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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逸事:三位北京名人各自不同的辛亥年

套用《萬曆十五年》的開篇,公元1911年,為清宣統三年,論干支為辛亥。在武昌槍響之前,雖談不上四海昇平,但似也無大事可敘,廣州黃花崗起義的消息傳到京師,但聞者似乎有些麻木。這一年,少年吳宓考入了清華學堂,夢想著赴美留學,惲毓鼎則對皇族內閣的出爐深為失望,鄭孝胥獲任湖南布政使,準備大幹一場,卻不知歷史的危機正悄然逼近。

1911年3月份的北京街頭。

  本文摘自:《南都周刊》,作者:楊早(文化學者),原標題:《【辛亥逸事】三位北京客的辛亥年(上)》

  編者按:百年前的10月10日,武昌城數聲槍響,一場倉促的起事意外成功,催生了亞洲第一個共和國。本刊特辟「辛亥逸事」欄目,以講故事的方式,再現辛亥革命發生前後的細節,勾勒出中國百年歷史進程的線條。敬請垂注。

  新年

  宣統三年辛亥,正月初四。

  翰林院侍讀學士惲毓鼎坐在馬車裡,望著窗外香廠北口擁堵的長龍。馬車一動也不動,一陣陣笑鬧聲、叫罵聲、吆喝聲傳入車內,他不禁大為憤然,慨嘆,「甚矣,京師少年之游惰也,甚至高車駟馬亦廁其中,此豈尚有人心耶?」

  新年這天的擁堵有它的原因。這個冬天的雪特別多,從去年十月迄今,已經有六場大雪,從舊年除夕到新年,大雪徹夜,直下到初一下午四點來鍾,積雪已有一尺多厚。在惲毓鼎的記憶里,二十多年沒下過這麼大的雪了。

  雪太大了,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初一一整天也沒有一輛拜年的車駕到門。惲毓鼎自己也沒有出門。雪剛停,就有清道夫分段鏟雪,這一點讓惲毓鼎很滿意,他在日記中評論說「新政中唯路政最見益處」。

  初二晴了,但午後忽起狂風,高屋積雪漫天飛灑。惲學士出門賀年,發現雖然雪風相繼,「馬路剗墊平勻,車行極快」,若是在二十年前,雪後初霽,一層融雪一層凍雪,車轍之深,能淹沒車軸,那就只好望路興嘆了。惲毓鼎又一次念及了路政的好處。

  惲毓鼎1907年出任過憲政研究所總辦,當然不是那種一味反對新政的冬烘頭腦。他一直訂閱梁啟超主筆的《國風報》,也正在讀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

  就在惲毓鼎坐在擁堵的馬車中大發感慨時,道旁的行人里晃動著一位少年的身影。他昨天晚上才從陝西抵京,準備進清華學堂讀書,今日先與同伴一道來領略一下京都的新年。在這位外省少年吳宓興奮的眼中,耍把式的、賣玩物的倒還罷了,這遊人如鯽、男女相軋、擁塞異常的場面,才是他們久仰的京師繁華。

  四十九歲的惲毓鼎是光緒八年中的舉,同一年的福建鄉榜很出名,出了好幾位大名士,如陳衍陳石遺、林紓林琴南(惲毓鼎很愛讀他譯的小說),還有一位,比惲毓鼎大三歲,是目下京師的紅人,前廣西邊防督辦鄭孝胥。

  比起惲毓鼎,鄭孝胥離政治核心要近得多。他去年為了錦璦鐵路的事,在奉天、京津之間跑了好幾趟,年下正好閑在幾天。初一上午躺在被窩裡,與夫人聊天,「甚歡」。

  自初一至元宵,鄭孝胥的活動無非是赴宴、作字。他是閩派的首領,詩和字都很有名,求的人極多。不過這兩年,他的精力主要放在新政上,與當紅的郵傳部尚書盛宣懷、即將起複的前兩江總督端方都走得很近。酒席宴前,當然不會完全不談政事,有人議著憲政預備,京師該到了組織政黨的時候,有人還在憤憤於六年前的科舉廢除,冀望朝廷重新用科考取士。

  初四這天,又是赴一處飯局,飯局散後,鄭孝胥去訪端方——端午帥年後估計會有任用,一直想帶鄭孝胥出任。但是不在,家人回稱「上山去了」。新年上妙峰山進香,滿洲權貴流行這個,漢臣基本無此興趣。

  辛亥的新年就這樣開始了。這三位身份各殊的北京客,各自在自己的生活中摸索前行。

  春和

  吳宓剛十七歲,初次入京,雖然時時與同學議論時政,但他的心情,不似惲毓鼎那種宦海沉浮的蕭疏,也不像鄭孝胥大用在即的自得,而是興奮與新奇之中,藏著忐忑與迷惘。

  他此次由陝西省咨送來京,要考入的「清華學堂」,其實在宣統二年十一月底才正式更名。之前叫做「游美肄業館」,成立一年多來,幾乎是純粹負責留美考試與派遣,學生從考取到出國,只有一至三個月時間,像梅貽琦、胡適、竺可楨、趙元任等人,名義上在清華園過了一水,還是像爆肚一樣生猛。

  改名後便有所不同,按《清華學堂章程》,採用四四制,即中等科四年,高等科又四年,而且學分要修滿212個,平均成績要達80分以上,才能留美。像吳宓這樣的,雖由陝西省咨送,就是保送,仍要通過筆試、體檢,入學四個月後還要舉行甄別考試,寧缺不濫。

  他本來覺得自己在家鄉已經接受了中等教育,不料來京看過游美學務處告示,原來也必須先入中等科,想想要在這裡磋磨四年才能入高等科,未免有些不甘心。不過八年後「能靠住往新大陸一游」,還是難得的機會。又想到如果學堂里功課腐敗,教師荒疏,再設法退學也還來得及……問題是現在考得上考不上還兩說,想那麼多幹啥!

  吳宓決定先放寬心,每日看看《納氏英文文法》——他來自內地,跟沿海學生比,英文是塊短板。值得一提的是,正月十一他在勸業場買了一具剪髮機,回寓後就將辮子剪了。用水洗了頭,覺得「輕快異常」,索性又出去買了頂洋式軟帽,攬鏡自照,很像個洋學生了。於是發感慨曰:「京師各校現雖不許學生剪髮,已剪者則弗過問,余剪之毫無妨礙。」

  剪了發的吳同學,次日又跟友人去天樂園看聞名已久的王鐘聲新劇。王鐘聲慕名久矣,是南方來的新劇大王,傳聞他是個革命黨!但這不妨礙大家熱捧他的新劇。

  吳宓頭次看這種「純用說話,弗須鑼鼓等樂」的新劇,大開眼界,只覺得它演的都是家庭上、社會上的真情實狀,感人至深,超過了舊戲數倍,「每到惟妙惟肖之處,台下觀察直覺現身局中,亦若果有如此其人,而親睹其如此之事者」,他完全沉浸到戲中了。

  陰曆二月初五、初六,吳宓終於參加了延期舉行的入學考試。頭一日的國文、歷史、地理,還算容易,而且出題只問本國,事先準備的外國歷史、外國地理都沒有用上。第二日的英文、數學、英文默寫,可就有些艱澀了。吳宓知道自己英文不夠好,但沒想到今天在數學上折了跟斗,兩道大題未能完卷。雖然嗟嘆,但覺得省里保送來此,落榜的可能性不大,只是可能會編入低級班。

  考試見得多,五天後的體檢,倒真是新鮮。檢查者為三位洋人,考生的上身衣服只剩一件小衫,還得敞開。先查體溫、脈搏,再遍察眼、耳、鼻、喉、氣管、牙齒,再用器械量腦部前後左右之長短及胸圍,又用聽診器聽上身血管流動情況,最後是手觸按各處的淋巴腺。完畢。

  又消磨了一個禮拜,看榜,陝西來的六個人,都中了。陰曆二月十九,正式搬入清華學堂。這是吳宓將託身寄命半生之處。

  宿舍每間住六人,早餐饅頭二個(到梁實秋四年後入學,饅頭增加到三個)、小菜四碟、粥,午晚餐是四碗、四盤,米飯,九點半就寢,六點半起床。一切都規範了,不復剛入京那一個半月的閑散。

  交通很方便,京張鐵路設有清華園車站,每天從張家口入京,從北京發張家口的火車,各有兩趟。最讓學生們得意的,是京張鐵路公司特地為清華學堂學生開了一趟周末票車,周六下午五點從清華園發車,經西直門、廣安門抵丰台,周日下午又從丰台開回清華。票價,到西直門兩角,廣安門三角,不算貴,京師物價,照相須二元,一本《普通英華字典》也要一元哩。

  剛剛入學,新學生就與校方起了交涉:清華的伙食免費,學生須交洗衣費與理髮費。但校方規定學慣用品都必須自購,而學生被咨送來時大都以為是官費全免,不願意負擔各科教材與體育課操衣費用。教務長的官方回復稱無商議之餘地,只是可以先領教材上課,費用緩交。可是流言很多:有人說庶務長承諾教材可以由學校借給,畢業時交還,操衣必須自購;又有人說管理員稱操衣免費,教材必須自購。吳宓被推舉為陝西省代表,參加交涉,雖然沒什麼結果,卻跟時行的憲政一樣,有了民主的初步感覺。

1910年北京一座城樓前停滿了人力車。

(從左往右)惲毓鼎、吳宓、鄭孝胥

  夏閏

  這一年的夏天特別的長,因為有一個閏六月的緣故。

  四月初十(5月8日),上諭宣布新內閣官制。這是所謂「立憲籌備方案」的實踐頭一炮,難免引人注目。結果等來了這麼一個「皇族內閣」。

  此前的立憲風潮中,對於立憲後如何任人有其共識,如戴鴻慈、端方出洋考察後掛名撰寫的《歐美政治要義》即稱:「決不以其私意進退宰相,又不必以其忠於王權始加任用,唯考政治之實況,察輿論之趨向,而取其有適良之主義,堪以為輔弼者授之大命。」但原則歸原則,真到任用時,「忠於王權」和「私意」的因素仍然甚重。

  鄭孝胥只是記錄了內閣名單,未置一評,以他與內閣多人交往頻仍的位勢,也不便評。少年吳宓倒不在乎皇族不皇族,氣魄很大地一筆掃去:「中國政府今日並無一人才能出眾,可為國家有所建樹者,終日改頭換面、掉此易彼、往複其間者,實不過此數人而已。吁,國事尚可問哉!」

  從政治立場上說,吳宓對革命黨頗有同情,曾在3月15日日記里對上海《民立報》報館被焚深表遺憾,而且懷疑有人播弄其間。因為《民立報》主編于右任,是他的鄉黨,吳宓生父去上海,也是借住在於寓。因此吳宓看清廷變革,眼光要更冷一些。

  只有念念於光緒的惲毓鼎,反而最為憤激。他在三月底剛剛申請翰林侍讀學士開缺,而且不打算再謀起複,一心行他的醫術,辦他的學堂。惲毓鼎對內閣名單的分析,更能代表權力中心之外的非革命者的心聲:「共計十七人,而滿人居其十二。滿人中,宗室居其八,而親貴竟居其七。(國務大臣)十三人中,而滿人居其九。九人中宗室居其六,覺羅居其一,亦一家也。宗室中,王、貝勒、貝子、公,又居六七。處群情離叛之秋,有舉火積薪之勢,而猶常以少數控制全局,天下烏有是理!其不亡何待?」

  「皇族內閣」並非外界的命名,上諭發布兩天後,奕劻請辭內閣總理大臣,並稱「誠不欲開皇族內閣之端,以負皇上者負天下臣民之望」。不過,攝政王載灃還是拒絕了他的辭呈。

  內閣上諭發布一個星期前,4月27日廣州黃花崗起義的消息才傳到京師。鄭孝胥、吳宓日記均未記,惲毓鼎記了一筆:「革命黨自香港入廣州,以火彈、手槍轟擊總督張鳴岐未成,焚毀督署大堂,傷人無算。兇犯旋就擒,並搜獲軍火甚多。」事情不能不算大,但聞者似乎有些麻木,國事中樞糜爛,這些邊地疥癬之疾,已經引不起強烈關注了。

  即使仕途正熱的鄭孝胥,也未嘗不時刻打著歸隱抽身的小算盤。就在黃花崗起義的次日,他接到兒子的信,在上海營建的海藏樓初步選址已見眉目,女詞人呂碧城也願意將徐家匯的一塊地賣給鄭家。內閣上諭頒布兩天後,鄭孝胥赴六國飯店,與預備立憲公會同仁(鄭是會長)商討開報館推行憲政。有人主張在北京辦一份《憲報》,鄭孝胥表示,如果報館要成為將來政黨的根據地,還是以在上海為宜。

  然而就算有了皇族內閣,具體辦事還是離不開漢人。力主鐵路國有的盛宣懷,是眼下最炙手可熱的實權派。6月9日,盛宣懷急電正在上海收拾房產的鄭孝胥:「川、粵漢大局粗定,朝廷注重速成,午帥、莘帥會商,非賴公毅力熟手,難赴目的。本擬即日發表,午帥欲請公來面商辦法,已發公電,務乞速臨,至盼至禱!」川漢、粵漢兩條鐵路的了局,是近期朝廷舉措的重中之重,已確定負責川漢路的端方,負責粵漢路的瑞澂,都眼巴巴地指望著鄭孝胥幫手,足見海藏樓主人位置之重,也足見如吳宓所說,朝廷可用之人太少。

  6月13日中午,鄭孝胥從上海趕回北京,一到宅即急電盛宣懷。盛宅答,正在宴客,請即來。席間鄭孝胥見到了狀元商人張謇,他也是被朝廷徵調進京備諮詢的。就在這天下午,張謇入大內,應對攝政王載灃。

  鄭孝胥開始了新一輪的頻繁交際。僅在回京次日,他便連續兩次約見端方,又一次見到盛宣懷。就大佬們最關心的鐵路問題,他向盛、端建議他一貫的主張:鐵路包工,並說「此策既定,則風潮皆息,省費而工速,不可忽也」。

  鄭孝胥的一貫主張,簡言之,即認為鐵路國有,是「救亡之策」,政府必須將路權掌握在手裡,才能在國際政治中謀得話語權;而只有採取包工築路政策,才能快速而穩定地將鐵路由商辦轉化為國有,重點在「省」和「速」。他對盛宣懷舉例說:現在中國修鐵路,最高的費用達到每里合銀五萬餘兩,這都是「點工之害」(點工就是散招人工築路,計時付酬),而採用鄭在去年手定的《錦璦鐵路借款包工合同》中規定的方式,「囑包工公司承修其路」,「所有該路事宜,由鐵路公司經理,仍受郵傳部節制」,「平均每華里合華銀一萬九千餘兩,連山工、橋工、車站、道房、車頭、車身在內,期限極速」。

  6月20日上諭頒布:「湖南布政使著鄭孝胥補授」。對這一任命,《申報》立即指出「其原因確為收路一事」,湘撫前任楊文鼎對於湖南愈演愈烈的反對風潮,應對失當,朝廷希望鄭孝胥前往收拾人心,因為鄭力主鐵路國有,又有對付廣西會黨的經驗。

  6月21日至7月10日之間,新任的湖南鄭藩台馬不停蹄,連續拜會權貴聞人。滿人有內閣總理大臣慶親王奕劻、那桐、載濤、載澤、載洵,漢官有徐世昌、于式枚、李經方、陳寶琛、嚴復、林紓、楊度等。最引人注目的,無疑是6月21日入宮謝恩,被攝政王載灃召見。面對攝政王的垂問,鄭孝胥再度強調了鐵路的重要性,還對攝政王說,變法之本,總括為四個字「借債造路」。他看見攝政王頻頻點頭,臉色甚悅。

  據鄭孝胥日記說,沒幾天,《北京日報》就刊布了他入宮與攝政王的對話,但全系捏造,其華文大小報紙也紛紛附和,指責鄭孝胥為政府收買利用——在之前的國會請願運動中,鄭孝胥是堅定的立憲派,輿論不免認為,在欺世盜名的皇族內閣成立之後,鄭居然坦然接受湘藩的任命,并力主鐵路國有,借債造路,不啻是一種背叛。

  為了辨明輿論對自己的誤會,鄭孝胥不但在日記中大段摘抄外報如《太晤士報》對自己的評價:「新任湘藩鄭蘇戡,其奏對之辭……大抵審度時勢既極精當,復極博大,無論世界何國之政治家,固莫不以能建斯言自豪。倘中國能簡拔如是之人才十數輩或數十輩,列諸西津,畀以政權,則中國之應付時局,其和平堅卓自應遠過於今日也。」

  他甚至在日記里大放豪語,「吾今日挺身入政界,殆如生番手攜炸彈而來,必先掃除不正當之官場妖魔,次乃掃除不規則之輿論煙瘴,必衝過多數黑暗之反對,乃坐收萬世文明之崇拜。天下有心人曷拭目以觀其效!」

  說這番話時,鄭藩台已經離京,往長沙赴任的途中,繞道蘇州,拜會了江蘇巡撫程德全。鄭孝胥當然不會想到,他稱為「雪帥」的程撫台,距離搖身一變為獨立江蘇的程都督,只有不到五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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