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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詩經》 鮑鵬山

《詩經》對我們而言,是一個謎,它有著太多的秘密沒有被我們揭開。可是,它實在是太美了,使我們在殫精竭慮不勝疲憊的解謎失敗之後,仍然對它戀戀不捨。《詩經》是我們民族最美麗最縹緲的傳說,可它離我們那麼近,「詩云」與「子曰」並稱,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幾乎成為我們日常生活中的聖經,左右著我們的思維與判斷,甚至我們表情達意的方式都蒙它賜予——所謂「賦詩言志」。但它又總是與我們保持著距離——「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我們已經把「子曰」完全歷史化,孔子其人其事已經鑿鑿可信,銘刻在歷史之柱上,而作為「詩云」的《詩經》,卻一直不肯降為歷史——雖然我們也曾認定它與其他經典一樣,是史,但那只是我們的一廂情願。它本來就不是描述「事實」而是表達「願望」,如果說它是我們的心靈史,那倒很準確。它確是反映了周代廣闊的社會生活,堪稱周代社會的一面鏡子,我們也因此為它冠以「現實主義」之名,但它真正的價值是它表達了那個時代的痛與愛、憤怒與柔情、遺憾與追求……直到今天,我們仍然在「痛苦著他們的痛苦,追求著他們的追求」。它永遠是鮮活的生活之樹,而不是灰色的理論與道德教條。雖然,從孔子及其門徒開始,我們就在竭力把它道德化;至少從漢代開始,我們就一直在把它學術化,但它永遠是詩,是藝術,是感性的、美麗的,是作用於我們的心靈與情感並一直在感動我們而不是教訓我們的。是的,它應該是,也一直是大眾的至愛,是我們心靈的寄託與表達。

  《詩經》與我們的距離主要體現在我們對它的無知上。事實上,我們無論對《詩經》本身及其中具體詩篇的解釋,還是對《詩經》的搜集編輯成書、分類標準及意圖,及它所呈現出的藝術獨特風采,都莫衷一是。莫衷一是的事實表明我們都只是在臆測,在推斷,而不是在證明與發現。是的,我可以稍微武斷一點地說,有關《詩經》的現有「學術成果」,大多數是出於推斷與猜測。對《詩經》中的很多問題我們都各持不同見解而互不相讓。即便有些問題看起來已經被「公認」,但那也正是全體的無能為力——是全體的無能,從而無力提出更有說服力的結論,便只好就這麼得過且過,大家一齊裝糊塗,往前挨日子。我舉幾個例子。

  正如大凡神聖人物總有一個神秘出身一樣,《詩經》的出身也頗撲朔迷離。關於《詩經》的搜集、編輯,《詩經》既是輯錄從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五百年左右的詩歌,至少其中的十五國風產生的空間範圍又大得驚人:黃河流域、江漢流域及汝水一帶全在其中,那麼,如此漫長的時間和如此遼闊的空間,是什麼人,用什麼樣的方式把這些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產生的詩歌搜集到一起的?為了解答這個問題,便有了「采詩說」和「獻詩說」。班固的《漢書·食貨志》和何休的《公羊傳》注,都有「采詩」之說,且都說得極有詩意:

  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於路以采詩。獻之大(太)師,比其音律,以聞於天子。(《漢書·食貨志》)

  從十月盡正月止,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間求詩,鄉移於邑,邑移於國,國以聞於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戶,盡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何休《公羊傳》注)

  但仔細推敲他們的說法,卻並無任何歷史根據。司馬遷就沒有這種說法,《左傳》中也無這種說法。但我們卻又無力駁斥班固和何休,因為他們的說法雖然只是一個缺乏證據的推斷,卻是一個合理的推斷。在那樣一個前提之下——時間五百年左右,空間遼闊浩渺——那麼,《詩經》之結集,必有這麼一個過程。更重要的是,否定了這個說法之後,我們並不能提供一個更合理的說法。

  與國風來自於「采詩」的說法相配合的,便是大、小雅的來自於「公卿至於列士」的「獻詩」。這種說法也只是《國語·周語》「召公諫厲王」一段中的一個孤證,且這「公卿至於列士獻詩」之「詩」,是否公卿列士們的自作,也成問題。況且,就《詩經》中大、小雅部分來看,一些尖銳的諷刺之作,像《小雅·十月之交》中對皇父等七個用事大臣,點名揭批,大約也不是「獻詩」的好材料。更有一些詩,據說是寫於周厲王時候,如《板》《盪》《桑柔》,在周厲王以殺人來弭謗的時候,這樣的詩,大約也不好獻上去。

  《詩經》的搜集固然是一個問題,然而集中起來的詩,要把它按一定的規則編排成書,也需要有這麼一個人——如果這個工作歷經多人之手,那又是哪些人?最後畢其功的人物是誰?司馬遷說此人是孔子,這當然是最好的人選,但司馬遷並沒說明他這麼說的證據。這個說法也受到後人的質疑。

  就《詩經》本身看,它的作者到底是些什麼樣的人,是一個更大的問題,但學術界已不把它當作問題,大家一致得過且過了。但這確實是一個沒有解決的問題。抗戰之前,朱東潤先生在武漢大學的《文哲季刊》上發表《國風出於民間論質疑》等四篇文章,對「國風是民歌」的說法提出理據充分的質疑,卻不見有什麼反響。1981年,朱先生又把這四篇文章和寫於1946年的另一篇文章結集重新印發,以《詩三百篇探故》的書名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但仍沒見什麼回應。我私下認為朱先生一定頗寂寞,他提出了一個問題,卻沒有人來與他討論,他扔出了白手套,卻沒有人拾起來。換一個時地,他再扔一次,仍然沒有人應戰。這種尷尬其實很好理解:大家都不願再惹事,得過且過。因為這事惹不起,大家一齊都躲起來了。

  上述種種學術上的疑問並不影響我們對《詩經》的欣賞和喜愛。正如一位絕世佳人,她吸引我們的是她的美麗和風韻,而不是她的身份和背景。事實上,正如蘇格拉底早就警告過的,「學術」在「美」這樣的問題上是無能為力的。純潔的愛情是沒有背景的,真正的文學欣賞也可能正是沒有學術性的,我們是否被感動、被感染,是文學欣賞是否發生的唯一標準,而我們是否還能被感動或被感染,正是我們是否具有欣賞能力的重要標誌。正如一個人對他所追求的絕世佳人身世背景的過分關注,會讓我們懷疑他的真正用心一樣,過分學術化的文學研究,也讓我們懷疑他是否有「愛」文學的能力,甚至是否真的愛文學,還是僅僅因為這種學術研究能給他帶來世俗的好處。所以我有時大逆不道地勸我的學生不要去讀學者們的文學史。學術化的東西有時很煞文學的風景。

  據《世說新語·文學》記載,東晉名相謝安曾問謝家的子弟們:《詩經》中何句最佳。他的侄子——後來淝水之戰的主帥謝玄答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是《小雅·採薇》末章的幾句。這幾句確實很美,但如果謝太傅問我,《詩經》中哪一篇最美,我一定回答說是《陳風·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月亮出來明晃晃啊,那個美人真漂亮啊。步履款款身苗條啊,我的心兒撲撲跳啊。)

  我曾用「天堂的三個元素」來評述這首詩。不是嗎?我們可能只是無意中向窗外的月夜一瞥,卻看見了如此美麗的一幕。美是一種沒有峭壁的高度,她不壓迫我們,但仍讓我們仰望;她溫暖、柔和,並不刺戳我們,但我們仍然受傷。她如此接近我們,卻又如此遠離我們;如此垂顧我們,卻又如此棄絕我們。這個美麗的女子,她只是月夜的一部分,或者說,月夜是她的一部分,她與月已經構成了圓滿,我們已無緣參與其間,但她如皎月瀉輝般輻射出來的美,還是灼傷了我們的心。對這澄澈圓融的境界,我們能介入其中的,不,能奉獻與之的,也只是這顆怦然而動的心……明月、美人和我們的心,是這首詩的三個主要意象。一首詩,竟有如此的大圓滿。要知道,自然、美人和我們:天堂只要這三個元素就夠了。

  《詩經》305首,美麗的詩篇觸目皆是,我只是舉了個例子。《詩經》畢竟是「詩」,我們要把它當「詩」來讀。只有這樣,才能挽救被學者們弄得面目可憎的古代詩歌的清譽。

來源:[ 《中學生閱讀》高中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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