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動手的男人

半夜翻書，看看有沒有什麼書可以放棄、騰出書架空間，找出一本多年前買入的遠藤周作《狐狸庵食道樂》，一本日本文學大師的飲食隨筆日記集。「狐狸庵」是遠藤別號，此書買的時候是為輕鬆一下，一直沒看過，隨便讀幾篇，竟中宵大吼「豈有此理」。

遠藤在日本地位崇高，號稱日本的「國民作家」，1996年辭世，《深河》《沉默》等大作年前有中譯後都頗起震動。遠藤好酒好食好煙，曾留學法國，捍衛日本傳統價值。怎麼個捍衛法呢？他親身示範了日本式大男人的超絕境界。像《美哉「吾家傳統的好味道」》，看起來頗為治癒系的一個題目，原來是抱怨現代日本的家庭主婦做飯不好吃，顯示男人在女人面前抬不起頭來，通篇都是令人咋舌的大男人心態——還要敬佩他坦白呢。

遠藤說，他的前輩，男人傍晚回家，只會開口跟老婆講三句話：「洗澡、吃飯、睡了」。如果妻子做了難吃的菜，男人吃一口後說「不吃了」，便把飯菜往前一推，妻子立刻汗顏哆嗦，從此戰戰兢兢。他說現在的年輕太太滿口情呀愛呀，「卻完全忘了一個嚴肅的事實，即老婆的情愛是透過為老公做好吃的飯菜來傳達的。以為裝模作樣撒撒嬌、摸來摸去就是夫婦情愛，根本就是不像話嘛！」

遠藤認為，日本妻子的飯菜水平之所以下降，乃是因為缺少了一個魔鬼般的婆婆——要刻薄到自己洗完澡後，故意倒掉四分之三的熱水，然後躲到窗邊偷看媳婦不夠水洗澡的窘態，再加上諂媚的聲音詢問：「怎麼樣，很舒服的熱水吧，慢慢享受吧！」這樣刻毒的婆婆，一定能調教出廚藝好的媳婦，日本才能家家都有自己家傳的味道。

他認為「荼毒媳婦」是日本的傳統美德，其式微十分可惜，應該要組織惡毒婆婆的結社，團結起來抗爭。報章雜誌上傳揚婆媳關係良好的訊息他完全不相信：「本來，婆婆和媳婦就像狗和猴子，其關係是建立在憎恨之上。對我們男人來說，女人不可能對另一個女人懷有友情，婆媳之間也絕不可能和平相處。」哇哇哇，大男人得令人髮指。

遠藤不明白為何會有現代的年輕丈夫自行學習廚藝，他覺得老婆煮飯不好吃丈夫就應該罵回去，老婆怎麼能因此哭泣？他連男人飯後幫忙洗碗都受不了，徹底反對現代家庭中夫妻分擔的精神。他主張男人應該「動口不動手」，這樣妻子的手藝就不會差到哪裡去。女人看到這裡，大概菜刀、叉子都拿在手裡要一涌而上捅死遠藤了，男人則可能覺得「說得好」說出了他們心中的真實想法。

作為文學大師的遠藤，《狐狸庵食道樂》裡面收錄了大師作為平常日本男人的「低級」面，比如醉酒鬧事的醜態、戒煙失敗……有篇《靜默的決鬥》，好一個莊嚴肅穆的題目，原來講的卻是男人憋尿的痛苦與釋放的快樂，還說這大概就是女人分娩時的感受吧——天啊，真是無知又無恥。

我簡直是看到勃然大怒了，回想一下，近來倒真的看到「不動手的男人」。山田洋次電影《東京家族》，是重拍小津安二郎的經典作《東京物語》，故事情節大概一樣，只是時代換成今日日本。小津作中的拯救性角色原節子，變成以舞台設計為自由工作的三子（妻夫木聰飾）。山田作比小津作更有意識去回應當下日本分崩離析的家庭關係。

（圖註：電影《東京家族》劇照。編輯配圖，圖片來自網路。）

眾所熟知，片中的父親被動、沉默，與母親溝通不多，回想起來他就是個「不動手的男人」啊，他應該就是每天只和妻子講三句對白的人。而妻夫木聰本與父親不咬弦、難溝通，不接受父親的傳統價值；當母親病逝之後他們全家回到父親居住的小島，有一幕是辦完喪事全家聚在一起，突然有暴風雨襲島，風吹到起居室里紙片亂飛，聚談中的長子及女人們都趕忙去收拾、防風，只有父親與三子坐著不動，三子是因素來被動懶散，父親則明顯是習慣，還靜靜替三子倒了杯啤酒。

我赫然發現，「不動手」這方面，父子之間呈現類同狀態：上一代是大男人，年輕一代則是悠閑不爭，同樣表現為「不動手」，山田洋次看來甚至將「不動手」視為兩代男性溝通的暗碼，並把本來分裂的兩代連結在一起。作為家庭真正支柱的母親去世之後，觀眾本擔心年邁的父親會無人照顧，卻發現三子與準兒媳（蒼井優飾）其實很孝順，而鄰居的大媽自動替父親做飯，鄰家女孩則主動幫忙洗衣服。父親依然駝背地坐在榻榻米上，不用動手。

難道作為今日日本的精神安慰，一種新的「國民電影」，社區力量必須表現為「保全不動手的男人」？想起電影對人的安慰，我怒火稍歇，學習以一種大愛的目光去看待「不動手的男人」。

幸得山田洋次，書架上遠藤的《深河》就先留著不賣掉。只希望讀沉重切入宗教矛盾思考的《深河》，不要想起遠藤「靜默的決鬥」，破壞了氣氛。

（責任編輯：楊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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