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極?花?(下)
(2016-07-05 05:4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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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籤: 賈平凹極花小說文化雜談 | 分類: 作家文選 |
賈平凹:極花 (下) 來源:西安晚報 2016-04-05 起連載至07-05
賈平凹著 選自《人民文學》2016年第1期 故事生長於大西北的礆畔上,作家將貧瘠之地寫出了人性物理的豐饒和時世生存的紛繁。在拐賣婦女這一社會畸形現象上展開的,除了對人物的細心描寫,還有對底層人群的體恤和對鄉村困境的探察,也有對博物志、風俗志式的地方性知識譜系的精妙寫照。麻子嬸,我說,這是啥樹呀? 空空樹,她說,眼睛盯著我。那眼光我有些害怕。 空空樹? 她竟然唱起來:正月里二月中,我到地里壅血蔥,地里有個空空樹,空空樹,樹空空,空空樹里一窩蜂,蜂蜇我,我蜇蜂,我和蜂被蜇得虛騰騰。 以前的麻子嬸從沒在剪紙花花時唱歌的,幾乎從那以後,她每次剪出什麼就順嘴唱一段歌子。比如她剪了個男人用毛驢馱著媳婦,唱的是鵮鴇鴇,鵮樹皮,金鎖拉驢梅香騎,金鎖拿著花鞭子,打了梅香腳尖子,哎呀哎呀我疼哩,看把我梅香矯情哩。我說:你剪的金鎖?她說:是金鎖。我說:金鎖以前對他媳婦好?她說:好。比如她剪了棵極花,唱的是:挖葯的人巾巾串串,吃藥的人呻呻喚喚,販葯的人綢綢緞緞,賣葯的人盤盤算算。我說:啥是巾巾串串?她說:你見過誰挖極花回來衣衫回全過?比如她剪了吃攪團的,唱的是:天黑地黑霧朵兒黑,吆上毛驢種蕎麥,揭一回地拐三彎,揭了三回拐九彎,按住犁頭穩住鞭,還不見媳婦來送飯?左手提著竹籠籠,右手提的雙耳罐,站在地頭望老漢。吃的啥飯,吃的攪團。怎麼又是攪團?柴又濕來煙又大,鍋板兩片鍋四拃,笊籬漢沒頭勺沒把,懷裡揣的是你娃,不吃攪團再吃啥?我就笑起來。她說:我再剪一個你看是啥?她一邊剪一邊唱:能把雞毛撂遠,能把犁轅拉展,能把牛皮吹圓,能把驢籠嘴尿滿。她剪出了一個人。我說:是村長。她說:這是你說的,我沒說。比如她剪了一個窯洞,窯門口坐了個婦女,旁邊有樹,樹上有鳥,面前是狗,狗在攆雞。她就唱:太陽一出照西牆,東牆底下有陰涼,酒盅沒有老碗大,筷子哪有扁擔長,一隻襪子不成對,兩隻襪子剛一雙,媽的兄弟孩叫舅,哥的丈母嫂叫娘,七月陰雨九月霜,五黃六月分外忙,我說這話你不信,姑娘長大變婆娘。剪完唱完了,她說:我剪的是你。我的眼淚就往下流,她立即說:我剪我哩。 村裡人都覺得麻子嬸昏迷醒來後不是人了,成什麼妖什麼精了,而且傳說著她的紙花花有靈魂,於是誰家裡過紅白事或誰頭痛腦熱擔驚受怕,都去請她的紙花花,倒是老老爺那兒冷清了許多。 我聽到三朵在給老老爺說對這種現象的不滿,老老爺的腿差不多離開拐杖就無法行走了,他坐在葫蘆架下,問著三朵:這一月下了幾場雨了?三朵說:三場。老老爺說:哦,一月里總有下雨的日子。 麻子嬸在我的窯里連續住過了七天,連剪帶貼地製作了十幾幅大的紙花花,都是一個婦女,頭戴著花環,花環用不同的色點綴成,披著過去人時興的結婚服,衣服上是方方勾紋和金爪紋,褶裙是黑底,紅花飾邊,坐在五顏六色的大蓮台上。她唱道:剪花娘子沒庭院,爬溝溜梁在外邊。熱吹來了樹梢鑽,冷吹來了曬暖暖。自從進了窯里來,清清閑閑好舒坦。叫童子,拿剪子,世上的花花剪不完。人家剪的是琴棋書畫八寶如意,我剪花娘子剪的是紅紙綠圈圈。 麻子嬸,我說,你剪的啥? 剪花娘子。 原來是剪花娘子到你家了? 我就是剪花娘子么。 她把一幅剪花娘子掛在了我的炕壁上。黑亮說麻子嬸可能腦子有問題了,但我不覺得她腦子有問題,拜了她,學剪紙,做她的童子。 養著娃,剪著紙,我竟然好久都沒有在窯壁上刻道了。黑亮爹晚上的呼嚕聲特別大,他以前從來沒有過這麼大的呼嚕聲,現在響起來像遠處在滾雷。狗晚上不再卧在窯門外,白天里我出出進進它也不廝跟,整日地不沾家,回來了到毛驢窯里尋吃的,還到豬槽里嘗一口,把雞食盆子弄翻了,瞎子在給老老爺說狗沒個狗樣子了,老老爺笑著說:它成了筷子么,啥都想嘗一嘗。黑亮不經意就胖了,肚子鼓起來,都有了雙下巴。我說:你快變成豬了!他故意把雙手搭在腮後當大耳朵搖,說:豬有福么。端了水去澆何首烏。 以前,黑亮在礆畔沿上栽蒿子梅,蒿子梅的根讓豬拱出來後,他又種了窩何首烏。何首烏種下去一直沒見長出個苗,就像是種了個石頭,後來誰都把這事忘了。突然有一天,我去礆畔沿拉著的繩上晾兔子的尿布,一低頭,那裡竟有了一點綠。告訴給黑亮,黑亮高興得不得了,說這是何首烏生長了,就在嫩苗下放塊石頭,在石頭上纏了細繩,又把細繩拉到晾衣繩上,要讓嫩苗能攀著長上去。這嫩苗真的就瘋了般地長,長出了兩枝藤,一兩個月的時間裡就在晾衣繩上盤繞成蔭了。 我只知道何首烏是一味中藥,吃了可以生頭髮,也能把白頭髮變黑髮,但我沒想到它生長起來是這麼旺的藤蔓。黑亮天天給何首烏澆水,我沒事了,就抱著兔子去看那些藤葉,昨天顏色還是淺的,今天就深了一層,昨天還是指甲蓋大,今天就銅錢大了。令我驚奇的是,它一直只長兩枝,而且白天里它們分開,一枝如果向東,另一枝就向西,若一枝向南了,另一枝必然又向北,但到了夜裡,兩枝就靠攏了,頭挨頭,尾接尾,糾纏在一起在風裡微微抖動。黑亮告訴我,何首烏白天里吸陽最多,晚上陰氣最重,那根在地下又會長得像人形一樣的。問我要不要刨開土看看。我怕刨開土對何首烏不好,我沒有刨,也沒讓黑亮刨。 你知道我為啥種何首烏嗎?黑亮的神色很得意,他問我。 我不清楚他要說什麼,我說:你為啥就叫黑亮? 他說:它像不像一家人,孩子是根莖,蔓藤就是我和你吧。 我一下子愣起來,看著他,他在笑著。 真沒敢設想,他說,它就長活了,活得還這麼旺盛! 我不知道我那時的臉上是什麼表情,扭頭看見西邊坡樑上有了一片火紅的山丹花。這裡只有蒿子梅和山丹花,山丹花開了?細看時那不是山丹花,是一小樹變紅的葉子,再看又一樹。我抱著兔子回到了窯去。 吃過了晚飯,我抱著兔子在礆畔上,瞎子又在毛驢窖里往外扒糞,扒出糞就堆在白皮松下,他給我說:你和兔子進窯去吧,這糞風吹上一夜,明早就不臭了。我笑了一下,說:沒覺得臭呀。說過了,自己也吃驚,扒出來的糞肯定是臭的,我怎麼就沒聞到臭呢,或許是白皮松上烏鴉天天在拉屎,已經習慣了臭味就不覺得驢糞的氣味了。我抱著兔子往天上看,白皮松上空就有著那兩顆星。夜空是不經意星星就出來了,兩顆星早已在看著我們娘倆。不知怎麼,我再沒抬頭看第二眼,抱兔子回窯里,匆匆地把他放在被窩,我也匆匆脫衣睡下。我在給兔子說話,說得是那麼雜亂,那麼語無倫次:兔子兔子,我是你娘。你是從我的肚子里出來的,你是我兒,兔子。我沒法說我。我也無法說你。兔子,兔子。我在這村裡無法說,你來投奔我,我又怎麼說呀。這可能就是命運嗎?咱們活該是這裡的人嗎?為什麼就不能來這裡呢?娘不是從村裡到城市了嗎,既然能從村到城,也就能來這裡么,是吧兔子。你長得像誰?你沒我白。你的爹是黑亮嗎,怎麼就不能是黑亮這個人呢?娘在小時候,你外婆要去地里幹活,就把娘放在院里,院里有豬有狗有雞的,娘是和豬狗雞在一塊玩,搶著吃食。兔子,我問你,娘怎麼不能和你爹在一起?兔子,你聽見娘的話嗎?娘是不是心太大了,才這麼多痛苦?娘是個啥人呢,到了城裡娘不是也窮嗎?誰把娘當人了?娘現在是在圪梁村裡,娘只知道這在中國。娘現在是黑家的媳婦。兔子,兔子你給我說話么。我這麼說著,我的兔子一直不回答我,連牙牙聲都沒有。我的眼淚骨碌骨碌往下滾。 後來我和兔子就睡著了。是什麼時候睡著的,我並不知道,這讓我醒悟著人死如睡著一樣,死了的人之前或許知道自己病了,在吃藥,在打吊針,但如果他突然昏迷了,就會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死了。 從那以後,白日里忙忙亂亂沒個頭緒,天一黑我和兔子就睡了。 去雜貨店了,把兔子抱到村口那胳膊粗的水邊,水流得嘩嘩的,給兔子說:河,這是河。回到礆畔上了,看河在陽光下,是那麼細,亮著光,一動不動,給兔子說:瞧,那裡放了個腰帶。 我剪狗,老是剪不像,剪著剪著就把狗剪成豬了,便喚狗到跟前,仔細觀察它的眉眼和走勢。黑亮去鎮上買了幾斤豬蹄,燉了湯要給我下奶,我把蹄骨保留了,每叫狗一次,就給狗一塊骨頭。我對著狗剪紙,慢慢地,我的剪技大進。麻子嬸再來,我拿出剪的狗花花給她看,她卻說:剪什麼不能剪得太像,要剪得讓人一看就知道是那東西,但又不是那東西,又像又不像,仔細一看比那東西還那東西。她這麼一說,我倒又不會剪了。她又說:看我咋個剪。三下兩下剪出個手扶拖拉機,拖拉機上坐著一個人,尖腦袋,招風耳,一看就是黑亮,黑亮頭上落著一隻烏鴉,拖拉機下兩朵雲。她嘴裡念叨:黑亮黑,黑亮黑。要和烏鴉比顏色,炕上有個大美人,拖拉機開得像雲飛。又剪了一個毛驢,四蹄朝上地躺著,旁邊一個人在喝茶,大頭圓臉,眼睛只是一條細縫,而身後是窯窗,窗里爬著一個小兒。嘴裡念叨:隔窗看見兒抱孫,我兒看著他兒親,等到他兒長大了,他兒氣斷我兒的筋。她剪的是黑亮爹,但我們都不明說,她問:是不是?我說:是。黑亮爹正好掃礆畔掃到窯門口,我們倆就不說了,咯咯咯地笑。黑亮爹說:他嬸,晌午甭走,我給咱壓紅薯面餄餎!麻子嬸說:你把芥末放重些!哎哎,你聽著,要逮住個東西的大勢了,剪子就隨心走。 麻子嬸要給兔子剪五毒貼肚裹兜,而裹兜需要一塊紅布,我到雜貨店裡去取。出了門,招呼著狗跟我一塊去,狗不去,我說:我指揮不動你了?它就跟著我去了。 那是一孔窯前用土坯蓋起來的廚房,窗子小小的,還黑著,我只說裡邊沒人,卻聽到裡邊有了話:把嘴給我!嚇了一跳,忙朝那窗里瞅了一下,沒想到村長和桂香在那裡,桂香胳膊摟著村長的脖子。我心裡噔噔地跳,擰身就走,轉過那個丁字岔口,還是村長的窯,窯門打開著,我唾了一口,狗卻往窯里去,我要喊狗的時候,我看見了那窯里的桌子上正有著一部電話,猛地怔了下,也就走了進去,而狗卻出來站在了窯門外。 這一切是突然發生的事,看到了電話立即就有了反應,竟一下子撲到桌子上,抓電話機時把電話機抓掉到了地上,我就蹴在地上撥電話。我撥的是出租屋大院房東老伯的電話號碼,撥了一次沒通,再撥了一次通了沒人接。怎麼沒人接呢,我以為是我撥錯了號,又撥了一次,天呀,撥通了,我急促地就說:老伯,老伯,我是胡蝶!電話里的聲音卻不是老伯,是個女聲,我要把電話按下的時候,聽到了那女聲在叫喊:老伯,找你哩。 老伯在問:誰打的?是老伯的聲音,我忙說:我是胡蝶!但電話里在說:說是胡蝶。老伯的聲音:誰,誰,胡蝶?一陣腳步響,老伯可能從院子里往屋裡跑。但狗在叫了,汪汪地叫。我只能放下電話,趕緊出來,是猴子擔著一擔土出現在巷口。我拍著窯門環喊:村長,村長!猴子過來了,我渾身在出汗,不敢看他,側了頭說:村長咋沒在家?猴子說:沒在家吧。我說:他不在家也不鎖門?匆匆就走,仍覺得在夢裡,等狗攆上了我,我說:你咬我,你咬我!狗把我腿咬住,稍有些疼,它就鬆口了,我撲通坐在地上,嘴裡說:是真的,我打了電話了! 我是打了電話了,但老伯沒有接上我的電話,我恨死了猴子!我想,再尋機會吧,總有一天我還會給老伯打個電話的,讓他知道我還活著。又想,老伯沒有接上電話,畢竟他已經知道了是胡蝶打來了電話,那電話是能顯示來電號碼的,他雖不能知道我在哪個省哪個縣哪個村,如果他是聰明的,他就會和我娘記下來電號碼去派出所,派出所能從來電號碼查出我現在的地方。娘不懂這些,老伯會懂的,老伯一定是聰明的。 我和狗走回到礆畔下,訾米卻牽了一隻羊在那裡,朗聲說:正要去你家呀!你是不是感覺我要給你送羊呀就來接我?我說:給我送羊?呀呀,你給我送羊?訾米說:你這啥口氣。好像我是個貔貅只入不出?鎮上有個姓萬的欠了立春、臘八三萬元的蔥錢,立春、臘八一死他就再也不提還錢的事,他憑啥不還?我就是要賬,狗日的實在還不了,但他家有一隻羊,我一看是母羊,就給我乾兒子牽回來了。我說:你瞧我奶水多得都驚了,還吃什麼羊奶!訾米說:我看見黑亮給你買豬蹄了,以後別催奶了。又說:臉色咋不好,催奶催的吧?我沒敢把打電話的事說給她,卻說了村長和桂香的勾當。訾米就在地上拾了半截磚,說:走,我朝窗子里扔一塊磚去,把他狗日的嚇個陽痿! 我趕緊攔她,把羊韁繩拿過來,說:平日見村長人模人樣的,咋是那德行! 訾米說,立春、臘八是他本家的叔,他都敢糾纏我。 我站住了,說:糾纏你? 她說:立春、臘八七七的頭一天,我從地里回來腳上還是泥,正在家裡換鞋哩,他抱了一隻貓,放到我面前,說:給你!我說:為啥?他說:你孤單么。我以為他在關心我,說了謝謝,門外有人經過,他低聲撂下一句:晚上留著門。 我說:貓偷腥的。 她說:我說那我得給立春、臘八說說,要麼鬼會怨恨我哩,就把立春、臘八的靈位牌子拿出來放在炕上,他一聲不吭就走了。 我和訾米就笑了個沒死沒活。 我倆一笑,天上就掉下雨點子,先是黃豆大,噼里啪啦響,後來就銅錢大,地面上立即有水潭。是把雲驚著了還是天開了縫?雨連著下了三天,麻子嬸在我的窯里待了三天,我心惶惶著剪壞了好多紙。 過後的日子裡,我有過各種預判:如果老伯將顯示的號碼提供給了派出所,派出所查出了電話號碼的區域,他們要來解救,那也不是十天半月的事。如果老伯以顯示的號碼再撥打過來,村長常不在家,沒有接到也就罷了,但村長接到了呢,老伯在電話里一詢問我的情況,村長立即知道我把消息傳出去了,我在他家撥打電話的事就暴露了,他會說給黑家,那後果更不堪設想了。 我在焦慮著,白天里注意村裡的一切動向,晚上成半夜地不得入眠,人就一下子又消瘦起來。當沒人的時候,不管是坐在窯里還是礆畔上,我就閉上眼睛,立刻眼前就有一個黑團,我明白了閉上眼睛是仍能看見的,就看見了那黑團其實是一個洞,洞在旋轉,就像電影里看到的那樣,我並沒有在洞里走,洞卻在不斷地深入。這洞要通到哪兒去呢?我突然地感覺,這或許是讓我看到事情將來的結果嗎?於是,洞就急速地深入,深入著卻是拐來拐去,洞壁上的岩石犬牙交錯。我看見了黑洞,就在心裡說:我一定要到洞的盡頭,看個究竟。但每一次總是被別人的說話和走動驚醒了,或者我就瞌睡了。 這期間,訾米還是來。她患了一種病,說是手腳冰涼,而且夜夜盜汗得嚴重,就坐了黑亮的手扶拖拉機去鎮上看醫生。回來提了十幾服中藥,這些中藥要以童尿做引子。童尿是男童的尿,不是女童的尿,她就說:我的生日和地藏菩薩的生日是同一天,莫非兔子是琉璃光藥師如來佛派來的?我說:地藏菩薩是咋回事,琉璃光藥師如來又是咋回事?她說:你不懂這些?地藏菩薩就是發願「地獄裡一日還有鬼,我就一日不成佛」的菩薩。琉璃光藥師如來凈無瑕穢光明廣大,是專給人施藥治病的佛呀!我說:這些我真的不懂,你要兔子的尿就讓兔子給你尿吧。有趣的是,她不來接尿的時候,兔子就有尿,而她一來接,兔子反倒沒有尿。她就每一次來都拿個小缸子,先把小缸子給我,她便去和老老爺說話。 這一天我剛拿了小缸子,村長就進了礆畔。村長是罵罵咧咧、臉色難看著進的礆畔,我手一抖,趕緊抱著兔子就進了窯里。 胡蝶!村長在喊,黑亮呢? 黑亮不在。我緊張得聲音都顫抖了。有啥事嗎? 村長卻沒有回應我,直腳也去了老老爺那兒,我就站在窯窗口,耳朵奓起來聽他要給老老爺說什麼。但他並沒有說到有關電話的話,我的心放下來:或許老伯沒有撥打來電話,或許老伯撥打來了電話村長沒有接到。老老爺和訾米坐在葫蘆架邊上,訾米問著極花的事,村長就問訾米你也要去挖極花呀,你諮詢老老爺哩你給老老爺孝敬了什麼禮?訾米說孝敬有各種各樣的孝敬法,拿吃喝是孝敬,伺候是孝敬,陪說話也是孝敬呀!那你也孝敬啥來了?村長說咱倆咋就想到一塊了?我就走出了窯來,喊訾米:尿只接了少半缸子,你看行不行? 訾米就走過來了,就拉她進窯看我剪的紙花花。 一堆的紙花花還沒看完,村長高喉大嗓子地卻在老老爺那兒罵起了劉全喜和張耙子。原來劉全喜、張耙子和黑亮他們一直想著繼續辦血蔥公司,但村長知道後要插一杠子,而且提出他要承頭,劉全喜、張耙子和黑亮又不想讓他參加,雙方談了幾次都談不攏,村長就來問老老爺他自己能不能單獨干,單獨幹起來會不會成功,而如果他單獨幹了,劉全喜他們是否也要干。他說得激動了,就罵開了劉全喜和張耙子,但他沒有罵黑亮。 訾米說:村長正躁著,我不願再見他。端了小缸子就走,我剛送她出了礆畔入口處,狗從外地游遊盪盪地回來了,一見了村長,竟然就汪汪地叫。村長踢了狗一下,狗是閃開了,又站在那裡還是叫。我趕緊按住了狗,因為狗也知道村長和桂香的事,也知道我在村長家打電話的事。 村長不再和老老爺說話了,卻在問狗:你還叫?你是罵我呢還是要給我說事呢? 我在心裡說:多虧狗不能說人話。 礆畔下的慢坡路上,訾米腳步細碎,尿還是從小缸子里往外潑閃,手上就沾了尿。黑亮爹掮著鋤頭從地里回來,看見了訾米端著尿,在說:你給了兔子羊,兔子給了你尿,這就扯平了啊! 我覺得訾米也獨單,讓她沒事了也過來一塊跟麻子嬸學剪紙,訾米不來,說高巴縣圪梁村有一個麻子嬸就夠謀亂了,再多幾個會剪紙的就人人成神經病了。這是我第一次知道這裡是高巴縣圪梁村,很奇怪的名字,一面心裡驚喜著一面遺憾著,我知道得太晚,否則我給房東老伯的電話第一句就告訴了我在什麼地方。我想再問訾米高巴縣屬於哪個省,而圪梁村又屬於哪個鎮,但我沒有多問,卻抱了一下訾米,在她的臉上親了一口。訾米說:這咋了這咋了?我說:你說得對,不跟麻子嬸剪紙了,你過來咱倆拉拉話兒。訾米說:我那兒也熱鬧得很哩。我以為村裡的光棍們都去騷擾她了,還取笑了狼多不吃人,她才說那些買來的媳婦沒事了都到她那兒去的。我問村裡有幾個媳婦是買來的,她扳了指頭數:三朵的媳婦是買來的,馬角的媳婦是買來的,安吉的媳婦是買來的,祥子的媳婦是買來的,還有三楞的兒媳婦,八斤的兒媳婦……我說這麼多呀,我只知道祥子的媳婦是買來的,曾到我這兒借過連枷。訾米說:日子過得好的就祥子家。三朵的媳婦跑過三次,三次都被抓回來,三年里生了兩個孩子,才安生下來。馬角把他媳婦一買回來就打斷了一條腿,現在走路還拄著拐杖哩。 我去訾米家幾次,第一次去果然那些被買來的媳婦都在,一塊賭博。這裡男人們賭博是玩麻將,婦女們卻揭紙牌,是一拃長二指寬的硬紙片,上面畫著各種圖案,以圖案的多少算點數。她們沒有錢賭,就各人提一袋子土豆,誰輸了給贏家掏一顆拳頭大的土豆,再掏一顆小土豆放在一個籠子里。這籠子里的土豆就是給訾米抽成,訾米洗了刮皮給大夥蒸了吃。這些媳婦們嚷嚷著教我也賭,我說孩子要吃奶哩,我看你們一會兒熱鬧就得走。 我幫訾米在廚房裡蒸土豆,我說:她們都比你年紀大? 訾米說:比你大不了幾歲。 我說:咋沒一個長得好的。 訾米說:來了七年八年了,還能好看到哪裡去? 我的心痛了一下,再沒多問。 後來再去訾米家,我是抱了兔子的,原本在她那兒能多待些時間,但她的窯里只有兩三個被買來的媳婦我認識,卻還有四五個女人我不認識,正圍了一圈喝酒哩。她們拉我讓喝,我說給孩子餵奶哩不敢喝,一個我不認識的女的就說:你就是胡蝶吧?你的事我們都知道了。我看著訾米,有些生氣,訾米給這些人說過我什麼了,我的那些事連我都想忘記,她給陌生人搗什麼舌頭?!我說:我不認識你。訾米說:噢噢,我介紹一下,這是王雲,是從河南來的,那四個,嚴萍、翠翠、水秀、秦梅,都是甘肅來的。五個人全把手伸過來,我沒有握,說:你們以前認識的?我的意思是訾米以前在城市當過妓女,她們也都是干過那行當了。就又說:訾米給你們也來尋家了?訾米說:你說到哪兒去了!王雲是來挖極花的,我從後溝的地里回來,王雲在路上躺著,她是月經來了,痛經得厲害,我把她招呼到我這裡的。她後來又把挖極花時遇到的她們四個也領了來。都是家在農村的可憐人,就在我這兒先吃住下。王雲說:是呀是呀,在我們那兒都說這一帶能挖極花賺錢,不想跑了來,極花沒挖到幾棵,差點把命也搭上了。 經她們一說,我倒羞愧起來,說:噢,訾米是熱心腸人。為了緩和尷尬氣氛,我把兔子讓王雲抱了,兔子就在她們手裡傳遞開來,都說孩子可愛,用嘴去親臉,指頭逗著胳肢窩讓笑。訾米說:不是我熱心腸,是前世我欠她們的。 窯門外卻有了聲音:誰前世欠了我們的? 我一回頭,窯門裡已經進來了猴子、寬餘和銀來,每人手裡分別拿著一個南瓜、一袋子土豆、一盆綠豆。後邊還跟著六指指,那個多長了一個指頭的左手包紮著,右手提著一副羊腸子。六指指說:胡蝶也在呀?我說:在哪兒弄的臭腸子,你還沒來,蒼蠅就來了!六指指就扇著腸子上的蒼蠅,說:今日讓訾米做羊腸湯麻食。我抱上兔子就走。猴子在說:翠翠,你嫌六指指多長了個指頭,他可是為你把那個指頭剁了啊!訾米攆出來,說:你真的走呀?我說:你這兒人多麼。訾米說:他們要來就來吧。我說:你是讓狼來吃肉呀你?訾米說:他誰敢!但我還是走了,自後再也沒有去過她家。 黑亮爹,不,我開始認他是爹了,我就叫他爹:爹,吃飯!我把飯端出來叫他,他明顯地愣在那裡,當他明白我是在叫他,立即滿臉通紅,緊張地說:嗯,嗯。接碗的手在顫抖。 黑家的日子雖然在圪梁村算是好的,但也只是飯沒有斷頓,零花錢沒有打住過手罷了。我不讓黑亮再去買麥面蒸白饃了。每次蒸了土豆,黑亮拿起一顆就給我,黑亮爹就奪了去,他在鍋里挑來揀去,拿出一顆特大特圓的給黑亮,說:這個漂亮。黑亮就把那個最漂亮的土豆給了我。這是我樂意接受的,我吃著最漂亮的土豆,問老老爺:漂亮的土豆真的好吃,是不是漂亮的豬肉也好吃,漂亮的花能結好果子?老老爺說:這當然,窯箍得周正了向陽通風也結實,人漂亮了就聰明知大理么。我知道老老爺在誇獎我。做了沫糊飯,那就是苞谷面和成的稀糊糊煮成的稀飯,裡邊有黃豆,黑亮爹給我盛飯時,總是勺在鍋里閃幾下,勺里就多有了黃豆,而黑亮故意做出嫉妒的樣子,說:你好像是親生的女兒,我倒成了招上門的女婿。他吃到最後,碗放在我面前,說:我吃好了,我喂毛驢去。他的碗底留下很多黃豆。我知道他這是給我留的。 跟著麻子嬸學剪紙,我把剪出的花花在黑亮爹的窯門窯窗上貼了,在瞎子的窯門窯窗上也貼了,而且那炕牆上、瓮上、箱子上、柜子上都貼的是。黑亮爹從此從外邊回來,總是要帶些紙片,這些紙片要麼是去了誰家要的,要麼是路上撿的,他一張張用手熨平墊在帽殼裡,回來給黑亮說:這能不能剪花花?黑亮說:你頭油那麼重的,以後不要放在帽殼裡。 黑亮不會抱孩子,笨手笨腳的,不是拿他的鬍子去扎孩子,就是把孩子高高拋在空里,然後雙手去接。黑亮爹就說:你小心點,抱住腰。黑亮說:他這麼小,哪兒有腰?把席鋪在礆畔上,讓兔子往起站,兔子還不會站,已經能爬了,卻是往後倒著爬。我在窯門口揀苜蓿,大清早瞎子去山坡里撿回了一籃子地軟,真服了他怎麼在草叢裡就發現了它,又一片一片撿拾了,我把地軟里的沙土和草葉挑出去,偏不理黑亮在那兒逗兔子。他給兔子快活了,兔子更給了他快活。當他把窯里的枕頭拿出來,把勺子拿出來,把算盤、筆、剪刀,還有一張紅顏色的百元人民幣都拿出來,放在了席上讓兔子抓時,我還是低頭挑著地軟里的沙土和草葉。黑亮說:你快看,你快看!我抬頭看了,黑亮竟把我那高跟鞋也拿出來放在了席上,兔子就抱了鞋往嘴裡吃。我說:他只知道個吃。把地軟籃子提出了窯,心裡卻像針扎了一下。 村裡人都知道了我是麻子嬸的童子也剪紙花花,都知道了我生了孩子後人越來越隨和客氣,但他們不知道我還知道了什麼。我知道了小時候在河裡游泳時是胳膊腿扒拉著水前行的,現在沒有水了,走路胳膊腿在扒拉著空氣,空氣也就是水。我知道了月亮和星星是屬於夜的,夢是屬於夜的,有些動物和植物也是屬於夜的,在夜裡我哪兒瞌睡了就睡在哪兒。知道了烏鴉樂意著烏鴉,它們在白皮松上有說不完的話,而何首烏的枝條和何首烏的枝條交接了也開花生香。知道了修房子時,房下的人把磚瓦拋上去讓房上的人接,接的人越是抗拒,磚瓦越會打傷手,只有迎合著,才能順勢轉化衝力,接起來輕而易舉。知道了你用石頭鑿獅子用紙剪老虎,鑿成了剪成了你也會恐懼它。知道了心理有多健康身體就有多健康,心境能改變環境也能改變容顏。 那一夜裡有了雨。 黎明時分,瘋狂的雨落在礆畔上,尤其在磨盤和井台上,聽了一個響聲就折身離去。狗在窯門口窩成了一團。烏鴉回到了巢里。而何首烏藤蔓下的那幾塊小石頭還在,它自己生不來根系長不來翅膀,渾身沾了泥水,怨誰呢?一隻狐狸出現在老老爺的葫蘆架下,似哭似笑,似笑而哭,很快從礆畔上跳下去就不見了。 兔子開始在炕上哭,我去哄他,原來是尿布濕了,給他換上了干尿布。哐啷一聲,是豬又跳出了豬圈,噘著黃瓜嘴在礆畔入口那兒拱土,豬是肚子飢了。我穿好了布鞋,再在布鞋上套著了一雙黑亮的草鞋走出去,這一天就又忙忙碌碌了。如今,我學會了伺弄雞。黑家原來是一隻公雞三隻母雞,黑亮爹為了留住我,留住我就先要留住胃,他殺掉一隻母雞給我吃了。另外兩隻母雞和一隻公雞見了我就啄,正面啄不著,常常一轉身,便啄我的腳後跟。當又殺了一隻母雞後,剩下的那隻母雞和公雞見我就跑,跑不及了張開翅膀飛,它們是能飛到葫蘆架上,雞毛都散落一地。我知道我是雞的罪人,對雞說:不是我殺的,不是我要殺你們。堅決不讓黑亮爹再殺了,還新養了六隻母雞兩隻公雞,黑家就有了十隻雞。雞和狗不和,狗老攆雞,但它們熱鬧著,我也不寂寞。 三隻公雞的冠越來越大,肉乎乎地全垂下來,而且顏色紅得像染了血。老老爺說過,人頭上都有黃光,黃光大身體好也長壽,如果黃光小了,不是在生病就是快死了。可老老爺還說半語子頭上的光是紅的,紅光的人火氣大,半語子就是火氣大。公雞的冠應該也是紅光變的吧,三隻公雞的火氣也大,動不動圍著狗啄,啄得狗不敢再攆母雞,然後它們要扯嗓子叫,叫聲從雜貨店那裡都能聽到。七隻母雞安靜得多,個個都是在頭頂上隆起一堆絨毛,像是插著什麼花似的。我去收拾雞窩,在那個筐子里鋪上了乾草,再鋪上苞谷鬍子,讓它下蛋時有個舒適的地方。等著蛋下來了,把熱乎乎的蛋放在眼睛上,眼睛在這一天里都是明亮的。我也會再把雞蛋拿起來對著太陽照,瞧見裡邊隱隱地有一小塊陰影子,知道那是被公雞踏過所生的蛋,這樣的蛋就放在另一個罐子里,將來可以孵出小雞的。當然,那一隻遍身都是黑羽毛的母雞,它總是早飯後就卧在雞窩裡,到了正晌午還在卧著,我就把它趕出去,說:你給我造什麼怪呀!它佔了窩,別的母雞就把蛋下到別的地方了,我就得抱著兔子去礆畔下的草叢裡或柴火堆里去尋找。 如今我學會了做攪團。攪團做好了就是攪團,做得不好就成了糨糊。攪團是用苞谷面來做,尤其是秋後的新苞谷磨出的面,做出來清香,又筋道又軟滑。但攪團是一年四季都吃的,不可能總是新收的苞谷磨出的面,用舊苞谷磨出的面也可以,必須是舊苞谷磨出七天之內的面,如果過了七天,做出的攪團就不好吃了。做攪團首先是會和面,舀一瓢苞谷面在冷水裡先攪成糊狀,不能稠,也不能稀,筷子一蘸要吊出線來。當鍋里添夠水,水在第一滾時將麵糊糊倒進去,倒進去後就立即用擀麵杖攪,不斷地攪,一邊攪一邊再直接抓麵粉往鍋里撒,撒勻,不能有麵粉疙瘩,一旦有了麵粉疙瘩,那做成的攪團就不好看也不好吃。攪要一個方向攪,不能左攪一下右攪一下,亂攪做的攪團沒筋道。攪是氣力活,要攪八百下或一千三百下,鍋里的麵糊糊先是翻滾,再是起泡,最後是彼此的氣泡噗噗響,泡破著濺開。這時的火不能用硬柴,最好是禾稈或蕎麥草。一直攪到你把擀麵杖插在鍋里,它能立起來一秒鐘,灶火退去,蓋上鍋蓋,捂那麼一個時辰。捂的期間,就在另一個鍋里用油炒好蔥花、蒜苗、辣面,盛出來,再燒開半鍋水,放上鹽、醋、醬、花椒、胡椒、大茴、小茴,水滾開了,再放進蒜片和薑末,再放進炒好的蔥花、蒜苗、辣面,湯就做好了。攪團如果沒有好湯,那就是糨糊。吃攪團時在碗里盛小半碗攪團,澆上湯,這叫水圍城。筷子沿碗邊來回動,刨著吃一口,喝一口湯,不能慢也不能快,慢了吃不進嘴裡就從嘴邊掉下來,快了便燙嘴,尤其在喉嚨里燙喉嚨,咽下去了燒心。攪團香是香,不耐飢,這裡人稱它是「哄上坡」,說是吃得再飽,從坡下走到坡上肚子就飢了。所以農忙時不吃攪團,吃攪團是下雨天沒事,嘴又饞,才做攪團。 如今我學會了做蕎面餄餎。蕎麵筋性差,難以擀成麵條,只能做餄餎吃。做餄餎叫壓餄餎,得有餄餎床子。這村裡人家的傢具都不完備,平日需要時你借我家的,我借你家的,但餄餎床子家家都有。餄餎床子其實很簡單,用榆木做成一個鍘草的鍘子一樣的形狀,只是沒有鍘刀,在上的那根木杠要長,安著一個木槌,在下的另一根木杠中刻一個圓坑,坑裡透著幾十個眼兒,蕎面和成麵糰後,就燒鍋水,等水滾開,把餄餎床子架在鍋上,然後抓一塊蕎面麵糰握成坨形,放在那個圓坑裡,抬起上面那木杠,木杠上的木槌正好頂住有麵糰的圓坑,使勁往下壓,麵糰就從圓坑的窟窿眼兒掉出餄餎來,煮在鍋里。壓上邊的長杠那得使勁,整個身子都要伏在上邊,有時就躍身坐上去。餄餎可以涼調了吃,那必須配以辣子、蒜泥、醋和芥末,芥末最重要。也可以再炒了吃。也可以澆湯吃。家裡有親戚來了,一般都吃涼調餄餎,能當菜吃,更是主食。村裡誰家過紅白事,客多,那就吃湯餄餎,湯餄餎一碗就盛那麼一筷子餄餎,只撈著餄餎吃,不喝湯,把湯再倒回鍋里,重新盛餄餎,澆湯,一直吃十幾碗二三十碗了,最後才把碗里的湯喝掉。村裡人把這種餄餎叫「涎水餄餎」,我覺得不衛生,村裡過事時我是不去吃的。而我在家做餄餎了,給黑亮和他爹他叔都用大碗,餄餎和湯一塊吃喝,每人兩大碗就吃喝飽了。 如今我學會了做土豆。土豆可以蒸,可以煮,可以切成片和塊炒或燉,可以切成絲熱炒和涼調。切絲時講究切得又薄又細。開頭我切時,黑亮說我切的是板凳腿,後來我能切細了,又為了快,刀就傷了我幾次指頭。現在我一邊和人說話一邊切,甚至晚上不點燈摸黑切,切出來真的是一窩絲。如果熱炒,切出的土豆片和土豆絲不過水,如果要涼調,切出來的土豆片和土豆絲就一定要過水,否則就粘成一疙瘩,既不好看也吃著不爽口。炒土豆片可以放醬油,涼調土豆絲卻只放醋,還要白醋。過水的土豆片和土豆絲,水裡就有澱粉,沉澱了,再攤成餅,炒這種餅,那就是粘粘,老人和孩子最愛吃。粘粘和肉片辣椒絲再一起炒,那是飯桌上的一道硬菜。把土豆片用繩子串起來,一條一條掛在牆上晾乾,干土豆片和豆角、南瓜一塊燜燉,又是另一種味道。還有幾種吃法:用土豆絲包蕎面窩頭,用土豆絲煎苞谷麵餅,用土豆絲拌麵粉炸丸子,用土豆絲包餃子。還有一種叫擦擦,就是把土豆絲用蕎面或豆面拌攪了上籠去蒸,蒸熟了澆上辣子蒜泥水吃。還有一種吃法叫糍粑。糍粑是把蒸熟的土豆放在石臼里用木槌捶打,打成糊狀,還打,糊狀成了膠狀,拿出來澆上油潑的辣子、蒜泥水、醋和醬,滴兩點芝麻油更香。捶打糍粑時十分費勁,而且十斤土豆只砸出五斤糍粑,只有重要的客人來了才做這樣的飯。最方便的就是蒸土豆和稀飯里煮土豆,不要切,就那麼囫圇著。這種吃法幾乎村裡的人家一天至少有一頓,吃時嘴張得很大,眼睛也睜圓。但村子裡有好多人眼睛都不大,讓我想不通。 如今我學會了騎毛驢,毛驢背上不墊任何東西,騎上去也不牽韁繩,從礆畔上走下去村裡的慢坡,經過那些錯綜複雜的巷道,甚至塄塄坎坎,我讓毛驢往左它就往左,我讓毛驢朝右它就朝右。如果雙腿一夾,它跑得噔噔噔,我在毛驢背上還抱著兔子。如今我學會了采茵陳,它嫩的時候和臭蒿分不清,只能看葉背,葉背發白,掐下了有一種嗆嗆的氣味。茵陳當然是一味藥材,能清肝明目去毒敗火,但茵陳在長到三片四片葉時採回煮熟那是一道好菜,而它一老就不能吃了,只能割來晒乾當柴火。如今我學會了認地椒草。這種草的籽在煮肉時放進去,能除腥味。學會了編草鞋,雖然人人都穿布鞋膠鞋了,下雨天村裡人還是要穿草鞋。學會了縫製腰帶,村裡人年歲上了五十後都喜歡系腰帶,黑亮爹是大熱天光了膀子也系腰帶,他說不系腰帶,身子好像直不起,是兩截。學會了用糜子做糕做酒。學會了用蒿子做笤帚,用黃麥菅根做洗鍋的刷子。 如今我學會的東西很多很多了,圪梁村的村人會的東西我都會,沒有啥事能讓他們再騙我哄我。黑亮說:你最最重要的是學會了做圪梁村的媳婦了。這話我又不愛聽,每每在清晨我拿了笤帚掃礆畔,聽到金鎖又在東坡樑上哭墳,我就停下來,回窯換上了高跟鞋,然後再掃。 黑亮的肚子已經大得站直了眼睛看不見腳尖,褲子也提不上,襠吊著,顯得腰長腿短。他一天三頓一口都不少吃,晚上還要再吃些什麼,吃完了就鼓腹而歌。我讓他減減肥,但老老爺卻在說男人要腰粗的,四十歲左右肚子還沒起來,那一生就不會發達了。 黑亮要發達,他不滿足只經營那個雜貨店,與村長鬧過彆扭後,同張耙子、三朵商量了,還是同意和村長一塊搞血蔥生產基地,條件是村長可以當頭,但起步錢三人平攤,日後賺了錢也三人平分。新的血蔥生產基地經過反覆選址,最後是定在村子坡梁後的野貓溝。但野貓溝的地也是一片一片分給了各家各戶,要集中出四十畝地種血蔥,就得把他們三家別的地拿出來和那十多家的地置換。那十多家聽說是村長、張耙子、三朵和黑亮要種血蔥,也想入過來,他們不願意,人家就不置換,或者置換的話就要以野貓溝的一畝地置換別的地方的兩畝地。矛盾一起來,這就靠村長去硬吃硬壓,村長也趁機給黑亮和張耙子、三朵提出:將來血蔥賺錢了,他分四成,其餘人分六成。黑亮和張耙子、三朵咬咬牙,說行,就讓村長去解決,而黑亮也給村長說地動時他家的窯裂了縫,想在現在的窯的左邊二三百米處再箍幾孔窯,要求村長批個條子,他到鎮政府申請去。 吃飯的時候,黑亮把這事在飯桌上說了,黑亮爹說:才合作呀,就心懷鬼胎,那以後賺開錢了,村長他就吃獨份了。黑亮說:只要真的賺錢了,說不定我們就先把他踢騰出去了,要不,我咋讓他批庄基條子哩。黑亮爹說:你有錢箍新窯?黑亮說:先把條子拿到手么,賣血蔥了就有錢的。黑亮爹看了黑亮一眼,低頭把碗里飯吃完,起身又去廚房裡盛飯,半天再沒出來。黑亮就給我說:男人么,好男人一生最起碼要干三件事,一是娶媳婦生孩子,二是給老人送終,三就是箍幾孔窯。箍窯這念頭是在你來了後就產生的,尤其有了兔子,願望更強烈了。人常說別人的媳婦自家的孩子,咋看咋好,而我是看著兔子好看著你胡蝶好,我就要給你們娘兒倆住上全村最好的窯!他越說越興奮,飯也不吃了,要拉我去看他選中的新窯址。黑亮爹從窯里又出來了,說:你好好吃飯!別狂,人狂沒好事,狗狂挨磚頭。 黑亮說:爹,這咋算狂?黑亮爹說:你是不是以為有了媳婦有了孩子,這世上啥事都能幹了?黑亮說:胡蝶和兔子就是給了我自信么,我想……他突然不說了,問瞎子:是不是有了摩托車?瞎子說:摩托車開到二道巷口了。果然突突的響聲就大起來,黑亮剛站到井台邊,一輛三輪摩托車駛到了礆畔入口處。 這是不是村長家?三輪摩托車很臟,跳下來的人渾身都是土。 不是,黑亮說,你找村長? 狗日的,我順著拖拉機印開上來的,我以為村長才有拖拉機的。那人說,你是誰? 我是黑亮。黑亮說,哦哦,我認得你了,你換了便衣差點沒認出來,咱們見過一面,我認得你,你認不得我了。 你給我把村長叫來! 黑亮就往礆畔下走,那人又說了一句:速度!黑亮小跑去了。 這人挺橫的,我就端碗進了我的窯。黑亮爹已經盛了飯讓人家吃,人家不吃,讓坐下了發上紙煙,又遞上一杯茶水。茶水沒喝完,村長跑來了。那人劈頭就問:圪梁村有啥事?村長說:沒事呀。那人說:沒事?有沒有個叫梁顯理的?村長說:梁顯理?沒這個人。老老爺在葫蘆架下咳嗽了一下,說:梁顯理就是金鎖么。村長說:哦哦,金鎖的大名是叫梁顯理,村裡人都叫他小名不叫他大名么,是金鎖,有這個人。那人說:他最近走村串鄉地收爛銅爛鐵?村長說:你咋知道的?那人說:鎮上發現有人把電話線偷割了五百米,我得去他家看看。村長說:這金鎖,在家裡老是哭媳婦,才勸說著讓他出去尋些活干,他就犯這錯誤?就陪著那人去金鎖家。那人說:是犯罪!把三輪摩托仍留在礆畔上,給黑亮說:鬼地方蹚土這麼大,給我擦擦! 村長和那人一走,黑亮就坐上了三輪摩托車上,扳扳這兒,摸摸那兒,又喊著讓我抱兔子也去摩托車上坐坐。我出去,他已經用干布在擦摩托車。 我問:這是誰?黑亮說:派出所長。 我說:這兒還有派出所? 黑亮說:共產黨的天下哪能沒派出所?我說:哦。 黑亮警覺了,卻說:三朵的媳婦是從甘肅來的,她來了後又把她老家的兩個女子也弄來了村裡,一個跟了園籠,一個跟了劉白毛,劉白毛辦酒席時所長來吃過酒。 我明白黑亮話的意思,我沒再說什麼。 村長陪所長去了金鎖家,並沒有搜查出什麼電話線,但發現兩輛自行車,懷疑是偷的。問金鎖,金鎖說是收來的廢車子,拿回來修一修他自己要騎一輛,另一輛準備埋到他媳婦的墳上去。他媳婦生前老想要輛自行車,一直沒錢買,他一想起來就心酸想哭。既然丟失的電話線不是金鎖偷割的,所長也就未再追究偷自行車的事,警告一通金鎖:收爛銅爛鐵就老老實實收爛銅爛鐵,如果發現有偷盜國家財物的,那挨不了槍子也得去坐大牢。然後,他們就來取三輪摩托車了。村長讓黑亮爹給所長做飯,所長說我不吃飯,村長說:不吃飯總該喝口湯吧。就對黑亮爹說:打幾顆荷包蛋來。又喊叫我:胡蝶胡蝶,你來認識一下所長么!我給所長說:所長好!所長說:你也是村裡的?村長說:是黑亮的媳婦。所長說:村裡還有這麼漂亮的人?你叫什麼名字,胡蝶?咋就叫胡蝶?兔子在炕上卻突然尖錐錐地哭,黑亮就在窯里喊:孩子屙下了,屙下了!我知道這是黑亮在作怪,他不讓我接觸所長。我反身回到窯里,兔子並沒有屙,屁股上被擰了個紅印,我說:你這陣就不自信啦?你擰還真擰啊? 所長是吃了一碗四顆荷包蛋後離開的。何首烏的藤條上有蟬,從晌午就嘶啦嘶啦地叫,所長吃荷包蛋時村長嫌叫得聒耳,拿棍子戳了一下,藤條上的蟬殼留著,蟬脫身而飛了。我一直待在窯里沒有出去。 也就是過了一個月吧,那天晌午,天是白的,雲卻是藍的,像是青花瓷,我抱了兔子去雜貨店。黑亮不在,來了三個顧客買鹽買鞋買洗衣粉,送走了顧客,閑得沒事,給兔子指著遠處的苦楝子樹,說:就是那棵樹,你還能記得苦楝子泡出的水苦嗎?你不要怨你娘呀。你給娘說,你是哪兒來的,你咋就要跟著我?兔子當然不會說話,似乎也聽不懂我給他說的話,就在櫃檯上尿下了一攤。這時候,我看見麻子嬸穿了件長衫子,飄飄忽忽地走到村外的大路上了,卻在那裡轉圈圈,轉著轉著,又往村裡走。我就喊:麻子嬸麻子嬸!她就走過來,說:你咋還叫我麻子嬸?我是剪花娘子!我說:剪花娘子!你這是去哪兒啊?麻子嬸說風往哪兒我往哪兒,剛才風往東刮,我尋思順風見我師傅去,這風向又變了么,我還是回去。但她卻進了店,一屁股坐下來,問:你一個人在?我說:黑亮和他爹他叔去地里擔糞了。她說:黑家現在心落下了,讓你一個人出來。我說:還有兔子和狗哩。兔子在櫃檯後的床上坐著,拿著枕巾往嘴裡吃,狗趴在床沿上,舉了前爪拽枕巾。我的話兔子不理會,狗卻不拽枕巾了,抬起頭看麻子嬸,尾巴搖著,神情有些委屈。麻子嬸便從櫃檯上拿了幾張白紙,三折兩折地,疊小了,塞到懷裡說:趁黑亮不在,我得拿些紙了。我乾脆取了一沓紙都給了她,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說:那我教你個連環掏吧,你說剪個啥?我說:你想剪啥就剪啥。 她沒有用我給她的紙,從懷裡取出剪刀,在地上撿了個空紙盒,撕開了,就剪起來。她的手腕能三百六十度地轉,剪刀就一直沒停斷,嘴裡念念有詞。她剪出個頭像來,我說:你恨我半語子叔么!她說:胡蝶,你說說,我是不是離開他了,他就活不成了?我笑著說:怕是你離開他了,你活不成了! 突然,村裡有了罵聲。麻子嬸說:是水來和訾米罵哩。我說:訾米也會罵人了?出店來,果然是訾米就在二道巷口那兒和梁水來對罵,訾米罵不過梁水來了,就破嗓子喊:村長,村長,你甭在窯里裝聾子!似乎要打開架了。梁水來人高馬大,真要打開架來,訾米哪裡能打得過又挨得起?我就讓麻子嬸在店裡看著兔子,自己跑進村去看動靜。 在村長家的那個巷裡,站了一堆人,村長從他家窯里就出來了,在問什麼事。訾米便在說她的那幾個姊妹住在她那兒,她們幾次都說上廁所時有人在廁所牆頭上偷看。訾米說:我一路攆過來的不是你?水來說:村裡這麼多人,誰知道你攆的是誰?訾米說:我在廁所外撒了灰,今早的灰上是膠鞋印,你是不是穿的膠鞋?水來的腳上的確穿的是膠鞋。水來說:村裡就我一個穿膠鞋嗎?訾米說:膠鞋有大有小,咱去對腳印呀!你把鞋脫下來,鞋縫裡看有沒有白灰末!水來說:你是政府呀,派出所呀,你有啥權力讓我給你脫鞋對腳印?兩人吵得不可開交。看熱鬧的就來了更多,又都往跟前擠,把我擠出了人群。半語子就袖著手也來看熱鬧了,有人就說:半語子叔也穿的膠鞋呀!半語子說:啥,啥事?我這膠,膠,鞋是買的,不是借,借,借的!圍觀者哄然大笑。 有村長在,打架是打不起來了,我就轉身要走,但我剛走了幾步,抬頭偏看見村長家的窯門又是大開著,而且能看到窯里桌子上的那部電話,心裡就咚地跳了一下。能不能趁亂進去再打個電話呢?如果能打了,這次一定要告知我是被拐賣了,被拐賣到了一個叫高巴縣圪梁的村子。我緊忙在心裡又把老伯的電話號碼默念了一遍,尋找著我溜進去的機會。但村長在大聲說:水來,你老實給我一句話,是不是你?水來說:不是我。村長說:不是你就回去,男不跟女斗,你和訾米還吵啥呢?水來就往巷裡走,人群也亂起來,有人就跟著水來走,訾米卻又攆過來,說:這就讓他走了?你不能走!訾米一攆,她身後的人也攆過來,村長家的窯前就站了人,我就無法再進去了。村長拉住了訾米,說:我不讓他走,你們在這兒打出人命啊?訾米說:梁水來,我告訴你,你眼睛須瞎個窟窿不可,你那手須癱成個雞爪子不可!水來已經走開了,卻又要撲過來罵訾米,人群就亂了。我不可能打電話了,就去拉訾米,建議她要評理應該找老老爺去,但麻子嬸卻也來看熱鬧,我忙過去問:兔子呢?她說:在店裡哩,他哭得我哄不下。我撒腳就往雜貨店跑。 那天一吵鬧,訾米她們原定的早晨去挖極花就沒有去成,到了下午才出發。這一次她們要去熊耳嶺的陰坡,因為那裡常年還有雪,去的人不多,可能會挖到更多的極花。她們準備在那兒多待幾天,便帶了帳篷和被褥,也帶了鋁鍋和一袋子蕎面和兩筐土豆。同去的還有村裡的四個婦女,其中就有三朵的媳婦。三朵因辦血蔥生產基地的事心裡煩,在家裡鬧酒瘋,媳婦就數落了他幾句,他罵媳婦不如個豬,養個豬還能賣錢哩,你只知道個吃。媳婦就找訾米也去挖極花,她說:我要掙下錢了,我把錢甩到他臉上!但三朵的媳婦腿有些跛,就牽了她家的小母驢,說路上可以坐,也能馱帶著點東西。訾米很喜歡那頭小母驢,摸著小母驢的臉說我能把圓臉變長就好了,把自家的一串小銅鈴拴在了它的脖子上。 五天後,她們是回來了,衣衫不整,蓬頭垢面,總共挖到了二十棵極花,卻把小母驢丟失了。 事情非常離奇,幾乎成了圪梁村的一樁笑話。我後來問過訾米到底是咋回事,訾米說她們到了熊耳嶺的陰坡,那裡果然是嶺上還有雪,坡上的氣候惡劣,剛才還太陽紅紅的,說變就變了,不是颳風就是下雨,還有冰雹,核桃那麼大的。她們搭了帳篷,出去挖極花了就把小母驢拴在帳篷前的石頭上。第一天沒事,第二天沒事,到了第三天,太陽落山時回帳篷,遠遠卻見從嶺上下來了五頭野驢。以前聽說過熊耳嶺上有野驢,可從來沒見過,這天看見了,她們還在說:看呀快看,那就是野驢吧! 那五頭野驢在長聲短聲地叫著,圍住了小母驢,後來就咬斷了小母驢的韁繩,把小母驢往嶺上趕。她們先以為野驢在和小母驢玩耍哩。但小母驢已經被趕著到了半嶺上,她們才覺得不對了,叫道:這是搶咱的毛驢了?!一起叫喊著攆過來,已經攆不上了,眼看著野驢和小母驢到了嶺上,嶺上的雲霧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到了。她們在這一夜裡都是尋小母驢,天明了又尋了一天,到底沒有尋到。 三朵和黑亮他們整天忙亂著種血蔥的事,沒想家裡丟失了小母驢,壓住媳婦打了一頓。三朵覺得要辦血蔥公司呀,出了這個事兆頭不祥,就去問老老爺:那小母驢會不會又能回來?同去的還有幾個人,就說:你買了你媳婦,她跑過幾次成功了? 六 彩花繩 那個黎明,突然響了一陣雷,不是炸雷,像空推著磨子的呼嚕聲,從窯崖頂上碾過。黑亮和兔子都沒有醒,我一下子就坐起來了。開窯門出來,老老爺已經在葫蘆架那裡了。葫蘆的藤蔓早已枯乾了,藤死了屍體還在撐著,在風裡,葉子嘶啦嘶啦地響。我說:天晴著呀,咋就打雷了?老老爺說:今日是二月二,我就看你家誰能起得早,果然就是你!我說:二月二呀!起得早是啥說法?老老爺說:二月二龍抬頭么,大地解凍,萬物復甦,有靈性的都醒來早。我很得意,黑家大小人還睡著,該是些豬了,就笑了一下,說:醒來早的得掃礆畔么。拿笤帚掃起來。 我真沒想到又是二月二。二月二任何蟲蟲蛾蛾的都從地里出來了,出來就可能傷害人,所以要放鞭炮,要起煙火。這在我的老家是風俗,在城市裡也是風俗,天底下的風俗都是一樣的吧,圪梁村卻多了一樣:炒五豆。黑亮爹起來後放了一串鞭炮,在礆畔燃了一堆柏朵火,就架鍋炒黃豆、黑豆、綠豆、紅豆、白豆,炒了用盆子端出來,給黑亮裝了一兜,又給瞎子裝了一口兜,也給我和老老爺裝了一口兜。黑亮和瞎子把炒豆在嘴裡嚼得咯嘣嘣響,老老爺說他咬不動,把他的又都給我,但我沒吃。 炒這五種顏色的豆是啥意思?我問。 五種顏色的豆么,黑亮說,五豆代表蛇、蠍、蟾蜍、蜘蛛、蜈蚣,五豆就是五毒,炒得吃了,百無禁忌呀! 那吃了五毒不是都在人身子里了嗎? 村裡世世代代都在今天炒五豆呀。 要麼村裡人才都有毒哩。你看看么,有搶的有偷的,有睜著眼睛坑騙的,使著陰招挑撥的,貪婪,嫉妒,戳是非,耍滑頭,用得上了抱在懷裡、用不上了掀到崖里,黏上你就把你的皮要揭下來,要吃你了連你的骨頭都不剩! 我竟能一下子說了一堆,說完都覺得我有些失控了,黑亮一時反應不過來,睜著眼睛看我,說不出話來。黑亮爹從窯里出來,說:你出去抱些柴火吧。黑亮去廁所後邊的豆稈垛上抱了一捆豆稈,放到廚房灶前了,出來對我說:我剛才應該這樣說就能嗆住你。我看著他,他說:你才有毒哩!瞧他那個憨傻樣,我想笑但我沒笑,把兔子塞在他的懷裡,我去刮土豆皮了。 氣氛緩和了下來,吃罷飯黑亮就去了雜貨店,而整個上午礆畔上都有人來,有的人家幾乎是男男女女全來了,我從來還沒見過來這麼多人。但來人都去了老老爺的窯里,然後出來就笑笑的走了。 我以前在出租屋大院,看見過老伯請來個老和尚,巷子里就有人去朝拜,老和尚便在來人的頭上摸一下。老伯說,那是西藏的活佛,摸一下你的頭你就吉祥了。我不明白村裡人進了老老爺窯里是不是也在摸頭,而那個劉白毛拉著他的孩子走到葫蘆架下了,對孩子說:去了要磕個頭啊。 我問劉白毛:老老爺給大家弄啥呢?劉白毛說:你沒看他們手腕上都拴了彩花繩?我這才發現出來的人果然手腕上都拴了個彩花繩。 礆畔上又來了拴牢和三朵的媳婦,三朵的媳婦架著雙拐,我說你咋也來了?她說我今年做啥啥不成,才要來么。和她說了一陣話,我知道了這又是圪梁村的老講究,每年二月二了,老老爺都會把備好的彩花繩兒拴給村裡人,意思要把大家的命都拴上,一年裡就人畜興旺,雞犬安寧。 我說:這靈驗嗎?她說:萬一靈驗了呢?三朵的媳婦進去拴了彩花繩兒後,老老爺在高聲喊我,我抱著兔子就去了,炕上一個彩花繩疙瘩,老老爺抽出繩頭兒在兔子的手腕上拴了一圈,再把繩頭用剪子剪斷,給我的手腕上也拴了一圈,再用剪子剪斷。說:讓我歇歇。坐在椅子上喘氣。我說:老老爺,你哪兒來的這麼多彩花繩兒?老老爺說:我編的。我說:你編的,沒見過你編呀?老老爺說:每天在夜裡編一點兒,編了一年了。外邊還有多少人?我說:沒人了。老老爺說:還剩這麼多的,沒人了? 我喜歡這彩花繩兒,回到我窯里把彩花繩從手腕上解下來欣賞,那是七根各種顏色的線編成的,這可以是漂亮的頭繩么,就對著鏡子扎頭髮。黑亮爹在窯外說:這篩子呢,咋沒見篩子了?我知道這是他要我把窯里放著的篩子拿出去的。黑亮爹從不到我的窯里來,每次要取窯里的東西就這麼說。我放下鏡子,把篩子提出去,反身上炕,又把彩花繩從頭髮上摘下來,因為做姑娘的才扎鮮艷的頭繩,我是孩子的娘了,紮上就太顯眼。但我在拴上手腕時我不拴了,村裡人都在手腕上拴,我把彩花繩拴在了腳脖子上,要和他們不一樣。 到了吃午飯時,黑亮遲遲不回來,黑亮爹說:人咋還不回來?我說我叫他去,出門時,伸出腿左看右看,彩花繩兒拴在腳脖子上就是好看。 雜貨店裡黑亮和猴子、有成、光頭在說話,我一去,就都不說了,表情生硬。我看著猴子、有成和光頭,猴子說:嫂子見我就瞪我。黑亮說:她眼睛大,顯得像是瞪人哩。他們慌慌張張起來就走。我問黑亮:啥事這麼神色緊張?黑亮說:說血蔥的事哩。我說:生產血蔥是你和耙子、三朵一塊搞的,和他們有啥干係,你哄我!黑亮說:他們讓我幫忙哩。我問:忙啥?黑亮嘴裡胡吱哇著,不往明裡說。我就生氣了,說:是不是偷了盜了什麼東西要你去銷贓啊?黑亮這才說猴子他們是讓他和我這幾天把訾米請到家裡來,他們去搶王雲、翠翠、水秀呀,搶回來了就關在窯里,關在窯里一年兩年不讓露面,就成媳婦了。我罵道:黑亮,你干這事呀!拐賣了我,拐賣了那麼多媳婦,還要光天白日地去搶呀!黑亮趕緊關了雜貨店門,說:你叫喊那麼大聲讓人聽見呀?你聽我說么。我說:你把舌頭放順著說!黑亮說:搶了是做媳婦哩又不是要殺呀剮呀,再說,你和她們都熟了,以後都在村裡,你也有個伴兒么。我說:不殺不剮?她們不同意,要反抗,你們就殺呀剮呀嗎!你同意了?黑亮說:我不參與。我說:你引開訾米你沒參與?黑亮說:我不引開訾米了,咱不管了,可他們都幫過我,你說這事咋辦?我呼哧呼哧出氣,半天心靜不下來。黑亮說:你說咋辦嘛?我說:你明日進貨去,去了就三天四天不要回來。黑亮說:聽你的。 第二天一早,黑亮真的就開了手扶拖拉機去了鎮上。他一走,我抱了兔子去訾米家,為了不讓黑亮爹懷疑,我讓狗廝跟上。去了訾米家,王雲她們在晾挖來的極花,也就是那幾十棵極花,小心翼翼地侍弄著。見了我,都跑過來抱兔子,逗得兔子咯咯咯地笑了個不停。訾米說:這麼久你也不來,是怕我們連累你呀,不就是丟了一頭小母驢么,我們賠他三朵的,那次挖回來的極花都給他。我說:那又不是你們把小母驢搶了,賠什麼賠。就拉她跑到了另一個窯里,把窯門也關了。訾米說:特務呀?我說:我要給你說個事,你別生氣。就把猴子、有成、光頭他們要搶人的事說了,沒想訾米卻嘎嘎嘎笑起來。我說:你咋還笑呢?她說:他敢?!我說:這些人啥事不敢?我不就是被拐了來關禁在窯里多半年不讓出來嗎?訾米說:前幾天村長來讓我把王雲說給金鎖的,王雲不願意,金鎖起碼人還長得體面點,那猴子、光頭、有成一個個歪瓜裂棗的誰看得上?王雲她們在外面喊:訾姐,訾姐,幹啥哩那麼神秘?我說:這事先不給她們說,要麼嚇死了。訾米說:這幾天我哪兒都不去,就看著他們怎麼來搶!來了,來了!她開了窯門,臉上笑嘻嘻的。 過了一天,瞎子擔了一堆土在礆畔上要和泥巴脫坯,剛把水倒在土裡,又加進了一些鍘短的茅草,猴子、有成、光頭就來找黑亮了。我說黑亮昨天晚上去了鎮上,猴子說:他不是說近日不去進貨呀?猴子說:你別又瞪我,他回來是到晌午了吧,我們等著。我說:那就坐著看他叔和泥巴脫坯吧。有成說:幫忙,幫忙。他先脫了鞋就跳進泥巴里。在泥巴里加茅草能使做出來的土坯結實,但要加得勻就得用腳在泥巴里來回踩。有成去踩了,光頭也去踩了,猴子說:我腳上有雞眼哩踩不了,我吃鍋煙。他把黑亮爹的旱煙鍋才叼在嘴上,光頭卻把一杴稀泥甩在他身上,罵道:就你姦猾!猴子只好就脫了鞋踩。踩了一陣,瞎子開始脫坯,他把坯框子在礆畔上放好,吆喝著三人鏟了泥巴在坯框子里倒,他在框子里用手把泥巴塞實了,一抹平,提起坯框子,一個四四方方的土坯就晾在地上。礆畔上有了兩排晾著的土坯,猴子就喊叫腰疼,不鏟泥巴了,幫著瞎子抹土坯面,說:脫這麼多做啥呀?瞎子說:黑亮的炕上次地動時壞了,重修了一次沒修好,我那炕也有十年沒換了。 忙到太陽端了,一堆泥巴全脫完了。猴子問我:黑亮咋還不回來?我說:誰知道啥時候回來?他說:你不知道他啥時回來就讓我們幹活?我說:誰讓你們幹活了,他叔說了還是我說了?有成說:那點活算啥,不說了。我說:有成,你們有啥事給我說,我能辦了我辦,我辦不了黑亮回來了我給他說。猴子一甩手,說算了算了,後晌再來,就氣呼呼地走了。 午飯後,我哄著兔子睡覺,我也睡著了,醒過來卻見村長和黑亮爹在井台邊喝茶。他們好像是說置換地的事,村裡已經說妥了六家,現在還有幾家不肯,主要的問題是半語子。村長說:他說要置換就要你家東溝口的那塊地。黑亮爹說:野貓溝他那地是啥地,要置換我東溝口那塊地?那可是我家最好的地,沒那地了全家靠啥呀?他麻子嬸腦子有毛病,他更是瘋了么!村長說可他非要呀,要不就不置換。猴子、有成、光頭又來了,站在礆畔入口處瞧見村長在,扭頭就走。我偏高聲說:來坐呀,喝茶呀! 村長說:有成,聽說你也賭博了?有成說:我拿啥賭呀,你給我錢了?村長說:派出所長給我打電話了,你還嘴硬?你過來,你過來說!有成不過來,猴子說:黑亮還沒回來?我說:沒回來么。猴子罵了句: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扭頭都走了。村長說:我倒有個主意,你家和訾米家先置換,訾米是不再種血蔥了,讓她把她東溝口的那塊地給半語子,你把你西坡那塊坡地再給訾米。黑亮爹說:那人家能答應?村長說:她不會種地,好地也種壞了。胡蝶胡蝶,你和訾米關係親么,你給訾米說說。我說:你們的事,我咋去說! 我抱了兔子在礆畔上轉,先給他指著白皮松看,又吆來了雞讓他用手去摸,再就站在礆畔入口,看那土塄上落著兩隻麻雀,一隻低著頭用嘴啄翅膀下的毛,一隻仰了個小腦袋在吱兒吱兒叫。我說:兔子兔子,麻雀給你唱歌哩,噢,飛了!唱歌的麻雀飛了,慢坡道上走來了訾米。 我忙給訾米使眼色,訾米就是不理會,她高聲說:兔子,想乾娘了沒?村長立即說:啊哈,正說你哩你就來了!訾米抱著了孩子,走到礆畔上,說:嚼我牙根子啦?我最煩背地裡說是非!黑亮爹就讓座,取了碗倒茶,訾米也不客氣,端了碗就喝。村長說:誰說是非啦,我們說村裡大事哩,這事沒你還弄不成哩。訾米說:啥事,說!村長就把置換地的事說了一個來龍去脈,訾米說:行么,換我的地行么,我聲明了我不會再種血蔥,但我有個條件,你得發動村人把暖泉挖開,讓我去經營,我家所有的地都不要了。村長說:你是想把立春、臘八再挖出來?訾米說:不是,那半個崖都坍了,咋挖呀?你就是要挖,我也不讓你挖,挖出來人是還能活?暖泉那裡坍是坍了,但土方並不多。村長說:你說得美,能把暖泉挖開,我就在那再種血蔥了,還用得著置換地?訾米說:那我就不置換了。胡蝶,咱到你窯里去! 一到窯里,我就把門關了,悄聲說:你咋亂跑呀,去搶人了咋辦? 訾米說:我已經讓她們天不露明就都走了。 我說:這就好,這就好,你一來把我急得使眼色讓你走,你偏坐下來和他們說話。 訾米說:我來還要給你說件事的,我咋走? 訾米竟然給我說了件驚天動地的事,我一下子就癱在椅子上了。 訾米告訴我,她是昨天晚上把搶人的事說給了王雲她們,她們也都害怕了,商量了一夜,還是走了好。天不亮,她就送她們出村,又怕在路上有閃失,她就一直送到王村那兒。往回走的時候,一輛小車攆上來,下來了兩男一女,打問她是哪兒人,她說是圪梁村的,又問圪梁村的電話是不是8字打頭的,她說她沒電話,好像村長家的那部座機的號碼是8字打頭的。還問圪梁村離這兒遠近,她說不遠,前邊四五里路就是。當再問到圪梁村有沒有一個叫胡蝶的,她警覺了,問他們是哪兒的,什麼人?那個女的就哭了起來,說我是胡蝶的娘。 我娘?我像突然遭電擊了一下,就癱坐在了椅子上。你再說一遍,她是我娘? 訾米說:她說她是你娘。 你胡說哩!我從椅子上又撲起來,雙手扼住了訾米,我覺得訾米在戲謔我,揭我的傷疤,她或許不是有意的,但她揭了我的傷疤。我把訾米的頭按在了炕沿,她抱著的兔子就滾到了炕上。我說:你什麼都可以開玩笑,你不要說到我娘! 訾米從炕沿抬起身,喘著氣,說:我沒開玩笑,她說她是你娘。 我看著訾米,訾米的眼光是誠懇的,我立在那裡了半天,我覺得我是不是做夢?我擰了一下腿,腿有了疼,而兔子還在炕上哭,一隻蒼蠅從我面前飛過去。 你沒哄我? 你娘是不是滿頭白髮? 不是。 是不是高顴骨? 是。 是不是個子比你低,能到你耳朵尖那兒? 不是。 是不是走路有些八字,一顆門牙有個豁,鼻樑有一顆痣? 是。 我眼淚呼地流下來,我說,是我娘,我娘原來是一頭黑髮呀怎麼就白了,她的個子和我一樣高呀怎麼就縮了,她怎麼就來了,她是來尋我的,我娘呢,我娘呢? 訾米說:她說她是你娘,我也估摸你娘是找你來了。我知道以前端午媳婦的娘家人來尋到圪梁村,還在村口打問哩,有人就把消息傳給了端午,端午把媳婦藏起來,那娘家人進村要人,結果全村人起了吼聲,榔頭杴把的拿著把那娘家人打跑了。我就給你娘說,你們不敢直接去尋胡蝶,我和胡蝶好,你們先到我家去,我再把胡蝶叫去見你們。你娘是同意了,但同來的兩個男人不同意,低聲給你娘說先證實胡蝶是不是在圪梁村,如果證實了,他們還要聯繫當地派出所,一切準備好了再進村。那兩個男人就又盤查我,問我知道的胡蝶是什麼樣子,家裡什麼狀況,竟然說:你說的有些不符合,你能不能讓那個胡蝶天黑後去圪梁村的村口見一下。 我說:那兩個男人長什麼樣,一個年紀大,一個年輕戴眼鏡? 如果真的是我娘尋我來了,陪同娘的還能有誰呢,是房東老伯和他的兒子? 訾米說:是有個戴眼鏡的,那個盤問我的大個子,是你爹吧? 我說:我沒爹,爹早死了。眼淚流下來,竟忍不住嚶嚶地哭起來。 訾米,訾米!黑亮爹在喊了,你出來喝茶么! 黑亮爹聽見了我的哭聲,他喊訾米出去喝茶,其實在問我怎麼了。我趕緊抓了枕巾咬在嘴裡,訾米說:胡蝶腿碰到桌子角了,我給她揉揉。我聽到黑亮爹在說:大人了不小心。村長說:半語子和你還是親戚吧?黑亮爹說:他娘和我娘是表姐妹,老人都在的時候兩家人勤來往。村長說:那他還不認你?黑亮爹說:他還記以前的恨哩。我娘死得早,前十年他娘也死了,我那時窮,去送獻祭,偏巧頭一天我丈人過三周年忌日,收了許多獻祭,其中有一個大麥面饃,饃皮都幹了,我和我兄弟就把那個大麥面饃又拿去做獻祭。半語子見是舊饃,說我們看不起他娘,就記了恨,幾年都不來往。這兩年他麻子嬸剪紙花花,黑亮媳婦跟她學,關係拉扯得多了,兩家才開始走動。但半語子從心底深處還記著恨么。 我不哭了,卻在兔子的屁股上擰了一把,兔子就哭起來。我說:後來呢?訾米說:大個子不是你爹?那個大個子喝呼著不讓你娘說話,我也不敢斷定他們是不是來找你的。你判斷,你去見還是不見?我說:我見呀,我要見的。 咋讓孩子不停地哭?黑亮爹又在喊了。 訾米說:要見你天黑後到村口去,要不要我陪著?我說:我自己去吧。訾米說:眼淚擦了,咱把孩子抱出去。兔子還是哭,我一邊哄一邊抱著出了窯門,心裡慌,過門檻差點跌倒,我說:還哭還哭,給你熱奶去。 黑亮爹說:你哄著,我去熱奶。 兔子仍在哭,怎麼哄也不住聲,我坐在捶布石上解懷把奶頭塞進他的嘴裡。兔子竟然把奶頭又吐出來,哭聲更大。村長一直在看著我,說:兔子,咋能給孩子叫這麼個名,吃奶呀,你娘的奶得多香你不吃!訾米就站在了我面前,擋住了村長,說:你喝你的茶! 羊奶燒熱後,我給兔子餵了,訾米就走了,我站起來送她,高聲說:你說你那兒有塊紅絨布,你回去尋出來,我晚上去取,給兔子做個裹兜。訾米說:噢噢,那是我買來要做枕頭的,給我乾兒子吧。 是我娘,我娘終於來尋我了。 那個下午,我一直恍恍惚惚。坐在炕上給兔子換尿布,想:一直在盼著我娘能來尋我,我娘不來,只說我娘不會來了,心都快死了,怎麼我娘就來了!這太突然,有些不真實。把拌好的食端著去倒到豬槽里,又疑惑訾米會不會說了謊呢,可她說我娘高顴骨,門牙豁著,鼻樑上有一顆痣,而且外八字步。我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關於我娘的事,訾米卻全說的是我娘的形象。我去上廁所,蹲在那裡了,又想肯定是我娘來尋我了,能問圪梁村的電話號碼是不是8字打頭,那就是我打出去的電話呀,要不陌生人怎麼知道?是房東老伯去報案了,派出所去查證了,我娘才尋到了這裡。那電話打出了多長時間呀,怎麼我娘現在才尋到這裡呢?我在窯里取下了極花鏡框,我給極花說:我娘來尋我了!是你也給我娘傳遞了信息嗎?我到毛驢窯去,給毛驢行注目禮,摸著它的長臉,把一個熟土豆餵了它。我在礆畔上看天上的雲,看地上刮著風,默默地感念著它們。突然一顆眼淚噙不住,掉在了地上,覺得我娘的可憐:我娘是怎麼和老伯去報的案,又怎麼千辛萬苦地尋到了這裡?她個頭縮了,是她駝了背嗎?那白頭髮是得知我失蹤後一夜白的還是這尋我的路上白的?雞在嘎啦嘎啦地叫了,我想和娘一起來的兩個男人那是誰呢?房東老伯不是大個子呀,而房東老伯的兒子青文是大個子,但他卻戴眼鏡呀。我把雞轟了轟,原本要去雞窩裡拾取新下的蛋的,可走到雞窩邊了,瞎子編草鞋的鞋耙子放在那裡,我撿起來掛在了牆上,又提了桶去絞水,軲轆搖起來了才想起我應該去拾取新下的雞蛋呀,可把雞蛋拾取了,我又把要絞水的事忘了。我拿著雞蛋在我的眼睛上蹭,雞蛋已經涼了,對著太陽照著看裡邊有沒有一團陰影,卻看到了太陽在窯崖的上空。太陽怎麼就不動呀,有什麼辦法能讓太陽快些轉到窯崖後,天就會黑了。兔子在炕上哭了,這孩子才睡下沒多久怎麼就又哭了?我娘並不知道我有了孩子,娘如果看見了兔子,我怎麼給娘說呢?我拍著兔子重新睡下,我竟也迷迷糊糊起來了。 但我絕對是沒有瞌睡。毛驢在窯外長聲叫喚,瞎子在說:不能打它啊,要給它喂些黑豆,走幾里路了一定要歇歇。我知道這是滿倉來借毛驢去王村的磚瓦窯上拉磚了,還擔心毛驢的叫喚會把兔子驚醒。我雖然沒有抬起身來,而我知道狗是進了窯,前爪搭在炕沿上朝我和兔子看,看了一會兒又悄悄地離開了。我是閉上了眼的,一閉上眼我就又看見了那個洞,這一次洞沒有旋轉,也不是小青蛙的脖子那樣不停地閃動,好像我在往洞里進,洞壁便快速地往後去,感覺到這樣進去就穿越了整個下午,或者是通往晚上的一條捷道。真的就是一條捷道,我走到洞的盡頭後,一出洞,村口就出現了。 天是陰著,沒有月亮。晌午的太陽還那麼燦爛,怎麼夜裡就陰了呢?我還仰頭又看了一下天的左後方,那裡該是白皮松的上方,那兩顆星竟然還在。也就是那兩顆星還在,沒有月亮的夜裡,不遠處的雜貨店能看見,雜貨店後邊的砍頭柳和苦楝子樹也看得清。河水在流著,聲音是沉沉的,不緊不慢,而白天里這種聲音是聽不到的。一隻貓在慢步走過。但沒有見到娘。 娘,我輕聲地叫。娘,娘。 苦楝子樹下好像有三個蘑菇,我看著是蘑菇,突然變成三個人,一個是娘,另兩個是男人,並不是房東老伯和青文。娘果然瘦得形如骷髏,我怔在那裡,娘也怔住了,或許她看我也不是以前的胡蝶了,我們就那麼怔住了都不動,也不叫喊。那個高個子男人在說:是胡蝶嗎,你是胡蝶嗎?我一下子撲過去,說:娘,娘!就抱住了娘。娘的頭髮確實是白了,像雪像霜,像包裹了一塊白布,她是那樣的脆弱,我一抱她,她就像麵條一樣軟下去,倒在地上。高個子男人有些生氣,說:她是你女兒嗎,是不是?娘說:是我女兒,是胡蝶,胡蝶胡蝶,你咋就到這兒了,你咋不回去見娘呢?我說:娘,娘呀,你來尋我了,你終於來尋我了。娘卻嘿嘿地笑,她笑得停不住,笑著笑著嗆口了一下,就又哭了。 我給娘撲朔著胸口,擦她的眼淚,她在給我介紹那個高個子男人是城南派出所所長,那個戴眼鏡的是報社人。 戴眼鏡的就說:我姓鞏,《城市晚報》的記者,我們得知派出所來解救你,就陪同著一塊來的。娘說:胡蝶,給他們磕頭,沒有他們,娘今輩子見不上你了,你也今輩子見不上娘了。我給所長和記者磕頭。娘就給我訴說,說是知道我去掙錢了,三天里我沒有回去,她都沒在意,還給房東老伯說胡蝶大了,知道疼娘了,給娘去掙錢了。但三天之後我沒有回去,五天之後還是沒有回去,也沒有個電話打來,她就慌了,睡覺常是心一悸就醒來,一夜就醒來四五次。她把這事說給了房東老伯,房東老伯也覺得事情嚴重了,就領著她去派出所報案,就是大個子所長接待的他們。 所長說:現在人販子多,肯定是被拐賣了。她說:這怎麼會,胡蝶是上過學的,她不是兩歲三歲的孩子。所長說:拐賣婦女都是騙的,然後控制了,拉到異地,賣給某家某戶,某家某戶又嚴加監管,再有文化也不頂用。前年一個女大學生從火車站去學校,就是圖便宜搭了個順風車,那是黑車,路上還被人殺了。 她一聽就哭起來,說:我女兒被人殺了?我女兒被人殺了?所長說:我舉個例子,不一定你女兒就死了。就給她做了筆錄。她說:幾時我女兒能救回來?所長說:這怎麼救?派出所的警力不夠,經費又緊張,再說,就是我們能去救,得有人在哪兒的確鑿消息了才能救。她說:那你們要查人在哪兒呀!所長說:這得你們提供。 從此她就開始了尋找,房東老伯也幫著尋找,青文發動了他的同學一塊尋找,報上登了啟事,電台廣播,而且還印了廣告到處張貼,但一直沒我的蹤影。在這期間,接到過不少電話,說是在XX縣發現了我,她就搭車趕去,去了都是騙子,要先給他們錢,給了錢說好晚上領她去看,卻再沒了人。這樣的事總共有過十次。她到處尋找我,把積攢的錢花完了,她一天三頓吃冷饃夾鹹菜,後來買饃的錢也沒了,她只能又回去收撿破爛。收撿破爛每每掙到五千元了,就出去尋找,尋不著,錢又完了,再回去收撿破爛。 聽了娘的話,我就哭,我一哭娘更哭,她用拳頭打我,說:你為啥不回來?為啥就不回來啊!我說我回不去,我出不了人家的門,出不了村子,也沒錢,也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娘說那你怎麼只打一個電話就不再打了,打個電話能要多少錢,那個電話又啥都沒說清!我說我只能打那麼一次,也只能撥通了說一句呀。娘說,這多虧了房東老伯記下了那個電話號碼,報告給了所長。所長厲害,他能從號碼里查出來你在這兒,你給所長磕頭,你再磕頭。 我趴下要磕頭,所長拉我起來,說:這次解救是我們所第五次外出解救被拐賣的婦女兒童,前幾次都是受害人家屬出錢,你家的情況特殊,我們就一切費用自己出。記者也說:這是全市的英雄所長,以前四次解救都是他親自出馬,我們知道了他這次又要解救被拐賣的婦女,報社就派了我來。所長說:此地還不是說話的地方,得趕緊走。 娘拉著我就走,我說:兔子還在窯里,我得帶上。娘說豬呀貓呀兔子能值幾個錢?我說:兔子是我的孩子。娘說:你生孩子了?你怎麼生孩子了?你才多大呀你就生了孩子!娘竟然拿手打我臉,我不知道該給娘說什麼,我的眼淚流下來,娘的手還在打著,把眼淚打得濺到我嘴裡。所長說:不能再回去,現在就走。我說我要帶兔子,你們等等,我很快就把兔子帶了來。 而我剛轉身,遠處就有了聲響,我忙就開了雜貨店的門,把娘和所長、記者拉進了店。那腳步聲由遠而近,似乎就是朝這邊來的,我就點上燈,假裝我還在店裡盤點。店門就被咚咚地敲著,我開了門,是猴子、光頭和有成,他們說:以為黑亮回來了,黑亮還沒回來?我說:沒有沒有,或許明天回來吧,我盤點了一下貨,就要關門啦。猴子說:給我買一包煙。我給他取煙,緊張得忘了收他的錢,就說:你們走吧,我要關門了。 娘說:他沒給錢哩。猴子就看著娘,說:你是誰?娘說:你沒給我女兒錢。猴子、光頭、有成疑惑地看著娘和所長記者,說:你們是什麼人,是胡蝶的娘家人?所長立即說:快走!拉著我就走。猴子來拽我,拽住了我的後襟,大聲喊:來人啊,胡蝶要逃跑啊!所長說:我是警察!推了猴子一下,猴子一推就倒了,在地上卻又抱住了我的腿。光頭就和所長打,有成已跑出店往村裡跑,邊跑邊喊,立即村裡就十多個黑影沖了來。所長一腳把光頭踹開,光頭又頭抵著像牛一樣過來,所長身子一閃,光頭抵空了,倒在地上。所長再次拉我出去,我的腿還被猴子抱著,我被所長拖出了店門,猴子也被我拖出了店門。娘便撲過來咬猴子,抱住猴子的臉就咬,猴子鬆了手。所長拉了我就跑,記者拉了娘跟著我們跑。村裡的人已經衝到了我們跟前,我看見了黑亮爹,他手裡舉著一把杴,他在喊:胡蝶,胡蝶!舉了杴撲過來,先一腳把記者踢倒了,記者的眼鏡掉了,雙手在地上抓。 所長在喊:我是警察!我們來解救被拐賣的婦女,誰敢妨礙警務!但村裡人還是往前來,張耙子、梁水來、劉白毛、王滿倉就和所長打起來,所長拳打腳踢,他們近不了身,黑亮爹一杴就拍在所長的背上,所長一個趔趄跌在地上。半語子竟撲來壓在所長身上,所長一挺身,翻過來,照著半語子鼻臉上蹬了一腳,半語子被蹬開了,他跳了起來。村長在喊:把胡蝶先搶回來!搶胡蝶呀!張耙子、三朵、梁水來,還有猴子和光頭就過來搶我,所長掏出來了一個小罐子,噗噗地向他們噴,黑亮爹先捂了臉,張耙子、三朵、梁水來、猴子、光頭都哎喲一下蹲下去,在罵:狗日的噴辣椒水! 所長喊:快往車上去!記者到底沒有抓到眼鏡,拉了我娘先往村裡的路上跑,娘在喊:胡蝶,胡蝶!但我的眼睛也鑽進了辣椒水,又燒又痛睜不開,等睜開,見記者和娘跑錯了,喊:往村外跑,轉向跑!記者拉了娘反身就跑到了河邊。來搶我的人又撲上來,三朵在喊:胡蝶,你不能走!一個魚躍,抓住了我的腿。所長對著三朵的臉又噴了一下,三朵又去捂臉,所長就勢把我扛起來,在地上轉圈,一邊轉,一邊噴辣椒水,撲上來的人群再一次往後退。是猴子在喊:取個長竿子來么,長竿子能戳到他! 所長扛了我就往村外跑。他跳下一個塄坎,蹚過河水,又躍上河那邊的一個岸檯子,幾次被石頭絆了一下或一腳踩進了什麼坑裡,要摔倒但都沒摔倒,說:手抓緊!我的腰在他的肩上,前半身就垂在他的背上,像是被扛著的一袋糧食,我的手就先抓著他的衣服,衣服越抓越長,便抓住了他的褲帶。等他躍上了河那邊的岸檯子,他把我放下來,其實我是從他肩上掉下來的。村人並沒有停止追攆,也在跳塄坎,蹚河水,喊著罵著,幾十條狗都在咬。 這時候我聽到了一種尖錐錐的哭聲,是兔子的哭聲,就看見了瞎子抱著兔子已經跑到了河裡。所長說:往車上跑!他推了我一把。大路上停著一輛車。所長卻迎著追攆的人群向前走了幾步,吼道:誰敢上來,誰上來我就開槍啦!是猴子在喊:他沒有槍,他哪兒會有槍,圍住他,圍住他!人群再往前擁,一塊石頭就砸過來,砸在了所長的右腿上,他窩在了地上。光頭和三朵首先撲了來,要按住所長,所長竟真的掏出了槍。光頭和三朵就不敢動了,圍上來的人也都不動了。黑亮爹跛著腿,他的腿可能在跳塄坎時崴了,還舉著鐵杴從人群往前走,說:你開槍打吧,你往我老漢頭上打,我今日也不想活啦!所長忽地一轉身就跑,他見我並沒有跑到車上去,把我往前推了一把,我竟被推倒了,他拽住我的胳膊繼續跑,我終於被他塞上了車,他就去駕駛室,車嘟嘟嘟地發動了,而圍上來的人卻把我這邊的車門拉開了,他們把我往下拖。我的身子前半部分在車裡,後半部分已經在車外。 所長從駕駛室窗子里探出身,大聲吼:我們在執行警務,在解救被拐賣婦女,我警告,再不鬆手我就開槍了!猴子在喊:他槍里沒子彈,派出所的槍里都沒子彈,那是嚇唬人的!你解救被拐賣婦女哩,你解救了我們還有沒有媳婦!拖呀,使勁拖呀!他跑到車門邊,記者正從車裡拿了個煙灰缸砸拖我的人的胳膊,猴子便就勢拉住了記者的手,撲上去咬了一口,煙灰缸就掉了,三朵又拾起了煙灰缸砸到了所長的頭上。 所長朝天叭地打了一槍,槍一響,人群散了,娘把我拽進了車,車門關死了。所長又連著打了三槍,車就發動著往前開。我從車後窗往外看,人群還在攆車,人群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後來就什麼也沒有了。車還在瘋了一樣地開,幾次幾乎都要翻了,我和娘,還有那個記者,就在車裡晃蕩,一會兒頭撞在車窗上,一會兒頭又碰在前邊的椅背上。娘在吐,記者胳膊上的血流不止,他在不停吸著氣。 我逃出來了,逃出了黑家,逃出了圪梁村。我曾經設想過無數個逃跑法,到頭來我竟是這樣的方式逃跑了。那麼,逃跑出來了我將會是怎樣呢?我沒有瞌睡,我仍是迷迷糊糊的狀態,就覺得車在山路上繼續往前開,還在夜裡,就又進入了那個洞。 我終於回到了城市,回到了我熟悉的巷子里和那個出租屋大院。大院里的小水池還在,荷葉上的水珠滾來滾去,一隻青蛙要往上跳,跳了兩下,但沒有跳上去。房東老伯和青文是那樣的高興,鳴放著鞭炮慶賀著我的歸來。當天下午就把一面錦旗送去了派出所,還給所長胸前佩戴了一朵大紅花。第二天,《城市晚報》上刊登了長篇的人民警察成功解救被拐賣婦女的報道,上面有所長的照片,也有我的照片。 幾天內,出租屋大院就熱鬧得厲害,一批一批的人拿著攝影機和照相機,說是電台的、電視台的、城市晨報的、商報的、經濟報的,全要採訪。我被安排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我一遍一遍地說著感謝所長的話,但他們卻要問我是怎麼被拐賣的,拐賣到的是一個如何貧窮落後野蠻的地方,問我的那個男人是個老光棍嗎,殘疾人嗎,面目醜陋可憎不講衛生嗎?問我生了一個什麼樣的孩子,為什麼叫兔子,是有兔唇嗎?我反感著他們的提問。我說我記不得了,我頭暈,我真的天旋地轉,看他們都是雙影,後來幾乎就暈倒在了椅子上。 我再不接受任何採訪了,凡有記者來,我就躲在出租屋裡不出來,他們用照相機從窗格往裡拍照,我用被子蒙了窗子。後來採訪是沒人來採訪了,出租屋大院仍是不斷地有閑人進來,來了就問:誰是胡蝶?老伯說:找胡蝶啥事?他們說:沒事,就只是看看。他們就四處張望。看見了院里晾著的衣服,說:那是不是胡蝶的衣服,怎麼沒見晾尿布呢,聽說她被拐賣到幾千里外的荒原上,給一個傻子生了個孩子?老伯就把他們轟出去,此後他每日坐在大門口,凡是生面孔的一律不讓進。 我沒有可能再找到工作,也不能和娘去收揀破爛,也不能去菜市場買菜。我就在屋裡哭。娘說:要麼你回老家去待一待,過些日子再來。可暑假裡我的弟弟也從老家來了,說老家人都看到了電視和報紙,知道了我的事。弟弟還在說:姐,你怎麼就能被拐賣?我連老家也無法回去了,就給弟弟發脾氣:怎麼就不能被拐賣?我願意被拐賣的,我故意被拐賣的!弟弟說:真丟人!你丟人了也讓我丟人!我就和弟弟打了一架,打過了我就病了,在床上躺了三天,耳朵就從此有了嗡嗡聲,那聲全是在哭。 這嗡嗡的哭聲,我先還以為是娘在罵弟弟,是弟弟在哭,後來才發現不是,是兔子的哭聲。我就想我的兔子,兔子哭起來誰哄呢,他是要睡在我的懷裡才能瞌睡的,黑亮能讓他睡嗎?兔子喝羊奶的時候常有倒奶的現象,黑亮爹就是能喂他奶,可哪裡知道這些呢?兔子的衣服誰能縫呢?兔子叫著娘了誰答應呢?想著兔子在哭了,我也哭。我吸著鼻子哭,哽咽著哭,放開了嗓子號啕大哭。娘來勸我:胡蝶,不哭了胡蝶,不管怎樣,咱這一家又回全了,你有娘了,娘也有你了。我可著嗓子給娘說:我有娘了,可兔子卻沒了娘,你有孩子了,我孩子卻沒了! 娘的眼睛發炎了,也只有幾天就看不清東西了,她用熱手帕捂著一隻眼,卻每天都去找房東老伯說話,我以為她在向老伯借錢,因為她說過要給我買一身新衣服,要給我買一雙高跟鞋,還要給我去燙頭染髮。但那個中午,房東老伯就到我們的出租屋,娘在擀麵,我還在床上躺著,老伯給娘說,他要給我介紹個人,是三樓東頭那租戶的老家侄子,那侄子一直沒結婚,啥都好,就是一條腿小時候被汽車撞傷過,走路有些跛,如果這事能成,就讓我去河南。娘是應允了,在說:嫁得遠遠的好,就沒人知道那事了。 我聽了他們的話,我從床上坐起來。老伯說:胡蝶你醒了?我說:我就沒睡著。娘說:那你聽到你老伯的話了嗎?你要願意,咱就讓三樓的把他侄兒叫來見個面。我從出租屋出去了。娘說:給你說話哩,你出去?我出了出租屋大院。 巷子里人來來往往,猛地看見了我,都是一愣,給我一個無聲的笑,卻又停下來回頭目送。一個小孩嘎嘎嘎地往前跑,後邊一個婦女在追,終於追上了,在說:你給我跑?你跑?社會這麼亂的,像她一樣,讓壞人拐賣了去!我從那個婦女身邊走過去,我沒有理她,也沒有看她。身後她還在和孩子說話:什麼是拐賣?就是被騙著賣了。賣給幼兒園嗎?賣給妖魔鬼怪。那孫悟空呢?我在巷子口搭上了計程車,說:去火車站。 又是洞,洞是那麼樣的黑,但我完全不用擔心會碰著洞壁上犬牙交錯的石頭,我感覺我是在蝙蝠的背上,或者就是一隻蝙蝠在往前飛。遠遠地看見了洞口的一點白光,等到了白光處,我竟就坐在了火車上。 我現在當然知道了圪梁村是什麼省什麼縣什麼鎮的圪梁村了,那是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車才能到縣上,然後再從縣上坐公共班車走一天到鎮上,再從鎮上去圪梁村,步行需五個小時,若能遇著汽車或者拖拉機,順路搭上了,多半天可以到達。在火車上,我坐的是硬座,對面的硬座上也是坐著一個女的。她的個頭矮矮的,上來時卻掮了個較大的行李包,要把行李包放到貨架上去,怎麼都放不上去,是我幫她放上了。她拿出幾個蒸饃要我吃,我不吃,她就在蒸饃上抹上辣醬吃起來。她幾乎一直在吃,吃完了三個蒸饃,又掏出一個蘋果。我閉上了眼睛。火車經過每一個站都要停下來,車上的人下去的少,上來的多,連過道都站滿了。然後重新啟動,汽笛長鳴,再然後就是無休無止的鐵與鐵撞擊的響動和搖晃。差不多的人都開始目光獃滯,要昏昏欲睡了,斜對面那四個男人一直吃燒雞喝啤酒,大聲說話。沒人制止,恐怕也願意聽他們鬧著而排遣寂寞和無聊吧。其中一個就越發得意,竟在模擬著火車的聲音在講笑話。車廂里有了笑聲,對面的那個女的也笑了,卻問我:你不笑?我說:那有啥笑的?她說:甘肅人真的窮嗎,山西人真的嗇皮嗎,河南人真的有騙子嗎,陝西人就那麼瓜?我說:在中國哪兒都一樣。我脫了鞋,把雙腳盤在了座位上,她突然看見了我腳脖子上拴著的彩花繩,眼睛放光,說:這是腳鏈嗎?我說:不,是彩花繩。她說:在哪買的?我說:自家編的。火車哐當哐當地響,我的耳朵又開始嗡嗡了,又是兔子的哭聲了,我大聲地叫著兔子,但叫不出聲,憋得我雙手抓脖子扯胸膛。 後 記 這是個真實的故事,我一直沒給任何人說過。 但這件事像刀子一樣刻在我的心裡,每每一想起來,就覺得那刀子還在往深處刻。 我始終不知道我那個老鄉的女兒回去的村子是個什麼地方,十年了,她又是怎麼個活法。我和我的老鄉還在往來,他依然是麥秋時節了回老家收莊稼,莊稼收完了再到西安來收撿破爛,但一年比一年老得嚴重,頭髮稀拉,身子都佝僂了。 前些年一見面,總還要給我嘮叨,說解救女兒時他去過那村子,在高原上,風頭子硬,人都住在窯洞里,沒有麥面蒸饃吃。這幾年再見到他了,卻再也沒提說過他女兒。 我問了句:你沒去看看她? 他揮了一下手,說:有啥,看,看的? 他不願意提說,我也就不敢再問。 以後,我採風去過甘肅的定西,去過榆林的橫山和綏德,也去過咸陽北部的彬縣、淳化、旬邑,那裡都是高原,每當我在坡梁的小路上看到挖土豆回家的婦女,臉色黑紅,背著那麼沉重的簍子,兩條彎曲成O形的腿,趔趔趄趄,我就想到了她。 在某一個村莊,路過誰家的礆畔,那裡堆放著各式各樣的農具,有驢有豬,雞狗齊全,窯門口曬了桔梗和當歸,有矮個子男子蹴在那裡吃飯,而女的一邊給身邊的小兒擦鼻涕,一邊扭著頭朝隔壁家罵,罵得起勁了,啪啪地拍打自己的屁股,我就想到了她。 在逛完了集市往另一個村莊去的路口,一個孩子在草窩裡捉螞蚱,遠處的奶奶怎麼喊他,他都不聽,奶奶就把胳膊上的籃子放在地上,說:誰吃餅乾呀,誰吃餅乾呀?孫子沒有來,麻雀、烏鴉和鷹卻來了,等孫子捉著螞蚱往過跑,籃子里的那包餅乾已沒有了,只剩下一個骨頭,那是奶奶在集市上掉下來的一顆牙,她要帶回扔到自家的房頂去,不知怎麼,我也就想到了她。 年輕的時候,死亡對於我,只是一個詞語,一個概念,一個哲學上的問題,談起來輕鬆而熱烈。當過了五十歲,家族裡朋友圈接二連三地有人死去,甚至父母也死了,死亡從此讓我恐懼,那是無言的恐懼。 曾幾何時報紙上電視上報道過拐賣婦女兒童的案件,我也覺得那非常遙遠,就如我閱讀的外國小說里販賣黑奴一樣。可我那個老鄉女兒的遭遇,使我在街上行走時常常就盯著人群,還懷疑起了某個人,每有親戚帶了小兒或孫子來看我,我送他們走時,一定是反覆叮囑把孩子管好。 我出生於農村,十九歲才到西安,我自以為農村的事我沒有不知道的。十年前我那個老鄉的女兒被拐賣後,我去過一次公安局,了解到這個城市每年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的具體數量無法得知,因為是不是被拐賣難以確認,但確鑿的、備案的失蹤人口有數千人。我目瞪口呆。 留神了起來,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總能看到貼在路燈桿上的道路指示牌上的公用電話亭上的尋人廣告,尋的又大多是婦女和兒童。這些失蹤的婦女兒童,讓人想得最多的,他們是被拐賣了。這些廣告在農村是少見的,為什麼都集中發生在城市呢?偷搶金錢可以理解,偷搶財物可以理解,偷搶了家畜和寵物拿去販賣也可以理解,怎麼就有拐賣婦女兒童的?社會在進步文明著,怎麼還有這樣的荒唐和野蠻,為什麼呢? 中國大轉型年代,發生了有史以來人口最大的遷徙潮,進城去,幾乎所有人都往城市擁聚。就拿西安來講,這是個古老的城市,滿城到處卻都是年輕的面孔,他們衣著整潔,髮型新潮,拿著手機自拍的時候有著很萌的表情,但他們說著各種各樣的方言,就知道了百分之八九十都來自於農村。 在我居住的那座樓上,大多數的房間都出租給了這些年輕人。其中有的確實在西安紮下了根,過上了好日子,而更多的卻漂著,他們尋不到工作,即便尋到了也總是因工資少待遇低或者嫌太辛苦又辭掉了,但他們不回老家去,寧願一天三頓吃泡麵也不願再回去,從離開老家的那天起就決定永遠不回去了。 其實,在西安待過一年兩年也回不去了,尤其是那些女的。中央政府每年之初都在發一號文件,不斷在說要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可農村沒有了年輕人,靠那些空巢的老人留守的兒童去建設嗎? 我們是在一些農村看到了集中蓋起來的漂亮的屋舍,掛著有村委會的牌子,有黨員活動室的牌子,也有醫療所和農科研究站,但那全是離城鎮近的、自然生態好的、在高速路邊的地方。而偏遠的各方面條件都落後的區域,那些沒能力也沒技術和資金的男人仍剩在村子裡,他們依賴著土地能解決著溫飽,卻無法娶妻生子。 我是到過一些這樣的村子,村子裡幾乎都是光棍,有一個跛子,他給村裡架電線時從崖上掉下來跌斷了腿,他說:我家在我手裡要絕種了,我們村在我們這一輩就消亡了。我無言以對。 記得當年時興的知青文學,有那麼多的文字在控訴著把知青投進了農村,讓他們受苦受難。我是回鄉知青,我想,去到了農村就那麼不應該嗎?那農村人,包括我自己,受苦受難便是天經地義?拐賣是殘暴的,必須打擊,但在打擊拐賣的一次一次行動中,重判著那些罪惡的人販,表彰著那些英雄的公安,可還有誰理會城市奪去了農村的財富,奪去了農村的勞力,也奪去了農村的女人?誰理會窩在農村的那些男人在殘山剩水中的瓜蔓上,成了一層開著的不結瓜的荒花?或許,他們就是中國最後的農村,或許,他們就是最後的光棍。 這何嘗不也是這個年代的故事呢? 但是,這個故事,我十年里一個字都沒有寫。怎麼寫呢?寫我那個老鄉的女兒如何被騙上了車,當她發覺不對時竭力反抗,又如何被毆打,被強暴,被威脅著要毀容,要割去腎臟,以及人販子當著她的面和買主討價還價?寫她的母親在三年里如何哭瞎了眼睛,父親聽說山西的一個小鎮是人販子的中轉站,為了去打探女兒消息,就在那裡的磚瓦窯上幹了一年苦力,終於有了線索,連夜跑一百里山路,潛藏在那個村口兩天三夜?寫他終於與女兒相見,為了緩解矛盾,假裝認親,然後再返回西安,給派出所提供了準確地點,派出所又以經費不足的原因讓他籌錢,他又如何在收撿破爛時偷賣了三個下水蓋被抓去坐了六個月的牢?寫解救時全村人如何把他們圍住,雙方打鬥,派出所的人傷了腿,他頭破血流,最後還是被奪去了孩子?寫他女兒回到了城市,如何受不了輿論壓力,如何思念孩子,又回去被拐賣的那個地方?我實在是不想把它寫成一個純粹的拐賣婦女兒童的故事。這個年代中國發生的案件太多太多,別的案件可能比拐賣更離奇和兇殘,比如上訪,比如家暴,比如恐怖襲擊、黑惡勢力。我關注的是城市在怎樣地肥大了而農村在怎樣地凋敝著,我老鄉的女兒被拐賣到的小地方到底怎樣,那裡坍塌了什麼,流失了什麼,還活著的一群人是懦弱還是強狠,是可憐還是可恨,是如富士山一樣常年駐雪的冰冷,還是它仍是一座活的火山。 這件事如此豐富的情節和如此離奇的結局,使我曾經是那樣激憤,又曾經是那樣悲哀,但我寫下了十頁、百頁、數百頁的文字後,我寫不下去了,覺得不自在。我還是不了解我的角色和處境呀,我怎麼能寫得得心應手?拿碗在瀑布下接水,能接到嗎?!我知道我的秉性是雙筷子,什麼都想夾來嘗嘗,我也知道我敏感,我的屋子裡一旦有人來過,我就能聞出來,就像螞蟻能聞見糖的所在。於是我得重新開寫,這個故事就是稻草呀,捆了螃蟹就是螃蟹的價,我怎麼能拿了去捆韭菜? 現在的小說,有太多的寫法,似乎正時興一種用筆很狠的、很極端的敘述。這可能更合宜於這個年代的閱讀吧,但我卻就是不行。我一直以為我的寫作與水墨畫有關,以水墨而文學,文學是水墨的。坦白地講,我自幼就寫字呀畫畫的,喜歡著水墨畫,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的文學的最初營養,一方面來自中國戲曲和水墨畫的審美,一方面來自西方現代美術的意識,以後的幾十年里,也都是在這兩方面糾結著拿捏著,做我文學上的活兒。如今,上幾輩人寫過的鄉土,我幾十年寫過的鄉土,發生了巨大改變,我們習慣了的精神棲息的田園已面目全非。雖然我們還企圖尋找,但無法找到,我們的一切努力也將是中國人最後的夢囈。在陝西,有人寫了這樣一個文章,寫他常常懷念母親,他母親是世上擀麵最好的人。文章發表後,許多人給他來信,都在說:世上擀麵最好的人是我媽!我也是這樣,但凡一病,躺在床上了,就極想吃我母親做的飯,可母親去世多年了,再沒有人能做出那種味道了。就在我常常疑惑我的小說寫什麼怎麼寫的時候,我總是抽身去一些美術館逛逛,參加一些美術的學術會議,竟然受益頗多,於是回來都作筆記,有些是我的感悟,有些是高人的言論。就在我重新寫這個故事前,在一次論壇上,我記下了這樣一段話: 當今的水墨畫要呈現今天的文化、社會和審美精神的動向,不能漠然於現實,不能躲開它。和其他藝術一樣,也不能否認人和自然、個體和社會、自我和群體之間關係的基本變化。假如你今天還是畫花鳥、山水、人物,似乎這兩百年劇烈的、根本的、徹底的變化沒有發生,那麼你的作品就是脫離時代的裝飾品。不過水墨畫不是一個直接反映這些變化的藝術方式,不是一種社會現象,不能為任何主義或概念服務。中國二十世紀的水墨畫的弱點在於它是一個社會現象,不是一個藝術現象,或更多是社會現象很少是藝術現象。水墨畫在現代是什麼意義?跟其他當代藝術方式相比的話,水墨畫有什麼獨特性?水墨畫的本質是寫意。什麼是寫意?通過藝術的筆觸,展現藝術家長期的藝術訓練和自我修養凝結而成的個人才氣,這是水墨畫的本質精髓;寫意既不是理性的,又不是非理性的,但它是真實的,不是概念的。藝術家對自己、感情、社會、政治、宗教的體驗與內心的修養互相糾纏,形成不可分割的整體,成為內在靈魂的載體。西方「自我」是原子化個體的自我,在中國文化中是人格,人格理想這個東西帶有群體性和積累性。在西方現當代藝術發展過程中,純粹個體的心理發泄是主要的創作動力,這是現代主義繪畫包括後現代主義的觀念藝術和裝置藝術的主要源泉。而在中國,動力是另一個,就是對人格理想的建構,而且是對積累性的、群體性的人格理想的建構。但它不是只完善自我,而是在這個群體性、積累性的理想過程中建構個體的自我。 他們的話使我想到佛經上的開篇語:如是我聞。嗨,真是如是我聞,它讓我思索了諸多問題:人格理想是什麼,如何的積累性、群體性的理想過程,又怎樣建構文學中的我的個體。記得那一夜我又在讀蘇軾,忽然想,蘇軾應該最能體現中國人格理想吧,他的詩詞、文賦、書法、繪畫又應該最能體現他的人格理想吧。於是就又想到了戲曲里的「小生」的角色。中國人的哲學和美學在戲曲里是表現得最充分的。為什麼設這樣的角色:凈面無須,內斂吞聲,硬朗俊秀,玉樹臨風。而《紅樓夢》里賈寶玉又恰是這樣,《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水滸》中的宋江、《西遊記》中的唐僧也大致是這樣。這類雌雄同體的人物的塑造,反映了中國人的一種什麼樣的審美,暴露了這個民族文化基因的什麼樣的秘密?還是那個蘇軾吧,他詩詞、文賦、書法、繪畫無一不能,能無不精,世人都愛他,但又有多少人能理解他?他的一生經歷了那麼多艱難不幸,而他的所有文字里竟沒有一句激憤和尖刻。他是超越了苦難、逃避、辯護,領悟到了自然和生命的真諦而大自在著,但他那些超越後的文字直到今日還被認為是虛無的消極的,最多被說到是坦然和樂觀。真是聖賢多寂寞啊!我們弄文學的,尤其在這個時候弄文學,社會上總有人非議我們的作品裡陰暗的東西太多、批判的主題太過。大轉型期的社會有太多的矛盾、衝突、荒唐、焦慮,文學裡當然就有太多的揭露、批判、懷疑、追問,生在這個年代就生成了作家這樣的品種,這樣品種的作家必然就有了這樣品種的作品。卻又想,我們的作品裡,尤其小說里,寫惡的東西都能寫到極端,為什麼寫善卻從未寫到極致?很久很久以來了,作品的一號人物總是蒼白,這是什麼原因呢?由此,我在讀一些史書時又搞不懂了,為什麼秦人尚黑色,戰國時期的秦軍如虎狼,穿黑甲,舉黑旗,狂風暴雨般的,呼嘯而來滅了六國,又呼嘯而去,二世為終。看電視里報道的畫面,中東的伊斯蘭國也是黑布蒙面黑袍裹身,黑旗搖蕩,狂風暴雨般地掠城奪地。而二十世紀的中國,中華民國的旗是紅色的,上有白日,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旗更是紅色,上有五星,這就又尚紅。那麼,黑色或紅色,與一個民族的性格是什麼關係呢,文化基因里是什麼樣的象徵呢? 二〇一四年的漫長冬季,我一直在作著寫《極花》的準備,腦子裡卻總是混亂不清。直到二〇一五年春天過去了,夏天來了,我才開始動筆。我喜歡在夏天裡寫作,我不怕熱,似乎我是一個熱氣球,越熱越容易飛起來。我在冬天裡亂七八糟的想法,無法完成於我的新作里,或許還不是這一個《極花》里,但我聞到了一種氣息。寫《極花》時,也會把這種氣息帶進來,這如同婦女們在懷孕時要聽音樂,好讓將來的孩子喜歡唱歌,要在卧室里貼上美人圖,好讓將來的孩子能長得漂亮;又如同一般人在脖子上掛塊玉牌,認為能與神靈接通,拳擊手在身上文了獸頭,便自認能更強悍兇猛。這個《極花》中的極花,也是冬蟲夏草,它在冬天裡是小蟲子,而且小蟲子眠而死去,而在夏天裡長草開花,要想草長得旺花開得艷,夏天正是好日子。 我開始寫了,其實不是我在寫,是我讓那個可憐的叫著胡蝶的被拐賣來的女子在嘮叨。她是個中學畢業生,似乎有文化,還有點小資意味,愛用一些成語,好像什麼都知道,又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就那麼在嘮叨。 她是給誰嘮叨?讓我聽著?讓社會聽著?這個小說,真是個小小的說話,不是我在小說,而是她在小說。我原以為這是要有四十萬字的篇幅才能完成的,卻十五萬字就結束了。興許是這個故事並不複雜,興許是我的年紀大了,不願她說個不休,該用減法而不用加法。十五萬字好著呀,試圖著把一切過程都隱去,試圖著逃出以往的敘述習慣,它成了我最短的一個長篇,竟也讓我體驗了另一種經驗和豐收的喜悅。 面對著不足三百頁的手稿,我給自己說:真是的,生在哪兒就決定了你。如瓷,景德鎮的是青花,堯頭(在陝西澄縣)就出黑釉。我寫了幾十年,是那麼多的題材和體裁,寫來寫去,寫到這一個,也只是寫了我而已。 但是,小說是個什麼東西呀,它的生成既在我的掌控中,又常常不受我的掌控,原定的《極花》是胡蝶只是要控訴,卻怎麼寫著寫著,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復一天長著,日子壘起來,那孩子卻成了兔子,胡蝶一天復一天地受苦,也就成了又一個麻子嬸,成了又一個訾米姐。小說的生長如同匠人在廟裡用泥巴捏神像,捏成了匠人就得跪下拜,那泥巴成了神。 二〇一五年七月十五日的上午,我記著這一日,十五萬字畫上了句號,天噼里啪啦下著雨,一直下到傍晚。這是整個夏天最厚的一場雨,我在等著外出的家人,思緒如塵一樣亂鑽,突然就想起兩句古人的詩。 一句是:滄海何嘗斷地脈,朱崖從此破天荒。 一句是: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 (2015年8月4日夜,再改於8月21日夜) (原刊責任編輯 楊海蒂) 【評 論】 孔令燕:回不去的田園——《極花》之痛 2016年05月10日09:43 來源:光明日報
賈平凹 資料圖片 從2007年開始,賈平凹幾乎每隔一兩年就有一部長篇小說問世,依次出版了《秦腔》《高興》《古爐》《帶燈》《老生》,今年則是讀書日前夕新上市的《極花》,每部都保有了作家應有的水準和各自的血脈,讓人驚喜。這樣頻密的創作量使賈平凹成為當代作家中絕無僅有的一位。每一部作品的上市,都引起圈裡圈外的一致喝彩和驚嘆。 作為與作家合作多年的編輯,每部新作一上市,被問及最多的,是編輯這本書的過程中有什麼事情記得最深?賈老師一部接一部地寫,有什麼秘笈?這一部與他以前的作品相比有什麼不同或特點?聽說他還是紙筆寫作,為什麼不用電腦?如此等等。 仔細回想,從2003年第一次編輯他的中篇小說《藝術家韓起祥》起,再到後來的這些長篇巨著,每一部作品的約稿、期待、編輯、出版,逐漸從原先充滿儀式感的舞台劇變成了潤物無聲柴米油鹽的日子,隨物賦形滲透到每一天的生活中,既無處不在又無跡可尋。認真梳理了一下,有一些關於寫作,關於文學,關於作家的使命,關於《極花》的點滴事情,生動又安靜地待在心中的角落,等著被撿拾和發現。 關於寫作上的靈感和創作力。毫無疑問,靈感是文學創作的源泉,賈平凹曾說過:「創作靈感確實是一種很神秘的東西,它不來就不來,它要來的話,你坐在那等著它就來了。我經常有這種體會,就像收藏一樣,我自己愛好收藏,我家裡擺滿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常常是今天我收藏了一個圖形的罐子,過上三個月、五個月,差不多另一個類似圖案的罐子自然就來了,又收藏到了。」 與作家相識日久,合作出版的作品日漸累積,切實能感到寫作的靈感在他的腦子裡、心裡、手上,如涓涓不斷的泉水,從不停息,不停地流淌。不同的作品,只是階段性地用紙墨之缽接上一缽,成書成形而已。而下一部的作品靈感,已經在捕捉醞釀的流淌中。《極花》後記中,他也如此表述了靈感之於寫作的隨性與詩意,「我開始寫了,其實不是我在寫,是我讓那個可憐的叫著胡蝶的被拐賣來的女子在嘮叨。」 當然,只用靈感來解釋作家創作的成就還是過於輕巧了,他沉聲靜氣的勤奮與視文學為己命的堅忍更是令人感佩。眾所周知,賈平凹進入文壇有四十餘年,成名早、成就大、級別高,已經完全超越了常人所期待的名利雙收,但是他還在寫著,不停地寫著。與他同時代出來、晚他多年出來的好多作家都早已擱筆不寫了,他還在寫。而且還是手寫,用簽字筆、用筆記本、用稿紙,一筆一畫地在寫。2011年出版的《古爐》有67萬字,前後寫了4年,修改了3稿。他在《古爐》後記中寫道:「我感激著那三百多支簽名筆,它們的血是黑水,流盡了,靜靜地死去,在那個大筐里。」 正由於靈感的源源不斷和作家辛勤的筆耕不輟,近些年賈平凹的創作規律大體可見,正在印刷出版宣傳這部書稿的時候,下一部又在寫作了。近些年的這幾部書,《古爐》《帶燈》《老生》和《極花》,新書發布會都是在北京舉行,宣傳最集中的大約一周時間,賈平凹會在北京度過。在籌備發布會、媒體採訪、人來人往的間歇,酒店的書桌上總如他在西安的書房裡一樣,擺著米白印綠色格子的五百字的傳統稿紙,上面寫滿黑色簽字筆寫就的雋永渾樸的字跡,通常這就是下一部作品的手稿。這個時候,他的專註點已經不是正在宣傳的新書,而是下一部正在創作的書稿。那本進入市場的新書,他已經從內心遠離了,用他自己的話說,「書一寫出來,就是出版社、媒體、市場、讀者的事了,和我沒有關係了。」 但是,寫作之於賈平凹並不是閉門造車式的自我宣洩,他時刻保有著文學的使命和悲憫,關注我們的時代和國家,關心身處其中的各種人的命運。他的作品恰切地承載了「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知識分子使命,他的系列小說完成了對中國社會現實的多維度書寫。 在好多人眼中,賈平凹好像是個不善言辭、固陳守舊的人,如:不願意拋頭露面地做活動,不願意參加各種會議,不願意上電視,不用電腦,沒有微博微信,等等。其實不然,他時時保持著對新鮮事物的關注,這個國家、這個時代發生的所有的大事情,電視上、報紙上、網路上的邊邊角角的小事情,他好像都知道。在他看來,這些事情都是中國發展到這個時代所必然出現的結果,看似遙遠無關,其實和我們息息相關。 「中國社會特別複雜,很多問題不一定能看得清楚,好多事情你要往大里看,好多事情又要往小里看。把國際上的事情當你們村的事情來看,把國家的事情當作你家的事情來看,要始終建立你和這個社會的新鮮感,對這個社會的敏感度,你對社會一直特別關注,有一種新鮮感,有一種敏感度的時候,你對整個社會發展的趨勢就擁有一定的把握,能把握住這個社會發展的趨勢,你的作品就有了一定的前瞻性,你的作品中就有張力,作品與現實社會有一種緊張感,這樣的作品就不會差到哪裡去。」 《極花》正是這樣的作品。雖然從拐賣人口的事件入手,但作家的意圖並不想把這個事件寫成一個純粹的拐賣婦女的故事,他關注的是飛速發展中的城市與鄉村,發展與停滯中的巨大差距,尤其是身處在這個時代漩渦中的人的命運和處境。「我關注的是城市在怎樣地肥大了而農村在怎樣地凋敝著,我老鄉的女兒被拐賣到的小地方到底怎樣,那裡坍塌了什麼,流失了什麼,還活著的一群人是懦弱還是強悍,是可憐還是可恨,是如富士山一樣常年駐雪的冰冷,還是它仍是一座活的火山。」 這樣的隱痛讓作家寢食難安,好像只能寫出來才算暢快。但是,小說完成之後並沒有出現作家和讀者期許的答案,《極花》只是呈現了這個時代中的痛楚,卻無力找到消除痛楚的利劍,更為無奈的是,連造成痛楚的原因都模糊了。胡蝶是值得同情的:一個有點文藝氣質的農村姑娘,剛剛來到城市尋夢就被拐賣了,賣到了中國西北一個叫不上名字的村子裡,這裡偏僻、窮苦、無望;但是作為買方的黑亮好像也很值得同情:他在那個世代貧苦的地方勞作、掙扎,娶上媳婦就是他的人生夢想,如此卑微、執著的夢想更加讓人心痛。 這樣的現實呈現讓人更加恐慌,找不到批判的對象了。「這10年以來,鄉土文學批判都沒辦法批判了,好像不知道批判誰,沒有對象,想說沒人聽。這種痛沒法跟人說,只有自己內心知道。」 雖然小說是從拐賣事件、貧困山村的婚姻問題入手,但是,作家的真實目的,還是在寫日漸凋敝的鄉村。在賈平凹所有的作品中,幾乎都能看出他對鄉村生活、傳統生活方式的紀念,早期的作品是田園牧歌式的清新描畫,隨著歲月見長,隨著整個國家飛速發展,作品內涵增加了現實主義的硬度,而作為主體背景的鄉村,卻日益衰落、千瘡百孔。這個特質,作家李洱評價得最為精到,「賈平凹的作品幾乎全須全尾地保留了中國文化傳統文化和鄉村文明,保留了我們各種情緒、各種細節,它們如琥珀、如珍珠,將成為這個民族情緒的一個博物館。」 《極花》是寫鄉土,賈平凹的所有作品都根植於鄉土,「上幾輩人寫過的鄉土,我幾十年寫過的鄉土,發生了巨大變化,習慣了精神棲息的田園已面目全非。雖然我們還企圖尋找,但無法找到,我們的一切努力也將是中國人最後的夢囈。」 是為記。 (本文作者為《極花》責任編輯、《當代》雜誌社社長)賈平凹回應《極花》爭議:在兩難間寫出社會的痛和人性的複雜 2016年05月11日08:29 來源:澎湃新聞 趙振江 高丹 日前,網上輿論對作家賈平凹一片討伐聲,觀點主要是「賈平凹《極花》是為拐賣婦女辯護」。批評主要針對媒體採訪中賈平凹的一句話「如果這個村子永遠不買媳婦,這個村子就消亡了」。原本頭銜不少的作家又多了一頂帽子——直男癌。也有評論認為賈平凹對鄉村的眷戀和固執情懷是一種「自相矛盾而荒誕的行為」。 事實上,這並不是賈平凹第一次因為作品描寫女性被批評。在4月14日的新書發布會上,賈平凹曾表示,「當年《廢都》出來的時候,他們老批判我,我很委屈。我對女性是最好的。況且書里寫的情節不能和作家自己的事劃等號。對於關懷女性命運,同情女性這方面,我覺得我做得很好,不能說你寫女人的什麼就是對女人的不尊重。我是尊重女性的。」 5月10日,澎湃新聞通過《極花》一書的責任編輯孔令燕聯繫到賈平凹,他回應了對《極花》的批評。「《極花》寫的就是被拐賣婦女的苦難,批評者斷章取義」 澎湃新聞:你關注到網上對你的批評了嗎? 賈平凹:我沒太關注,近期事情太多了,沒顧上。 我覺得,作品引起爭議是很正常的。 澎湃新聞:批評主要集中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賈平凹《極花》為拐賣婦女辯護」,二是賈平凹對鄉村的眷戀和固執情懷是一種「自相矛盾而荒誕的行為」。你怎麼看待這兩方面的批評?賈平凹:在作品中我並沒有說過「這個胡蝶,你不需要怪她嗎?你為什麼這麼容易上當受騙」這種話,是他們斷章取義了。《極花》寫的就是被拐賣婦女的苦難。這完全是對作品的誤解。一切評論都要以小說文本為主,脫離小說文本的任意延伸、引申,是可怕的。 對於當下農村,我確實懷著兩難的心情,這不是歌頌與批判、積極與保守的問題。我就是在這兩難之間寫出一種社會的痛和人性的複雜。這方面,我曾在「當下我們的寫作」一文中做過詳細解釋。 澎湃新聞:你認為文學作品應該被討論? 賈平凹:我還是覺得作品討論要回到作品本身,而不是脫離作品斷章取義去說事。我的教訓是在以後被採訪時要看看稿子,以免被斷章取義、被片面理解。謝謝!「賈老師很尊重女性」 而《極花》一書的責任編輯孔令燕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則表示,令她印象最深的批評是「賈平凹為人販子辯護、為拐賣婦女辯護。」孔令燕說:「小說流露出作家對傳統生活方式流失和凋敝的感傷,顯然不是同情人販子。他是基於作家的責任用文學的方式來表達社會問題。」 孔令燕表示,作為責任編輯她也希望作品獲得關注,但深入討論的前提是不能光看書封上的簡介:「簡介是給普通讀者的推廣語,即使簡介表達的也是一個遞進關係, 『作品從拐賣事件入手,其最終指向是當下中國最為現實的貧困農村男性的婚姻問題,是城市不斷壯大農村迅速凋敝的問題。』」 「賈老師很尊重女性,熱愛美好的女性。女權主義者靠這樣的方式凸顯與眾不同,雖然我是女性但我一點都不贊同他們這樣的觀點。」孔令燕表示。 針對賈平凹對鄉村的眷戀和固執情懷是一種「自相矛盾而荒誕的行為」的批評,孔令燕表示:「上一代作家對傳統鄉村的秩序和倫理是有眷戀的。他們確實處在兩難境地中,一方面希望保持鄉村傳統的田園牧歌的生活秩序,另一方面不希望廣大的農民生活在貧困中。文學關注的是個人、國家、民族的命運。國家處在轉型中,城市化進程大方向是好的,但有很多個體還生活在窮苦中。發展本身就是一個兩難。」 在4月14日的新書發布會上,文學評論家梁鴻也曾表示:「中國農村男性的婚姻太失衡,我每年回到家鄉看到一個一個啼笑皆非的故事,不需要賈平凹來寫。《極花》最值得稱讚的地方恰恰是用色塊的方法把我們尖銳的社會問題還原成一個日常形態下這樣一個更有力量的碰撞。」 事實上,在那次發布會上,賈平凹也知道有批評意見:「小說出來以後,有個學法律的人寫了一篇評論,他說小說里基本全部人物都在犯罪,販賣婦女是罪,強暴婦女有罪,解救時暴力執法有罪,全民抗拒解救也是有罪的,用法律上的名詞,沒有一個不是犯罪。我當時就說,法律是法律,文學是文學吧,看待的問題是不一樣的。」 馬李文博:不止是寫一個拐賣的故事——賈平凹談最新長篇小說《極花》 2016年05月09日09:57 來源:中國藝術報 「有人說你不要再寫了,寫得太多了,人家還沒看完你又快寫完了。 」賈平凹的話引起了現場一陣笑聲。近日,賈平凹最新長篇小說《極花》媒體見面會在北京舉辦。賈平凹以平緩的語速、迴轉的音調,向媒體講述他寫作的衝動,和《極花》中難以向人說的痛。 事件:拐賣 《極花》的故事原型是在賈平凹的一個拾破爛的老鄉家裡發生的,賈平凹在後記中寫出了事情經過:女孩初中輟學後從老家來西安和收撿破爛的父母僅生活了一年,便被人拐賣了。他們整整三年都在尋找,好不容易經公安人員解救回來,半年後女兒卻又去了被拐賣的那個地方……女兒回來後,因為報紙上電視上連續地報道著這次解救中公安人員的英勇事迹,社會上也都知道了他女兒是那個被拐賣者,被人圍觀,指指點點,說那個男的家窮,人傻、多,說她生下了一個孩子。從此女兒不再出門,不再說話,整日呆坐著一動不動。賈平凹的老鄉擔心著女兒這樣下去不是要瘋了就是會得大病,便託人說媒,希望能嫁到遠些的地方去,有個誰也不知道女兒情況的婆家。但就在他和媒人商量的時候,女兒不見了,留下個字條,說她還是回那個村子去了。 這是距《極花》出版十年前發生的一件事情。寫作是賈平凹的生活方式,事情發生之後,賈平凹因為採風跑了陝西農村的很多地方。寫另一個長篇的過程中,去年和前年冬天賈平凹走到旬邑、淳化,陝甘交界的黃土高原,現實刺激賈平凹內心產生了很多的感受。在採風中,當賈平凹看到長期處於艱苦生活中的農村婦女種種俗世情狀,他都想到了那個女孩。記憶里的鄉土就要完全失去,讓他難受。當鄉土被現代化城市冒犯,他直覺上不能接受而反抗在胃中翻騰起來,於是寫出了《極花》。《極花》中拐賣婦女的故事是一個鄉村人口大遷徙、人們離開鄉村不願再回來的象徵。「原來我們經常說農村在衰敗,傳統在衰敗,但是在這十幾年,在我的目光所及,我覺得衰敗的速度是極快的,快得令人吃驚。 」在相當於高速公路沿線的航道邊上理應有人丁興旺的大寨子,「那些航道子深得要命的地方,這次我跑回去,只有在那個大寨子前邊見過人,其它完全沒有人。 」據他了解,「幾乎就沒有年輕人,更沒有女性,凡是姑娘都是打工,寧願在城市漂泊,嫁到郊區,跟年紀大的丈夫耗在一起,『反正我不回去』 。就是年輕媳婦一旦出去,也不回來了,要麼離婚,要麼就走了。沒有女人,特別是偏遠山區,所以有一些村莊就消失了。 」這些事情像沙漠一樣摧毀著鄉土。而賈平凹為什麼這麼愛跑農村,他剖析道:「我對農村的感情特別深,恐怕記憶里有關農民的記憶還是比較重的。 」賈平凹的母親就是農民,「我實實在在是農民的兒子,所以農村發生的事情直接牽連著我。 」 視角:難受 賈平凹是研究中國鄉土文學繞不過去的作家,發言中他從鄉土文學的發展談到了自己的寫作:「鄉土文學在五四時期魯迅時的那種寫法,看民眾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鄉土迎合實際寫作,那時候有一大批才華橫溢的人,你看他描寫生活的時候寫得特別好。但說到他作品最核心的部位都是按政治來寫的,按農村階級鬥爭、階級對立那種辦法來寫的。這就把你固定死了,你寫得再生動,但表現的是這個東西。十多年前,農村人開始去城裡打工,這十幾年鄉土文學裡面有很多令人興奮的東西,也有很多令人悲傷的東西,有批判、有揭露,當然這種揭露、批判,社會上也非議,就是你寫農村寫那麼不好,那麼不想上進,這種東西就是對於我自己的批評。 」賈平凹認為,「實際上農村就是那種情況,現實生活就是那樣。生在這個年代就生成了作家的這樣的品種,這樣品種的作家必然就有了這樣品種的作品。 」 現實的變化讓作家的心發生著變化。賈平凹說:「我後來跑到我們鄉里南區和北區比較偏遠的村寨子,在我前幾年去的時候,因為人少,學校和學校要合併,去年我去了以後,鄉和鄉要合併,我心裡特別不是一個滋味。 」他還說寫被拐賣的女人胡蝶寫的是自己的恐懼和無奈。現實也讓作家感到迷茫,賈平凹認為,嚴格講鄉土文學這十年以來批判都沒辦法批判了,好像誰都不是批判的對象,像祥林嫂控訴卻沒人聽,「這個詞都不對了,都不是這個問題了,完全是成了一種痛,跟人無法說,這種痛讓我痛了十年了,十年後看著別人安逸的時候特別難受,這種難受跟人說不出,說出了別人還批鬥你,就是那種跟自己內心說的東西。 」賈平凹在《極花》後記中寫道:「記得當年時興的知青文學,有那麼多的文字在控訴著把知青投進了農村,讓他們受苦受難。我是回鄉知青,我想,去到了農村就那麼不應該,那農村人,包括我自己,受苦受難便是天經地義?城市奪去了農村的財富,奪去了農村的勞力,也奪去了農村的女人。 」賈平凹說過,寫作是你能明白歷史的整體又不明白個人的具體,都知道人總是要死的,但當親戚朋友突然去世又都悲痛不已。一個農民兒子的角度,或許與歷史的進程相矛盾,但感受卻是真實的。作者把寫最強烈最無跡可尋的「私人情感」放在最重要的地位。私人情感和處境可以跟誰說呢,跟誰也不能說。「就像失孤家庭沒有孩子,看到鄰居的孩子,你自己內心的那種東西,跟別人沒辦法談,但是這種痛只有自己知道。 」賈平凹以「人」的角度來處理內心感受,即以文學的視角來處理事件。這種痛在不同的視角下或許是自私的、不合時宜的,尤其是當此類案件經過互聯網變成了社會性的話題。據賈平凹講,有一篇評論寫的是從法律角度看《極花》,看完了以後基本全部都在犯罪,販賣婦女是罪,強暴婦女也是有罪的,解救的時候暴力執法也是不對的,全民抗拒解救也是有罪的,作者用法律的名詞,沒有一個不是犯罪的。賈平凹說自己也沒有辦法給出回答,「法律是法律,文學是文學吧,看待問題的角度是不一樣的。 」 寫作:心安 那個真實的事件過程聽起來離奇,女兒在被抓走後的遭遇、父親查找女兒的過程中,有太多普通人能夠看到的悲慘或是刺激,賈平凹不喜歡太情節化的故事,這個真實的事件發生之後並沒有讓小說家有寫作它的衝動,而當賈平凹想表現農村最真實、最基層的情況時,這個故事才成為一個由頭。賈平凹避免使《極花》成為一個線性結構的故事,而是「寫成一團的,在一塊兒」 。這樣就把字數大大壓縮,成了賈平凹最短的一部長篇。賈平凹說:「我的小說喜歡追求一種象外之意,《極花》中的極花,血蔥,何首烏,星象,石磨,水井,走山,剪紙等等,甚至人物的名字如胡蝶,老老爺,黑亮,半語子,都有著意象的成分,我想構成一個整體,讓故事越實越好,而整個的故事又是象徵,再加上這些意象的成分渲染,從而達到一種虛的東西,也就是多意的東西。可惜我總做不到滿意處。 」賈平凹曾說:「我們沒有了農村,我們失去了故鄉,中國離開鄉下,中國將會發生什麼,我不知道,而現在我心裡在痛。我曾經取笑說,農村人死了,燒那麼多紙錢,城市人死了,屍體立即送去了火葬場,而在家裡設個靈堂,或者象徵性地燒幾張紙錢,那麼在另一個世界或有托生的話,那城市人是最窮的。 」賈平凹對農村正在發生的事情產生的感情複雜又微妙,意象是他認為最適合的表達方式,能夠意會,不可以明說。 把自己看到的、心裡的農村的事情都寫完,賈平凹的心是安的。他認為,心安是現在的社會中最大的幸福,而實際上,人群中有焦慮、緊張、恐懼、憋憤的情緒,「神不安心不寧是最大的威脅」 。「滄海何曾斷地脈,珠崖從此破天荒」 ,這句詩是蘇軾在他一位學生的扇面上所題,希望珠崖書生唐某能夠中舉,結束海南無舉人的歷史,賈平凹以此來表達他期待有適當的時機和適當的人來解決農村當下問題的心情。寫作讓賈平凹內心安寧,並且「寫出來變成作品以後,也希望更多人看到它,希望大家正視一下。 」賈平凹認為,相比起這兩點,「再大的意義,我也沒有更多。 」 李然:《極花》的多重境界 2016年04月29日15:02 來源:中國新聞出版廣電報 這幾年,從《古爐》到《帶燈》《老生》再到《極花》,賈平凹的長篇小說越寫越短。據說新近推出的《極花》(人民文學出版社)是他迄今為止最短的長篇小說。起初,基於篇幅上的「最短」,對於著作內容以及立意的揣測,並未過多地超越圖書導讀的表達——「寫被拐賣的胡蝶,也是寫作家自己內心的恐懼與無奈」。 然而,即在與主人公胡蝶相識的同時,頓時發現我翻開的遠不止一個女人的命運,更是一幅關於農村的生態長卷。當這一長卷以無比坦誠、細膩與生動的姿態鋪展開來,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深深烙印在這長卷之上的,是對中國農村拐賣婦女現象來龍去脈的陳述與背景解析,是對人性情感與理智、抉擇與宿命的真誠描摹與誠懇求證。 《極花》是一部有著豐富層次與重量承載的著作,關於個體命運的觀察、關於農村生態環境的剖析呈現、關於人性宿命的拷問,即是《極花》所表達的境界,作者按照由微觀到宏觀,再由宏觀到具體的敘事邏輯將它們演繹開來。 《極花》是對「拐賣婦女」現象的一次走進與發現。當全社會對被拐賣婦女毫無保留地投之以同情與嘆息之時,當全社會義無反顧地對買賣交易者投以嗤之以鼻的憎恨之時,之於被拐賣婦女,她們的情感深處與生存時空卻在悄悄地構建起另外一重世界,這重世界告訴我們:基於情理,基於人性,基於設身處地的感受去解析「拐賣婦女」這一社會現象,遠遠不夠。小說講述了胡蝶被拐賣的來龍去脈,胡蝶的煎熬、反抗與逃跑,是我們所能預見的情理之中。正是這些被拐賣者的意料之外,讓我們在一個更大的背景上觸摸到了買拐者的情理之中,並且這份情理之中並不讓人感覺邪惡,而對買拐者抱有些許的同情。 《極花》是一幅對中國農村生態的全景描摹。對於胡蝶的被拐賣遭遇,作者所用筆墨少之甚少,而就在僅有的觸及胡蝶生活的散落的點上,竟然伸出一條又一條堅實有力的長線,每一條線都最終勾勒出農村生態的一個方面。總之,作者不露聲色卻絲毫沒有偷工減料地畫出了他所看到、聽到和生活過的農村。 《極花》是對個人命運與抉擇的拷問。無論貧窮或者富有、智慧或者愚昧、年少或者白頭,世人無不經歷著命運與抉擇、理智與情感的摩擦與洗滌。胡蝶面對陌生的窯洞、村莊與陌生的丈夫的恐懼,正是我們對於未知、叛逆卻由於陰差陽錯與命中注定而無法逃避的人、事、物的恐懼;而胡蝶與黑亮之間由疏遠到親近甚至為他擔心的過程,訾米會為買來她的立春兄弟的死亡痛哭的情感流露,正是我們每個人因為付出了時間與青春、忍受與煎熬之後對待感情所產生的微妙變化。當改變到來的時候該對初衷瀟洒揮手作別還是依依不捨?胡蝶是一位被拐賣的普通農村婦女,亦是生活周圍的你我他。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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