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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遠 | 西門慶的「乾娘」和「乾爹」

「乾爹」已經是一個很暖昧的詞了,如今因為一則新聞,更增加了這個詞的複雜性。四川某縣領導幹部以廉政名義公開集體宣誓——不以任何名義任何形式與任何人「打幹親」「認乾爹乾媽」,既不認別人當「乾爹乾媽」,也不當別人的「乾爹乾媽」。據說宣誓後,有些「乾爹乾媽」與「乾兒子乾女兒」真的脫離了「乾親」的關係。

這則新聞至少說明一個問題:乾爹、乾媽與乾兒子、乾女兒,已經成為一種很不正常的,比「違反社會主義道德」更不堪、更值得警惕的人際關係。由此想到一個很有名的古人,西門慶,他就是一個熱衷「打幹親」的人。

當然,西門慶只是一個藝術形象。但看看西門慶與他的「乾爹」「乾娘」的故事,咱們就會大致明白:自古至今,很多中國人為什麼熱衷於「打幹親」,認「乾爹」「乾娘」?

不過是為了權力、金錢與性。

西門慶的「乾娘」是誰?王婆。

那個經典的情慾、謀殺與復仇的故事之開始,是這樣的:剛剛被叉桿打中頭巾猛然發現潘金蓮美色的西門慶,踅入武大郎潘金蓮家隔壁的王婆茶坊里來,打聽美女底細,開口就問:「乾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老小?」

這話頗具明朝市井俚語之妙,兩人的對話簡直就是一出小品。西門慶是個有錢的急色鬼,王婆則是個貪婪的心理大師。一拍即合,越說越投機,最後達成拉皮條的協約。西門慶對王婆承諾:「乾娘,端的與我說得這件事成,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

西門慶與王婆社會地位懸殊,一個是縣裡土豪,一個是流氓無產階級。上流社會的西門慶,為什麼要認社會底層的王婆當「乾娘」?

其實這個「乾娘」,是古代北方對老年婦女的一種比較親切的稱呼。但也可能西門慶小時候,確實認了王婆做乾娘。在中國民間,以前「拜乾親」一般都喜歡認兒女較多或貧寒的人家。因為兒女多的人家,孩子就像成群的小動物一樣,容易長大。

不管怎麼說,王婆這個「乾娘」,對於西門慶來說,是非常廉價的,最多值十兩銀子。叫她「乾娘」,只不過把她當成便宜的淫媒,以此得到自己夢寐以求的性。王婆也深知這一點,為了銀子,她有「理論」、有步驟、有技巧地促成了西門慶與潘金蓮通姦苟合。當姦夫淫婦事情敗露後,王婆為了幾兩銀子,竟然唆使二人謀害了一條人命。

相比於這個廉價的「乾娘」,西門慶認「乾爹」,那可是費盡了心思、花足了銀子。

西門慶的「乾爹」是誰?蔡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奸相。

一個是外地的小「壕」,一個是京城的大官,他倆是如何神奇地發展成為乾兒子與乾爹關係的?在《金瓶梅》中,西門慶是通過這麼一條鏈條最終給自己整了一個乾爹的:蔡府門房——小管家高安——大管家翟謙——蔡京兒子蔡攸。

一路打點,終於見到蔡京,送上厚禮:金壺玉盞、錦繡蟒衣、南京紵緞、湯羊美酒、異果時新。蔡京一高興,現場辦公,找了張空白委任狀,填上西門慶的名字和官職。於是,商人西門慶,搖身一變成公務員西門慶了,還是個重要崗位——提刑所副千戶,相當於公安局副局長。

當然,買個小官噹噹,不是西門慶的遠大理想,他渴望與當朝權貴發生更密切的關係。眾所周知,要實現這個目標,必須有一個從中牽線的重要人物,比如領導的老婆、孩子、秘書、司機等等。西門慶公關的重點目標是蔡京管家翟謙,他不僅給翟管家送銀子,還送女人。翟管家有什麼事要做,喜歡找西門慶買單,西門慶也經常找翟管家幫忙,比如想認蔡京當乾爹。翟管家很幫忙,沒多久就促成了此事。

那是蔡京過生日的時候,西門慶準備好20扛生辰禮擔,親自到東京拜壽,成功當上了乾兒子。

這是一個渴望成功的年代。有人說,我要當領導;有人說,我要當富翁。但成功並不容易,於是有人把目光轉移到自己的孩子身上,有人說:我要當領導的爹,有人說,我要當富翁的爹。這樣搞得孩子很辛苦。還有人更具一雙慧眼,更懂終南捷徑,說:我要當領導的乾兒子,我要富翁給我當乾爹!

相比於自己奮鬥、自己下一代奮鬥,找個已經奮鬥成功的乾爹,自己要少奮鬥很多年——雖然沒法跟乾爹的親生兒子相比。

西門慶如果不找蔡京這個乾爹,縱然自己作為奸商奮鬥一輩子,也不過是一個大奸商。而且抗風險能力差,很容易變成一頭養肥了被殺掉的豬。

有了乾爹蔡京這個巨大的保護傘,西門慶自然在地方上為所欲為,無人敢管。《金瓶梅》書上寫道,西門慶把自己家變成了當地官場接待的私人會所,他家因為堂廡寬廣、院宇幽深,官員們都喜歡把宴席擺在這裡。吃喝還有娛樂,都是超規格標準,每次象徵性地給一點錢。西門慶雖然倒貼不少銀子,仍樂此不疲——他可從不計較一桌酒席自己是賺了還是賠了,他要賺的在這桌酒席之外。他勾結、籠絡官員的手法,今天仍被沿用,例如他對蔡蘊的收買。

用今天的眼光來看,《金瓶梅》中的西門慶,比《水滸傳》中的西門慶,要長命得多,也要複雜得多,超越了一個淫賊的簡單身份,簡直就是官商不分、權錢交易的典型,他勾結、籠絡官員的手法,今天仍被沿用,例如他對蔡蘊的收買。

蔡蘊也是蔡京的乾兒子,在蔡京的關係網上,他的地位自然比西門慶要高。他讀書讀得很好,還考上個狀元——能得狀元,估計也有蔡京的影響。大管家翟謙特地給西門慶來函,說老爺之假子蔡蘊「奉敕回籍省親,道經貴處,仍望留之一飯,彼亦不敢有忘也」,意思是說請他接待一下新科狀元蔡蘊,吃頓飯什麼的。西門慶自然知道蔡蘊是個值得長期經營的人,於是隆重接待:舉行歡迎晚宴,席間請了三四個風流的戲子輪番敬酒,又陪著到花園裡下棋取樂……蔡狀元很感動,又喝了點酒,便向西門慶索要銀兩。西門慶自然大筆銀子奉上,他知道,蔡狀元日後會是他的金山銀山。

果然,蔡狀元後來成為巡鹽御史,這可是大宋年間肥得流油的官職。他又來到著名的西門會所,西門慶仍然高規格接待:一頓宴席就吃掉了千兩銀子。但現在蔡蘊已經不缺錢了,西門慶知道他想要什麼,酒足飯飽後,蔡御史面前出現了兩大美女,當地名妓董嬌兒、韓金釧。這蔡御史一番謙讓後,攜二妓女之手進入軒內,並最後留宿董嬌兒。請吃請嫖,金錢賄賂加性賄賂,這種手法至今仍延續在不法商人與官員的交往中,在各種案件中得以披露。被請者很滿意,蔡御史手裡掌握了國家鹽業專賣的大權,提前一個月把當年的鹽引批給西門慶,後者把這些鹽賣掉,一次就賺了大錢。

這就是兩個乾兒子的利益交換。

在中國這個人情社會,認「乾爹」由來已久。早在《詩經·小雅·小苑》中就寫道「螟蛉有子,蜾蠃負之」。古人以為蜾蠃有雄無雌,無法進行交配生產,沒有後代,於是捕捉螟蛉來當作義子餵養。但在歷史上,「乾爹文化」更多呈現為無恥者趨炎附勢、攀附權貴。乾爹與乾兒子之間,通過非血緣的「父子」「父女」稱呼,形成人身依附,建立一種利益交換、彼此利用的關係。簡而言之,形成一個以「乾爹」為核心的權錢、權色交易小圈子。

正因為認乾爹能夠帶來極大利益,所以歷史上認賊作父、認娼為母的醜聞很多。比如中國歷史上太監擅權現象嚴重,所以無恥者最喜歡認的乾爹群體中,太監就是其一。

明末大太監魏忠賢,本無子嗣,可當其權傾朝野時,滿朝文武奉其為「乾爹」。魏忠賢則通過「乾兒子們」形成了盤根錯節的關係網,豢養起「十狗」「十孩」「四十孫」等大小爪牙,大肆濫殺無辜,排除異己。

「乾爹」少,想當「乾兒子」的又太多,所以能夠攀上這層關係,也不是件容易事。歷史上那些為了認乾爹而不擇手段、不顧廉恥的傢伙,很多很多,今天來看他們的一些奇葩手法,仍然嘆為觀止。

北齊時代奸佞之臣和士開,通過拍馬鑽營,一路高升到宰相,權傾朝野。此人專權8年中,誅除異己,作威作福,一時囂張氣焰,難以書表。趨利附勢者絡繹不絕,一些朝廷官員為了保全地位,或求得升遷,也紛紛依附和士開。最奇葩的是這麼一個人:和士開病了,他趕緊去探望,恰好遇見醫生說和士開的傷寒病很厲害,只有喝黃龍湯才能痊癒,黃龍湯實際上就是大小便混在一起。面對這麼一碗臭烘烘的「葯」,和士開皺著眉頭,滿心不情願。來探望的這個傢伙一看,趕緊說:「大人,這是治病的良藥,如甘泉美露,讓小人先喝一盞替大人嘗嘗。」說罷端起一碗,一飲而盡。和士開一看感動得不得了,當場認此人為乾兒。

清人筆記《杌近志》也記載了一個很奇葩的故事:汪太史的老婆認梁瑤峰做乾爹,冬天上朝,脖子上掛朝珠冷啊,為了表達對乾爹的感情,這乾女兒就把朝珠放在自己的乳房間焐熱,等乾爹上朝時,再掏出來掛在乾爹脖子上。有一次人多,乾爹都害羞了,她也不管,把帶著體溫的朝珠,鄭重其事、深情脈脈地給乾爹掛上。紀曉嵐因此還寫詩諷刺道:「昔曾相府拜乾娘,今日乾爺又姓梁。赫奕門楣新吏部,凄涼池館舊中堂。君如有意應憐妾,奴豈無顏只為郎。百八念珠親手捧,探來猶帶乳花香。」

公元757年農曆正月初一,安祿山54歲生日那一天,被自己的親兒子安慶緒與乾兒子李豬兒一起聯手幹掉了。

安祿山特別喜歡當乾爹,據說曾認了八千乾兒子,他本身也是個著名的乾兒子。歷史記載:天寶十年正月初一,是安祿山的生日,唐玄宗和楊貴妃賜給安祿山豐厚的生日禮物。過罷生日的第三天,楊貴妃特召安祿山進見,替他這個「大兒子」舉行洗三儀式。楊貴妃讓人把安祿山當作嬰兒放在大澡盆中,為他洗澡。洗完澡後,又用錦繡料子特製的大襁褓,包裹住安祿山,讓宮女們把他放在一個彩轎上抬著,在後宮花園中轉來轉去,口呼「祿兒、祿兒」嬉戲取樂。

安祿山比楊貴妃年紀大16歲,他主要是為了這麼一個邏輯——我做了皇上最寵愛的貴妃的乾兒子,皇上當然也是我乾爹。果然如此,當這個貌似忠厚實際狡猾的大胖子,變成皇帝貴妃的大胖乾兒子後,受盡優待。

這對史上著名的乾娘與乾兒子,給後人留下了很多暖味的想像,例如「祿山之爪」的典故,就是今天「咸豬手」的意思,野史稱,安祿山私下對人說:「貴妃人乳,滑膩如塞上酥!」《資治通鑒》一本正經地寫到:「自是祿山出入宮掖不禁,或與貴妃對食,或通宵不出,頗有醜聲聞於外,上亦不疑也。」皇上確實很信任他,安祿山肚腹肥大,一次玄宗問:「吾兒腹中何物,卻如此龐大?」安祿山應聲道:「臣腹中更無他物,唯赤心耳!」玄宗無比高興,賞賜無數。

但恰恰是這個乾兒子,起兵反叛,「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從此終結大唐盛世,開啟此後200年戰亂。他把乾爹逼走四川,並間接在馬嵬坡害死乾娘。也是報應,安祿山最後也死在自己最信任的乾兒子李豬兒之手。

李豬兒是個太監,安祿山很寵愛他。安祿山肚子大,每次穿衣系帶,需要三四個人幫忙,兩個人抬起肚子,李豬兒用頭頂住,才拿來裙褲腰帶穿繫上。安祿山臨死前,已經雙目失明,李豬兒拿刀朝他著名的大肚子捅去時,安祿山搖著帳幔大喊道:「這人是我的家賊呀!」喊罷就斷氣了。

所以說,基於利益博弈建立的乾爹乾兒子的關係,其實並非牢不可破。尤其是利益糾葛太深,彼此又極熟悉,一旦發生利益衝突,往往是致命的。例如三國時期的呂布,先後認過丁原、董卓、王允三個乾爹,贏得了「三姓家奴」的綽號。他認乾爹時,態度誠懇,但他幹掉乾爹的態度,也很堅決。

但這事似乎也不能全怪罪呂布,他畢竟只是被乾爹們籠絡的一枚棋子。在那個亂世中,很多人都想通過這種結乾親,來籠絡非血緣關係的能人為自己效勞。所有的溫情面紗背後,都是殘酷無情與自私自利的。例如著名的「乾女兒」貂蟬,就被乾爹王允當成連環計、美人計中的棋子。在歷史上,對王允的評價很高。不過從今人的角度來看,貂蟬的這個乾爹,無疑是一個極具心計的傢伙,乾女兒在他眼裡,只是一個有著漂亮皮囊的工具。

在《金瓶梅》中,西門慶因縱慾而亡,他的乾爹蔡京,繼續招收乾兒子;同為乾兒子的蔡蘊,假惺惺地表示了哀悼。

如果不消除這種通過人身依附來企圖實現隱秘與「安全」的權錢、權色交易的土壤,西門慶這種人,還會頑固而狡黠地生長於各個年代,集體宣誓不「打幹親」,也會淪為形式。因為,這種基於利益的人身依附,雖然彼此之間不會有所謂的絕對忠誠,但蘊涵著腐敗和利益交換的必然邏輯。

作者:關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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