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英:孤獨是藝術家最大的財富
2016-12-07大家書畫
何家英相信一件事,繪畫是心性的表達。孤獨時刻,內心澄凈,一打眼,形象映照到眼中,畫者內心產生強烈或輕微的情緒觸動,內心觸動與過往積累相撞,訴諸筆尖,構成畫面。
文 / 郝琪
清冷的冬日。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何家英如約輕輕走來,步伐像個還未被世俗過多侵擾的青年人。
如果不是臉上的黑斑,絲毫看不出他已經馬上就要60歲了。
他和年輕時一樣清瘦。褪去圍巾和外套,細緻疊好,碼在右手邊的桌椅上。
他掏出一支自動毛筆,在送給我的畫冊上簽字,一字一字慢慢寫,一句一句慢慢說。工整、清俊,一如他的畫。
何家英相信一件事,繪畫是心性的表達。孤獨時刻,內心澄凈,一打眼,形象映照到眼中,畫者內心產生強烈或輕微的情緒觸動,內心觸動與過往積累相撞,訴諸筆尖,構成畫面。
在選擇與表達的過程中,不同藝術家的抉擇往往相異。他偏向那些婉約的傷感、清雅的少女和日常生活中的詩意。
關於秋季
藝術家大概都有過類似體驗:當你格外誠懇,內心乾淨,便容易體驗到那無名的感動,創作時,如有神助,上天會給你機會,賦予靈感和才華。
有些時候,何家英覺得,上天不再像過去那樣青睞他了。現在的生活被過多瑣事攪擾,他很少感到心情通暢,甚至有點恐慌,因為時光的流逝,令他倍感壓力。偏偏他做事太較真兒,畫畫很慢,就更感到時間緊迫了。
上大學時,他是有名的快手,可現在卻處於難產期。所幸的是,他還在進步,作品更加嚴謹、鬆動和含蓄。他不在乎畫了多少,而在乎畫得多好,所以這兩年,他的寫意畫令人刮目相看。他不再靠上天的眷顧,而是靠自己的努力,靠後天的修養。
何家英創作力最旺盛的時期是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代表作也多誕生於當時。
作品《秋冥》被美術評論家王宏建認定為現在中國美術史、中國人物畫歷史上具備里程碑意義的作品。「如果拿一件作品來代表一個時代、用一件作品來評價美術家的話,《秋冥》無論從形式、形象到深層的內涵,完全給了我們新的感受。」王宏建認為,這件作品代表了何家英在中國工筆畫里的最高成就。
《秋冥》
《秋冥》誕生於1991年。那時,何家英在天津美術學院任教,帶領學生到河北張家口高寒地區的蔚縣寫生。每天,敞篷汽車接上他們,往山裡開。一路上,紫藍色的天空和路邊搖曳的黃樹葉形成迷人的色彩,樹木嘩啦啦地往後退,使他沉醉其中。這便是構思的最初情懷。
到了寬闊的山頂草甸,白樺樹映襯著湛藍的天。此時此景,列維坦的《白樺林》與這種感受發生了碰撞,《山居秋暝》中的詩句讓他在冥冥之中與他的感受發生著不可名狀的冥合,揮之不去。他終於以西方宗教穹頂式的構圖,表現著少女與宇宙天體的對應關係。從上垂下的白樺樹枝葉像思緒一樣滲透進抱膝女孩,又彌散開,碰到穹頂反射回來,落在人的頭上,弧線的圓心恰是女孩頭上幾乎挨著太陽穴的部分,這種視覺的、感性的表達,準確達到了科學的計算,真是一種天意呀!
「意義」和「歸屬」就是這樣被找到的,「人如果有點境界,一定會通過天跟你的心產生共鳴,一定會有某種情緒寄託於宇宙,你會產生聯想,這就有了文化,你的心有了歸屬。」何家英說。
但讓他最感懷的秋並非《秋冥》。
1982年,何家英在河北保定唐縣齊家佐鄉一個叫老姑村的地方搜集素材。正值秋季,收割完的莊稼地一片狼藉,但當他翻過一道山樑時,眼前突然出現一片紅色的柿子林,林間散落著從地下拱出的大大小小的石頭,一條映襯藍天的小溪從柿子林中流過,他從眼前的景象中看出一種詩意,那是古詩中的意境「藍澗白石出」。
何家英決定畫一幅與秋天有關的畫。他多次上太行山深入生活。隔年秋天,何家英去河北邯鄲再度尋找素材,那時邯鄲的葉子還沒有紅,還在繁茂之時。他眼巴巴等著葉子變紅,凋落。然而,學校連發三封電報,催他回去上課,他只好戀戀不捨地回到天津。
畫室的窗外,有幾棵說不上名字的大樹,葉子已經黃了,一天天飄落。這讓他記掛起遠在涉縣的柿子林,是不是已經達到了他所需要的凋零狀態?然而他卻無力再回到那裡。他體會到時間流逝的無奈。那種悵惘的情緒瀰漫著整個秋天,反而促進了他對秋天的惆悵。
畫作中,置身柿子林的姑娘撿完柿子起身,將身子扭轉過來。在鬆軟的土地上,她的腳往外掰著陷入泥土之中。她長著一雙單眼皮的眼睛,翹著厚厚的嘴唇,粗布衣服,一隻手擱在胸前,這個下意識的動作猶如祈禱。
《十九秋》
作品名稱《十九秋》,取自詩歌「蘇武牧羊十九秋」。用數字作為畫名是指經歷了十八九個春秋的少女,正要步入人生另一階段,她像是在為未來祈禱,臉上寫著憧憬,又帶著悵惘、迷茫,未來將如何?這真是個迷呀!
秋是何家英最喜歡的季節。它完全不同於春。春天給人的感覺是生機盎然的,畫筆下的春天是美好的,但也往往是「歡快的、表面的、膚淺的」。秋天是生命的消逝,卻是「博大而深沉的」。「只有北方人,年年經歷秋天,才能懂得滄桑。」
何家英說,自己並不是一個經歷過太多世事坎坷的人,因此不擅長描繪雄厚的悲劇。但讓他觸動的東西,往往帶有悲劇性,是一些人平靜生活里的那點波瀾而引起的哀傷。
他玩味那些淡淡的悵惘和感傷情緒,覺得它們最富詩意。是美好食物甘甜之後的回味,帶著點苦澀,婉約而饒有趣味。「如果我們僅僅把人畫得甜甜的,那就很甜膩,我們之所以愛巧克力、咖啡、綠茶,是因為它們有點苦味,我們才怎麼都不會膩,才會感受到它悠遠的味道,是往心裡頭滲透。」
可入畫的形象
何家英筆下人物多是女性。
「我畫女性的時候是用我的心來認識的,所以我可以從女性身上發現不同尋常的美感」。
選擇女性作為表達對象,是因為在何家英嚴重,女性在情感上最脆弱,她是敏感的、深情的,也容易流露於外表。女人的眼神,女人的動態,會以一種審美的狀態呈現出來。這種審美的狀態是可入畫的。
何家英筆下的女性氣質相仿,無論身份如何,總與世俗隔著點距離,帶著些詩意。《孤葉》的模特是普通下崗女工,教育程度不高,他卻從她獃滯的目光中找到畫意,深感她骨感的額頭、深凹的眼窩、平順的雙腳,都具備美的表現力。「我借用了她的外表,表達的卻是自己的心性」。
《孤葉》
他無法忍受俗氣,也不願接納膚淺。有過幾幅作品,已經開始畫了,畫著畫著,何家英覺得毫無意義,戛然而止。一次,他找來一位長得像古代仕女的女孩,讓她跪在椅子上,雙臂伏在桌子上,做看書狀,他想把女孩設置在一個下國際象棋的場景。畫著畫著,他發現,這不過是一件輕鬆娛樂的作品,題材輕浮,缺乏內涵,停筆,沒有再畫下去。
時裝模特也是不容易入畫的。她們身材好,相貌標緻,但「絕對畫不出好畫來」,因為她們普遍長著商業的臉和身材。與美術創作無關,實際上是因為他們並非生活中的典型形象。藝術作品需要讀者生活經驗的共鳴。
什麼是可入畫的?他舉了個例子,有些女孩是純凈的,不光是純凈,更是清雅的。這是其具有的氣質。鼻樑挺拔,眼睛清澈,嘴唇透亮,正處青春,還未涉世過深,因此,她沒有雜念,其形象潔凈而雅正。沒有人不被這種形象所感染。所以,這是藝術的典型形象中的一種類型。可寫,可畫,可歌,可頌。她必然是感人的。
重新發現人的價值
在一系列清雅的女性形象中,《街道主任》是個例外。畫中描繪的中年婦女身體胖胖的,單眼皮,充滿霸氣。她處在最基層的領導崗位,是一個負責街道工作的大娘,她做了一些工作,但也很厲害、有權勢。
《街道主任》
作品誕生於1981年。「文革」過後,「傷痕文學」影響文壇,影響蔓延至其他藝術領域,美術創作突破公式化、概念化的願望強烈,開始注重對人的真性情的描寫。
與此同時,改革開放所帶來的資訊刺激了中國美術的發展,何家英不可避免地受到東西兩種不同文化的影響。他意識到,當時中國繪畫的寫實還停留在概念寫實上,不真切,更不深刻。西方人物畫對人本身價值的發現,成為他突破閾限的參照。
他想起小時候父親說過的一句話:「你們看書看電影,就知道分成好人、壞人。總是不是好人,就是壞人。可沒這麼簡單,人是很複雜的,人可能會有多面性。」父親的話,影響到他後來對人物的認識。
因此,當時代將人重新拉回人的層面時,他有意尋找一個形象,一個心理複雜的人物形象。是個有個性、有思想、有感情、有血有肉的形象。他既不醜化也不美化他,更不強行用階級屬性為他歸類。他選擇了兒時最熟悉的街道大娘。
畫至半截,剛從中央美院研究生畢業的汪國風路過何家英房間,見他畫畫,進來觀看。何家英誠惶誠恐地請汪國風指教。汪國風一言不發,半晌,點上一支煙,深吸一口,對何家英說:「你畫出了我們當代人想畫卻沒有畫出的東西。」
何家英忙問:「是什麼東西?」
「是形象,是活生生的人的形象。」
《街道主任》令當時的中國美術界大為震驚。
同時代出現了許多批判現實、干預社會的藝術作品。何家英認為自己不屬於這一類。「有人要用畫去干預社會,這其實太高估了藝術的作用」,他覺得繪畫有其局限性,不能什麼都去描述,尤其不能用來「發牢騷」。
問他,藝術的本質是什麼?他說,不是抨擊,也不是說教,是表達情感,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用審美高度滋養人心,「這根本不是靠一張畫就得到什麼啟示的事,不是這樣。」
他是克制的。美術評論家張曉凌在為何家英出版畫冊寫的《化真為美》一文中寫道:「在藝術創作生涯中,他從未在某個潮流中謀取一個位置以此獲得名聲,他的作品也絲毫未有隨波逐流的痕迹。相反的是,在潮流洶湧而至的時候,除了本能的抵觸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反思的方式從中脫穎而出。」
1970年代的孤獨
對何家英而言,繪畫從一種蒙昧的信手塗鴉,變成有意識地學習繪畫是從初中開始的。
在此之前,畫畫是天性使然。他從小喜歡畫,但凡有個紙頭,總要在上面畫點東西,母親加工服裝時盛扣子的小紙盒也會成為他畫畫的材料。
四五歲時隨母親上街,在街上看到什麼,何家英回家都要一一畫出來,汽車、電車、馬拉車盡收筆底。後來那種細膩的觀察力在童年就已顯現。一次,母親說他畫的不對,電車的連桿是弓形的,他卻畫了兩個小辮。他辯解:有軌電車的連桿是弓子,無軌電車的就是兩個小辮子。
在中學,何家英從師兄門如山處第一次了解到素描、速寫,見到前蘇聯的《素描教學》一書。知道了黃胄,被他的《阿娜爾罕》之美震撼。
他與門如山常在一起作畫,每天畫到凌晨兩三點,早晨學校預備鈴響才起床。二人一同參加當地文化館辦的美術班,從此步入正途。他心裡越發清楚,自己將來的理想就是要當一名畫家的。
1974年,何家英初中畢業,到農村插隊是他的主動選擇。現在看來,他發覺自己當時的想法多少有些「幼稚」,以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一定大有作為,後來才明白,「不是這麼簡單的事兒,也許是,也許不是,還有很多的未知數」。
何家英第一次品嘗到了「命運的滋味」。過去,學校組織學生去農村,進工廠或上部隊,大家心裡都知道,一兩個月後必定回來,再艱苦,後頭總有希望。這次,戶口到了農村,遠離家人,以後還能不能回去?誰也不知道。命運呀!就是這麼無情。
何家英至今仍對那些勞動細節記憶猶新。大隊搞水利工程,他幹得最多的活是挖溝,一天要從地里往外甩出十立方土。土有四層,第一層鬆土,裡面儘是秸稈纏繞,鐵杴甩到一半,土就散了;第二層土好,最易出活;第三層,土裡滿是「漿石猴子」——花生狀的小石子,往往要弄壞鐵杴前頭的鋒。幹完這一層,水就出來了。渴了,就喝地里滲出的水。地是鹽鹼地,水入口中,滿嘴咸澀。最後一層是在水裡挖上來,滑出溜的大泥條,一不小心,沒有甩上去,反而落在了水裡。最後還要把水渠修整平整才算完工。這時太陽已經落到高粱尖兒上了。沒等走到家,天就黑了。
冬天更艱難。穿上棉襖,麻繩往腰間一系,揣著手、低著頭出門。地面已經上凍,眾人抬著夯,咣咣砸,砸成一塊塊抬上去,再分段挖土方。
雖然這是一段非常艱難的時期,何家英卻堅持不懈地畫畫。白天,他隨身揣個筆記本,休息時掏出來畫幾筆,夜晚,他去老鄉家畫速寫。遇上夜裡開會,沒有電,他躲在農民背後,摸黑畫在馬燈前講話的人。
「沒別的想法」,它是匱乏生活中唯一的精神生活,除了畫畫這件「自己的事」,其他事情都毫無意義。它還包含了一種可能性,藉助畫畫,也許有望擺脫命運。
單調、孤獨的農村生活,反而給了他很多藝術上的感動,那種眼前事物映照內心圖景的感動。1980年,何家英畢業留校任教後,還常到山區農村寫生。一天午後,何家英獨自躺在農民的炕上休息。屋裡漆黑,木頭門開著一道小縫,陽光從小縫裡鑽進來。他盯著那束光,感受到一種意境猶然升起,覺得自己進入某種不可名狀的境界之中。
這種感動日後越來越稀缺,只在孤獨時造訪過他。孤獨成為一種極富價值的個人體驗,「孤獨的時候你才渴望訴說,你才渴望跟自然事物有共鳴。」
月亮與六便士
孤獨感是在千禧年之後逐漸消失的。
像穿上了永不休止的紅舞鞋,周圍的一切都熱鬧起來,他「被綁架了」。
何家英曾把與自己同時代的畫家稱為農業文明的最後一代畫家。這些人經歷過苦難,受過命運拋棄,有過一段時期很單純地畫畫,心無雜念,格外真誠。
他們接受過根深蒂固的愛國教育,有揮之不去的民族情懷,又經歷了改革開放,心態逐漸開明,產生了一種獨特的創造力。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學校的那些年,是何家英創作精力最好的時候。「你沒出名,沒人拿你當回事,你身處的位置非常非常低」,恰恰是這樣,無人干擾他畫畫。
現在呢?
「事務性工作和社會活動佔據了我的主要時間。」
每當半夜醒來起夜,腳觸碰拖鞋的一剎那,何家英心頭會湧上強烈的失落感。這是一種自責?還是一種壓力?他深感自己讀的書不夠多,藝術創作也沒跟上,恍惚間驚覺現在的日子特別荒唐。
採訪時,幾乎每過二十分鐘,何家英的手機鈴聲就會響起。他好脾氣地接起來,任何一個來電,都客客氣氣答覆,見對方有繼續往下聊的趨勢,才委婉制止,讓對方晚一些再打來。
當問起他心中理想的日子時,他果斷地回答:那就是應該把手機關了,斷絕與外界的交往,「不斷絕與外界的溝通,我後半輩子是不會有大成就的」,停了片刻,又肯定:「不會有。」
由此談到了絕情的高更和真誠的梵高,「梵高是一個樸實高尚的人,真誠、重情。」梵高用不著與世隔絕,因為世間就沒有接納過他,所以他永遠是孤獨的、痛苦的。高更不同,何家英說,高更有賢妻伺候著,過著安逸的生活,他忽然意識到這樣會喪失鬥志,毅然決然拋棄了這一切,跑到塔希提島去和土著人生活了。他敢於拋棄都市生活,尋找到了他鐘愛的土著人生活,才促成了他在藝術上的創造力。
二十多年前,何家英就已經畫出了自己的代表作,問他會不會在日後創作時倍感壓力。他說,他知道自己能畫出好畫來,只是需要孤獨,現在實在是在浪費生命,浪費才華。
只能盼著退休,從職位上退下來,起碼不用再開會,就可以躲到外地去了,再有人找也找不著。何家英到底能不能下決心逃避都市的喧囂?我們還要拭目以待。可能不大容易,他的性格太隨和,很難做出決絕之事來的。不過,我們還是期待著他走出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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