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馮驥才《感謝生活》
感謝生活 ―――― 獻給十年浩劫中受過苦的人 火車已經開過三站,這包廂的其它鋪位依然空著,多半沒人來,那可真是要謝天謝地了!長途旅程中,沒熟伴,就最好也沒生伴,一個人自由自在,我便總喜歡自己陪著自己。在淡漠中尋求寧靜。只有在沒人的地方才自由么?在沒人的地方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幾小時前天就黑了。可是忽然外邊射進的強光照得眼睛發花,不等弄清是對面來車還是到達什麼站頭時,車身「咣當」一晃停了,直把杯中的水晃出一半。那時司機就這麼停車,總像憋著多大的火氣拿旅客撒。不知哪個包廂的孩子被嚇醒,哇的哭起來。我把臉貼著冰冷的窗玻璃往外看,原來是遼河平原上的郭家店車站。但在那一條條塗滿口號的水泥柱子中間,看不見幾條人影;寒風把刮落的大字報團成一個大紙球似的,在月台上緩緩滾過。很快,鳴笛和關車門的聲音過後,再「咣當」一下就動起來。看來今兒一夜這包廂屬於我自己了。我躺下來,閉掉頂燈,扭開床頭的小壁燈,在半明半暗的光線里,鬆弛思維,放縱想像,打算任意享受一下孤獨才有的安寧,忽然「嘩啦」一聲車門卡開。糟糕,來人了! 我忙起身開燈,沒見人進來,卻先拱進一個笨重的大牛皮紙箱。紙箱撂下,現出一個中年男人。我剛想和他打招呼,可他喘著粗氣,脫下帶著寒氣的棉大衣往鋪上一扔,回身又提進個破旅行包,拉鎖壞了,中間用麻繩捆紮起來;還有一個綠帆布面的髒得發黑、邊兒磨毛的大畫夾。他把東西往裡一放,趕緊回身把包廂門拉上,動作緊張得好像是個沒票混上車的。他進來後沒搭理我,而是揚著臉為他的大紙箱找地方放好。待他坐下來,我問他:「外邊很冷吧!」誰知他好像沒聽見似的,又起身四下看看,再把那大紙箱挪到門上邊的空格里去。我見他舉那紙箱挺吃力,剛要問他是否需要幫忙,他一用勁,正對著我臉的屁股,「噗」地放了一個又粗又響的屁。我從來沒見過這樣不通人情、不懂禮貌的人!而且他放好紙箱之後,也沒向我道歉,只用他死魚一樣淡灰色的眼睛瞅我一眼。瞅我時,眼睛一噓,好像看什麼費眼的東西,真叫人討厭極了!我預感一次不愉快的旅行就此開始了。 我決定不再搭理這傢伙,頭靠一邊,假裝打瞌睡。但這傢伙一會兒也不閑著,總出聲音。先是「嚓」地劃著火柴抽煙,吐煙的聲音好像吹氣,然後聽見他總在自言自語念叨著,什麼「車速太慢」,「暖暖手吧!」,「黑夜、黑夜、黑夜……」我想大概這傢伙精神上有點毛病。後來這傢伙就折騰開了,坐不會兒就站起來,總去把那紙箱弄得咯吱咯吱響,我把眼微微噓開一條縫,只見這傢伙正踮著腳把棉大衣蓋到紙箱上去,完事還沒坐下,又去拉開棉大衣,讓一個箱角露出來,原來這箱角上有一個撕開的洞。這引起我的好奇。紙箱裝著什麼東西怕冷又需要空氣?顯然是活物。起初我以為是偷運的雞呀貓呀狗呀之類的東西,但為什麼沒有叫聲?即使不會叫的兔子,也會有響動。這時更稀奇的事出現了。這傢伙回頭看看,以為我睡了,便輕輕登著鋪邊上去,把嘴對著箱角的小洞,居然小聲說起話來: 「憋壞了吧!忍一忍,天亮就到了!」 啊呀!這是人販子吧!但兩尺多長的紙箱絕對裝不下一個人,多半是小孩吧。可他背著畫夾子幹嘛?偽裝畫畫好遮人耳目嗎?我等他坐下來,仔細瞧一瞧他。幸好我在陰影里,噓著眼看不出是醒是睡。卻見這傢伙頭髮像一團秋天蓬亂的乾草。平板板的臉上蹭上一塊塊灰,好像剛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瘦瘦的手上凈是傷疤,格鬥留下的疤痕?再瞧,他從舊制服、破絨衣、直到裡邊的爛領子的襯衫,領扣兒全沒扣。胸前一個扣子還扣錯了眼兒。這副狼狽相,活像一個越獄出逃的犯人。可是細心打量一下,他渾身上下沾滿顏色,新的痕迹壓在舊的痕迹上邊。還有種散漫的、不經意的、脫俗似的氣息,不知從他身上還是臉上散發出來。他那天生的紅眼邊,給人一種憂鬱感。一個落魄的窮畫家嗎?怎麼坐得起軟卧?這又和那神秘的紙箱怎樣聯到一起?我腦袋裡對這一切無法形成明確的判斷。好奇心和一種莫名的不安,使我忍不住問他: 「那箱里是什麼?」 他差點蹦起來。「你嚇我一跳!你沒睡著?」他驚慌失色,顯然那紙箱里裝著非常之物。 等他像剛才那樣著意瞅我一眼後,便說: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咱再往下說。」 他反而來問我。不等我開口,他進而把問題提得十分具體: 「您是作家?嗯,我沒說錯吧!」 「我?」我不知該怎麼回答。那時,「作家」這兩個字是一種光榮還是罪過?我苦笑一下說,「……以前寫過東西。」 「好了!其實我第一眼就認出您來了。」他頓時鬆弛下來,臉上的驚慌像水紋一樣忽然沒了,身子往後一仰說,「您不會認識我,我是您的讀者。以前在報刊上常見到您的照片。連批判您的文章也讀過,當然是揪著心讀的……」。 這幾句話,似乎使我們在相互了解之前就溝通了。我覺得,我對他那些猜疑也變得毫無根據。 「你……」我想問什麼。 他從衣兜摸出一盒揉成捲兒的破煙盒,從中掏出一根只剩下半截卻沒捨得扔掉的煙捲,點著狠狠抽兩口,再用力吐出來,然後隔著面前濃濃的煙團對我說:「我給您講個故事吧!」他見我有些詫異,就用手指指上邊說:「您不是要知道那箱子嗎?還有我,都在這故事裡。我這個故事沒對任何人講過,但我願意講給您聽……」 我從他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種信賴。人民的信賴是作家最大的幸福。如果你是個嚴肅的作家,便會常常碰到這種令你深深感動的情景:一個陌生人,懷著虔誠,把久團的心扉突然朝你敞開。似乎只有你才肯用心、並能夠體會那中間的一切。那麼,你獲取的決不止於這秘密了。 這時,他已然扭頭,把那淡灰色的眼睛對著漆黑一片、冰天雪地的窗外,望了一會兒,再扭過來時,便好像換了一雙眼睛:熾熱、逼人、爍爍發光;彷彿有種壓抑不住的東西要從這裡炸開。煙頭帶著火,就在他食指和拇指中間捻滅。「是這樣――」他的故事開始了。這幾年,風雲變幻,天旋地轉,以至無論怎樣古怪奇特的事聽起來也不動聲色,誰知道世上還有這樣一個難以想像又撞擊人心的故事……。 他答應我可以寫出來。為了他的安全,我一直靠記憶把它保存心中。只有在今天才能如實地寫在紙上。 一 他媽的!您別怪我開口就這麼一句。我一想到過去的事,不知怎麼,這三個字兒自己就蹦出來了。 那是六十年代初!我在北京美術學院畢業。我是學油畫專業的,不是吹牛,我是那一屆公認的尖子。我認準自己一定被分配到美術館、美術出版社或藝術研究所那些專業部門。那些部門也在爭我。和我最相好的一個女同學打聽到,我可能被留校當助教。我那時真是興緻勃勃,恨不得一頭扎進社會裡干一氣。「拿這畫筆向生活和未來報到!」我整天喜笑顏開地這麼說。可是「報到通知單」到手一看,我傻了。上面寫著報到單位:遷西縣第二陶瓷廠——一個開玩笑也扯不到的地方。開始我以為搞錯了。當我看見「報到人」一欄清清楚楚寫著――華夏雨――是我的名字,我感到這單子黑了。我的嚮往、抱負、前途、計劃,連同我摯愛的她,全都塗在這黑紙上了。直到我在北京站等候開往遷西的火車,還像做夢一樣,不相信這變化。為什麼?這怎麼可能?出什麼事了嗎? 當時,我懷疑這種「草菅人命」式的分配是系主任搗鬼。因為我和他的藝術觀念截然相反,簡單地說,他把藝術看做學問,我把藝術當做生物。我們常常弄得很僵,偏偏多數同學都站在我這邊。深深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怎麼肯留我?嘿,其實這完全冤枉了他。我倒霉的根由與他毫不相干。他媽的,叫誰也絕想不到……待會兒我再說這段吧! 命運開始折騰起我來了!讓我充軍到這麼個鬼地方,下車也沒人接,只好自己扛著行李走,越走心裡越冒火,幾次想掉頭不去了。 可我站在陶瓷廠門口往裡一看,乖乖,事情就變了。我一下子把行李扔在地上,眼前的情景將我震住。瞧瞧!卡片開闊地上擺著成千上萬正要裝窯的泥胚,海碗、大缸、瓶子、罈子、罐子,沒燒過的泥胚還有股子野味的、生性的、原始的美,粗糙、圓厚、紫的、白的。幹活的窯工們都光著膀子,堅韌的脊背曬得又黑又亮。背景的大土窯,好像平塗上去的磚紅色和土黃色。我從來沒見過這種單純又輝煌,雄性加烈性的顏色!生活中的顏色永遠充滿生氣!太新鮮、太獨特了!我幾乎什麼也沒想就愛上這地方了。興沖衝進場報到。 廠黨委書記叫羅鐵牛,給我感覺像個小商販,又矮又有點歪的身子,像個壓癟的鞋盒。他對我的態度很微妙,客氣後邊好像藏著什麼。他領著我在窯上和車間里轉轉看看。工人們對我也不理不睬,個別年輕人好奇地瞥我一眼,趕緊低頭幹活,年歲大的乾脆頭也不抬。我以為閉塞地方的人對外來的大學生有種畏懼心理。我朝他們友善又親切地微笑。其實我又猜錯了!他們對別人並不是這樣。 您要是沒幹過陶瓷,決想不到,那是一個怎樣奇妙的世界!一個平平常常的日用瓷碗,要經過幾十道工序,更甭說瓶兒罐兒的了!處處都有講究,都含著艱辛,都藏著神秘。鑄漿的小姑娘,一個月要用木桶把一萬三千斤瓷漿灌到模子里去。這些車間下邊都有大地灶,把屋裡烤得像蒸籠,為的使泥胚快乾。三伏天,熱得那些沒結婚的小姑娘也脫光膀子,顧不得別的了。有人說「每一件瓷器都有陶瓷工人的汗水」?那種說法太空洞。應該說世界上無論多精美的瓷器都是從這裡出去的! 我在拉胚車間看到一個高大壯實的老漢在做瓶子。他把一攤軟泥放在檯子上,腳蹬軸碌,雙手一提,沒見他手怎麼動,一個樣式古樸,神氣活現的大瓶胎就出來了。這地方的瓷器與景德鎮的不同,不求勻整精細,看上去笨重,可有股拙勁,一股雄風,尤其這老漢拉的瓶子,個個賽活的,有神氣,有姿態,好像按上眼就會說話!我被他的手藝感動了,情不自禁問他: 「老師傅,您這是怎麼做的?」 他對我這句實際上是讚美的話並不高興,偏過半張大肉臉,生硬地說: 「使手做的!」 這句話像把一團泥塞在我心口上,真憋氣!我心想一輩子也不再搭理這老傢伙。您別以為我真會這樣,我天生不會記恨人,過去就忘了。 羅書記叫來一個細高、文氣的青年,他皮膚像綢子一樣光滑,見面就笑眯眯。他叫羅家駒,彩畫組長,以後我歸他領導了。我很高興,因為他是我遇到的第一個熱情的人。他領我去後院看「宿舍」,爭著搶著幫我扛行李,他說早就聽說我要來,一直盼著,還要拜我為師。話里沒虛假,我在美院時,也常在業餘作者那裡感受到這種殷切的敬意。後來我才知道,羅家駒在廠里非同尋常,他既是羅書記的表侄,又是頭號秀才,人極聰明,十幾歲就進廠,對各種洋彩和花釉熟悉得賽過一個老娘兒們使喚有鹽醬醋,還能畫素描、國畫、水彩,寫草書和隸書,全靠自學。在這縣城,有這兩下子,就算半個聖人。雖然照我看,他這些不是憑天賦而是靠精明達到的…… 羅家駒指著一間破屋說: 「您別怨怪。廠里都是當地人,沒宿舍。這還是幾年前,會計的親戚打秦皇島來找活干,也是個畫畫的,沒地方住,就住在這兒。原是里外間,那人走後就堆亂七八槽東西了。聽說您來,只能先騰出外間應應急,等有地方再把裡間也騰出來……。 我打量一下這屋子,真不能算是住人的。總共也就三四步見方,大小且不說,它倒像沒入窯燒制過的泥胚。地是黃土地,牆上抹過一道大白也差不多掉凈了。屋頂沒扎糊,露著草芭和帶樹皮的黝黑的椽子。里外屋中間沒門,用木板隔開,一種陰冷加上積塵的「倉庫味兒」從木板縫透出來。簡簡單單幾件傢具,窗台上還有一層沒除凈的青草根茬……怎麼,您以為我很惱火嗎?不,我這人倒不在乎這些。如果一座宮殿和一座森林,由我來挑,我必定選擇森林。因為大自然會給我無窮無盡的感受,我把它們都能變做藝術。特別是我那後窗戶,外邊是開闊的河灘和無聲的荒野,它和我屋裡無雕飾的一切,融成一種單純又自然的美,一種詩的氣息。多棒! 想想看,那時我只有二十多歲,從學院走出卻沒有從藝術走出來的人,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藝術的敏感。一切事物,有生命或無生命的,好像都在發光、喘息、出聲。連陽光,風,搖動的樹影,恬靜、微細、亮晶晶的浮塵,也是有感情的。您覺得嗎?黑夜比白天色彩更豐富,更有感情。我感覺,自己所有神經末梢都露在皮膚外邊,常常被自己這些感受激動得不得安寧。天呵,那是一種怎樣的自我感動。感動才是真正的幸福!我喜歡廠里的人們,不完全因為他們幹活時的場面具有畫面感,我更喜歡他們狹隘又實在的性情。這性情使他們每一張面孔都大有畫頭。我時常對他們表現出一種難禁的衝動來。 但漸漸我感到,他們對我不是這樣。除去羅家駒,很少有人同我說話,我要給他們畫像,沒一個同意。本來鄉間的人是高興別人給他畫像的。可他們為什麼總避著我? 一天早晨,我正在水龍頭前彎腰刷牙,廠里的司機崔大腳突然抓著我的肩頭,粗聲大氣、挺認真地問我: 「你這傢伙是不是反革命?」 我給他問得懵頭轉向,等我抓起水杯,漱去嘴裡的牙膏沫子,他已經搖著兩尺多寬的肩膀走了。 崔大腳有點缺心眼,但這話不像是瞎說的。我忍不住追上去問,他瞪著眼沖我挺橫:「你別裝蒜,廠里沒人不知道,你是到我們這兒改造來的!」看他這架式,真把我當做十惡不赦的罪犯。 我聽了這話,聯想到那張黑色的報到單,羅書記的假客氣,一張張躲避我的臉,原來事出有因。我沒有犯過任何錯誤呀!可是,一九五七年後,生活又多了一層,就是告密。我私下對誰說過什麼犯歹的話沒有?天呵,誰知道自己都說過什麼話。不管怎麼,我感到,暗中有種東西緊跟著我,左右著我,威脅著我。心裡常常產生一種恐怖感。 顯然受了這東西的影響,我對周圍人的感受全變了,人家冷淡,我,我就和這東西連繫起來。我不願意與別人接觸,真像自己做過什麼壞事,這感覺太彆扭了。我漸漸對周圍的一切缺少那種藝術敏感。生活好像褪色了。白天幹活,下班一人悶悶呆在屋裡,什麼也不想干,畫筆幹得像錐子了。偶而又想:「我不能不畫!」這樣畫出來的東西,沒神,沒魂,沒氣……什麼也沒有,完事連看也不想再看一眼。 那時我唯一的消遣和寄託,是我那後窗戶。我把枕頭用書墊得高高的,目光正好從這窗框穿出去。世界上任何一個窗框都是一幅畫框,畫框里的東西是活的。我這畫框里是條灰暗、古老、沉緩的河,一直能看到它虛入天邊的端頭。這河床過淺,從來沒有一隻船,遠去的或來近的。河岸是乾涸的泥灘,被太陽曬得結成硬皮,龜裂成很深的溝紋;只有幾處裸露出一些滿是裂縫的嶙峋的石頭,略略有些崢嶸。所有的草都是先天不足,沒綠就枯黃了;河岸從堤坡向兩邊伸延,漸漸軟化,煙一樣散開,成為一片蒼涼的、泛著鹼花的茫茫荒原。這荒原的一邊消失在霧氣里,晴天赤日時,也看不見際涯;另一邊在二十多里遠的地方,給一條黑壓壓的林帶截住。這林帶是條神秘的牆。鳥從那上邊飛走,就灑下一片玻璃般晶亮的陽光,地上的一切都睜開眼了。鳥兒從那上邊飛來時,就給這窗框里寥廓荒寂的景色帶來一點聲音,一點活氣,一點自由自在的聯想,一點悠然自得的心緒,一點點安慰;鳥兒從那林帶上遠去了。我的心也被帶走了,帶走了。 誰來跟我做伴,誰願意走到我這灰色的生活中來? 二 來廠後一個來月吧,那是個公休天。我死死睡個懶覺,起來推開門,一個意想不到的、奇特的形象跳到我眼裡,嚇我一跳,一隻狗,黑狗!它給我的感覺,挺凶,挺壯,通身黑毛,以致看不清面孔。腦袋兩邊各垂一片挺大的耳朵。半張的嘴耷拉出粉紅色柔軟的舌頭,隨著呼呼喘息,滑溜溜顫動著。兇猛的狗才這麼喘氣。它不吼不叫,像一個很有身份的武士,威嚴,老練,一動不動蹲在那裡,雄赳赳張開胸脯絨樣的長毛。我要出去打熱水,提著暖瓶幾次邁出門坎,都給它嚴厲的目光逼回來。我們這樣相持十分鐘,它根本不打算退讓。我便試圖繞開它走。根據我小時在鄉下的經驗,對狗,你愈不理它,它愈不招你。但這狗分明是專找我來的。我出門,它不動,我往旁邊走兩步,它立刻起身,不慌不忙走到我前面兩步遠的地方一蹲;我想從另一邊走出去,它又這樣把我攔住,說什麼也不叫我出去。我被困住了,手提空水瓶,不知所措地看著這狗。不知它要幹什麼?忽然前邊傳來一陣開心的笑,原來缺心眼的崔大腳倚著車庫的磚牆,看我的笑話。我被激惱了,撂下暖瓶,朝這狗叫道:「你盯著我幹嗎?我打你了!」回身操起門邊的長桿掃帚。這時聽到一個蒼啞的喊聲: 「別動手!」 羅長貴――就是頭天到廠,給我釘子吃的那個拉胚的老漢,從一邊走來。他朝這狗喝斥一聲: 「滾開,黑兒!」 狗只往後挪了一尺。我把羅長貴讓進屋,這老漢頭次來串門,我想給他沏茶斟水,但是……我尷尬地指指空暖瓶,又指指守在門外的狗,羅長貴笑著說: 「甭怕它。這時條野狗,不常來,說不定一會兒自個就走了。」 「看樣子倒不像野狗。」我說。「噢,你蠻有眼力,怎麼看出來的?」 「憑感覺。」我說。這三個字兒可是藝術學院的學生們總掛在嘴邊的。 羅長貴皺皺眉。 「怎麼?」我問。 「沒什麼。它確實是條家狗。原先給二道街一個油匠養著。那時一身毛好亮,油匠說他給這畜牲刷了一道油。前兩年度荒,糧食緊,這畜牲太能吃,實在喂不起,就下狠心送到一家木材廠,誰知送去後,油匠回到家,這畜牲反比他回來得早。二次下狠心,又把它遠遠送到城外的磚廠去,拿條鏈子把它拴在升降機的架子上,怕它再跑,可是一天夜裡下大雨,這畜牲居然又回來,渾身淋得凈濕,脖子上還掛著半掛鏈子,後脖梗子上都是血,硬把鏈子掙斷了唄!這次它回來,一頭扎到鋪底下,怎麼叫也不出來,給東西也不吃,好像知道為嘛把它送走的。直到餓得快斷氣,才肯吃東西,卻從不多吃,餓極了到外邊找食吃,決不在家偷嘴,你說這畜牲靈不靈?」 「它怎麼成了野狗?」這狗的命運像磁石一樣,有力地吸住我。 「那是去年,油匠一家遷到唐山。人家大城市不興養狗,油匠就拿酒把它灌醉,甩下它走了。它醒來沒了家,成了野狗,成天亂跑,經常入戶偷吃的。它常到咱廠里來,食堂後邊不是總扔著剩骨頭剩菜嗎?開頭崔大腳往外轟它,後來它咬住一個偷瓶子的賊,算有點功,大伙兒也就不轟它,要來就來,要走就走。」 「怎麼沒人養它?」 「先前咱羅書記倒想養它,它不跟。大概那油匠待它太無情,它不信人了!」羅長貴意味深長地笑一笑。年歲大的人,笑裡邊總沉澱著某種東西。「再說家畜一野,很難改回來。挺好的一條狗,完了……。」 「它叫什麼?」我問。 「黑兒!還是油匠給它起的名字。」羅長貴說。 我瞥一眼黑兒――這條命運坎坷、性情奇特的狗。我對它的感覺全變了。這毛茸茸的動物身上,包藏著多少令人感慨的人生內容!這哪裡是一條狗的遭遇,多麼像一個人的遭遇! 「黑兒,過來!」我朝他叫,已經絲毫不怕它。我的聲音那麼親切,像是對一個人。 我敢說,這狗絕對是非同尋常的、通人性的。它一聽我的聲音,渾身一抖站起來,原地踮踮轉兩圈,又蹲下來。這時它不再帶著那股凶厲的勁兒了。 「甭搭理它了。人家都說你的畫不錯,我今兒是來看畫的。」羅長貴對我說。 我知道他的來意後,真有點惶惑不安,甚至還有點受寵若驚呢! 您很難想像,陶瓷這行保守得多厲害!為了手藝秘不外傳,我們廠一百多人差不多都姓羅。外姓人很難呆住,除非像崔大腳這種缺心眼又不沾陶瓷的人,不受排擠。廠里的高人只有羅長貴喝羅家駒。羅家駒那種精細的畫瓶,我沒興趣。羅長貴的絕活是拉胚和使花釉,都使我著迷。尤其花釉,使上去一個樣,燒出來一個樣,顏色像進入幻境,不可捉摸!什麼味道、意境、感覺都可能出來。有時抹一條魚,點一些浮萍,窯里的溫度過高,出窯後,那魚瞎了,變成一條船影,浮萍變成一片繁密的大雪花,我在古畫中也沒見過這樣高深玄妙的境界! 我想跟羅長貴學藝,不願在彩畫車間天天勾藍碗邊,我擔心羅家駒不高興,誰知他笑眯眯答應了。我到羅長貴的車間來,頭天就給我一個下馬威。他叫我把一個剛拉好的三尺多高的大瓶胎抱到一邊。我為了表示認師的誠意,上去賣力氣一抱,「噗」,大瓶像大蛋殼癟了,攤在檯子上,我失去重心,栽在上邊,滿身沾的都是泥!車間四處發出笑聲,真狼狽!老漢不聲不響把檯子上的泥很快團起來,轉眼又拉出一個大瓶,大小形狀,和我打碎那個一模一樣。然後他兩手捧著兩邊,一下子,把這個幾十斤重的大泥瓶神話般拿起來,走兩步放在我身邊,什麼話沒說就走了,叫我和這泥瓶並排傻站著。 我可怵透他了。生怕他看不懂油畫,以後更瞧不起我。便把在學院上國畫課臨摹的宋元山水花鳥畫都翻出來給他看。奇怪的是,他更注意那些講究色彩、變形較大、主觀色彩更濃的油畫。他開始用一種猜迷般的神氣看,一直看得臉上的皮膚漸漸變軟。忽然他「啪啪」拍兩下畫布,他每次燒出一個好瓶子,也這麼得意地拍兩下。 這時我忽然發現門口那狗沒了,再一瞧並沒走,它在門口,身子躲在牆外,露半張臉朝屋裡怯生生張望。好像一個孩子!這情景惹起我一陣憐惜的、親切的、溫柔的情緒。叫它也不進來,我要去抱它。 羅長貴攔住我說:「它整天在外邊野,臟極了。」跟著他皺皺眉說:「奇怪,它是不願靠近人的。多半你這兒有油色味,和油匠家的味兒差不多……」。 是挺奇怪,打這天起,黑兒就常來了。我猜不透它為什麼來找我。尤其公休天准來――它居然能記住日子!我在屋裡做事,扭頭只見它在門口探進來半張臉。顯然它想跟我親近。可是我無論怎麼招呼它,拿吃的引它,它也不進來。我愈加勁,他愈不肯進門,只是陽光把它發藍的影子投進來。看來我們之間還沒建立信賴。有這麼一句話:不幸者不敢輕信於人。難道狗也這樣。 我想個辦法。它來,我就像見到老朋友那樣朝它點點頭,然後支起架子畫畫,不再瞧它,以免它起疑。有一次,我連續畫了一小時沒動地,也不瞧它,但我確信它就在門口。我堅持畫下去,直畫到兩個半小時,忽從眼角看見它蓬鬆的影子一點點挨近我。我的心突突的跳,生怕手裡的筆滑落下來驚跑它。跟著感到一個毛茸茸、有份量的東西倚在我腿上。天呵,我們緊挨著。我強按著心頭的激動,畫、畫、畫,直畫到陽光從門前移走。我累了,從來畫畫沒這麼累過。低頭一看,它靠著我的腿甜甜的睡著了。當然,這甜甜的,也是我心中一種感覺。 從此,我有了一個伴兒。 但它畢竟不是家狗了。不肯總呆在我這兒,有時一去十天半個月,不知去什麼地方,幹什麼。它每次都到了十分想念我時才來。您別以為這是我多情,它一來就用腦袋親熱地拱我的腿,咬我的褲腳,舔我的手。白天跟我玩,晚上就睡在我腳邊。外邊有點動靜,它就警惕地出去轉兩圈,或者乾脆一夜守在門外。黑兒是條極聰明的狗,教它什麼會什麼。我教它開門,只幾次,它自個兒就會按門把,進出自如。我叫它「抬左手」,它就把左爪子給我;我叫它「抬右手」,它就把右爪子抬起來。它從來不找我要吃的。當然,只要食堂賣排骨、燒蹄子、醬雜碎,我總買一份留給它。它找我決不是為了吃,決不是!我撫摸著它的頭問: 「你幹什麼總來找我?」 它直怔怔看著我,不出聲。好像對我說,你完全應該知道。 三 命中注定,我還要有一個更熱烈、更親密的伴兒。這伴兒一出現,黑兒馬上退到次要位置。她叫羅俊俊。我們一下子就相愛,一下子就結婚,事情快得像閃電,而且像閃電刷的照亮整個天地,連最濃厚、最陰鬱的雲層也照透。 那是個黃昏。羅家駒忽然帶來一個姑娘。說是縣城第一中學的美術教師,慕名拜訪我。 她給我頭一個感覺是塊朦朧的暖色。這感覺挺奇妙。儘管她細溜溜的長腿,又尖又圓肉感的小下巴,又寬又鼓的腦門,我都看到了。但她給我最新鮮、最獨特的感覺,是她全身沒有一條線是清晰的。輪廓也模糊,好像從背景上都摳不下來。她能融在任何背景上,周圍的顏色、光線、以至空氣,頓時都隨著她變,成一幅美妙的畫…… 記得那天,我手忙腳亂拿畫給她看,說了許多話,這些話我一句也不記得了。我只感到自己的嘴很小,很多想法吐不出來,那些想法就像蜜蜂在蜂箱里嗡嗡亂轉。她幾乎什麼也沒說。一種春天化雪時溪水純凈的光,在她那雙毛茸茸的眼睛裡閃爍出來。她的睫毛又長又軟又亂,看上去毛茸茸。她走後,我就用朱紅、熟赭、土黃和群青,調出一種特殊的暖色抹在灰暗的牆上。這顏色就是她。如夢如幻地融在牆壁上。我整整一夜看著這塊顏色發怔。 那天,羅家駒雖然坐在一邊,我好像忘記了他的存在。此後,羅俊俊不叫羅家駒陪著,她自己來,帶畫給我看。據說她自小生活在青島,父親遺棄了她和母親,母親死後,青島沒親戚,她就到這兒隨姑姑過活。她曾經在青島工藝美術學校上過兩年學,但從她的畫看不出一點專業的東西,幾乎沒有基本功,甚至還帶著女孩子瞎塗瞎畫的成份。但她的感受很好。她把這些稚嫩的畫面里蘊籍的意圖解釋出來時,極棒,極妙!她不缺乏藝術細胞。我最不願意跟那些只有技巧卻沒有藝術感受力的人說話,你把嘴說碎了,他依舊大眼瞪著你發傻;對羅俊俊,你只要把心裡那些感覺,不管多微妙,不管多麼不可捉摸,稍一說,她就能完全意會到了。後來我知道,她像許多充滿幻想的姑娘一樣,狂熱地喜歡詩,喜歡文學,尤其是屠格涅夫的小說。她時而覺得自己像麗達,時而又覺得像阿霞。她帶著這種自我感覺,走在縣城大街上不是挺可笑嗎?她這些氣質是在詩情畫意的青島,在海鷗和小別墅中間,在她原先那個工程師的家庭里培養出來的。我居然在這個閉塞得像個密封罐兒的小縣城,碰到這樣一個姑娘,簡直是奇蹟了! 我覺得是命運先把她安排到這兒,又把我安排在這兒。再叫我倆碰到一起。 我給她改畫時,她拿一個矮板凳坐在我身邊,她的目光漸漸由畫面移到我臉上。那雙毛茸茸的眼睛發獃地瞅著我,驚訝,崇拜,激動,迷惘,好像睜眼做夢……很快――至多五六次之後,她與我熟了,性格中更迷人的另一層表現出來了。她給我唱歌,背詩,還跳舞,我坐著,看她像小孩撒歡似的,率真地、開心地連唱帶跳。我的心像春天的原野一下子全綠了。她喜歡創造一種小說里那樣的氣氛,來感動自己,她還要把我也拉進去,一起去創造和享受這種氣氛。她愛靠著我的肩膀,喃喃的自言自語地說一些充滿藝術想像的幻想;她還愛穿一件新做的小花褂,乘我不在屋時遛進來,找一個光線迷離的角落站好,等我進門,忽然像發現一幅畫那樣發現她。藝術比生活美。但如果生活像藝術那樣,我寧肯不要藝術了!她使我重新感到生活的魅力。世界重新變得五彩繽紛,萬物濃縮為各種顏色的原汁,活噴噴流瀉在我的調色板上。我的筆桿也熱起來。一陣陣盲目的繪畫衝動,使我半夜從床上跳下來,支起畫架。但這一切來得太猛烈。我還缺乏藝術所必要的那些理性,拿著筆根本不知要畫什麼。一天晚上,她呆的挺晚,天下大雨。我說: 「我送你回去。」 她的眼睛直視著我說:「你轟我?」我一看她的眼睛,趕緊躲開。她的目光燙人!那是多麼偉大的畫家也畫不出來的一雙眼睛。這眼睛在燃燒。 「你為什麼不看著我?」她的聲音微弱卻強烈地抖顫著。似乎她怕什麼,又分明要勇敢地去攻取她所膽怯的東西。 「天太晚了,我怕人說你……」 她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猛拉開門,把我硬扯到當院。在嘩嘩大雨聲中,她叫道:「叫他們來看吧!我們愛怎樣就怎樣!」跟著仰起臉,把滾燙的、抖動的嘴唇,使勁按在我嘴唇上,怎麼也不鬆開。任使雨水從我倆緊緊吻在一起的嘴唇上澆下。涼雨繞著發燒的嘴唇,那感覺,真是奇特又強烈! 我用了很大力氣才把她拉進屋。她已滿身澆透,濕發貼在水淋淋的腦門上,目光依舊火辣辣地看著我,她不甘心進屋來!我再也受不了這年輕女人主動、狂熱、勇敢的進攻。蘊藏在全身所有細胞和血管中的一種慾望,全都鼓脹起來,完全失去自制力,膽子突然增加一百倍。當我把她擁抱在床上,她用那雙柔軟的小手捂住臉。她把一切都交給我了…… 我可不是個荒唐人。在學院,我和那個相好的女同學在一起,規矩得像獃子,最多輕輕挨一下臉,就像過電一樣趕緊躲開。不知為什麼這一下子就「出境」了。 第二天,我們開始辦結婚手續。表面看沒人反對。但辦得那麼彆扭。不是找不到開證明的人,就是公章鎖在抽屜里拿不出來。羅俊俊一連三天沒來。頭天沒來,我等著;轉天沒來,我就不安起來,第三天我打算去找她。但我們的事情發生得這麼快,還沒見過她姑父和姑姑。聽說她姑父在縣供銷社賣文具,人很倔。她碰到什麼麻煩了?歲數差得大點? 晚上她來了,依舊有說有笑,卻不提辦手續的事。我發覺她的快樂有點造作,眼圈淺淺發紅。我問她出了什麼事。一朵愁雲罩在她美麗的小臉上。她說: 「我只問你一句,你曾經犯過錯誤?」 「沒有,絕對沒有呀!怎麼回事?」我覺得這話並不能鬆開她的眉心,便問:「你不信我的話?」 她把頭靠在我肩上: 「原諒我,不該這麼問你。我相信你是好人,我不會離開你的!」 這話使我驚訝。她為什麼這樣說? 我這人真是糊塗透頂。兩個無形的藝術感覺很容易連在一起。為什麼偏偏不能把她這句話與崔大腳問我的那句話聯繫起來。 這樣,她一連十天沒來。這十天,每一天都好像有八十個小時。一天比一天時間更長。我有種被拋棄的預感。世界空無一有了。 第十一天,她的聲音卻忽然從後窗外傳來,只見她站在窗框中間那一片開闊的野草地上,朝我招手。鮮黃的小褂在陽光下閃爍。我跑去,她用手指著叫我快看。綠草上有一片剛摘下來的矢車菊的花朵,鋪成一尺見方的正方形。她打手式示意叫我撥開這些花,表情快活又神秘。我輕輕撥開這些黃橙橙的花朵,下面一張紙。哈!原來是她從學校開出來的結婚「證明信」!我舉著這張油印的、難得的、香噴噴的「證明信」一下子跪在草地上――是呵,我給這女人可愛的個性感染得要發狂了。她斜卧在草地上,對我說: 「如果我死了,你就這麼埋我。這野花和我一個顏色。你必須用它蓋在我墳墓上邊……」 我用手捂她的嘴。 她掰開我的手,認真地說:「沒那麼便宜。埋完我,你必須自殺!」說到這裡,她莫名其妙掉了淚,勸她也不頂事,隨後她自己笑了,從我手中奪過那證明信,圍著我又唱又跳,像只小羊。還一個勁兒叫著:「我們勝利了!」那毛茸茸的睫毛上掛著淚珠。像青草上細小的露珠。「勝利了,你還不慶祝?」 我點頭,笑。但不知這「勝利」對誰而言。 我倆的婚事幾乎整個縣城都知道。這時我才知道,俊俊為了嫁給我,同她姑父鬧翻了,也深深傷透她姑姑的心。姑姑沒孩子,待她就像親閨女。但俊俊這一切全不要了。這使我加倍愛她。聽說,俊俊的姑父反對我們婚事跟羅家駒有關。這是為什麼?如果說當初我在彩畫車間時,與羅家駒有一點潛在的緊張,可我去了羅長貴那組,我倆關係沒有絲毫衝突。我忽然想到俊俊第一次來我家,是他帶來的。難道他們……我漸漸悟到這裡邊的原因。 我把毯子蓋在我和俊俊頭上,說: 「這裡邊只有咱倆,屋裡的桌子椅子也聽不到咱們說話。告訴我,羅家駒喜歡你嗎?說實話,欺騙是有罪的。」 沒有她的聲音,只有她肉體散發出的特殊的溫馨的氣息。她沒否認。 「你喜歡過他嗎?」我又問,「更得說真的。」 她停了一會兒,沒回答我,卻說:「我只愛你,愛你!從現在到永遠永遠……」她說得很急促,不等我再說什麼,猛地摟住我,用她的小嘴使勁把我的嘴堵上,很久很久沒有鬆開。在黑糊糊、什麼也看不見的毯子裡面,她沒有錯吻我的臉頰或下巴,而是一下子吻在我嘴上。她的一切感覺都是這麼奇妙和準確。 這樣,我覺得,我和羅家駒的關係就無形地緊張起來了。但羅家駒總那樣眯眯笑,連眼珠都很難看見,更不知道他的心思。他碰到我還打趣地說:「你結婚時,我可去鬧新房呀!」他這麼寬宏大量?我真有點被感動了。 我現在要盡一切力量,讓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過得幸福。我請求羅長貴允許我按照自己的喜好燒幾個盤子。羅長貴很開面,答應了。這對我可是格外優待,廠里的陶瓷一向只能照規矩做。我以長時間對花釉的性質、性能、效果的觀察,試畫了八個盤子。先用裝飾變形方法畫一個「猴騎牛」。俊俊屬猴,我屬牛,我想拿這畫盤逗俊俊,叫她看,她是怎麼跟我調皮搗蛋的。其它七個碟子,我乾脆把幾種花釉倒在一起,憑感覺用竹片勾出一些圖案或半抽象的圖形,有個盤子索性攪成一個旋渦。我不叫這旋渦中心在盤子正中,給它一種不穩定的動感。我把這些盤子裝進窯時,不知會燒出什麼樣子。 您知道,瓷窯是一個巨大的魔術箱。瓷器裝進去就得由它再創造。幾百度到千度以上的高溫,一燒幾十小時,甚至幾天。開窯拿出來,乖乖!出奇的成功,悲慘的失敗,絕世的精品,成批的廢物都會出現的!有的驚叫,有的狂喜,有的掉淚。一件瓷器一條命,誰知誰是什麼命。多高的能耐也得隨著命。過去開窯那天老瓷工們都得燒香求菩薩的! 我這八個畫盤開窯正是結婚那天。人都說這喜氣衝到盤子上去了。一掀開那熱烘烘的匣缽,傻了!天底下還有這種奇蹟!原來世界最輝煌的藝術創造中心就是這黃土紅磚的大窯!你放進一個梨核,它也能給你煉出一件絕頂高貴的藝術品! 那「猴騎牛」盤子,就像塗了厚厚一層油,光滑透亮。原先設想的白猴,竟變成金黃色,正好是俊俊那小褂的鮮黃色,釉彩向四邊散開,天然形成絨毛的感覺,一隻燦爛的金絲猴!事先打算燒成深黃色的大牛,從窯里出來變成花牛,上邊因氧氣不勻,白底子上出現幾塊黑斑,形狀和部位都恰到好處,盡心畫也畫不出來。多漂亮的大花牛!襯底的釉色燒成一種幽深的藍色,亮堂堂托出猴和牛。尤其這小金絲猴正給大花牛戴花,花兒顏色極淡,極柔,極嬌嫩……就像一朵擺上去的鮮花。我哪裡會想像出這樣絕無僅有的藝術效果。其它那幾個畫盤,也個個令人叫絕。尤其那攪成旋渦圖案的畫盤,幾種釉彩變成上百種,簡直是色彩的大旋渦。你盯著它,就覺得自己往世界的深處走去。沉雄又壯麗,我無法描述出那種不曾見過的境界。這簡直叫我美得發狂了! 華夏雨!華夏雨!我對自己暗暗叫著,你不是一直尋求能夠把自己所有創造力都投放進去的一種富於張力的工作嗎?你不是認為只有充滿偶然藝術效果的地方,才能把藝術從黃金律那些最堅實的鐵鏈解放出來嗎?你不是認為只有真正的前所未有的藝術獨創才能打敗歷史上那些閃光的巨匠?你不是認為繪畫工具是對繪畫本身的最大束縛?今天你竟一下子把這些都解決了! 你發現了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如此廣闊。 「整個世界展現在我們面前,期待著我們去創造,而不是重複。」 我心中響起這句話。畢加索的話。我面對這幾個畫盤,半個小時說不出話來。 羅長貴走來,他一見這畫盤就怔住了,一句話沒說,拿起那個彩色旋渦的盤子,轉身走了。晚上我結婚,他換一身乾淨衣服,手托著一個布包包,打開布,又揭開幾層舊毛頭紙,遞給我一件瓷器。素白的荷葉洗子!一看就神韻非凡。荷葉一邊上卷,另一邊向下彎,彷彿搖曳翻卷的一瞬,那風吹葉動的感覺生動之極!它通用白釉,只在上面劃幾道洗鍊的葉筋。釉質細得像玉,翻過來一看卻是缸底粗粗粒粒,還有疙瘩。粗細對比, 粗獷又秀雅,飄灑又沉靜,那可是在博物館也見不到的。這是羅長貴多半輩子燒車的幾件珍品之一。 他瞧著我的眼睛,似乎瞧我識不識貨。 桌上有許多瓷器,這兒喜事送禮都講送瓷。俊俊的陪嫁,壓陣的也是一對祖傳的青花穿帶瓶。 我將羅長貴的荷葉洗子往桌上一擺。所有瓷器都黯然失色,唯有這洗子卓然不群。帶著風韻和意境。可真叫絕啦! 我的興奮使羅長貴感到了。他說:「送你留著玩吧!」那一晚他都挺高興。 廠里的工人們待我還好,他們把裡間屋也騰出來。別看牆破,我把畫掛滿四壁,風景,花卉,靜物……我的新房擁有整個天地。 羅書記今天沒來,他說要去縣裡開會,也許是推辭。俊俊的姑父姑姑幾次去都沒請來,這是我們婚事中最不快活的事。羅家駒帶來一個姑娘,縣委辦公室主任曹加喜的二閨女,長得不錯,羅家駒顯得挺神氣。這樣,對我們兩人反而是種平衡,互相都自然得多了。可是,俊俊興高采烈地把我那幾個畫盤當眾擺出來,羅家駒驚呆了。特別是崔大腳借著酒勁,叫道:「嘿!咱整個瓷區也沒見過這種絕活!」羅長貴沒吭聲,也沒不高興。羅家駒的臉好像塗了一遍膠,緊緊繃繃,故意不瞅畫盤,似乎沒當回事,當大家逗俊俊,不注意他時,他忍不住瞅畫盤一眼。我很經心我們的關係,所以留意他。他來時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袋子,看意思他想送我一件瓷器,這一來他沒拿出來,又提回去了。直到走時,他臉皮也沒鬆開,反正他心裡不痛快走的。 別人不高興你有能耐,那是最不好辦的事。 好在那天我太幸福,什麼陰影都不會遮住我的心。我得到俊俊,還有畫盤,這兩樣都像無邊無際的大畫布,心中所有美好的東西都可以恣意塗在上邊。天呵,我贏得的是什麼呀!不是全部生活和整個世界嗎?我相信,那天晚上我絕對算得上世界最幸福的人。 一個司機曾對我說,開車在道上有時怪得很。碰上一個紅燈跟著就一串紅燈。想快也不行,那才霉氣呢!可有時,處處全是綠燈,暢行無阻,四通八達。那麼在人生的道路上,我現在碰上的都是綠燈。 這天鬧得很晚,送走客人,俊俊剛要去插門,門把兒忽然一動,開開一條縫,一個黑糊糊的東西進來。俊俊嚇得大叫,撲在我懷裡。我一看,喲,是黑兒來了!也趕來給我祝賀婚禮嗎?我告訴俊俊別怕,這是我的朋友,並告訴她我和這狗結識的經過,然後說: 「它在我最寂寞的時候,自動來和我作伴的。現在有了你,雖然能填滿我的一切,但總不能扔掉老朋友吧!」 俊俊給我逗笑了。她光滑的胳膊勾著我的脖子說: 「我只要你。別的我都不管!」 我就對黑兒說: 「怎麼樣,聽見沒有,我這個老婆夠意思吧!過去這兒是咱倆的家,從今起是咱三個的家。我和她住裡屋,你住外屋,行嗎?」 黑兒進來時還有點怯生。它聽我說話,不甚明白地瞅著我,然後走上來用那黑糊糊的鼻子聞一聞俊俊,高興地搖起尾巴來。顯然,它同意照我說的做。我便在外屋一角鋪塊畫畫用的舊氈頭。它立即扒上去,伏伏貼貼、安安靜靜地睡了。從此,它只要來就睡在外屋,我依然像以前那樣待它。公休天,我畫畫,俊俊忙著家務,黑兒還能幫著把掃帚、蠅拍、鐵壺和爐蓋叼來叼去。多圓滿的生活呵!但我時時有種隱約的不安。不知這是幸福的人都會產生的那種無名的憂慮,還真是什麼不幸的預感。 您是作家。對預感這玩意兒肯定有高深的見解。隨您怎樣解釋,您也得承認,它常常能夠靈驗的。 四 我們那小縣城的政治色彩一向很淡薄。相當一些人連中央的領導人的姓名都說不清楚,只知道北京在「南邊」,對首都的印象就同普通八分郵票上的圖案差不離兒:天安門和那根纏龍的柱子。六六年七月份忽然大街上使勁敲鑼,人們以為出了什麼大急事,跑出來一打聽,聽說「十六條」下來了。很少有人知道「十六條」是怎麼回事。敲鑼的人就說,都得排好隊走一圈。大家就亂亂鬨哄在城裡走一圈。隨後廠里開了會,牆上刷幾條大標語,以為鬧騰一陣就過去了。我嗎?歷次運動都不沾邊兒。我只對色彩、生活和美有興趣;對這些你死我活的事,向來是局外人。誰知這一次大大的特殊了。 那天,我正在窯前,等一批新試驗的畫盤出窯。自打我結婚那天搞出八個盤子,羅長貴就放手叫我干畫盤了。一個和我不錯的小夥子,悄悄扒在肩上說幾句,我不信,只當他嚇唬我,找個樂兒。誰知到前院一看,聚著一些人,還有幾個年輕人在貼大字報。他們見我來紛紛避開。這裡的人不習慣搞運動,連那幾個貼大字報的年輕人,不叫我認出他們是誰,趕緊掉頭走了。我感到空氣有些發緊。一條大標語跳進眼中:「挖出漏網大右派華夏雨!」再一看,沒錯,還是華夏雨!我懵了。哪的事兒?右派不右派與我什麼相干!反右時我像海邊遠遠一個小石子,浪花也沒濺到我身上。我想仔細瞧瞧大字報上寫的什麼,是不是搞錯了。但我兩眼的焦點並不到一起來。只看見東一個、西一個嚇人的字眼。我強使自己鎮靜些,在大字報上看不到什麼事實。我趕緊去找羅家駒。他在一周前被縣委宣布為我廠的「文革主任」。廠里大小會都由他召集和講話,羅書記像瓷罐擺一邊。那時叫「靠邊站」吧! 羅家駒把在車間畫瓶子,他搬到一見平房辦公。來不及掛牌子,只用黃紙寫上「文革辦公室」幾個字貼在門上。我一推門,裡邊七八個人擠在兩三張桌子旁,好像在寫大字報、翻材料。他們見我一怔,有人馬上掉過屁股擋住我的視線,不叫我看見他們在做什麼。羅家駒迎面走來,用平板一樣的胸脯把我頂到屋外邊,隨手帶上門。我問他院里的大字報是怎麼回事,他乾巴巴的聲音像摩擦瓷片: 「你自己的事幹嘛問我?」 他不像平常那麼笑眯眯,我頭一次看見他的眼珠,非常小,灰藍色,但比黑眼珠還亮,目光前邊好像帶一根刺,直扎向你心裡去。 我的心完全亂了。只想回到房間靜一靜,走道兩旁又貼出不少大字報,漿糊濕漉漉的痕迹還沒透過紙面來,墨汁汪著亮光,還有種廉價的臭墨味兒。每張大字報上都有我的名字。我從來沒害怕過自己的名字。它們好像槍彈,四面八方朝我射來。 我突然想起,前幾天羅家駒的態度就有些異樣。他總躲著我。其實,一個人想害你,他反倒怕你。他在有意和我疏遠。我又想起,大前天中午下棋時,幾個小夥子起鬨要我和他比比高低。下棋時他不跟我說話,卻借著棋步反反覆復地說一句話:「你該死啦,就怪不得我了!」這句雙關語表示他要下狠心嗎?為什麼當時我沒多想一想?話又說回來,我毫無問題,怎麼可能對這種話敏感呢? 我走著想著,忽然撞在一個人身上,好像撞在一堵牆上。是崔大腳!他直目瞪眼沖我叫:「我說你是反革命吧,你還裝傻,人家羅家駒從來不騙人。等著瞧,我非革你命不可!」說完一腳把一棵小楊樹踢得嘩嘩直抖。我一直覺得這愚魯的人身上有股野性,好像要往外發泄了。 我不知這橫禍由何而來,也不知將會怎樣。但覺得自己有種任人宰割的滋味。 晚上,俊俊站在我面前,臉色煞白,我倆很長時間誰也沒跟誰說話。那時,時間彷彿沒有長短了。忽然她問我: 「你為什麼騙我?」 這又像責怪,又像質問。 我受不了自己傾心相愛的人這麼問話。「騙」字是個多麼可怕的字。我怎麼能騙她。愛,不就是把自己全部交給對方了? 「我沒騙你!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反右根本沒我的事。我的話全是真的。相信我吧,俊俊!」我每一個字都認認真真地說,就像我畫畫時每一筆那樣。我還告訴她,「我擔心有人害我,我想不出這會是誰。我有點怕。是的,俊俊,我很怕!」我好像聽見我的心在哆嗦,突然變得很軟弱,流下淚來。 她把頭靠在我肩上,抬起毛茸茸的眼含著微笑說:「無論你怎樣,我都跟著你。你挨斗,我就站在你身邊;你入大牢,我就天天給你送飯;你被槍斃埋起來……我瞎說呀!我就挖個坑,找到你,躺在你旁邊。只要你不把我扔出來就行……」這柔情,這真摯和忠誠,撫慰著我撞疼的心。我像四面受敵時,忽然背靠在一面牆上。這面牆牢牢在背後拖護著我。「我給你唱支歌好嗎……」她便輕聲哼哼起一支曲調。 我的心陡然鬆開了。話也輕鬆一些: 「我不怕了。你更不能怕,咱們的小寶寶還在你肚子里呢!為了他,我們也得堅強些。」 確切地說,我這是給自己打氣。 她朝我笑著頻頻點頭,口中仍哼著那支歌。她用歌聲驅逐我心中的煩惱與憂慮,給我安慰和溫暖……我沒聽過歌聲可以包含那麼多內容,聽著聽著,我感覺這歌聲有點苦,有點傷感和凄涼,隱隱像在悄悄啜泣。我忽然難過起來,內疚起來,心想叫這麼一個好女人跟著自己擔驚受怕,真不該!我胡亂想起來。想到我被弄到遙遠的北大荒勞改,她自己就在這小屋裡孤獨過活,在昏黃的燈光里,哼著這支歌等著我;或者若干年後,領著我們的小寶寶,踩著漫長泥濘的、混著雪水的路,找我去了。一路反反覆復哼著這歌。我在守林人住的小木屋裡聽到這歌聲,跑出來,把她,把孩子,都抱起來,她毛茸茸的睫毛上凝掛著細小的冰珠,我的好女人! 歌聲沒了,幻想散了,她靠著我睡著了。我們一直沒開燈,屋裡漆黑,月亮從後窗戶照進來,清冷的月光投照在她熟睡的臉上,光滑可愛的臉蛋那麼蒼白,嘴角還掛著一點點笑。我忽然想到我們都沒吃東西,卻不敢擾醒她。她睡得好香,把全身重量都壓在我的半邊身上,以致我感到我們未出世的小寶寶在她肚裡偶爾一動一動。惹起我一種將要做父親的幸福。感受到這種幸福,我徹底鬆弛開,感到了睏倦,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時,忽然產生一種奇想,多麼希望一覺醒來,這一切原來是場惡夢,並不是真的。 過去,我總是希望把夢變為現實,頭一次希望現實變為夢。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整整一夜,這幾個字混在一團無形、破碎又沉甸甸的夢裡,第二天醒來,現實變得更糟。俊俊去學校不久,後院也貼滿我的大字報,把我的問題詳細公布出來。都是我對五七年反右鬥爭不滿的話。真叫我吃驚!每一句話都像是我說的,口氣也像,但怎麼也想不起對誰說過,誰揭發的呢?如果真說過,還不早打成了右派?可這的確又都是我當時的想法,想法別人怎麼能知道,難道世界上還有挖人思想的探測器? 不容我申辯,各個車間班組紛紛貼大字報對我的問題表態。我想回屋躲一躲,只見門上貼一張大白紙,警告我必須伏罪。下邊署名是赤衛軍,也不知道這赤衛軍是哪兒來的。我的名字像被判死刑的囚犯的名字,用鮮紅的筆粗粗打上大十字叉。情況不包含任何希望了。 這天,很晚俊俊還沒回來。我真擔心,卻不敢出去。怕人誤認為我要逃跑。廠外邊到處都在揪斗,亂糟糟喊殺叫打,呼口號聲,遠遠近近此起彼伏。焚燒「四舊」的濃煙,帶著紙灰到處飄飛,有的像大雪片一樣飛進我屋裡來,這陣勢來得比五七年更兇猛。平靜得如同山林般的小縣城,好像有種「神經錯亂菌」傳進來,人人都瘋了。我想到俊俊說過她學校的學生已經鬧起來,愈等心裡愈沒底兒,屏住氣聽外邊有沒有她回來的腳步聲。 沒聽見她腳步,她卻站在門口,那樣子嚇我一跳,臉刷白,嘴唇也是白的,眼圈發黑,頭髮挺亂,她的小辮被剪掉了!一副垮掉了的樣子! 「你、你怎麼啦?」我問。 她沒回答,反來問我: 「院里那些大字報寫的是不是事實?你不能再瞞我了!原本學校的紅衛兵不准我回家。羅家駒到我們學校說,我確實受騙了,才放我回來,紅衛兵叫我必須勸你交待。」 「我怎麼交待?我承認有過那些想法,但我並沒對人說過呀!我跟你說過,我對政治沒興趣,從來不跟別人瞎議論。」我說。 她一聽就倒在床上哭了: 「完了,全完了!你還騙我!你沒說,別人怎麼知道的?」 我只能看著她哭,哭得沒勁了,就直著眼盯著屋角,一動不動坐了一夜。她毛茸茸的睫毛中間好像沒有眼珠了,只有一對空空的黑洞。我不知該怎麼勸她。我把手放在她肩上,被她推開了。她不叫我碰她。 一早,她什麼沒說就走了。 九點多鐘,生活在我面前拉開了一個陣勢。是呵,生活是有脾氣的,有時可真兇呢! 廠里所有人都被集中到後院里來。文革小組的人也到了,只是沒見羅家駒,崔大腳帶著一些人,胳膊上都套著半尺寬的大紅布袖箍,上邊用黃漆寫著「赤衛軍」三個字。他揪著我的衣領,扯到院當中。羅鐵牛站在我身旁陪斗。他低頭貓腰,破鞋盒的身子彷彿壓得更癟。這時,氣氛相當緊張,幾乎沒人說話,只聽崔大腳咋咋唬唬的聲音。 忽然,院門大開,兩隊紅衛兵挺著軍事操練用的木槍,齊刷刷走來,中間押著一個女人,是俊俊!紅衛兵叫我倆相隔兩米遠的地方面對面站著。拿來兩個白紙糊的無常帽,扣在我和俊俊頭上。可憐的俊俊,那樣子慘極了!她蒼白的臉與白紙帽連成一個顏色。我真想上去把那帽子拉下來扔了。但不管你是多麼勇敢強壯的男人,那時也無能為力。勇敢就是愚蠢――生活就是這樣扭曲它原來的一切概念。我腦袋一熱,叫道: 「這沒有俊俊的事!是我個人的事!」 一個又黑又壯的紅衛兵問我: 「你說,大字報揭發的是不是事實?」 「是、是、是!」我迫不及待地想解脫俊俊。 「好,算你交待了一半。你再回答,這些話對誰說的?」紅衛兵問。 我想承認也無法承認。便說: 「我記不起來了。」 「我叫你說!」 「時間太久了,我得好好想想,反正事實我都承認。」我說。我只有這樣說,才能儘快使俊俊從屈辱中解脫出來。為了她,叫我承認殺過人也行。 這紅衛兵轉身拿木槍使勁一捅俊俊的肩膀說: 「你今早還說這不是事實,人家自己都承認了。你知道包庇反革命是什麼罪嗎?」 我著急地大叫: 「別怪她。我騙了她!她不知道真情!」 羅家駒突然出現在我左邊,對我說: 「你再說一遍,你這些問題,是不是一直瞞著羅俊俊!」 我從羅俊俊愁慘的灰濛濛的眼裡,完全明白她不希望聽到什麼。但我沒有別的辦法,只憑著一種保護她的本能說: 「是的,我一直欺騙她。」 不知道這句話是避免她受傷害,還正是傷害了她。 羅家駒露出滿足的神氣,可是他用譏諷的口氣說:「欺騙女人,哼,好一個正人君子!」他表現出十分生氣。 我抬眼一瞅俊俊,紙帽下一張臉充滿氣憤,那雙眼的睫毛好像都掉了,亮光光散發著仇恨。我的心感到發疼。我覺得一切都完了! 羅家駒上去摘掉她頭上的紙帽子,手指著我,對俊俊說: 「你還願意跟這種人生活嗎?如果不願意,可以拿走你的東西,回你的家。」 於是,我眼瞧著俊俊毫不猶豫地進屋拿走她的被子和一包東西。她留給我的目光,除去憤恨,還有一點鄙夷。 留下來的紅衛兵和崔大腳的赤衛軍,將我的小屋搗得粉粉碎,又把亂七八糟東西弄到院里焚燒。四周人群一陣陣舉起拳頭呼口號。我感覺,這好像一個乏味的鬧劇中的場面,跟我沒有關係。 從此,我就像個玩具一樣,受他們殘忍的耍弄。其中一次差點要我的命,那是崔大腳,說我生來就不合格,非要把我回窯重新燒燒不可,他把一桶釉漿澆在我頭上,把我推進窯,眼看要拿磚塊黃泥封起窯門時,羅長貴手舉著語錄本喊著「要文斗,不要武鬥」,把我從窯里拉出來。您以為這是最厲害的嗎?不不,最厲害的是從庫房抱出我幾年來嘔心瀝血燒制的畫盤精品,總共五百多個,一個一樣。是個一排,幾十排幾乎鋪滿整個後院,再給我一把榔頭,命令我挨個全砸碎。您要知道那畫盤怎樣精美絕倫,拿起它都會小心翼翼,生怕碰壞的。當然您是沒法見的。有意境的藝術是根本無法複製的。真不知這狠毒之極的主意誰出的。好比拿一把銼去活活地銼我的心。我不能不砸。說也怪,當我砸頭幾個時,恨不得當頭給自己一下,完蛋了事。但砸到五十個之後,我好像砸的不是畫盤,而是些普普通通的土塊。我像機器一樣,一下「嘩啦」一個。隨著崔大腳們叫嚷著:「砸!砸!砸!砸!」我忽然起勁地砸起來。我渾身有股狂勁要炸裂開來,我揮動的胳膊奇怪地變形,砸碎瓷器的聲音在我血管里亂鑽,可能我用力太大,崩起的碎渣把我的臉都扎破了。一切都不要了,一切都不必揪心,不必在乎了!可是那些赤衛軍的喊叫反而愈來愈稀稀落落。一些人喊不出聲音,倒比我猶豫起來。因為這些幹了多年的瓷工們,完全知道我砸毀的是多麼寶貴的東西…… 幾天後,全廠鬥爭目標轉向羅鐵牛。羅鐵牛平時得罪不少人,人們對他的勁兒更大。赤衛軍給我的任務是,每天跪在那些碎瓷片上,一遍遍讀批我的大字報,直到會背誦。這樣一連兩天,膝蓋就被割出血,跪久了,碎瓷渣穿破褲子,嵌到肉里去,晚上回屋再一點點摳出來,但我並不覺得疼。我想俊俊,愈來愈想。我怕她還在受折磨。她怨我、恨我都沒關係。她不會真恨我的。只要她想到我們那些真誠的愛,不需要我再做解釋,就會回來的。正像她說的,無論我怎樣,她都跟著我,我深信!可是她為什麼不來?我身邊的所有空間,好像都為她而空著。我在為等待她而活著。 五 這天一早,不等我去跪讀大字報,崔大腳等人闖進來,把我揪到外邊,劈頭蓋臉打一頓,說我撕毀大字報。您是知道的,誰這麼干,在當時可是打死白打的。多虧我不經打,幾下就趴下了,他們也就沒有再打的興趣,如果我像牛一樣強壯,說不定反會被打死。可是我一看,院里的大字報確實給撕扯得七零八落。這是誰幹的?不是要置我於死地嗎? 赤衛軍責令我把所有撕破處都粘上,不能看出破來。我整整粘了一天。 當晚我在屋裡,外面沒風,極靜。 幾天大火燎原似的揪斗高潮過去了。夜深人靜時,只是偶而從遠出傳來斷斷續續的恐嚇聲,嗡嗡的呼口號聲。忽然,院里有「嚓嚓」撕紙的聲音,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兒,悄悄扒窗往外看,月光照亮的院子空無一人,一片碎瓷閃著青幽幽的光點。我發現牆角蹲著一個人,那裡光線暗,只能看見一團黑影,正在撕大字報。誰?分明用這種手段毀我。我一急發出聲音: 「幹什麼?」 那人停著沒動,也不站起來。似乎想借著黑暗不叫我認出他來。 「誰?」我又問。 他忽然飛快跑掉。 這一炮,我認出來了。哪裡是人,是狗,黑兒!它撕大字報幹什麼?為我報復嗎?真是幫倒忙!但它怎麼會認得字呢?這是怎麼回事……後來我猜想,可能它白天躲在什麼地方,看見我面對大字報罰跪,覺得這東西對我有威脅,夜裡偷偷來撕。是的,準是這樣! 轉天,我因大字報被撕,又被赤衛軍拉去受罰。他們在地上擺一個大口瓶,叫我跪在上邊。如果瓶子歪倒摔碎,就是「破壞國家財產,現行反革命,送交公安局法辦」。 我雖然只有五十一公斤重。跪在上邊也必須提氣,不一會兒,瓶子就晃起來。崔大腳們圍著我大聲嚇唬,不準晃到瓶子。這純粹拿我開心。我愈緊張,瓶子晃得愈厲害,馬上就倒了。 忽然傳來一聲吼叫。狗?呵!黑兒來了。它站在一丈多遠的地方,一聲聲怒吼,每叫一聲,下巴使勁一揚;渾身黑毛像大氅一樣向四邊一張,氣勢非常兇猛,它救我來了! 兩三個赤衛軍上去用木槍打它,它勇猛又敏捷,來回幾躥,一下沒挨上,反把一個赤衛軍的褲腿用牙扯破。逼得誰也不敢靠前! 崔大腳來了興緻。這幾天他身上那些殘忍的兇狠的東西全被釋放出來,由著他隨意發揮。他興奮得全身肌肉都在不停地跳,能耐也顯得大了。他叫我從瓶子上下來,遞給我一直木槍,叫我去打黑兒。 「你不打它,就是跟它合夥一起迫害革命群眾。今兒我們就把你揍死!」崔大腳說。 我接過木槍,叫黑兒。我一叫,黑兒立即不叫了。它遲疑一下,慢慢向我走近。崔大腳的赤衛軍向後退了兩米。他們都怕它,卻朝著我叫著: 「打呀!你到底打不打?」 我舉起木槍,黑兒非但不動,卻以為我逗它玩。直起身子,尾巴歡快地直搖,跳兩下,想用前爪子夠木槍。我怎麼下得去手?便小聲對黑兒說: 「你走,走呀――」 它不走,反而倒在地上打滾兒,對我撒嬌。 「你不打,我們就劈了你!」崔大腳朝我大喊。 我對黑兒嚴厲又輕聲地說: 「你不走,我可真打你了!」 黑兒爬起來,瞅瞅我,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但是它不走,它要保護我!它不相信我會打它,目光充滿信賴。 「我喊一二三,你再不下手,我們就把你和這狗全打死!」崔大腳叫著,「我數啦,一,二――」馬上要數到「三」了。 我被逼得心一狠,打下一棍子,只聽到木槍頭那裡一聲嚎叫,黑兒躥得幾乎和我木槍一般高,落到地上就要朝我撲來。頸上的毛全都乍起來,它被激怒了! 赤衛軍高興地叫著:「咬他,咬他,黑兒!」但它沒撲上來。它垂下尾巴,難過、埋怨、傷心地望了望我,然後扭身跑去,在倉庫那邊一拐就不見了…… 我至今也不原諒自己那一棍子。為了這棍子,我常常痛苦極了。我不僅僅恨自己,還瞧不起自己。您是懂得的,瞧不起自己,才是更深一層的痛苦啊! 我看著空空的倉庫拐角有些發獃。崔大腳們不會給我時間發獃的。他們說我教唆這狗迫害群眾,狠狠收拾我一頓。這次他們專門折磨我的兩隻手。他們說我的手是「黑手」,叫我自己一手拿著磚頭砸另一隻手,來回砸,直砸得手抓不住磚頭。 那天夜裡,我被搞得筋疲力盡。 我的床在紅衛兵抄家時就拆了。地上有塊草墊子。白天屁股重重挨了幾下,躺著疼,我只好趴著。兩隻手朝前伸――這雙砸壞的手火燒火燎的,這樣好讓門外透進的夜涼吹一吹。 我的門窗都被赤衛軍卸掉,為了好監視我,電燈電線都拆去,說是怕我自殺。黑糊糊,倒很合適睡覺。一睡著,各種痛苦就不會感覺到了。我眼瞅著門外月色朦朧的院子,心裡反覆想著這兩個字,黑夜,黑夜,黑夜……我感到自己的身子舒舒服服地往下沉。我好像不是趴在地上,而是趴在柔軟的海上。這時,只覺得一隻溫暖的小手在撫摸著我受傷的手。這感覺非常甜美,又異常逼真,不像在夢裡。這是俊俊吧,只有她能在這種時候,來給我以體貼、憐惜和撫慰。只有她! 但我睜眼一看:呵!竟是黑兒!它用軟軟的舌頭舔我受傷的手。它沒有記恨我白天打它的一棍子,找我來了! 「黑兒!」我艱難地低聲叫著。 它就蹲在我腦袋前邊。身後是一方給月色瀰漫的門,燦爛又迷茫。它逆光的身子卻更加烏黑,連眼睛也看不見。月光在它的外輪廓上鑲了一道銀色的、極亮的、毛茸茸的光圈。它像一頭雄獅,不,說得更準確些,像神,活像一尊莊嚴、崇高、慈悲的神,又凝聚著那麼濃烈、忠誠和執拗的人的情感…… 「黑兒……」 我被深深感動了。聲音沒有節奏地抖顫起來。 它應聲站起身,走到我旁邊,緊貼著我的身體卧下,一聲不出,只是肚子里發出親熱的呼嚕聲。它的手剛接觸我的皮膚時還帶著夜涼,很快就把身體的溫度傳給了我。 我閉上眼,盡情享受這人世間最溫暖、最純凈、最難得的東西。我感覺心裡有種熱烘烘的東西在流,是流血?還是流淚?心也會流淚的…… 此後,它斷斷續續來。總是夜間來,和我親熱一陣子,天沒亮就走了。 我在一次大會批鬥後,被送到青石山勞改。赤衛軍把我押上一輛「老解放」的車槽里。開車的是崔大腳。羅家駒也坐在駕駛室里。他去,是因為青石山那邊準備好一場批鬥會迎接我。他是主持人之一。 我很少見到羅家駒。雖然我現在是他手裡的鼠兒鳥兒,他從不參與赤衛軍捉弄我的行動。他一直在忙於搞羅鐵牛。我覺得恐怕因為我們都是畫畫的,礙於面子,不好意思下狠手整我。我真傻!其實那天把紅衛兵找來,斗我和俊俊,逼我砸畫盤,叫崔大腳們毀我手,這些最要命的主意,都是他出的。只不過他不出面罷了。 我在車槽中間,七八個赤衛軍圍著我坐著;我還給繩子捆著胳膊,大概怕我跳車。在廠門口一百多人的口號聲中,車開了。穿過縣城時,街上的人都往車上看,還用手指我。剛剛出城門,車上一個赤衛軍忽叫: 「瞧,追來了!」 追?誰?我伸脖子往下望,是黑兒!它打哪來的?怎麼知道我被弄走的? 它跑得很急,很快就與汽車平行。邊跑邊向車子叫。 駕駛室的後窗戶沒玻璃。從車槽里可以看見羅家駒和崔大腳的背影,還能透過擋風玻璃看到車子前邊的路。羅家駒回頭問誰在追。那個赤衛軍說:「那黑狗!」羅家駒便對崔大腳小聲說句什麼。車子陡然加快,看樣子又是想把黑兒甩掉。我從赤衛軍的臂膀中間的縫隙里,瞧見黑兒在車後奔命追趕的身影。車子顛簸,一會兒看見,一會兒看不見,而且身影愈來愈小。最後給車子揚起的厚厚的塵土遮住。看不見時還聽到遠遠幾聲叫……直把黑兒甩掉,車速才放慢。 將近中午,汽車停在路旁一個小飯鋪前。他們把捆我的繩頭,拴在車槽的木幫上,都下車去吃飯。大約二十多分鐘,我忽然看見來路的端頭出現一個小黑點,漸漸愈來愈大,在距離車子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我認出是黑兒。它踮踮地趕來了。跑到車前時,我發現它變了顏色,是給塵土蓋了一層。我把身子挪到車槽旁,它使勁往上躥了幾次,躥不上來,肯定在長途追趕中耗儘力氣。我的胳膊被捆著,沒法幫忙,就把一條腿伸到車槽外,黑兒抓住我的腳,我用力收腿,才把它拖上車來。它一頭扎在我懷裡,朝我叫幾聲,大概嗓子乾裂了,只發出一種刮木片的聲音。我聽不懂它的叫聲,卻完全懂得它為什麼叫。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情景叫我感動了。我掉了淚,淚水滴在它臉頰密密的毛上,閃閃發光,好像它也在落淚。 這時,羅家駒、崔大腳他們酒足飯飽,紅著臉,挺著肚子走出飯鋪,上車發現了黑兒,都叫起來:「這畜牲怎麼趕來的,成精了?」黑兒不等他們抓,跳到駕駛室頂子上去,齜開牙要與他們廝拼,卻給一支木槍橫掃到車下去。 黑兒爬起來,在道旁朝著汽車上叫著。 羅家駒說: 「開呀,快!」 崔大腳打開發動機,剛要起動,突然發現黑兒出現在汽車前面七八米遠的地方,橫卧在大道中心!它寧肯一死,也要攔住車。這種決死的、莊嚴的、泰然的神氣,使車上的狂夫們看傻了。他們給一種神秘又偉大的力量震住了,沒人再喊叫,崔大腳按了幾聲喇叭,它依舊一動不動。面的著嗡嗡響的汽車,毫無懼色。羅家駒朝崔大腳說: 「壓過去!」 我急了,對黑兒懇求地大喊: 「你躲開呀,黑兒――」 我雖然還沒孩子。但只有我孩子要遇難時,我才會這樣喊叫。 黑兒卧在那裡,望著將要壓過去的車子,那種鎮靜,連一個人都很難做到的。決死,是世界上最大的決心了。 汽車似乎沒有開動。氣氛有點異常。 羅家駒對崔大腳叫道: 「你怎麼不開?我叫你壓!」 大約停頓半拍吧,崔大腳忽然放聲一吼: 「好――壓!」 汽車開起來,夾帶一股風,直朝黑兒衝去。在我絕望的叫喊聲中,在車身陡然猛烈的扭動中,只聽車槽下黑兒發出一聲尖叫。我的心一下揪緊,並因揪得過緊而針扎般的劇疼,全身頓時軟得像團煙。眼前的一切來不及變得模糊就不存在了,自己也不存在了。就在意識消失前的最後一瞬,我似乎還要抓住什麼,但什麼也抓不住,世界突然變成一塊絕對的純白。我想,這是死的感覺。我臨到終了那時候,還會體驗這種感覺的。 六 青石山是座巨大的採石場。那裡的活累死人。打山裡採到長石,要用獨輪車推著翻過一道小山,送到作坊里碾成粉狀的瓷土。車上的重量足有一兩噸,推車時,你必須與車身成一條差不多平行的斜線,才能使上勁兒,爬坡時戧住它別往回滑。這裡的人,成年累月跟石頭打交道,性情不是像石頭一樣見稜見角,又粗又硬,就像石頭那樣沉默不語。我剛來到這裡,一起幹活那幫人把我叫去,一人手裡那塊石頭,那架式,似乎只要說差半句話,就開了我。這幫人領頭的叫秦老五,臉皮緊得像鼓皮,身上沒有多餘的肉,每條肌肉都像石頭條。他們問我偷過誰家的錢箱子,玩過誰家的女人。以前常有服勞役的犯人送來,都得經過這陣勢。山裡人就恨小偷和淫賊,說實話也得一頓死揍。我說我是畫畫的,只是「思想問題」,沒幹過別的事。他們便把手裡的石頭都扔在地上,從此待我很好,只告我:不許跑。 秦老五在這幫人中間很有點權威,他拿得住人,鬥嘴也沒人是對手。逢到雨雪之後,山路難行,必須大夥一起使勁往山外推車的時候,他領頭喊號子,就把這些幹活的人的老婆,全都編到號子里,胡數一頓,氣得大夥奶奶娘地罵他,同時還得哎喲哎喲答應著,誰也不能送勁。秦老五卻唯獨不說我老婆,不知是否因為我是外人,不好意思開玩笑,還是知道我無時不刻惦著俊俊。我們那小寶寶在她肚裡已經六個月了。我還清清楚楚見過我的小寶寶的模樣,幾乎和俊俊一樣。俊俊說過,兩個人中,誰愛誰更多一點,孩子就像誰。 一天, 外邊刮大風,秦老五提著酒壺走進我的小屋。他對我說: 「夥計,對嘴來幾口,喝醉了,我告訴你一件事。」 我問他什麼事,他不說,等我倆灌得半醉時,他說: 「你老婆多半要和你離了。」 「去你媽的!」我第一次罵街,分明上了酒勁,也想撒撒野,「我能揍死你,你――不怕?」 他紅紅的眼睛像一對紅果,直盯著我說: 「誰怕你,你老婆把肚裡的孩子都打了,還是個兒子!」 我的腦袋哄的一熱,酒勁衝上來,我抓起酒壺一扔,在牆上撞得粉粉碎。然後揮起雙拳,像錘鼓那樣,「咚咚咚」錘著秦老五石板一樣的胸膛,哭叫著:「你還我兒子!你還我兒子!」秦老五一動不動,挺著胸脯讓我打,等我打得沒力氣了,忽然猛的一拳,生把我從床邊打得一直滾到床裡邊。這一拳像一炮,打得我的酒勁登時全沒了。只聽他叫著:「算什麼漢子,沒囊沒氣!」他的眼珠都快瞪出來了。 我有生以來,沒挨過如此痛快的一拳。它把我涌滿心中死死的一塊堵石擊碎了。 於是,我趴在床上大哭。 他看著我哭,也不勸,看我哭得差不多時,他打懷裡摸出一個青蘿蔔,「叭」掰成兩半說:「吃下去!」扔給我一半,又說一句,「心裡不熱,都不算事。」說完撩起門帘走了。 說也怪,這麼痛苦的事,碰上還不瘋?但給他這麼一來,也就經住了。臉上掛著淚,嘴裡嚼著涼滋滋的青蘿蔔,心裡倒還舒坦。 老婆和家全完了。我不再惦著羅俊俊。對一個女人來說還有比除掉自己骨肉更情斷義絕嗎?我那可憐的兒子!連名字都給他起好了。我不能念出那名字。雖然他並沒出生,卻像一個死去的親人的名字…… 這時,一個毛茸茸的可愛的影子,從我內心深處漸漸浮上來,黑兒! 這影子總跟著我,隨時隨地出現,你不去想它,它也會出現。這不是一種病態的幻覺,而是一種美麗的想像。推車時,我想像它用前爪子幫我推車軲轆;從河裡洗完澡上岸時,就想像它給我叼來鞋子;吃飯時,菜里只有一塊帶肉的小骨渣,我就想像地說:「黑兒,抬起左爪子!」它立即聰明的抬起左爪子;我說:「抬起右爪子!」它立即抬起右爪子。我便把小肉骨頭放在它鮮紅的,流著口水的嘴裡…… 但是,只要我眼前出現拿木槍打它時,它那難過的、埋怨的、傷心的眼神,我立即就把目光轉到另一件東西上認真瞧一瞧,好頂掉這復活了的記憶;只要我耳邊出現車槽下黑兒被壓死時凄厲的嚎叫,我不由自主要大聲哼哼兩句語錄歌,蓋住那曾經深鑽人心、擺脫不掉的強刺激。我要把過去的一切忘掉,忘掉瓷廠,畫盤,羅家駒,崔大腳,羅俊俊……忘掉黑兒的過去,忘掉它的死。硬叫它在我的感情中活著,陪伴著我。因為這時我才感到,才堅信,只有它能陪伴我,不管經歷怎樣的苦難。 但是,你想忘掉的,不正是你無法忘掉的嗎? 我不能總沉在想像中,就用瓷土捏一個五寸來大的狗兒,用墨汁塗黑。叫它和黑兒一模一樣,尤其那神氣。最初我把它放在窗台上。夜晚,月光從窗外照進來,在它的外輪廓上鑲了一層銀藍色的亮邊,就像我挨打那夜,它蹲在頭前,舔我手時那樣。它給了我多大的撫慰與溫存?我反而不能再看到這樣子,趕緊從窗檯拿開,讓窗檯和世界一樣空空的,只有無情的月光,靜靜找著窗欞。這時我的心情真如死灰,如果說感情,大概只剩下一種:我恨崔大腳! 沒想到,由於這個瓷土捏的黑兒,竟碰上一次崔大腳。 七 那是轉年春天。一個山裡的孩子跑進我屋,看見桌上的小黑狗好玩,非要不可。他哪裡知道這小黑狗在我心裡的地位。他見我不給,跑去拿一個泥狗,說要跟我換。我一見這泥狗,吃驚地一叫,嚇得那孩子後退兩步。好像這泥狗活了,咬我一口。 我敢說,我沒見過這樣令人叫絕的泥玩具!這樣輝煌的膽大包天的藝術!它怎麼敢這樣使用誇張?任何勇敢的藝術家在它面前都是纏足女人。這泥狗單是腦袋佔了一多半,四條腿乾脆就是四個疙瘩,山芋似的小尾巴向上逗人地一撅。兩隻眼直盯著你,大嘴傻乎乎咧著,好像一隻螞蚱跳到你鼻尖上。它胸前戴個大花團,腦袋上莫名其妙頂顆大珍珠。富麗喜慶,膨享飽滿,健壯有力,你馬上會想到幾千年來中華大地上農民們那些對生活實實在在的熱望。別看只在泥胎上刷一道白,僅僅用紅黃綠藍黑五個元色抹幾筆,根本不用調和色和覆蓋色,一切都是單擺浮擱。這幾筆不比「八大山人」更粗豪洗鍊?在學院里是學不會的。教授們用「修養」畫,農民用「興緻」畫,到底哪個才是藝術?你只要照樣描一個,保證每一筆都是死的,它每一筆絕對都是活的!怪不怪?真沒想到,在這窮鄉僻壤,泥土裡不單埋著花生和山芋,還埋著真正的藝術!尤其這兒喜歡使藍顏色,藍色一上去,把所有顏色都穩穩噹噹壓住了。奇妙之極! 我問孩子,這泥狗是從哪兒來的。他說是「臭老頭」擔挑來賣的。我打聽好幾個人才得知,「臭老頭」是鄰縣抬頭庄人。那莊上人人都會捏泥人。 一天閑工。我誰也沒有告訴,把所有的錢――四元一角七分,全掖在腰裡,再捎上一個準備裝泥玩具的空麻袋,借著晨霧偷偷溜出青石山。我被監改,如果告訴別人,是沒人敢放我去的。 進抬頭庄,向一個農民打聽「臭老頭」。這農民一聽說我買泥人,馬上把我領到他家房後的柴屋。把幾捆柴一掀,滿屋泥人,真稱得上民間的羅浮宮。大泥人足有兩尺高,小泥人如同手指頭。泥人泥馬,泥貓泥狗,穿紅披綠,頂藍戴黃,一個泥人一個神氣,個個都用自己的神氣瞧著你。我的眼看花了,平靜下來,才挑出一些神氣十足的精品。 這農民把我當做雜貨販子,向我要價。我擔心錢多拿不起,沒想到他一開口只要兩塊錢,兩塊錢買這麼多寶貝?我一激動給他三塊。他高興得幫我用稻草包好泥人,又送我一些爛棉花墊在麻袋頂底下。閑話中提到隔河的半鋪子村,有位黃老婆子,山東長島人,善剪紙,人稱「神剪黃」。她當年嫁到這村來時,陪嫁中有一百零八個泥模子,是水泊梁山的一百單八將。有人見過,據說個個都比戲裡的人還有精神。黃老婆子從來沒拿它扣過泥模賣。她捨不得。聽說是她家祖傳,在長島也只這麼一套。 我聽了,幾乎是背著這袋泥人跑去的。趟水過河時,腳步那麼輕快。濺起的浪花,像一叢叢水晶的花。 進村找到黃老婆子,她說我找錯了人。可是當她聽說我是畫畫的,才掉著淚告訴我,她那一百單八將泥模,在六六年熱天里,被公社派來的工作組逼著交出來,說是「四舊」,給敲得粉碎。我聯想到自己那些畫盤,覺得一下子和她貼近了。她從箱子里摸出一個小泥碗似的東西。原來是塊泥模殘片,這是她唯一撿到的一塊。上邊刻著半張臉,一眼就能認出是時遷!那股子機靈勁兒從泥碗似的凹處往外閃著。我對藝術傑作驚喜得直搓手,好像它剛出窯,燙手,不敢摸它。我相信,世界上只有這一套,現在一套也沒有了。 黃老婆子被我的真情打動。 她滿臉的皺紋又細又長,愁苦時這皺紋就像一張蜘蛛網罩在她臉上,現在這些皺紋忽然變淺,她的臉彷彿從蜘蛛網裡衝破出來,她笑了。翻過炕上睡覺的小孫女,爬到裡邊,撩開炕席,拿出一個布兜和一張折摺的黑紙。 她從布兜掏出一把鋥亮的剪子,打開黑紙,這紙有桌面大,她對我說:「我給您剪張紙吧!」剪子在她手中閃閃發光地轉起來。隨著清脆的咔嚓咔嚓剪紙聲,一些細碎的黑紙屑紛紛落下來。她一邊把紙這樣一折,剪幾下,有那樣一折,剪幾下,黑紙就像一隻小燕拍打翅膀。大約半小時後,她把這張三尺見方的剪紙鋪在炕上,笑眯眯說: 「兩年不剪了,手都生了,這叫『金玉(魚)滿堂(塘)』!」 我直眨眼睛,不相信有這樣的奇蹟。你能相信靠一把剪子和一張紙,能將整個海底世界的光怪陸離、神秘莫測、無比丰采的景象,全都呈現在你面前?你能相信,誇張、變形、荒誕等等這些捉摸不定的藝術手段,居然給這個村婆運用得如此隨心所欲、渾然自如?線條的變化如同想像那樣自由。忽而細如髮絲,忽而粗如牛尾,尤其那些大塊的黑和疙疙瘩瘩的線,奇異地充溢著一種生氣…… 我過去一直有種模模糊糊、不敢確定的想法,我以為,中國古代藝術,在漢唐時代那些瑰麗的狂想,雄強的氣勢,對生活大膽的再創造,對美恣肆的發揮,以及那種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隨著漫長封建王朝日趨衰敗而走向柔弱和媚俗。但這只是宮廷藝術如此。其實這條生氣勃勃的主流至今沒有斷絕。它在民間!從遠古的壁畫、石窯、青銅器、畫像石、俑……直到今天民間的年畫、泥玩具、剪紙、臘染、陶瓷。這股民族的勢不可當的藝術元氣,依然流貫在我們遼闊廣大的民間。我們的高等藝術學院為什麼不搬到民間來呢?我看著這普普通通的村婆,心裡火辣辣地想,我們的畢加索在民間,我們的馬蒂斯在民間,她才應當是現代藝術中心的皇后! 她告訴我,從小她生活在海邊,這些魚都熟悉。她指給我看,哪些是海馬、墨斗、比目、鯧魚、狼牙鱔……但她獨獨不剪鯊魚。她丈夫三十歲時下海採珠,叫鯊魚咬破肚子,使她守了寡……她說這種黑剪紙在長島是貼在屋頂上的,躺在炕上可以細看,看著看著就想入睡。因此她不能叫鯊魚天天總在眼前。她會睡不著的。 我點頭。表示我能理解。理解的基礎往往是相似的經歷。 我不知該怎麼酬答人家。只能儘其所有,把腰間剩下的錢全掏出來。這使黃老婆子真生氣了。臉一板,皺紋全成了直線。她說,這大概是她剪的最後一張了。最後一張是不賣錢的。 我把這剪紙摺成四折,用兩塊破席夾好放進麻袋。在與這真正的藝術大師告別時,還是趁她不注意,悄悄將僅有的一元一角七分錢塞到炕上那熟睡的小女孩的枕頭下。 回去的路上,趕上雨。雨下大了,渾身淋透倒不在乎,只怕淋壞麻袋裡那些寶貝。我鑽進一家大車店。這店是一間葦笆糊泥的大屋子,茅草頂子,中間放一個汽油桶改制的大爐子,沒煙囪,爐子上熬麵湯,熱氣和濃煙弄得霧騰騰;一群車夫和出遠門的人,圍著爐子四周,躺在草帘子上,身上蓋著破棉大衣,呼呼大睡,沒有棉大衣的就擠在人中間。不知屋裡太熱,還是爐火映照,人臉像柿子那樣紅,我對店主說,我沒錢,能不能叫我歇歇,給我點吃的。店主瞅瞅我這狼狽相,用小臉盆盛半下子熱麵湯給我,只是湯多面少。嘿!有吃的就很好了!跑了一天,再給雨淋,肚子像散口的袋子,就等著往裡填東西。我接過臉盆,像豬那樣,一口氣吃得連盆底的砂粒也吞下去了。 我不能再耽擱。回去再晚,秦老五他們會以為我跑了。我起程趕路,剛走出半里地,後邊開來一輛大卡車。我忙站在道邊給它讓路,它卻放慢了速度,在我身邊剎住車,車門一開,「上來吧!」司機在裡邊說。 我挺感動,心想碰見好人了。說句謝謝,一腳登上車,把麻袋塞到腿前邊。 車子開起來。 司機問我: 「你到哪兒去了?」 我剛要回答,忽想他幹嘛問我到哪去了。他認得我?這聲音好熟,我扭頭看他。他把口中煙捲使勁一吸,煙頭照亮他的臉,啊,崔大腳,是他!這車子就是壓死黑兒那輛車! 「停住,叫我下去!」我說。 他不理我,往前開。 「叫我下去!」 「你坐好,我送你回去!」他說。車子開得很快。 我跳起來,要拉閘桿,口中叫道:「我不坐你的車,永遠不坐這輛車!」我和他搶方向盤。 忽然他剎住車,沉一沉之後,對我說: 「好,你下去吧!」 我下了車。他「唰」地把車開走了。在漆黑泥濘的路上,我雖然儘力往回趕,但鞋子常被泥巴粘下來,走了五個小時才回到青石山。 我在石崖下邊,雨淋不著的地方,把麻袋裡的東西掏出來放好,蓋嚴實了,再揪一些青草蒙在上邊。回到屋子前面,只見裡邊亮著油燈,原來秦老五和兩三個漢子沉著臉坐在屋裡。我還以為崔大腳先來告發我了呢!其實崔大腳根本沒來過。 「我們待你不錯,你想幹什麼?」一個漢子朝我怒氣沖沖地叫。 「不,我沒跑!」我說,外邊的雨忽然大起來。說話的聲音必須加大。 「你幹什麼去了?」那漢子問。 我實話實說。秦老五困惑地瞅我一眼,忽叫我帶他去看看買來的泥人,看來他不大信我的話。他們都披上掛膠的的雨衣,秦老五拿一隻裝四節電池的大手電筒。大雨中,我帶他們到了石崖下邊,掀開麻袋,秦老五拿手電筒照了照,一揚下巴,那神氣似乎要說你買這些破玩意兒幹嘛?但他張嘴卻換了一句話,「快把這玩意兒弄回去吧!」他把雨衣脫下來扔給我。我懷著感激解釋道: 「我不會逃跑的。」 「誰怕你跑,我怕你尋短!」他說完,鑽進另一個漢子雨衣下邊走了。 我拿著雨衣沒穿,任憑冰涼大雨,酣暢地澆頭而下,美滋滋地說:世界上這麼多可愛的事,我才不死呢! 八 七百多天監改的日子過去了。 我被宣布為「嚴重歷史問題,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同時又是「不戴帽子,回廠勞動,以觀後效」。概念互相矛盾,您別笑,我們那地方就是這水平!這樣處理算很寬了。這可是我爭取來的。自打我接觸到青石山一帶的泥人和剪紙,兩年里,我幾乎浪跡整個山區。結識到一些石匠,他們祖傳雕刻佛像,地道的北魏風格。文革以來都洗手不幹了,每天靠砸石子吃飯。他們大多不識字,藝術感覺卻極好,人又義氣,你只要喜歡他們的藝術,他們就跟你肝膽相照。他們把我領到山溝里,把偷偷埋藏的佛像刨出來給我看。這些雕像,絕對和米開朗基羅、羅丹、亨利摩爾是一個等級的。他們要送,可惜我無法背走,也沒處放,只好再埋起來。 受了這些民間藝術大師們的啟發,對藝術的理解有了非常關鍵的突破,腦袋裡全是新想法,渴望表現。我必須快快離開青石山,回到瓷廠,我有把握搞出當代最獨特的畫盤,沒錯! 我就拚命「表現」!白天在山上採石,晚上還要推大石頭碾子,轉動球磨機的大鐵桶,研磨瓷粉。天天累得骨頭架子要散了,誰勸也勸不住,都說我傻了。 離開青石山那天,秦老五給我開張回廠報到的證明。這證明和當年學院給我那包到通知單可不一樣。那張是黑的,這張是透明的;我的心也變得透明了,從胸膛外邊可以看進去。 秦老五說:「我送送你吧!」給我提起包兒來。 我有點依依不捨,自從買泥人那天后,每逢公假,我再到哪兒去他也不管。雖然他不知道我想幹什麼,他見我心裡變得快活,就不聞不問了。 他一直把我送到山口,二十多里地,一路上竟然什麼也沒說,只是嗓子眼發出斷斷續續「哼哼」的聲音,好像什麼東西梗在那裡。難道他的感情就這麼難於表達出來?到了一個小山頭上時,他把包兒給我。說:「夥計,就在這兒打住吧!咱說好了――你走你的,我轉過身走我的,誰也不準回頭看誰!」聽了這話,我有種情感湧上來,想上去擁抱他。但他異常地、石頭般地沉靜,使我抑制住自己。 我點頭,同意按他的話去做。 我倆同時轉身,各走各的。我往前走,憋著勁兒不回頭,一直走下山。可是走到山路轉彎的地方――轉過去就出山了――忍不住回過頭來,只見秦老五竟然站在原處,根本沒走。他好像一隻山羊,一動不動立在山頭上。頓時,我整個身心被一種熱烘烘的情感佔有了,大聲叫: 「秦――老――五――,秦――老――五――」。 聲音根本傳不上去。山太高了。 我使勁朝他搖著兩條胳膊。他看見,卻扭頭走了。我流下淚來,也不去抹。一邊走,一邊任使淚水簌簌流。不知這是一種痛快的宣洩,還是享受。直到淚流幹了,面頰緊巴巴的,才揉揉臉。 我又一次扛著行李,站在廠門口往裡看。這跟我頭次來可大不一樣。這心清你自管體會去,酸甜苦辣都有。我走進後院時心想,我那女人肯定不住在這裡了。果然!那小屋門上交叉釘著幾根大木條,就像當年大字報上,我名字上打的大十字叉。 到了辦公室,知道羅家駒早已調到縣委去當革委會副主任。一個新來的年輕人管落實政策。他完全知道我是誰,使眼掃我一下,就拿著傢伙去給我撬開門,裡面的東西都被塵土陰暗的灰色厚厚塗了一層。不會兒,這年輕人又提來亂七八槽一大捆雜物給我,說: 「羅俊俊把她的東西都挑走了。她說這都是你的。我那兒有羅俊俊拿走東西的清單。你要看可以去看,核實核實。」 我苦笑地搖搖頭。誰還想跟痛苦去核實? 我打開這捆兒一看:資料,調色板,一束筆,幾件沾了顏色的破衣服,單只的手套,破枕套……都是早已忘記、看見才想起來的東西。忽然眼一亮,一個畫盤!用手抹去塵土,我的心像鑼一樣被「當」地敲響。這就是結婚那天燒的「猴騎牛」呀!瞧,調皮的小金絲猴騎在大花牛上,正給大花牛戴花。由於愚弄了大花牛,得意地揚起雙腳,幾乎掉下牛背來。這盤子,這畫畫,使我感到,往日的溫存像一陣溫暖的風,透過冰雪般殘酷的歲月,撲入懷間。我多麼強烈地想把昨天、前天、大前天,都拉到眼前。忽然我又想,為什麼羅俊俊來領取自己的東西時,不把這盤子拿走?這是我們兩人在一起的象徵。想到這兒,我一下子更明白了。心中又吹進一陣蕭殺的風沙。 通過羅俊俊的姑父,我和羅俊俊見了一面。我對她說: 「我沒騙你。紅衛兵斗咱們那天,我之所以承認騙你,是怕你再受折磨。直到如今,我也不知道五七年那些事是怎麼來的……你肯定誤會我真騙了你,傷透了心,對嗎?」 誰知,她對這麼關鍵的話毫無興趣,冷冰冰地說: 「我不關心這些。沒用!」 「沒用?你指什麼……」 「全沒用。」她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必須實際了!」她說。 這句話說明她現在最真實的一切。我忽然感到她眼睛那毛茸茸的感覺沒了,好像兩汪死水,睫毛像一根根枯草。她所有的線條也不那樣朦朦朧朧,一切都清清楚楚。 您也許要問我,這女人那些詩情畫意跑到哪兒去了?嘿嘿,生活才是最偉大的雕塑家,它不但能改變人的形象,也能改變任何雕塑家都不可改變的人的內心。一個人變實際了,就不會變回來了。我倆已經像油和水那樣不能融合一起。本來我還想努力試一試,但我一看她打掉孩子而癟下去的肚子,我……我們辦了離婚手續。 當天,我拿著離婚證書,連同那「猴騎牛」的畫盤,到後窗外那片野草地上,用樹枝挖一個坑,把離婚證書蓋在畫盤上,用土埋了。再依照當年羅俊俊的話,采了一大捧金黃色矢車菊的花朵覆蓋上邊。這時,我的心從來沒有這樣平靜,這樣淡漠,這樣不動感情,只發了一陣奇想,想到幾百年、幾千年後,考古學者挖掘出這個美麗的盤子。上面覆蓋的離婚證書早已爛掉,他們怎樣考察也無法得知這盤子上的一個故事…… 於是,我的心有點茫然。 當天晚上,我去看羅長貴,聽說他癱了許久,恐怕不會獲得再久。我總幾著,他當初揮著語錄本,把我從窯里拉出來那件事。 羅長貴不行了。他喘氣的聲音比說話的聲音大,眼珠混濁不清,臉上的肉全塌下去,骨頭突出來,像我房後落潮時的河灘。我覺得,他要慢慢融化在這床上,再也直不起那滾圓、笨拙有可愛的身子。 他見我來,激動得鼻孔都張大了,說出一直沒肯說出的話: 「我……我、我佩服你的手藝!有你……瓷器這行就不會絕。你要是姓羅就好了……」。 我忽然想到心裡存放已久的一句話: 「老師傅,為什麼您拉的胚,不論瓶子罐子,哪怕一個小碟兒,也是活的呢?」 羅長貴聽了,久已癱患的身子竟然動一動,想要坐起來。顯然我這句話摸到他藏在心底的按鍵,全身霎時都通上電。他叫我拿過桌上一個小葫蘆瓶仔細瞧瞧。我翻過來掉過去地看,他問我看出什麼沒有。我說: 「好像有您的手指頭印。」 他高興得眼睛竟閃出一道光來: 「活氣在手上。記住!拉胚……就怕把這些地方都弄光。這叫『眼』。你畫人,沒眼就是死的。有眼不就活了?」 我忽然想到古代那陶俑、陶鬲、陶瓮,歪歪扭扭又拙趣橫生的形態;想到黃老婆子剪刀疙疙瘩瘩又神氣活現的線條,藝術的奧秘不正在這裡邊?我急於知道打開這奧秘的鑰匙,它肯定在羅老漢身上: 「這『眼』還有什麼講究嗎?」 羅長貴沉吟一下,目光漸漸收縮回他黯淡的眼珠里。他說:「下次再告訴你吧!」然後叫一個侍候他的女孩――不知是閨女還是親戚,拿出兩樣東西,一樣是豬尿泡上插著一個削去尖兒的銅筆帽,一樣是四四方方舊紅木匣子。他說:「這豬尿泡是……立粉用的,很好使,我使它整整三十年,以後用不著了,送給你吧……那匣子,你打開――」他等著我打開木匣,一邊費力地喘粗氣。 原來匣子里是副麻將牌。質地像玉,細看是瓷。上邊的花都是刻上去的,活靈活現,真實陶瓷藝術的傑作。羅長貴說: 「這東西,你好好收著。別叫人當『四舊』砸了。這是我祖傳的東西。你識貨,就拿去吧!我老漢再沒什麼東西可以送人了……」 我感激得說不出話來。 後來提起崔大腳,羅長貴說: 「那也是報應。挺寬的山路,也沒凍冰,他開了二十年車了,怎麼楞開到山溝里去了呢……好在他一個人,沒留下孤兒寡母。不過,他和家駒不一樣,缺心眼,其實以前他不那麼狠,不知那時人怎麼都變成那樣……」。 「我不能原諒他壓死黑兒!」我說。 「你說那條狗?這你可別冤枉他……他並沒壓死你的狗……這是他親口對我說的。」 「他騙您。當時我在車上。」 「不……他告訴我,當時……他把軲轆扭一下,想讓過去,但是太近了,扭不過把,壓傷那狗的一條腿。」 「真的?」我叫起來。我還是不相信崔大腳沒有壓死黑兒,他不會這麼做!可是,我忽然想起,當時車子向黑兒衝過去時,確實猛烈地扭動一下。「真有這事?黑兒還活著?」我不敢信。太希望就反而怕了。 「活著,真的。我還見過那狗……你走後,他到你房前叫了好幾天,瘸一條腿……」 我頓時覺得羅老漢的小屋全亮了。我,我應該感謝誰呢?生活真是好極了!它不會叫你絕望,總會給你喘息的空間,總會給你轉機,給你補償,給你希望,給你明天、後天和寬闊的未來;在你一片渺茫時,從你腳尖鋪展開一條路來…… 我感覺我的心被一種液體,肯定是紅色的液體充滿了。 於是,我到處尋找黑兒,逢人便問,人們的說法不一,有的說見過,有的說根本沒見過,後來有了一條線索:一個挑擔賣煙的說,不久前他在縣城西邊二十多里的村道上,見過一條瘦瘦的黑狗蹲在路邊,看樣子餓得沒有勁了,賣煙人可憐它,給它一塊餑餑,這狗吃了,跟著賣煙人走了一段路,又走開了。賣煙人說這狗的一條腿有點瘸。有了這消息,我充滿信心。 我每逢假日,就買一塊肉,用細麻繩穿起來提著,去到縣城四處遠遠近近的田野、大道、集鎮、村落,去找黑兒,找著找著,漸漸感到世界太大了,任何東西掉進來,都不易找到。 又是一個星期天,我提一塊肉,從早晨走到中午,仍然不見黑兒的影子。最後累得只憑意志而不是憑感情去尋找。但我決不放棄尋找黑兒的念頭。我相信,它當初也這麼找我的。我走進一個鎮口時,兩條腿已經很難挪到身體前邊來,重心也不知在哪兒。我便在道邊一個小吃攤上買碗米粥,伸開兩腿歇一歇。忽然聽到小孩子的叫聲:「打它,打它,打這狗!」我望去,只見幾個野小子用柳條抽打一隻狗。那狗一動不動,也不反抗,卧在牆邊,完全是要死的一條狗。呵!那狗是黑的! 我的黑兒?頓時心都快跳出來了,趕緊跑過去。 我第一眼看它,是黑兒!再瞧又不像。這雖然是條黑狗,毛好像比黑兒的短,身體瘦得像段木炭,滿身土,臟極了。它彷彿沒有力氣抵抗孩子們的襲擊,側身躺著,閉著眼。 「黑兒!」我試著叫了聲。 它應聲忽然刷地立起來,嚇得孩子們往後退了幾步。它伶仃的、脫了毛的四條腿抖顫地支撐著衰弱的身體,向前傾斜。仰起它瘦瘦的小腦袋,睜大眼瞧著我。 我對它說:「抬起你的右爪子,黑兒!」我的聲音都變調了。 它勉勉強強、哆哆嗦嗦送來沾了泥巴的右爪子。黑兒!我的黑兒!是我的黑兒呀!我張開胳膊猛地把它抱在懷裡,抱得那麼緊。它的全身抖得好厲害,以致我覺得是我自己在抖。實際上我也在抖。同時還分明感到,它的腦袋一下下用力地、熱烈而激動地往我懷裡扎……我還說什麼呢?我覺得,我重新又把世界,把整個世界和全部生活全都抱在懷裡了……。 「不用說,我再不能把它丟掉,無論到哪兒總帶著它。為了它,寧肯坐軟席,因為軟席檢查不嚴,保險一些。它很懂事,不叫它出聲,它是決不會出聲的。我怕和它分開,怕那將是永遠的分開……幾年來,它好像老了,不再出去野炮,吃得很少,長不出當初那一身漂亮的黑毛了。整天在我身邊一趴,但只要聽到院里汽車開動的聲音,它立即顯得不安,瞪眼,齜牙,後脖子上的毛全乍起來……哎,故事講到這兒,我上邊那紙箱里裝的什麼,您心裡明白了吧!」 這位名叫華夏雨的「無名」畫家,自述他異常奇特的經歷後,我的喉嚨給翻騰上來的情感塞住了。我抬頭看看那紙箱,裡邊一點動靜也沒有,我卻深信,那裡裝著一個令人辛酸的故事,一顆赤城又不安的靈魂。往事的追述,使我更關心華夏雨的現在: 「你在搞畫盤吧!」 華夏雨卻笑著搖搖頭。這笑好像在嘲諷自己。我問他何以笑得這樣令人費解。他又笑一笑說: 「說出來,您會笑話我的!本來我落實回廠時,分配到原車間搞畫盤,可沒過半個月就變了。原因是件小事,――一天我在城外路上走,剛下過雨,所有景物都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又濃又深,又鮮又亮,這時迎面出現一塊白,白得那麼純凈,它一下把周圍所有顏色,像鋼琴演奏時忽然提上一個八度。我的心都亮了,叫人快活又激動!這塊白色到面前,原來是,穿白襯衫的羅家駒。我已經兩三年沒見到他了。不知為什麼――可能我被這雨後清新的景象,被這塊純凈的白顏色所感染,一下子把過去的事全忘了。他關心地問我的情況。我說,我正在搞畫盤,並說我有許多新想法,非搞出高水平的畫盤不可。誰知第二天,廠里不說任何原因,把我調到窯上燒瓷。您說我傻不? 「不,你這種人大概常被自己欺騙!」 哎呀,您說得太對了。我就是這樣。但說回來,我並不覺得這樣會失去什麼,在窯上,我反而能掌握許多焙燒的規律。窯工們常說「三分做,七分燒」,「不懂燒就不懂瓷」嘛。正是這麼一來,使我對畫盤的效果更有把握一些。您說怪不怪,害我的人總是從另一邊幫忙,您說這是為什麼? 我怔一怔,心裡許多新想法還沒成形,嘴裡便說不出來。這個古怪的人使我思維的輪子不可抑制的轉動著……但我還不能回答他,只能問他。 「你從羅長貴那裡,問來瓷器上所謂『眼』有哪些講究嗎?」我問。 「沒有。就在我看他那天當夜,他就死了。那天他沒對我說,就是打算那絕招至死也不告人的……」華夏雨感慨地說,「他可以把祖傳的寶貝送給你,手藝卻絕對不傳給你。保守,使我們每一步,不免要先重複前人走過的路;但保守,又致使我們的藝術更具有自己的獨特性,更帶著永遠無法破解的神秘性啊!不過,羅老漢對我就很夠意思啦,他說的那幾句,使我進入到藝術更深的一層。如果將來我能回到車間搞畫盤……我非常自信,您信嗎?」他的目光如同晨星閃出極亮的光。 火車在茫茫黑夜中,也是在冰天雪地里穿行。旅客大都睡了,走道上沒人走動,只有沉重的車身在鐵軌的接縫處跳動時,發出震耳而又有節奏的聲音,甚至忘記自己在哪裡。 「您困了嗎?」華夏雨看了看手腕上發黃、玻璃罩破裂的舊錶,「喲,五點半了,天快亮了,不到一小時我就到站,真對不住,耽誤您整整一個夜晚。」 「不不,你的故事並沒說完。你說,你的一切不幸都與五七年那些事有關,你還沒說到底是誰陷害你?」 「沒有誰。」 「那時羅家駒捏造的?」 「不,他只是利用了過去的材料。材料都是檔案里的。」 「這倒怪了。既然沒人陷害你,怎麼檔案里會有材料?我真糊塗了!」 華夏雨猶豫了一下,最後把真情告訴給我: 「……這麼說吧!就在一個月前我來東北時,也是乘坐這輛車。在瀋陽車站忽聽有人叫我名字。一個女人,楊玫玫――我剛才沒告訴您她的名字吧!就是在學院里相好的那個女同學,現在結婚了,一看她的精神和穿戴,就知道她生活得不錯,……甭提她在哪兒工作吧!她出差辦事,沒想到與我碰上,許多年沒見,從她驚訝的表情上看,大概我的變化很大。聊不幾句,她迫不及待把我拉到背靜的地方,問我文革初期挨沒挨斗。然後她用真誠又懺悔的口氣告訴我,我們在天壇一次約會中,我曾把對反右運動的一些懷疑與不滿對她講了,她聽後心裡很害怕,擔心這種可怕的思想妨礙我進步,就懷著天真與虔誠,原原本本彙報給了黨支部。結果,這些都被記進了檔案。文革期間,瓷廠找她外調,核實材料,她猜想我肯定為此遭殃。她不安、內疚,但不敢給我寫信問問。她說:『你肯定給我的愚蠢害苦了。』我聽得像吞進一罐冰水,從新里到皮膚外邊全涼透了。我只是苦笑著。的確被她害苦了!同時還有點後怕――她既然告發了我,怎麼還一直表示愛我呢?如果當初我留校,她多半會嫁我的。她怎麼能夠心安理得跟我一起生活呢?這真是不可思議,真叫人毛骨悚然呢!」 「你應當告訴她,就因為她,你被搞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差點把你整死。如果她有良心,叫良心折磨她去!」我氣憤地說。 「良心人人有。不過有人憑良心做事,有人捂著良心做事。她既然肯把真情告訴我,自然是天良發現了!」 「你怎麼對她說的?」 「我告訴她,我沒挨過斗,一切挺好。而且說,她的話使我意外。」 「這――她怎麼會相信?」 「當然不信。但她也不再追問下去了。她寧願相信這是真的。您是作家,肯定能懂得她這種心理。憑我這句話,她能平平靜靜、心安理得過日子去。當我倆分手時,她把那麼多東西塞給我,拒絕不了。糖、點心、肉腸,慌亂中還有她一隻絨線手套。她終於在我這裡得到一種解脫,自我的解脫。她像一隻飛出籠子的小鳥那麼快活,聲音也像小鳥那麼明亮……怎麼,您笑我傻嗎?過於寬厚嗎?不,我已經為那件事付出了幾年苦役,何苦再把它壓在另一個心靈上……她不是壞蛋,叫她快快活活去吧!」 我受到深深的感動。充滿愛憐地瞅著這個溫厚又不幸的人,動感情地說:「忘掉過去吧,未來一定比現在好。」我因為自己對生活無望,話說得不帶勁,又大又空,不過是句流行的套話! 他的回答使我吃驚: 「不,如果我今天死了,我也要說,感激生活給予我的一切。如果我活下去,就該輪到我去報答生活了。」 我聽著,感到自己不知不覺被帶進一片迷人、感人、衝擊人的境界里。我這個對生活抱著恐懼、淡漠、拉開距離的人,重新感覺的生活熱浪的澎湃有力的拍打……我沉默了。當一種情感湧上來,最好把它先留在心裡,讓它慢慢迴旋。那時是最幸福的。 車窗已然微明,窗口的東西模模糊糊顯出它的顏色。我是不是受了這畫家感覺方式的影響,也開始注意事物的顏色了? 華夏雨站起來,把手邊的東西塞進包里,對我說: 「我該下車啦,我們……我們就分手吧!我,我就祝您一切如意吧!」 「好。那就祝你……」我想了想說,「我希望能早日看見你的畫盤!」 他的目光閃閃發亮。對於他,這顯然比一切祝願更好。他說:「一定!一定!」像表達一種信念。 火車的速度放慢了。 他從上邊舉下那紙箱子,彎腰把嘴對著箱角那個小洞說:「睡得香嗎?」口氣像對孩子。又說,「咱到家了,你可不準出聲音啊!」 我伸過頭去,說:「叫我看一眼好嗎?」我很想瞧瞧這隻人見罕見的狗。 火車一晃停了。車站,小樓,月台,柵欄門,在寒霧中迷濛的影子出現在車窗上。我往紙箱里匆匆看一眼,黑洞洞,什麼也沒瞧見,只聞到一股動物皮毛所特有的濃重的氣味。 「哎,您幫我一下行嗎?我必需順利通過那道檢票的柵欄門,不能在那兒折騰東西,弄不好叫人發現。不不,不用您送,只要這樣就行。」他把畫夾斜背在背上,再將紙箱扛在左肩上,右手提起破旅行包,「請您幫我把火車票拿出來,在上衣兜里……好,放在我嘴上,我用牙咬著就行了,對對,嗯。」他用牙咬著車票,不能說話了,便對我笑笑,表示感謝。 他下車時,我們沒法再說什麼,只用目光打啞語,表示再見,表示祝福,表示一點點惜別。我從車窗上,看著他隨著稀稀鬆松的人群,走到檢票口,有點為他揪心。只見檢票員從他嘴上取下車票,問他一句什麼,他搖搖頭,大概是說不留票底報銷,便順利通過。隔著柵欄,他扭過身,伸著脖子,朝我這邊看看,我向他擺擺手,多半由於我把車廂燈閉了,他沒瞧見我,便轉身走了……。 我望著這扛著紙箱、漸漸走去的背影,我的心有一種泛泛的惆悵。應當為他祝願什麼呢?他的未來又將是怎樣的呢?然而……這幾年,我南來北往,這樣的人見得不少。世上的苦難叫他們嘗透了。但你從表面卻看不出一點受苦的痕迹。有時,他們向你道出自己那些崎嶇坎坷,使你難以置信!他們……他們真像一個個奇妙的魔術袋,生活把一件件粗的、硬的、尖利的,強塞進去,不管接受起來怎麼艱難,畢竟沒把它撐破,最終還是被他們默默地消化掉了。他們的雙眼,他們的心,還是執著地向著生活!生活,往往使一個對它絕望的人,也不肯輕易同它告別,不正因為它迷人的富有,它神秘的未知,它深藏的希望嗎?那就不管身上壓著什麼,也勇敢地生活下去,我們偉大的中國人呵…… 我在思想的洪流中恣意漫遊,不覺眼睛彷彿給一種明徹的亮光照透。原來,火車早已出站,天已經亮了,窗外是一片陽光下閃閃爍爍洶湧的冰河。
推薦閱讀:
※和絕交的摯友和好是什麼體驗?
※因為平凡,所以不凡
※大部分上海人排外嗎?還是只有少數上海人排外,大部分對外地人友好,不介意對方是否外地人?
※今年25歲,沒存款,沒房沒車,欠了一屁股債,是不是完了?
※有哪些東西你知道很貴,但卻不知道為什麼那麼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