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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上花枝照酒卮---宋詞里的夢華錄(2)

頭上花枝照酒卮---宋詞里的夢華錄(2)  卻見詞人在高牆————寫詞是種全民運動        1、一首詞的三種出頭方式    在宋朝,印刷出版業並不太發達。尤其北宋,還以笨重的雕版印刷為主流,畢升發明了活字印刷,運用到實際中去,是南宋末的事情了。只有官府和資金特別雄厚的少數書商,能夠興師動眾地搞出版。對於普通的詞作者,除非特別有錢,或者有名,想出個專集什麼的,可並不容易。那麼,一首詞,從誕生到傳播,到變成傳世名作,一般只能通過這幾種方法:  一、 歌伎幫忙。秦樓楚館,花下樽前,一首詞就是一首歌,被這些專業人士傳唱著,她們就是最有鑒賞力的評委。而且也是最愛屋及烏的評委,比在快男現場給英俊小歌手獻花的楊二車娜姆更有行動力。南宋時的詞人劉過,一生布衣,靠做門客過日子。平生愛好,除了議論國是,喊收復中原的口號外,就是來往風月場所。傳說,有一次,他的一個朋友,到相好的妓女那裡去喝酒,把他也捎上了。喝著喝著,詞人天性發作,劉過就賦小詞一首,以贈女士。  詞即為《長相思》:「雲一渦,玉一梭, 澹澹衫兒薄薄羅, 輕顰雙黛螺。 秋風多,雨相和, 簾外芭蕉三兩窠, 夜長人奈何!」  女士一誦一唱,真是好詞啊,再看看劉過,頓覺無比可愛,情不自禁,劉過也欣欣然接招。眉來眼去間,就苦了被突然冷落在一邊的「本夫」,悲憤之下,翻臉不認友,拔刀就向劉過砍去,現場過於混亂,沒砍到劉過,卻誤傷女士。最後大家一起去派出所。  此事見諸周密的《浩然齋雅談》。但這闋《長相思》的作者,卻莫衷一是,除了劉過外,還有後主李煜,和南宋詞人孫惔。從詞風揣測,我覺得是李煜的可能性比較大,之所以非要放在這裡,是因為本文作者實在太八婆了。這種爭風吃醋的熱鬧場面,就是放在今天,也是夠茶餘飯後嚼上好一陣舌頭的。周密估計也是這樣想,管他真假,姑妄言之。此事不記,愧對觀眾。  劉過長期流落江湖,自然也有很鬱悶的時候。在寧波時,他曾寫《賀新郎》,贈給一位人老珠黃的歌妓。頗有惺惺相惜之意。  《賀新郎》  「老去相如倦,向文君、說似而今,怎生消遣?衣袂京塵曾染處,空有香紅尚軟。料彼此魂銷腸斷。一枕新涼眠客舍,聽梧桐疏雨秋風顫。燈暈冷,記初見。  樓低不放珠簾卷。晚妝殘、翠蛾狼藉,淚痕流臉。人道愁來須帶酒,無奈愁深酒淺。但托意焦琴紈扇。莫鼓琵琶江上曲,怕荻花楓葉俱凄怨。雲萬疊,寸心遠。」  此詞經老妓一唱,廣為流傳,「天下與禁中皆歌之」,劉過很是得意。看,詞人們找心理平衡,其實也是很擅長的,他們可真是要求不高,容易養活的一族。  二、手工傳抄。同窗、好友、同鄉……呼朋喚友的文學愛好者們,你寫一首,我吟一闋,互相唱和,結個文學社,彼此較著勁兒,面子上還要你吹我捧一番。真正的絕妙好詞,就偶爾出現在這自負與吹捧的一團和氣中,於是舉座停下筷子和調笑,為之側耳,擊節。  泱泱中華詩歌大國,按比例,還是爛詩產量高,爛詩流傳不下來,但好處是可以催生笑話。說明代萬曆年間,蘇州盤門外有兄弟兩人,一個自號蘭溪,一個自號蘭洲。每天以惡濫之詩相唱和,兼互相吹捧,以為天下詩人出我家。於是有人特為二位獻詩一首:「盤門城外兩詩伯,蘭溪蘭洲同一脈。胸中全無半卷書,紙上空污數行墨。浣花溪頭杜少陵,潯陽江口李太白。二公陰靈猶未散,終日在天尋霹靂。有朝頭上咶聲能,打殺兩個直娘賊。」真是爽利,作詩人真是詩歌界的魯智深,路見不平。偶爾不幸,翻到被市面炒作得如火如荼的書,便要把此詩的尾聯,當金剛經一樣默誦幾遍,以消戾氣。  三、自力更生,寫到公眾場所的牆上去。操作方法類似於今天做假證。現在做假證的越來越精悍了,貼小廣告被撕,粉筆字能擦掉,就用油漆刷牆上,塗馬路中間,看市容能怎麼著!還真沒他辦法,每天我下班路過的那條路上,有棟十幾層的寫字樓,大概第六層的外牆上,就永遠擺著一行很牛的紅色大字:「辦證,134xxxxxxxx」,一千米外清晰可見,夕陽下還熠熠生輝。頗為神奇,完全具備了一種意料之外的詩意。  這就叫作「題壁」。一般集中在三種地方:寺院廟觀,酒樓茶館,郵亭驛站。因為這三個地方人來人往最多,人員最雜,人也是最閑或最有感觸的時候。你寫我也寫,寫滿了只好有勞主人把牆壁粉刷一遍。這也是競爭很激烈的,雖然不像天涯社區翻貼沉底那麼快,但在一大片墨汁中脫穎而出,是需要確定無疑才華的。還是個明朝的笑話。  蘇州楞伽山,有個楞伽寺,廟裡的牆壁上,就題滿了詩。大概都是歪詩。終於有一天,有人看不下去了,在牆上找了個空白地方,憤然寫道:「多時不見詩人面,一見詩人丈二長,不是詩人丈二長,緣何放屁在高牆。」  後面還有跟帖:「放屁在高牆,高牆應轟倒,及至那邊看,那邊抵住了。」  其實到了明朝,印刷業已經比較發達了,而且科舉八股文取士,詩詞歌賦成了末技,用《儒林外史》里的話說,看見風花雪月字樣,被後生們想到詩詞歌賦那條路上去,「便要壞了心術。」也有長年中不了舉的,改行去做名士,西湖邊上聚集了一幫風雅詩伯,每天開詩會,刻詩選,寫出來的詩吧,用書中一位上進後生的觀感:平日讀唐詩,文理深奧,看不懂。這個時人的詩呢,他這識不了幾個字的,一看也就懂了大半。頓時高興得眉花眼笑,手舞足蹈。  所以可以理解對「放屁在高牆」的憤怒了。讀書人的詩歌創作水準普遍下降,下降得不是一點點,這種情況下,題壁的風氣竟然還能盛行,只能說是一種荒誕的反彈。有點類似於今天,耐心讀書的人越來越少,書倒是越出版越多。紙張成了現代人最愛浪費的資源之一。雖然網路上也可以佔據空間,來裝載口水,但畢竟不如紙張那樣直接,有良好手感。說起來,明朝真是中國歷史上最接近當代的一個時代。  在特彆強調一本正經的年代,諷刺和笑話就會大行其道。而在舉國上下生活態度都不端正不靠譜的年代,當官的詩酒趁年華,為民的配對快活三郎和快活三娘,反而產生出真正的嚴肅庄美。即使是風流韻事里,都有著詩性的閃光。  所以同樣是詩詞題壁,在唐宋,是佳話多,而在明朝,就是笑話多——時代需要看笑話,詩歌也只能為其服務。  2、會寫詞的強盜    個人出版不太容易的宋代,名家和無名小卒,都有把詞寫到牆壁上的愛好,以求知音,以圖暢快,以滿足發表欲,基本上跟我們在網上發帖性質相似。互聯網力量強大,有申冤的,有人肉搜索的,也有發一帖被跨省抓捕的。看起來很熱鬧,不過,在剽悍的程度上,現代高科技,未必就一定勝過古人的短平快。  因為《全宋詞》一千三百餘位被收錄詞人里,有一個叫宋江的,他在潯陽江邊的酒樓上,喝得醉醺醺,題了這樣一首詞,《西江月》: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卧荒丘。潛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讎。血染潯陽江口。」  是一首無法無天的反詞。命苦一定怨社會,受了冤屈,非要討回來,所謂草莽,就是在法紀不到的地方,自己親身上前討公道。於是一變而為法紀之敵。歷史上的宋江,和小說家言里的「及時雨」「黑三郎」,有很大區別。第一,他勇猛狂悍,每戰必身先士卒;第二,性格乾脆簡單,氣不平便反,打不過便降,你說他有多麼高的政治覺悟,或有多奸滑,那是不見得。我從小受課本教育,但凡平民造反,便叫起義,但凡造反成功,用黑旋風李逵話說:「奪了那鳥皇位」的,便喚作被篡奪了革命果實。現在看,真是現代人的意識形態先行。人太難超越時代,不可能君主制的社會,平白冒出民主愛好者來。在近乎於凝滯的中國社會結構下,更不可能。所謂革命,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而已。  這個方面,我贊同「唯精英論」——任何時代,只有極少數的人,在天賦與學識都達到了時代高度的情況下,才能夠超越種種心靈與眼界的束縛,從環境中脫穎而出,見世人所未見,言世人之示言。他們看破籠罩在現世文明之上的迷霧,揭示關於自然、人類和社會文化的新法則,穿透制度與人性的黑暗,為了人的幸福,創造新的思想體系……在多少年後,他們被稱作啟蒙者,先驅,而在當時,他們經常會被稱作妖言惑眾,或魔鬼的信徒。如布魯諾,如伏爾泰。  諸子百家之後,便再難出現能夠推動社會發展的思想家,擁有文化教育資源的知識分子不能,識不得幾個大字的農民,或半桶水落地秀才更不可能。當年國家領袖曾說:「知識越多越反動」,這話深刻,沒知識,反動都反動不起來。有宋一代,真正能算得上走在時代前面的,不過兩個人。蘇軾,以其天性和天才,用人格的光輝,超越了時代的狹隘,直達靈魂的天堂;王安石,治世的奇才,大規模改造社會,其明達和勇氣,我都懷疑他是穿越過去的。這有證據,連非常否定王安石變法的陸九淵都贊:「蓋世之英,絕俗之操,山川炳靈,殆不世有。」  即使打出「均貧富,等貴賤」的旗號,中國的歷代「起義」也就是那麼回事吧,自發性是強的,自覺性是未必。就像刑事案件中,絕大部分是激情犯罪,財色酒氣所致,高竿一點的,也不過小販怒殺城管,釘子戶跟拆遷隊拚命,換聲看客的「壯哉此人」也就罷了。  歷史上的宋江與其三十六人,也就是個壯哉。然而,換得一聲壯哉,已經是千萬人中的稀罕物。這類人,代表了循規蹈矩小百姓內心深處的幻想:擺脫重重束縛,縱橫江海,變忍氣吞聲為殺人放火,大塊吃肉,大秤分金——熱愛水滸英雄的芥川龍之介就曾說:「這是一批無賴漢的結社」,「他們之間流傳著一種可以把善惡踩在腳下加以蹂躪的好漢意識。」  然而,每一位貞女,心裡都藏著一個蕩婦;每一個安分守己的小百姓,都在幻想著一個無賴漢。北宋年間,市井說書,就已經流行很多關於城市無賴漢的故事,聰明義氣,又殘暴的異類人士,表演犯罪的智勇雙全。說者津津,而聽者四十五度角仰望。宋江等好漢,能夠在出現之後,就以傳奇的形象,流傳在民間,是宋代人乃至後世所有中國人心靈生活的又一重倒影。  一年多時間內,橫行齊魏,攻城略地,轉戰千里。然後敗於張叔夜之手,被困於海邊,船隻被燒,副手吳加亮(吳用同學,呃……)被俘,遂集體投降。朝廷收編之後,參與攻打方臘去了。歷史學家對宋江人眾是否打過方臘存疑,但也說明《水滸》里這個情節,還是來之有據。《水滸》作者公認為施耐庵,整個故事,卻來源於民間說話者的集體創作。後四十回打方臘,文風忽然一變為深沉凄涼,充滿難訴之苦與未盡之意,倒真的是文人手筆了,而且是經歷過世事紛亂,親身實踐過理想又經歷幻滅的文人,斷非書齋中人。年少時看《水滸》,喜歡看前八十回,現在倒是有興趣把後四十回慢慢看了,那才是人生真正完全的滋味,雖好漢豪傑而不免。孫悟空都跳不出五指山,何況在紅塵中顛沛的凡人。  《全宋詞》里,署名宋江的兩首詞,很可能就是這位作者的創作。詞的水平不錯,又切合人物的性格與心理。水滸成書年代,距離南宋滅亡,也不過百年,有這個詞作水準很正常。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就是直接來自於宋代說書人。不管怎麼樣,說明兩宋時的詞曲創作,作者既眾,身份也雜,可以安排宋江這樣的江湖好漢吟詞,而毫不突兀,當然是有現實基礎。  《念奴嬌》  「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翠袖圍香,鮫綃籠玉,一笑千金值。神仙體態,薄倖如何銷得。   回想蘆葉灘頭,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連八九,只待金雞消息。義膽包天,忠肝蓋地,四海無人識。閑愁萬種,醉鄉一夜頭白。 」  詞見於跑到京城去找招安,走李師師的門路時。話說,造反是為了什麼呢?起初或許只是一時意氣,走到後來,勢子弄大了,變成了不得不為,騎虎難下,要麼,把皇帝拉下寶座,自己來坐,要麼,就是等待招安,也算弄了個正經出身,不指望封妻蔭子,至少也能安然躺進祖墳。  跟投降主義無關,只不過是歷史環境下的必然,換了誰,也就是這麼回事。讀史或讀小說,讀到較真,其實真是沒意思。什麼劃分路線、陣營,計算成敗與得失,有價值的,能讓人在灰暗的書頁中,翻出一點溫暖來的,還是那些和閱讀者相同的,曾經熱烈跳動過的心。  這闋詞,其實也是報國無門,壯志難酬的傳統套路,但做了江湖人後的口氣,和讀書人已經是很不一樣了。書齋里的人,也經常會有軍人癖,俠客夢,什麼「十年磨一劍,今日把示君」,「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初看很激動,再讀不靠譜,明顯是劍俠故事聽多了的幻想。  真正的江湖人是什麼樣的呢?就像這篇詞里的宋江,從遙遠的蘆葦深處走來,脫下染血戰袍,換上時興衣裝,進了京城繁華地,不知不覺,就覺得有點兒不自在,渾身的沒著沒落,疏狂中帶著點尷尬。  在京城人的眼裡看去,大概也是粗野鄉氣得很。而且進的還是繁華中的銷金窟,那種奢華氣派,那些風流高雅的美人,真的不是自己這種人能消受得起啊。這裡,你也可以不憚惡意揣測人,說他是真艷羨,假清高,就盼著有一天自己也能名正言順享受一把……不能否認的是,這種格格不入感是強烈的。  在不喜歡的環境里,人會藉助於對熟悉親切地方的回憶。真的是很思念煙水寨里,兄弟們的開懷大笑聲,哪像到了天子腳下,人們的笑容都透著算計。這種感覺,武俠名家溫瑞安的一句詩寫得好:「城中友無至友,敵無死敵。」但是人們還是爭先恐後地向京城裡去,矛盾而蹉跎地過掉一生。  體制那麼無情,那麼險惡,為什麼非要去摻合一腳呢?因為除了參與,你沒有別的辦法去實現一生的抱負——哪怕是堂堂正正,想要濟世安民的抱負。你沒有足夠的想像力,去尋找體制外實現這一切的通道。只能去賭一把,賭注是自己那單純的初衷。  後來許多的公案小說,用另一種方法解決了江湖人的矛盾:替清官賣命,中國人的想像力,大抵也就到此為止了。新派武俠小說里的笑傲江湖,說實在的,更接近於童話。  所以阮小五在上梁山前,拍著脖子說:「這腔熱血,只要賣與識貨的!」而宋江下樑山,也就為了個「金雞消息」。所謂忠肝義膽,四海無人識,最後呢,就是「悲劇啊!」  賣文賣身賣血賣肝膽,不論讀書人還是江湖人,男人還是女人,想要逃出這個圈去,可真不容易。    3、愛看美女的和尚    顧客:「這個豬頭切一半給我,謝謝!」  八戒:「豬頭不賣,豬鞭要不要?」  《大話西遊》風靡的時候,我和我的朋友們,對裡面的台詞倒背如流。煸情的,惡搞的,都能找到共鳴。即使是無意義的對話,轉過時間的長廊再聽,也因為沾染了青春的記憶,變得有些小深沉和小哀傷了。  就這樣短短兩句,從青年走到中年,驀然回首,竟然也能憶出了一點苦楚:你以為你是天才,別人看你不過是個待售豬頭。好容易扭捏著擺到市場上,想賣的人家不要,不想賣的,倒還值幾個錢,世象有時候就是這樣滑稽,倒不如做和尚,大家西天取經去。豬八戒忘了春三十娘,孫猴子忘了紫霞和白晶晶。放下紅塵的背影,換來一句:你看,他好像一條狗啊!  我要說這句話里有禪意,或許還有人信,我要說宋朝的仲殊大師,是個有道高僧,了解情況的人,肯定會呸我。  仲殊大師像才子,像文士,像浪蕩兒,像風流無賴漢,就是不像和尚。從頭到腳,除了那張光頭,和那身僧服,半點兒超凡脫俗的意思都沒有。就這麼混了很多年,別的和尚好歹該寶相莊嚴了,就他還是很猥瑣。在杭州寶月寺掛單的時候,跟當地方長官的蘇東坡認識了,兩個人竟然很對胃口,經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每當這時候,老和尚就眉花眼笑的,談到興頭上,鬼鬼崇崇地告訴蘇長官,哪家樓里的姑娘唱歌最好聽,哪家的花魁,其實有點名不符實——當然這是我的想像,可我知道,這樣的想像,並不為過。仲殊大師這樣的和尚,做出什麼事來,都是不稀奇的。  該大師平生兩大愛好,一是寫詞,二是吃蜂蜜。不管任何飯菜,都要拌了蜜才吃,這種飲食習慣很討人嫌,大家都不喜歡跟他同桌吃飯,幸好遇上嗜甜的蘇軾,才算碰上了知音,彼此愛重得很。  仲殊大師吃蜜是有原因的。大師俗家姓名叫張揮,原是蘇州城內有名的盪子,被所有家有適齡兒童的家長作為教育子女的反面典型。此人讀書聰明,年紀輕輕中了進士,真是大好前程無限,別人羨慕都來不及。正該再接再厲,謀個肥沃的差事,雞犬升天未必,光宗耀祖是毫無疑問。  他呢,偏偏就這樣了,成天呼朋喚友,尋花問柳,在外面鬼混,把老婆都拋在家裡不管不顧。古人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他老婆是個有志氣的女人,不甘心做命運的奴隸,終於有一天,忍無可忍,給老公的酒里下了砒霜。大概是經驗不足,劑量下得不夠,又被人灌了大量蜂蜜給救活了。為了保證毒不再發,從此必須每天繼續吃蜜,而且不能吃肉。浪蕩子一想連肉都不能吃了,人生好無趣,索性出家當了和尚。  他當和尚也沒事幹,每天東遊西逛,喝喝酒,看看美女,興來填幾首小詞,日子過得好不逍遙。老婆再也管他不到,俗世的規則,紅塵中的名利,也都拿他毫無辦法,真正是「隨緣化,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  關於他的生平,除了時人筆記提及,以及一卷殘缺不全《寶月集》,歷史上的記載並不多。作為一個前浪蕩子,後來在寺院里混日子的和尚,一本正經的史書,當然不會給留書寫空間,而他自己,從中了進士卻不思進取,亂七八糟度日的那時候起,大概也對青史留名、建功立業之類的宏大辭彙並無共鳴。  又沒興趣研究佛理,又不愛守清規戒律。他做和尚,也是個弔兒郎當。我琢磨著,此人的心態,大抵類似唐朝的富貴人家女子,流行去當女道士,卻是為了行動方便,戀愛自由。而且,最主要的一條,不事生產,就安安穩穩有飯吃。想想,就算你當官吧,還得八面玲瓏地應酬,得整點政績出來給上面看;經商吧,商人之辛苦,哎呀,更是「不當人子」。唐代重視道教,宋代則推崇佛教,出家人待遇挺好的,有廟產,有香火,還有政府的優待政策,實在是無業男女青年的好去處——只要你捨得放棄俗世那個家。  而家庭,對於仲殊大師,很明顯,就是個累贅。妻子那杯憤慨的毒酒,倒幫了他一個大忙,生死場上滾過一回,爬將起來,拍拍灰土,從此天寬地闊。  「能文善詩及歌詞,皆操筆立成,不點竄一字。」這個評語是蘇軾下的,以蘇子之才和眼界,可見是真的才華出眾。《唐宋諸賢絕妙詞選》中說,他的詞作是「篇篇奇麗,字字清婉。」  《南歌子》:  「十里青山遠,潮平路帶沙。數聲啼鳥怨年華。又是凄涼時候、在天涯。   白露收殘暑,清風襯晚霞。綠楊堤畔鬧荷花。記得年時沽酒、那人家。」  這一闋,就是風格奇麗與字句清婉的標本。生動的畫面感,色彩鮮明,風物參差,視線從遠到近的過來,原來是因為寫詞的人,正在路上。這條路,每個在夏日江南走過的人,都一定會覺得很親切。  遠處的青山,水邊潮濕帶沙的小路。鳥兒偶爾地叫著,聲音宛轉,聽在人的耳里,倒像是在怨訴時光匆匆,於是又不由得起了點兒人在天涯的凄涼感。又,為什麼要說又呢?在路上的時間已經不短了,朝行夜宿,磨破草鞋數雙,看過風景無數,難免會有惆悵的時候。經常旅行的人都知道這一點。越美的風景,有時候是越讓人無來由難過的。你發現,自然是自然,季節是季節,輪迴永無休止,而你就是你,肉體凡胎,永遠沒有辦法真正的縱身大化,真正的超脫。  是漸近黃昏的時候。暑氣漸消,晚霞映著荷花,荷花又伴著綠楊,對著明媚的色彩,被晚風一吹,心情一下子又好轉了。於是興緻勃勃,對著某朵盛開的荷花就搭訕了:「喂,你還記得那年我買酒喝的那一家么?」  這一問,真是問出了百般風流,只覺樹石皆兄弟,花草為姐妹,麋鹿都來相親愛,可謂神來之筆,出自於赤子之心。  這詞美好得要命,只有一個小問題,關於作者的問題——你是一個和尚哎!摸摸頭上的香疤,到底為什麼和尚要這樣嗜酒啊!犯了戒律了啊,喂!  那個弔兒郎當的行腳僧,可不會理睬人們的吐槽,江山如此多嬌,他要走的路太多了,要看戒律那得功夫。  《柳梢青 吳中》   「岸草平沙。吳王故苑,柳裊煙斜。雨後寒輕,風前香軟,春在梨花。  行人一棹天涯。酒醒處、殘陽亂鴉。門外鞦韆,牆頭紅粉,深院誰家。」  這一回,是在河中,舟上。吳地春天的風光,適合撐一隻小船慢慢地游,槳撥動浮萍,船頭掠過低垂的楊柳枝。看兩岸平沙草長,舊時宮苑,還有最醒目的,是忽然一樹潔白勝雪的梨花。  這一篇,又當得「奇麗」二字。奇在結構,麗在文心。前面緩緩放出春之畫卷,一幅幅過去,你正在讚歎作者取景之精妙,那持鏡頭的人才出現,原來是在船上掃視兩岸。順便說一聲,當江南春天來到的時候,外地遊客的您,請一定要去富春江上去坐游輪,或者新安江也好,那才能真正領略到南方的靈秀,在化工污染如此嚴重的今天,仍然頑強地堅持著風煙俱凈,讓您窺見一點古詩里的中國——要去的話趁早,看風景是一定要趁早的。  仲殊和尚就很明白這個道理,出家人有的是名正言順在路上的時間,還有酒喝。威猛的花和尚魯智深,在五台山為了喝點酒,鬧得神憎鬼厭,灰溜溜被趕下山去,真應該向仲殊師兄取點經。  邊看風景邊喝酒,真是愜意,結果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一覺醒來,人還在舟中,太陽卻已經靠西邊了。懶洋洋地向兩岸看去,忽然間精神一振,眼放精光:那是誰家的姑娘,鞦韆架都打到牆頭上,能看見小內褲了……好吧,那時候女人是不穿內褲的,用文明的話來說,都能看到裙子底下精緻的繡花鞋啦!  如果佛祖在天,面對如此門徒,會含笑不語,還是會怒不可遏,打下一個霹靂,外加一句「好賊禿」呢?好吧,我又錯了,佛祖不會罵賊禿,應該罵「孽障!」  宋代的著名文人,如蘇軾、王安石、黃庭堅等人,都愛研習佛理,詩詞中也常有學佛談禪的作品,而仲殊大師,作為一個正宗的和尚,卻完全沒有出家人的自覺性,實在是很奇怪的。更奇怪的是,他的文人朋友們,卻對他讚賞有加,蘇軾和他關係最好,說他是「胸中無一毫髮事」,「通脫無所著」,這又真的像靈台澄澈,不需拂拭了。  在我看,他根本就是一個深深熱愛這軟紅十丈的浪子,喜歡美酒,美景,美人,想要一生瀟瀟洒灑,快快活活。跟很多回頭金不換的浪蕩子是一樣的。  這個世界上總是不缺少浪蕩子:不求上進,無所事事,甚至放蕩墮落的生活,自有它的魔力。「你們見我在喝最賤的燒酒,而我無非在風中行走。」再正經的人,都偶爾有緊張生活中的一個失神,渴望著兢兢業業中的一次小小放縱。所以浪蕩子雖然為人們不齒,可有時候,又未必不讓人暗中羨慕。  浪蕩子的結局,一般不外乎兩種。或是回頭金不換,洗心革面,做社會中堅,家庭的頂樑柱;或者,在親人的悲哀、世人的鄙視中淪落至死。我想仲殊大師是個很聰明的人,他從這兩種結局中巧妙地鑽了個空子,找了個安身立命所在。也許你可以把它稱作「禪機」。但仲殊大師自己,是沒興趣跟你聊這種玄乎東西的。  他頂著和尚的腦袋,實質類似於一個資深驢友。背著行囊,打著雲遊的旗號,到處遊山玩水,探親訪友,談天完畢,掏出一個缽來,阿彌佗佛,蹭吃蹭喝。那年月沒有數碼相機,拍不下來沿途美景,他便用詩詞記錄之。基本情況大概就是這樣。  從詞集中看,他主要在吳楚一帶混,在蘇州、杭州住的時間最長。在鎮江也呆過些日子,還溜達到過成都。都是美人如雲,山水靈秀之地。他可真會找啊,每到一地,自覺自愿地承擔起旅遊宣傳工作,寫下一堆讚美本地風土人情的廣告詞。  他的詞里,小令最佳,小令又以寫旅途,寫風光物事最出彩。《南徐好》系列,《望江南》之成都篇。今天讀起來,有記錄時代的副作用。  《望江南》  「成都好,蠶市趁遨遊。夜放笙歌喧紫陌,春邀燈火上紅樓。車馬溢瀛洲。   人散後,繭館喜綢繆。柳葉已饒煙黛細,桑條何似玉纖柔,立馬看風流。」  他描繪的是成都蠶市景象。「蜀中有蠶市,父老相傳,古蠶叢氏為蜀主之時,民無定居,跟隨蠶叢遷徙,所在即招致為市,進行交易,暫時居處。每年正月至三月,成都州城和屬縣,循環開設蠶市十五處。」  除了祭祀以外,更實際的功用,是讓四方農人們來交易農桑器具,蜀國產錦繡,而三月,正是蠶桑之時,農人們的一年之計開始了,整個蠶市上,洋溢著豐收的希望。而超級愛湊熱鬧的成都市民,豈會放過這個機會,張燈結綵,擺攤唱戲,酒樓拉客,青樓招手,也是忙得熱火朝天。在這所有之間,有個和尚,他騎著馬,悠然地望著田野,讚歎道:這柳葉兒,真像美人的眉毛,這桑條啊,真像美人兒的玉臂……  無語了,誰能把這個花和尚給拖走……仲殊大師,他對這俗世的歡樂與生機,真是愛得不得了,恨不得在裡面翻跟頭打滾兒。應該感謝時代給了他機會。雖然出生年月不詳,但可知的是,他是卒於宋徽宗崇寧年間。一輩子走的是太平路,過的是太平日子,沒來得及看見他熱愛的這風流世代崩潰的樣子。蘇軾、黃庭堅、晃補之、王安國、賀鑄、秦觀、晏幾道……北宋佔盡風華的詞人們,大都死於這個時間段。撫摸著書頁上的生卒年表,更多感覺到的是慶幸,為他們死得早,死得巧。  仲殊大師的死,卻是一個有點兒驚悚,有點兒怪異的事件。  那時他已經挺老了,回到了最初出家的地方,蘇州承天寺。有一日,忽然跟寺中眾僧道了個別,當晚就在院子里找了棵枇杷樹,上弔死了。  佛門子弟,不得以任何理由自殺的。否則無法轉生,無從得道。臨死還要犯這最後一回戒律,而且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來生之事。就這麼不瞻前,不顧後,甩手走了。洒脫得近乎於殘酷。  我想,可能是,骨子裡,他還是信奉中國人的「現世為大」想法,不問生死,不問鬼神,活在當下便好。活得感覺差不多了,那就不活了唄!自選個死的良辰吉日:大家好,大家早,大家再見。這也是盪子的做法。  但也只是揣想,而這樣的人,做出什麼事情,是常識所難以預測到的。反正他就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他的人生法則。  仲殊大師生前還曾干過一不著調的事。有個雨天,他去拜訪郡里的官長,談話之間,看到庭下有一個來打官司的女人。女人很執著,頗有秋菊打官司的堅持勁兒,就冒雨站在那裡。郡守很無聊,便說,大師,這情況,您能寫首詞嗎?  大師更無聊,脫口立就《踏莎行》一首:  「濃潤侵衣,暗香飄砌。雨中花色添憔悴。鳳鞋濕透立多時,不言不語厭厭地。  眉上新愁,手中文字,因何不倩鱗鴻寄?想伊只訴薄情人,官中誰管閑公事。」  寫得倒是很生動,寥寥數語,女子形象盡出。可也實在是沒什麼意思,把民女的苦楚拿來當風景觀賞,兩個男人真是夠欠扁的。  仲殊大師自縊之後,便有輕薄少年,將兩句詞改了:「枇杷樹下立多時,不言不語厭厭的。」  讓人哭笑不得,細一想,還有點恐怖片的效果。這個和尚,死了之後,都沒辦法給他裝上一個正經的套子,好好地入土為安。  宋朝和尚寫詞的也有一些,可誰也沒辦法跟仲殊比,從數量到質量,更別說這戲劇性的一生。  說真的,我沒法了解仲殊和尚上吊前到底怎麼想的。也不著意去了解,可以確定的就是,他這一生,在俗世繁華與佛門清凈中出入,名韁利鎖,清規戒律,都沒能束縛住他,就這樣左右躲閃著,把日子過得挺快活,挺圓滿。而且,這種快活和圓滿,也不是我們平常人所能學的。  因為誰也不能像他那樣,只為了踏山川,看美景和美女,就能果敢拋開一切:責任、情感、物慾、理想,親人的期盼……每根鞭子都驅趕著人們的生命,在狹窄路上蹣跚前行,即使疲倦,不敢鬆懈。偶爾抬頭,看見路邊有朵小花,便已經是了不起的安慰了。雖然不甘,但人生,本來就是從一個被父母抱著的包袱,慢慢變成自己一路拾起新的包袱,背上身,不斷前行的過程。  誰會拋家棄業,用全部身家所有,只為換個徹底的自由空間?至少我不敢,不完全是因為沒有勇氣,還是為了,在被規則所約束,被包袱所困擾的世界裡,也有著珍貴的,心愛的東西,珍珠般閃亮,讓我只能化身為蚌,去咬牙承受憋悶和痛苦。  仲殊大師的世界,的確是好啊好,又洒脫又風流,可是,那一杯自由的毒酒,並不是每個人都喝得起。  你我皆凡人,做不得神仙,做不了天才,和尚都做不成,就做個待售的豬頭也罷——豬頭也有他的高老莊,放不下的高翠蘭呀!    4、追男仔的姑娘    什麼事情,玩的人多了,想玩出喝彩聲就不容易了。唐圭璋先生編《全宋詞》,共收錄詞二萬首,如此龐大的數字,剛寫出來就消散在風中的,更不知有多少了。掌管這些新出爐詞作命運的女神們,向來沒什麼惻隱之心。  繆斯女神在宋代化身為千萬精通音律與詩歌的女子,地位卑微,迎來送往的甜蜜笑容中,自有一種傲慢。  有一位歌妓,被某政府公務員看上了,寫了首小詞去挑逗她。歌妓的「灰」音很快就來了,是《減字木蘭花》,其中有云:「清詞麗句,永叔子瞻曾獨步,似恁文章,寫得出來當甚強。」歐陽永叔、蘇子瞻他們寫的才叫絕妙好詞,像你寫的這東西,拿出來有個啥意思?  這小女子,一輩子未必能親眼得見歐陽修,蘇軾一面,可在藝術審美上,卻半點不肯降低標準。世人都知道泡妞要投其所好,卻總是忘了同時要避己之短。就算你想迎合她的愛好,也得看看是否夠得上她的檔次。比如說一個迷戀香奈兒和愛馬仕的物質美妞,寶馬以下的車子不稀得坐。你卻胸有成竹地拎了雙國產「金利來」的名牌皮鞋過去獻媚,她可不當你精神有問題?而文藝女青年,也不是每一個都愛郭敬明和安妮寶貝的。說不定你情書里引以為榮的半明媚半憂傷體,正是她痛恨之極,看到就想高跟鞋狂踩……泡妞不成事小,從此被列入姊妹淘的黑名單,並被贈以傻叉之謚,才冤之又冤。宋朝那位公務員兄弟,犯的就是這一條錯誤。如果他在激情洋溢的時刻,仍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另闢蹊徑,走其他路線,比如做小伏低,軟語溫存——三無青年賣油郎,不就是這樣把花魁泡到手的么?至不濟還能用錢砸,也好過馬屁拍到馬腳上,被當堂羞辱。  不過,任何行業的人,都有可能承認自己做得不夠好,只有搞文學的,從來不會認為自己不行。  要是有幸看到一堆搞文學的聚會,真以為到了和諧世界,其樂融融,空氣里都流淌著牛奶和蜂蜜。這時候你切不可過於陶醉,或一時走神,在別人吹捧你的時候,專心對付剛夾到嘴的紅燒肉,忘了回饋相等份量的讚美之詞,不,你也不能為了怕被紅燒肉噎住,敷衍了事,不著調地亂誇,人家明明只寫小說,你非說上次您老發的那首詩真牛!BINGO!恭喜你又成功地得罪了一個人物!  最矛盾的是,互相吹捧要極盡真誠,但誰也不會把這事兒當真,因為每個人的心裡,都知道:老子文章才是天下第一!  所以,在泡妞的道路上,其他人都孺子可教,懂得床上床下一百零八技換著來,唯有搞文學的,只會一門絕活,好像段譽的「六脈神劍」,一條道走到黑,時靈時不靈。而且大部分還沒有段公子的好天賦,好運氣,好脾氣。天不喪汝喪乎誰?  於是被泡的姑娘,也終於發飆了,像那位宋朝的歌妓一樣:你寫得還沒我——好吶!還不如我自己——寫吧!  兩宋青樓中,擅寫詩詞的姑娘很有不少。當然數量質量沒法跟真正的文人相比,卻是原汁原味,寫出來本真,清新而嫵媚。詞在宋朝,大多數時候,本來就不是什麼高雅高深,陽春白雪,它就是小兒女私情的道具,為了方便敘事,男文人常模擬女子口氣,那麼,姑娘們自己寫的情詞,又是什麼樣子呢?   《鷓鴣天 寄李之問》   「玉慘花愁出鳳城。蓮花樓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陽關後,別個人人第五程。   尋好夢,夢難成。況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共簾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  這是京師名妓聶勝瓊,寄給情人李之問的情書。李之問也是位詞人,不過作品只流傳下來兩句。已經無法得知到底才華幾許了。但肯定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竟然招惹得閱人無數,眼高於頂的青樓行首如此痴纏。李之問是來京城公幹的,官職改動,不久就要回去上任。男人來京城,不入花街柳巷走一圈,就好似去資本主義花花世界考察,不看場脫衣舞一樣「OUT」。太落伍也太假正經啦!於是就結下了這麼一段情。兩人好得蜜裡調油,可是有緣無分,他總得要走的。而且他家裡早就有了老婆。估計李之問在家裡地位也不是很高,做不得主,也不敢把外面的女人帶回來,連說都不敢說一聲。  就這樣拖到了離別的那天。聶姑娘來餞行,飲於汴京城西蓮花樓。這裡是前往山西、陝西的官員客館,日常送行都到此為止,此後便是揮手作別,路迢迢各自珍重了。那日,聶姑娘放下酒杯,即席自創自唱了一首小詞,只流傳下來末兩句:「無計留君住,奈何無計隨君去。」  青樓女子的詩詞創作,往往會佚失。因為本職是演唱者,而不是歌詞作者,所有詞作,多是即興創作,自己不會在意,沒興趣特地留存,能流傳下來的,多是托在場好事者的福。聶勝瓊這首詞,雖然看不到全貌,僅存的兩句,卻是極真極痴,淳樸而熱烈,很有南北朝時樂府之遺風。  一聲唱罷,李之問不走了,又留下來盤桓了一個月。然而,家書也不住地飛來了,夫人在催他回去。也是,就算夫人不催,正經事也不能不幹吧,拖延無用,徒添苦楚。  李之問終於狠心上路了,還在路上呢,就接到聶姑娘寄的情書。書中所附之詞,便是上面的《鷓鴣天》。上闋寫那日蓮花樓中送行之事,這叫作喚醒記憶,重溫場景,那樣的不舍與纏綿啊,郎君您可還記得。下闋則說別後我的狀況,想在夢中看見您都不能夠,相思刻骨又不能對人說起。然後,可稱為「絕唱」的兩句來了:「枕前淚共簾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用情之切,用心之巧,但凡有點心肝的人,都難以抗拒。  夜雨是中國詩詞中最常見的情感媒介之一,催動人們種種的思念、悲怨,摩寫者眾,寫得多了濫了,要寫出好就不容易。  李商隱的「巴山夜雨漲秋池」,是唐詩的含蓄與大氣。溫庭筠《更漏子》:「梧桐樹,三更下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是層層推進的悱惻。「多情去後香留枕,好夢回時冷透衾。悶愁山重海來深。獨自寢,夜雨百年心。」是元代散曲里某青年男子熱戀時的愛欲苦海。而元代另一位中年男人,寫《雙調?水仙子?夜雨》,卻又是另一番光景。他在夜雨不眠中說道:「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憂,都到心頭。」 這樣的凄愴無奈,生活的沉重感,是現代人也容易共鳴的。尤其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生人,正是上有老下有小,蠟燭兩頭燒的時節,不要看這幾句。  聶勝瓊的夜雨,在這一堆名句里毫不遜色。這是出自於姑娘家特有的多情易感,於情事,執著且忘我,才能把人的情感和外物,相呼應得如此交融,如雨水與泥土相融的自然,無法分離。  再說李之問愁眉苦臉地到家了,把情書藏在箱子里。還是被夫人翻了出來。這位正室,是利害角色,一傳呼老公就不得不回,一回家,就迅速查出貓膩。李之問無法隱瞞,只好把聶勝瓊給招供出來,垂頭喪氣等發落。不料夫人注目紙上良久,卻讚歎起來:「真是好詞,語句何等清健!」  她這個評語下得知己,果然這首《鷓鴣天》,寫的是艷情,用的卻是健筆,無一絲綺羅香氣,有的只是中正和纏綿。你能感覺到她愛得有多單純天真,有多無悔無怨。夫人毫不遲疑,拿出自己的陪嫁,交給老公:把這姑娘接回來吧!  不久,聶姑娘到了李家,一進門,立刻拋棄所有華麗妝束,多年積攢的頭面首飾也都拿出來,恭謹地侍候著李夫人,完全是婢妾對待主母的態度。於是,上下和悅。  不經內闈之亂,便坐享齊人之福,不知要有多少男人羨殺,然而李之問的好運氣,是緣於他碰上了兩個性格里詩意濃厚的女人。這兩個女人互相之間,偏偏又由詩詞產生了共通的氣場。一個是天生的詞人,另一個,是天生懂詞的人。  她們的相遇,與晉代的一個故事有相似之處。南康公主非常善妒且兇悍,她嫁的老公,是大將軍桓溫,雖然權傾一時,卻也是懼內的。雖懼內而花心,他平定蜀地之後,納了成漢皇帝李勢的女兒為妾。偷偷藏在外面。南康公主知道後,氣勢洶洶,親自持刀,帶著人就去了,踹開房門,書上是這樣說的:  「見李在窗梳頭,姿貌端麗,徐徐結髮,斂手向主,神色閑正,辭甚凄婉。主於是擲刀前抱之,曰:『阿子,我見汝亦憐,何況老奴!』遂善之。」  東晉是崇尚美與風儀的年代,李勢的女兒,不僅容貌出眾,氣質和談吐更是閑雅,刀劍加身,仍從容不迫。正是這樣強大的氣場,讓南康公主心生惺惺相惜。這個故事裡,李家女兒再出色,如果對手愚鈍無知,不懂得欣賞,那也是白搭。所以,同樣出色的,還有看似粗野的南康公主。是對於美好事物的傾心相惜,使她在一瞬之間,就輕易超越了世俗應有的敵意,並溫存地伸出雙臂,去保護這種美好存在。  事情發展到此,其實已經與那個男人無涉。聶勝瓊與李夫人之間,也就是這樣。在身體上,她們共同擁有一個男人。而在靈魂上,反倒是她們之間,挨得更近一些。  現代姑娘可能會憤慨:這不是小三使盡花招,登堂入室的活典型嗎?以現代人的標準,對古人嚴格要求是很不實際的。在宋朝,妾,其實是個很卑微的位置。傳統婚姻制度是一夫一妻多妾,妻是與夫並列,堂堂正正享有多種家庭權益的人,主內庭事務,如果必得出妻,一定要名正言順。而妾,則完全只是生育機器和玩物。可以由主人與主母任意買賣、打罵,連生的兒女在家裡地位,都比不過嫡子。妾之下,還有婢、姬、伎等。宋代稍有些錢和地位的人,都會蓄聲伎——家養的彈唱詞曲兒的女人們。她們的地位,比妾更低。  妾又很難轉正為妻,而聶勝瓊這類青樓人,最終能夠找到個可以安身為妾的地方,已經算運氣很好了。她們的人生,跟現代版小三們相比,完全是天上地下的兩回事。很多時候,內心酸楚,真的只有傍身的樂器,喉中的清歌,能夠聊以自慰。  杭州妓樂婉,也擅詩詩,戀愛的運氣就很差。她喜歡的是一位姓施的酒監,酒監是個很小的地方官職,管理官酒買賣。也沒什麼錢和能力為她脫籍,帶回家去。施酒監要離開杭州了,她也沒什麼辦法。  只能寫訣別詞了。詞牌為「卜運算元」,一贈一答。贈者為施都監:  《卜運算元 贈樂婉》  「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識盡千千萬萬人,終不似、伊家好。  別你登長道,轉更添煩惱。樓外朱樓獨倚闌,滿目圍芳草。」  這個男人,用情是真的,無能為力也是真的。他的相思里,有種小男生的懊惱,還有小男生對於世事的茫然無奈。只會念叨著,「我認識的無數人,來來去去,都不如你好啊。」又想著,這思念的苦楚,可怎麼辦才好呢?  答者為樂婉。《卜運算元 答施》: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要見無因見,了拚終難拚。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她的表現,就比愛人成熟了很多。直接說出了兩人的困境,點出現實和愛情的距離有多大:似海深,似天遠。用語有種磅礴的氣勢,和他的低首徘徊,全是兩種風格。鐵板一塊的現實面前,很多時候,人縱有再大的勇氣,也是白撞。「要見無因見,了拼終難拼」,在這樣斷不了,又接不上的一盤死棋中,她做了決定:「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你信不信來生呢?如果信,這就是一個承諾,如果不信,這就是一次了斷。當生活徹底地愚弄了我們,當夢想照不進現實,你說,親愛的,你相信來生嗎?  5、被代筆的人生    如果有一點可能性,誰願意去期待飄渺的來生?宋朝寫詞寫得最廣為人知的妓女,大概是天台的嚴蕊。她的出名,又拜理學大家朱熹先生所賜。  故事流傳得太廣了,大概就是朱熹與天台太守唐與正關係不和,為了打擊對手,到處搜羅罪證,嚴蕊作為天台第一的名妓,也被抓起來,要求招認與太守的不正當關係。按律法,宋朝的地方官員,是不許嫖娼的。但嚴蕊任憑拷打,堅決不招,沒有的事就是沒有,我雖然是下賤女子,卻也不能昧良心誣陷士大夫。云云。  後來這事鬧得太沸騰了,朱熹被調走,繼任的官員,才把嚴蕊放了出來。問她今後有啥打算,嚴蕊便當堂口佔一詞,是為著名的《卜運算元》: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待到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在場的人都大為動容,便給嚴蕊脫籍,任其從良去了。這是民間的說法,很有氣節。  當然,若依朱熹的官方記錄,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不僅嚴蕊與唐與正的確有姦情,而且連那首詞,也是請他人代做的。到底該相信哪個呢?我向來認為,信官方不如信民間,信報道不如信小道。不過呢,民間與小道,雖然聽起來都很大快人心,符合大眾意氣,但也有著想像力過於旺盛的毛病。我想想「三言二拍」中關於王安石的小說,就很氣不順,哪有這樣添油加醋的?再比如那位倒霉的陳世美,好端端的,被大眾一傳十,十傳百地扣了個見利忘義,拋棄髮妻的黑鍋。安知朱熹就不是被冤枉了?他搞的理學,後來被歷代皇帝濫用得不得民心,什麼「存天理,滅人慾」,稍微有點活人氣的百姓都厭煩,為了出出氣,編排他也是可能的。  再則,朱熹的理學,在他還活著的時候,根本不受待見。本質上,他是個沒啥勢力,且「忠直端正」,近乎於迂腐的一個人,這種為了出口氣就大費周章害人的事情,我也覺得他未必做得出。做也做得很差勁,最後自己被整回老家去了。  所以這件事就當存疑吧。民間故事裡的民意,和一個正經學者的人品,都是不好輕易否定的。歷史,本來就只行走在真實與想像邊緣。單說這《卜運算元》,不管誰做的,都是一闋靈秀清新的好詞。也是一闋非常平民氣息的詞。  說平民,不僅是因為語言淺白,還因為那種謙卑中帶著磊落的口氣:我知道像我這種身份的人,命運是不能自己做主的,一切聽憑大人先生們的發落。不過,如果可能,如果你們願意發些許慈悲,我也有自己的小小企盼——待到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這是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聲音,弱小,恭謹,但是堅定。這樣的聲音,原本不必追究到底發自於誰的喉舌。  做了營妓,命運已經很悲慘。官來,她們小心侍奉,官去,還是她們小心侍奉。官人們流水價轉,只有她們是鐵打的玩偶。對她們,民間其實不乏同情。就連在十字坡賣人肉包子的綠林人士,都知道不要去殺害妓女:「衝州撞府,逢場作戲,陪了多少小心得來的錢物。」殺了她們,被江湖上傳說不仗義。的確是,太平時節,平常百姓,自然也嫌煙花行里的人臟,可是,根本上,她們也是街坊里走出去的女兒,某戶人家曾經的掌上明珠……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她們是百姓裡面苦滋味嘗得更多的一群人。  歷史,怎麼看,都是虛虛實實,半真半假,真實的,只有人心,一顆顆鮮紅的,跳動著的凡人心。  從這點上說,詩詞,比史書,更貼近人性,更能挑動內心那些脆弱和溫柔。一世可以無史,卻不能無詩。讀史可以明志,可以增智,知世,而讀詩,能讓人保持靈魂的鮮活,不至於迅速老化,僵硬。  嚴蕊的《卜運算元》,就算是代筆又如何,能代到如此貼切體己,正合她的身世,依樣成了傳世佳作。宋代,替妓女代筆寫詩詞,也是常有的事。有些姑娘,文化方面天賦差了點,又想要才女的名頭,好抬高身價,背地裡就找些好事的恩客、不得志的師爺幫忙,寫點詩詞備著,到交際場合拿出來當自己的。  談不上什麼弄虛作假,也是兩廂情願,博個皆大歡喜的事情。反正,中國的男文人,你就是不託著銀子請他代筆,也根深蒂固地有著替女人代言的愛好。傳統中女人少有話語權,既然很難發出自己的聲音,也就只好隨他們去了。  轉眼到了南宋末年,天資低劣的宋度宗趙禥,醉生夢死,把半壁江山弄得更是殘破。他死後兩年,五歲的小皇帝趙顯,面對壓境的元軍,伏首出降。後宮自太后以下,所有妃嬪,都被驅使北行,其中有一位,叫王清惠,是度宗皇帝的寵妃,封昭儀。差不多同一時間,因談判而被扣留在元軍大營的文天祥,冒險自鎮江逃脫,繼續進行抗元活動。  王清惠和文天祥,一個含淚往北,一個流血向南,淪失的國土上風塵僕僕,各自飄零,八杠子打不著的兩個人,怎麼可能有交集呢?但就是有了,緣於一闋《滿江紅》:  「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顏色。曾記得、春風雨露,玉樓金闕。名播蘭馨妃后里,暈潮蓮臉君王側。忽一聲、鼙鼓揭天來,繁華歇。    龍虎散,風雲滅。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客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碾關山月。問姮娥、於我肯從容,同圓缺。」  詞由王清惠寫北宋舊都汴梁的夷山驛站牆壁上,被抄出後,中原到處流傳。有句話叫:國家不幸詩家幸,悲憤出詩人,王清惠是兩者佔全了。她本來只是後宮寵姬,雖有滿腹文才,最多無聊時拿來解悶,宮中文字,也不好外傳,如果沒有南宋滅亡,一個女詞人,也就這樣埋沒了。誰會料到,突然之間,天崩地裂。  詞里的口吻,完全是本色,只有這個身份,才有這樣的用語。她曾經是矜貴的,宮殿里一朵嬌俏的蓮花,不識也不必識民間疾苦,只需打扮整齊,甜蜜地陪在皇帝身邊,就已經佔盡寵愛。而今落難了,心裡充滿了憂懼,卻並不會就此變成堅強女性,她是被風雨打殘的花,落在地上,只有凄艷的一抹,並不能化身鐵蝴蝶,向命運作什麼抗爭。  她當然也不是全無見識。山河淪陷,罪責在誰,仗著天險偏安,換來血淚結局,這些事情,她也是明白的。可是妾在深宮,又有什麼辦法呢?國事從來與女人無關,尤其她還只是個昭儀,恪守本分,為皇帝的歡顏而美麗著,就是她的天職。所以她在國破山河在的悲痛之後,接著就開始考慮自己的命運了:車子還在向著元大都駛去,那裡等待著自己的,可想而知,是異族男人的欺凌和佔有,自己可該怎麼辦呢?向天上的嫦娥請求,請帶我去那安寧的月宮吧!  她就是她,一個小女人,在這傾覆的時代里,想儘可能體面地保全自己。國家滅亡,她沒有殉國;委身事敵,卻也在所不能。曾經自豪的花容月貌,成了最大的危險。無人幫忙,無處訴說,她就採取了最風靡於故國的傾訴方式:題壁。於是,她的心聲,變成了所有遺民的心聲。  只有我們的文天祥丞相,不是很滿意。主要針對後兩句,覺得作為一個先帝的妃子,在這種國破家亡關頭,只想著苟安,氣節大大不夠。文丞相是什麼人,「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鐵血男兒,抵抗外侮的千古英雄,他這樣說,當然有他的道理,只是,他忘了一件事:他不是她,他的劍氣如虹,替代不了她的紅顏倉皇。他的百鍊鋼,更變不成她的繞指柔。英雄自然而然會感染別人,但不能去以自己的標準要求別人。  在這一點上,文天祥犯了男人都會犯的錯:發現女人沉默得不夠,或說的話不討喜,索性,自己跳出來代表她們,說出自以為是的真理。他替王清惠代做的《滿江紅》是這樣的。  一:   「燕子樓中,又捱過、幾番秋色。相思處、青春如夢,乘鸞仙闕。肌玉暗銷衣帶緩,淚珠斜透花鈿側。最無端、蕉影上窗紗,青燈歇。   曲池合,高台滅。人間事,何堪說。向南陽阡上,滿襟清血。世態便如翻覆手,妾身元是分明月。笑樂昌、一段好風流,菱花缺。」  二:  「試問琵琶,胡沙外、怎生風色。最苦是、姚黃一朵,移根丹闕。王母歡闌瑤宴罷,仙人淚滿金盤側。聽行宮、半夜雨淋鈴,聲聲歇。   彩雲散,香塵滅。銅駝恨,那堪說。想男兒慷慨,嚼穿齦血。回首昭陽辭落日,傷心銅雀迎新月。算妾身、不願似天家,金甌缺。」  一看就是男人模擬女人口氣的作品。用典太多——掉書袋的男人永遠多過女人;細節虛浮,用了一堆花哨的名詞,卻沒有生活的真實感。什麼乘鸞仙闕、肌玉暗銷,都是想像宮中生活的套話,完全沒有正版王昭儀那種天然富貴溫柔態;最後,從整體的流暢和用語的貼切自然來看,文丞相,詞藝亦不如王昭儀。  陳朝公主樂昌,亡國後入隋,一邊做著楊素的小妾,一邊苦苦等待與丈夫破鏡重圓。文天祥扮演的王昭儀,卻對這位公主表達了分明的不屑,也就是為王昭儀指明了道路:別苟且偷生了,請娘娘殉節吧!  第二首的末句,也差不多同樣意思,國家雖已殘破,但妾身是絕對不會的,一定要好好地保全貞節,怎麼保全?潛台詞不需多說。  文丞相表白的,很明顯,是自己的鏗鏘與激昂,這沒什麼不對。只是,別打著別人的旗號,指使別人去尋死,就太過分了。  王清惠到達元大都,自請為女道士,主動斷絕紅塵念,向月亮許的願,終是應驗了。此後一直和太后等人軟禁在一起,文天祥的詞,她應該也曾看到,卻並沒有如其所願地一頭撞死。也是她有主見。比起當年燕子樓中的關盼盼姑娘,也就是文丞相第一首和詞中,提到的那位,可算幸運的了。關盼盼是某老爺的愛妾,老爺死後,獨居燕子樓。一個姬妾,肯守節已經很不錯了。可是偉大詩人白居易先生,看得不過癮,遂代盼盼寫詩數首,希望她能夠速速殉節,以徹底成全這段美談。關盼盼很聽話,就絕食死了。  (註:請容許我說句粗話先,白居易,個七十歲還玩幼女的老色鬼,去你大爺。)  真正能體貼女人心的,倒多半是地位微賤的男人。像柳永那樣淪落街巷的布衣,就寫出了很多青樓女子的心聲,他知曉她們的難處,傾聽她們的哭笑,知己程度,遠超文豪蘇東坡。沒有高下,只提事實。而文丞相,對於王清惠的理解,也遠不如一個小小的宮中琴師:汪元量。  汪元量以擅詞章音律入宮,曾為王昭儀鼓琴。臨安淪陷後,他一個不足輕重的小人物,沒就此逃入民間,卻跟著太皇太后謝道清,一起到了元大都。後來隨南宋皇室,遷居於遙遠荒僻的居延、天山等地。直到趙顯被送到西藏當和尚去了,跟無可跟,才以道士身份南歸,回到了故國。文天祥被關押在牢里的時候,他亦常去探望。而與王清惠更是熟悉,自臨安的皇宮,到北地的風雪,見過她的快樂得意,也見過她的寂寥悲傷。  他的《滿江紅》和詞是這樣的:  「天上人家,醉王母、蟠桃春色。被午夜、漏聲催箭,曉光侵闕。花覆千官鸞閣外,香浮九鼎龍樓側。恨黑風吹雨濕霓裳,歌聲歇。  人去後,書應絕。腸斷處,心難說。更那堪杜宇,滿山啼血。事去空流東汴水,愁來不見西湖月。有誰知、海上泣嬋娟,菱花缺。」  詞意與王清惠的原詞相近,都是宮中舊人,不過身份懸殊,他回憶的,是曾見的奢華場面,那些盛大宴席,歡樂歌舞,帝王將相們的奢侈與氣派……直到突然間,「黑風吹雨濕霓裳,歌聲歇。」這裡化用白居易《長恨歌》中的「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賞羽衣曲。」用黑風吹雨,一是為了表達含蓄,二,對於偏安僥倖的南宋小朝廷,也用不上「漁陽鼙鼓」那樣凌厲之詞了,只能是禁不住風吹雨打、小女人般的存在。唐好歹是極盛轉入突衰,南宋的衰亡,卻是大家早都心知肚明,預料到這一天。  後片寫王清惠入元後的情緒。遠離親人,家書斷絕,這是斬不斷的鄉愁。西湖月,東汴水,指兩宋舊都,這是杜宇啼血的亡國恨。在這國破家亡中,還有一番愁絕處:「有誰知、海上泣嬋娟,菱花缺。」  只有他,看到了她的孤獨,她的哀傷,她在大浪滔天前的自持,以及這哀傷與自持中顯露的美。  海上,是蘇武牧羊的舊地,今日,有南國佳人來住,一樣的冰雪腥膻,苦涯歲月。寧願夜夜在寒冷與思念中垂淚,也沒有向敵人乞憐邀寵,去尋更好過的日子。她坐在那裡,成了一個王朝最後的剪影,凄涼,而靜穆。  汪元量後來走遍天下,寫了很多反映蒙元統治下現實生活的詩詞,被後人稱為「宋亡之詩史」。  王昭儀與汪琴師,非英雄的一生。都不夠大義凜然,沒有捨生取義的果敢,個性平淡如你我,在大難來時,願意守住尊嚴和原則,可也希望能夠活下去……活下去,這不是生而為人的權利嗎?  死去的人成就忠烈,在史冊里熠熠生輝。活下來的人,承受思念與痛楚,在塵世中默默走完一生。生命,就這樣在幾千年多少次赤地千里的戰禍中,不管國家興亡,延續下去。歷史,踩著他們沉默的身軀,而得以前行。  簪花的少年郎,老了還是少年——解讀宋人簪花詞    1、從彆扭的司馬光君說起  宋仁宗寶元元年,年方二十的司馬光高中進士。二十歲什麼概念?在古代也不過弱冠之年,成人禮畢,眉眼尤青澀,纖薄的肩胛骨,難撐起男人的厚重。但司馬光是早慧早熟的神童,七歲時就有砸缸救人的美聞舉國傳誦,且已熟背《左傳》,人家小孩在玩泥巴,鬥蟋蟀,打架打得雞貓喊叫,只有他手不釋卷,目不斜視,莊嚴地走過去。  看港片《新少林五祖》,小童星謝苗與李連杰搭檔演洪熙官父子,虎頭虎腦,搭上一股子連他老爸也難及的冷靜與酷,老成持重得讓人啼笑皆非。小時候的司馬光,大概也就是那個德性。  司馬光年少得志,便是在科舉制度完善,選拔人才較為公明清正的北宋,也使多少寒窗讀書人艷羨。正該春風得意,一日看盡長安花,騎馬倚小橋,滿樓紅袖招——甚或被佻達的姐姐們直接生拉硬拽進盤絲洞,也不無可能。換了其他人,求之不得,他偏不,越發地端莊自守起來。  是日,由皇帝親自主持,為新科進士們開設的「聞喜宴」上,內侍捧出滿滿金盤的鮮花,尤帶御花園清晨的露珠,未來的國之棟樑們,人手一朵,恭敬地插到頭上,山呼謝恩。唯有司馬光端然不動。幸虧被旁人悄悄勸道:「君賜不可違。」才勉強簪上一枝。  就是這麼個彆扭的人。後來真的成了國之重臣,又娶了親成了家,他還是異類。舉國皆歌舞昇平,百姓亦知逐著季節玩樂,更不用說士大夫的精緻聲色。唯他不愛奢華,衣食儉樸,不蓄聲伎,連妾都不納一個。到三十多歲還沒兒子,夫人先急了,親自挑選了美女,裝扮停當,半夜裡送去書房,色誘相公。司馬光埋頭書堆,只當看不見。美女很沒面子,心想對付書獃子難道要投其所好?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搭訕:大人,這是什麼書啊?司馬大人轉身,拱手,肅立:《尚書》。  《尚書》是帝王書,是傳統士大夫至高行為準則。其對付異性之煞風景、不解風情指數,恰如當世之一冊「毛選」在手。美女無話可答,逡巡而退。  正月十五,東京城裡燈市如晝,夫人閑得無聊,要求出門觀燈。司馬大人說家裡不是有燈嗎?答道兼且看人。於是生氣了:難道我是鬼啊!  完全沒道理的抬杠,跡同撒賴,聽著不由好笑,倒不計較他的不近人情了。其實司馬光跟妻子感情很好,知夫莫如妻,大概只有做妻子的,才知道老公那威嚴大男人形象下,時不時偷偷冒出來的小屁孩遺風。  逝後追贈溫國公,謚為「文正」,果然是方正之人。司馬光一生專心經史,不以詞作聞名,傳世僅有三首,你想不到的是,他寫的是艷詞,還艷得繾綣,風情萬種。  《西江月》:  「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前片寫那女郎的裝束,是淡淡妝,天然樣,隨意散淡的一個人兒,她出現時,世界都變得恍惚了,像有雲追霧繞,又似春日飛絮迷濛,似真似幻,不禁懷疑自己是撞進了一個夢裡。這裡面,一句不及容貌,但已盡得風流,深深打動人心。  心被打動後是什麼樣子?男人的答案不過數種,在司馬光這裡,是一聲嘆息。相見總惹相思,多情便多磨折,幾番思量,顛顛倒倒,原來還是不見、無情的好。主意打定,就算是「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吧,為何偏偏笙歌散後,獨對滿院月光,又惆悵得沒個安排處?  「詞之為體,要渺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者。」王國維的這段話,揭秘了詞會泄露作者內心曲折細微處的特質。詞不是「言志」的詩,很長時間裡,它只是詩之餘的遊戲,題材既不廣闊,內容又不莊重,結果反而寫出了人心裏面最微妙的波動,寫出了情感中無可解釋的那些糾纏。  於是艷詞可寫得高遠而靈雋。如這闕《西江月》。上半闋,有《國風》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浩渺迷離,下半闋,則如《小雅》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的怨徘。是承接詩三百的率真自然。可見司馬光雖一生嚴謹,恪守聖人之訓,卻有真性情,絕非假道學。對這場艷遇,他深情而往回,率意而直書,全無遮擋虛飾。正是這般坦率地面對,才驀然轉醒,驚見了愛情難以承受之重。就有了謙卑,有了無奈。以管窺豹,一首風情小詞里,亦可見品性,被稱頌為一代名儒大賢,並非寫在史書的功績便可論定。    3、 老頭子與花朵    到以風雅為要務的文人那裡,自然變本加厲。《全宋詞》里描寫簪花的詞作,寫男子的是女子的四倍。值得玩味的是,愛寫簪花詞的人,並不是最適宜簪花的少年。  黃庭堅的《鷓鴣天》,寫得豪情萬丈,這一年,他已經五十歲了。  「黃菊枝頭生曉寒,人生莫放酒杯乾。風前橫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黃花白髮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  說來也不算很老,今天官場上,正是年富力強,但風情一事與官銜向來沒什麼關係,再顯赫,皺紋橫生,頭上白多黑少,怎麼也不能與少年比姿首了。不見楊二車娜姆常年戴朵大紅花出來,都被網友驚悚?她還是風韻猶存的徐娘。宋朝的老男人們,在這件事上卻要不停地較勁,與時人眼光,與自己,更與光陰。  黃庭堅22歲就得中進士,他可不像司馬光古板,歌樓舞榭,倚紅偎翠的風流勾當,早年未曾少過。只是生逢「元佑黨爭」,一時多少才俊,盡被席捲,也饒不過一個其實並不樂於政治鬥爭的他。半百之年,還被貶官外放到蜀中黔州,那荒涼野僻的地方。表面是因為撰《神宗實錄》有誤,其實呢,是章敦、蔡卞等新黨當權,迫不及待要清理異己及疑似異己者。  世事流轉,起伏歷經,風霜刀劍嚴相逼過,還是在醉里簪花,今天和昨日,已經完全兩種心境了。  這是在秋天,菊花開遍。中國傳統文化中,菊之一詞,別具高潔意味,象徵歲寒前的不屈,霜雪到臨際的堅守。菊也是最富人情味的花,總與鄉居的安祥、友鄰的邀約,故園的情懷緊緊相聯。提到菊,你能不端出幾盤小菜,飲酒,閑話?  也是黃庭堅人生中的秋天。上片依然寫景寫情而起興,寫燦爛菊花黃中感受到的絲絲蕭颯,油然而起人生幾何之嘆。於是當盡歡,當大醉。醉後怎麼樣?「風前橫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你有風狂雨驟,我有笛聲吹徹,有頭上花枝照酒卮,我還要把帽子反著戴,拍手大笑,顛狂的老頭兒,將你們統統雷倒。生命的逆旅,總要在大笑和斜睨後,才有足夠的勇氣和真誠,去深思自勉:何懼世人冷眼,濁世中守住這顆清潔的心。這樣的歡樂坦蕩,生死無畏。  這樣說來,詞也是可以言志的。只是言志的姿態,沒那麼莊重,就好像放下酒杯,隨手摘下一朵花,簪在頭上的姿勢,漫不經心。就在這樣的隨意中,形象已經悄然定格。人人都說,姿態很重要,在網路時代,話語滔滔不絕,將彼此的聲音淹沒。每個人想要讓別人看見自己聽見自己,就要用最新異最誇張的姿態,來博取眼球,換得出位。脫衣服落伍,那就穿最醜陋的衣服,擺最無語的姿勢,打扮成人間囧物;大聲喊聽不見,那就說髒話,罵人吧,造謠吧,於是姿態層出不窮,而心靈的聲音呢?心靈這敏感脆弱的活物,是經不起你方唱罷我登場的熱鬧的。它只能遠離舞台,瑟縮失語。  所以古時候緩慢的生活節奏也有好處,讓潦倒也可以變得從容,對著一瓶花一壺酒,發很長時間的呆,想些什麼。  黃庭堅在黔州待沒多久,又被趕到戎州,前後足足五年。剛剛被平反,又被人誣告,這一次來勢更兇狠,索性流放到廣西。一次一次,離家更遠,離老越近。不斷的顛沛流離中,親友的噩耗一個接一個傳來:弟叔達死,友人秦觀死,蘇軾死,陳師道死……命運的獰惡面目似乎一旦暴露,便再也不肯發些許善意。  但人們能見到的,仍是他的不迫,與不怨。生存是要智慧的,不是官場上投機經營的智慧,而是得失坦然,寵辱不驚,是一個人在險惡逆境中,仍將靈魂放到高處,向命運含笑的智慧。  他是真正的能夠和光同塵的達人:「不以得喪休戚芥蒂其中」的君子,人們如是說。人世多滄桑,老了容顏,親友離散,像一枝黃菊,枝頭抱香,豁達中的堅守,向命運的抗爭,凝成了這一尊簪花大笑的白髮狂夫雕像。經住了考驗,不因時間流逝而崩壞。    2、 是男人就該戴花    司馬光中意的,是不插花戴朵濃妝艷抹的有氧系美人。可在宋代,簪花是流行風尚,女子自不必說,男人也不甘落後。  男人的簪花史,遠可上溯到行吟於楚江邊的屈原。秋蘭、芳芷、杜衡……發牢騷的時候,奇花香草便糟了殃,摘下來佩在衣襟上,插到發邊,風裡擋不住的異香,是自我人格的理想化。但這是特例。真正把花當飾品插上頭,還是在唐朝。唐明皇是梨園先祖,昇平時節,攜貴妃、王公眾臣游宴,一時宮廷內外多文藝奇才。有次,明皇摘下一朵木槿花,放在侄兒汝陽王李琎的絹帽上,讓他用羯鼓打奏《舞山香》。汝陽王李琎,明瑩如玉一美少年,擅飲酒、射箭、羯鼓。一鼓罷,花竟然沒有跌落,大家讚歎,這才是「頭如青山峰,手如白雨點」,真的羯鼓高手。  賜花簪頭,表示皇上對臣下的讚賞與恩寵,到了宋代發揚光大。《宋史》記載:「前二刻,御史台東上閣門催班,群官戴花北立,內侍進班奇牌,皇帝詣集英殿,百官謝花再拜,又再拜就坐。」《夢梁錄》中也說:「須臾傳旨追班,再坐後筵,賜宰臣百官及衛士殿侍等花,各依品味簪花。上易黃袍小帽兒,駕出再坐,亦簪數朵小羅帛花帽上。」國家重大喜慶場合,及皇上游幸,從君到臣都是要頭簪花枝的。是禮儀,也是制度。所以司馬光當年國宴上拒不戴花之膽大妄為,實在值得正史給他記上一筆。  少年人心性之擰,真是哎呀!司馬光後來也變得隨和,去朋友家喝酒,喝高了歪戴帽子斜插花枝,被人用牛車拉回家。  宋朝人性格里多有隨和的種子,是時代性使然。兩宋以文治國。開國皇帝趙匡胤出身武將門庭,政變上台,深知唐及五代以來,武人軍閥割據的危害,便掉過頭來對文人關愛有加。留下遺訓:不得以言論之故,處死士大夫。文人生存環境寬鬆,種種風雅事一玩再玩到極致。上行下效,舉國陶陶然。重文輕武的另一個好處是國民休養生息,經濟文化能迅速發展。壞處是經年積弱,武備疏鬆,總被周邊野心勃勃的遼夏等國欺負。開國以來之外交,屢屢靠納歲幣換取邊境安寧,委實算不得光彩。  不過老百姓不管這個,商賈農工,稍有安定便悉心過小日子,於辛勤勞作里尋找安身立命。汴京城內市井人家過得尤其快活自在。花朝寒食,七夕中元,都是享受人生的好日子。「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賣四時鮮花、宮樣象生花朵的提籃小販,從來不愁生意。生命的欣悅,與季節里次第盛開的花朵,正是鏡里鏡外的相映。照見了生之從容安寧。  草莽英雄都不例外。《水滸傳》里慣在京城打混,時尚的領軍人物浪子燕青,「腰間斜插名人扇,鬢邊常簪四季花。」漁家出身的短命二郎阮小五,「斜戴著一頂破頭巾,鬢邊插朵石榴花,披著一領舊布衫,露出胸前刺著的青鬱郁的一個豹子來。」小霸王周通下山去搶親,手下小嘍羅們,頭巾邊也亂插著野花,有多粗野,有多嫵媚。  4、我們永遠是少年    黃庭堅真是個很倔很倔的人,正如他的姓字:魯直。有點兒魯且直的意思。當年,他是文壇早早出道的天才,可是不夠啊,這個時代英才輩出,他一定要成為那個最獨特的自己。  結果是,詩、文、詞、書法,都自成了一家,決不倚人門戶,步人後塵。人稱「蘇門四學士」,卻以詩與蘇東坡並稱「蘇、黃」,開江西詩派一脈。書法也瘦勁雄健,是宋四大家之一。那轉折鉤劃間的拗與奇,看久了,不禁要會心,要莞爾。  寫詞是小道,無關緊要的事,他也要另找條路。好友晁補之曾評價:「不是當行家語,乃著腔子唱好詩。」原來是以詩入詞,這與蘇軾有點像,但又不一樣,他更直接,更硬朗,劍走偏鋒也且試試吧!他還干過很多次將俗語俚語入詞的事,說實話吧,效果也不是非常好。有時候,看著感覺有點雷,有點好笑。不過,那有什麼關係。  最欣賞他的是蘇軾,大概蘇黃本來平生氣格、志趣上最相近。蘇軾誇道:「超軼絕塵,獨立萬物之表,馭氣騎風,以與造物者游。」  這一生,因為有了倔強之氣,才有了挺拔出雲之姿。看看他在貶謫期間寫的另一首詞:《水調歌頭》: 「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霓。」又說,「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臉,長嘯亦何為?」  坐在花叢里,把自己也坐成一株靈芝仙草。那些花兒,是造物的恩寵。愛花的人,愛她們的美與潔,天真與無垢。天賦的艷,在凡塵中招搖,與厚土親近,向高天遙望。那是一個人的靈魂,向著生命意義追尋過程中踏上的花徑。  生命的最後,黃庭堅寫下絕筆詞:「花向老人頭上笑,羞羞,白髮簪花不解愁。」真美啊,這白髮花枝的相得益彰,超越了世俗之眼,綻放出生命至美,不僅是哲學意味上的,更是現實可觸的,就這樣一年又一年,含笑在春風裡。宋詞中最執著的簪花人,非他莫屬。  時間到了南宋,南渡之後,詞壇一片哀音。例外者寥寥,最卓爾者是辛棄疾。文武雙全的將才,詞壇國手,也是個至老愛簪花的人。  《臨江仙 簪花屢墮戲作》  「鼓子花開春爛漫,荒園無限思量。今朝拄杖過西鄉。急呼桃葉渡,為看牡丹忙。  不管昨宵風雨橫,依然紅紫成行。白頭陪奉少年場。一枝簪不住,推道帽檐長。「  這一回,頭上簪的是牡丹。牡丹與菊花,是宋人最愛簪的花。牡丹的嬌美與華貴,是春天裡的珍惜,是浪漫,是懷想。菊花的清朗與堅貞,是秋色中的固守,是家常,是理念。占斷一春和一秋,花開花落中光陰流逝。  柱著拐杖,還要去賞春意爛漫。老人的惜春意,比少年時少了故作的憂愁,多了時間沉澱的曠達。花不管風雨蒼黃,該紅紫鮮妍時就盡情成行。人亦如是,頭髮少了短了白了,花枝上頭又滑下來,老人自嘲一笑:推道帽檐長。這笑容里,有狡黠,有驕傲,坦現出白髮老夫的一顆少年心。  花有開謝,朝代有盛衰。從北宋到南宋,盛世的閑雅,生民的歡樂,忽然間變為畫檐蛛網,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在風雨飄搖中,有一個人,少年時轉戰三千里,壯歲時旌旗擁萬夫,老了老了,還在大聲疾呼,他是試手補天裂的勇者,要用自己的一身,去挽回那頹敗的國勢,追回逝去的春天。他沒有做到了,又做到了。沒做到,是歷史發展不由個人意志的必然殘缺,做到了,是他行走世間這一輩子的圓滿。  這個人就是辛棄疾,心在天山,身老滄州的他。這闋流連荒園,不管昨宵風雨凄狂,也要將春色簪上發間的詞,也是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強人意志寫實。  很多人容顏飽滿,可他已經老朽了。也有人年邁,甚至死去很久,仍擁有青春。網上流行做心理年齡測驗,也不過是根據你是否還有激情,還有好奇與衝動等等,來判斷是否還年輕。所謂少年心,本來和年齡就沒有必然聯繫。  簪花的少年郎,到老了,還是少年,因為他對人生還有進取,對世界還有好奇,對美,依然懷抱讚歎與珍惜的情懷。這樣的情懷與人,是唐風宋雨,漢文明發展到最燦爛最從容時,才捧得出的豐盈果實。  今天,尋找坦然戴花的男人,恐怕只能去巴黎時裝周的秀場了。  但,在紛繁世事中,擁有一顆從容簪花的心,也許我可以試著去做到。讓這一種姿態,穿透時間的塵埃,穿透死亡與喪失,成就我自己的永恆。  二 夕陽下飲酒,是種人生責任——宋祁與張先的詩酒流年    1、小宋我得意地笑  宋仁宗天聖二年的黃金榜,龍頭之爭在宋氏兄弟二人中展開。主考官先看中弟弟,想讓他當狀元,哥哥則是探花。但執政的太后不同意,說做弟弟的怎麼好排名到哥哥前面?將哥哥點了狀元,弟弟放到第十名。兄弟「雙狀元」的美談就這樣傳開來了。  哥哥宋癢,老成持重,節儉自律,弟弟宋祁卻風浪放蕩,人們感嘆,哥哥文采是不如小弟,可品行要好很多啊。  有事實為證:上元之夜,哥哥充耳不聞外面的狂歡笑鬧,在辦公室點根蠟燭看書。弟弟卻華燈高懸,擁著歌妓大開筵席。第二天,哥哥命人送了封信來:「聞昨夜燒燈夜宴,窮極奢侈,不知記得某年上元同在某州州學內吃齏煮飯時否?」兄弟倆窮人家孩子,寒窗苦讀,大過節的只能吃鹹菜乾飯。這招憶苦思甜,想給弟弟一個當頭棒喝。  宋祁一笑回答:「寄語相公,不知某年吃齏飯,是為甚底?」咦,當年那麼辛苦,可不就是為了今天這般快活么?這話回到大宋耳里,氣個倒仰,可也沒辦法。小宋的奢華生活,可是被上層社會的名人們都要鄭重記載的。  該人三天兩頭地在豪華府宅里請客,大白天的,客廳用重重簾幕圍上,點上摻有名貴香料的大蜡燭,歌舞不斷。賓客偶爾掀開帘子,才發現天已拂曉,一日已過。所以小宋府邸又名「不曉天」。  皇帝把小宋派到成都去編《新唐書》。這是份煩勞差事。換了大宋,不知要怎樣兢兢業業。小宋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大大地吃喝玩樂一通,漸至深夜,忽然宣布要工作了,就在寢室里,大開著房門,「垂簾燃二椽燭,媵婢夾侍,和墨伸紙,遠近皆知為尚書修唐書,望之如神仙焉。」  這哪像幹活,直截是做秀。小宋是做秀的行家裡手。有一回下大雪,趕緊趁著雪勢,喚諸姬妾環繞左右,鋪紙的鋪紙,磨墨的磨黑,一回墨寶寫下來,自覺宋郎俊賞,天下無雙。怡然地問:你等在其他人家,可見過主人我這樣的風雅么?不料,一位原來在駙馬家公幹的歌伎,掩嘴笑起來:「我原先的主人嘛,就是抱著小火爐,看看歌舞雜戲,喝個大醉睡覺而已。」小宋一下子被打擊到,懊惱地說,他也不俗氣啊。就此擱筆掩卷,索酒狂飲。  可見在小宋心目里,干正事是惡俗,而玩風雅,擺范兒才叫正事。  時人紛紛的旁證也不用逐一列舉,關於自家的腐敗,宋祁的詞里,早已不打自招了,那叫一個理直氣壯,自鳴得意。《玉樓春》: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宋詞曲譜多已失傳,檀板朱唇,細細唱將起來,也不知是何等光景了。初見此詞,耳邊倒是不禁響起李麗芬的一首老歌,《得意地笑》:  「船到橋頭自然行,且揮揮袖莫回頭。飲酒作樂是時候。那千金雖好,快樂難找,我瀟洒走條條大道。我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笑看紅塵人不老。把酒當個純鏡照。」  記得是一部香港武俠電影的主題曲。配上小蟲瀟洒俏皮的作曲,真是又歡樂又逍遙。但現代人的流行歌,情感終不免顯得淺露,用語也直白而少回味。彷彿不如此,便不好為大眾接受傳唱。宋人作詞一道,要的是蘊籍而雋永,把浮光掠影的生活,剪輯成畫,凝聚成珠玉,再用這珠玉返照大千世界,照出裡面潛藏的詩性與優美。寫作者雖只是信手,學識修養到處,自成佳作。現代歌詞作者,就算有心,也永遠失去那個漢語環境了。  人人都道,此闋《玉樓春》,警妙就在「紅杏枝頭春意鬧」,一個「鬧」字,更是全詞之眼,一字而境界全出,鬧動了一整個爛漫生動的春天。其實呢,前面的鋪墊也好,如果沒有沉靜的綠楊輕煙為底色,沒有輕淺的曉寒作對比,那一樹杏花,也就沒有如此鮮亮灼然。沒有一湖波光,波光里閒蕩小舟的人兒,樹啊花啊草啊,也就不會具備如此的感性與活力——是景物感染了人,而人又反過來用自己被打動了的心,賦予景物以更深切的感情色彩。  這是人與景的相遇相知,是物我的交融,讀者也跟著那葉湖上小舟,輕輕盪入這春天,自在浮沉。  東城「漸覺」春光好,「漸覺」二字起領全詞,此後層層遞進,廣角,遠景,特寫,鏡頭一路過來,色彩、濃淡、景物,安排恰到好處。細細地證明這春色已至千家萬戶,從冬天的寒冷里把人的心帶出來,遊行著,嬉戲著,鬧動起來。  這是一整天的遊冶。因為主角是著名放蕩的小宋,要玩就玩得盡興,哪有散散步便回家的道理?可是天色漸晚,就算朋友們都是臭味相投,不急不催,沒有誰在那邊廂愁眉苦臉,盤算著怎麼跟夫人請假……天會催,誰說天道無情,老天其實是擅長使壞,喜歡在人們快樂時潑冷水的一種存在。  老天不用開口,只需給你看一輪暫時絢爛絕倫,轉眼就慘淡不可收拾的落日,再把空氣溫度降低一些,讓晚風中帶一點寒意,讓一隻歸鴉從樹梢上喑啞地叫著飛過……就能讓你的心境一落千丈,渾身的勁頭就被抽空了,再遲鈍的人,也難免感覺到些許凄涼。發現花無百日紅,人無百日好,人生苦短,樂匆匆,似黃梁夢———這是特悲觀的人士。但就算很樂觀的心態,也不過是因為善於自我排解吧。  對不可直視的太陽,每天駕著馬車橫過人類頭頂的那位神,我們的態度,實際上,也就是我們對於時間、對於生命沙漏的態度。是無奈,敬畏,是珍惜,也是永久的追尋與抗爭。而落日,那西天邊一隻血紅獨眼,總如同高明的催眠者,把人們帶入一枕黃梁,夢醒後的悲愴。  「從來系日乏長繩, 水去雲回恨不勝。欲就麻姑買滄海, 一杯春露冷如冰。」晚唐時候,李商隱如是說。  往前走,唐之盛世,李白付之以大笑:「魯陽何德,駐景揮戈。逆道違天,矯誣實多。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涬同科。」魯陽公激戰中奮然揮戈,落日為之後退三舍,但太白先生笑其違天逆道,無稽之談。又說我將和萬物歸一,天地同生。  再往前,走到魏晉,就見莽莽大地上一人策車狂奔,向著落日的方向。奔到窮途,掩面慟哭。哭得餘霞似血,寒鴉四起。這個人是阮籍。阮籍恨夕陽又愛夕陽。「懸車在西南,羲和將欲傾。流光耀四海,忽忽至夕冥。」「灼灼西隤日,餘光照我衣。迴風吹四壁,寒鳥相因依。」黃昏落日,在他的詩里,是永恆而慘痛的一個意象。  夕陽冷眼提醒人們:浮生長恨歡娛少。對此,每個時代的人們,有不同的態度,匯聚成時代的足音。到了宋祁們生活的北宋,前人刻骨的哀愴,衝突激烈的情感,都漸漸少了,連大唐詩仙那種狂放超逸的自我,也不再唱主角,取而代之的,是內斂,溫厚,微笑著走到花下,品咂平生苦樂的那一身從容。  和平寧靜的生活,豐富的物質與精神,時代的手,撫過人們的心,將兵氣消融,鋒芒息斂,代之以美玉包漿般的溫潤瑩潔。這是中華文化步進成熟絢爛的一段好時光。文人士大夫的風雅,承接傳統,漸至頂點,卻並無暮氣頹氣。所在行來,都還是光風霽月。  就有了小宋的奇語:「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面向遙遙落日的這酹酒一勸,幾分尊敬,幾分親近,又有幾分俏皮,象徵著無常天道的太陽,也不得不收起威嚴,像一位被挽留著的客人,坐下來,再陪飲一回,敘叨一回。  這裡的人與天、外物與自我,是各自獨立,又相知相契,握手言歡的。殘霞餘暉,返照在花叢中,映在座客眼裡,有了溫暖的人情況味。  原來,人在蒼天面前,也可以用這一種家常的姿態,邀它同飲同醉,不一定非是橫眉抗爭,或是俯首長嘆,憂從中來。    2、快活三郎和快活三娘  《浪淘沙近》:  「少年不管。 流光如箭。因循不覺韶光換。至如今,始惜月滿、花滿、酒滿。   扁舟欲解垂楊岸。尚同歡宴。日斜歌闋將分散。倚蘭橈,望水遠、天遠、人遠。」  再看宋祁的這一闋小令,可以看作對《玉樓春》的註腳,將當日那執杯一勸里暗藏的心意,一一道來。  「青春少年是樣樣紅。」現代也這樣唱。人人都有過好時光,人人都不想虛度,可不經意中又把它拋閃了,直到青春不再,才知道世事盈虧相繼,好須珍惜。在小宋的眼裡,最使時光空擲的是什麼呢?  是因循。因循守舊,只知道踩著前人步伐,人云亦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在糊裡糊塗中,老大蹉跎,終無所成。所以小宋認為,不管你想做什麼,就應該做到好,認真地對待每分每秒,去浸淫,去領悟,讓每一滴生命的美酒都沁入心脾,那麼,雖然時間不可留住,人生卻可以變得充盈,即使只是一次踏青流連,一次普通歡宴。於是,表相的沉溺,恰恰成了對自我的促進,具備審美情趣的進取,並不至落入玩物喪志的窠臼。  如果僅憑宋祁那奢華名聲、鼓吹行樂的小詞,很容易把他打入尸位素餐的糊塗官僚之列。實際情況呢?小宋才學為世所重,名相晏殊為了惜才,連家都搬到宋府邊上。又被皇帝親點去修史,在大儒巨賢輩出的北宋,沒點真材實學,料也不可能啊!  《宋史》載,小宋修唐書十餘年,平時出入,稿紙總是隨帶身邊。這種情況應該是常態。擲卷索酒而狂飲,大概是下意識地放鬆,春之朝,冬之雪,但有良辰美景,跳起來一把攫住,如果日日都一樣,就沒什麼好值得說的了。  被言官彈劾「在蜀奢侈過度」,離開了成都。去世之時,成都人哭於其祠,還是十分懷念和抱不平。安逸的成都人,也喜歡有個安逸的官長吧。  歷任各處地方官,治理得都不錯,稱得上「治事明峻」。上書論事,都能切中時弊,怪不得大家覺得他有宰相之才。可惜碰上鐵面無情時任諫官的黑包拯,以生活作風問題一再地給攔下。好容易老包調崗,管不著了,卻天限已到。去世前自我總結:「學不名家,文章僅及中人。」囑咐眾兒孫別理世俗,把老爸低調薄葬就好啦,墳上么,種五棵柏樹——見到這遺囑,才發現,一直小瞧了小宋,這個傢伙,其實把窮通看透了的老奸巨滑。  除了奢侈外無大過,但當宰相,要為天下之表率,小宋的形象,的確不太成體統,光夫就娶了好十幾位。有次在外面喝酒,起風了,叫家裡送衣服,各房夫人一起送來。十多件啊,呆了半晌,只好一件都不穿,凍得清涕長流地回家了。真不知道平常在家裡,怎麼應付這十多位夫人的?如少娶幾個,會活到不止六十四歲吧?咳咳。  同樣生活奢華,民眾把後來的高俅等人呼為國之四賊,但不討厭小宋。小宋又不害民取財。他是好人,出去私訪,走田裡和老農搭訕,一語不合,被罵得狼狽不堪,卻不生氣,回來還恭敬地把人家的話記下來:   「我的收成,是我辛勤勞作的應得,關上天什麼事!我耕作、收穫,獲得報酬,官府不能佔用我的時間,也不能強征我的餘利。我現在的快樂,也是我應該享受的,又關皇帝什麼事!」  老農的這段話,也是宋代平民百姓的常有想法。辛苦地勞作過,對國家的義務也盡了,我當然有理由快快活活,享受我自己的生活。  宋代的人,大家喜歡的正是「快活」二字,常常掛在嘴邊,就像香港人喜歡說「要緊是開心」。雖不如小宋他們文人會變著花樣表達。可普羅大眾,有自己的直接乾脆。酒樓乾脆叫「快活林」,街面上賣著名叫「快活三郎」、「快活三娘」的泥偶,連男女之事,到酣處嘴裡叫著的也是快活。適用範圍之廣,有似於現代人說「爽」,但又稍文雅點。  最能表達快活的,當然是能叫愁人寬懷,喜者狂歡的酒了。對於宋人,酒已經是日常生活必需品之一。因為農業規模發展,糧食產量豐富,有足夠的糧食用來釀酒,宋代釀酒業空前發達。  原則上,造酒賣酒歸官方經營,屬於政府壟斷行業,是國庫重要收入來源之一。市面上供應的多是官酒,還讓妓女們當爐賣酒。妓女也是官妓,兼職做促銷小姐。  美女與美酒的盛大同台,還要看清明前,酒庫正式開沽的日子。當天,不論官妓,還是私娼,全體盛裝打扮,爭鮮鬥豔,參加開沽儀式。完了後,鼓樂喧天,各行各業的演出班子,文娛團體,都賣弄渾身解數,繞城遊行。最吸引眼球的還是壓陣的煙花。沿途中,無數年少男子,顛顛地跟在美人身後,送酒送吃,大眾的眼皮下面調情邀歡。大眾也毫不在意,因為今天是這樣一個好日子,連全城的酒肆都可以免費品嘗新釀,誰還管那些個風流賬,又不是沒年輕過。  場景難免讓人想起古希臘酒神祭,卻很不一樣。屬於中國人的酒神,充滿了勞作與豐收的喜悅,平和自足,並無迷醉的癲狂。宋代人的喝酒,是草草杯盤,是坐話桑麻,是郎有情妾有意,是文人雅士、紅衫翠袖在花前月下的淺酌低唱,也是憑欄獨倚時的驅悶消愁……盡數指向這煙火人間的實處,不具備形而上的意義,但不論什麼境地,酒都會相依相伴,給你飽滿的精神支撐。  酒,實實在在地浸透在所有人的生活空間里。窮鄉僻壤都有村釀與野蔬,可讓人醉飽而歸,何況城市。據記載,東京城裡,只造酒兼賣酒的大型酒店,就有七十二家。其他所謂腳店的小酒店,幾步便撞上一家。都配有各種下酒菜,貴賤任選,實在不行,打點酒,拎回家,路邊隨便買點吃食——這是一般平民的方法。高檔消費的地方就不一樣了,門庭華麗,院落開闊,花草假山布置出情調,還有風情的陪酒小姐,真是賓至如歸的享受。  還可以叫外賣。說一聲,到時間,就有人連酒帶菜帶主食小點,整整齊齊送來,用得還是全套銀制酒壺食具,放在你那粗陋房間里,好不耀眼——街坊鄰居的,人家信得過你。  有了遍布鄉間與市井的酒香,有了這些坦坦然然追求「快活」的普通民眾,宋詞里的酒味才能如此優雅堪回味,也才有了如小宋這幫人兒的寫作與傳唱空間。  3、老色狼也有悲傷  說宋祁,就得說張先。二人關係很好,其第一次會面,是這樣的:宋祁跑到張先的家裡,讓門人通報:「尚書欲見『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張先就從屏風後高興地跳出來:「莫非是『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相視大笑。  這一笑真是古意盎然,又不盡跳脫不羈。公務員與絕妙好詞的疊加,就好像有人把官服當常服穿,襟上還佩著花,淋了酒漬,在風中揚袖跳起舞來。讓你意外地發現,官員也不都是那麼面目無趣的。所以當官的如果會寫詩,至少會讀詩,這個世界可能會變得好一點——我說的是真正的詩,不是「做鬼也幸福」那種。  張先的外號比宋祁還多。  有「張三影「: 「簾壓卷花影」、「雲破月來花弄影」、「 墮飛絮無影」,並膾炙人口。  有「張三中」:「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語出《行香子》。寫一絕妙歌妓的相思。  又有「嫁春風郎中:「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出自《一叢花》。歐陽修尤愛,只恨未識其人。張先來京城,上門謁見,歐陽倒屣迎之:「此乃『桃杏嫁東風』郎中。」  等等。此人寫詞,綺艷靈巧,巧如天功,恰似春日裡無數楊花濛濛撲面,又像月下滿地花影橫斜,詞里詞外,虛虛實實里的艷色,叫人徒生踟躇。他的妙處,既不似秦少游凄厲,亦不似黃庭堅倔直;沒有柳永佻達中的惆悵,亦無蘇軾豪邁里的隱憂。至於南宋諸子的塊磊與幽咽,更是遠遠的風馬牛不相及。  詞中的個人心性,張先與宋祁近,又與晏殊近,與歐陽修亦略近。太平朝的太平臣子,齊家與修身功夫,做到了足,圓而不滑,融而不散。便是風流韻事,也成不了白壁之瑕,反化了錦上添花。不是巧合,這是一代文人的時運,他們趕在了最好時光。  張先一直活了八十九歲。八十歲時娶十八歲小妾:「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紅顏我白髮。」蘇東坡一口接上:「鴛鴦被裡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相視笑得猥瑣,可見男人這東西,不分老少。到了八十五,又娶一小妾,時年東坡先生四十歲。男人三十奔騰,四十微軟,五十而知天命,四十歲的東坡,嘴巴再壞,也不禁真心嘆服:「錦里先生自笑狂,莫欺九尺鬢眉蒼。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  張先真是老色狼。色狼不算什麼,色狼一輩子才是好漢。古人說房中術可以養生,說不定真有些道理。  張先的詞集,翻開來,百分之八十在眠花宿柳,從年輕時候噌噌地爬尼姑庵的牆,到八十多歲「懶同蝴蝶為春忙」,不是不想忙,是有點力不從心——論起泡妞功夫,宋代詞人中,可真找不到能比他更牛的了。他倒是不太好酒,現代科學認為,美酒雖好,多了傷身。所以智者小酌而已。張先的喝酒,就只是為了一種氣氛,要的是那個情調。  《天仙子》: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因為要聽歌,才喝酒呢。微醺中,聽著歌女細細的聲音,散漫地唱著,歌是流行的歌,嗓子也是把好嗓子,就是不知不覺,滿眼春空,反而覺得寂寥了。事關流年,於是宰了我也要晝寢。  為什麼,會有這種傷感的調調呢?無他,該人生病了。小病怡情,但也不好到處亂跑了,所以有宴請而不去。一夢而醒,天色已黃昏,夜色將上未上,緩緩而堅定地襲來,那些被隱入黑暗的……  白與晝倒轉,催生恍惚。人在暮色中容易軟弱,在獨處的時候會胡思亂想。此情此境此心,會隨年紀增長而越來越多。沒有辦法。不論哪個時代,當一個人年歲漸長,日光與陰影此消彼長,眼裡所見景物的黯淡,就像生活的日漸逼仄,種種愁慮都上心頭,中年後的心境,和中年前的,真是完完全全不一樣了。  張先這時候已經不年輕了。美人怕老,人們不知道,色狼更怕老。攬鏡自照,每一道皺紋,每一莖白髮,都預示著將要來臨的情場失敗。因為鴇兒愛鈔,姐兒愛俏。因為牡丹應簪少年頭,才夠俊俏風流,叫美人擬將身嫁與,一生休。換了老頭兒,你倒試試?雖然餘勇可嘉,就算人家不笑話,到底難免有點心虛——「白髮簪花我自羞」啊!  清河縣的史上最牛馬泊六王婆,教導西門慶如何追求潘金蓮,總結過五字真言:「潘驢鄧小閑」。排在第一位的,便是貌如潘安。北宋年間,流傳於無數男青年之中的泡妞秘笈——《調光經》,專門研究面向女青年的搭訕學、調情學,劈頭第一句就是:「雅容買俏,鮮服誇耀。」看,長得不帥,不會打扮,咱還是回家洗洗睡吧。  古代的中國人,直至元明以前,對於男人的青春,那種熱愛與珍惜,雖說趕不上古希臘的美少年崇拜,也是很有執念的。在男女方面,並不像現代人這樣,心虛而自大地鼓吹男人越老越吃香。  我覺得是這樣,古人科技不昌明,意識形態又落後,所以不喊「人定勝天」的豪言壯語,對自然規律,有著更多的敬畏心。普遍缺少敬畏心的社會,終是可怕的。從這一點來說,宗教,迷信也好,終是有它存在的意義。  張先年輕時就很帥,變成中年大叔後,也還很有魅力,想想也是,有錢有名有才,響噹噹的成功人士,每年大頭照都要被《名流》之類雜誌登封面那種。但,他就一點都不沾沾自喜,他知道,大叔就是大叔,再有錢有名,還是個賣相不好看,臭豆腐再好吃,還得捏著鼻子。女孩子對你甜言蜜語,看中的只是你成功人士的那層名利光環,而作為一個男人的原始性吸引力,你,已經不多了。  張先在一首《少年游》中寫道:「探花人向花前老,花上舊時春。行歌聲外,靚妝叢里,須貴少年身。」  真正花叢中倜儻過的探花郎,因為曾經得到太多,所以對每一點失去都觸目驚心,好像絕代佳人,對額頭眼角的每一絲若隱若現的細紋,都明察秋毫。少年身已經沒有了,留下來的是什麼?   「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這就是張先之所以為張先,而非隨處可見的油頭大叔。他首先是一個詩人。詩人在紅塵中永遠有一顆驚悸的心,熱鬧中永遠懷一絲悲涼,飯局麻壇不能撲滅。  當然你也可以稱之為矯情。所謂情調、文藝、感傷……在我們所面對的煙火人生面前,都是顯得矯情的,裝十三的。但缺少了這些矯情,生活又過於堅硬,像蒸過了火的米飯,咽下去,從喉嚨不舒服到胃裡。  說到底,人是被流年挾持著走的。年輕的時候,以為來日方長,怎麼會知道。曾經的人與事,就像年少時讀過的詞句,到底,它們,會在人生里留下什麼痕迹,只有待時間來一一解讀。忽然有一刻,如這半明半昧的暮色里,淚下不能,憂從中來。  這就是人生而為人的宿命,生老病死,諸相無常,有生皆苦。這就是藏在人心裡最深處的不安和疑惑。年輕時談過多少戀愛,睡過多少人,根本就是可笑的事情。張先知道這個,醇酒婦人,嬌妻美妾,無數場笙歌,又如何。只要一場小病,靜下來的一個夜,就不得不面對內心的一個空。  這首酒後無所事事,無病呻吟的小詞,其實就是張先作為一個世間平凡男子的「十分鐘年華老去」,是時間,無差別地襲擊了他,根本不在乎他有多少詞藻之才,風流之質,官聲之威。  張先非聖非佛,他也超脫不了,否則,就不會老到發蒼蒼齒搖搖,還要娶十八歲的新娘。借青春的胴體,來逃離老邁衰朽的悲哀。這種事情,古今中外難免。只要腳下有地位,手裡有資源……只看你敢不敢,肯不肯。張先亦不能免俗。  只可惜,一樹梨花壓海棠,海棠不樂,梨花亦未必不心存戚戚:懷裡的青春再豐盛,不是自己的。「洛麗塔」的悲劇,那泥足深陷,兵臨絕境的,並不是天真邪氣的少女洛麗塔,恰恰是誘拐了她的老色狼,那兩鬢白髮生的頹唐漢。再往前走一步,他就是川端康成《睡美人》里,用錢買來熟睡少女身體的老人,一番有心無力的垂涎與撫摸,多麼醜態,多麼罪孽深重。可是這丑與罪里,有著一種美,這美,是人向無常做困獸猶鬥的絕望之美。  一杯苦酒的人生。酒所以好,是因為它喝下去苦,積累到一定程度時,苦就變成了飄飄然,變成了此中有真義,欲辨已忘言。所以,人類發現了酒,不是為了口腹,而是為了「心」。    4、生活是一杯苦酒    即使是在看上去最平和安寧的人生里,生活依然是一杯苦酒。比如說,我們的太平宰相晏殊大人,他那著名的一首太平調。  《浣溪紗》: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這小詞寫的是閑愁。一個人沒什麼事情,寫寫詞,喝喝酒,在自家的園子里逛逛,看見花落,燕來,發幾句感嘆。有點像吃飽了撐的。  但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愁。宋人寫詞,愛道「閑愁」,且斬釘截鐵地說:「閑愁最苦」。  因為憂來無端,憂愁這種東西,當你真正品嘗到它,就會知道,它是沒有辦法詳細向人去說的。年歲越長,歷事越多,越是如此。已經沒有興緻,更沒有辦法像年輕人那樣,嚷嚷著我好痛苦我好痛苦,去狂奔怒號著發泄。生活不是瓊瑤劇,大叔不能學馬景濤。現在的我們,總是只能小小地喝一口酒,環顧左右,欲說還休,最終付之與一句:天涼好個秋。  辛棄疾把這種狀況,已經總結得很到位了。但他終究還是直直白白乾乾脆脆地說了出來。晏殊就不會。  晏殊擅小令,詞集名為《珠玉詞》。恰是閑雅瑩潤,可握可掬,如珠如玉。珠玉之氣,好在晶瑩和溫潤,你不會被它的光芒灼目,更不會為它的璀璨而敬畏,它的美一點不強勢,如果比為人,就是低調含蓄。相處起來很容易,很親切,即使相對無言都沒關係,不知不覺中,你會被對方的氣場浸染,如坐春風。  所以晏殊的這首小詞,根本不必解,亦無解。你什麼時候讀讀它都可以,拿來給家裡的小孩當兒歌念也好,有口無心,記不住都無所謂。只等時間自己流過去,有一天,你會記起它。可是想來想去,也沒什麼好說的,只是把它的句子,默默地在心裡,再過一遍——這時候,你已經知道了,歡娛和孤獨,本質上並沒有太多區別。  或者,可以看看晏殊的另一首關於酒與筵席的詞,在這裡,他吐露得更多一點。  《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年光有限,離別常事,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或者也可以這樣說,我們為人的一生,就是在不停地告別中。挽留歲月挽留你,像苦苦抓緊指間的沙,終於要一一流失。  比如愛情,一切離別中最黯然銷魂的那一樣。這首詞,可以把它當成情詞,一首一個人的情歌。  為情所困的人,總不免覺得自己的愛情最糾結,旁人都不懂他的無奈和痛楚。可是愛啊,我們都知道,那本來就是需要多幸運,才能於千千萬萬人中,於時間的長河裡,不早不晚地碰上一個最適合的他,並且一帆風順地攜手到老。大多數人,都是在追尋與失落中,學會成本計算,資源重組,把不可能圓滿的人生,盡量畫得圓一點,哪怕歪歪扭扭,畫得比上刑場前的阿Q還差勁。  我們都是平常人,面對艱難的愛情,不能像古之勇者那樣,「雖千萬人而吾往矣」,至少,我們懂得放棄,和珍惜。我們要對自己負責任,對父母,對子女,對生命中其他牽絆的人負責。  因為自私,全都想要,所以放不開那一點愛,因為懦弱,不敢去要,所以得不到那一點愛。這是人性普遍的弱點,無可厚非對吧,可是,你要把這樣的糾結,當自己成了不得的情種,恨不得人人都要理解你的痛苦,就有點無稽了。  有時候,看似薄情,特別能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卻有著骨子裡的溫柔敦厚。晏殊不是什麼多情種,亡妻之外,一輩子愛過的女人也少。這篇大概也是想到亡妻才寫的,卻句句都在開解自己,好奇怪嗎?  去者已去,正因為舊夢美好,舊夢不可追,才要好好地珍惜現在,讓喪失的痛楚不再重演。因為失去過,所以不想再失去。就像榮格心理學派所說:人的價值只建立於現在的每時每刻——如果,我對現在選擇的愛人都不好不忠,又有什麼資格去懷念從前?我只是個走不出過去,又走不進將來的失敗者,擁有的哪裡是愛情?不過是回憶。  「且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這裡引用的是崔鶯鶯被拋棄後接到張生來信時說的話。張生是多情男子慣有的思路,對於舊愛,當然不肯覆水再收,可又捨不得不去招惹一下,以助懷舊之唏噓。鶯鶯的反應,就清潔之極,溫厚之極——如果你還有一點尊重我們曾經的愛,那麼,請你專心地,溫柔地,去對待現在你身邊的人。  張生不能理解,於是,他說她是妖孽。如果崔鶯鶯碰上的是晏殊,應該另一種結局,至少,晏殊會懂得她。他們在感情的取捨上是同一類人:痴情,卻自持,從來不首尾兩端。因此不管結局是否完滿,至少很乾凈。而乾淨,是健康的必要因素。  張愛玲也是這一類人。去美國以後,胡蘭成寫信來歪纏,她也是不理。只在給朋友的信中提到時,說「忍不住要出惡聲。」有愛情至上思維者,便要據此說她是舊情難忘,否則怎麼會生氣?我倒覺得,這只是因為,她是一貫的,看透了這種霧數,厭煩這樣的不乾不淨不清不楚。  人生里的其他種種選擇,也不過是這樣: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珍惜眼前就好。只有懂得珍惜的人,才會明白責任對於生活的重要性。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連曹操這樣橫絕一時的梟雄,也要對酒當歌。解憂之後如何?繼續向這不斷面臨著喪失的人生里,挺戈而前。  人類發現了酒,不是為了口腹,而是為了「心」。它喝下去苦,積累到一定程度時,就變成了甘美,變成了「此中有真義,欲辨已忘言。」  懂得了這一切的人,才會「且向花間留晚照」,才會「不如憐取眼前人」。是啊,我們知道,太陽落下去,還會升起。在夕陽下飲酒,飲下去的並不是頹唐,而是對自己人生,對親人愛侶的一種責任。 詞和江湖,都不能給生活以浪漫——江湖派詞人的真實生活    1、流落江湖成白首    「阻風中酒,流落江湖成白首。歷盡艱關,贏得虛名滿世間。」戴復古在《減字木蘭花》里的幾句嘆,正好是他們這些江湖詞人一生的概括。  布衣,潦倒,才華橫溢,長年在路上。周旋於達官貴人的筵席,贏得一聲聲喝彩,回到住處,家徒四壁,清鍋冷灶,妻兒都苦著一張臉,抱怨沒有隔夜糧。有些人死在路上,有些人的葬禮,只能靠生前的好友湊錢完成。  一般的,他們的身份是門客,以詩文尋找著一個孟嘗君。混得好一點,會在成為持筆文書的幕僚。他們的江湖,沒有傳奇,沒有劍客,沒有血染潯陽江口的豪傑,名義上對應於峨冠博帶滿座的「廟堂」,其實只是廟堂的外圍和附庸。為他們一生,就在這附庸的面具下,努力唱出自己的聲音。除了這在酒席上被擊節傳唱的詩歌,他們一無所有。  江湖是在仕與隱之外,文人所有的第三條路。這條路有點不尷不尬。雖然可以標榜:「身在江湖,心存魏闕」,表達一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決心,到底,心裏面還是意難平。  有時候,會嚷著明天就歸隱山林,有時候,也發牢騷指斥時弊,誓不與肉食者為伍。實際上,口號喊得響,是因為兩者都做不到。  他們是中國的第一批職業詩人。當寫詩寫成職業,就像一切你賴以謀生的活計,免不了要去揣摸受眾的喜好,歌功頌德祝壽祝娶小老婆的東西,總是要多寫一點,還要寫得不落俗套。藝術與謀生的矛盾就來了。  既然是職業,就要有競爭,就要學會職場上該有的人際手段。交遊拜謁的,都是有文化的達官貴人,沒文化的,也不懂得欣賞你對不對。這就要求,在交往中,雖然衣食要仰仗對方,但絕對不能把姿態放得太低,低聲下氣,逢迎拍馬,人家瞧不起,覺得你不值錢。又不能太把自己當回事,顯個性,要面子,人家會說你臭文人假清高不識抬舉。  這就很考驗一個人心靈的柔韌度了,好在路總是靠人走的,被許多人踏出來的路,總歸有點風光可以安慰疲勞吧。比如說,碰到真正愛才的,老婆都可以到手。  戴復古就遇上過一回。那時他大概是成名初期,年紀不大,走上江湖路時間不久,不過也經過了好多磨折了。先是帶著詩捲入京,不料京城中像他這樣的人太多,擠擠挨挨等著被賞識,恰像西湖裡成群結隊的紅鯉;又改道跑去前線投軍,想在部隊里找個幕僚噹噹,也算是書生的曲線救國。還是未果。  正在這心事一半兒灰,前景一半兒黯淡的時候,遊歷到江西武寧,遇到了一位富家翁,相中了他,要招他當上門女婿。老人家想得很好,這書生才華又高,氣質不俗,除了有點兒名士習氣,有點兒窮。家裡也不愁吃穿,只想女兒有個知書達禮的好相公。多幫襯一點,將來該會有出息,好比撿了個潛力股;窮人家出身的孩子,想必比驕縱的公子哥兒更會疼老婆,看那小子讀書甚多,總該懂得知恩圖報……  戴復古對這飛來的好事,也就一口答應了。皆大歡喜成了親,誰也不會想到,他早已在老家娶妻生子。答應婚事的時候,他心裡是否有過為難與掙扎,很難說。可以肯定的是,對於戴復古,這實在是他入世以來,天上掉下來的一塊大餡餅。  他出生在鄉下一個窮書生家。老爸是那種堅持站在主流之外的人:「以詩自適,不肯作舉子業,終窮而不悔。」臨死時,想的不是妻孤子幼,以後怎麼生活,卻只怕沒人繼承他寫詩的衣缽。  可以告慰泉下的是,兒子很爭氣,簡直肖之又肖,把老爸的榜樣發揚光大,剛剛成年,就捲起包袱,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去了。遊歷,拜師,死求活求地拜在陸遊門下,自己的確有天賦,年紀輕輕就名聲傳揚。於是更不把科舉一事放在眼裡了。但路上走得久了,也會覺得艱辛。人總是要吃飯要養家的,選擇別人不走的路是一回事,希望能在這條上走得舒服穩當,甚至比另一條路上的人們更出色,也是人之常情——如果能繼承丈人家業,過有錢又有閑,不虞將來,盡情風雅的日子,為什麼不呢?不走主流的路,並不意味著,就不會面臨其他的誘惑。也許就是這樣一念間,他忘了家鄉的妻與子。  事情的發展讓人大跌眼鏡。三年之後,戴復古不幹了,說,我在老家有老婆,對不起,我必須走了。  丈人家待他挺好的,新妻子溫柔賢淑,又通文學,很有共同語言。一切都很美好,他卻受不了。是良心責備,還是思鄉情切?又或者,嫌現在的生活還不夠如意?不得而知。這個時候,突然綻放出光彩的,是那被欺騙又被拋棄的女人,他才三年的新娘。她哭過,求過,忽然冷靜下來,溫婉得好像什麼事情都未發生過。她安撫暴怒的老父,替這個很快就不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打點行裝,手裁的四季衣服細細包好,塞上銀兩細軟。然後,在花園裡擺下酒席,為他餞行。賦詞作別。  《祝英近》:  「惜多才,憐薄命,無計可留汝。揉碎花箋,忍寫斷腸句。道旁楊柳依依,千絲萬縷,抵不住、一分愁緒。  如何訴。便教緣盡今生,此身已輕許。捉月盟言,不是夢中語。後回君若重來,不相忘處,把杯酒、澆奴墳土。」  她也是多才的,才多的女人,性情多半剛烈。要走的男人,任使盡千般計也挽留不住。不肯放手,也只能放手。但是,「不相忘處,把杯酒、澆奴墳土。」你要走了,就等著給我收屍吧。絕望中,藏著最後的期翼,拿生命作賭注,這是女人一生中唯一也是最後的豪賭。  名分忽然落空,非妻非妾,站在這尷尬的位置上。她甚至無法做到「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要說這話,也該是那位前妻吧。  戴復古放下酒杯,揮揮衣袖,還是走了,也帶走了她生存的理由。於是,她舉身赴清池。  從前看到這裡,我都忍不住從牙縫裡冒冷氣,為她不值,對他不屑。我以為戴復古是這樣一類男人:有些才華,自視甚高,很願意為前途放低身段,可又沒有一狠到底的決心,不能忍受出賣自己必然的代價,也就無能去博取更高利益。左右算計,透著股小家子氣,髒了身子,不得功成名就,只剩下個懷才不遇的外殼,騙不長眼的小女子憐惜。  現在年紀長了一點,回過頭來,省視自己的年輕時代,才發現,那時候很多次抉擇,都是莫名其妙,毫無站得住腳的理由。東撞西撞,爭搶過放棄過後悔過,只是因為大部分時候,根本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住過很多地方,換過十幾個工作,好端端的忽然辭職,對下一步毫無打算。只有心裡那股子「要走啊要遠方啊要變動啊」的衝動,那像是青春的併發症,懷著茫然的激情,對世界抱有盲目的嚮往,從此處到彼處,不停地奔赴,又不停地離開。迷戀的只是一種「在路上」的感覺,一個「去往彼方」的動作。  江湖流落,聽起來有多潦倒就有多浪漫。一些年輕人就是這樣被所謂的江湖,被那風塵中的詩意吸引,被自己心靈深處動蕩不安的渴望驅使,行走在了飄泊的路上——我到現在還有這樣的一點後遺症,想到從此以後,再也不能想去某個地方就拔腳而行,再也不能沒無牽無掛,沒負擔沒心肝地過日子,就覺人生實在局促,來不及地蒼老。  所以,現在我有點兒理解戴復古了。他大概也是那種人,聽從心靈的呼喚,多過於頭腦里的理性。而心靈,本身就是一鍋煮得過沸的粥,熱氣騰騰,糊裡糊塗。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他總是跟著感覺在走,而不進行人生規劃,成本核算,當時留下來,很可能並沒有多少正常人的算計,只是因為那老先生對我很好,那姑娘笑起來真美,我走了這麼久也的確好累啊,之類。而想要離開,也並不曾清點得失,打理後路,就單純的是感覺不對了,不是自己想像中的生活了。這樣的人,處理事情很不現實,但絕起情來,比老於世故的人更無迴轉餘地。因為你沒法跟他擺條件講道理,權衡利益的事,他拎不清,也懶得拎清。  幹了這麼一回混事後,戴復古根本沒有留在老家多久,他又四方雲遊去了。  戴復古的家鄉浙江台州,歷代以來文風熾盛,重儒學。家家以科舉為榮,僅南宋年間,同鄉的年輕人,考中進士的就有五百多人,甚至有所謂「進士村」的產生。偏偏,就出了他和他老爸這兩個異類。吾鄉自古不產詩人。戴復古說,所以他要成為有史以來家鄉第一個以詩聞名全國的人。  這個理想,也沒什麼不對吧,甚至很是浪漫。只是,越浪漫的理想,在現實的領域裡實踐時,要讓人付出的代價就越大。走著走著,就會發現只剩下荊棘。而在與荊棘滿路的較量中,連自己都忘了當初堅持的到底是什麼。只剩下慣性邁步。  《減字木蘭花》的後半闋是這樣寫的:「浩然歸去,憶著石屏茅屋趣。想見山村,樹有交柯犢有孫。」  想要放棄一切外面的虛名,外面的艱辛和難堪,回到家鄉去,回家啊回家,樸素溫暖的家。這詠嘆的調子,在戴復古的一生中,周期性地奏響,循環往複。他這個人其實也不是很適合清客職業,「負奇尚氣,慷慨不羈」是朋友們對他的讚美,換一個職場角度,這可不是什麼好評價,意味著該人不識進退,太個性,太自由散漫。總之不會是那種情商高的,會討上司歡心的品種。那麼,布衣奔波江湖四十餘年的日子,當然不好過。最難熬的時候,家鄉的田園,就成了最後的避難所。  田園也真倒霉,永遠都在被人們懷念,歌頌,又不斷地被一代代的人拋在身後。離開村莊的人將長久飄泊,還有更多的人死在路上。但是,你知道,人們有充足的理由這樣。  第一個十年,回家後發現結髮之妻已病逝,都未能親自送葬。兩個兒子由親戚撫養。忍不住哭:「求名求利兩茫茫,千里歸來賦悼亡。」你以為他知道悔改了,才不,過不了多久,就又跑了,一跑二十年。還說自己是只鳥,只習慣五湖四海。  湖海的日子哪有那麼好過的。戴復古詩比詞更擅長,詩以言志,詞是閑情,詩里放入的感情更深刻。  他說:「湖海三年客,妻孥四壁居。饑寒應不免,疾病又何如。日夜思歸切,平生作計疏。愁來仍酒醒,不忍讀家書。」又說:「三年寄百書,幾書到我屋。昨夜夢中歸,及見老妻哭」。句句都是辛酸血淚。讀起來,簡直以為是有人拿刀動槍地逼著,不許他回家。  其實還是放不下嘛。這時節,他已經渡過了事業的艱難期,正在漸入佳境。詩名遠播,高官時賢,人人爭與結交。詩友們同氣相投,儼然成派,就是後來文學史上所說的「江湖詩派」。  有當代女作家形容流行的「剩女」,是「越嫁不掉,就越嫁不掉。」天下沒有真嫁不出去的女人,只有在單身與出嫁二者之間,左右為難,即不想嫁得雞肋,又不能單得快樂的女人。在戴復古這樣的江湖詞人,存在同樣的問題:「越回不去,就越回不去。」沒有真回不去家園的書生,有的只是塵世中矛盾的心。  七十多歲的時候,戴復古第三次流竄了出去,遊山玩水,呼月喚友,日以詩文唱和,忙得不亦樂乎。兒子怕他在路上出事,好說歹說接回了家。當年拜在陸遊門下的毛頭小子,成了赫赫然的海內名家,也有後生萬里來拜了。「分無功業書青史,或有詩名身後存。」回首人生,他這樣估量著,遺憾和自豪參半吧。

  2、 人間別久不成悲    姜夔也曾有過飛來的艷福。湖州名士蕭德藻,又號千岩老人,愛其才華,將侄女嫁給了他。後來,退隱石湖的范成大,又贈其歌伎小紅。「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寫的便是這件事。暢快得意,溢於言表。  僅此一回。直到貧困潦倒地客死揚州,都再沒有過快樂的時候,亦未再提起小紅這個名字。我猜小紅已經離開了他的生活,很簡單,他養不起。而且,當時的得意,多半是因為剛剛受到的賞識與知遇,自度曲《暗香》、《疏影》二章,一出手,遍是滿堂喝彩,人皆嘆慕,小紅的出現,不過是錦上添花。他對她,有多少深厚感情,真的說不上。他似乎對自己的妻子,也無多少挂念,甚至從未在筆下寫到過她。  翻開他布衣浪跡江湖的一生,字裡行間,永遠站在那兒,似遠還近的,是很早很早以前,在合肥遇到過的女人。所有的愛與思念,都早早支出,再無他人補白餘地。  《淡黃柳》:  「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馬上單衣寒惻惻。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強摧酒、小橋宅。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詞前小序道:「客居合肥南城赤闌橋之西,巷陌凄涼,與江左異。唯柳色夾道,依依可憐。因度此闋,以紓客懷。」  那時他翩翩年少,騎著馬走在垂柳翻飛的路上,懷裡揣一壺酒,有點興奮,又有點惆悵地去找他的情人。春天的柳樹,舞腰細軟,風姿楚楚,看上去多麼可憐可愛,每一絲風中的擺動,都讓他想起那女孩子的臉。於是,這淮南道上僻靜的小城,在他眼裡,就有了奇異的光輝,光一直藏在心裡,伴他四處漂泊,直到老死。  這是姜夔第一次到合肥,二十三歲。他的情人,是住在赤闌橋畔善彈箏琶的一對青樓姐妹,到底是姐姐還是妹妹,不太清楚。後來為謀生,他不得不離開合肥,周遊於淮揚一帶。期間雖時有來往,但終難廝守,十多年後,情人亦離開合肥,音訊全無。他則終身足跡再未涉合肥。  這段感情,一生中從未忘記。他記著那些柳樹,在詞中反覆地寫,他還記得每次分別時,院里都會開放的梅花,梅花下她的笑。總共三次,每次,都是春天來,冬天走,在柳與梅的交替之間,就是他們最好的時光。  短暫的相聚,用一生來懷念。一個浪漫的故事,不是嗎?可現代人又這樣唱了: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換了你,是願意和愛人在柴米油鹽中相伴相依,間或還爭爭吵吵地一起變老,還是天各一方,把刻骨相思升華成傳世的絕妙詩文,死後,由一代代痴男怨女重複吟唱?  如果你是女人,會為了一個男人苦苦等到三十多歲,卻什麼也沒有等到?如果你是男人,你受得了在你最愛的女人面前,這般狼狽無力?  所以,最真最美的句子,往往是貝殼裡由砂子孕育出的珍珠,越痛苦,越晶瑩。  關於這段感情,不能不提到這首詞,簡直是一首最後的輓歌,《鷓鴣天》: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裡忽驚山鳥啼。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 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這是1197年元夕之夜,又十多年過去了,這些年沉沉吟吟,念念不忘,又能怎麼樣?連路過的時候,都只能遙遙張望,卻再也不敢踏入那曾經歡笑滿滿的城中一步。  這段感情的死穴,唯兩個字:貧賤。  說起來他也是官宦子弟,可惜父親早亡,家道中落,屢屢應試不第。那時候的文人也不像現在,進可入作協,退可下海經商,就算賣燒餅,只要放得下面子,能掙到錢,也沒人笑話。從前,文人的文就是主業,做不了官,也就只能一條道摸黑著走下去。  詩詞音樂上的才華,為他贏得名氣,也遇上不少惜才的人,權高位重者有之,他與他們交遊,其實也倚仗他們接濟度日。這身份,半算江湖游士,半算豪門清客,實在算不得怎麼有光彩。  他也不是迂腐的道學,只是,要替她贖身,他沒這個經濟能力。他又已有妻,妻家對他是有知遇之恩的,就算把情人娶進門,肯定是委屈她做小。生計又那麼艱辛……當男人真正愛一個女人,是捨不得她和自己一起吃苦的。他愛她,在他眼裡,她就是如此嬌弱可憐,簡直拿根掃帚都會傷筋動骨。  王國維先生曾說姜夔是「狷者」。 這樣一個心性高傲的人,偏偏靠遊走於權貴名人門下討生活,那些賠笑,清客們必須會的臨場逢迎,不定期吃到的白眼……于敏感的心靈,就是一把一把短匕,寸寸險地戳著,痛得狠了,還是要談笑風生。可又能怎麼樣呢?這就是生活。風花雪月背後,一摸一激靈的粗糙冷硬。  《金瓶梅》里,有職業清客常時節,在西門慶那裡討得一點銀兩,回來便到長年嫌怨他的老婆面前擺架子,把婦人惹哭了,自己也慚愧起來,兩人哭一回,又歡喜地拿著銀子去置冬裝。這一節,寫盡小人物的無奈。看得我忍不住也要哭。  好在姜夔並沒有淪落成這樣的不堪。實際上,世人都贊他風采出眾,性格溫厚,唯獨有個奇怪癖好,愛大冬天獨自往山裡跑,在寒風怒濤中亂走。沒聽說姜夔是內功深厚的武林高手,當時又已不流行服五石散――流行他也吃不起,怎麼會這樣不怕冷?  他是心裏面太熱。物極必反,熱狠了就變成了孤寒。從心理學講,就是一種情緒宣洩。清代的詞評家周濟也曾說過,姜夔和辛棄疾是同一類人,都懷有滿腔熱誠。但辛棄疾是什麼人?少小從軍,文武雙全,好歹又做過朝廷大員,境遇不同,性格走向當然也不同。  被迫也好,主動也好,姜夔做了「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的選擇。至少,避免了讓這情落進現實的泥沼里,在貧賤夫妻百事哀中被慢慢磨滅。  合肥那姑娘,又是怎麼考慮的呢?從實際角度,姜夔當然不是從良的好選擇,人老珠黃,她遠嫁他鄉,勉強給自己找了個收梢。而他,耗了這麼多年,竟無力娶心愛的人,甚至不能給她什麼實質好處,對於一個男人的自尊,如果說不是種強烈刺激――我不相信。他為她寫的情詞中,除了相思,一句怨悵話也沒有,表面上是她離他而去,其實,他才是懷著內疚的一方。  姜夔真是落魄的,但我反而對他有些親切感,年輕越大越是如此。從他身上,我看到了屬於普通人共有的隱忍人生——被現實磨著,逝去的理想、妥協的愛情,還有心底里深藏著的一點熱量。  姜夔生活中還有個被埋沒的女人,他的夫人。姜夔長期生活於湖州,那才是他的家,可以進門換衣洗腳,撣落滿身塵埃的地方。她呢,是他舉案齊眉的妻,身世清白,家教良好,吃苦受累,並無怨言。只是,她是否知道,她的丈夫,這一生心都停留在遙遠的地方?她書香門第,應該能識字,丈夫寫的詞,那為另一個女人糾結的深情與思念,她當然讀得懂。甚至不需要文字,女人在讀男人的眼神時,天生就敏感。  他又對得起她嗎?但婚姻與愛情,在中國人的傳統里,本來就是不一樣的。婚姻是寫實,愛情是理想。寫實總難免千瘡百孔,理想又經不起推敲。  在宋朝的時候,湖州是和合肥面貌不同的城市。湖州豐饒,熱鬧,盛產魚米、絲綢、筆墨與騷人墨客,文化氣息濃厚。連小吃都那樣精緻:九香餛飩,脆蜜鴨舌,玲瓏水晶包,碧梗臘雞粽……而合肥:大麻餅、白切、烘糕!聽著品味上就矮了一截。姜夔寫來寫去,卻總是舍湖州而取合肥,拐彎抹角,最終還是疾奔而去。  金庸《白馬嘯西風》中,李文秀說:「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不喜歡。」在某類人身上,就有這種接近於宿命的執拗。  又豈止是在感情上。明明愛他憐他才的人那麼多,托關係弄個一官半職,實在是有機會的。甚至,有朋友願意出錢為他買官,被他婉拒。他的自尊和傲氣,直直接接地表現在這裡,寧肯寄人籬下,用詩詞換一時衣食,寧可屢試不第,鬱悶得再在寒風中走上幾遭,就是不走那「不堂堂正正「的仕途。  還是狷之一字害人。《人間詞話》中說:「蘇辛,詞中之狂。白石猶不失為狷。若夢窗、梅溪、玉固、草窗、西麓輩,面目不同,同歸於鄉愿而已。」何者為狷?孔子定義:「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  而周濟則在《宋四家詞選》中評道:「白石脫胎稼軒,變雄健為清剛,變馳驟為疏宕。蓋二公皆極熱中,故氣味吻合。辛寬姜窄,寬故容藏,窄故斗硬。」  這是隱藏在「清空」詞風之下,姜夔的性格,也即悲劇所在。他和辛棄疾實在骨子裡是相似的,有著那麼多的熱情,那麼多的堅持。只是,時運不同,個人閱歷與身份又大不同。辛棄疾可以進取為狂者,在所必為。姜夔,卻為環境與自身氣質所限,想積極進取,也找不到個借力點。既然干不得什麼,那麼,只能堅守著:什麼不能幹。  「少小知名翰墨場,十年心事只凄涼。舊時曾作梅花賦,研墨於今亦自香。」 又自承:「少日奔走,凡世之所謂名公巨儒,皆嘗受其知矣。」字裡行間頗有些自得。他是有自信的。只是他錯估了運氣,低算了這人世間的錯綜複雜。  他一直在努力。上書論雅樂,進《大樂議》、《琴瑟考古圖》,不了了知,最後好不容易以一篇《宋聖鐃歌十二章》獲得朝廷的「免解「恩旨,直赴禮部參加會試,又未被錄用。個中曲折,不得而知。但我想這也是預料中的結局。  一個人的天賦、性格,決定了人的大半命運。姜夔有點像李白,天生是詩人,也只能做詩人。但誰樂意呢?詩文終是雕蟲小技。兼濟天下,至少一官半職,告慰先祖,才是士人們的理想所在。  文學這東西,弔詭只在於,長期以來,它和政治人才選拔糾纏不清,給許多才華橫溢的人造成了誤會,消耗了生命。也讓許多人呆在並不適宜的位置,胡亂經營著國計民生。  太平盛世,還不失為錦上添花,一旦亂世,就顯出文學的無用了。李白在天寶年間,還能夠混上文學侍臣,安史之亂起,立刻狼奔豕突,還卷進莫名其妙的政治鬥爭中,差點送命。在所有畫像中,都滿臉憂憤像只天命苦瓜的杜甫,又有誰記得,年少時,天下浩蕩太平的時候,他也曾縱飲高歌,飛揚跋扈?  他們的詩歌光華奪目,他們的人生,不可逼近細瞧,看了,就有如許的尷尬、狼狽,甚至猥瑣可憐。  體制開的玩笑,要無數人用一生來輾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這是柳永的自嘲。和後輩姜夔相比,他的運氣要好些。生活在歌舞昇平的北宋,有著人民安居樂業的底氣在,有水井處皆唱柳詞,他的根扎在尋常巷陌,歌館舞樓的流行文化里,自然培養出種世俗化的落拓不羈。雖然也沒有功名,也牢騷不平,卻並不顯得太過於蒼涼。  柳永的故事,適宜於舞台上大喜大悲,載歌載舞地搬演。而姜夔,他的故事,只能在夜深人靜時,不向任何人說起地低徊。到天亮時,嘆一口氣,慶幸作為沒什麼才華的普通人,也就免了那麼多不甘。  讀姜夔的詞,往往被他冷色調的用詞所驚到。詞集中觸目所及,「冷」、「寒」二字用得極頻,諸多場景都只可遙望,不可沉溺逗留。比如「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比如,「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人與境在一起,不見相融,倒越發顯得兩者都更孤獨得無藥可救了。  再比如,那首把小紅贏回家的得意之作,《暗香》:   「舊時月色。 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 正寂寂。 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哎,又是思念那個人的句子。贏得了小紅又如何?怕是給他整個世界,他仍然不會快樂。這一次,在這個清雅而又賓主歡愉的雪夜裡,他念念不忘的,仍只是當年的雪,當年的梅花與人。這可怎麼了得呢?  他寫情,是與眾不同的,簡直是獨此一家,筆觸清剛,精雕細琢,一句句道來,竟毫無柔媚脂粉氣,如琉璃世界裡一樹梅花,情色俱在,卻風度泠泠,近它不得。你只能看他獨站在風濤刺骨中,若無其事,且行且吟,彷彿甚是享受。  王國維嫌姜的詞「隔」,我想,的確是這樣的。他的隔,還隔在性情上。靜安先生也熱情,卻過於外泄,推崇後主以血書就的詞句,偏好赤子之心。白石卻理性,壓抑,作詞時敲敲打打,捧出來的東西,自行先就旁觀玩味了許久,情感收收放放,吞吞吐吐,出來時已經冷卻定型。他的體驗,就是他的體驗,情感也是他一個人的,容不得讀者去舉一反三。  所以,永遠不能輕鬆自然,也不能暢快淋漓,然而一刀一刀,一寸一寸地戳在心上,只有自己知道。「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清角自去吹寒,我卻鎮定含笑。  那笑,落在讀懂的人眼裡,是如此的痛徹心扉。    3、 恨滿長安千古道    詩人都是有懷舊癖的人。姜白石是,後生的吳文英也是。在越來越寂寞的江湖裡,懷念可能是唯一的溫暖,即使痛苦,但「無論多麼深的痛苦裡,總有那麼一絲甜蜜。」這也是詩歌在人心裡的源頭。  不知道吳文英一輩子有過多少情人,對於飄泊著的人,用些過路的愛情作為慰藉,再自然不過了。對象也大都是飄萍樣的女人,彼此的關係是溫暖的,卻也不牢固。我的意思是,如果他們和她們,風流成性,朝三暮四,那也無可厚非。但吳文英的戀愛史,似乎並不太豐富多彩,至少從詞集里看去,很簡單,也很倒霉。  年少時喜歡過的女孩,掉進水裡淹死了。成年後受到的打擊更大:在蘇州娶一妾,丟下他走掉;杭州的愛人,早早地病死……請個算命先生來看看吧,莫非命帶凶星,專門克婦?總之都是些傷心的歷史,被他絮絮叨叨,無主題變奏地,散漫地說,想起來就說一下,變成了習慣,到了最後,你也不知道他真是情種,情種中的祥林嫂,還只是謹遵傳統騷人的愛好:用男女之情來表白人生,香草美人,別有用心。  不論怎樣,其實都好。所謂解讀,總是建立在個人視角上。隨便研究者們如何詮釋,我更願意把情詩就當情詩來看。最喜歡吳文英的,倒並非句子有多哀艷,怨悵又多麼精緻,卻是些不經意間閃回的片段,心中柔和一觸,一下子就貼近了,確切地知道,這一刻,他是真誠的。  無處乎這些:那年她穿的裙子色澤真好,那個春天她手上的香氣,她喝酒的樣子,她在燈下側身,她看見花開時有點惆悵,等等等等,懷念某個人,就是這樣子的,無數的碎片,堆積成似真還幻的身影,好像觸手可及又不能伸出手去,一碰就碎了。  人生真是沒意思,十分鐘,就永失我愛,年華老去,死了,不再了。才會這樣熱愛回憶,在懷念中,把時間收束成可以握在掌心的珍珠,長夜將盡,一粒粒細數,照亮了終歸要朽於塵土的眼。  吳文英的詞,就有這樣滿捧珠光,密密瑩瑩的感覺。是思緒的綿延與文體的精絕,共同構織出的華美。  《鶯啼序》   殘寒正欺病酒,掩沈香繡戶。燕來晚、飛入西城,似說春事遲暮。 畫船載、清明過卻,晴煙冉冉吳宮樹。念羈情、遊盪隨風,化為輕絮。   十載西湖,傍柳系馬,趁嬌塵軟霧。溯紅漸招入仙溪,錦兒偷寄幽素。 倚銀屏、春寬夢窄,斷紅濕歌紈金縷。暝堤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   幽蘭漸老,杜若還生,水鄉尚寄旅。 別後訪六橋無信,事往花委,瘞玉埋香,幾番風雨? 長波妒盼,遙山羞黛,漁燈分影春江宿,記當時短楫桃根渡。 青樓彷彿,臨分敗壁題詩,淚墨慘澹塵土。  危亭望極,草色天涯,嘆鬢侵半苧。 暗點檢離痕歡唾,尚染鮫綃, 破鸞慵舞。殷勤待寫,書中長恨, 藍霞遼海沈過雁,漫相思彈入哀箏柱。傷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斷魂在否?   長篇大論,就算作為長調,也未免離譜了點。吳文英的自度曲,制出來就是為了炫才吧!因為太難駕馭了,詞貴含蓄蘊藉,鋪陳排比則損韻味,容易變得拖沓,或離題萬里。類似於寫長篇小說,創作變成了力氣活,寫的人看的人都費功力。有聲可倚的時候還好,宋以後的人按譜填詞,揪住韻腳,摁著平仄,一個蘿蔔一個坑,填到《鶯啼序》,上氣不接下氣。  但吳文英要在乎長短,也不是那個布衣干謁權貴的傢伙了。他的人生,總有種低調的恃才。一輩子奔走潦倒,離傳統意義的成功相去甚遠,卻又能安之若素的人,往往暗藏著這樣隱秘不宣的驕傲。因為他們知道,在另外的層面上,自己獲得生命的饋贈遠遠多過他人。比如,這一闋風華無限,只屬於我的詞。  不,製作這樣的長調,又可能是因為,非如此不足以寫盡平生恨事?這樣想也是有道理的吧!過往的歲月中,他用長短各異的各種詞牌,說了很多很多,但總是覺得,還不夠,遠遠不夠……  回憶越牽越長,扯到纏夾,用蠅頭小楷也要寫滿滿一紙了。  他在杭州住了十年,再來,物是人非事事休,只有燕子還在,雖然今年飛來得晚,好歹還是趕在春將暮時來了。自己呢,正害著酒病,也懶得出門。宋詞里說到病酒不起,其實多是借口——你以為他們真是頭痛,嘔吐,怕冷怕得不想起床?情商不要太低啊。  吳文英不想出門,是因為他用不著,十載西湖,這城裡哪處風景是他未見,哪條街巷是他未曾走到?閉著眼睛,也知道那艘艘畫船,是怎樣地滿載春色來,又送春色於流水。  舊地重遊,怕的是觸景生情。更可怕的是,你換了住處,關上了門,閉上了眼睛,往事仍然紛至沓來。在第一段舒緩的序曲過後,接下來繁管急弦,躍入正題,一個個畫面,連貫成一段完整的愛情電影,在腦中自動播放。  其實也沒什麼新鮮情節。書生河畔系馬,侍兒偷遞素柬,然後兩情相悅,雙宿雙飛。只是好景不長,他為生活,必須要離開。回來後,她已經去世。站在湖畔,他再想起她的眉眼,共同遊歷的過往。分手時寫在牆上的詩,墨跡猶存,卻已經模糊在塵土裡。  曾經的故地,今又重遊,曾經追思的痛苦,在回憶中再次佔領人的心,時空交錯,似真似幻,所思茫茫,只覺平生恨事,寫無處寫,寄無處寄,就算能寫就這一首長詞,又怎麼能招回她早已遠逝的魂靈?  這闋《鶯啼序》最突出的特點,是委婉細緻中,不同時空的自然切換。宋詞人中,沒有誰能像吳文英這樣思維跳躍,寫詞寫得不顧他人感受,只沉浸在自己意識的閃回里。他甚至很少像常規那樣,在詞意的承接處使用領字或虛字,以作為敘述或情感的轉換。他就是硬生生的,直接跳入下一個場景。一個個畫面,穿插,切換,有時候還倒回來。夠意識流,夠先鋒。  所以吳文英的詞,如果耐心與細心不足,會覺得晦澀難耐,也就錯過了他每個片段里的深情幽恨。但他就是冥頑不改,彷彿出於下筆的自信。張炎不喜歡夢窗詞,嫌「質實」,運轉不靈。但況周頣就喜歡,說是「重、拙、大」。《惠風詞話》中說:「重者,沈著之謂,在氣格,不在字句,於夢窗詞庶幾見之。」  準確地說,吳文英的好處,在於「潛氣內轉。」所以他的質實,是有力量,寄意深厚的「實」。  他眼前有景,筆下有景,都敵不過心裡的景。傑出的詩人,都來源於天性。他天生就是應該往這條路上走的,只是走得跟其他人很不同。對於外物,那些生命中的剎那時光,瞬間閃現過的風景,人事,聲音、氣味、光影……他有著普魯斯特式的敏感,一朵花開是一道無聲驚雷,指尖一觸,便有閃電,在平凡的生活中烙下灼痕。當天氣適宜的時候,所有潛在意識深處的傷痕,便被詞語一一還原,所謂七寶樓台,原來是鎮著怨靈的塔,封藏烈火的業境,自己,困守其中。  是的,傷痕,生離死別是傷,其實,歡愛也是傷,美也是傷,最歡愉的時光,都帶著絲絲痛楚,有著宿命的喪失感。這就是詞中他所說的——「春寬夢窄」,有多美就有多夢幻,有多夢幻就有多短暫。有花堪折只需折,在愛人的歌聲里,動用眼耳口舌身意,將一切收束入懷。不祥之音,貫穿始終。  並非吳文英運氣有多壞,一戀愛就是悲劇,而是對於吳文英這種人,悲傷與生俱來。對生命有多熱愛,對你有多眷戀,這痛楚,就潛伏得有多深。當有一天,它們終於從幽深的心靈深處,暴發在日光下。於是,那些柔軟錦麗的句子,就像當年的自己,親手扔出的一塊塊石頭,穿越時空,砸到自己的腳。  還有何輕逸可言?你被往事擊中,拖受傷的腿走路。你像一顆釘子,被歲月牢牢釘在地面上,再也飛不起來,而你,也從來沒夢想過要飛翔。剩下什麼呢,且來填詞。  如果沒有專註於寫詞,吳文英只是歷史中不留名姓的一粒塵。《宋史》無傳,生平無書面記錄。可供揣測者,只是時人書簡中片言隻語,詞里透露的蛛絲馬跡,後來的研究者做謎題,足足可以做一生。  文人氣脈,到南宋末已不堪。詞與詞人都是暴風雨前的蝴蝶。況無官無職一介布衣,誰會在紙上能他留一筆?生不逢時。  現在所能知道的:浙江寧波人,本姓翁,過繼給吳氏。一生未第,游幕為生。就是當門客或曰幕僚。曾在浙東安撫使吳潛及嗣榮王趙與芮門下,亦與權奸賈似道交往過,這一點,常被看成他人生里的一抹黑。吳潛對吳文英很賞識,雖身份懸殊,卻相交甚厚。吳潛後來被賈似道陷害,毒死在貶所。當然與吳文英沒關係,卻也再次提醒粉絲們:所謂江湖詞人,靠著奔走權貴門前,周旋應酬,用才華換一碗飯吃的真實生活狀態,常得仰人鼻息,哪有浪漫可言。  除了謀生、寫詞,他有過更遠大的抱負嗎?傳統中國知識分子,都有根深蒂固的「天下」情結,愛好宏大敘事。「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雖則能做到的人很少吧,但有此一語,亦可安撫平生塊磊。比如同是布衣游謁的劉過,氣勢就雄壯得很。  吳文英依附過的人,都是政壇風雲人物,一度接近權力的中心。奇怪的是,他與政治絕緣似的,既無作為,當然人家也不需要一詞人來作為;又無嚮往,偶爾說幾句憂國憂民,像場面話。  一般來說,文人兼男人么,就算不認為地球離了自己不轉,終歸堅信:有了自己,地球會轉得更圓滿。吳文英的另一獨特處,就是,他並不相信,有朝一日,自己兼濟天下的本事,能超過做詞人的水準。  他入世的慾望,並不太強烈,一半源於專註詞藝,另一半,大概就來源於清醒且無奈的自我定位。這樣的人,在人際中,應該是受歡迎的,他不會那麼稜角分明,不恃才使性,給人交往中的壓力。他溫和有分寸,可以想見,也不會跟人有太多肉帛相見的交流。隨著年歲漸長,他和自己的回憶,對話得更多。  可也並非就是說他脫離現實社會。吳文英也關注現實,留心政治,只是,他更從心裡覺得,書生無用。  《齊天樂.與馮深居登禹陵》  三千年事殘鴉外,無言倦憑秋樹。逝水移川,高陵變谷,那識當時神禹。幽雲怪雨。翠萍濕空梁,夜深飛去。雁起青天,數行書似舊藏處。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慳會遇,同翦燈語。積蘚殘碑,零圭斷璧,重拂人間塵土。霜紅罷舞。漫山色青青,霧朝煙暮。岸鎖春船,畫旗喧賽鼓。  這已經是他的詞作中,具備強烈現實意義的一首了。卻寫得委婉深藏。表面上,寫的是他跟朋友游山的事。人家游山,總要一路行來一路說:岩是如何翠,澗是如何深,樹木怎樣,鳥兒怎樣,到了吳文英這裡,直截了當,一開篇,就已經游完了,累得夠慘,靠在樹邊休息了——真是個怪人。  筆下的景物也怪,是非人間的空靈與凄冷。有歷史,有神話,有現實,還有想像,忽而白天,忽而夜晚,明明是秋色,轉頭又寫到了春天。別人寫詞講究實中有虛,到他這裡,成了虛中帶實,奇變迭生,看上去完全不合情理。後來很多人填詞學習吳夢窗,就只學到了這個「不合情理」,以為東拉西扯,七拼八揍,邏輯混亂,再加上語言花哨,便也算寫出一首好詞來了。畫虎不成反類犬,說的就是這種事情。  吳夢窗的「亂」,是典型的意識流寫法,看似囈語,其實有思想的脈絡,有情感的流向作為支撐。這裡,他說游山,其實呢,意根本不在此,在於借古諷今,所以才一來就倦了,這是身體的倦,更是精神的悲涼。他問大禹當年治水,疏江河,平高山的魄力和功績,今天還有幾人記得?是嘆息人世滄桑,怎樣的巨變,終究會被淡忘,可是,真的該忘嗎?矛頭隱然指向了「靖康恥,猶未雪」,這被南宋君臣深埋在心底的傷口。  於是,下面神叨叨的一串,就可以理解了。風雨之夜,禹廟的梁木,猶會飛去與龍爭鬥;朗朗秋日,大雁在天空中排成字,書寫夏禹藏書中的句子。這既是大禹英靈尚在,守護人間的傳說,更是與現實鮮明的對比,是對這衰頹國運還有轉機的最後期望。並不太確定,但如果,大家至少像禹廟的梁木那樣,有點志氣,也未必是不可能吧!  下片是相同的結構,和朋友晚上對坐,西窗剪燭,多年知交,有些話就不用忌諱了,肯定談起了很多末世的隱憂,甚至對於廟堂之上的嘆息。卻不明講,而付之以微婉的諷詠。其實還是詩三百的傳承。  當你知道殘碑是什麼,零圭又是什麼,就會明白,吳文英這裡的恨事是什麼。紀錄大禹功績的石碑已斷,象徵國家統一的玉圭已碎,只要是還有點心肝的人,當然要徘徊不能自已。常說「春女思,秋士悲」,秋士之悲,也就是吳文英作為一個士人,永遠無法擺脫的家國之念。這樣的鋪墊之後,再轉而寫肅殺秋風,紅葉凋零,即是寫實,更是內在情感對於身外事物的浸染。  那為什麼從秋又跳到春呢?廢話,因為這是大禹廟,因為他相信英靈尚在,還因為他,和所有普通的平民布衣一樣,和大家一樣,不管現實多麼無奈,總不肯放棄心底的最後一絲企翼:春天總會來的吧,事情總會好起來的吧?於是,這個既受制於理性的悲觀,又有點兒感性天真的詞人,精神一振,滿腦子想像著春日的畫旗賽鼓了。  吳文英的另一位粉絲,楊鐵夫說「夢窗諸詞,無不脈絡貫通,前後照應,法密而律精。」就是這個楊鐵夫,非常八卦地考證吳文英的情史,簡直到了娛樂小報的地步,從字縫裡都能摳出姦情來。但也虧了他這逐字逐句的功夫,吳文英的詞,想讀出好,的確要費些精力的。在這個快節奏的時代,對於讀者,似乎已經成了苛刻的要求。  「運意深遠,用筆幽邃,鍊字鍊句,迥不猶人。」《宋七家詞選》中如是說。不肯用幫助起承轉合的虛詞,少情緒傾訴,所以,每字每句就得無比精準,推敲至極,才能夠把這一闋詞骨肉停勻地撐起來。吳文英的密麗句子後面,藏著的,原來是一枝重拙之筆。重為氣格力量,拙,為情感意境。「能令無數麗字,一一生動飛舞,如萬花為春。」仿效的人,就往往只能像一幅拙劣的刺繡了。  因此,況周頤才說:「非絕頂聰明,勿學夢窗。」技巧可以學,絕頂聰明,只是天賦。天性里對於語言的敏銳,還有,最最無法移植,無法學到的,吳文英那獨特強烈的痛感。  《繞佛閣(黃鐘商與沈野逸東皋天街盧樓追涼小飲)》  夜空似水,橫漢靜立,銀浪聲杳。瑤鏡奩小。素娥乍起、樓心弄孤照。絮雲未巧。梧韻露井,偏借秋早。晴暗多少。怕教徹膽,蟾光見懷抱。  浪跡尚為客,恨滿長安千古道。還記暗螢、穿簾街語悄。嘆步影歸來,人鬢花老。紫簫天渺。又露飲風前,涼墮輕帽。酒杯空、數星橫曉。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月夜長街的寂寥空靈,有著一種奇妙的,接近於現代都市人的孤獨感。彷彿剛從酒吧里胡鬧出來,街上人煙稀少,凌晨的風一吹,突然寂寞更深了,什麼熱鬧啊朋友啊都是扯淡。敵不過初戀時兩人一起喝的那碗湯。  這在宋詞里是比較少見的,更少見的是——他在躲著月光走吶,怕被清光照見了心中的暗角。  你幾乎能親眼看見那個人,在深深的夜裡,帶著點酒意,一步步走過街。其實心裡是清醒的,清醒得能數生平每一件惆悵。然後懷著點自虐的快感。這個人的一生里,陰影重重,他才不對誰說。  宋朝的月亮,總是同一個,月光下的詞人,各有懷抱。吳文英,月光下他這一生的脆弱和隱忍,你能發現。他不敢「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也不會「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他太內向,太敏感,太習慣於接受現實,而現實,是多灰暗的存在,都吞進心裡了,把自己的人生也染成灰色。  很多事情,在還沒有發生之前,就已經預知了,痛過了,接受了。他在甜蜜到來前就感知到了失卻的痛,而在痛苦的追憶里,又一遍遍提取曾有過的甜蜜。  糟糕的戀愛史,從來沒有抱怨過,不管是對奪走所愛的老天,棄己而去的愛人。只是獨自回憶著,嘆息著,好像離去的人,還活在自己的血液里一樣。他一定堅信,只有自己死了,她們,才會真正地離開。  他還知道,所有的喪失,只怨自己,這樣的身份,顛沛的生活,沒能力,沒條件。選擇了什麼樣的生活,就該接受什麼樣的宿命——「浪跡尚為客,恨滿長安千古道。」十二個字,就是他這一生的緣起。這首詞,也簡直是一生的總結。  長安,所有年輕人為了夢想而匯聚的那個地方,讓人甘在繁華與詭譎中耗盡一生,一事無成也不肯返回家鄉的那個地方。在漢是洛陽,在唐是長安,在宋是東京,是臨安。在今天,是北漂族們愛恨交纏的北京。未必就為爭名逐利,都城它本身具備對個體靈魂的魔力:更包容的意識,更廣闊的空間,更多的同類,更多實現個人價值的機會……人們寧肯老死長安無人問,亦不回家鄉含飴弄孫。  有恨,最初的最初,是因為愛,心裡曾有夢想。江湖詞人,長安道上的浪跡者,無外乎此。  這首詞就有了普遍的意義,即使把它放到北宋,也可以昂然立於詞林。觀照人生,詞境閎闊,況周頤所指吳文英詞作的「大」,正是表現在這裡。  他的詞境是承接北宋的,不同者,心性。吳文英的審美趣味更複雜,更矛盾,對於生命的體驗亦無北宋期間的明朗。他是曖昧不清,模稜兩可的。光明和陰影,過去和現在,希望和喪失,在他這裡交錯綜雜,彼此寄生著,共同築起一座七寶樓台。碎拆下來,不成片段——你本來就不應該去拆它。  江湖,一邊連接著山林,一邊通往廟堂。那些選擇行走其間的人,以為獲得了雙向的自由,但最終會發現,江湖成了唯一的歸宿,與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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