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欣賞│經典重讀】「劉毓慶」《論語》應該怎麼讀
《論語》是兩千多年前的一部白話文語錄,應該說是很淺白、很好懂的。因為它記的是聖人的言行,故後人把它當作了經,覺得它裡面一定有奧秘,等待著後人去理解、去發掘,於是研究的人越來越多,注釋文字越來越繁。西方思潮湧入以後,不少學者又把一套泊來的概念與理論用在了《論語》研究上,特別是所謂哲學的解讀,使得《論語》有了更新更深的意義。老實說,這些新概念、新理論、新意義,多半我看不懂。我想不只我看不懂,恐怕孔夫子本人及其弟子也看不懂。把本來淺白的東西,搞得深不可測,這確實能體現一個人的水平,這水平在學術上可能是創新,而對於理解《論語》的精神,就很難說有多少意義了。
因此,如果想研究《論語》,研究《論語》學史,可做別論。如果想讀《論語》,理解其中的意思,則可以拋開那些繁瑣的考據和那些由概念理論構建起的新說,認真閱讀文本,涵泳文字,理解孔子,領會《論語》的人生實踐意義便可以了。
《論語》的讀法
《論語》是一部教人如何做人的書。宋代大理學家程頤說:「讀《論語》,舊時未讀是這個人;及讀了後,又只是這個人,便是不曾讀也。」這就是說,《論語》不是古典知識,讀不到心上,落實不到行動上,那等於白讀。
明末清初學者馮班在他的《鈍吟雜錄》中說:「最難讀者《論語》。聖人說話簡略,說得渾融,一時理會不來,是難讀也。亦最易讀。讀一句是一句,理會得一分是一分,是易讀也。不似他書,讀錯了要誤人。」這話說得很有道理。閱讀《論語》難點主要不在訓詁,而在「理會」,因為它的「簡略」和「渾融」,使得許多似是而非的解釋有了存在的空間。如何才能突破「簡略」和「渾融」的障礙,讓它變得澄明,這是一道擺在我們面前的難題。前人曾設計過多種解題的方案,也多有創穫。「條條道路通北京」,在此我們不必強調「唯一」。就《論語》一書的編輯而言,編撰者一定有意義方面的構想,即如元代胡炳文所說:「始之以『人不知而不慍』,終之以『不患人之不己知』(《學而》末章),此《學而》一篇終始也。始之以『不亦君子乎』,終之以『無以為君子也』(《論語》末章),始則結之以『患不知人』,終則結之以『不知言無以知人』,《論語》一書終始也。門人紀之,豈無意歟?」(《論語通》卷一)h就《論語》的每一章而言,記錄者一定有意義方面的考慮。我們從三個方面設問:時人為什麼要如此問?孔子為什麼要如此說?弟子們為什麼要如此記?只要如此追問下去,多半是可以探得驪珠的。同時如程頤所說:「讀《論語》者,但將弟子問處便作己問,將聖人答處,便作今日耳聞,自然有得。」此處提出閱讀《論語》的三個基本方法,希望能對讀者有所幫助。
一、把握《論語》的核心精神。
《論語》的核心是講做人。進一步講,就是如何做一個有高尚道德情操的「君子」。
孔子認為,做人的基本原則,是堅持道德自覺。人的具體行為可以根據環境條件靈活掌握,唯道德意識不可須臾離棄,仁、義、禮、智、信應該時刻銘記在心,即所謂「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焉,無莫焉,義之與比」。
做人的目標是君子人格。孔子反覆所強調的「仁」,就是君子人格的最高境界。孔子之所以講「殺身成仁」,就是因為對君子而言,仁比生命更重要,所以為了仁可以拋棄生命。
做人要達到的社會效果是「和諧」,即減少與外界環境的摩擦,減少人與人之間的摩擦,創造一種良好的生活環境與歡快祥和的氛圍,即所謂「和而不同」「禮之用,和為貴」等。
「道德」是內心必須堅守的原則,「和諧」是道德堅持下的外在表現,「君子」是要追求的人格目標。這三者共同構成了《論語》「如何做人」這一問題的基本內容,也成了閱讀《論語》一書的綱領。綱舉才能目張。
《論語》在對孔子及其弟子們的言行記述中,既明確地回答了「如何做人」的問題,也充分地展現了這個聖賢集團是如何在道德堅持中妥善處理周圍事物達成「和為貴」的社會效果,而實現君子人格的理想追求的,由此為我們樹立了典範。雖然為了述說的方便,我們把道德意識、和諧方式、君子人格三者分作內在堅持、外在表現、目標追求而論述,但這三者實則是一體的。在《論語》所記述的聖賢典範中,這三者已內化為聖賢典範的內在精神,共同體現著聖賢們的人生境界。
其實不只《論語》,孔子之後產生了汗牛充棟的文化典籍,其所談的最基本的問題之一就是「如何做人」,且大多是接著《論語》來談的。他們所堅持的核心價值是「道德」,所把握的核心精神是「和諧」,所追求的人格目標是「君子」。這一切都是圍繞著人的精神提升而進行的,這也正是人的發展方向。
二、還原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語境。
《論語》是孔子及其賢徒言行的記錄,是過了若干年,經歷史的淘汰、篩選後,才由孔門後學編輯而成的,因此只有對孔門後學留下深刻記憶和印象的言行才能被記錄下來。同時,這些隻言片語的記錄,是伴隨著背景故事在孔門中流傳的。因為當時的書寫工具是竹帛,不僅造價高,而且書寫也比較困難,所以很難將背景故事記下來,只有老師教學生時,才能通過口授將事情說清楚。《禮記》中的《檀弓》篇記有這樣一則故事:
有子問於曾子曰:「問喪於夫子乎?」曰:「問之矣。喪欲速貧,死欲速朽。」有子曰:「是非君子之言也。」 曾子曰:「參也聞諸夫子也。」有子又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參也與子游聞之。」有子曰:「然。然則夫子有為言之也。」曾子以斯言告於子游。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昔者夫子居於宋,見桓司馬自為石槨,三年而不成。夫子曰:『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死之欲速朽,為桓司馬言之也。南宮敬叔反必載寶而朝,夫子曰:『若是其貨也,喪不如速貧之欲也。』喪之欲速貧,為敬叔言之也。」 曾子以子游之言告於有子。有子曰:「然。吾固曰非夫子之言也。」 曾子曰:「子何以知之?」有子曰:「夫子制於中都,四寸之棺,五寸之槨,以斯知不欲速朽也。昔者夫子失魯司寇,將之荊,蓋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以斯知不欲速貧也。」
「喪欲速貧,死欲速朽」,意思是:丟了官最好快點貧窮了,死了最好快點腐朽掉。曾子在傳達孔子這話時,沒有交代言說的背景,由此而引起了有子的懷疑。這話乍聽起來,確實不合常理。待子游補充了背景故事後,有子才確信這是孔子說過的話,也才明白了這話是有很強的針對性的。這是發生在兩千五百年前的故事,當時孔子去世不久,因為背景被曾子隱去,孔子的另一位學生有子便不能明白其意義,更何況在《論語》的背景故事全部失傳的兩千五百年後的今天呢?
因此要真正理解《論語》,就必須對它進行語境還原,恢復當時的情境。清代就有學者發現了這個問題。如《論語·陽貨》篇說: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這是孔子晚年發生的事情。佛肸是趙簡子的叛臣,他想招攬孔子為他辦事,孔子也有點蠢蠢欲動。子路勸止,孔子卻突然冒出了一個:「難道我是老葫蘆嗎?怎能只掛起來看而不能吃?」孔子怎麼一下子想到了高懸的葫蘆呢?顯然讓人感到意外。清人鄒弢在《三借廬筆談》中說:
「吾豈匏瓜」章,朱注謂「匏瓜繫於一處」云云,模糊了事。今學者轉昧真詮,好奇者謂匏瓜在天為星,在地為物,仍與孔子立言之旨相悖。即作現身說法,則「匏瓜」兩字,無端引入,未免無理。此句當作「視斯」「指掌」神情講去,便得其竅。孔子以子路之言,自明堅白,說至「不緇」句,適見庭中有匏藤瓜系其上,即指之曰:「吾非此系而不食之物也。」此即用我有為之意。若謂不能飲食,豈匏瓜之自能飲自能食耶?
這樣做情境還原後,顯然就好理解多了。
有些章節,不做情境還原,幾乎不能理解。如《學而》篇說:
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一段共五句話,一句話一個意思,不相連貫,讓人不可捉摸。所以日本學者伊藤仁齋認為,《論語》中「有並錄異日之語者,有綴輯數言以為一章者」!1。如此章,便是「孔門諸子,綴輯夫子平生格言,以為一章」。但這個解釋並不能讓人信服,因為《論語》中數字作一章者並不少見。如「有教無類」,四字一章;「辭達而已矣」,五字一章;「君子貞而不諒」,六字一章。最有可能的是:這是孔子與弟子們一次交談時提到的幾個觀點。弟子們在記錄時,只記錄了孔子的話,而把對方的提問給略掉了。假如虛擬如下的一個情境,可能就好理解了:
子路問:「君子何以貴重(《法言》有四重之說)?」
子曰:「不重則不威。」
子路曰:「然威則生畏,民畏從之,則易萌自是之心,固一己之見。何耶?」
子曰:「學則不固。」
問:「學當以何為主?」
曰:「主忠信。」
問:「忠信所以進德也,須與師友切磋而後有進。如此,於友何擇焉?」
曰:「無友不如己者。」
問:「友有非我者何?」
曰:「過則勿憚改。」
這樣,每一句話便都有了著落,也就不難理解了。
這當然需要一定的考據功夫,但更重要的是揣摩人情事理。千古人情不相違,只要把握住人情,從中繹其事理,把隻言片語放於一定的情境之中來考慮,其中的意義大半也就呈現出來了。
三、確認孔子言說所針對的事物。
清人魏象樞《庸言》說:「聖人是天地一大醫,有病在人心性間,或在事物間者,一病必有一方,治無不效者。」被後世奉為藥王的孫思邈,撰有「妙盡古今方書之要」的《千金方》(葉夢得:《避暑錄話》),《論語》可以說就是一部醫治精神疾病的《千金方》。它的每一則語錄,都是對症下的葯,既可切中當事人的癥候,也有教育世人的意義。對孔子及其弟子的這些言論,如果不考慮它所針對的病候,只做一般的理解,雖然也能說通,但很難發現它的精妙之處。比如《為政》篇說:
子曰:「我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
楊伯峻先生翻譯說:「孔子說:『我整天和顏回講學,他從不提反對意見和疑問,像個蠢人。等他退回去自己研究,卻也能發揮,可見顏回並不愚蠢。』」!3如果僅僅這樣理解,那麼,這段話要說明的核心問題就是:「顏回不是笨蛋。」但這有什麼意義呢?是有人說顏回笨,孔子給顏回辯護呢,還是孔子開始覺得顏回笨,後來發現他不笨了呢?有人又說:「孔子喜歡內向性格的人,故讚揚顏回。」但這段話僅僅是為了表示孔子的情感傾向嗎?顯然這樣的理解都是有問題的,因為它沒有意義,沒有讓孔門後學世代相傳的價值,更不能成為經典語錄。如果我們考慮到,孔子這話是說給弟子們聽的,是要給弟子們樹立一個學習的榜樣,這意義就大不同了。
大約從事教師工作的人,都有遇到三種特殊學生的體驗。第一種學生,老師的話還沒說完,他就覺得自己已經領會了老師的意思,於是急匆匆接著表達自己的看法,連說「對!對!對!」「是!是!是!」甚至舉事引證,加以發揮,把老師要引發的藤,引到他自己的樹上,其實他根本就沒有理解老師的意思。這樣的學生,教起來很費勁。第二種是提疑問,對老師的意見表示懷疑,甚至提反對意見,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的知識儲備還不到足以和老師辯論的程度。這樣的學生就更難教了。這兩種表現,都是學習的大忌,因為他們太「自滿」,自作聰明,不知虛心聽取老師的話,消化老師的教誨。第三種就是顏回式的學生,終日之間不見有違逆之意,而是虛心聽講,先把老師的教誨以及傳授的知識記在心裡,然後慢慢領會、消化,從行動上表現出來。這樣的學生才是最有出息的,也是孔子最喜歡的學生。孔子用這種方式肯定顏回,樹立一個榜樣,這其實是對子路之流的批評,也是為子路之流開的一劑良藥。
再如《學而》篇有言: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嘴說得很好聽,態度也和藹可親,這樣的人有什麼不好呢?於是就有人用了如下的讀法:「巧言令色鮮矣,仁!」意思是巧言令色這樣的仁人太少了。裴斐先生的《裴斐〈論語〉講評》則舉了更有意思的例子,他說:
我想先提個問題:你們認為擅於辭令、和顏悅色的人好呢,還是沉默寡言、面帶兇相的人好呢?比如走進一個商店,我想誰都願意遇見前一種售貨員,不願遇見後一種售貨員。但是,從古到今,中國人都瞧不起巧言令色的人,用朱熹的話說,他們是「務以悅人」。其實讓人高興又有什麼不好?就拿商店售貨員來說,取悅於人總比讓人生氣的好!大概孔子和朱熹都沒有遇見過凶神惡煞似的售貨員,他們沒有這種體會。
像這樣理解,這句話不但沒有了經典意義,而且也違背了常理,為什麼還有人世代學習呢?其實我們只要想一想平時交往中,初次見面就說得天花亂墜、和顏可掬的人,就什麼都明白了!他們往往巧舌如簧,大包大攬,但有幾人能履行諾言呢?又有幾人不為之上當受騙呢?孔子此言就是針對此種人而發的。老子從一個智者的角度也談過同樣的問題:「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漂亮話信不得!還原當時的語境,應該是有一「巧言令色」的人偶然出現,過後大家都覺得這人很好,而孔子則從長期的閱人經驗出發,告訴大家:這樣的人不可靠。當然 「巧言令色」也有可能指鄉愿式的、沒有是非原則的好好先生。因為沒有是非原則,一味地充好人,對善的事物不能堅持,對惡的事物不去反對,儘管普通人都說他是好人,也很難配得上一個「仁」字。
以上所談,可說是進入《論語》殿堂的三條路徑。明白此道,對《論語》的理解才有可能會深入。當然作為一部經典,它是永遠解釋不完的,有一千個讀者,就可能有一千部《論語》。此間自然會有不同的理解,也難免會有「誤讀」,但只要不背離《論語》的核心精神,能夠從誤讀中滋生出有益於人類健康發展的思想來,這也是允許的。《韓非子》里記有一個故事:一個楚國人給燕國的相國寫信,因是夜裡寫信,光線昏暗,他就吩咐家人把燭舉高點。當他吩咐家人「舉燭」的時候,他不由得就把「舉燭」兩個字寫在了信上。這本來是誤記的兩個字,可燕國相國卻理解為「尚明」,認為是要他任用賢明之人,由此燕國獲得了好的治理。這是一個典型的誤讀例子,但這種誤讀卻是十分有意義的。儘管說是「誤」,但這「誤」與楚人信的基本內容一定不會矛盾,否則燕相也不會由「舉燭」聯想到「舉賢而任之」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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