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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小說】岳墳忠跡

【清代小說】岳墳忠跡

  西湖乃山水花柳遊賞之地,為何載一個千古不朽的忠勇大英雄於上?只因他生雖生在相州湯陰地方,往卻住在杭州按察司內,死卻死在大理獄風波亭上,葬卻葬在北山棲霞嶺下,故借他增西湖之雄。  你道這本英雄是誰?他姓岳,單諱一個人字,表字鵬舉。父母生他時節,夢見一個金甲紅袍,身長丈餘的將軍,走進門來,大聲道:「我是漢朝張翼德也,今暫到汝家。」說畢,即時分娩,父親因此就取名為飛。生不多時,忽值河水泛決,母親姚氏驚慌無措,因抱岳飛、坐在一個大甕中,衝濤觸浪而去。既而抵岸,出時,母與飛俱無恙,人以此異之。  他生而威武,少負氣節,家貧力學,最好學的是《左氏春秋》與《孫吳兵法》。未冠時節,就能挽三百斤的弓,八石的彎。他從的一個師父姓周名侗,射得好箭。日日受他的指教,不數年,早已盡得其妙,左右手都能開弓,發無虛矢。兼之十八般武藝,件件皆精。岳飛甚是感激。後來周侗死了,岳飛痛哭。每到朔望,必備酒肴楮帛,到墳頭去祭奠,風雨不輟。父母甚喜道:「今日不忘師父之德,異日豈忘君父之恩!」  岳飛既長,聞知二帝蒙塵,不勝憤激,因題《滿江紅》詞一首以見志道:  怒髮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抒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仇寇肉,笑談渴飲刀頭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只這一首詞,而岳公的忠肝義膽,俠氣雄心已見於筆墨之內。此時金兵屢屢犯邊,朝廷命劉拾為真定宣撫司,招募敢勇之士,岳飛因而應募。雖蒙收錄在留守使帳下聽用,卻尚沒人知他。偶一時犯了重法,刀斧手綁去要斬,幸得留守使宗澤出帳,看見他紅光滿面。一貌堂堂,不覺大驚,忙喝退刀斧手,親解其縛,道:「此大將材也,幾誤大事。」正說未完,忽探馬報金兀朮攻汜水,鋒不可當。宗澤點了五百騎,與他立功贖罪,岳飛領命而去。恰逢著兀朮的先鋒恃長勝之勢,鼓勇而來。岳飛也不等他到百步之內,早張起硬弓,輕抽神箭,只聽得颶的一聲,那先鋒早已兩腳蹬空,折其性命。岳飛就這一箭裡,飛馬衝人,使起丈八點鋼槍,就如一條烏龍,翻江攪海,人逢人死,馬遇馬亡,五百兵無不一以當十。只這一陣,殺得金兵片甲不存,岳飛方整軍而回。真是:喜孜孜鞭敲金鐙響,笑吟吟齊唱凱歌回。  宗澤見岳飛得勝而回,遂大開轅門,迎他人去,親自把盞,賞勞眾軍,遂升他為統制官。飲酒之間,宗澤對岳飛道:「爾智勇材藝,雖古名將不能過,然好野戰,非萬全之計。」因把自己的得意陣圖傳示他。岳飛因答道:「陣而後戰,兵家之常,但當此眾寡之際,則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宗澤大以為是。自此之後,天下方知岳飛是員大將。到了建炎元年,岳飛見高宗心志怠情,因上書道:  陛下已登大寶,而勤王之師日集,宜乘敵怠而擊之。黃潛善、汪伯彥,不能承聖意恢復,奉車駕日益南,恐不足擊中原之望。願陛下乘敵穴未固,親率六軍北渡,則將士舒氣,中原可復。  書上了,黃潛善、汪伯彥兩個看見了,只咬得牙齒剝剝的響道:「小卒輒敢放肆如此!」遂在高宗御前互相讒語。高宗便降旨:「越職言事,奪去官爵。」岳公知被讒譖,無可奈何,只得往投於河北招討使張所。  張所素曉得岳飛是個英雄,就授他為中軍統領。因問岳飛道:「吾聞人盡稱汝驍勇,不知汝能敵多少人。」岳公道:「勇不足恃,用兵在先定謀。昔晉欒枝曳柴以敗荊,楚莫敖採樵以致絞,皆謀定也。」張所頓足稱賞道:「君殆非行伍中人也。」愈加敬重,就升為武經郎。岳公因對張所說道:「國家都汴時,恃河北以為固。何不憑據要衝,峙列重鎮。一城受圍,則諸城或援或救,使金人不能窺河南,則京師根本之地固矣。」張所聽了,大喜,因命都統王彥,率領岳飛等十一個將官,共七千人,渡河殺奔新鄉而來。來到新鄉,早望見金兵:  漫天蓋地,不異蟻聚蜂屯;蔽日衝風,有若狐奔獸走。右繞左旋,旗交處雲述霧鎖;前遮後擁,軍哄時鬼哭神號。刀劍排百里冰霜;盔甲耀一天星斗。便是英雄,也應膽落;縱然豪傑,必定心驚。  王彥望見金兵勢大,遂不敢前進,竟下了營寨,廣排鹿角,密布蒺藜。岳公因說道:「我兵一到,須急急一戰,先挫其銳氣。今下了營寨,固守則可,豈戰殺之策哉?若但如此,則新鄉何日可得?況他眾十萬,我只七千,須並力向前,方可取勝。」王彥聽了,懼怕金兵,默默元言。十個將官,俱面面廝覷,不敢做聲。岳公知眾將無能,遂自招引部下的八百個精兵,也不聽王彥的號令,竟奮勇殺人金營。金兀朮見他兵少,不以為意。誰知岳家乃節制之兵,偏能以少擊眾。八百個兵,衝人陣來,就似八百個大虎一般。況岳公一騎當先,遠的用箭,箭到即死;近的用槍,槍到即亡。直殺至他大纛邊。從來大纛之旁,定有大將護守,不料岳公到了大纛下,手起槍落,搠死數人,奪過大纛,其舞如飛,人人見了心膽俱裂,殺得金兵四散五落。王彥見岳兵得勝,方才率領十個將官一齊殺來,遂復了新鄉。王彥見岳公功成,大有不足之意。  明日,岳公又領了部下,戰於候兆川。奮不顧身,身雖中箭中槍,血染衣甲,只是不退。眾兵見主將如此,那一個敢退?又贏了一陣。不意糧少,只得到王彥營中來要糧。王彥正懷忌刻,只是不發,岳公無可奈何,只得引兵而北。與金兵戰於太行山下;金兀朮一員驍將,號為拓拔烏,有一丈多長,奇形怪狀,膂力過人,使一柄三尖兩刃八環刀,連殺了岳軍帳下幾個勇士。岳公大怒,挺身而前,親自接戰。拓撥雖然有力,怎當得岳公的神勇?戰了五六十合,岳公便左手使槍,逼住了三尖兩刃刀,便大喝一聲道:「賊酋往那裡去?」隨用右手,款扭狼腰,從馬上直活捉過來。金兵見主將被擒,便紛紛亂竄,岳兵一齊上前,殺死不計其數。回來把拓拔烏梟首祭旗。  隔不得兩日,又與金兵接戰,金兵隊裡,黑風大王當先出馬,手持雙刀,如入元人之境。岳公一箭射去,黑風大王早一刀撥過了。岳公見他撥了過第一箭,卻把弓弦虛拽一聲。黑風大王見弓弦響,側身躲過,不知岳公會射連珠箭,早把第二枝箭扣得滿,隨著弦聲就發去。黑風大王躲不及,恰中在護心鏡上,當的一聲,火光亂迸。黑風大王見岳公武藝高強,撥轉馬頭就要走,怎知岳公的丈八鋼槍已到背後心窩裡,一刺,搠了透穿,將黑風大王從馬背直挑起到半空,就像舞嬰兒.做把戲的一般。金兵見了,皆抱頭而走。岳兵又一齊趕殺上去,真似斲瓜切菜。金兵得命者皆痛哭而去,好不快暢。有詩為證:  黑風拓拔最驍雄,箭飲槍尖盡搠通。  不是金人全不濟,強中更自有強中。  岳公既勝之後,知王彥忌刻,遂率所部仍歸宗澤。宗澤一心指望恢復,遂仍以岳公為統制。後來,不幸宗澤死了,高宗以杜充代宗澤,岳公為統制官。誰知杜充無志,將遷還建康。岳公苦諫道:「中原之地,尺寸不可棄。今一舉足則此地非我有矣!他日欲復取之,非數十萬人不能。」充不聽,竟遷回建康。後金兵大至,杜充不能抵敵,竟降了金兀朮,以致建康失守。高宗著急,遂奔往明州。明州即今之寧波府。岳公聞知,頓足歎息道:「早聽吾言,豈致如此。」又聞得金兀朮既得建康,又趨杭州。岳公見事危急,只得率領部下三千勇敢之士,走到廣德境中。原來岳公部下有兩個大將;一名牛皋,一名王貴,並女婿張憲、兒子岳雲,四人俱有萬夫不當之勇。岳公因叫牛皋領了五百騎,伏於左首,聽炮聲出戰;又叫王貴領五百兵,伏於右首,聽炮聲出戰;自領岳雲、張憲一千人,皆令銜枚,伏於背後。打探得兀朮兵過後,軍中放起連珠號炮來。牛皋一枝兵從左邊殺出,王貴一枝兵從右邊殺出,岳公自領了岳雲、張憲,從前後背抄轉,喊殺連天,飛塵蔽日。那金兀朮出其不意,先自慌了手腳,四散奔走,自相踐踏,死者如山。  次日,金兀朮合兵又戰。岳公見金兵前列甚盛,白領驍騎,奮勇而前,卻不從前軍殺人,轉從側裡橫衝其陣,把他陣勢截做兩段,首尾不能相顧。岳公卻在他陣中,橫衝直撞,指東殺西,就是游龍猛虎一般,將他陣勢揉得粉碎,殺得他七零八落。金兀朮又大敗了一陣。岳公收兵而回,犒賞了眾軍。因又吩咐牛皋、王貴:「金兵連日戰敗,汝二人體辭勞苦,各領五百兵,分兩路而去,夜斲其營,我隨後即來策應,毋得失事。」二將各領命而去。原來金兀朮最善用兵,他也防著劫營,埋伏兩枝人馬在營左右。牛皋、玉貴二將正到金營,誰知金營左右伏兵齊出,抵敵個正住。恰好岳雲、張憲兩枝兵又到,大家接著廝殺混戰,直至天明。活捉了金將王權,並首領四十餘員。金兵又大敗了一陣。  岳公回營,見解到王權,並四十員首領,因思金兵正盛,但可智取,難以力敵,遂喝退了刀斧手,親解其縛,結以恩義。四十員首領,即可用之人,都結以恩義。金兵感恩,情願效死。降兵五百餘人。岳公卻教自家兵,一半穿了金兵衣甲,拿了兀朮旗號,雜於金兵之中,假稱放歸之人。到得金營,金兵認做自家之人,開營放進。才進得營門,眾兵一齊發作起來,金兵自先混亂,認不得的誰是岳家的兵。岳公又乘機隨後領兵亂殺。直殺得:  煙塵滾滾,平遮了半天風日;殺氣騰騰,貫滿了遍地山河。刀轉雪光,閃一閃,頭顱忽落;弓彎月樣,響一響,腳腿陡翻。咋擦一聲,斷送了許多戰士;乒乓幾陣,結果了無數將軍。初來時,水沸山崩,無人敢敵;敗去後,雲愁月慘,有足難奔。  金兵連敗了六次,便不敢再犯杭州,因要回到建康。岳公聞知,便先遣輕騎三千,預先分兵埋伏在牛首山左右。金兵一到,左一枝兵先出,炮聲一響,早豎起岳家旗一面。金兵接戰正急,忽然右一枝兵突出,炮響二聲,早又豎起岳家旗二面、金兵忙分一枝迎敵。又聽得炮響三聲,早又豎起岳家旗三面,前面突出大隊人馬,栲栳圈圍將轉來廝殺。金兵三面受敵,只望兵少處殺出。岳公知圍他不倒,反故放他一條生路,讓他衝出,卻只在後邊,用強弓硬彎,雨點般射將來。金兵亂竄,自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又大敗一陣。岳公又於黑夜,叫死士百人,衣黑衣,混殺進金營。又令百人於金營左側,亂鳴鼓角,金兵正不知有多少兵殺進,都自相攻擊,死者無數。喊殺了半夜,這百人胡哨一聲,文自聚在一處,亂殺而出。天暗月黑,又不敢追殺出來,只聽得鼓角兀自亂鳴不住。挨到天明。金將計點軍兵,屍橫遍地,皆是自家隊裡殺的。到次日二更天,又聽得前山鼓角亂鳴,震得山搖地動,寨中人先自膽寒,又亂起來。及至殺出寨外,那鼓角又寂然無聲,岳家軍已去得遠了。  亂了數日,金兵個個心疑,立腳不定,遂把建康放了一把火,棄之而去,竟奔淮西。岳公探知他渡江,走靜安鎮,先從小路而抄到大路,埋伏下兩枝人馬,候金兵一到,伏兵殺出。金兵見岳家旗號,先自懼怕,怎能低敵?金兵雖有禁約,如何禁約得住?俱各抱頭鼠竄,四散奔跑。岳家軍遂復了建康,捷報高宗。高宗大喜,遂升岳飛為江淮副招討使,張濬為江淮正招討使。  此時,只因兀朮攪亂中原,便有一班草寇乘機竊發,佔據地方。一個叫做孔彥舟,綽號孔千斤,佔據武陵地方;一個張用,綽號張飛虎,佔據襄漢地方;一個李成,綽號李無敵,佔據江淮湘湖地方。這三個共連兵數萬,圍了江州,圍得水泄不通。城中漸漸支持不來。又有一個馬進,綽號馬八百,在揚州地方作亂。高宗因命招討使張濬,督岳飛、揚沂中分道進討。張濬受命,因集諸將計議。岳公道:「若要解江州之圍,須先破他筠州。筠州破,他見巢穴受傷,則江州之圍不必救而自解矣。」張濬大喜,從其言。那時岳公潛出賊右,一箭射其前部落馬,然後縱坐下青聰馬,挺手中鐵槍,衝突其陣。所到之處,勇不可當。賊人見了,盡裹將來。那岳將軍全無懼怯,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賊眾齊上,岳公展起神威,大喝一聲,就如平地起一個霹靂,手起槍落,只見殺人。賊眾慌了,遂一哄而走。岳公卻從後掩殺,馬進大敗,直奔至筠州。見事勢危急,遂合集圍江州之眾,背筠河而佈陣,綿綿密密,如長蛇之形,直長至十五里。  岳公登高坡一望,見賊勢浩大,因說張濬道:「賊勢甚眾,難以力敵,須用奇勝。」張濬是其言。岳公乃分精騎數千,授楊沂中,叫他乘夜銜枚渡過筠河,約以日中,但聽前山炮響,卻從山後共擊。楊沂中領計而去。岳公乃自領三千人馬,暗暗伏於遠僻險隘之處,卻於紅羅旗上大書「岳」字,單只著二百個人隨著旗幟,在前誘敵。賊望見岳家旗,雖然懼怯,卻見他兵少,便不以為意。遂分一半人守寨,領十餘萬人一擁而前。這二百人怎生抵擋?只得拖著旗幟而走,賊眾隨後追來,追不上數里,早聽得一聲炮響,岳家埋伏之軍,早星飛雷掣,一齊擁出。賊人見了,已自心驚。戰到午時,已將大敗,忽又聽得山後戰鼓齊鳴,楊沂中率領數千精騎,從山背馳下,張濬又自率二千步兵人賊寨。賊眾首尾不能相顧,忙奔亂竄。岳公令人大叫道:「投降者,盡坐於地,決不妄殺。」一時坐而投降者,就有八萬餘人,賊人大敗,馬進竟為追兵所殺。遂復了江筠二州。  岳公又領兵渡江,追殺至薪州黃梅縣。李成、孔彥丹見事急了,只得北走,投降了劉豫。惟張用還擁著十萬之眾,為盜於江西。岳公知他是相州人,因寫書招他來降,道:吾與汝同里。南董門、鐵路步之戰,皆汝所悉。今吾在此,欲戰則出,不戰則降。張用見書,歎息道:「真吾父也,若再不見機,死無日矣。」遂盡率十萬之眾,親自降於轅門。岳公大喜,出帳迎接,握手論舊,張用遂死心塌地為岳公所用。由此江淮之地悉平,張濬表奏高宗,以岳飛之功第一。高宗詔下,進岳飛右軍都統刷,屯洪州,彈壓盜賊。  到了紹興二年,又出了一個大盜曹成,擁眾十餘萬,從江西曆湖廣,據道州、賀州、邵州、彬州,連州,到處騷擾,軍民大受其害。高宗詔岳飛,權荊湖東路都總管。岳公受命,隨即著一個將官,持金字牌、黃旗,招曹成來降。若不降,則大兵即來誅戮。曹成見了金字牌旗,正在軍中吃飯,慌慌張張,連飯碗都打碎了,大驚道:「岳家軍來矣,怎敵得他過?」隨即拔寨而起,分道而遁。岳公聞報,即選精騎隨後追趕,直趕過桂嶺。曹成遂欲以十萬之眾,守住蓬頭嶺。那蓬頭嶺是個極險隘之處,真個是一夫當關,萬人難過。岳公因吩咐前軍道:「此地極為險峻,兵貴神速,趁他立腳未穩,一鼓破之。若容他把守停當,便天神也難攻破。」那時岳家兵止八千人,卻人人奮勇,果然一鼓登嶺。曹成見了心慌,竟逃往連州而去。  岳公因對張憲等一班將士道:「曹成敗去,若盡數追殺,則脅從可憫;若縱放了他,又仍聚為盜。今汝輩但誅其首惡,餘眾須以恩義招其投降。切不可妄殺,以累上天保民之仁。」張憲等領命。於是自賀州直到慶、彬、桂,共招降一萬餘人,與岳兵會於連州。曹成正被岳兵追趕得上天沒路,恰值韓世忠遣將招曹成投降,曹成只得乘機就領了八萬人馬,詣韓世忠帳下投降。岳公探知,遂整得勝之軍而回。嶺表之地忽平,捷報朝廷,高宗大喜,遂授岳飛武安軍承宣使。  到了紹半三年、又出了一個雲都大盜彭支,連兵寇掠循州、梅州等十一郡,其勢甚是猖獗。高宗詔岳飛人朝,面諭以剿賊之事。又以隆祐太后被虔州震驚,密密諭岳飛道:「殄平盜賊之後,可即將虔州百性盡行屠滅,然後報朕。」岳飛聞言,忙叩首階下,道:「願陛下但誅首惡而赦脅從,庶不負上天好生之德。」高宗沉吟半晌,方點首道:「卿言是也。」  岳公受了君命。遂領兵徑到虔州。那大盜彭支,恃人多將廣,在強盜中也要算一個英勇的,誰知見了岳將軍,就不濟起來。到得對陣時,戰不上十數合,早已被岳公縱馬而上,直律律的捉了過去。賊黨一時驚怖,誰敢上前來?遂盡數退保於一個固石洞。岳公恐怕前面攻,他後面走,因訪了幾個老成居民做嚮導,領了三百名死士,各帶鼓一面從山中小路銜枚而渡,反在他洞背後,將戰鼓亂鳴,起來。賊眾大驚,岳軍然後一擁而上,破了洞口。正如甕中捉鱉,賊人方出投降。岳公只誅了首惡,餘人一概赦免。虔州百姓個個感其再生,家家香燈跪接,圖像供養,岳公既平了雲都之難,回朝復命,龍顏大悅,親灑庚翰,書「精忠岳飛」四字,制大旗以賜之。岳飛謝恩而出。有詩為證:  制旗既已識精忠,只合存留作股肱。  何事風波亭子上,聽讒全不念其功?  那時,許多山賊俱被岳將軍平了,誰知又有一個水中的大盜,比山賊更是兇惡。他一名楊太,又名楊麼。這楊麼乘著宋朝之亂,無人料理著他,遂東勾西引聚集了十餘萬人,屯據湖中,僭號為大聖大王,時時上岸來騷擾地方,擄掠居民,官兵不敢正眼覷他。他常自誇說道:「我水中有穴,岸上有巢,縱有官兵,也無奈我何?他若從陸路殺來,我卻躲到水裡;他若從水路殺來,我卻又走到岸上,焉能犯我分毫。若要犯我,除是飛來。」因此驕矜,遂無惡不作,湖襄一帶大受其害。高宗聞之,因命統制王燮,會兵進討楊麼。不期兵到鼎江,早被楊麼率亡命之徒,只一陣,就將官兵幾乎殺盡。報到高宗,高宗大怒。此時已升岳飛兼黃復州漢陽軍、德安府制置使,高宗遂降詔,命岳飛移屯於鄂,剿捕楊麼。  有人對岳公說道:「楊麼屯據水中,水中出沒,是他的熟路。今將軍所部皆關西漢子,水戰恐非所長。」岳公笑道:「兵亦何常之有?全在主將,陸則陸用之,水則水用之,顧用之何如耳!豈有不習水戰之說哉?」遂先遣人招諭他來降。  楊麼雖狂橫,置之不理,早有一個得力賊黨,叫做黃佐,最有識見。因岳家來招諭,他就轉了一個念頭,遂聚所部商量道:「我見岳節使用兵與眾不同,真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連金兵數十萬都被他殺敗,我與他相抗,萬無生理,不如投降他,乃為上著。」眾亦以為然、遂親到轅門納款。岳公大喜,遂表奏黃佐武義大夫。隨即率騎到黃佐營中按其部壘,有人諫止,俱不聽。  到了黃佐營中,出於意外,盡大驚,俯伏在地道:「將軍推誠若此,情願執鞭墜橙。」岳公都以溫言撫慰,那些人歡聲若雷。岳公接了營壘,以手拍黃佐肩道:「子知順逆者,必能成功,封候豈足道哉!我欲汝至湖中,視其可勸者招之,可乘者撫之。」黃佐感岳公赤心待人,誓以死報。  那時張濬都督諸軍士至潭洲。他的參政席益見岳兵不戰,說他玩寇,將欲奏聞。張濬道:「岳公,忠孝人也。兵有深機,胡可易言?」席盎見張濬說了這一句,羞慚而止。過不多幾日,黃佐欲邀一個賊將周倫,同來投降。那個周倫不肯聽,黃佐因大怒,遂率領自部下的人馬,夜襲其寨,把周倫一刀殺了,獻於岳公。岳公大喜,隨遷黃佐為武功大夫統制。  此時,岳公胸中已有了成算,正欲剪滅楊麼。適值高宗有旨,要召張濬回去防秋。岳公忙去見張濬,袖中取出一個小小圖兒,送與張濬看。上面細細開載:楊麼屯兵某處,楊欽屯兵某處,俞端、劉銑屯兵某處,某處最險,某處可以進兵。岳公一一指示道:「已有定畫。都督若少留,不八日可破賊也。」張濬道:「王燮已有前轍,君侯何言之易也?」岳公道:「前日王燮以王師攻水寇則難,非今以水寇攻水寇則易。若因敵將用敵兵,奪其手足之助,離其腹心之託,八日之內當俘諸賊。」張濬壯其言。  卻說楊麼有個心腹之賊,叫做楊欽,曾膂力絕人。黃佐又甜言苦口,說他來降。岳公大喜道:「楊欽驍勇,今既來降,賊腹心失矣。」遂表授楊欽為武勇大夫,禮待甚厚。因復遣楊欽到湖中去招降。楊欽感激不勝,因暗暗對岳公道:「將軍招降固妙,然招降者有限,還須如此如此,方可完事。」岳公聽了,愈加歡喜。楊欽辭去,果又到湖中,招了俞端、劉銑等來降。進到轅門,岳公見了,就喝罵楊欽道:「我叫你去湖中把眾賊盡招了來降,今卻只叫這幾個兒來降,原來是個不了漢,見我何為?」喝令左右拖翻在地,杖了二十,道:「我今且恕你,可速速到湖中,盡數招降,方算你的大功。」楊欽喏喏而去,岳公卻暗暗調下三萬人馬,等到黃昏夜靜,遂令眾兵馬銜枚去攻他的陸寨。眾兵馬到了,一齊擁人。那些賊人不曾防備,慌慌張張,無計可施,都大叫:「情願投降。」岳公遂傳令准降。那一夜,就降了七萬餘人,眾人方曉得日間杖楊欽,皆是岳公與楊欽定下之計,欲以攻其所不備也。有詩為證:  鬼神不測是兵機,豈肯客人識是非?  直待戰功成以後,方知妙算古今稀。  湖賊此時已降去八九,獨楊麼還自擁著五萬餘兵,認做秦關之險,萬萬無失;又倚著他的大船利害,往來衝突,無人敢當。他那大船,長有數十丈,兩旁俱可以走馬,上有城樓,強弓硬弩、刀槍銃石,都藏於城樓之內。不用船舵,前後做成大車輪數十。若要運動,著數百人一齊踏動,其去如飛。他若要追人船,頃刻便到。人若要追他,便一年也不能夠。兩旁又置了撞竿,我船若遇著他的,只一撞便立成矗粉。以此官兵再奈何他不得。岳公卻想出一計,叫三千人上君山去,聽取大木下來,穿成大筏,把那些港漢盡數填塞滿了。又把腐木亂草浮於上流而下,滿鋪水面。卻撿那水淺之處,叫善罵之人,一頭搖著船,一頭亂罵,村言惡語,無所不至。  楊麼不知是計,見官兵將他醜態都罵盡了,激得楊麼怒氣填胸,兩太陽火星亂爆。隨著人踏動車輪,來追兵官,只引他的船到那水淺之處,草木壅集車輪之內,將車輪礙住,踏他不轉。車輪不轉,船便一步也不能行。岳公乃遣兵,急急與他廝殺。那賊兵慌了,忙要奔人港漢中去,不料港漢口盡數都是巨筏塞滿。官軍卻乘筏子,張著生牛皮,以蔽矢石,盡把巨木以撞其舟,官兵見了楊麼的船,便都攢攏來,用撓鉤搭住。楊麼計窮,忽走到船尾上,撲通的攛入水裡,思量赴水而逃。不期被牛皋看見,早一撓鉤搭將起來,一刀斲了首級。眾賊見了心膽俱碎,只得投降。  此時楊麼水陸兩路,還有八寨。岳公親歷諸寨,用好言撫慰。老弱者放他歸田,少壯者籍以為軍,人人感激。諸寨中糧草,盡數都搬運將來,其餘寨柵,一把火燒個乾淨。果然只得八日,斬了楊麼,湖湘盡平,張濬聞知,因贊歎道:「岳侯真神算也!」楊麼初說:「除是飛來。」今果死於岳飛之手,真先讖也。有詩為證:  楊麼負固在湖襄,只倚船輪莫敢當。  腐草滯流行不得,飛來真個遇飛亡。  張濬見岳飛用兵如神,遂命駐紮襄陽,以圖中原。且對岳公道:「此君之素心也。」未幾,偽齊劉豫,遣子劉麟、劉猊,分兩路兵寇淮西,聲勢甚是洶湧。此時是紹興七年。岳公聞信,即上手書,奏道:  金人所以立劉豫於江南,蓋欲茶毒中原,以中國攻中國,使粘罕得休兵觀釁。臣欲陛下假臣月日,便則提兵趨京洛,據河陽、陝府、潼關以號召五路。叛將既還,王師前進,彼必棄汴而走河北、京畿、陝右可以盡復。  高宗見書,大喜道:「有臣如此,顧復何尤?進止之機,聯不中制。」  因又召到寢閣,對岳飛道:「中興之事,一以委卿。」岳飛出朝,欲圖大舉。不期秦檜力主和議,惡岳公如仇,忙進見高宗道:「不可主戰,以失兩家和好。」高宗聽了,因又詔止岳軍。岳公又因論人不合張濬之意,便解兵柄,以終母喪,步歸廬山。後因高宗屢詔,眾將跪請,只得趨朝待罪。高宗再三慰諭,始就原職。過了數月,岳公又上一本道:  臣願提兵進討,順天道,因人心,以曲直為老壯,以逆順為強弱,則萬全之效可必。錢塘僻在海隅,非用武之地。願都上游,用光武故事,親率六軍,往來督戰,庶將士知聖意所向,人人用命。  高宗不報。既而岳飛又上奏,願進屯淮甸,伺便進擊,高宗又不許。但詔岳飛駐師江州,以援淮浙地方。岳公久知劉豫一心結交粘罕,獨與兀朮不合。一夜,兵士巡哨,偶然捉得兀朮手下一個頭目,解人帳中。岳公此時正要離間畿豫與兀朮,因心生一計。遂攜燈下來仔細一照,假意喝道:「你是張斌呀!」那頭目被捉,已是一死,忽見岳將軍錯認了他,就假意應道:「正是張斌。」岳公便拍案大怒道:「我前遣你到齊邦,約會劉豫,引誘四太子來,你竟不來,我又遣人到齊,已許我冬天會合,寇江為名,騙四太子到清和地方,你竟無書來回我。這是怎麼說?」因又拍案大罵。那頭目在下叩頭求免,情願立功贖罪。  岳公聽了道:「既是這等,恕你前次之罪,今番與我持書,書去須要約得停當,做得謹密。若漏泄了一毫機括,二罪俱發。」那頭目聞言已得了性命,便喏喏連聲。岳公遂寫書一封。約會劉豫,引四太子來寇,乘機擒取之意。寫完以黃蠟封了,對那假張斌道:「你拿此書到齊,有機密事在內,不可差誤。討了回書來,重重有賞。」遂將假張斌腿上割開一片肉,納蠟丸在內。那頭目只得忍痛而歸,見了四太子,備說前事。將刀割開股肉,取出蠟書。兀朮看了大驚,遂與金主計議,登時領了勁兵,襲破汴京,執了劉豫,廢為蜀王,中了岳公之計。有詩為證:  一封書去廢奸臣,盡羨玄機已入神。  何事朝廷雙耳內,絕無一計去讒人?  岳公見金人廢了劉豫,滿心歡喜,遂表奏高宗,宜乘廢劉之際,因其不備,長驅中原,以圖恢復。高宗又不報。到了八年,金遣使張通古來說,要歸我河南,陝西之地以講和。岳公因又上表,言:「金人之言不可信,和好之意不可恃。相臣謀國不臧,恐遺後世之憂。」秦檜見了恨如切骨。九年正月,金人因別有圖,偶歸了河南之地,高宗大喜,以為和議講成,天下無恙,遂降赦大赦天下道:感上穹開悔過之期,而大金報許和之約。割河南之境土,歸我輿圖;戢宇內之干戈,用全民命。大赦天下,咸使聞之。  岳公見了赦詔,不勝歎息道:「此燕雀處堂之勢也。」因又上疏道:  昔婁敬上言於漢帝,魏絳發策於晉公,皆以為盟墨未乾,口血猶在,俄驅南牧之馬,旋興北伐之師;蓋夷狄不情,犬羊無信,莫守金石之約,難充谿壑之求。圖暫安而解倒懸,猶雲可也;顧長慮而尊中國,豈其然乎?臣謂無事而請和者謀,恐卑詞而益弊者進。今願定謀於全勝,期收地於兩河。唾手燕雲,終欲復仇而報國:誓心天地,當令稽顙以稱藩。  此時和議已成,這樣本章,誰來睬你?誰知僅僅和得一年,到了次年、金人舊性發作。兀朮四太子早又率領了一萬五千拐子馬,來攻拱毫二州,好不利害。這拐子馬,軍士都坐在馬上,披著重鎧隨你刀槍箭鏃,一毫不能傷損。那馬身上也都披著鐵甲,用革索穿連,三人為一聯放鳥,一放,一聯三正,齊跑將起來,勢如潮湧,官軍怎能抵敵?接著便輸,遇著便走,好生利害。拱毫守將劉椅紛紛告急。岳公先遣將去救劉椅,然後自領了雄兵,浩潔蕩蕩,殺奔郾 城。既到郾城,早打探得兀朮率領龍虎大王、蓋天大王與韓當諸頭目,放開拐子馬,衝殺將來。岳公見拐子馬,果然洶湧,恐挫了銳氣,因吩咐兒子岳雲道:「金人所恃者,拐子馬也。以為人馬俱著鐵甲,萬萬不能傷,不知馬足要走,卻不能穿甲。汝若人陣,不可仰視,只用麻紮刀斲其馬足。馬折一足,則三馬齊倒,而馬上之將自墜。破金在此一戰,汝若不能成攻,即將汝斲作兩段,勿謂吾無父子之情。可拼捨身命,以報朝廷。吾自領大軍隨後策應。」  岳雲領了父命,率了敢死騎兵,各執麻紮利刀,候金人的拐子馬一陣衝來,他便督領著將士,並不看他上面,低著頭只斲馬腳。果然那拐子馬一連三正。斲倒了一正,便三正齊倒。斲的馬腳多,只見一排一排,就如泰山般都崩跌下來。馬上的將官縱如龍似虎,馬倒了都倒栽蔥跌將下來,夾在馬倒中,那裡掙扎得起?任憑岳家軍手起刀落,如斲瓜切菜。正殺得屍橫遍野,而岳公又領一枝生力兵前來相助。遂將這一萬五千拐子馬殺得一個不留。蓋天大王已斲成肉醬。兀朮與龍虎大王、韓當,僅僅逃得性命。兀朮因大哭道:「吾自海上起兵以來,皆以此取勝,今被他這一陣所完,都無用了,此仇不可不報。」這是郾城一捷。正是:  兵體誇烈火,遇水便難支。  若問誰無敵,除非仁義師。  金兀朮的拐子馬原有五萬,今被岳家軍斲了他一萬五千,他心下不服,又將其餘從新整理了,叫馬上將士俱用長槍下刺,防他來斲馬腳。依舊一擁,又到郾城來報仇。岳營聞報,岳雲即要領兵出陣。岳公道:「他既敢復來,定有心防我斲馬腳。若仍前而出,必然不利。須領三千嵬背軍去,方可成功。」你道這鬼背軍有甚能處?原來都是岳元帥平日選了三千勇力之士,叫他身披著兩重鐵甲,左手執藤牌,右手執利刀,日日去跳濠攛澗。攛跳時一起一伏,都有法度。若穿著兩層鐵甲,攛跳得有五七尺高,則脫去鐵甲,換了生牛皮甲,便身子輕鬆,就像蝴蝶兒一般。若往上一跳,有一二丈高,要斲人頭,只如遊戲。故今日用他上斲人頭,下斲馬腳,使金兵防下不能防上,防上又不能防下。  岳雲點頭會意,因領了鬼背軍而去。只候拐子馬一到,便向前衝殺。這番的拐子馬,雖然防護馬腳比前甚嚴,怎當得三千鬼背軍身輕力健,就如猿猴一般。見他一心防馬腳,便先躍上來,亂斲人頭。人頭斲慌了,只得提起槍來顧上;不期他又跳下來亂斲馬腳。馬腳一倒,便又連片的跌將下來。你要殺他,他東竄西跳,那裡下手?他要斲你,甚是快便,不須臾,許多拐子馬又都結果了,兀朮無奈,只得率領殘兵落荒而走。這是郾城第二捷。有詩為證:  你若防於地,他偏跳上天。  正如高國手,著著要爭先。  岳雲奏凱而回,岳公因對他道:「兀朮屢敗,既不敢復來,又不捨便去,必定還攻穎昌,穎昌王貴孤軍,恐不能支。汝宜速去相援,方不令他乘隙。」岳雲領了父命,剛到得穎昌;而兀朮果如所算,已領兵而來。岳雲忙率騎兵八百,挺前決戰。王貴又率游奕兵,忙為左右翼。兀朮見了岳雲,驚以為神,心先怯了。及至合戰,女婿夏金吾與副統軍粘罕孛謹都被殺了,兀朮大敗,只得遁去。  岳公見金兀朮兵勢甚衰,中原震動,遂自率了精兵二十萬,殺奔朱仙鎮,去汴京止得四十五里,與兀朮對壘。先遣岳雲領鬼背軍五百,上前去擊。兀朮見了鬼背軍,先自膽喪,戰不及數十合,早又大敗虧輸,自知掙扎不住,只得棄了汴京而逃,思量出塞。忽有一個書生,攔住馬頭,叩馬而諫道:「太子勿走,岳少保將自退矣。」兀朮驚問道:「他兵勢已如破竹,焉肯自退?」那書生道:「太子豈不聞自古以來,未有權臣在內而容大將立功於外者,吾恐岳少保自且不保,況欲成功乎?」兀朮聽了書生之言,一時大悟,因又回兵,住於汴京。  此時,岳公已遣梁興布散德意,已招結兩河豪傑韋銓、孫謀等,盡領兵固堡,以待岳元帥來。又有李通、胡清、李賓、孫琪等,率眾來歸,還有那磁、相、關、德、澤、潞、晉、絳、汾、隰州諸境,都與岳元帥約日興師來會。凡是助岳元帥之兵,旗上都寫「岳」字為號。那時,百姓爭挽車牛,多備糧草,以饋岳元帥兵。一到皆香花燈燭,迎滿道路。金兵隊裡統制王鎮、崔慶,將官李凱、崔虎、華旺等,都率眾投降。龍虎大王名訖查、千戶高勇等,俱密受岳元帥旗號,暗以為應。將軍韓當要將部下五萬人為附,岳公大喜。因對眾將官說道:「直抵黃龍府,與諸君痛飲耳。」那時一路百姓,都歡聲如雷,只望岳家兵來,如解倒懸。誰知秦檜力主和議,欲將淮北盡數棄置,教眾將班師回朝。岳公聞知,因上疏道:全人銳氣沮喪,盡棄輜重,疾走渡河。豪傑向風,士卒用命;時不再來,機難輕失。秦檜見此數語,曉得他不肯回兵,遂詔張濬、楊沂中等先回,然後對高宗道:「岳飛孤軍,不可久留,乞令班師。」高宗已聽信秦檜和議之言,遂一日發十二道金牌,詔岳飛班師,豈不痛惜!有詩為證:  金人遠遁八千里,賊檜班師十二牌。  若聽岳家勤剿敵,中原豈更有風霜!  岳公見金牌連詔,知是秦檜之意,憤惋泣下,東向再拜,對眾將官道:「十年心力,廢於一旦!奈何?奈何?」眾將官都諫道:「此非朝廷之意,皆秦賊蒙蔽聖明。如今中原震動,四方響應,恢復之時。況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古今矯詔興師,權以濟變。元帥若領師前進,眾將願出死力,為元帥前驅,擒滅兀朮,獻於天子,然後歸朝待罪,未為晚也。再不然,請除君側之惡,誅了秦檜,然後再立功勳,亦未為不可。」岳公道:「依君言,明是岳飛反,非秦檜反也,斷斷不可!」遂喝退了眾將官,即日拔寨,班師回朝,那些百姓遮住馬頭哭訴道:「我等頂香運草,以迎官軍、金人盡知。將軍一去,我等性命休矣。」岳公在馬上也灑淚道:「詔書既下,我怎敢擅留?汝等若慮金人,可急急收拾,從我遷徒,庶性命可存。我為汝暫留兩日。」眾百性忙忙收拾,都扶老摯幼,跟岳元帥遷回。岳公隨上一本,請以漢上六郡閒田處之。  岳公既班師,那金人歡聲如雷,仍一齊發作,將岳元帥恢復的城池依然盡數奪去。岳公回朝,面見高宗,並元一語。遂力請解了兵柄。金人所言和約,不上半年,早又分道渡淮,勢如風雨,且寫書與秦檜:「不殺岳飛,和議必不堅久。」故秦檜叫萬俟 等,將「莫須有」之事,裝成圈套,再三羅織,竟將岳家父子陷在大理獄中,風波亭上,斷送了性命,並送了宋室的江山。好人方才快活,以為得計。誰知一時之受用有限,而千古之罵名無窮。人生誰不死?而岳公一死,卻死得香蔭苗,垂萬世之芳名。今日雖埋骨湖濱,而一腔忠勇,使才人詩客、遊人士女,無日不叩拜景仰而痛惜之,連湖山也增幾分顏色。昔日趙子昂有詩為證:  岳王墳上草離離,秋日荒涼石獸危。  南渡君臣輕社稷,中原父老望誰提?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勝悲。 (選自《西湖佳話》第七卷) 關於《西湖佳話》 全名《西湖佳話古今遺迹》。清代白話短篇小說集。題「古吳墨浪子搜輯」,成書於清康熙十二年(1673年)。以西湖名勝為背景,敘述葛洪,白居易,蘇軾,駱賓王,林逋,蘇小小,岳飛,于謙,濟顛,遠公,文世高,圓澤,馮小青,白娘子,蓮池的故事.共十六篇。故事皆與西湖名勝有關。大多根據史傳、雜記和民間傳說寫成。意在「西湖得人而題,人亦因西湖而傳」。文筆樸素,敘述生動。

【附錄】岳飛故事 作者:鄧駿捷    岳飛故事(包括小說、戲劇和曲藝)創作始於南宋,明初中期持續發展,明末清初大盛。故事內容大致可分為以岳飛為中心(講述岳飛一生的《大宋中興通俗演義》、《說岳全傳》、《精忠旗》等,講述岳飛某段人生經歷的《牛頭山》等,理想化故事的《如是觀》等),以岳飛故事中其他人物為中心(秦檜陰間報應的故事,如《古今小說?游酆都胡母迪吟詩》、《地藏王證東窗事犯》;岳家小將的故事,如《續精忠》;關於韓世忠和梁紅玉,如《雙烈記》),岳飛以配角的形式出現,(如《後水滸傳》、《香囊記》、《西遊補》)三類。本文通過考察和比較包括南宋至清代各種岳飛故事,分析故事演變的三個階段(宋元原始階段、明代發展階段、清代成熟階段)的特點,從而總結作為典型的長篇英雄傳奇小說《說岳全傳》的形成過程,為研究同類型長篇小說的演變理論提供一個參考個案。 一、宋元的岳飛故事 宋元時期的岳飛故事與一定的歷史人物、事件相關聯,包含虛構、誇張和想像的成份,這些特徵說明故事發展處於原始階段,帶有民間傳說的色彩。 (一)說書中的岳飛故事 南宋臨安瓦子已有「說話人」講說岳飛故事,《夢粱錄》(約成書於1275年)卷二十《小說講經史》云: 講史書者,謂講說《通鑒》、漢唐歷代書史文傳,興廢爭戰之事,有戴書生、周進士、張小娘子、宋小娘子、邱機山、徐宣教;又有王六大夫,原系御前供話,為幕士請給,講諸史俱通,於咸淳年間,敷演《復華篇》及《中興名將傳》,聽者紛紛,蓋講得字真不俗,記問淵源甚廣耳。[1] 當時岳飛故事屬「講史書」一類,有《復華篇》和《中興名將傳》,張政烺謂《復華篇》實為廖瑩中所編的《福華篇》,《中興名將傳》則與宋朝《南渡十將傳》相類,《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即其苗裔,此說尚有爭論[2],不過可以肯定《復華篇》和《中興名將傳》是宋金交戰的故事,甚至是北方金人統治下抗金忠義軍的故事。講者「王六大夫」是著名藝人,真實姓名不可考,原先在宮廷講說,因會編會說,極得宋理宗讚許,由於技巧高超,所以收到「聽者紛紛」的演出效果。「咸淳」為南宋度宗年號(1265-1274),上距岳飛遇害(高宗紹興十一年,1141)約有一百二十多年,上距岳飛冤案平反(孝宗淳熙五年,1178)約有八十多年,可見江南民眾從來沒有忘記岳飛這位抗金英雄。 南宋後期臨安瓦子中說書人演說岳飛故事有了進一步的發展,《醉翁談錄》卷首《舌耕敘引?小說引子》: 也說黃巢撥亂天下,也說趙正激惱京師。說征戰有劉、項爭雄,論機謀有孫、龐鬥智。新話說張、韓、劉、岳;史書講晉、宋、齊、梁。《三國志》諸葛亮雄材;收西夏說狄青大略。說國賊懷奸從佞,遣愚夫等輩生嗔;說忠臣負屈銜冤,鐵心腸也須下淚。[3] 胡士瑩認為「『新話』是說有關本朝的事。其實,『新話』並非一種專門的伎藝名詞,它相當於今天稱為『現代書』,『現代說唱』,以區別於舊話講史」[4];「新話」和《都城紀勝?瓦舍眾伎》的「說鐵騎兒」相信都是以民族戰爭中的英雄為主體的故事,這些「說話」的具體內容(「說國賊懷奸從佞」、「說忠臣負屈銜冤」)和所達到的效果(「遣愚夫等輩生嗔」、「鐵心腸也須下淚」)完全可以歸結為岳飛故事的內容和精神。元代說書場上演說岳飛故事的記載僅有一則,楊維禎《東維子文集》卷六《送朱女士桂英演史序》在介紹了朱桂英的身世及她善記稗官小說後說: 因延致舟中,為予說道君艮獄及秦太師事,座客傾耳聳(聽);知其腹笥有文史,無煙花脂粉。[5] 根據楊氏的《岳鄂王歌?小序》可知「秦太師事」的大概,小序曰: 予讀飛傳,冤其父子死,而陰報之事史不書,乃見於稗官之書。張巡之死,誓為厲鬼以殺賊,烏不知飛死不為厲以殺檜乎?[6] 楊維禎所聽到的「秦太師事」,極有可能和今本《說岳全傳》第六十九回《打擂台同祭岳王墳 憤冤情哭訴潮神廟》、第七十二回《黑蠻龍三祭岳王墳 秦丞相嚼舌歸陰府》的情節相類。 (二)小說戲劇中的岳飛故事 最早收錄岳飛傳說故事的是文言小說集《夷堅志》,涉及岳飛的有八則[7],它們為故事的早期形態提供了可貴的資料,其中以《辛中丞》和《豬精》(甲志,寫作年代約為1143至1160年)最為重要。前者言岳飛夢中得知將有牢獄之災,「辛中丞被旨推勘」,遂求見赴任湖南提刑的辛企李,望日後下獄時辛能救護之,及後於大理獄時才知是「命新除御史中丞何伯壽鑄治其事」,是「新中丞」而非「辛中丞」。後者言善相人說岳飛乃豬精托世,必「建功立業,位至三公,然豬之為物,未有善終,必為人屠宰」。兩則故事皆含有神怪色彩,都與岳飛之死有關,可見最牽動人心的始終是岳飛的含冤慘死,故此或歸咎人事或礙於天命。至於通俗小說則有《宣和遺事》,涉及岳飛的只有極簡略的兩段: (1)金國中皆言張浚、劉錡、韓世忠、劉光世、岳飛數人皆名將,皆可中興。 (2)岳飛時為淮南統制,以所部兵邀擊,兀朮大敗,兀朮僅與數騎遁去。[8] 《宣和遺事》對岳飛的刻劃只是按史實錄,其中(1)稱岳飛等人為「中興名將」,和《夢粱錄》提到的《中興名將傳》是一致的,相信當時有大量關於抗金將士的故事;岳飛位列張浚、劉錡、韓世忠、劉光世之後,也和《醉翁談錄》中提到的「新話說張韓劉岳」相同,(2)也只言岳飛是「淮南統制」,可見當時岳飛在抗金故事中所佔的地位可能低於張韓等人,岳飛地位的提高是元明兩代小說戲劇大力渲染的結果,清代的《說岳全傳》則視岳飛為忠孝兩全的典型。《宣和遺事》涉及岳飛的內容雖然極少,但對明代岳飛小說卻有著很大的影響,明人熊大木《大宋中興通俗演義》便大量採用本書,其中第三則「宋欽宗倡議講和」至第八則「宋康王泥馬渡河」大部分文字與本書「靖康之難」一段相同[9],在採用的過程中做了增多於刪的工作,沿襲痕迹十分明顯[10]。 岳飛故事最為人所熟知又最大快人心的是「東窗事犯」,朱桂英「秦太師事」底本已不可見,現在能看到最早描述這段情節的是元人雜劇《東窗事犯》。《錄鬼簿》卷下「方今才人相知者,為之作傳」有金志甫(仁傑)一條,明代天一閣本作「《東窗事犯》 次本」,明代孟稱舜刻本注「旦本」,清代曹楝亭刻本作「《秦太師東窗事犯》」。[11]鍾嗣成與金仁傑是「交往二十年如一日」(小傳)的知交,這一記載可信性極高。明代有人提出金本《東窗事犯》是「小說」,明人郎瑛(1487-?)的《七修類稿》卷二十三「辯證類」《東窗事犯》條云: 予嘗見元之平陽孔文仲有《東窗事犯樂府》,杭之金人傑有《東窗事犯》小說,廬陵張光弼有《蓑衣仙》詩;樂府小說,不能記憶矣,與今所傳大略相似。[12] 葉德均《小說瑣談?金仁傑東窗事犯非小說》一文力證其非,「肯定金仁傑的《東窗事犯》是雜劇,絕非小說」[13],可惜金本已佚,不論是雜劇或小說均無從稽考。另外,《錄鬼簿》卷上「前輩才人有所編傳奇行於世者」中孔文卿一條,明代天一閣本作「《東窗事犯》 二本 楊駒兒按 何宗立勾西山行者 地藏王證東窗事犯」,孟稱舜刻本「楊駒兒按」作「楊駒兒做者」,曹楝亭刻本作「《地藏王證東窗事犯》」,賈仲明的弔詞又提到「捻《東窗事犯》,是西湖舊本」。[14]《元刊雜劇三十種》有《大都新刊關目的本東窗事犯》,題目:「岳樞密為宋國除患 秦太師暗結勾反諫」,正名:「何宗立勾西山行者 地藏王證東窗事犯」,由於正名與天一閣本所記相同,學者大都認為元刊本為孔文卿作[15];至於「楊駒兒按(或接)」,王季思認為是楊駒兒的演出本[16]。「東窗事犯」不見於宋元史書,岳珂《桯史》卷十二《秦檜死報》也沒有相關的情節,據楊維禎的記載宋元時有關故事已廣為流傳,明清以來各類文獻的記載很多,如田汝成《西湖遊覽志余》卷四《佞幸盤荒》、《朝野遺記》,以及《迪吉錄》、《江湖雜記》等,細節有許多變化。 孔文卿《東窗事犯》是按「西湖舊本」編寫的,相信與當時流行的民間傳說關係甚為密切,今本已十分成熟,具有強大的震撼力,把岳飛塑造成一個正氣磅礴、忠孝兩全、壯志難酬、負屈含冤的英雄形象。第一折,在大理寺申辯,岳飛以整套唱詞抒發滿腔怨憤,悲壯動人,試看下面兩支曲子:     [那吒令]恁尋思試想,向殺場戰場;恁尋思試想,俺安邦定邦;恁尋思試想,立朝綱紀綱。我不合扶持的帝業興,我不合保護的山河壯,我不合整頓的地老天荒。 [賺煞]下我在十惡死囚牢,再不坐九頂蓮花帳。子我這謀反事如何肯當!我死呵,做個負屈銜冤忠孝鬼!見有侵境界小國偏邦,秦檜結勾起刀槍。陛下,則怕你坐不久龍床!俺死呵落得個蓋世界居民眾眾講,岳飛子父每不合舍性命,生並的南伏北降,出氣力西除東盪!殺了岳飛、岳雲、張憲三人,陛下!你便似砍折條擎天駕海紫金梁![17] 第三折,岳飛託夢宋高宗,斥奸罵佞,蒼涼悲憤,試看下面三支曲子:      [紫花兒序]三魂兒瀟瀟洒灑,七魄兒怨怨哀哀,一靈兒蕩蕩悠悠。俺不是降災邪祟,俺是出力公侯。你問緣由,我對聖主明言剮骨仇讎,俺說的並無虛謬,謝上聖將這屈死冤魂,放入這鳳閣龍樓。      [絡絲娘]臣舍性命出氣力請粗糧將邊庭鎮守,秦檜沒功勞請俸祿干吃了堂食御酒。他待將咱宋室江山一筆勾,好金帛和大金家結勾。      [收尾]忠臣難出賊臣彀,陛下宣的文武公卿講究:用刀斧將秦檜市曹中誅,喚俺這屈死冤魂奠盞酒。 劇中嶽飛的形象有血有肉,有對含冤被誣的憤怒抗爭、對皇帝不辨忠奸的控訴,更有對奸臣的切齒痛罵,比起後來只強調「為全忠孝」的作品豐滿得多;為表達對秦檜的痛恨,本劇吸收了民間傳說的養份,創作出第二折「瘋僧掃秦」和第四折「何宗立訴說秦檜陰司受刑」,雖藉助於宗教迷信,但充份表現出人民的愛憎感情,故此在舞台上歷演不衰。 二、明代的岳飛故事 在明代岳飛故事進入持續發展階段,湧現大批作品,呈現出兩種不同的創作傾向:「標舉紀實」和「走向虛構」。這種「虛實分流」的創作走向,是在明人關於小說「虛實」理論探討的大背景下形成的。「標舉紀實」的作品有《精忠錄》、《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系列小說和《精忠旗》,「走向虛構」的作品則有《宋大將岳飛精忠》、《岳飛破虜東窗記》、《精忠記》、《續東窗事犯傳》等,以及其他戲劇和說書作品,在數量上遠遠超出「標舉紀實」的作品;「標舉紀實」的作家也免不了受到傳說影響,加入一些虛構的情節,因為他們對部份傳說深信不疑,故此純粹的「紀實」作品是不可能存在的。明代岳飛故事的「虛構」性作品對岳飛故事發展影響很大,清代英雄傳奇式作品便是在「虛構」性作品之上發展起來的,說明岳飛故事和其他題材的小說戲劇的演變一樣:由依傍史實而走向虛構情節,反映了小說戲劇作為文學創作的內在的文體特性。 (一)走向虛構的作品 元明之際的《宋大將岳飛精忠》[18]擺脫史書的羈絆,大膽虛構情節,開虛構作品的先河,描寫亦極為誇張(如岳雲一下便殺敗兀朮前部四十萬大軍,第二折),說明岳飛故事的演變過程中,戲劇走向「虛構」比小說更早。岳飛在劇中雖為正末主角,但官職不高,秦檜斥他為「軍中一名小將」;李綱卻令「岳將軍為帥,領兵十萬」,以韓世忠、張俊、劉光世三軍為輔,劉光世更對岳飛說:「元帥今日會兵在此,專聽號令,共擊大金,憑著俺眾將英雄,量那金兵何足道哉」,可見岳飛在戰事上是領導三人的,如此描寫顯示對岳飛地位的處理正處於轉捩點,既繼承宋元說話的傳統(「新話說張韓劉岳」),又開啟明清兩代小說戲劇突出和拔高岳飛地位的處理。另外劇中第一次描寫「拐子馬」,據鄧廣銘考證:「拐子馬」是左右兩翼騎兵[19],《宋史?岳飛傳》沿襲章穎以《鄂王行實編年》為藍本的《南渡四將傳》則曰: 初,兀朮有勁軍,皆重鎧,貫以韋索,三人為聯,號「拐子馬」,官軍不能當。是役也,以萬五千騎來,飛戒步卒以麻札刀入陣,勿仰視,第斫馬足。拐子馬相連,一馬仆,二馬皆不能行,官軍奮擊,遂大敗之。[20] 劇中襲用此說,描繪「密排拐子馬,身披重鎧,一人奮勇,三將齊攻,此陣名為拐子馬」,岳飛破敵之策也是「右手持麻扎刀,左手拏著獸蠻牌,三軍仰視者,就斬於陣前,則您齊心奮勇,用力削其馬足,一馬中傷,三馬卧地,金兵必亂也。」如此描寫一直沿用到《說岳全傳》,是岳家軍與金兵交戰的經典場面。劇中更不遺餘力地醜化金人,且看粘罕如何自報家門: 自家乃前部先鋒粘罕是也,這個將軍是副先鋒鐵罕是也。俺兩個兵書不會,弓箭不熟,跟著元帥,專弄虛頭,若還擺酒,則吃大甌,聽上陣號,諕的碎屁兒直流。 粘罕本名宗翰,是金朝名將,《金史》卷七十四有傳,未有參與「拐子馬」一役,劇中情節或屬子虛烏有,又將他寫成酒囊飯袋般,完全符合漢人對金兵的愛憎態度。 明代改本戲文《岳飛破虜東窗記》[21]的出現奠定了岳飛戲劇的主體雛型,其後的《精忠記》和《精忠旗》都是按照它來改編的,它在岳飛戲劇中的意義有下列幾個方面: 一、本劇是最早一部以岳飛一生事迹來編寫的戲劇作品,結構完整,情節豐富,描寫細緻,較前述兩部截取岳飛故事某一段來敷衍的雜劇,呈現出更成熟的形態。它基本上包括岳飛故事的大部份內容,按巴爾特的敘事理論:故事中重要的事件稱「核心」事件(Kernel),意義小的稱「衛星」事件(Satellites);「核心」是不能省略的,一旦被省略,就會破壞基本的敘事邏輯,「衛星」事件卻沒有這種重要性,即使省略也不會破壞故事的邏輯,可以重新布局,甚至由另一個「衛星」事件替代。[22]劇中已經囊括了岳飛故事中大量「核心」事件,如岳飛大破兀朮、岳飛奉詔班師、秦檜東窗設計、岳飛父子風波亭遇害、瘋僧掃秦、秦檜斃命等,「衛星」事件則有:貴賤爭裁、岳夫人占夢、岳夫人、銀瓶投井自盡等;這些「核心」事件一直沿用於後來的岳飛故事,「衛星」事件則有不同的改動。 二、劇中將岳飛塑造成一個自全忠孝的人物,堅決抵抗金人入侵,迎還二聖。在岳飛大敗兀朮時,表現出躊躇滿志,掃平外敵,恢復東京的英雄氣慨:    [行香子]掌握雄兵,掃蕩腥膻。(二外上)只今恢復東京,英雄至此,立節全功。(合)顯威風,施雄敵,建功勛。……[端正好]雄威外,雄威外,殺金酋已教脫散魂皆棄甲而逃,征北邊疆不再擾。主和南北真堪笑,是誤國奸臣機巧,自全忠孝,賴皇圖鞏固,萬年安樂。[23] 同時也開始表現出「愚忠」的思想傾向,岳飛在獄中受盡酷刑,被逼劃押招狀時,害怕岳雲、張憲為他報仇,主動要求寫信給二人,讓他們來京城同死,以成忠孝之名:    (生)大人,岳飛豈不願屈招了,爭奈我兩個孩兒見統兵在朱仙鎮上,他若知我受此冤屈,必然領兵前來報冤,難成我一生忠孝之名。(丑)你如今怎麼?(生)岳飛如今親手寫書一封與的孩兒,一同到京同受其罪,庶保全家一切忠孝之名。[24] 岳飛故事中被論者斥為表現「愚忠」思想的具體行為,主要是岳飛班師回朝和岳飛讓雲憲兩人同死,後者尤烈,本劇最早描寫此情節,《說岳全傳》只是加以沿襲發揮。 《精忠記》三十五齣,呂天成《曲品?能品九》(成書於萬曆四十一年,1613)著錄,不題撰人[25],《精忠記》改編自《岳飛破虜東窗記》,改編的方法有刪去、合併、增訂、分拆、調換,具體的情況如下表(折數屬《岳飛破虜東窗記》,出數屬《精忠記》)。 《精忠記》改編《岳飛破虜東窗記》,收到較好的藝術效果,首先通過調換和合併使劇情發展更為順暢:第七折原寫岳飛受命出征,第八折寫兀朮耀武揚威,第九折岳飛寫大敗兀朮,《精忠記》調換合併為第七出《驕虜》、第八出《勝敵》,先寫兀朮的狂妄,再寫岳飛的神勇,起落有致,簡潔精鍊;第三十九折原寫岳飛陰間審秦檜,第四十折寫朝廷為岳飛建廟封諡;合併為第三十五齣《表忠》,讓岳飛和秦檜兩人的最後結局集中於一出,使全劇的結束更對比鮮明、簡鍊有力。其次通過分拆和增訂使重要情節更加突出:將二十三折分拆為第二十一《赴難》和第二十二出《同盡》,把沒有正面描寫岳飛被害,改為渲染從容就義,加強了全劇悲憤的色彩;分拆第三十二折分為第二十九出《告奠》和三十齣《行刺》,使施全為主行刺的報仇色彩更濃烈。又刪去一些不大重要的過場,如第二十八折(周三畏棄職自嘆)、第三十折(秦檜與王氏商議往靈隱寺懺悔)等。當然改編也有失當之處,如刪去第三十八折而把相近的內容(朝廷平反岳飛)提前至第三十一出《伏闕》來寫,情節安排上略嫌不合情理,因此時秦檜尚在世,朝廷應不會封贈岳飛,原作較佳惜過於簡略。除上述的作品外,明代尚有不少虛構性較強的岳飛故事作品。小說有趙弼《效顰集?續東窗事犯傳》[26]、《古今小說?游酆都胡母迪吟詩》[27],此外岳飛開始以神仙形象出現,《西遊補》借孫悟空在「未來世界」為閻王審問秦檜,施以各種酷刑,最後把他化為膿血水,以解恨意,中間插入拜岳飛為師的情節,別出機杼[28]。戲劇有張四維《雙烈記》演韓世忠與梁紅玉事迹,糅雜民間傳說,有不少乖舛史實之處,如世忠鎮江從軍、征方臘事在南渡之後,皆屬訛誤,有較多虛構成份;陳與郊《麒麟罽》改編自《雙烈記》,作了些增補,多虛構失實,較原作更蕪雜。[29]祁麟佳《救精忠》,《遠山堂劇品》云:「閱《宋史》,每恨武穆不得生。乃今欲生乎?有此詞,而檜死,武穆竟生矣。」[30]應寫岳飛沒有被害,直搗黃龍,為日後《如是觀》等「翻精忠」的濫觴,惜今已佚。凌星卿《關岳交代》,《遠山堂劇品》云:「關壯繆、岳武穆生平,大略相類;但謂其一為天尊,一為天將,交代如人間常儀,則見屬俚犀。惟勘檜一案,或可步《曇花》後塵。」[31]可知虛構情節也不少,惜今亦佚。陳衷脈《金牌記》、青霞仙客《陰抉記》均已佚,《遠山堂曲品》著錄。前者評曰:「《精忠》簡潔有古色,而詳核終推此本。且其聯貫得法。武穆事功,發揮殆盡。」後者評曰:「前半與《精忠》同。後半稍加改攛,便削原本之色。」[32]所謂「詳核」、「改攛」都是增加虛構的成份。邵燦的《香囊記》中也有岳飛領兵破兀朮的內容。 另外柳敬亭演說岳傳的記載甚為珍貴,周鄮峰《春酒堂文集?雜憶七傳柳敬亭》云: 癸巳值柳敬亭天虞山,聽其說數日,見漢壯繆(關羽)、唐李(光弼)、郭(子儀),見宋鄂(岳飛)蔪(韓世忠)二王。劍戟刀槊,鉦鼓起伏,髑髏模糊,跳躑繞座,四壁陰風旋不已。予發肅然指,幾欲下拜,不見敬亭。[33] 文中說到「宋鄂(岳飛)蔪(韓世忠)二王」,必是在說岳飛故事,聽眾有「發肅然指,幾欲下拜」的激動,技藝之高可想而知。另一條珍貴材料是李玉的《清忠譜》第二折《書鬧》描寫李王廟前的李海泉說《岳傳》,言韓世忠父子抗金事[34],既不見於《宋史?韓世忠傳》,也不見於《說岳全傳》,與此相近的是第十七回的「梁夫人炮炸失兩狼」,該段文字是目前唯一能看到明代演說《岳傳》的記錄,極為珍貴,證明代岳飛故事在杭州以至江南一帶說書場上十分流行,而且有各種不同內容的故事。 (二)標舉紀實的作品 第一本取材於岳飛故事的長篇通俗小說是熊大木的《大宋中興通俗演義》[35],但熊大木於《序》中雲「《武穆精忠錄》,原有小說,未及全文,今得浙之刊本,著述王之事實,甚得其悉」,《凡例》又雲「演義武穆本傳,參諸小說」,可見早在《大宋中興通俗演義》之前就有岳飛小說的文本,然《精忠錄》入清以後湮沒無聞,《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增補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均未著錄,已成佚書,部份學者更誤把《大宋中興通俗演義》書後所附李春芳序的《精忠錄後集》三卷當成《精忠錄》[36];但皇天不負有心人,1997年5、6月間石昌渝先後在日本仙台市榴崗圖書館、東京駒場尊經閣發現朝鮮古銅活字本《精忠錄》殘本一冊及全本三冊,《精忠錄》的發現填補了岳飛小說發展中空白的環節,意義重大。《精忠錄》有六卷,每卷題「會纂宋岳武穆王精忠錄」,有陳銓(弘治十四年)、朝鮮李海山(萬曆十三年)的《精忠錄序》,《武穆像》一葉、《精忠圖錄》三十五葉。正文卷一「宋史本傳」,卷二「武穆事實」、「武穆御軍六術」、「武穆諸子」,卷三「武穆著述」,卷四「古今褒典」、「古今論述」,卷五卷六「古今賦詠」,末有趙寬(弘治十四年)《精忠錄後序》、朝鮮柳成龍(萬曆十三年)《精忠錄跋》,從序跋可知《精忠錄》原刻於弘治十四年(1501),今存本為萬曆十三年(1585)朝鮮古銅活字翻印本。書中卷二「武穆事實」題雙行批註曰:「按此編與本傳互有詳略,今兩存之,以備參考」,相信定有不少「雜出於稗官小說」(陳銓序)的內容,為熊大木編撰小說提供了良好的基礎。[37] 嘉靖三十一年(1552)清江堂刊本《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八卷七十三則,有熊大木《序》和《凡例》七條。《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的版本系統甚為複雜,明清兩代有許多翻刻本[38]。本書的編寫方法是「按《通鑒綱目》而取義」(《序》),具體做法是「大節題目,俱依《通鑒綱目》牽過」,《通鑒綱目》應指明代商輅等人編的《續資治通鑒綱目》,可見本書是依史書為框架而糅合《精忠錄》和民間傳說而編成的;書中的「《綱目》斷雲」往往是截取《續資治通鑒綱目》中的「發明」內的文字,如卷之七末的「《綱目》斷雲」乃取自《續資治通鑒綱目》第十四卷「秦檜矯詔下岳飛於大理獄」綱後的「發明」。至於如何對待民間流傳的小說與《宋史?岳飛傳》之間的差異,熊大木則採取「小說與本傳之互有異者,兩存之,以備參考」的方法,如卷之八《棲霞嶺詔立墳祠》,敘至「秦檜既死,次日,事聞於朝。高宗隨即下詔,黜其子秦熹罷職閑住。其親黨曹泳等三十二人,皆革用官職,全家遷發嶺南去訖。」附有小字注文:「此小說如此載之,非史書之正節也。」[39]然而作為第一部以岳飛為主的小說,雖說「是書演義,惟以岳飛為大意,事關他人,不免錄出」(《凡例》),但看回目並細讀內文,書中涉及的岳飛以外的人物和事件都十分龐雜,與岳飛無關係的內容竟達三分之一以上,難怪後來的刪節者以本書雜蕪而病之。最後必須指出《大宋中興通俗演義》代表著岳飛故事在小說文本演變的早期形態,雖然已經注意到歷史小說中「虛構」的問題,但無論從結構框架、情節安排,到對傳說處理,都是傾向於「紀實」的。 明末兩部岳飛小說都是在《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的基礎上刪節而成的。《岳武穆精忠傳》六卷六十八回,鄒元標編訂,有明代寶旭齋刊本、乾隆三十六年(1771)寶仁堂刊本、清初「玉茗堂原本」。它合併熊書的部份內容,具體是兩則合為一回,回目全部改為偶句,並略作修飾;在合併時刪去部份內容,以及「按語」和「史評」。《岳武穆盡忠報國傳》七卷二十八回,於華玉編,現存崇禎十五年(1642)友益齋刊本,應為原刻本。書前有金世俊《序》和於華玉《凡例》六則,書內有「卧治軒評」眉批。於華玉字輝山,金壇人,明崇禎十三年(1640)進士,初令信安,崇禎十五年(1642)改任義烏知縣,本書即當時所刻,卧治軒為其軒名,金世俊則是當地故老。《凡例》雲「近有演義舊傳一書,則合史傳家乘而集其成者」(演義該指《大宋中興通俗演義》),並認為它「俗裁支語無當大體,間於正史多戾繇來,幾以稗家畜之」,是不滿書中有不符合史傳記載的「小說家言」,於是進行「正厥體制,芟其繁蕪」的刪節工作,經「繕校凡七易丹墨」(《凡例》)而成,易名為《盡忠報國傳》。它對熊書作了大幅度的合併,標目改用六字(偶用七字),刪去的主要是比較繁冗或怪異的內容:如《風僧冥報》因語涉怪異,屬「齊東野語,尤君子之所不道」(《凡例》),所以加以刪除;至於刪去《金粘罕邀求誓書》、《宋徽宗北狩沙漠》,則是為了突出主幹,刪除支節;又刪去原書每則後的結詩及文中的詩詞。《凡例》又云:「舊傳每目數事綴連,累牘難竟」,是批評原書結構累贅,欠缺剪裁,於是「茲一事自為一起訖,以評語間之」,評語多為評論事件,也有說明文字,以評語分割敘事段落,使眉目較為清晰;眉批則是依行文隨時評論的。《凡例》又云:「舊傳沿習俗編,惟求通暢,句復而長,字俚而贅」,是指原書口語較濃,通俗化程度較高,因此「痛為剪剔,務期簡雅」,使文字更接近書面語、更為典雅化。[40]由《大宋中興通俗演義》衍生出來的《岳武穆精忠傳》和《岳武穆盡忠報國傳》,都是依據《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刪節而成的,刪節的主要目的是使故事的內容更接近史書,排除神怪的內容,岳飛故事的演變過程,並非單純的由實錄向虛構發展,岳飛小說中便有一股「尚紀實」的逆流。 改編自《精忠記》的《精忠旗》傳奇也標舉「紀實」的旗幟。崇禎墨憨齋刻本(《古本戲曲叢刊二集》)署「西陵李梅實草創」、「東吳龍子猶詳定」,李梅實生平不詳,「龍子猶」即馮夢龍,他曾指出改編原因,《曲海總目提要》卷九《精忠旗》云: 夢龍云:舊有《精忠記》,俚而失實,識者恨之。從正史本傳,參以《湯陰廟記》事實,編成新劇,名曰《精忠旗》。……編中長舌私情及林羅殿勘問事,微有妝點。然夫婦同席,及東窗事發等事,史傳與別紀俱有可紀,非杜撰不根者可比。坊之舊本,不逕庭乎! 任訥的《新曲苑?曲海揚波》又云: 龍氏自序:岳忠武事,舊有《精忠記》,俚而失實。於是西陵李梅實公,從正史本傳,參以《湯陰廟記》事實,編成《精忠旗》。……是刻也,信天翁主白,司空公主曲,而龍氏為調潤就律,又增《湖中遇鬼》、《獄廟進香》二折。[41] 《精忠旗》不滿《精忠記》的「俚而失實」,過份吸收民間傳說故事,虛構情節而違史實,故此據《宋史》本傳和《湯陰廟記》進行改編,刪去部份虛構(尤其是迷信色彩較濃)的情節。只需比較一下《精忠記》與《精忠旗》的回目,便知大體的改編工作(原文有表略)。 刪節的情況有兩種:一是刪去迷信色彩較濃的部份,如第十三出《兆夢》(岳父妻女卜夢)、第十四齣《說機》(金山寺道月和尚與岳飛說玄機)、第三十二出《天策》(天廷封岳飛為神)、第三十四齣《冥途》(秦檜亡魂被押赴地獄),以及「瘋僧掃秦」的第二十七出《應真》和第二十八出《誅心》,大概就是認為「俚而失實」的情節。二是因改動情節而相應刪去的,如第二出《賞春》(岳飛夫婦游春)、第七出《驕虜》(兀朮逞強入寇)、第十五齣《省母》(岳雲回家看望母親)、第十九出《辭母》(岳雲入京)等。至於增入的情況也有兩種:一是因改動情節而增入,通過這些增入或修訂使岳飛之忠(第二折《岳侯涅背》、第九折《御賜忠旗》、第二十三折《獄中哭帝》)、秦檜之奸(第四折《逆檜南歸》、第六折《奸黨商和》、第十七折《群奸構誣》)、金人之驕(第十六折《北朝復地》、第二十九折《北庭相慶》)更為突出,收到極強的藝術感染力;二是增入一些早已流傳而未見於《精忠記》的故事,如第三十二折《湖中遇鬼》、第三十四折《岳廟進香》、第三十五折《何立回話》,對於增入這些不見於史書的情節,馮夢龍亦承認「微有妝點」,可見即使強調「紀實」的作家也免不了吸收民間傳說的「虛構」成份。 三、清代的岳飛故事 清代岳飛故事進入成熟階段,作品多帶有濃烈的「英雄傳奇」色彩。清初四部戲劇作品,它們或敘述岳飛生平中某段經歷(《奪秋魁》、《牛頭山》),或敘述岳飛死後其子岳雷的故事(《續精忠》),甚至幻想岳飛直搗黃龍(《如是觀》),採用「虛實結合」的創作手法極力突出岳飛以至岳雷的傳奇經歷和英雄色彩。如果拿它們與《說岳全傳》比較,可以發現部份情節存在著很大的差異,說明故事在演變過程中的多樣性,也揭示出《說岳全傳》既對前代作品有所承襲,又在承襲的基礎上有所創新,足證《說岳全傳》成為明清英雄傳奇小說的代表作品之一,是有其歷史淵源的。 (一)清初四部戲劇作品 《奪秋魁》和《牛頭山》所敘述的內容,在《說岳全傳》裏都有相關的情節,都以為岳飛描寫對象,分別寫岳飛少年與壯年的英雄事迹。兩段故事特別之處在於:一、於史無徵,二、傳奇色彩極濃,三、為《說岳全傳》所沿襲。 《奪秋魁》,《新傳奇品》著錄為朱良卿(朱佐朝)作,現存清初永慶堂抄本[42]、清初平妖堂抄本(《古本劇曲叢刊三集》)等,《曲海總目提要》所敘人物姓名和內容與抄本稍異[43]。全劇分兩段:前段是岳飛秋試奪狀元,力劈柴貴,不見於《宋史?岳飛傳》,相當於《說岳全傳》的第六回至第十二回;後段是洞庭湖征剿楊么,據正史增飾,虛實參半,相當於《說岳全傳》的第二十八回至第三十一回。本劇在故事演變中起承上啟下的作用,是由明代虛實相半的作品發展到清代虛構性極強的《說岳全傳》的過渡產物,若拿它來與前代作品及《說岳全傳》比較的話,演變的軌跡很明顯,主要的演變方式有兩種:一、情節於前代作品中已出現,但到了《說岳全傳》則被刪去或大幅度改動。如「崔縱、洪皓使金」,於《宋史》亦有記載,《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卷三有《洪皓持節使金國》、卷八有《和議成洪皓歸朝》,明代有戲文《洪皓使虜記》,本劇據前代史書和傳說捏合而成;但前代作品中並無「張世璘女與崔蓮玉婚配岳飛、牛皋」,《說岳全傳》也全無此段情節,岳飛所娶之婦為內黃縣縣主李春之女(第五回),牛皋所娶之婦為藕塘關總兵金節之妹(三十二回)。二、情節於前代作品中未見出現,為《說岳全傳》所沿襲並寫得更為曲折豐富。如「王貴、牛皋投靠岳飛」,於史無徵,前代作品未見有相近描述,相信是據民間傳說而作,與《說岳全傳》稍異,卻能說明演化之跡:《說岳全傳》言牛皋前來投靠,王貴則早已是岳飛的結義兄弟,《說岳全傳》應是後出,情節豐富得多;《大宋中興通俗演義》中嶽飛與王貴、牛皋是上下屬關係,至此變成「結義兄弟」,「英雄傳奇」色彩已見端倪。又如「秋試武闈」與「征討楊么」事,前者《說岳全傳》演化為第九回至第十二回,後者演化為第四十八回至第五十三回,《說岳全傳》所作的取捨增刪使故事發展更為順暢,增加了大量的情節和人物,故事發展一波接一波,迂迴曲折,引人入勝,因此說「傳奇早出,小說採錄其事」[44],應是正確的。 李玉的《牛頭山》,現存丹徒嚴氏藏舊抄本(《古本劇曲叢刊三集》)。本劇的出現說明岳飛故事在明末清初戲劇已運用「虛實結合」的創作方式,出現「英雄傳奇式」的作品,與同時期的小說比較,演化進程走得更早更快。「牛頭山」一事,《宋史?岳飛傳》云:「金人再攻常州,……兀朮趨建康,飛設伏於牛頭山待之。夜,令百人黑衣混入金營中擾之,金兵驚,自相攻擊。」[45]《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卷三《韓世忠鎮江鏖兵》(第二十九回)略加增飾而演此事,均與本劇情節大異。它與《說岳全傳》的淵源關係有以下兩個方面:一、部份情節不見或稍異於《說岳全傳》:如「皇后、張娘娘流落岳家莊」(第十五齣),未為《說岳全傳》所沿襲;又如「高宗逃亡中為李俊、燕青所救」(第九出),《說岳全傳》只言高宗被燕青推下海船,最後為「五通神」所救脫險。(第三十七回)又如「黃潛善藏高宗於家中,後赴金營報訊,妻私縱高宗,自刎而死」(第十齣),《說岳全傳》改「黃潛善」為「張邦昌」,後又加入「王鐸拘高宗於後園,欲獻與兀朮,其子私縱,投水而死」一段(第三十七回)。二、《說岳全傳》第三十六回至第四十二回基本上是據本劇而加以敷衍的,當中插入許多情節和人物,如「呼延灼救駕」(第三十六回),「牛皋運糧與下書」(第三十七回),「高寵挑滑車」(第三十九回),「岳雲義結關鈴」(第四十回),「岳雲錘震金彈子」(第四十回),「岳雲韓彥直結義」(第四十回),等等。 《續精忠》與《如是觀》所敘述的內容,均不見於史書,前者寫岳飛死後,其子岳雷和牛皋之子牛通等人,為岳飛報仇誅殺秦檜父子;後者大書岳飛直搗黃龍,迎還二聖。兩劇均是不滿意前代作品對於岳飛遇害的處理,力圖擺脫歷史的本來面貌,創作出合乎人民意願的故事結局,理想化色彩十分濃烈,後者尤甚。兩劇為岳飛遇害的處理提供了兩條途徑,為日後的作品所沿用和改造[46]。 《續精忠》二卷二十五齣,現存清代綏中吳氏藏舊抄本(《古本戲曲叢刊二集》),《曲海總目提要》所敘情節與抄本稍異[47]。本劇的重要性首先在於它為岳飛死後的故事提供了一個範式,就是以岳雷為主的岳家小將故事。從故事結構的角度來說,打破了元明以來岳飛冤死,秦檜地獄受刑的結局,把岳飛故事分成「岳飛一生」與「岳家小將」兩部份,加入岳飛後代為父報仇,手刃秦檜一家,以及大破金兵的結局,表達了人民的善良願望。這種安排為《說岳全傳》所沿用(具體的情節則有極大的差異),故此可說本劇為岳飛故事結構的定型打下基石。劇中有三個情節必須注意:一、岳雷、岳電、牛皋會審秦檜,要他受盡岳飛在獄中所受的酷刑,然後凌遲處死(第十三出)。此段故事不見於任何史書或傳說,更不見於前代作品,想是作者為了讓觀眾看到岳飛後人手刃秦檜,來抒發悲憤情緒而炮製的,但由於過於脫離史實,未為後來作品所沿用;卻反映了人民對秦檜的仇恨火焰愈來愈濃烈,已經不滿足於讓秦檜在幽冥受刑(《東窗事犯》),而要讓岳飛後人在現世手刃之,才足以宣洩鬱結的情緒。二、岳雷領兵破兀朮(第十四齣),此情節後在《說岳全傳》演為第七十三回至七十九回,是岳家小將故事的重心,牛皋大敗兀朮亦早見於此。三、岳雷領兵平秦熹(下卷),此段情節也不見於前,作者的意圖似是:不僅要岳雷手刃秦檜,還要誅滅其子孫來報殺害岳飛之仇。 其次,由於要編寫岳飛後代的故事,不得不加入大量的人物,於是本劇把岳飛生前的朋友、部下、仇人的後代都一一寫進故事中去(此一手法也為《說岳全傳》所沿用),但是本劇作者和其他英雄傳奇小說的作者都是血統論的崇拜者,把兩代人的性格行為寫得決無一絲改變,忠奸分明,忠者如岳飛之子岳雷、牛皋之子牛通、施全之子施寬,奸者如秦檜之子秦熹、戚方之子戚思仁、戚思義。牛通特別值得注意,他在劇中占很重的篇幅,是下卷的主角,對他的思想、性格、行為多有刻劃,與《說岳全傳》中的形象很吻合,說明岳家小將的故事可能在清代初年已流傳了一段時間,基本人物已經出現,而且具有較固定的形象。 《如是觀》(《倒精忠》、《翻精忠》)二卷三十齣,《新傳奇品》著錄為張心其(彝宣)所作,《曲海總目提要》則云:「聞系明末吳玉虹作」[48],現存康熙五十年(1714)馬子元抄本[49]。對於岳飛故事中嶽飛慘死的處理,在明代已有兩種意見:一是按照史實來編寫,然後加上秦檜地獄受刑來抒發悲憤之情(《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精忠旗》);二是寫岳飛直搗黃龍、迎還二聖,誅殺秦檜(呂天成《曲品》,見前引),本劇的編寫把呂天成的意願變成現實。《如是觀》是人民對岳飛高度崇拜的產物,人民清楚地認識到歷史是不可能逆轉的,但是文學作品卻允許他們脫離史實,天馬行空地進行虛構;人民非但不滿足於過去流行的陰間果報故事,也不滿足於岳雷為父報仇,非要岳飛直搗黃龍、迎還二聖,誅殺秦檜不可。如果我們聯繫到本劇是清初流行於反清意識極度濃烈的江南一帶的話,那麼對於這種不惜嚴重違反歷史事實,高揚民族意識的創作,就不難理解它的時代意義了。 本劇在人物塑造上也有突出之處,如著意刻劃岳母的深明大義,第十齣寫她諄諄告誡岳飛以忠義為本,最後以金針刺「報國精忠」四字於岳飛背上,「岳母刺字」以此最為感人、成功;第二十二出寫她與王氏極力抗辯,斥責秦檜夫婦的賣國求榮,正氣凜然,岳母形象的刻劃相當成功。另外寫秦檜之妻王氏在金邦以美色迷惑兀朮,南歸後又念念不忘兀朮,命戚方暗殺岳飛,拷問岳母,這些惡行全是由王氏的出謀劃策,秦檜只言聽計從,有意無意間把秦檜一切劣行都歸咎於王氏的教唆,刻劃王氏的淫邪奸險,入木三分。 (二)《說岳全傳》 《說岳全傳》是在承繼前代筆記、小說、戲劇的有關故事素材的基礎上,對民間說話人底本進行編補增刪而成的,其結構波瀾壯闊,情節一環緊扣一環,人物形象典型生動,它的問世是岳飛故事達到成熟的標誌。同時高揚的民族意識和忠奸之辨的思想內容符合平民百姓的認識,使它擁有廣大的讀者;再加上根據《說岳全傳》改編的大量曲藝、地方戲劇作品的湧現,進一步擴大了它在下層民眾中的影響力。 《說岳全傳》(全名《精忠演義說本岳王全傳》)二十卷八十回,錢彩編次、金豐增訂,書前有金豐《序》[50]。《序》上署「甲子孟春上浣,永福金豐識於餘慶堂」,然卻因「有指斥金人語,詞多涉荒誕」,為江西巡撫郝碩奏繳,於乾隆四十七年(1782)七月十三日奏准禁毀[51],則《序》的「甲子」應為康熙二十三年(1684)或以前。現有嘉慶三年刊本、嘉慶六年福文堂本、清初錦春堂本、清初大文堂刻本等等。[52]《說岳全傳》基本上保留著說話的特色,從書名標出「說本」即可知,文體風格上也有明顯的話本痕迹:如回與回的隔斷處都是情節緊要之處,運用「且聽下回分解」來吸引讀者;敘述方式也是採取全知的主觀敘述,「說話人」隨時中斷情節插入評論;又如一再重複運用某些場面(牛皋多次被誤認作岳飛,金將多次使用金蟬脫殼之計)等,都是話本小說的特殊藝術形式。[53]因此《說岳全傳》與《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等三種岳飛小說的關係是間接的,而與曲藝藝術(主要指說話)的關係則是直接的,這對認識岳飛故事在不同形式間的交叉演變有重大作用。由此可知《說岳全傳》大幅度脫離歷史的羈絆,創作出虛構性極強的「英雄傳奇小說」,固然與「從來創說者,不宜盡出於虛,而亦不必盡由於實。苟事事皆虛,則過於誕妄,而無以服考古之心;事事皆實,則失於平庸,而無以動一時之聽」(《序》)的編書宗旨有關,更重要的是《說岳全傳》所依據的是說話人的底本,而非《大宋中興通俗演義》一類以史傳為框架的小說。 《說岳全傳》與前代岳飛故事的最大差別,首先在於重整故事的結構模式,刪去無關緊要的情節。在討論《說岳全傳》的結構之前,先看看前代岳飛故事的結構模式:一、以編年史著作為框架,敘述宋金交兵一段歷史故事(《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系列小說);二、以傳說為基礎,敘述岳飛由抗金至遇害及死後的一段故事(《精忠記》、《精忠旗》等系列戲劇);三、敘述岳飛某段人生歷程的故事(《奪秋魁》、《牛頭山》、《如是觀》);四、敘述岳雷事迹的故事(《續精忠》)。《說岳全傳》把前代岳飛故事的結構作了重大的調整,以岳飛一生事迹為主線,旁及宋金交兵故事,結構上以岳飛冤死為界,前段敘述由岳飛出生到遇害,後段敘述岳飛遇害後,岳雷等人的故事。按此框架,編書者把前代相關的故事加以增刪和改動,重新編排。第一是加入大量的情節來塑造岳飛的英雄形象。首先詳盡描述了岳飛由出生到赴秋闈的少年時代:以第一、二回來交代整個故事的主題和主角,展示岳飛先天地存在的神性;通過寫岳飛拜師周侗、與牛皋、王貴、湯懷四人結義、瀝泉洞殺蛇得神槍、與宗澤談兵、槍挑小梁王,著意渲染岳飛少年英雄的形象。其次,重力描寫岳飛與金兵交戰的神勇,如一戰敗粘罕,二戰敗兀朮,這些情節均不見於早前的岳飛故事,極可能出於說話人的虛構(或對其他小說的借鑒),經通一系列的描寫樹立岳飛屢破金兵的英雄形象。再次,敘述岳飛平亂的過程中,義降吉青、余化龍、何元慶、楊再興、王佐等將,進一步強化岳飛義結天下豪傑的英雄形象。第二是在戲劇作品的基礎上進一步著力渲染故事的傳奇色彩。如《奪秋魁》和《牛頭山》的相近情節均見於《說岳全傳》,都已用了「虛實結合」的創作手法,《說岳全傳》更層層深入,突出英雄傳奇的特色(詳見上文)。 至於岳飛死後的內容,是以岳雷為中心的岳家小將故事,它是岳傳中虛構性最強的部份。岳雷的故事初見於《續精忠》,寫他與岳夫人發配雲南,後誅殺秦檜夫婦及其子秦熹;《說岳全傳》則寫他出逃、結義、祭墳,又有柴貴之子和小蠻王的出場,最後統軍大破金兵,氣殺兀朮,兩者或有沿襲,或有不同的來源。我們若比較《說岳全傳》、《精忠記》、《精忠旗》和《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可發現《說岳全傳》的後二十回是以岳雷故事穿插於早已出現且相對定型的「東窗事犯」、「瘋僧掃秦」、「胡母迪游地獄」等故事中來敘述的。後十九回還有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為什麼《說岳全傳》不採用《如是觀》一類的故事?我們認為是由於岳飛冤死是歷史事實,有關故事早已廣泛流傳,深入民心;而主因則是岳飛遇害乃岳飛故事中的高潮,最引起人們的悲憤之情,改變這一情節勢必減弱其悲劇性。 當然《說岳全傳》的創新之處在於:無論是對岳飛一生以至岳雷等岳家小將的描寫,都加入大量與前代作品相比虛構性更強的情節,大力渲染英雄意識和傳奇色彩,在《奪秋魁》等清初戲劇作品之上,進一步突顯「英雄傳奇小說」的特徵,也即是金豐所說的「以言乎虛,則有起、有復、有變之足觀」(《序》)。 《說岳全傳》除了重整故事結構以外,另一項重要的工作就是塑造典型人物,在塑造典型人物時,既繼承了前代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又以濃墨重彩強化人物的典型性,其中「岳武穆之忠,秦檜之奸,兀朮之橫」(《序》)以及「牛皋之義」最為突出。 岳飛的人物典型性一言以蔽之曰「忠」。為了突出這種典型性,先寫他幼年即聰敏好學,性格剛毅,文武雙全,繼而投軍抗敵大展神勇,使金人聞名膽喪。再寫為國君平定內亂,此段情節《說岳全傳》較《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等前代作品,作了大幅度的增補工作,尤其突出寫在平定草寇,義收猿鶴山、九宮山的落草英雄何元慶、余化龍、楊再興、王佐、伍尚志等好漢。三寫牛頭山保駕,臨危授命,捨身救主,挽狂瀾於既倒,國之棟樑捨我其誰。四寫北伐金人,兵至朱仙鎮,場場大戰,觸目驚心,較《宋大將岳飛精忠》、《精忠記》、《精忠旗》的描述更峰迴路轉,曲折動人,抗敵為國的英雄形象無出其右。最後以奉詔班師,獄中慘受酷刑而不屈,至風波亭遇害,忠君形象發展至巔峰,岳飛的忠君愛國的典型形象也至此臻為完美。 至於岳飛奉詔班師一事,史學家早已指出岳飛當時是由於孤軍深入才無奈退兵的[54],班師後仍出任樞密副使一職,《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第七卷即寫此段情節;但由《岳飛破虜東窗記》開始,皆寫岳飛大破金兵、意欲直搗黃龍之際受金牌之召班師,是逼不得已之舉;《說岳全傳》則由岳飛親口說出不顧一切班師的原因: 本帥因槍挑小梁王,逃命歸鄉,年荒歲亂,盜賊四起。有洞庭湖楊么差王佐來聘本帥,本帥不曾去,卻結識了王佐,故有斷臂之事。我母恐我一時失足,將本帥背上刺了「精忠報國」四個大字,所以一生只圖盡忠。既是朝廷聖旨,那管他奸臣弄權。[55] 這裏編書者赤裸裸地宣示岳飛所謂「盡忠」的思想本質,岳飛「忠」的典型於此深深刻在讀者的腦海;再加上岳飛要岳雲、張憲同來受死的行為,則使岳飛「忠」的典型更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說岳全傳》在塑造岳飛為一個忠君儒將,集忠、孝、仁、義、勇於一身的完美英雄形象的同時,又塑造岳氏一門人物群像,如深明家國大義的慈母形象——岳母,少年英雄遵父命至死不反抗的孝子形象——岳雲,死不受辱殉父以節的節女形象——銀瓶,寧死不屈待主至親的義僕形象——張保、王橫,如岳飛所說一門「忠孝節義四字俱全」(第六十回)。 牛皋是《說岳全傳》中最生動活潑的人物。早期的小說和戲劇以一名岳飛的偏將的形象出現,未有太多表現,《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只有洞庭湖擒楊么一段,到了《奪秋魁》和《續精忠》才有令人驚奇的表現,其急公好義、粗魯勇武的傳奇喜劇英雄開始長成;至《說岳全傳》中,牛皋的形象更是光芒千丈,精彩萬分,一個勇敢(如每次出征爭當先鋒,第二十八、三十二回)、好義(如直闖金營奪回高寵屍首,第三十九回)、憨厚(如藕塘關娶親,第三十二回)、豪爽而不失狡黠(如往金營下戰書,第三十八回),充滿反抗意識(如打破盛有毒酒的酒樽後,大罵天子是昏君,第五十回),帶有草莽英雄的野性的豐滿形象立體地樹立人前。這形象的生成可能沿襲了戲劇、說唱藝術的作品,並深受《水滸傳》中的李逵形象的影響[56]。 兀朮在《說岳全傳》以前的作品中,形像雖驕橫但並不突出。《說岳全傳》把他與岳飛寫成兩國對立的主將,但沒有以兀朮的橫來反襯岳飛的忠,而是把他寫得較為豐滿,尤其強調他「酷好南朝書史,最喜南朝人物,常常在宮中學穿南朝衣服」,又寫他處處表現敬重忠義之士(如敬重李若水,第十九回;跪拜陸登,第十六回;撫養陸文龍,第五十五回),憎惡奸佞之徒(如殺張邦昌、王鐸二人作祭旗,第三十九回;)。如果我們拿《大宋中興通俗演義》來對比的話,可知《說岳全傳》是把金國將領的驕橫、兇殘以及重義的行為集中於兀朮一身。 秦檜之奸早從《東窗事犯》開始,《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精忠旗》層層深入,早有定論。不過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秦檜之死有兩種寫法,《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精忠旗》、《說岳全傳》寫死於鬼魂索命,死後地獄受刑,《續精忠》、《如是觀》則寫人間受刑後死於岳雷之手,兩者皆說明人們為了抒發對秦檜痛恨的情緒,用盡一切想像的空間來懲罰秦檜。二是王氏的形象也有轉變,《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王氏只是奸險,《續精忠》更有斥責秦檜之舉,但《如是觀》、《說岳全傳》則強化她奸險,加入淫蕩的色彩,可見人們對王氏的形象是一步一步進行醜化的。 四、餘論《說岳全傳》前後有多種岳飛小說:墨浪子《西湖佳話?岳墳忠跡》描寫岳飛一生功跡時貼近史書所載,缺乏《說岳全傳》大膽虛構[57];青蓮室主人《後水滸傳》書末寫岳飛平定楊么、王摩等人,情節極為簡陋[58];呂撫《二十四史通俗演義》涉及岳飛的內容,大體按史書實錄[59]。清代岳飛戲劇共有六部:《龍虎嘯》寫牛頭山故事[60],吳金鳳《快人心》是「摹仿為岳飛罵秦檜」的作品[61],《後岳傳》演岳雷事[62],《大造化》演岳雷、牛皋破金兵,中夾有李如玉、李含英兄妹與顧靜安之女、隱秀、馮德五人之婚娶事[63],情節複雜,略如才子佳人故事,是岳飛故事後期演變中值得注意的作品。周樂清《岳元戎凱宴黃龍府》寫岳飛不受金牌之詔,活捉秦檜送書給金人的間諜,高宗斬殺秦檜等奸臣,岳飛直搗黃龍,兀朮自刎,韓世忠奉命犒師,大宴黃龍府[64],與《如是觀》的精神相一致。楊潮觀《翠微亭卸甲閒遊》寫韓世忠夫婦隱居西湖事[65],與前述之《雙烈記》、《麒麟罽》結合來看,韓世忠夫婦一生事迹在古代戲劇中的敷衍,可知大概。 清代評話在故事情節和細節上出現許多天馬行空,憑空捏造的虛構處理,清涼道人(徐承烈)《聽雨軒筆記》卷三云: 小說所以敷衍正史,而評話又以敷衍小說。小說間或有與正史相同,而評話則皆海市蜃樓,憑空架造。如《列國》、《東西漢》、《三國》、《隋唐》、《殘唐》、《飛龍》、《金槍》、《精忠》、《英烈傳》之類是已。[66] 《精忠》指的正是岳飛故事,說明岳飛故事的創作走的是一條由紀實到虛構、由簡單到複雜的道路;乾隆間揚州評話家葉霜林最擅長說《宗留守交印》[67],相關的情節見《說岳全傳》第三十六回,描寫甚為簡單,葉霜林在承繼已有的基礎上加以發揮創造,形成獨具特色的表演藝術。清代的曲藝藝術極為發達,各式各樣的作品大量保存下來,《岳飛故事戲曲說唱集》載有歌謠、南詞、八角鼓、四川竹琴、彈詞、子弟書、鼓子曲、石派書、快書,另有寶卷[68]等作品。 通過對岳飛故事的演變進行探索,可發現岳飛故事演變過程不是簡單的直線發展,而是複雜和曲折的。岳飛故事的說書作品與小說、戲劇關係極為複雜,是岳飛故事研究的重點所在,只有重視說書作品所起的作用,才能全面地掌握岳飛故事的演變脈絡。從淵源上看,岳飛小說分為兩大系統:一是以史傳為框架的《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及其刪節本等,二是以說話底本改編的《古今小說?游酆都胡母迪吟詩》、《說岳全傳》等,辨清這兩個系統的淵源,對認識和分析它們的敘事方式有重要的意義。《說岳全傳》以前,戲劇對小說的影響較大,《說岳全傳》以後,戲劇則多在《說岳全傳》上進行再創造,不斷豐富情節和細節,產生出大量優秀的作品。在演變過程中說書、小說和戲劇三種形式互相滲透,互相影響。 註:

[1]吳自牧:《夢粱錄》,孟元老等:《東京夢華錄(外四種)》。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8年。第306頁。 [2]張政烺:《講史與詠史詩》,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十本。台北:維新書局,1971年。第604至605頁。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61至62頁)和孫楷第(《宋朝說話人的家數問題》,《滄州集》。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81頁)對於《復華篇》也持相同的看法,陳汝衡(《說書史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第67至69頁)和程毅中(《宋元小說研究》,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61頁)則不贊同這種意見。 [3]丁錫根編著:《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587至588頁。 [4]《話本小說概論》,第117頁。 [5]轉引自《話本小說概論》,第284頁。 [6]楊維禎:《楊維禎詩集》,鄒志芳點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79頁。 [7]《辛中丞》、《豬精》、《九聖奇鬼》、《刑舜舉》、《哮張二》、《王宣樂工》、《三公神》、《巴陵血光》,見洪邁:《夷堅志》,何卓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31至132、132至133、364至369、644至645、772至773、881至882、1098、1410至1411頁。 [8]《新刊大宋宣和遺事》。上海: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4年。第111、141頁。 [9]即自《利集》的「京畿北路制置使師道及統制官姚平仲,帥涇原秦鳳路兵勤王;熙河經略姚古,秦鳳經略師中,折彥質、折可求等勤王兵至二十萬」起,至《貞集》的「次日報京師有使命來,問之,乃武生秦仔齎蠟詔,命康王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十二月壬戌,大元帥開府。是時宗澤自磁州至,王齡自潞州至,梁揚祖自信德府至;張浚、王沂中皆已在麾下。」見《新刊大宋宣和遺事》,第88至132頁。 [10]程毅中:《簡述明代前期的歷史演義——讀〈古本小說叢刊〉札記》,《書品》1995年第2期。第15至17頁。由於《宣和遺事》的部份內容是轉抄自《九朝編年備要》、《錢塘遺事》等書,故此《大宋中興通俗演義》與《九朝編年備要》、《錢塘遺事》等書的關係如何,尚待細考。 [11]鍾嗣成、賈仲明:《新校錄鬼簿正續編》,浦漢明校。成都:巴蜀書社,1996年。第124至125頁。 [12]郎瑛:《七修類稿》,安越點校。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8年。第285頁。清人褚人獲的《堅瓠甲集》(寫作年分約為1691年至1703年)卷四之《東窗事犯》條亦引此說,見譚正璧編:《三言兩拍資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90至191頁 [13]葉德均:《戲曲小說叢考》。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602頁。嚴敦易亦持相同的觀點,見《元劇斟疑》,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500頁。 [14]《新校錄鬼簿正續編》,第93至94頁。 [15]鄭騫校訂:《校訂元刊雜劇三十種》。台北:世界書局,1962年。第289頁。 徐沁君校點:《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530頁。 寧希元校點:《元刊雜劇三十種新校》下冊。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1980年。第82頁。 庄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96頁。 [16]王季思:《新校錄鬼簿正續編序》,《新校錄鬼簿正續編》。第2頁。 [17]《元刊雜劇三十種》,另參校《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校訂元刊雜劇三十種》、《元刊雜劇三十種新校》。下同。 [18]王季烈:《孤本元明雜劇》。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8年。下同。 [19]鄧廣銘:《有關「拐子馬」的諸問題的考釋》,《岳飛傳》。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14至431頁。 [20]脫脫等:《宋史?岳飛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1389頁。 [21]今存明代金陵富春堂刊本,四十折,《古本戲曲叢刊初集》。《岳飛破虜東窗記》的研究情況,可參考郭英德:《明清傳奇綜錄》。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1至14頁。 [22]羅鋼:《敘事學導論》。昆明:雲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82至84頁。 [23]《岳飛破虜東窗記》上卷,第17頁。 [24]《岳飛破虜東窗記》上卷,第23頁。 [25]呂天成:《曲品校注》,吳書蔭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86至187頁。 [26]後來分別被輯入《國色天香》(其中略有增刪)和《燕居筆記》,《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卷之八的《效顰集東窗事犯》全部襲用;清人褚人獲《堅瓠集》(寫作年分約為1691至1703年)甲集《東窗事犯》引《夷堅志》佚文,也記載了相關的故事,見《三言兩拍資料》,第178至182、190至191頁。 [27]馮夢龍編:《喻世明言》,許政揚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第504至516頁。《說岳全傳》第七十二回與此略同,不過把時間由元代改為岳飛死後不久,這樣使故事的情節發展更為順暢,卻大大的減弱了原作中的時代色彩。 [28]董說:《西遊補》,羊阜校點。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1年。 [29]《明清傳奇綜錄》,第162至163頁。 [30]祁彪佳:《遠山堂劇品》,《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六集。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第164頁。 [31]《遠山堂劇品》,第192頁。 [32]《遠山堂劇品》,第74、91頁。 [33]轉引自《話本小說概論》,第380頁。 [34]原文見李玉《清忠譜?書鬧》,王起主編:《中國戲曲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863至866頁。 [35]熊大木:《大宋中興通俗演義》,杜貴晨校點,《明代小說輯刊》第二輯。成都:巴蜀書社,1995年。 [36]有關李春芳的研究,參考黃俶成:《明代小說史上的三個李春芳》,《明清小說研究》1990年第3、4期。第139至151頁。 [37]《精忠錄》的發現經過、版本、內容、價值等,參考石昌渝:《朝鮮古銅活字本〈精忠錄〉與嘉靖本〈大宋中興通俗演義〉》,《東北アシミア研究》第2號,日本東北大學東北アシミア研究センタㄧ,1998年3月,第263至272頁。 [38]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第57至60頁。大冢秀高編著:《增補中國通俗小說書目》。日本東京都:汲古書院,1987年。第227至228頁。 [39]《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第474頁。 [40]有關《岳武穆盡忠報國傳》的編寫情況,參考張麗絹《岳武穆盡忠報國傳?前言》,《岳武穆盡忠報國傳》,《古本小說集成》。 [41]兩段文字皆轉引自蔡毅編著:《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彙編》。濟南:齊魯書社,1989年。第1347至1348頁。 [42]《奪秋魁》,杜穎陶、俞芸編:《岳飛故事戲曲說唱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7至62頁。 [43]《明清傳奇綜錄》,第674至675頁。 [44]《明清傳奇綜錄》,第675頁。 [45]《宋史?岳飛傳》,第11378頁。 [46]《說岳全傳》、《大造化》等沿用《續精忠》的處理方式,《岳元戎凱宴黃龍府》等沿用《如是觀》的處理方式。 [47]李修生主編:《古本戲曲劇目提要》。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第343頁。 [48]《明清傳奇綜錄》,第553至554頁。 [49]《如是觀》,《古本戲曲叢刊》三集。《岳飛故事戲曲說唱集》收有整理本,第219至313頁。 [50]錢彩編次、金豐增訂:《說岳全傳》,鍾平標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 [51]王彬主編:《清代禁書總述》。北京:中國書店,1999年。第396頁。 [52]《說岳全傳》版本的情況,參考《增補中國通俗小說書目》,第229至231頁。柳存仁編著:《倫敦所見中國小說書目提要》。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2年。第144至145頁。 [53]《中國古代小說大百科全書》。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年。第487頁。《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 曲藝》(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3年。第166頁)亦持同樣的觀點。 [54]《岳飛傳》,第315頁。 [55]《說岳全傳》,第351頁。 [56]羅書華:《中國傳奇喜劇英雄生成考辨——牛皋、程咬金、焦廷貴》,《明清小說研究》1997年第3期,第110至117頁。 [57]墨浪子等:《西湖佳話》,袁世碩等校點。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陳樹基輯入《西湖拾遺》,改名《岳武穆千秋遺恨》。 [58]青蓮室主人:《後水滸傳》,沈伯俊、王若校點,《明代小說輯刊》第二輯。成都:巴蜀書社,1995年。 [59]呂撫:《二十四史通俗演義》,康奉等校點。北京:中國書店,1993年。 [60]《曲海總目提要補編》云:「演岳武穆子云事,本之小說者居多,全不合於正史,以金梁王兀朮為龍,宋岳武穆為虎,牛頭山大戰,故名《龍虎嘯》。筆墨村俚無足取,謬誤極多。」轉引自《明清傳奇綜錄》,第540頁。 [61]傅惜華:《清代雜劇全目》。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305頁。 [62]《古典戲曲存目匯考》,第1612頁。 [63]有關《大造化》的情況,參考《古本戲曲劇目提要》,第626頁。 [64]有關《岳元戎凱宴黃龍府》的情況,參考《古本戲曲劇目提要》,第773至774頁。 [65]楊潮觀:《吟風閣雜劇》,胡士瑩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20至224頁。 [66]轉引自《話本小說概論》,第615頁。 [67]徐珂的《清稗類鈔》三十六《音樂》類記載了他的演出:「其說以《宗留守交印》為最工,大旨原本史籍,稍加比傅,乃皆國家流離之變,忠孝抑鬱之志,撫膺悲憤,張目嗚咽。」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954頁。 [68]關於岳飛的寶卷有《地藏寶卷》、《精忠寶卷》、《岳飛寶卷》,參考車錫輪編著:《中國寶卷總目》。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籌備處,1998年。第50、139、140、266頁。 【作者簡介】鄧駿捷,廣東南海人,文學博士,澳門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從事中國文獻學與古代文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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