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父親
在我的心裡,我一直以為哥哥姐姐對父親是更為眷戀,成年以後的他們對於父親有過於我的付出,尤其是在父親重病的十五年中。在我的心裡,我一直以為如果有一天父親離開了,我不會有太多的文字記錄,是因為我更愛母親一些。
當歲月漸漸走遠的時候,我才發現,無論是母親還是父親,他們在我的心裡一樣重要。在細水長流的日子裡,父親的愛溫潤而綿長,不落痕迹卻深刻相依。
一、
六歲以前的父親很是玩劣。爺爺在鄉里教書,按理說,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爺爺應該喜歡疼愛父親才對。在爺爺眼裡,父親不聰穎且甚至有些愚鈍,爺爺不喜歡父親,對他很是嚴格。四五歲時的父親,就被爺爺強加管制,讀四書,背五經,一旦讀不下來,背不了,一旦遲鈍,必是一翻家法加身,父親在爺爺面前縱是小心翼翼,也不能討好。成年以後的父親回想起爺爺對他,依然是心有餘忌,他說有一回,一家人圍桌吃飯,他也不過五六歲的樣子,飯桌下,父親的腳晃來晃去,爺爺一腳給父親踏出去,踏在腳踝上,皮都劃破了,滲出血,就是這一腳,踏醒了父親,他知道,爺爺是不可能喜歡他的,他更是躲著他。
父親六歲多的時候,爺爺感染風寒成疾,永遠離開。
爺爺的離開,在父親小小的心裡,有了對未來的未知與惘然。那個時候,他開始懂得生活的不易,開始跟著奶奶一起承擔生活的重。
爺爺雖然離開了,一字不識的奶奶也沒有放棄對父親的培養。也許是因為舊時的觀念,也許是因為奶奶對爺爺傾注了一生的愛,但更是為了父親的成長,她從此在何家溝一守幾十年,直到寂寥的時光消失在歲月的蹉跎里。那個年代,一個家沒有壯勞力在鄉里是站不住腳的,奶奶叫上她的弟弟一起在何家溝撐起了這個家。
懂事後的父親不再頑劣,他終於懂得:書中自有黃金屋。奶奶不捨得讓他幹活,讓他把更多的時間用在學習上,這也是後來,當父親在教育我們仨的時候,也如奶奶一樣全情以付。走出何家溝,是少小的父親最為渴望的夢想。帶著他的夢,帶著奶奶的期待,父親的腳步一次次翻山越嶺,從私塾到學堂,再到縣裡的初中,直至省城,他一路行來,風雨十餘年。
在父親那裡,我沒有聽到太多關於他幼年時的故事,或許是因為生活的過於沉重,他不願提及。
二、
我曾經看到父親掉過兩次眼淚。
奶奶一直很喜歡吃一種外脆內酥的糖,工作以後的父親,無論走到哪裡,每一次回家,一定要給奶奶帶上一些這樣的酥心糖。奶奶一生唯一留下的一張照片,是在家鄉的竹林邊父親找人給她照的。沒想到,那張和藹可親的笑臉成了最後的離散。奶奶走後,父親一直把那張照片放在家裡書桌的玻璃板下,不讓人碰觸。
我七八歲的時候,正在學校里上課,父親找人給我帶話:放學了直接回老家。從城裡的學校回老家要走十多里路,還必定要走很長一段山路。家裡一定是發生了大事,父親已經顧不上我了,他管不了我那麼小的年紀是否能自已走回去。放學以後的我,怯怯地翻山越嶺,走了好幾個小時才跑回去。直到今天,那段雜草叢生的山路依然時常出現在我的夢裡,我一直是奔跑的狀態。
等我回去,天快黑了,家裡一片忙亂。第一次,近距離面對摯愛的親人離世,我有些害怕。灶門前,父親正在燒火,爐火照得他的臉通紅,他用近乎哽咽的聲音跟我說:「你婆婆走了,你去看看她。」我跑開了,卻沒敢去看奶奶最後一眼。多年以後,父親的離開,我已經從容地想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看看父親,那是作為兒女對父親最深的一份眷戀。
送別奶奶的時候,我看到父親第一次哭了。
三、
父親的一生極喜讀書,小時的他穿山越嶺也要去求學。跟母親成家後有了我們仨,在教育上更是對我們毫不含糊。他始終堅信:書中自有黃金屋。始終堅信: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我 小時候,父母分居兩地,父親常年在外奔波,母親在家裡操持。為了能讓我更好的求學,六歲的我被他們送到縣城就近的一個表姑家裡。第一次去表姑家,在昏黃的油燈下,父親一筆一划教會我寫自己的名字,他跟我說,他會常常來看我。就是這樣狠心的父母,為了所謂的前程,全然不顧及我幼小的心靈怎麼盛得下離別。
在表姑家裡,我一住就是一年。工作之餘,父親真的會來看我。有一天,他來,也是在那方油燈下,他跟我說:幺兒,你認字有那麼多了,可以開始寫日記。我那麼小,怎麼可能懂得寫日記的含義,更何況是在那樣的年代。我怯怯地問他:什麼是寫日記。他說:比如你今天幫著表姑掃地,燒柴火做飯這些生活細節用漢字記下來也就是一篇日記。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也從此開始了我人生第一節關於用文字表達思想的課。
在表姑家裡的那一年,父母親從來沒有一起來看過我,而父親每次來,最怕見到他的笑,那麼慈祥,那麼和藹。哪怕是看到我在學習上的不努力,他也不會輕易動手,最多也就是和言細語地給你說說。正是因為他的溫言軟語,讓你無力迴避。
父親每次來,走的時候我會哭著跟在他身後很遠。有一場雨一直下在我心裡三十年揮之不去,也就是父親在那個時候來看我走時的場景。應該是春末夏初雨季的一天,月白的夜,雨後的道路兩旁全是泥澤,路的中間因為車子輾過的痕迹,出現兩條深深的溝壑,鞋子踩在路面上,一腳泥,一腳沾,扯都扯不脫。父親離開的時候,我嘶心裂肺在跟在他後面,父親一步三回頭,跟我揮著手說:「幺兒,快回去了,快回去了,爸爸等兩天就來接你回家。」明明知道那是父親的謊言,我還是甘願相信,大哭著背向著他往回走。
四、
上完小學一年級,父親把我從表姑家裡接了回來,其時,哥已讀高中。父親對我們的管理方式如出一轍。父親會把七八歲的我關在小屋裡晨讀,他說人一天最好的記憶是從早晨開始的;也會把十六七歲的哥關在屋子裡看書,他說人一生高中三年是很關鍵的時刻,書到用時方恨少。可是,調皮的我那個時候是不懂得父親的一番苦心的。睡意朦朧里被父親叫醒,等他離開,我也會把門緊緊地鎖上,開著燈,倒頭再睡。有時候,父親會關了我房間的門讓我在裡面看書,他們在外面看電視,而我會把房間門框上方的玻璃窗張開一個縫,用玻板反射的光影來對著電視機看電視。哥後來也說,縱然很多時候被父親守在旁邊看書,他的思想卻早已不知道雲遊到什麼地方去了。
那幾年,我們的家住在三樓樓道里長廊盡處的兩間房。單位里每家每戶把烽窩煤放在樓道里做飯,每到飯點,各家各戶煙火裊裊,香氣撲面。而我們家,有了我們仨,父親薪水微薄,家裡的生活一再緊張。父親會在菜場里去買快要下市的菜,或是三五天才能讓我們見到一些油暈。縱是這樣清湯刮水的生活,父親還是會安排得有滋有味。有時候鄉下親戚送來的時令水果或是逢場過節父親也會給我們買來點心,他會分成三份給我們,並且規定我們每人每天只能吃好多。不爭氣的我總是早早地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再眼巴巴地看著哥哥姐姐享受美味。
哥高考前夕,家裡的生活尤其不易,為了給哥增加營養,父親把家裡的雞蛋鎖在柜子里,每天給哥煮上一兩個吃。我是每天都會打開柜子去數雞蛋看看少了多少,撅著嘴跟父親表示不滿。當生活日漸好轉的今天,我從來沒有再嘗過雞蛋,卻怎麼也忘不了那些年數雞蛋的日子。
五、
我八歲的時候,因為一場意外,父親的一隻眼睛永遠失去了光明。他不再常年奔波在外,回到單位做了後勤管理。哥高考以後去了外地。或許是因為哥的高考不盡人意,父親用了更多的精力在我的身上。
初中三年,父親偶爾會在教室外等我回家。中考選修的時候,父親執意讓我讀了高中,選擇了理科,他說:學好數理化, 走遍天下。
高中三年,父親更是不遺餘力地給我買來每個科目的複習資料。甚至有一回,天都黑了,為了去報亭給我買一份高考前的《語文報》,一不小心撞到了電線杆上。一隻眼睛本已看不見,撞傷的另一隻眼睛包紮起來後,父親月余才好轉,不知道那一個月他行走不便是怎麼過來的。
高考時,因為發揮失利,我去了很不理想的學校,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晚,父親坐在燈影下跟我說:「幺兒,再補習一年如何?」年幼的我並不知道這就是人生的轉折,我只看到那是父親第二次在我面前掉下眼淚。
去成都上學,父親沒有送我。後來的幾年,父親會在給我的來信里提到:希望我能繼續深造。可是我已經不能靜下心來好好學習,直到畢業。
六、
父親的一生,為人實在,工作認真負責。那些年,生活最為艱苦的時候,逢場趕集,家裡來了鄉下的親戚,過了飯點,父親也一定會留人吃頓便飯,哪怕是一碗清水挂面。大多時候,因為過了飯點,父親為了煮上一碗麵條,把己經熄了火的烽窩煤重新點燃,煙薰火燎里照著他的臉,也照亮他的善良與寬厚!
正是那一份善良,那一份寬厚,晚年的父親收穫了所有人的尊重。
有時候,人生總是會有一些缺失。當我們家裡的生活日漸好轉的時候,父親卻病了,一病十五年。
退休兩年以後的父親,不期然身患大小腦萎縮。這樣的病人,病情由深入淺,先前的幾年還可以生活自理,可以獨自行走,到了後來,他已經失去所有生活的能力。在記憶消退的同時基本不能行走。
父母耄耄之年,我才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兒子小康。小康出生的時候,父親只能柱著拐仗緩慢行走,他的記憶幾乎停留在他五十多年前的歲月里。他能記住他少時讀書的經歷,能記住他年輕時走過的每片土地,卻不能記住眼前人,大多時候,他只認得我們的家人!
為了小康,母親依然拖著父親跟我們生活在一起。小區的院子里永遠有這樣一幅風景:父親一個人柱著拐仗低頭躑躅前行,母親提了菜籃子跟在後頭,背上還背著小康。在生命的兩頭,我常常落淚不止:一頭是小康的生命如日出的陽光,一頭是父親的生命如日落的夕陽。
母親在父親生病以後整整陪伴他十五年,他們用最樸素的感情演譯生活,也同時感染著我們仨。或許正是這麼多年目睹了父親母親不離不棄的溫情,在我們的生活里也常存感動。
遠去的父親,在路上,與我們永遠同行:他的善良,他的正直,還有他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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