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到3 晚唐五代十國的形勢與禪宗五家的分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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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排佛和毀佛的升溫與佛教整體的禪宗化趨向5-2藩鎮割據下的河北禪宗關於晚唐開端的具體年代,史學界有不同的意見。從佛教史的 角度看,直接促使佛教發生巨大變化的,乃是會昌年間的毀佛運 動,所以我們就從武宗即位那年(841)算起。公元907年,朱氏取代唐朝稱帝,建國曰「粱」,以江淮以北的 中原地帶為統治基地。在這一區域中,又經歷了唐、晉、漢、周的政 權更迭,直到趙宋立國(960),延續了半個多世紀,史稱「五代」。與 五代同時或前後,在南方和四川等不同地方,先後建立了吳、吳越、 楚、閩、南平(荊南)、南漢、北漢、前蜀、後蜀、南唐等十個小國,史稱 「十國」。它們對中原五代,或完全獨立,或表示臣服,使五代十國 間的關係,若即若離,戰和不一,錯綜複雜。總的來看,晚唐以來, 北方戰爭頻繁,天災也多,人民遭受的苦難和經濟遭受的破壞,其 嚴重程度,只有東漢末年能與之相比;長江以南,相對安定,經濟持 續發展,湖廣越閩得到進一步開發,於是北方難民紛紛流入,成為 禪宗僧眾的主要來源。北方諸朝,大都武夫當權,迷信武力萬·能, 基本上是軍國主義的天下;南方諸國,大都重視農業生產和水利建 設,有些也開科取士,或聚儒釋論道,文化氣氛相當濃厚。?這樣,也 吸引士人和佛教義學紛紛南下,以不同形式參與已經穩定了的農禪體 系,賦予禪宗的持續發展以新的機制。晚唐五代的形勢給予禪宗最直接的影響,至少有兩點是明顯的:其 一是由排佛和毀佛造成的,使佛教整體加快了禪宗化的進程;其二是由 全國分裂割據造成的,使加入禪宗隊伍的人數大增,強化了地區性特色。 這兩大因素,把禪宗的發展推向歷史的巔峰:聚徒立說,設施門庭,往來 於深山大都、民間官場,宗派紛呈。自《五燈會元》明確將慧能禪系歸結 為南嶽、青原兩系,溈仰、臨濟、曹洞、雲門、法眼等五宗,遂成為禪宗定 說,為佛教史學界所公認。實際上,決定禪宗多種形態的因素,主要是它 所處的時間、地點和社會條件,而不全是師資血脈方面的自我演化。在 近一個半世紀中,影響於當時和後來的禪家不止五宗,而五宗史實上的 師承關係也與「傳燈」類禪書的傳說不盡相同。為了敘述的方便,我們沿 用這一禪史體例,只作一些必要的補正,以使其更符合歷史的本來面目。在這一時期禪宗的文字記載中,很少出現文學作品中表現的那種離亂的苦 難和呻吟;在漢末佛教中出現的極度悲觀厭生傾向,也不多見②。這是因為禪 宗的任務就是為生的艱辛者提供精神慰藉,與原始佛教的「修死之道」大異;更 因為它所處的社會條件一儘管全國分裂,但大部分地方在割據者的經營下都 有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安定一使遁世者有逍遙于山水間的條件,入世者可以 適應治世教化的需要。而遁世與入世,依舊是禪宗內部的兩大潮流。5-1排佛和毀佛的升溫與佛教整體的禪宗化趨向唐代是佛教發展的盛世,但限佛、排佛的言論和舉措始終未斷。這股勢力有深厚的社會基礎,強大而持久。在思想上,傳統的儒、道是佛教 的老對頭;在經濟和政治上,社會各個階層中都有反對派。唐憲宗元和十 四年(819),敕迎鳳翔.(陝西鳳翔縣)法門寺佛骨,韓愈上《諫迎佛骨表》,終於觸 發了奉佛與排佛間長期醞釀著的鬥爭。眾所周知,鬥爭以韓愈被流放潮州而 告終。排佛者在政治上是失敗了,然而由此造成的社會輿論對於佛教的影 響,遠比它暫時取得的勝利要深遠得多。二十多年後,即會昌四年(844),唐 武宗正式頒布了在全國毀佛的詔令,對有唐二百多年以來幾乎深入到民眾生 活各個角落的佛教,強製取締,其酷烈和徹底的程度,可謂反佛史上之最。又 過三十年,黃巢造反(874—884),起自山東,南下北上,所到之處,佛教寺院也 成了打擊對象。到五代末年,周世宗(954—959)在所治領地內,再次發動限 佛運動,將佛教僅余的元氣摧殘殆盡。然而,與這些震動全社會的排佛、毀佛活動幾乎同步進行的,是禪宗 的相應壯大,最終成為統一佛教其他教門和宗派的勢力。因為當時反佛 者的理由,主要在僧侶的寄生生活,不勞而享,且奢靡無度;執政者看重 的是寺院對財物地產的貪婪和聚斂;士大夫多不滿於佛教之缺乏儒家倫①今天有些學者對於韓愈的《諫迎佛骨表》和這兩次毀佛運動,微詞甚多。這恐怕是只從佛教自身 的發展看問題造成的。客觀的學術研究,不能脫離佛教所處的社會條件,以及佛教在當時社會中 的狀況和作用。這裡摘一個不見經傳的唐釋懷信以抱愧和內省的心結寫的《釋門自鏡錄序》,略 見當時佛教的奢侈腐敗以及被斥的一點內在原因。「餘九歲出家,於今過六十矣。至於逍遙廣辰,顧步芳陰,體安輕軟,身居閑逸。星光未旦,十 利之精饌已陳;日彩方中,三德之珍饈總萃。不知耕穫之頓弊,不識鼎飪之劬勞。長六尺之軀,全百年之命者,是誰所致乎?則我本師之願力也。余且約計五十之年,朝中飲食,蓋費三百餘碩矣; 寒署衣葯,蓋費二十餘萬矣;爾其高門邃宇,碧砌丹楹,軒乘仆豎之流,几案床褥之類,所費又無涯 矣?或復無明暗起,邪見橫生,非法棄用,非時飲啖,所費又難貴矣?此皆出自他力,資成我用,與 夫汲汲之位,豈得同年而較其苦樂哉。是知大慈之教至矣,大悲之力深矣。」「況十號調御以我為子而覆之,八部天龍以我為師而奉之,皇王雖貴,不敢以臣禮畜之,則其 貴可知也;尊親雖重,不敢以子義瞻之,則其尊可知也。若乃悠悠四俗,茫茫九土,誰家非我之倉 儲,何人非余之子弟!所以提盂入室,緘封之膳遽開;振錫登衢,弛慢之容肅敬。」「古人以一口之斑猶能效節,—言之顧尚或亡軀,況從頂至踵,皆如來之養乎?從生至死皆 如來之蔭乎?向使不遇佛法,不遇出家,方將曉夕犯霜露,晨昏勤隴畝,貤驟萬端,逼迫千計;弊檐 塵絮,或不足以蓋形,莖苑餮食,或不能以充口何暇盱衡廣殿,策杖閑庭,曳履清談,披襟閑謔,避 寒盈,擇甘辛,呵斥童稚,徵求捧汲,縱意馬之害群,任情猿之矯樹也。」理觀念。至於佛教的深層思想,它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它所反映的精神 世界及其賴以生存的社會根源,卻沒有受到任何觸動,更不可能在實踐 上得以解決。於是,佛教不得不改變舊的存在和發展形式,向禪宗轉化 就成為一種潮流。禪宗能夠用普遍可接受的方式,繼續承擔起佛教在精 神領域內的功能,滿足社會多方面的特定需要。佛教的全面禪宗化開端於中唐。其中三論宗轉化為牛頭禪雖然發 生在初唐,也只有在中唐始與雙峰掛鉤。法相宗的「唯識無境」,潛移默 化在禪宗的多數派系中,晚唐五家中不少禪師修學《瑜伽》、《成唯識》、 《百法》等法相宗經典。即使密教在禪宗中也不寂寞,除了北宗普寂系以 外,五代的雲門宗的先師也有推行密教的跡象。天台宗湛然發起給禪宗 三袒建塔立碑,站在北宗立場與南宗抗爭;他的《金剛裨》針對荷澤禪系 而闡發的觀點,與南陽慧忠的「無情有性」說一致。到五代吳越,則是禪 門大師協助天台宗重興。華嚴宗澄觀(738—839)自稱:用以心傳心之旨,開示諸佛所證之門;會南北二宗之禪門,攝台衡三觀之玄旨。直截了當地提出會教門與禪門為一門的主張。一、宗密的禪教一致和三教融合論將教門會入禪門的自覺論證者,應該是宗密(781—841)。他自稱是 荷澤系的傳人,又師承澄觀的華嚴宗教義,獨自發揮《圓覺經》的經旨,以 經釋禪;所撰《禪源諸詮集》,以心學為基礎,廣論禪教合一;又著《華嚴原 人論》,鼓吹儒釋調合。隋唐以來儒釋道三教分流的文化形態,至此有了 重整合流的新趨向。禪宗既是禪教融會的主體,也是三教合流的佛 教代表。《禪源諸詮集》,原為「寫錄諸家所述,詮表禪門根原道理文字句偈」, 搜集當時的禪宗論述「殆且百家」,可借已佚;現存《禪源諸詮集都序》四 卷,依然是反映中唐禪宗的重要文獻。《都序》敘述當時禪教的形勢是: 「修心(禪)者以經論為別宗,講說(教)者以禪門為別法。聞談因果修證, 便推屬經論之家……聞說郎心即佛,便推屬胸襟之禪。」相互間「各皆黨 己為是,斥彼為非」。宗密為自己制定的任務是:「以權實之經論,對配深 淺之禪宗」,達到「以教照心,以心解教」,合會為一的目的。他認為,理有 是非,法有正邪,衡量是非正邪的標準不出三量,即現量(實證、直覺)、比 量(推理)和佛言量(文證);比度證悟,只是泛信,於己未益;現量自見,自 以為是,難判邪正;只有經過經論印鉦,三量具備,證悟才有保障。據此, 宗密要求「傳禪者必以經論為準」,禪門必須研習經論,並以經論規範自 己的思想行為,同時提倡「以心解教」,把禪作為悟解經教的鑰匙。《都序》把當時眾多的禪家概括為三宗,一、息妄修心宗;二、泯滅無寄 宗;三、直顯心性宗」。同時又將當時流行的眾多經論略為三教,所謂:「一、密 意依性說相教;二、密意破相顯性教;三、顯示真心即性教」。佛之三教與禪之 三宗一一相應,在整個怫教史上則表現為三大宗派,所請「有宗」、「空宗」與 「性宗」。但是克實而言,「三教三宗是一味法」,都是療病的「妙方」,執著者字 字瘡疣,通達者三宗互不相違,它們都可於「一心」中融會。宗密關於「三教三宗」之說,是隋唐諸宗「判教」的餘波,並不能概括 全部佛教史。但它反映了中唐佛教的主要思潮,史料價值極高。第一,「密意依性說相教」,包括《阿含經》、《毗婆沙論》、《倶舍論》等 小乘(主要是有部)經論和《解深密經》、《瑜伽師地論》、《成唯識論》等大 乘法相唯識宗的言教。後者亦稱「將識破境教"與禪門「息妄修心宗」而 相抉會:「以知外境皆空,故不修外境事相,唯息妄修心也。息妄者,息我 法之妄;修心者,修唯識之心。」此宗主張心性本凈,客塵斫染;「息妄看 心,時時拂拭」,以神秀北宗為典型代表,同屬「有宗」①。南宗中有些派①事實上,法相唯識宗有兩個不甚相同的體系:其一是以菩提流支、真諦為代表的舊譯家,即地 論師、楞伽師和攝論師;另一個是由玄奘、窺基為代表的新譯家。北秀的心性說與舊譯家相 通,與新譯家有別。宗密把新譯家同北秀列為一個系統,從怫教教義看並不準確。別,如牛頭等,也不排斥。第二,「密意破相顯性教」,指《般若經》和《中 論》、《百論》等為般若學和三論家所宗的經論,「與禪門泯滅無寄宗全 同」,以為「凡聖等法,皆如夢幻,都無所有,本來空寂」。因此,「無法可 拘,無佛可作;凡有所作,皆是迷妄。如此了達,本來無事,心無所寄」,即 名解脫。主要代表為石頭、牛頭和徑山,同屬「空宗」;荷澤、江西、天台等 亦說此理而非所宗。第三,「顯示真心即性教」,該宗所奉有《華嚴經》、 《密嚴經〉〉、《圓覺經》、《勝鬉經》、《法華經》、《涅槃經》等「四十餘部經" 《寶性》、《佛性》、《起信》、《十地》等「十五部論」,主要由華嚴宗人發揮的 「真心(如來藏)緣起」的教義,「全同禪門第三直顯心性之宗」,謂「一切諸 法,若有若空,皆唯真性」。其中又分為二說:一說「今能語言動作」,即是 佛性,故「道即是心」,「惡亦是心、「不斷不修,任運自在,方名解脫」。另 一說「空寂之心,靈知不昧,即此空寂之知,是汝真性」;「空寂之知」亦名 「無念」,但得「無念知見」,「愛惡自然淡泊,想智自然增明」,此名「自然無 修之修」,就是成佛之路。此二說皆屬「性宗」,前說指江西,後說則是宗 密推崇的荷澤。荷澤禪系傳到宗密,有了很大的變化,那就是與華嚴宗教義的融合。 他將神會所說「無念為宗」的「無念」,同法藏所說「一心法界」的「法界」, 都解釋成「知」。當時佛教諸派都以「心」為世、出世的本源,他給這一本 源以「知」的界定,「知即是心」,「知之一字,眾妙之門」。把歷來朦朧的問 題如此明晰起來,是域外所傳經論之未曾有,也是宗密最大的創造。此 「知」有兩個主要特徵:一是「空寂」,無任何規定性,故曰非有非無,非凈 非濁,非善非惡,非佛非眾生;二是「靈明」,又名「自然常知」,既包括佛教 諸聖所證之「理」與能證之「智」,又是六道眾生情識之所依。「空寂靈明」 是謂「真性」,亦曰「靈性」,作為萬物變化的本體,又名「不變」;菩提涅槃、 生死流轉都本此「知」而起,成為「靈知」的「相用」,故又名「性靈」①,亦曰 ①「性靈」是南北朝時期形成的概念,至宗密始有一個明確的界定。 「隨緣」。於是「不變隨緣」和「隨緣不變」這一華嚴宗人關於理事圓融的 標準說法,就成了禪宗的宇宙觀和解脫觀。至於禪修,目的全在於體認 「心」的這一「知」性,由此煩惱都盡,「寂照現前,應用無窮,名之為佛」。 據此來看,三宗三教自然各有存在的理由:「息妄修心」,功在「斷我習 氣」;「泯絕無寄」,用在「破我情執」。「執情破而真性顯」,「習氣盡而佛道 成」,與「直顯心性」殊途同歸,都是同一「真心」的表露和功能。宗密統一禪教的結果,是將華嚴宗的理論體系融進了荷澤禪系,使 其失去了原有的個性。所以到宗密為止,荷澤禪被推崇到了頂峰,此後 即湮沒無聞。同樣,華嚴宗所倡的法界緣起,由於宗密給予其本體以超 「理」、「智」的「知」的規定,並將其納入禪宗的「直顯心性」軌道,大失其固 有的理論特色?,華嚴宗的哲學發展也告終止。從哲學的高度論述三教一致,並最終統一於佛教基礎之上的,也是 宗密。他寫的《華嚴原人論》,從探討人生的本源來比較三教的異同優 劣,認為儒家將人身之生,源自乃袓乃父,傳體相續;道家遠溯混沌一氣, 萬物與人皆以氣為本;一般習佛者皆雲前生造業,業報得身,以阿賴耶識 為本。前兩家在解釋人生不平等現象時,或歸為「天命」論,或歸為「自 然」說;在說明生死現象時,多歸為「元氣」之聚散,均與既有的事實相矛 盾。佛教中以「業」或「阿賴耶識」為人生和生死之本,也有許多說不通的 地方。因此,它們都不是究竟之說。儘管如此,宗密強調,這些說法可以 相互補充、匯為一流,對於社會都是必要的。據他分析,一切言教不出五 種,所謂「五教」。其中儒、道兩家的主張,相當於「五教」中的「人天教」; 其餘佛家之說,分別是「小乘教」、「大乘法相教」、「大乘破相教」和最圓滿 的說法一「一乘顯性教」。後「三教」即前述之三宗三教,此處需要著重 分析的是他對「人天教」的解釋。①同佛教其他宗派相比,華嚴宗著重探討理事關係和琪事關係,創造和運用了豐富的語言概 念,哲學地說明普遍聯繫的逬理,《華嚴經》的「佛光普照」之說反而被淹沒了。所謂「人天教」,宗密指佛教中有關「三世業報,善惡因果」、天堂地獄 等想像,以修得世俗人天果報,避免墮於畜生、餓鬼、地獄等三惡道為目 的的說教,相當於小乘佛教中的「業感緣起」觀,也是佛教的宗教基礎部 分。據此教義,要求修善止惡,故立「五戒」,大同於儒家「五常之教」。① 人身本於靈性(真性),「靈性」亦名「心神」;人身之所以得生,生而之所以 有智愚、貧富等差別,在於「心神」為「業」所感,「入母胎中,稟氣受質」。 「氣」漸成色身,「心」漸成諸識,「十月滿足,生來名人,即我等今者身心是 也" 更佛教化些說,「業既成熟,即從父母稟受二氣,與業識和合成就人 身」。?這樣,在解釋人生本源上,儒家和道家的思想一起被融入佛教的 業報說中,而儒道兩家的天命論和自然說也被賦予了佛教因果說的內 容。儒道兩家的思想,均被宗密納入佛教的軌道,因而也都經過佛教的 洗禮,佛教也就成了三教融會的基礎。宗密的禪思想,並沒有為當時所有的禪系所接受,但他提出的禪教 合一、三教合流的主張,則代表了此後佛教發展的大方向。對於「靈性」 這一早在南北朝時期即已提出的概念,他明確地將其規定為抽象的「知」 性,並進而釋之為「心神」,即不死的靈魂,這對於了解它在什麼意義上被 當作禪語運用是相當重要的。二、士大夫輿論對禪教合一和三教融合的影響宗密代表的這種佛教思潮,比之禪宗的派系主張更有普遍性。這其 中固然有社會、政治諸方面的原因,而最直接的原因,是士大夫對於佛教 尤其是對禪宗的態度。中國佛教在理論上的變化,很大程度上受落魄和失意的士大夫的制 約,禪宗也不例外。禪宗的初期信眾大體有兩類:一類是逃世的士大夫①「五戒指不殺、不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五常」,謂仁、義、禮、智、信。兩者依次相 配,說明儒佛一致。此說開始於漢未三國時期。②將逍家「元氣」說納進佛家「業感」說中,也是開端於三國時期。 與生活無著的流民在山林的結合;一類是遁於空門而不甘寂寞的士大夫 與種種官僚在都城的結合。以這兩類禪眾為主力,在社會上形成一股不 拘名教、自由放曠之風,反過來,又為部分士大夫所喜愛,他們從中得到 某種精神慰藉和心理平衡。在客觀上,禪宗一般是維護中央集權或保持 中立的,所以能為皇權政治所容忍;在通常情況下,它的基礎教義教人安 分守己,是社會安定的因素,也是太平吉祥的象徵,所以很少有當政者粗 暴干預的事件發生。中唐以後的士大夫,絕大部分主張將怫教改造成對 封建社會少一些消極性、多一些積極性的宗教,其方法就是在宗密那裡 表現出的會禪教、合儒釋,同起協調社會矛虐、減輕民眾精神負擔的作 用。這裡且以柳宗元、劉禹錫和白居易為例,略加介紹。柳宗元所撰《曹溪大鑒禪師碑》說:「自有生物則好鬥奪,相賊殺,喪 其本實。」孔子死後,講「本實」 ?的話流傳不多,至楊墨黃老益雜。直到 「浮圖說後出,推離還源,合所謂生而靜者」。他把佛教當作向孔教「本實」的回歸,將慧能之教概括為「始以性善" 終以性善,不假耕耘,本其靜矣」。「靜」的本質是「性善」,功用在平息斗 殺,故禪宗能「以仁傳」,「豐佐吾道」。柳宗元之所以這樣用孔教詮釋佛 教,用佛教詮釋孔教,「統合儒釋」,主要目的在入世而治世,而不可能全 部贊同禪宗那樣的超然物外,無善無惡。他在《南嶽大明寺律和尚碑》中 表達得十分清楚:「儒以禮立仁義,無之則壞;佛以律持定慧,去之則喪。 是故離禮於仁義者,不可與言儒;異律於定慧者,不可與言佛。」要求「定 慧」接受戒律的制約丕窮經教」,正反映了主張治世的士人對禪宗輕蔑 教戒的不滿。換言之,他是希望禪宗吸取經律,循規蹈矩。柳宗元在《送僧浩初序》中敘述他「嗜浮圖言」的原因,大體反映了士 大夫接受佛教的兩種傾向:第一,「浮圖誠有不可斥者,往往與《易》、《論 語》合」,「不與孔子道異」;第二,為浮圖之k者,「不愛官、不爭能,樂山水 ①本實,此處指「靜」,所謂「不生不滅」之「一心」。 而嗜閑安者為多。吾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組為務以相軋也,則舍是其焉 從? 」這兩種傾向不論是進是退、是處是出,都給士大夫安排好了。這也 類似葛洪在《抱朴子》中的主張:處世用儒,出世為道;進而治世,.退而修 仙。儘管佛道二教的差別很大,精神則全然一致。劉禹錫是為慧能撰寫第二個碑文的文人。他評論當時佛教的形勢 說:「中夏之人汩於榮,破榮莫若妙覺,故言禪寂者宗嵩山;北方之人銳以 武,攝武莫若示現,故言神通者宗清涼山;南方之人剽而輕,制輕莫若威 儀,故言律藏者宗衡·山」,並稱此三山皆為「莊嚴國」。?據此,他不只是肯 定禪律,也肯定佛教其他法門,因為法門是可以因地因人而異的設施。 在佛教哲學上,他的思想可能與柳宗元相同:「即動求靜,故能常定;絶緣 離覺,乃得究竟」。然而,雖然以「靜」為最高境界,但決不排斥世俗""萬 行」。他曾讀《中庸》有悟,到晚年讀佛書,始知所悟只相當於佛教之「初 心」。因此,他要會儒歸佛。有人「消予困而後援佛」,那是因為他們分儒 佛之道為二,其實二者精神是一致的。?他所作《秋日過鴻舉法師寺院便 送歸江陵並引》,是一篇精粹的禪文學論,亦見其極注重文辭。白居易是另一種情況。他自稱「香山居士」,可算是中晚唐文人中篤 信佛教的代表。他早年修道,煉丹燒葯,似乎一事無成。至病老的後半 生,則皈依三寶,持十齋,受八戒,冥心於因果之際,修寺造像,藏經偈唱, 誓願於阿彌陀和彌勒之前,尤嚮往兜率凈土,全是為來生打算。這與當 時的禪宗主流似乎是背道而行,但從發展看,禪宗內部始終沒有中斷過 這類為來生造福的信仰,到了五代,幾乎泛濫於禪宗各家,白居易也可算 是呼喚這種禪教統一的先行者。他的詩句中,「陰德既必報,陽禍其虛 設」,是「教」提供的詛咒r無事日月長,不羈天地寬」,是「禪」提供的心 境。對現狀的憤懣,與自我的超脫,是在白居易身上體現的禪教一致。①見劉禹錫《衡岳大師湘潭唐興寺儼公碑》。②見劉禹錫《贈別君素上人並引》。 在當時,元稹基本上也取同樣的態度。即使是排佛的士大夫,也不是排斥佛教的一切。韓愈是中唐排佛最 激烈也最大膽的代表。然而究其批判的理由,在於佛教出於夷狄,非「中 國」之法,與「先王」關於三綱五常之教相悖,惑眾敗政,為亂亡之源。他 寫的《原道》明確提出,要用儒家之「道」,代替佛老之「道」。就理論上看, 韓愈的意見沒有超出漢末以來儒家排佛的傳統見解。但歷史上的排佛 者,除個別人,如范縝外,都著眼於政治倫理觀,而沒有觸及佛教的世界 觀和人生觀這類深層次的問題,以致在排佛的同時,仍難免受到佛教的 哲學影響,韓愈就是這樣的。他在《送文暢師序》中說·.夫鳥俯而啄,仰而四顧,獸深居而簡出,懼物之為己害也,猶且不免焉。弱之肉,強之食。今吾與文暢安居而暇食,優遊 以生死,與禽獸異者,寧可不知其所自邪!韓愈是以繼承孟子的道統為己任的,但其知「與禽獸異者%不是得自孟子,而 是受僧人文暢的啟示,說明佛教的人生哲學,在韓愈那裡同樣能引起共鳴。 「安居而暇食」、「優遊以生死」,主要不是指生活狀況,而是由悟解「弱之肉,強 之食」所獲得的一種精神境界,也就是禪宗渲染的那種超脫。 -文暢在當時的文人中頗有聲望,柳宗元在《送文暢上人登五台遂遊河朔 序》中記「夏官韓公」,是「厚於上人而襲其道風」的文人之一。禪風對於文人 的吸引力,連韓愈也在所難免。文暢居江表三十年,後北上長安行化,終住五 台山將統合儒釋,宣滌疑滯」,有可能是受韓、柳等文人的影響。韓愈被謫潮州,情緒低劣,是他接受佛教思想的直接原因。《袓堂 集》寫道,他曾向石頭門徒潮州大顛禪師問法,大顛回以緘默,其弟子三 平則以敲床回答,表示「先以足動,後以智拔」,禪韻頗為深雋。又傳有他 寄大顛信三件,有學者認為是偽造?。此類具體細節,可繼續考訂。①《祖堂集》記韓愈予孟簡書,稱大顛「能以理S勝,不為亊物侵擾」。《佛祖統紀》作「實能外形 骸,不為事物侵亂"不管事實是否如此,他敬重大顛,當為不虛。李翱卒於會昌(841—846)中,貞元十四年(798)登進士第。他以韓 愈為友,從韓愈為文章,一般視他為韓愈的弟子。如果說韓愈的《原道》 發揮了《大學》的思想,李翱的《復性書》則發掘了《中庸》的底藴,兩人同 為儒家思孟學派的復興者,同以激烈排佛著稱,又同時都接受了佛教的 思想影響。這些都為後來的宋儒所繼承。從《復性書》.#李翱的新儒學, 其中幾乎徹頭徹尾地滲透著佛教的哲學精神,而且就是在禪宗中流行的 那種哲學精神。《復性書》中說:「百姓之性,與聖人之性弗差也。」一切眾 生在「性」上平等,就是禪宗的啟蒙觀點。李翱稱此性為「人之性」,曰「人 之性皆善」,與孟子的性善說銜接起來。本善之「性」,因「動」而生「情」, 由「情」而「惑」,於是「性」隨情感而流為「百姓,是謂不善」。這個因「情」 匿「性」流為「不善」的構架,與孟子無關,而是禪宗所據主要佛典《大乘起 信論》關於人生本源的說法。李翱給自己提出的任務是「滅情以復性」, 通過「弗慮弗思」,「情則不生"回歸到「心寂不動」——其實這就是禪的 理想境界。「弗慮弗思等於「無念」,「情則不生」等於「無生」,及至實現 「寂然不動」,則「不往而到,不言而神,不耀而光,製作參乎天地,變化合 乎陰陽」,這比中唐的禪宗更加符合佛教禪的性質,因為他直接把「神通」 也引進了「復性」的目標,儘管在語言上多半是采自《周易》。李翱用禪理、禪境改造古典儒學使之成為新儒學,比韓愈更加顯著, 可以作為從儒家立場出發,在理論上實現儒釋融合的代表。李翱在《與本使楊尚書請停修寺觀手狀》中說:「天下之人以佛理證 心者寡矣,惟土木銅鐵周於四海,殘害生人,為逋逃之藪澤。」又在《去佛 齋》中說惑之者溺於其教,而排之者不知其心。」意思是說,佛的教?是 不好的,建寺造像更壞,但佛理和佛心是好的。他主張排其教,毀其寺, 納其理,證其心。這大體可以代表韓愈的意見,也正是禪宗大師們通過 援儒入佛正在實踐中的事。《袓堂集》記李翱為朗州刺史時,謁葯山惟①李翱所碥的「教」,主要指佛教的宗教信仰部分。儼,面刺惟儼:「見面不如千里聞名。」惟儼回答說:「何得貴耳而賤目? 」李 翱進一步問道,惟儼答以「雲在青天水在瓶」。李翱為此贈惟儼詩兩首: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 青天水在瓶。選得幽居愜野情,終年無送亦無迎;有時直上孤峰頂,月下 被雲笑一聲。對禪僧生活的這種讚歎,是士大夫在熱昏後對於大自然的重新發現,有 很大的代表性。後一首詩中的「月下披雲笑一聲」,源自惟儼的一則故 事:「師一夜登山經行,忽雲開見月,大笑一聲,應澧陽東九十許里。」這個 故事後來也成為一則公案,並東渡日本;至近代被作為禪家神韻的典型, 傳至歐美。《宋高僧傳》將惟儼編在《護法篇》,是因為惟儼折服了排佛的李翱。 而李翱則應屬於禪宗的護法者,因為他不只用禪理改造儒學,而且以儒 者身份反對佛教教門,護衛禪宗的思想方向。三、裴休的禪教統一論在士大夫中,裴休是倡導禪教統一,納教入禪,促進佛教禪宗化最有 力的人物。中唐以來,士大夫一直嚮往有~種能夠提供人生哲理而不糜 費財物、人力的佛教,並為之作了許多努力,經裴休而臻於完成。裴休,河內濟源(河南濟源)人,家世奉佛。其父肅,貞元中自常州刺 史兼御史中丞、越州刺史、浙東團練觀察使等。他本人長慶(821—824) 中登第,大和初(827)歷諸藩辟召,入為監察御史、右補闊、史館修撰。會 昌(841 — 846)中,自尚書郎歷典數郡。大中初(847)累官戶部侍郞,充諸 道鹽鐵轉運使,轉兵部侍郎,兼御史大夫。大中六年(852),以本官同平 章事,判使如故,在相位五年。大中十年罷相,檢校戶部尚書,汴州刺史, 充宣武軍節度使,分司東都。次年,為潞州大都督府長史,充昭義節度 使,潞、磁、邢、銘觀察使。十三年為太原尹、北都留守、河東節度觀察使 等。十四年以本官兼鳳翔尹,充鳳翔隴州剌史。咸通初(860)入為戶部 侍郎,累遷東部侍郎等。由於受家庭的影響,裴休奉佛亦篤,尤深於釋典。中年後,不食葷 血,常齋戒,屏嗜欲;香爐貝典,不離齋中,詠歌贊吹,以為法樂。了解裴休的家庭出身和一生經歷,對於了解禪思想在唐中、後期的 社會基礎和發展趨向,是頗為重要的。像他這樣的官僚門第,宦海相對 平穩的士人,在當時並不多見;他本人不但以文見長,且在管理國家財政 和地方軍政事務上也很能幹,並不浮誕。從他父親在江南為官,到他終 於京都任上,這個家族連續約七十年,奉怫不衰,而最後歸於禪門,這是 一個很值得思考的社會現象。裴休所奉禪宗,在會昌前後略有變化。此前他推崇宗密的荷澤宗, 說他與宗密「於法為昆仲,於義為交友,于思為善知識,於教為內外護」, 是宗密禪思想的主要追隨者和抉植者。宗密撰《中華傳心地禪門師資承 襲圖》,是答裴休所問;《禪源諸詮集都序》,裴休為之作《敘》;宗密死後, 裴休作《圭峰禪師碑銘並序》,可見他們關係的深密。會昌以後,裴休官 於江淮,著重複興江西禪系。他在湖南任觀察使時,值宣宗釋武宗之佛 禁,乃延請已經還俗的溈山靈祐,「乘之以己輿,親為其徒列」,重振同慶 寺。禪宗五家中,溈仰宗最早興起,與裴休的支持直接有關。據裴休自 述,他在會昌二年(842)官於鍾陵(洪州境),曾迎請黃檗希運至州治龍興 寺旦夕問道」;大中二年(848)官於宛陵(安徽宣城),又禮迎希運至所 部,安居開元寺,「旦夕受法」。大中十一年(857),裴休記錄希運的言論 傳世,既代表希運的思想,也反映了裴休的觀點,使士大夫的精神面貌與禪的精神境界融為一體。?裴休在《圭峰禪師碑銘並序》一文中,大體表達了他早年的佛教思 想。他說:夫一心者,萬法之總也。分而為戒定慧,開而為六度,散而為萬行。「一心」才是統帥,「禪」只是六度之一,不能取代其他法門。歷代大師「著 論釋經,摧滅外道」,「以戒力為神尊」,「以苦行為道跡」,如此等等各有道 行,是不能用禪宗加以排斥的。在他看來,宗密是「以知見為妙門」作基 礎,既提倡「寂靜」,又主張「慈忍」、「慧斷」,所以禪宗與其他教門並無高 下。他還進一步判斷宗密的學說,三乘不興,《四分》不振,吾師恥之;忠 孝不並化,荷擔不勝任,吾師耽之。」據此,不但禪、教、戒可融為「一心」知 見之用,儒家忠孝、做官勝任,也應是佛教教化的內容。這種佛教觀,同 裴休將佛教視為救世度生、「助國家之化」的工具有關,完全是功利主義 的。因此,他對於禪宗內部的派系對立,所謂「互相詆泚,莫肯會通」,感 到不滿,力圖分別給以「合法」的地位。他肯定道信傳弘忍為五袓,同時 又傳融為牛頭宗;弘忍傳慧能為六祖,同時「又傳秀為北宗」;「慧能傳神 會為七袓,又傳懷讓至道一而為江西宗」。宗系雖有嫡旁,禪法並 無尊卑。以「 一心」而協調佛教各宗和儒釋兩家,共為助國化世效力,是裴休 站在治世的官僚立場表現的傾向,代表了士大夫從政期的禪教統一觀。 在他由荷澤宗轉向江西宗,與希運相處的後半生,他的思想有了明顯的 變化。這個變化依然以「一心」為永恆不變的本體,但強調了曹溪的傳 承:「唯傳一心,更無別法,心體亦空,萬緣倶寂」。由於是「唯傳一心」, 「證之者無新舊、無深淺,說之者不應義解,不立宗主,不開戶牖;直下便 是,運念即乖」。這種主張不只貶斥經教義學,而且貶斥一切坐禪運念的 禪系。所謂「心體亦空」的禪理,更接近牛頭徑山一系的般若空觀,與宗 密提倡的以「知」為體的觀念有所不同。這種變化,表現在他整理的希運 言論中,已經不再有統一禪內外和教內外各種門派的努力,也沒有了為 國家承擔教化重任的熱忱。他的興趣轉向了「言簡」、「理直」,欣賞的是 「道峻」、「行孤」,充滿勘破世事和希求超脫的淡泊情緒。前已說過,《壇經》是經過多次修訂編纂而成的,希運的思想言論中』有許多與《壇經》相契,裴休可能就是參與此種修訂的文人之一。《壇經》 的重要特徵,是用《金剛》的旗幟,取代《楞伽》傳宗的地位,突出「自心是 佛」和「法無漸頓、直下便悟」的主張,這些在希運的語錄中都有淋漓盡致 的發揮。特別是慧能所謂的「本來無一物」,尤其為希運所樂道。希運、 裴休在推動晚唐禪理論的發展趨向上,是值得重視的一環。他們所反映 的心緒,已不限於個人的生平際遇,而是更廣泛地表現了整個晚唐動蕩 的社會背景和士大夫們相當普遍的絕望。裴休有系統的禪理論,全部是通過整理希運的言論體現出來的,我 們將在有關希運的章節中詳談。第二節藩鎮割據下的河北禪宗唐武宗毀佛和黃巢的流寇主義,客觀上剌激了禪宗的高速發展,它 分布的範圍進一步擴大。江西、湖南、浙江等禪宗原有的基地依然興隆, 河北首先成為禪宗振興的支撐點,福建則成了孕育多數新宗派的搖籃。晚唐以後的禪宗態勢大變。.神秀的北宗禪系,再也不見有名僧聞 世;而江西禪師遍天下,幾乎無處不在,尤以百丈懷海、南泉普願兩4支最盛。 一、趙州從諗和趙州門風南泉的弟子,《袓堂集》記七人;《景德傳燈錄》記十七人,十三人有語 錄,其中首屈一指的是趙州從諗。各種僧史和僧錄大都有關於從諗的記 載,但差別很大,後人給他塑造的形象不止一個。關於他的記載,最早見 於《袓堂集》,謂其「諱全諗,青社緇丘人」;《宋高僧傳》改為「釋從諗,青州 臨淄人」;《景德傳燈錄》記為「從諗禪師,曹州郝鄉人也,姓郝氏」。少於 本州龍興寺出家,至嵩山琉璃壇受戒,「不味經律,遍參叢林,一造南泉, 便無他往」。何時去趙州不清楚。《傳燈錄》以後,始記他卒於唐乾寧四年(897),壽一百二十。後謚為「真際大師」。《古尊宿語錄》載有南唐保 大十一年(953)「東都東院惠通禪師」所述《趙州行狀》,謂從諗死在戊子 歲,未記壽令。戊子歲系唐懿宗咸通九年(868)。這些記載之所以有如 此大的不同,與晚唐五代戰亂、消息隔離有關。但對他的禪法評價相當 一致。《宋高僧傳》說他「凡所舉揚,天下傳之,號趙州去(之)道,語錄大 行,為世所貴」。《傳燈錄》也說:「師之玄言,佈於天下,時謂趙州門風,皆 悚然信伏矣。」從諗的禪生涯全在趙州。趙州(河北趙縣),「安史之亂」後屬恆州 (河北正定)節度,歸成德鎮(軍)管轄;「安史之亂」後,奚人李寶臣(張忠 志)任恆州節度使;公元782年契丹人王武俊繼李氏自立,稱趙王,以恆 州為寘定府。次年,又對唐稱臣。此後,成德鎮與魏博、幽州兩鎮相呼 應,與唐中央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狀態。王氐二傳至承宗(? 一820)被 回鶻人王廷湊所取代。王廷湊史稱其「凶毒好亂,無君不仁」,比其前人 更甚,死於大和八年(834)。其子元逵繼位,開成二年(837),唐文宗詔以 壽安公主出降,會昌中.,曾參加唐中央對昭義鎮的討伐,任北面招討使, 與魏博軍同收山東三州,終於大中十一年(857)。其後,紹鼎、紹懿、景崇 (? 一883)等都實行「下禮諸藩,上奉朝旨」的方針,以唐王室貴戚的身份 拱衛中央,形同諸侯國家。王鎔繼位年方十歲,基本上靠向周邊軍閥藩 鎮納貢維持政權,直到出降朱全忠,為五代梁封趙王,天祐十八年(921) 被殺。從李寶臣到王鎔,成德鎮割據一百六十年,在中晚唐全國戰亂不 斷的局面中,是保持長時期相對穩定的地區之一。據日人圓仁所撰《入 唐求法巡禮記》,武宗毀佛,「唯黃河以北鎮、幽、魏、路等四節度使原來敬 重佛法,不毀拆佛寺,不條疏僧尼,佛法之事,一切不動之」。「鎮」即鎮 州,為成德鎮的治所。黃巢流寇全國,戰爭酷烈,然不及河北。河北三鎮 對佛教採取的保護政策和比較安定的社會條件,對於僧尼肯定起招徠的 作用。但由於這裡的自然環境遠不如江南,墾荒農耕不足以維持眾多僧 群,所以生活更加艱辛,大都得乞食飯齋,靠施捨度日,由此形成的禪風,與南方諸宗相比,孤憤多於容忍,峻烈多於洒脫,質直多於文采。禪史傳說,從諗八十歲始從遊方住趙州城東觀音院,住持四十年。 如果他卒於897年,是成德鎮後期的自保階段,當權者主要是王景崇; 若是卒於868年,則是王廷湊末年,王元逵歸順唐王朝的興旺階段。據 《趙州行狀》記,從諗初到趙州,所居十分簡陋。及至燕王(指幽州鎮) 兵臨鎮州界,有觀氣象者謂「趙州有聖人所居,戰必不勝」。燕、趙二王 因此罷戰,並發現「聖人」就是從諗,即時參禮。尋後,趙王發使迎入鎮 州城中供養,為之摩頂授記;又有竇行軍者,舍果園而為從諗作「真際 禪院」,由此「海眾雲臻」,燕王也從幽州奏到「命服」送至鎮州。從諗即 終於這一禪院,「道俗車馬數萬餘人,哀聲振動」。據此,從諗的活躍期 主要在鎮州而非趙州;他之所以受到趙王的禮遇,是因為他被當作國 之瑞祥,鎮國之寶;也被當作聯結幽州鎮的一種信仰上的紐帶。從諗 在河北承擔的角色,類似佛圖澄之於石趙,道安之於苻秦,很符合北方 少數民族政權對待佛教的態度,它們都不甚看重佛教的教義,所以無 礙於禪宗的流布。與從諗同輩的道一法孫,至少還有五個知名者在這 一地區活動。從諗的門徒,《祖堂集》無記,《景德傳燈錄》載法嗣十一人,七人見 錄,大多數分布在江南數省,而鎮州無一傳人,說明鎮州成為晚唐禪宗的 一個重要基點,與王氏割據的政治形勢直接有關,與禪宗本身的經濟結 構無關,因而只能是短暫的。贊寧說,真定帥王氏抗拒朝廷過制,「而偏 歸心於諗」,也反映了這一點。從諗傳播的禪觀為「平常心是道」,更確切些說,道一、普願關於「平 常心是道」之說,主要是通過從諗一系才大行起來的。據《祖堂集》傳,普 願向從諗解釋:此「道」不可「趣向」,「擬(向)則乖」;「道不屬知不知,知是 妄覺,不知是無記;若也(是)真達不擬之道,猶如太虛,廓然盪豁,豈可是 非」。從諗「於是傾領玄機」。因此,從諗所謂的「平常心」是不可是*非、不 可規定的精神主體,帶有更多的不可知論傾向;又因其虛廓無規定性,能 夠容納萬有,適應一切事變,所以兀然不動。他創造的「隨緣任性,笑傲 浮生,擁毳攜筇,周遊煙水」的生活方式,可以作為他的禪理的寫照。中唐以來,禪宗僧侶往往舉止乖僻,言語怪誕,使人們難以常理理 解,難用正常思維推斷。這種反邏輯、非理性的禪風,在從諗這裡表現得 尤為突出。有僧問,柏樹子還有佛性也無?」從諗答曰:「有。」又問幾 時成佛? 」答曰待虛空落地。」再問:「虛空幾時落地? 」答曰:「待柏樹子 成佛。」又有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答曰·/"亭前柏樹子。」僧說:「和 尚莫將境示人廣答曰:「我不將境示人。」於是重問:「如何是袓師西來 意? 」從諗仍答曰亭前柏樹子。」這個著名的「趙州柏樹子」公案,硬說它 有多少禪理還未嘗不可,另有一些就更加莫明其妙了。如某僧辭從諗, 從諗問他若有人問你見趙州也無,該怎麼回答? 」僧說:「只道見和尚。」 諗說,老僧似一頭驢,汝作摩生見? 」又一僧在從諗處五六年,從諗問他 的印象,他說:「師似一頭驢。」從諗乃問:「什麼處見似一頭驢r對曰:「入 法界見。」諗道:「去,未見老僧在! 」一次,從諗與一個七歲的孩子論義, 「以劣為宗」,輸者買胡餅給勝方吃。從諗先說:「老僧是一頭驢。」孩子 說,某甲是驢糞。」二人爭說自己最「劣」,久不得決。從諗認為「這個事 軍國一般大」,於是s集三百餘眾,請求公斷。大眾依然斷不得,說:「須 是具眼禪師始得。」三日後,這個七歲沙彌「覺察」,向從諗認輸b此一名 「趙州驢子」的公案,與普願的「水牯牛」相比,更增添了無聊的成分。然 而,人寧願像驢,而驢不如糞,在無聊中充塞著一種憤懣,一種悲涼,一種 壓抑的逭泄,是可以感覺到的。從諗還有一些禪語。他自云:「自往已來,未曾遇著一個本色禪師 有人問:「忽遇時如何? 」答道千鈞之弩不為奚鼠而發機。」又有僧問: 「如何是和尚家風? 」諗答不向你道。」又問為什麼不道? 」乃答:「是我 家風。」他曾以腳踢空中口吹。座主問:「這個是《涅槃經》中什麼義?」答: 「佛之一字,吾不喜聞。」但有人問:「師還為人木? 」師云:「佛也佛也。」他 的思想沒有離開佛教,但在佛教中他也沒有找到知音。因此,他感嘆不 遇色禪師,也不輕易發機,只以「不道(說)為道」。有人問,如何是學 人師? 」他答:「雲有出山勢,水無投澗聲。」這有「勢」無「聲」,固然可以作 為趙州象風「不道」的註解,而其所以造此家風,實在與其悲涼的孤傲有 很大關係。有人請他救世,他說:「老僧自疾不能救,怎能救得諸人疾?」 請者感到失望,以為學人由此將要「無依」了。他說:「依則榻著地,不依 則一任東西。」「無依」是獨來獨往,是他的禪性格,也是他的寘正家風。《古尊宿語錄》中附有後人集的《十二時歌》,據說是從諗的作品。它 以通順的文字,唱出了一個禪僧的貧困和辛酸:「誰道出家憎愛斷,思量 不覺淚沾巾」;「裙子褊衫個也無」,「裩無腰,袴無口」; 「土榻床破」,「老榆 木枕,全無被」;「尊像不燒安息香,灰里唯聞牛糞氣」;「食時辰,煙火徒勞 望四鄰,饅頭鎚子?前年別,今日思量空咽津」;夜間「獨坐一間空喑室,唯 聞老鼠鬧啾唧,憑何更得有心情,思量念個波羅蜜! 」這樣的生活條件,也 只能是「不習禪,不論義」,「比望修行利濟人,誰知變作不唧溜」。此處描 述的情景,可以代表北方多數禪眾依靠貧民布施為生的生活狀況和無可 奈何的低沉心緒。·從諗大約也是從類似的困頓生活中被推崇起來的,所以對趙王頗感 知遇之恩。趙王來拜,他不下床,侍者以為無禮,他解釋說:「上等人來上 繩床接,中等人來下繩床接,下等人來三門外接」,表示他對趙王十分尊 重。有人問:「如何得報國王恩?」師云:「念佛。」或許這是有意勸趙王出 家的。《行狀》記其為趙王授記,祝詞是「願大王與老僧齊年」,其實也是 一種勸告。及其臨終,託人「送拂子一枝與趙王,傳語云:此是老僧一生 用不盡底」。這是最明顯的勸趙王退身。這一系列勸說,或出於叢諗對 晚唐以來各種社會政治力量殊死鬥爭的形勢的觀察,或者就是他自身經 歷的體驗,是帶有情感的,真切的。王氐傳位至王鎔,被部將王德明所 殺,「至於赤族」。從諗是一個真正參透了政治風雲的禪師。 :..①鎚子:蒸餅的別稱。從諗至兩宋,聲名轉高,關於他的傳說很多,公案也多,被塑造的性 格則有了變化。其中最普通的,是把他說成是一個諂媚的人,例如說他 以阿諛普願為「卧如來」,普願始許其入室等類。另據《五燈會元》載:有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師曰:無。曰:上至諸師,下至 螻蟻,皆有佛性,狗子為什麼卻無?師曰:為伊有業識在。「業識」是《起信論》重視運用的概念,指「不覺心動"凡處於動態中的心 識,都可稱為「業識」。若從這個意義上說,狗子無佛性,則一切眾生應皆 無佛性,這當然要成為轟動佛教界的大事?,所以也為後來的禪眾所參。 但《袓堂集》另記,有問從諗:「如何是平常心?」師曰:「虎(狐)狼野干是。」 含義與此相反,也為宋代禪書採用,似乎沒有當公案處理。表明後人制 造公案和參解公案,不過是借題發揮的一種形式,不一定是史實,也不能 把後人的參解當作公案的本義。?二、鎮州義玄和臨濟宗風洪州禪系在河北的另一大家,乃是臨濟宗的創始人義玄。①義玄和普化義玄,俗姓邢,曹州(山東荷澤)南華人。關於他的生平言行,所有的 僧傳禪史都有記載,但零碎參差,不很一致。《祖堂集》、《宋高僧傳》等記 他終於咸通七年(866),《古尊宿語錄》收有他的弟子寫的《臨濟慧照禪師 塔記》,說他終於咸通八年(867),壽齡不詳,慧照是他的謚號。義玄的師 承也頗複雜,一般定他是黃檗希運的門徒,而《鎮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 則記其自言山僧佛法,的的相承,從麻谷和尚(指在蒲州麻谷山的道一①這與懷海所謂的「有情無佛性」不同。懷海指的「有情」是世俗的染情,從諗指的「業識」是 「動」識,「動」識包括染情,但也包括離染的菩提智恝。②以上關於#諗的引文,凡未註明出處的,均見《祖堂集》6後出的《景徳傳燈錄》的思想情緒, 都與之不合。如上引從諗用一腳踢空為上座解《涅槃經》義,並自釋曰「佛之一字,吾不喜 聞」。《傳燈錄》作「五百力士掲石義"原意全失。弟子寶徹)、丹霞和尚、道一和尚、廬山(指道_弟子歸宗智常)拽石頭和 尚」,一直到黃檗、石鞏(在撫州石鞏的道一弟子慧藏),列了一串名單,表 明他相承的只是禪宗的「玄旨」,而不限於某個禪師的衣缽言辭。《塔記》 說他「首參黃檗,次謁大愚」。大愚是廬山歸宗的弟子;歸宗則是希運敬 佩的禪師。總之,義玄是在江西系諸大禪師的哺育中成長起來的,代表 了此繫於唐末五代在北方的另一重要流向。綜合各種傳說可知,義玄於落髮受具後,曾先居講肆,「精究毗尼,博 賾經論」。繼之,「更衣遊方」?,輾轉至江西參希運,在黃檗麾下,以「行業 第一」聞。後來三次參問「如何是佛法的大意」,三次遭黃檗打,未領深 旨,遂向高安(江西高安)灘頭的大愚請教。大愚說:「黃檗與么老婆心 切,為汝得徹困。」義玄於言下大悟,常參加普請勞動,又為希運做信使, 與徑山、溈山多有往來。在這期間,可能還師事過德山宣鑒。離開黃檗 以後,繼續行腳參禪,後到鎮州(河北正定),於城東南隅臨滹沱河的小院 住持,因號「臨濟」。他在道一的另一法孫普化的佐助下,頗能轟動群眾。 及至兵革,有太尉默君和者,於城中舍宅為寺,即以臨濟為額,迎義玄居 之,「府主王常侍」曾延以師禮。不久,去大名屬魏州,河北省大名東), 住興化寺,終於此寺。據《景德傳燈錄》載,義玄有嗣法弟子二十二人,其中十六人見錄,主 要分布在河北三鎮,以鎮州的寶壽沼、三聖慧然和魏州的興化存獎為代 表,有個別人在江南傳禪,即潭州的灌溪志閑。義玄的禪師生涯主要是在行腳乞食中度過的,與趙州從諗的經歷大 體相同。他以「孝」聞名,而竟至於出家;本在官寺研習經律,而不得不 「更衣遊方」,其中的隱衷雖不得知,但遭遇的坎坷和不幸是可以推想得 到的。他敬佩和接近的知名禪師多半禪行乖誕難解,對他的禪風的形成 當有不小的影響。除前已敘述過的數人外,像廬山歸宗常「敲鼎蓋」或 ①「更衣遊方」,語出《塔記》,指改為俗裝遊方」是被迫的。「彈指」以示「觀音妙智力」(觀音行),石鞏慧藏則常拽人鼻孔悟人,或張 弓架箭接機。佐助義玄的普化,原為道一弟子蒲州盤山寶積的門徒,《袓堂集》、 《景德傳燈錄》、《宋高僧傳》等均有記載。他先在鎮州,瘋癲佯狂,出言無 度。尋常暮宿塚間,朝游城市。見人無高低,皆振鈴一聲,有回顧者,即, 展手雲乞我一錢。」非時遇食亦吃,顯然是頭陀行的變種。他曾與「馬 步使」喝道並喝,被打五棒,曰:「似即似,是即不是。」 ?又振鈴街頭雲:「明 頭來也打,暗頭來也打。」?嘗暮入臨濟院吃生菜飯,義玄道廣這漢大似一 頭驢。」普化便作驢鳴。有可能因為他經常到這裡偷吃東西,所以義玄稱 他「賊賊」,他也以「賊賊」作答。他曾用「臨濟小廝兒,只具一隻眼」譏諷 義玄。此後,普化成了義玄傳法最得力的助手。咸通初(860),普化先於 義玄死,死前告知郡人死期,「眾人云集相隨」,連走四天,始入棺而逝。「郡人奔走出城,揭棺視之,已不見,唯聞鐸聲漸遠,莫測其由」。普化被目為「風漢」,在市民中可以起到與神異類似的轟動效果,這 是義玄創建臨濟宗得以成功的一個條件。在「佯狂」中深蘊著憤世嫉俗 和辛酸痛楚,能引起不少同道者的共鳴;對於熱衷世間功利者,也不無發 聵警覺的作用。普化是義玄的影子,在紛亂的年代中反映著一種消極無 望的社會情緒。就此而言,義玄與從諗是一樣的,不過義玄將這種情緒 進一步禪化,並使之成為一種模式,具有更強的感染力和影響力。②棒喝交加和毀佛毀祖義玄的禪模式,可用《祖堂集》的「以喝、打為化門」來概括。「喝打」 或「棒喝」,作為表現禪機一種的「勢」,並不是義玄的專利,但把這種方式 貫穿於一切禪行中,則是臨濟的獨家門風。他到處宣傳他「在黃檗處三 度發問,三度被打」。若有人擬議,先是「喝」,「隨後打」P打使用棒杖,故①義玄以「棒喝」示禪?此處的聲喝和棒打,雖形「似」禪,而實非「是」禪也。要在「似」中 悟."是」。②「明喑』』是一對範疇,出於《壇經》。一般指理與事、智與愚。 曰棒打。他與一個叫洛(樂)普的禪師對話,問:若「一人行棒,一人行喝, 阿那個親?」洛普答:「總不親。」又問親處作么生? 」洛普便喝,義玄便 打。這種喝打,有表示言語投機的意思。但實際運用時含義很雜,義玄 自己解釋說:「有時一喝,如金剛寶劍;有時一喝,如踞地金毛師子;有時 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時一喝,不作一喝用。」「寶劍」可喻斷惑,「師子」可 喻醒迷,「影草」或喻試探,「不作一喝用」或指無意義。棒打的含義當與 喝大同,不過是施與迷惑更嚴重的情況。臨濟門風素以峻烈著稱,其表現不僅在以棒喝應機,也反映在毀佛、 毀袓、罵僧和排斥經典三藏上。他說:大善知識始敢毀佛毀祖,是非天下,排斥三藏教,辱罵諸小 兒,向逆順中覓人……自古先輩到處人不信,被遞出,始知是 貴;若到處人盡肯,堪作什麼?這至少是在佛教領域內公開號召反潮流、做叛逆。他反對思想有任何束 縛,以至教人「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袒,逢 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他稱「坐禪觀行」的禪師是 吃飽了的「老奴」,罵座主講家為「野狐精魅」、「野干」,呼「無位真人(心 佛)是什麼乾屎橛」,說「十地滿心,猶如客作兒;等、妙二覺,擔枷鎖漢;羅 漢、辟支,猶如廁穢;菩提涅槃,如系驢橛」,如此等等。對既有的佛教秩 序和佛教教義憎恨之深,溢於言表,這是否意味著是對當時的社會秩序 和倫理觀念的憎恨,值得深思;但其與當時社會上的排佛浪潮和佛教改 革的聲音相呼應,成為從內部持續破壞傳統佛教的重要因素,當無疑問。毀佛毀袓(不受佛祖拘束)、殺父殺母(不為家族樊籠),類似的思想 也可以從義玄的前輩那裡推論出來,但用如此激烈的言詞表達出來則是 史無前例的,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晚唐五代封建主義上層建築和意識形 態土崩瓦解的狀況,至少在客觀上適應了地方性獨立自主的需要。後來 的一些士大夫特別欣賞臨濟宗的呵佛罵袓,是因為可以用它來指桑罵槐,藉以發泄對於當前政治腐敗和道德墮落的牢騷與不滿。宋元以來, 有相當一批具有叛逆性格和反潮流精神的人物服膺臨濟宗旨,與此不_ 無關係。 .①自信自主和「立處皆真」然而,義玄的棒喝應機和呵佛罵袓,有他自己的理論基礎和人生准 則。理論上,他繼承的是道一以來的「即心即佛」,而突出個人的:"自信」。 他與其師黃檗略有不同,不是一般地反對求知存見,而是強調「求真正見 解」,而「真正見解」,說到底,就是認識到你與袓佛不別,你就是佛,由此 樹立牢固的「自信」。他說,如今學者不得,「病在不自信處。你若自信不 及,即使茫茫地徇一切境轉,被他萬境回換,不得自由」。他反對任何向 外的馳求,不論它多麼尊貴;要求擺脫一切境界的支配,不論它多麼美 好。只有這樣,自己才能成為自己的主人,而不致淪為境界的奴子。他 號召人們做「大丈夫漢」,決不「自輕而退」,不「屈言我是凡夫,他是聖 人」,不「被他凡聖名礙」。他說:I大器者要不受人惑,隨處作主,立處皆真,但有來者,皆不 得受。又說:大丈夫漢不作丈夫氣息,自家屋裡物不肯信,只么向外覓,上他古人閑名句?倚陰博陽,不能特達;逢境便緣,逢塵便執,觸處惑起,自無定準。正是為了喚起人們的自信、自尊、自由、自主、自有定準,不受外界環境的 支配,做到立處皆真,所以他喝他打,以至於逢到什麼便殺什麼。_義玄發揮了黃檗關於「一精靈分為六和合」的哲學觀,認為人人都有 一個「無形段」的「歷歷孤明」。這「孤明」是「真佛」、「真道」、「真法」,此三 者混融和合而為一,是世與出世法的本源,也是人們理應自信的基石。 對於這一「人人未曾欠少」的「孤明」,若不辨不信,一味向名句境界上生 解,等於負死屍行,擔擔子走,踏破草鞋也是黑暗深坑。這「孤明」其實就 是「靈知」的別稱,其特徵是「空」,由它派生的「世、出世法,皆無自性,亦 無生性,但有名字,名字亦空」。佛教最多是一種用來治病、解縛的藥方, 本質則是假話,欺弄小兒。在這個意義上,他斥罵種種執持傳統佛教的 僧侶為「一般瞎禿子」。義玄堅持禪宗的基本宗旨,認為「擬心即差,動念即乖」,一切境界無 非是「業識」的言語施設,如人著衣,衣有種種,終不是人。因此,解脫之 道在於「無心」,實現「無心」的途徑是「歇念」或「息念」。「歇念」的主要標 志是「無求」、「無依」,既不向外索求,也不依他教導,不要「無事」找事。 這也正是江西系一貫倡導的行平常心,做平常事,平常心是道。他說: 「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卧。」「無用 功處」即是「歇念求心歇處即無事V"無事是貴人」;「一念心歇得處, 喚作菩提樹」。他的理想人生,歸根結底,是「無事過時」,是標準的混世 主義,這在當時的義玄,可能有許多無可奈何的苦衷。處於社會崩潰邊 緣的時代,有事可能不如無事,逍遙也許勝於參與。他極強調「有求皆 苦」的佛教原始教義,又時時流露出生死無常的感慨。由於我們對他的 出身和經歷幾乎一無所知,很難揭示導向他這種禪觀的具體原因。②臨濟賓主句①佛教發展到晚唐五代,到處漂泊流浪的行腳僧大增。與社會的劇烈 動蕩相應,佛教內部爭取生存空間和勢力範圍的鬥爭也日趨激烈。禪宗 經歷了緘默靜坐、不立文字、農禪兼行、寓禪於作等各種變化,現在必須 適應行腳天下、接應四方的新形勢,創造出新的行禪方式,這就是「參禪」 和「應機」。「參禪」本指探究禪的奧秘,與禪僧正常的訪師問道同義,有時則只①本小標題下的引文,見《鎮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人天眼目》。但被總結得如此系統,可能 是出自後人之手。是遊動僧侶尋找吃住的口實廣應機」,指對來訪者的身份、動機、水平、臨 事言行等具體情況(機)的觀察,理應給以相當而不失本宗的酬答(應)。 後人傳說,義玄總結了不少主客間應對的方法,將歷來禪宗重視的「機 辯」又推進了一步,成為自家門庭設施的組成部分。他說:主客相見,便有言論往來,或應物現形(根據不同人表現為 不同面貌),或全體作用(以本來面貌出現),或把機權喜怒(以 喜怒為手段),或現半身(留有餘地),或乘師子(示以智),或乘 象王(示以理)。這種根據不同情況釆用不同對應的方式,也是義玄寓禪於人際關係的總 原則。他還用三句偈言概括他的宗風:「三要印開朱點窄,未容擬議主賓 分」;「妙解豈容無著問,漚和爭負截流機」;「看取棚頭弄傀儡,抽牽都藉 裡頭人」。他自己解釋道,這三句中,每「一句語須具三玄門,一玄門須具 三要,有權有用」。這「三句」、「三玄」、「三要」的含義,後人有些解釋,但 那是後人的事,他的意思是:在賓主問答中,要設法制止對方長篇大論 (擬議);主人的言行不可盡情表露,要話中有話,行中含機;要善於截取 對方言行,權變應對(漚和、權用)。「三句」中的第三句就帶有玩世不恭 的悲觀情緒了,既可能是他對社會人生的認識,也可能是他對賓客酬問 的態度。義玄關於主客關係的言論,總稱為「臨濟賓主句」。他說:「今時學者 總不識法,猶如觸鼻羊,逢著物安在口裡,奴郎(主)不辨,賓主不分,如是 之流,邪心入道。」他把區分賓主關係看成是辨別主奴關係的大事。「隨 處作主」,不為萬境所惑,「應物現形」,不把物形當真,這是處理賓主關係 的立足點。他說我有時先照後用,有時先用後照,有時照用同時,有時 照用不同時。」以此分別對待不同的來客,以保證主人的身份。「先照後 用」,是以存「人」(情識)而破法執(客境);「先用後照」,是以存「法」而破 人執;「照用同時」,是人執、法執皆破,故形容為「敲骨取髓,痛下針錐」;「照用不同時」,賓主分立,有問有答,不拘一格,「應機接物」。禪史稱這 種「賓主句」為「四照用」,但解釋上不全相同。與此類似的「賓主句」,還有所謂「四料簡有時奪人不奪境,有時 奪境不奪人,有時人境倶奪,有時人境倶不奪。」義玄對此各用兩句偈言 式的譬喻作的解釋過於繁細,此處不再重複。另一種「賓主句」被稱作「四賓主」,是用來衡量賓主應對間的得失成 敗的;一曰「賓看主"。參學者先拈出一個「膠盆子」 ?,「善知識」(師長)不 辨此境,便在這境上作模作樣,即使被參學者斥喝,也不肯放下,「此是膏 育之病,不堪醫治」,失敗者是「善知識」。二臼「主看賓」。「善知識不拈 出物,只隨學人,問處即奪;學人被奪,抵死不肯放」,失敗者是參學者。 三曰「主看主」。學人拈一個「清凈境善知識辨得是境,但把它拋向坑 里;學人則言:大好善知識!善知識即云:咄哉,不識好惡!學人便禮 拜。」這是雙方都很理解,因而都不失自家作主的對答。四曰「賓看賓」。 「學人披枷帶鎖出善知識前,知識更與安一重枷鎖,學人歡喜,彼此不 辨」,所以兩者只能同時為奴為囚。「臨濟賓主句」表現了禪宗內部鬥爭的特殊方式,隱晦得令人難以常 理測度。但其中貫徹的這一禪系的根本精神是清楚的:以徹底的空觀, 打破一切精神枷鎖,做無求人、無事人、自由人,儘管是在流浪中,需要以 乞食赴齋維持生計。臨濟義玄繼承了江西禪系重視獨創、反對因襲的傳統。他自己希望 能「成一株大樹,與天下人作陰涼去在」。偽山評論義玄對於其師黃檗的 關係時說,見與師齊,減師半德;見過於師,方堪傳授。」這種要求一代高 於一代的精神,是禪宗特別是臨濟宗得以長期延續的又一個因素。《袓堂集》關於義玄的記載,與《古尊宿語錄》所收的內容頗異。《袓 堂集》說,義玄系因黃檗指點,受大愚數杖始悟,他曾表示,這一櫸令他①膠盆子即盛膠的盆子,這裡喻指很容易纏粘人的命題或禪勢。 「入佛境界,假使百劫,粉骨碎身」,難報如此深恩,「因此侍奉大愚經十餘 年」。至大愚臨終,囑其以後出世傳心,「第一莫忘黃檗」。則義玄的棒喝 實出大愚。高安大愚素以「諸方行腳,法眼明徹」為人稱道,不好群居,獨 棲山舍,餘事不詳。這一記載關係臨濟宗的師承,不關宗風大局,附 備參考。①義玄門徒和魏州存獎義玄死後不久,河北掀起了軍閥割據的戰爭,一直延續到五代十國, 一變而為全國遭破壞最嚴重、人民受苦難最深重的地區之一。然而,北 方諸大強鎮的首腦和五代諸朝幾乎無不奉佛,使佛教再度成為逃亡者的 避難所。義玄的門徒們在戰火紛飛的夾縫中求得生存,而且有所發展。 其中影響後世最大的,是魏州興化寺的存獎。存獎,自《祖堂集》以來,所有「傳燈」體禪史都有記載,詳略不一,內 容也有差別,而對其生平均未言及。綜合《天聖廣燈錄》、《古尊宿語錄》 等大致可知,他是*欒城(河北中部偏西)來到臨濟的,後來向南方行腳 一匝,又回到鎮州,「在三聖(慧然)會裡為上首」;爾後投奔魏州興化寺的 大覺,為大覺當院主。據此,他在義玄門下屬於幼輩,三聖、大覺是他的 師兄,而他並以師長視之。在開堂日,他第一炷香為三聖,第二炷為大 覺,最後供養臨濟,表示他尊重自己的傳承。三聖所在的鎮州,當時仍是 成德鎮的中心;大覺在魏府(河北大名),是魏博鎮的中心。至公元9世 紀80年代末,二鎮的長期聯盟關係遭到破壞,分別被朱全忠和李克用控 制,保持約~百五十年的穩定地區,變成了梁、晉兩家爭奪的主要戰場。 907年,後粱建國;923年,後唐取而代之。三聖、大覺可能死在這一戰亂 年代。?存獎則死於後唐庄宗同光(923—926)年間。存獎經歷了中國歷史上災難最深重的時期之一,且住在當時災難最 深重的地方。據傳,後唐庄宗駕幸魏府行宮,曾把他作為「有道德之人」 ①義玄的另一弟子灌溪志閑,死於乾寧二年(895),他的年齡與三聖、大覺等相差無幾。 召見。帝雲:「朕收下中原獲得一寶,未曾有人酬價。」存獎問:「如何是陛 下中原之寶?」「帝以手舒襆頭腳。師雲·.君王之寶,誰敢酬價!聖顏大 悅,賜紫衣、師號,師皆不受。選馬~匹與師乘。騎馬忽驚,師遂墜傷 足。」存獎令院主為做木拐子,拄拐繞院行,「問:汝等還i只得老僧么?僧 雲:和尚爭得不識!師云:癘(踉)腳法師,說得行不得。遂上堂,以此示 眾,眾皆無對。擲下拐子,端然而逝。」敕謚「廣濟大師」。這個故事,有些 像新豐翁折臂,不過存獎傷足不是為了逃避兵役,而是拒絕為新王朝貼 金。從抗拒到死亡,都滿含禪機,有可能出自後人的加工。可是,「說得 行不得」一語,不是有切膚之痛的人是很難說得出的。《景德傳燈錄》記 存獎「為後唐庄宗師」,《祖堂集》等也以「國師」稱呼他,不知是否還有別 的裉據。?存獎沒有系統的禪理論留傳下來。他自雲「於三聖師兄處,學得個 賓主句」,後被大覺「折倒了」;他又要求從大覺師兄處學個「安樂法門」, 結果被「痛打一頓」,「即於棒下薦得臨濟先師於黃檗處吃棒道理」。因 此,在存獎一代,棒喝成為更主要的闡化形式,「賓主句」之類的應對語言 其實是沒有的。他曾評論「三聖為我太孤」,「大覺為我太賒」。「孤」而傲 世,「賒」而悠遠,這種性格在存獎身上確實印有朦朧的痕迹。存獎的嗣法弟子,《景德傳燈錄》記有二人,《天聖廣燈錄》載有五人, 其中汝州寶應禪院(或稱南院)慧顢禪師,生卒不詳,傳延沼(昭),於汝州 (河南臨汝)風穴山聚徒,大振諸方,汝州遂成為五代、宋初臨濟宗的 大本營。以上是綜合各種燈錄所記,有關存獎的事迹與言行大都已成定論。 然而,《全唐文》收唐公乘億所撰《魏州故禪大德獎公塔碑》,與傳燈錄所 傳相差不啻天壤。碑文稱,存獎俗姓孔,原籍鄒魯,為孔子後裔,乃袓乃①關於存獎與後唐庄宗的對話與關係,《佛袓統紀》記是三聖慧然。見《佛袒統紀》卷四二。又, 卷五四亦記唐庄宗問ia於三聖悤然,及亡,謚廣濟太(大)師,通寂之塔。」父官於薊州三河(河北三河),遂生於薊。年七歲辭親出家於三河縣盤山 甘泉院禪大德曉方。大中五年(851),盧龍節度使張公?置壇場,始受戒; 大中九年,又於涿郡(河北涿縣)新起戒壇,存獎設講筵。後謁臨濟大師 元公(義玄),「得奉旨歸,傳黃檗之真筌,授白雲之秘訣」。此後,歷游諸 方/西自京華,南經水國」,至於鍾陵(江西南昌),「遇仰山大師,方開法 宇,大啟禪局」,乃參解奧義,仰山「稱嘆再三」。「遽聞臨濟大師已受滿 相遂追至中條山,得獲參隨。時「太尉中令何公」③遣專使迎請義玄 至於府下(魏州),止於觀音寺江西禪院,「簪裾繼踵,道俗連肩」。不到一 年,義玄死去,大約存獎即止留此院。乾符二年(875),即李茂勛逐張公 素「幽州節度使?押兩藩副使」並自立為盧龍節度使的那年,幽州臨壇律 大德惟信、涿州石經寺監寺律大德容嶼等,祈請存獎北歸故鄉盤嶺,被當 時的魏博當政者中丞韓公?之叔勸阻,並立精舍,「開解脫門,演無量法」。 中和三年(883),樂彥禎取代韓氏為魏博主。文德元年(888),羅弘信取 代樂氐為節度使,存獎即死於此年,五+九歲。這一碑文應該受到重視,它反映了晚唐河北三鎮的佛教狀況和統治 集團的佛教政策,有史料價值。作者公乘億曾以儒士身份為樂彥禎幕 府,贍禮過存獎;碑文寫於存獎死後的第二年,受其弟子藏暉之託。據此 勘對各種燈錄所傳,存獎不可能與唐庄宗相遇是勿庸贅言的。但這並不 能完全抹殺燈錄在思想上的真實性。碑文把存獎描繪成一個謹守戒律、 演說經教的法師,與禪宗全不相干;他的「親信弟子」藏暉、行簡,也不見 於禪宗史籍。存獎在禪宗中的地位,主要是由他移居汝州的門徒們確立①張氏據盧龍(即幽州,包括北京西南和河北盧龍,公元762年改幽州節度使兼盧龍節度使), 始於會昌初年的張仲武,授節度使者則為大中初年(約850>的張允伸(784—871),他同時為 檢校散騎常侍。②滿相,當指受具足戒,是僧侶合法化的蜇要標誌;或栺修滿菩薩行的僧人。③何氏據魏博(治所在今河北大名東北〉始午大和三年(829)何進滔。兼中書令的是何ffi順(? 一④新立的幽州節度使為李茂勛,是回鶻人。⑤韓氏據魏博始於咸通十一年(870>的韓君雄,一傳十二年。起來的,他的·門風經過這些門徒的加工,是可以想見的。同一個禪師,有 兩種以上的造型,在禪史上並不少見,存獎則是其中突出的一個。5-3贛湘禪宗的復興和溈仰宗會昌毀佛以後,首先在江南重新振興禪宗的,是洪州禪系的禪師希 運和靈祐。希運後來被推為臨濟宗的祖師,靈祐是溈仰宗的創始者,他 二人重振禪宗的活動,都受到了裴休的積極鼓動和有力抉持。一、希運的不求知解和「無心是道」希運,福州閩縣(福州市)人,自少於高安(江西高安)的黃檗山出家, 《宋高僧傳》把他列在《感通篇》,當作有神異功能的人物看待。《袓堂集》 記他「閌閬無生,不拘小節」。先游天台,後至上都(西安),因行分衛(乞 食〉,遇一老女,問答之間,希運「玄門頓而盪豁"擬欲師承」,阿婆則介 紹他到江西參承百丈,並預示「他日為人天師」,希運遂投入懷海門下。 然而據裴休的《傳心法要序》,希運「乃曹溪六袓之嫡孫,西堂、百丈之法 侄」,不言他是百丈之徒;《傳燈錄》等又說他曾參南泉普願,普請擇菜;參 鹽官齊安,論色空等義。希運自己表示,馬大師弟子中得「正眼」者,止三 兩人,「廬山和尚(智常)」是其中之一,似乎他還師事過智常。因此,只能 說希運師承的是江西禪系,師長則不限於懷海一人。後來希運回到黃檗 山,「四方學徒望山而趨,睹相而悟,往來海眾常千餘人」。會昌二年 (842),希運被裴休迎至鍾陵,逃避了會昌法難;大中二年(848),又受裴 休之請,北上宛陵(今安徽宣城)。終於大中九年(855)左右,謚「斷際禪 師」。裴休整理他的言論為《斷際禪師傳心法要》,另有《宛陵錄》,也多是 記錄與裴休的問答。從禪史記載看,希運傳禪發機喜語、勢兼用。他曾對問「西來意」的 僧人以「打」回應;對雲集堂上聽講的大眾,「把棒一時趁出」。又曾以大雄山上的「大蟲」自居,「打百丈一摑」。《傳燈錄》說他的「施設,皆被上機, 中下之流莫窺涯涘」,指的大約就是這類情形。他批評當時的一些行腳僧,但 知學語言,「到處稱我會禪,還替得汝生死么? 」說明他的門庭設施重在解決生 死出離問題,思想比較深沉;又曾大言,大唐國內無禪師」。並解釋說:「不道 無禪,只道無師」,自認為稱得上禪師的人寥寥無幾,所以正面表述自己見解 的時候不多。《傳心法要》和《宛陵錄》則相當詳盡地記錄了他的言論,反映了 他的全面主張——也許是與裴休相通的主張。希運的整個禪理論,可以用兩句話八個字概括:「即心是佛,無心是道。」 若細考察,則有異於荷澤宗密而雜輝江西、牛頭兩家之說,也可以作為中唐禪 理論的一個總結,所以創見雖然不多,糅為一體則別成一種風格。從「即心是佛」的傳統命題出發,希運突出地反對「向外求佛」,特別 是反對「廣求知見」、「唯認見聞覺知」等重智派的主張和修持方法。他認 為「闡提」中有一種叫作「善根闡提」的,否認佛教有大乘、小乘的區別, 否認佛與眾生有差別,否認「佛道」與「魔道」有差別,否認通過「教法」可 以得悟。他認為,這樣的闡提應該讚揚,應該推廣。在他看來,「今時人 只欲得多知多解,廣求文義,喚作修行,不知多知多解,翻成壅塞」。追求 知解,本質是希望「於教法上悟,不於心上悟」;「若不於心上悟,乃至於教 法上悟,即輕心重教,遂成逐塊,忘於本心」。因此,他說:「我此禪宗,從上相承已來,不曾教人求知求解。」有時教 人「學道」,只是一種「接引之詞」,事實是,「道亦不可學」。這樣,「即心是 佛」就變成了批判經教和知見,指斥義學和開法分流的口號。?「一心」明凈如虛空,具足一切功德,所以不假修添。但它「無一點相貌」,不動不搖;不管多麼高妙的思想,「舉心動念,即乖法體」,在這個意 義上/"一心」又是「無心」,而「無心」即是「息慮」,令心全無思慮,所謂「息念忘慮,佛自現前」;「沙門果者,息慮而成,不從學得」;「只怕一念有,即 與道隔矣」。所以說「無心是道」。希運由此又回到了《壇經》提倡的「以 無念為宗」的旨趣。據他看,凡人多以為「境礙心,事礙理」,所以「常欲逃 境以安心,屏事以存理」。法相宗人倡導「唯識無境」,就屬於此類。其實 恰巧相反不知乃是心礙境,理礙事。但令心空,境自空;但令理寂,事 自寂」。因此,他主張「心境雙忘」,而以「忘心」為根本。「忘境猶易,忘心 至難。」所謂「愚人除事不除心,智者除心不除事」,這就是他的「無心是道」的核心內容。在這些基本思想中,希運特別發揮了「靈(覺)性不滅」和「本無所有」 的觀念。他曾指導凡人臨終前的觀法;但觀五蘊皆空,四大無我,真心無相,不去不來。生時性亦不來,死時性亦不去,湛然圓寂,心境一如。在這裡,「靈(覺)性」又稱「精明」,即』「心」本體,是唯一的、永恆的真實;其餘四大、五蘊、三界六道、世與出世,全是它動念思慮的產物,因而全屬虛 妄。修道的根本任務,在於擺脫生死,超越輪迴,復歸於「精明」的湛然圓 寂狀態。在現實的日常生活中,是使一切言行與「精明」的寧靜相應。這種力圖擺脫「無常」、幻想永恆的追求,使希運的禪思想倍加接近 佛教的原始教義,而更具有了中國本土的哲學色彩?,在外觀上,則釆取 否定一切的立場,以致說「無心無法」、「無事無物」、「無人無佛」、「無道理 可說」。正是在強調空無一切的情況下,希運講了只有在惠昕以後的《壇 經》中才出現的一些言論。其一是,慧能對追趕他的惠明說:「不思善,不思惡,正當與么時,還我明上座父母未生時面目來!明於言下忽然默契, 便禮拜云: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其二是,引慧能的偈為「本來無一物,何 處有塵埃?」 這反映了希運禪觀中蘊涵有牛頭宗系「本來無事」的宗旨, 也表明了構成各種《壇經》版本的複雜情況。在修持方法上,希運比他的袓師們更強調「直下頓了」,即一言一勢, 皆可覺悟。「頓了」的是「心」,名曰「悟心」;「悟心」的標誌則是「無心」,所 以他經常說「當下無心,便是本法」。「本法」便是抽象的心體。以其不可 言說,又謂「直下無心,默契而已」。這樣,「唯直下頓了自心是佛,無一法 可得,無一行可修,此是無上道,此是真如佛」,總稱「直指人心,見性成 佛,不在言說」,亦名「單刀直入」。由此得悟的人/"於一切時中行住坐 卧,但學無心」,「向無中棲泊」,以致「如痴人相似」,「如寒灰死火」、「枯木 石頭」,由此就能達到「所見一塵一色,便合無邊理性,舉足下足,不離道 場」;「語默動靜,一切聲色,儘是佛事」,從而成為江西禪師們理想的「見 性人」、「無求人"無事人」或「自在人」,即真正的「道人」了。這一由禪師和文士共同完成的禪理論,儘管是江西系諸支與牛頭宗 的一種拼湊,但意義不小。它在批判經教中,創建了自己的禪教;在痛惡 知解中,教他人以自己的知解;在倡導默契中,撰寫自己的言語;在「無 常」空幻的煩惱中,總希望有一個靈性。這是士大夫禪的一種內在矛盾, 在多數參禪的文人中都有表現,所以也最容易引起這一階層的呼應。希運的弟子,《祖堂集》收有三人,《景德傳燈錄》列十二人,六人見 錄,分散在大江南北,最著名的義玄在河北,被認為是直承臨濟宗旨;余 下多數徒眾在江南活動。二、靈祐、慧寂和溈仰宗與希運同一時代,主要在湖南復興禪宗的,首推靈祐。靈祐,《祖堂集》、《宋高僧傳》等均有傳,《全唐文》有鄭愚所撰《潭州 大溈山同慶寺大圓禪師碑銘並序》。俗姓趙,福州長溪(福建霞浦)人,年 十五,依本郡律師剃髮,於杭州龍興寺受戒,並學究律科。後入浙江天台 山,遇寒山子,造國清寺又遇拾得,均指示他去洪州依止大智(懷海)。年 二十三,游江西,參百丈,頓了祖意。元和末(820),隨緣長沙,因過大溈 山,遂庵于山上,「凄凄風雨,默坐而已」。於是徒眾漸聚,為之結構廬室, 「以至於千有餘人,自為飲^綱紀」。時襄陽連率李景讓統攝湘潭,乃奏 請山門,號同慶寺。如此十數年,「言佛者天下以為稱首%會昌毀佛,遂 空其所,靈祐「裹首為民,惟恐出蚩蚩之輩」。及至宣宗解禁,出為湖南觀 察使的裴休,「固請迎而出之,乘之以己輿,親為其徒列」,乃重新削髮,回 歸其所,諸徒復聚如初。崔慎由亦崇重加禮。大中七年(853)卒,年八十三。盧簡求為碑,李商隱題額。又十一年(863),謚大圓禪師,鄭愚碑寫 於咸通七年(866)。靈祐經營的大溈山,代表了唐後期南方禪宗的典型結構:一方面居 山聚徒,自給自足,自為綱紀,長住人口達到~千五六百人,比百丈懷海 的規模還大,為當時僧俗所普遍注目;另一方面,密切與官府和文人的關 系,爭取從地方到中央各級官吏的支持,獲得合法地位,增強社會影響 力。《宋高僧傳》提到靈祐接觸的寒山、拾得,是當時佯狂、瘋癲,被視為 有神異的僧人,與輔佐臨濟義玄的普化類似。據說,靈祐自身也有許多 靈異故事,一直到臨終,還有「水泉旱竭,禽鳥號鳴,草木皆白」的傳說。 這些,當然容易煽起群眾的信仰熱情,但其最終能夠成功,是因為被大量 遣散的僧侶需要安置,而在黃巢造反前夕,日益惡化的生活條件又不斷 地迫使農民向僧侶隊伍流動。禪僧定居,有廣泛的群眾基礎。因此,僅 從維護社會安定出發,當道者給這些流亡者以自食其力的機會,比之無 區別地釆用暴力打擊更為妥當。《袓堂集》載靈祐弟子五人,《景德傳燈錄》記四十三人,十一人見錄, 大體分布在江、淮、閩流域。其中在袁州(今屬江西宜舂)仰山傳禪的慧寂影響最大,後人即以他為代表的靈祐禪系名之為「溈仰宗」。慧寂原籍 韶州懷化,俗姓葉,年十七出家,「斷左手無名指及小指置父母前,答謝養 育之恩」,依南華寺通禪師剃髮。次年,以沙彌身份行腳,先參宗禪師,再 禮耽源,數年後始造大溈山投靈祐門下,約十四五年。「年三十五,領眾 出世住,前後諸州府節、察、刺使相續一十一人禮為師」。曾住王莽山,中 止仰山,「學徒臻萃」;後居洪州觀音院,「接機利物,為禪宗標準」。卒於 韶州東平山,時間不詳,年七十七。關於溈仰一家宗風,諸燈錄記載亦不盡相同,後人評論各有所重。 事實上,在世界觀、認識論、處世哲學和對傳統佛教的態度等重大問題 上,都沒有超出他們的先行者,但具體表現卻比較雜亂,致使溈山與仰山 之間也出現不少差異。據《袓堂集》,靈祐很重視「體用」這對範疇在禪中的運用,認為現下 諸人「只得大識,不得大用」,實際上需要體用兼得,不可偏廢。可以說 這是靈祐主張的唯一特點。一次普請摘茶,慧寂與之講話,靈祐說:「只 聞汝聲,不見子身」,請現身見。慧寂便把茶樹搖動。「師云:只得其用, 不得其體。」慧寂反問靈祐:「來審和尚如何?」師則沉默不語。慧寂評曰: 「和尚只得其體,未得其用。」「體」無定相,不可言說;「用」必有相,必須言 說,這是矛盾。禪宗中的懷疑論和不可知論傾向將這一矛盾絕對化,以 致把體、用對立起來,分離開來,牛頭、徑山,以至臨濟,大致可以代表這 種趨向;特別看重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的唯心主義派別,則多半主張體用 一致。前述石頭希遷是這一主張的大家,靈祐也屬於這個範圍。《景德 傳燈錄》記靈祐說:以要言之,則實際理地不受一塵,萬行門中不舍一法。若也單刀趣入,則凡聖情盡,體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這裡「理」是體,「行」與「事」是用,「理地不受一塵」是得「體」,即認識到三 界唯心,虛幻不實;「萬行門中不舍一法」是得「用」,即將既得的觀念貫徹 於一切行為之中,而不是去逃避和捨棄塵世間事。所謂「一切時中,視聽 尋常,更無委曲,亦不閉眼塞耳,但情不附物即得」。然而,若當真認為 「視聽尋常」,做「無事之人」,與世俗行為全然無異,那也是體用分離的表 現。靈祐問雲岩禪師:「尋常道(是)什麼?」對雲某甲父母所生口,道不 得」,表明他是很注意體用之別的。隱峰.禪師來訪,無語而去,靈祐向左 右說莫道無語,其聲如雷」,隱峰看重的是得「體」。雲岩說,葯山的「大 人相」是「水灑不著」;靈祐說:百丈的「大人相」是「蚊子上鐵牛,無你下嘴 處」。「相」也是一種「用,體」是一,「用」無量,得體的人盡可有種種相 狀表現,但自己不著「相」,也不容他人以「相」識量,這才是「理事不二,即 如如佛」。有人曾用「狗銜赦書,諸臣避路」這一諷刺宦官的話揭示靈祐對於 「用」的重視,同時提醒人們不要被假相所惑。靈祐讓侍者喚第一座,「第 一座來。師雲:我喚第一座,干闍梨什麼事! 」「第一座」、「闍梨」是普通名 詞,可以泛指任何具有此種身份的人,而一個具體的人可以用很多類似 的普通名詞稱謂,因此,禪者不應惑於名而失其實,得其用而忘其體。據 傳,靈祐臨終問其門徒:「老僧死後山下作一水牯牛,脅上書雲:溈山僧某 甲;與么時喚作水牯牛,喚作溈山僧某甲? 」據此可見,畢其一生,他弘揚 的是:處名言世界,而不忘其本心;順萬行,而不受一塵。靈祐的禪風,更能體現佛教大乘的處世之道。與其他禪門相比,保 留傳統佛教的內容也多。他教人不要止於「頓悟」,不要排斥漸修。他 說:「初心雖從緣得,一念頓悟自理,猶有無始曠劫習氣未能頓凈,須教渠 凈除現業流識,即是修也。」「頓悟」與「頓修」不同,「悟」指對「理」的認識, 可以在「一念」間完成;「修」是滅除現行「業識」,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但 這「修」是在「悟」的基礎±進行的,是「悟」的延續,所以叫作「頓修」。據《祖堂集》等傳,靈祐接引慧寂的話是:「以思無思之妙,返(思)靈 焰之無窮;思盡還源,性相常住,理事不二,真佛如如」,慧S於此言下得 悟。此處的「無思」,即「無念」、「無心」;觀想至於「無思」,即回歸到念想 之後神妙的「靈焰」(靈知、靈性),常住無窮,一切事相不過是它發生思念 的產物。以它為本源,就會認識到「理事不二」、「真佛」原來如此,自然會 恍然大悟。顯然,這是禪宗中普遍流行的一種哲學觀,而慧寂則用「無 思」這一概念重新發揮。慧寂答韋冑問,認為曹溪宗旨是不勸看讀,而主張「不收、不攝、不 思」。「無思」一詞就是直接引自慧能的。他說,慧能在大庾嶺對惠明所 講的五袓「密語」,乃是「端坐靜思、靜慮,不思善,不思惡,正與么思不生 時,還我本來明上座面目來! 」又引慧能對「天使」(欽差)所說:「善惡都莫 思量,自然得入,心體湛然常寂,妙用恆沙。」「天使頓悟」,始知「佛性不念 善惡」。慧寂還用同樣的話,表示這就是「禪宗頓悟入理門的的意」。《壇 經》所收慧能涉及宗旨的地方甚多,慧寂不引,而特別發揮其未重點論述 的「不思善惡」,這就是仰山的特點。「無思」作為「入理」之門,主要在清除「心境」。因為心境是障「理」的,有 「心境」即表明尚未契「理」。但入「理」之後即知事不棄理,理在境中,所以 「理事不二」才是真佛。他的同門福州雙峰禪師自雲近日所得:「某甲所見,無 有一法可當情。」慧寂說:「你所見不出心境。」問:「和尚所見如何? 」答:「豈無能 知實無一法可當情乎?」「無有一法可當情」,指除情識之外別無一物,即一切 皆不真實(不合理)的意思。慧寂的批評是,「無」並不能知「無一法可當情」; 既有此「知」,表明仍受心境的限制,並不是高層次的認識。有一個幽燕人思郤問:「畢竟禪宗頓悟入理門的的意如何?」慧寂讓 他「安禪靜慮」,他不滿意,希望有「別更入處」。於是慧寂問:「汝還思彼 處(幽燕)不?答雲;思。仰山云:彼處是境,思是汝心。如今返思個思 底,還有彼處不?答云:到這裡非但彼處,一切悉無。仰山云:汝見解猶 有心境,在信位即是,人位即不是。」思鄉懷舊,金是一類心境,屬於世俗 的「事」;「 ~切悉無」,是另一類心境;屬於出世的「理」。作為一個禪者, 在信解階段(「信位」)悟「理」是應該的,但至千踐行(「人位」),仍停留在 「一切悉無」上就不應該了。慧寂與溈山一樣,基本理論源自華嚴宗的理事圓融。他的特點不只 有這類生動的運用,而且有表達這種理論的特殊形式,即畫圓相(〇,滿 月相)。《傳燈錄》傳,韋冑曾向靈祐乞「偈子」,以示「曹溪宗旨」,靈祐認 為道理不可擬議言說,因而「將紙畫圓相,圓相中著(注)某字。謹答:左 邊思而知之落第二頭,右邊不思而知之落第三首」。這無疑是用來圖解 「無思」這一宗旨的,儘管很難解這第二、第三的含義?。慧寂畫圓更勤。 一次,他閉目靜坐.,一僧潛步於其身邊侍立,慧寂即於地上作圓相,圓相 中作水字(?),顧示其僧。又有問:「如何是祖師意?」慧寂以手作圓相, 圓相中書佛字(<i))。這種作圖示意的方法,叫作「表相現法,示徒證理」, 若不經解釋是很難猜測的。慧寂弟子海東朴順之,進一步把這種方法系 統化,並作了文字說明。據他解釋,「〇此相者,所依涅槃相,亦名理佛性 相」。識此相者名「聖人」,迷此相者是「凡人」,從凡到聖,就是解行這個 「理(憑))性」的過程。為了表徵解行的程度,在〇的內外,又附加了另外 一些文字元號,如牛、犇、樂、王、人、佛、土、厶等。慧寂所作圓中佛相,朴 釋之為「已成寶器相?」;至於圓中水相,朴無此圖。這表明,從溈山經仰 山到海東,師徒們普遍倡導以""相」代言,而所作圖像及其含義並不相同, 所以沒有構成一種足以獨立的圖像體系?。儘管如此,作相示意仍是溈仰宗的重要創造?。這一設計,當是 效仿《周易》,所謂「聖人立象以盡意」,最後達到魏晉玄學所謂的「得意 忘象」,熄滅一切聖凡心境。在理論內容上,溈仰宗在融入華嚴宗的①「左、右」是兩邊,圓中之字表示「屮"即第一。「思」即著世俗見,「不思」即著出世間見,只有 體驗到「名言」只是名言,既不著其有,亦不否其無,是乃行「中道」——這可以作為一解。後 文朴順之將圓解作「涅槃相」,是另一種解法。②《人天眼目》中有另外一些圓相和解釋,那是宋人的寧,離此更遠了。③《景德傳燈錄》把「豎起拂子』』作為仰山禪示意的特徵,也是宋人的認識。「理事」觀的同時,又吸取了法相宗的「理行」觀。「理佛性」是相對「行 佛性」而言的,就是法相宗常用的一對概念,在哲學的抽象上它們有與 「理事」相通的一面,但在具體教理上則差別極大。溈仰宗,特別是海 東一支,將此二者雜糅到自己的禪觀中,反映了禪教合一的新趨向。 雖然他們在口頭上也是反對讀經和義學的。據慧寂說,他受到沙汰到溈山時,靈祐問他在仰山時如何與諸方師 僧爭辯,以及怎樣才能識別他們是義學還是禪學。看來,區別義學和禪 學,在賓主應酬中已經成為一個重要論題。溈仰禪系已明顯地將義學納 入自己的禪體系,但不是用解經疏文的方式,所以自稱「禪學」,或直接稱 為「玄學」。於是「參禪」即稱「參玄」,終於用「參玄」代替了「參禪」。此 中,除了需參所示諸「相」之外,也參許多重要的禪宗論題,所謂「舉一境」 而開展問答。例如,溈山說色便見心。」慧寂問,眼前樹子是色,阿 那個是和尚色上見底心? 」溈山反問:「我今共樹子語,汝還聞不? 」慧寂 答:「和尚若共樹子語但共樹子語,又問某甲聞與不聞作什麼? 」通過這種 隱晦的問答,表明理應「心色一如」、「心如木石」的道理。由此看來,「參 禪」涉及的理論內容大都是陳舊的,只是方式上有所翻新。然而,在慧寂的時代,也還有個別新意值得發掘。例如,有次下雪, 慧寂置問,除卻這個色,還更有色也無?」溈山雲「有」,並以手指雪。慧 寂說:「某甲即不與么。」溈山則問,那麼「除卻這個色,還更有色也無? 」慧 寂亦云「有」,也以手指雪。這裡參究的是「這個色」與「雪」的關係,涉及 到佛教哲學上的兩個觀點:其一是「諸行無常」:二人指謂的「這個色」,現 象上是同一種「雪」,實際上已有前後差別,與希臘哲人所說的「我們踏進 又踏不進同一條河」的含義相近;其二是「理事無礙」,屬個別與一般關係 上的差別性與統一性問題。「這個色」中的「這個」是個別(事),「色」(雪) 是一般(理),兩個「這個」是差別性,二人指謂的都是雪(色)是統一性。 此中所要表達的是「體」一「用」多的複雜性,但揭示的思想深度遠選超出 先秦諸子關於「白馬非馬」之類的爭論。遺憾的是,溈仰宗人並沒有把這些討論深入下去。《袓堂集》記,慧寂的原則是:「是則一切皆是,不是則一切不是。」洞 山良價的原則是廣是則一切不是,不是則一切是。」表面上兩人的主張相 .反,一個是肯定即一切肯定,否定則一切否定;一個是凡肯定的全予否 定,凡否定的全予肯定。但其本質是一致的,都是把語言概念看作可以 任意設施而不足以達「理」證「體」的東西。這一思想本自印度中觀學派 的提婆,可能通過三論宗人而影響於禪宗,不過在溈仰宗這裡又多了一 層「體一用多」的意思。總而言之,禪宗在南方發展到溈仰一系,有一個顯著的變化,特殊地 表現在標榜「玄學」、用「參玄」代替「參禪」上。這種形式上向魏晉玄學復 歸,而內容上甚少創新的禪風,反映了禪學的經院化和脫離普通禪眾的 傾向開始上升,而增強了在部分士大夫中的受歡迎度。鄭愚在《大圓禪 師碑銘》中說:「至於盪情累,處生死,出於·有無之間,II然獨得;言象不可 以擬議,勝妙不可以意況,則浮屠氏之言禪者,庶幾乎盡也。」溈仰的禪學 依然具有這樣的性格,至少可以使某些士人減少煩惱,超然於言象之外, 忘卻憂患。溈仰宗對於禪宗內部亦津津樂道的神秘預言,所謂「懸記」,要求在 本宗中加以剔除。他們認為,可以預記人的「見解」,但不可以預記人的 「行解」。「見解」指人的某種觀點、認識,對此預記,有理性推理的意思; 「行解」指人的行為或事件,對此預記,與卜筮、讖語同類。在這方面,他 們超出了《壇經》的水平。與此相應,他們要求禪者不要追求「行通」;而 是爭取「理通」。「行通」指傳統禪定中幻想的神通;「理通」指通達佛教義 理。從禪中排除神通成分,一直是中國禪宗優於外來禪法的一個良好 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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