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哲學中的道家精神 陳鼓應

中國哲學中的道家精神

陳鼓應

東周時代,人類陷入空前的危機,先秦諸子在具有深厚人文精神的文化土壤上,思考解救人類之道,從而形成思想史上百家爭鳴的黃金時代。那時期道、儒、墨、法提出眾多的哲學議題,如天人關係、內聖外王,以及尚中和諧的人生態度等,各家抒發己見,其相互會通之處,經歷代哲學家的推衍闡發而形成世界文明中獨特形態的中國哲學精神。

當代中國哲學前輩多位論及中國哲學精神,例如,張岱年先生言及「中國哲學的基本精神」時,列舉最重要的四點,即天道生生、天人合一、人格價值、以和為貴。[1]再如,余敦康綜合金岳霖、馮友蘭、熊十力三位哲學觀點時說:「按照他們所說,中國哲學的精神,就是一種從對立求統一的精神,是一種從天人之分中把握天人之合的精神,是一種具有宇宙意識又有人文情懷的極高明而道中庸的精神,也是一種洋溢著乾健與坤順相結合的綜合之美的精神。」[2]又如,方東美先生在課堂上談到中國哲學精神時,強調要把握哲學的內在精神。他還指出哲學不是單軌發展的:「在中國,要成立任何哲學思想體系,總要把形而上、形而下貫穿起來,銜接起來,將超越形上學再點化為內在形上學,儒家中人不管道德上成就多高,還必須『踐形』,把價值理想在現實世界、現實人生中完全實現。道家固然非常超越但是到最高境界時,又以道為出發地,向下流註:『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家理想亦須貫注到現實人生中。」[3]

先秦儒道由同源而分流,由對立交參而會合,漢魏之後,儒道兩家逐漸成為中國文化與哲學的代表者。上述各家觀點,基本上是綜合漢、宋以來儒道交會所形成的中國哲學基本精神。以張岱年先生所舉四項為例,儒道各有其獨特的人格價值;儒家倡導「以和為貴」,主要著重於人際間的和諧關係,而道家除了重視人和之外,更由宇宙的和諧(天和)談到心靈的和諧(人和)。至於各家都提到的「天人合一」,其思想境界主要創發於莊子;所謂天道生生思想,則源於老莊而非孔孟,「道生萬物」的觀念首先由老子提出,莊子繼之稱道為「生生者」,《易傳》所使用的「生生」概念,乃直接繼承莊子而來,因此天道「生生」的觀念三玄是一脈相承的。

本文只從老莊思想中,列舉道家哲學精神最具獨到之處的四點:(1)寬容胸懷;(2)個性尊重;(3)齊物精神;(4)異質對話。闡述如下:

一、寬容胸懷

春秋戰國為中國哲學之開創期,在文化史上承先啟後的孔子和哲學創始者老子處於同時代。春秋末葉,老子玄思冥想的智慧和孔子「有教無類」的誨人精神,交相輝映,揭開了中國古代文化哲學的序幕。

老子和孔子在思想上互放異彩,常使我想起《莊子.田子方》的一段寓言。這寓言寫溫白雪子前往齊國,歇足在魯國,孔子欲前往拜訪。起初溫伯雪子不願意會面,說:「吾聞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這裡莊子依託道家人物溫伯雪子指出儒家的長處在於「明乎禮義」,短處則為「陋於知人心」。等到溫伯雪子與孔子會談之後,彼此卻相互欣賞。

這個寓言中的重言,似乎是對「孔子問禮於老聃」[4]情景的描繪,在孔老的會談中,體現了中國哲學史上首次異質對話的寬容精神。

《莊子?天下》論述老子思想風格時,正是稱讚老聃「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可謂至極!」戰國晚期,《呂氏春秋.貴公》篇提出了一個劃時代的主張:「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而老聃有容乃大的「至公」精神受到高度讚揚;這篇文章中,又以「荊人遺弓」的故事[5],談論老、孔的廓落心胸,並細緻地指出兩者的寬大心境在層次上的差別:孔子具有超越國族的視野,老子則胸懷天地的視域。

老子倡導「容」「公」的精神,他說:懂得守住常道才能包容一切,包容一切才能廓然大公,廓然大公才能周遍萬物[6]。他又說:聖人不固執己見,以百姓的意見為意見。善良的人,我善待他;不善良的人,我也用善心對待他,這樣可使人人向善。守信的人,我信任他;不守信的人,我也用信心對待他,這樣可使人人守信[7]。這些話流露出老子對百姓廣大的同情心與愛心。

老子的容公精神,正是他那包容大度的思想人格的流露。「江海之所以能為百古王者,以其善下之」(〈六十六章〉)寬容謙納正是老子所最具典範性的人格氣象。老子的江海胸懷及其恬退自養、靜定致遠、敦樸厚實的人格特質,對後是產生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老子寬廣的胸懷開創出他那前人所未有過的宇宙視野。老子思想視野最特出之處,這裡僅舉這兩個方面:一是他首次提出萬物存在根據的「道」。在他的道論中所建構的宇宙生成論和本體論,為歷代哲學家所繼承而發展[8]。二是老子系統化地應用「相反相成」的辯證思想方法,開廣了人類的視域,深化了人們的思考。老子洞察到世事反覆交變,對立面總是在相互運轉著:「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五十八章〉)老子這經驗智慧,有助於我們在人生逆旅上增強抗壓的承受力,培養堅忍負重的意志力。

老子提示事物正面的狀態蘊含著反面的成份,這雙向思維有助於打破人們單邊思考的習性;老子的逆向思維,從事物的顯相透視到隱相,從表層結構注視到深層結構,為人們打開了一扇前所未有的多維視角的思想領域。

開闊的思路與寬廣的胸懷是相互聯繫的。老子的逆向思維和雙向思考,在《莊子》中得到更進一步的發揮。例如〈齊物論〉說:「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是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莊子認為任何事物都是具有相互依涵的雙向關係,在反對獨斷論和絕對主義的基礎上,更廣泛地突出老子的相對性思想。

莊子和孟子同時代,兩人處於戰火綿延、生靈塗炭的戰國中期,各自建立起獨特型態的心學,匯成一股以關懷生命為主題的時代思潮。但兩者對於言論的寬容度上,則形成鮮明的對比,莊子延續老子「容」「公」的精神,而倡言「萬竅怒號」、「吹萬不同」,持「莫若以明」的開放心胸,對百家異說採取兼容並蓄的態度。孟子卻衛道心切,未能繼承孔子「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謙虛精神,竟將「攻乎異端,斯害也矣」(見〈論語?為政〉)之說過度擴大化,孟子對楊朱、墨翟不同學派的強烈抨擊[9],表現出對不同學派缺乏寬容的度量。[10]

孟子對異己之見的排斥,開啟漢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先聲。然而,在董仲舒發出牽制言論實施文化專制政策的同時,我們又看到了淮南王繼承老莊的寬容胸懷,發出百家競進、廣開言路的呼聲。〈淮南子?泰族訓〉宣稱:「天不一時,地不一利,人不一事,是以緒業不得不多端,趨行不得不殊方。五行異氣而皆適調,六藝異科而皆同道。」董仲舒則主張:「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對策三〉)這種正相對反的觀念,開啟了儒、道間經常呈現出文化一元主義和文化多元論的交叉並立的進路。

漢代道家所展現的開闊學風,為魏晉新道家所發揚。正始年間,王弼在儒家經學崩解及諸子學興起的新時代中,繼承黃老道家「殊途同歸」的旨意[11],而提出「得意忘言」的詮釋方法[12],融合《易》《老》《莊》三玄及匯通孔、老[13],呈現出開闊的學術視野。其後,晉代郭象繼而以「會而共成一天」之說,將莊子天籟的寬容精神再度呈現出來。由於三玄四典深富思辨性和抽象性的哲學思維,其後歷代學家多藉助於三玄之議題及其思想觀念和方法,為其理論建構之基石。

從老莊到王弼,寬容胸懷所締造的開闊學風,使異質文化的佛學得以順利入土中原,其後宋儒又藉助佛、道之形上學理論以建構其宇宙本體論。由是,唐宋之後儒、釋、道由並存而交融,形成一部以「道」為中堅思想[14]的哲學史。

二、個性尊重

成為中國哲史上中堅思想的老莊之道所具有的自主性、自發性及其容公精神,落實到經驗世界時,便成為現實人生活動的哲學理說依據。這樣,當儒、墨強調社會生活的同時,老莊的個性自覺與獨立精神,亦為時代所需要而聲音響徹千古。

當寬容自由、平等交流、個性尊重已成為我們當今生活中的公共精神時,老莊的經典生命便不斷地向我們釋放出新的意義。羅素在《中國問題》[15]書中,從個性自由的視角論及老子「道法自然」的話語,他的話是從這樣說起的:

老子、孔子雖然同處於公元前六世紀,但已具備了今日中國人的個性特點。…中國最早的聖人是老子,道家的創始人。…我對於他的哲學比對孔子的要有興趣。他認為每個人、每個動物乃至世間萬物都有其自身特定的、自然的方式方法。…莊子比他的老師更讓人感興趣。他們所提倡的哲學是自由的哲學。

羅素所說的「每個人都有其自身特定的方式」,我認為正是老子「道法自然」的意思。[16]

「道法自然」,即道遵行自然,乃是遵行自己存在的活動方式,依據其自身存在的方式自由運行,這正是體現道的自發精神。讓我們從文本的語境中來看《老子》所表達的重要意義:

「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

在這文本中,老子提出了兩點重要的意涵。首先,老子將人的地位提升到宇宙中的四大之一,在思想史上這是史無前例的;其次,老子要人效法地的厚重、天的高遠以及道的自主自為的精神。這兩層意義和西方宗教高揚上帝的絕對威權以及視人為其被造物相對比,更加突顯出老子在人文思想發展史上的特殊意義。

在闡發道與萬物自發精神的觀點上,老子更進一步地做了這樣的論述:

「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老子.五十一章〉)

在上述文本中,老子提出了三點重要的哲學意涵。第一,道與德之所以尊貴是由於道對這世界發揮了創造的功能,德則盡其畜養的功能。第二,老子尊道的同時,又提出貴德的思想,「貴德」是重視個體意識的體現,此德具有「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的精神,老子稱讚它為「玄德」──個體深遠的獨特性。第三,老子明確提到道的「莫之命」──對萬物不加干涉而任其自為。道之「莫之命」的精神和西方宗教哲學上的「絕對命令」形成強烈的對比,也更加張顯了道家的人文精神。

由老子的「道法自然」到莊子的「萬物殊理」(〈則陽〉),這重要的命題給予個體特有的存在方式以哲學理論的保證。老子倡導個體的自由活動而提出「自然」、「自化」之說,這一思路到莊子獲得更大的發揮。

莊子強調道的「自本自根」(〈大宗師〉),又倡言「物固自生」(〈在宥〉)、「物固自化」(〈秋水篇〉)。《莊子》對於萬物的自性、個體的殊異的發揮格外突出,如〈田子方〉:「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秋水〉篇中河伯與海若第四次的對話中強調各物的「殊性」、「殊技」。最著名的莫過於〈至樂〉篇中「魯侯養鳥」的寓言,[17]再次地闡揚尊重個體的差異。

道家在個性的尊重到主體性的建立,而至於倡導互為主體,這些主張在莊子的思想中格外的被顯揚。

三、齊物精神

〈逍遙遊〉要在主體性自由的闡揚,而〈齊物論〉則由個體的尊重、主體性的建立到互為主體的論述。所謂「齊物」乃不齊之齊,乃殊異中求其同;雖然說「道家注重個體」[18],但也重視整體的協同關係。〈齊物論〉的三籟正是天、地、人發出不同的音響而共譜一曲和諧的大樂章。

〈齊物論〉的主題在於闡發萬物平等的思想。從遠古到現代,「自由」「平等」一直是人類嚮往的美好情景,莊子說「以道觀之,物無貴賤」(〈秋水〉),而「物無貴賤」的提出是為了打破人間政治、社會中等級差異的觀念,這一理想在長期的專制政體與宗法封建制度的歷史進程中,一直是激盪人心的。清末明初,當這些理念成為我們當代不可阻擋的人文思潮,嚴復引進「自由」「民主」思想觀念的同時,便已注意到將它們與老莊母體文化的結合;章太炎則在〈齊物論〉中找到「平等」的思想與道家的接合。〈齊物論〉不僅隱含著自由平等的成素,我們還可以在其中尋找到許多隱含性的當代哲學問題,如共相與殊相的問題,以及在現實生活中的群己關係問題。

我曾撰文論述〈齊物論〉的篇旨,現在僅就「齊物」精神從兩個方面說說:一是「齊」與「不齊」的問題;二是殊相與共相、整體與個體的問題。簡述如下:

(一)「齊」與「不齊」的問題:孟子批評農家觀點時曾提到「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滕文公〉上),而莊子的齊物精神,正是建立在萬物不齊的基礎上。〈齊物論〉開篇忽然凸出「天籟」、「地籟」、「人籟」的議題,三籟之旨,正是寓「齊」於「不齊」。三籟中莊子虛寫天人之音(「天籟」、「人籟」)而實寫大地「萬竅怒呺」。此中莊子依託於地籟的「萬竅怒呺」與天籟的「吹萬不同」,形象化地影繪人間議論的蜂擁而出,莊子認為只要出自於開闊的胸懷[19],無論是誰發出的言論都有他的視角意義,而不齊的物論都有其特殊的價值。

〈齊物論〉中有這幾句表達其主題思想的話:「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這正是齊物精神的表述──肯定每個個體生命都有他的存在意義,都可釋放出他的生命價值。

(二)整體與個體之間的關係:在莊子看來,宇宙間一切物象,生意盎然,各呈其能。然而個體存在顯現出無比的差異性、對立性,又如何相互匯通融合呢?因而闡揚個體生命價值的同時,個體間的相互交會而互為主體,便是莊子進一步要思考的重要問題。以此,在肯定個體生命的生存意義與價值論述之後,莊子便接著論及個體的多樣性與大道的整全性關係,他提出古典哲學中的一個極其重要的命題:「道通為一」。讓我們從這段文本語境意義中揭示其隱含的現代意義:

「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憰怪,道通為一。」

「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

上述文本,先從殊相講到共相,而後又從共相講到殊相。「恢詭憰怪,道通為一」,是說眾多個體生命在宇宙大生命中相互匯通;「知通為一而寓諸庸」,是說在宇宙大生命中,讓無數的個體生命得以發揮各自獨特的功能,而共同匯聚成為一個多彩的世界。

〈齊物論〉這「道通為一而寓諸庸」的哲理,對於全球化思潮衝擊下的現代人,也有著諸多的啟發:我們現在所處的世界,多達千百個不同歷史文化、生活方式的民族,以及不同政治制度、社會價值的國家。從全球視野來看,世界上各色人等既已成為一個相互聯繫的整體,那麼如何承認這殊異多樣的文化載體?「道通為一」正是要不同族群,彼此之間能在同情了解的基礎上進行對話與溝通,這正是莊子「道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所提示的重要課題。

在〈齊物論〉後文,有一則瞿鵲子與長梧子的對話寓言,提出萬物要「相尊」、「相蘊」。當今世界各族人群如何相互尊重、相互蘊含,正這是莊子寄齊於不齊的「齊物」精神。

四、異質對話

1993年第十九屆世界哲學大會,閉幕時鄭重地宣布1995年為世界寬容年[20]。2003年「911事件」後,我們更加意識到當今全球化趨勢的思潮下,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之間尤其需要「寬容」地進行異質文化的對話。

回顧我們自身的歷史,一部中國哲學史,可說常在不同學派學之間進行異質性對話。中國哲學的開創期,道、儒、墨、法各家相互論辯、相互交會。而哲學的開端,孔子和老子這兩位儒道始祖的會談,便已創下中國哲學史上不同學派間異質性對話的範例。

孔子和老子可以說是作為中國文化和中國哲學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雖然學術觀點不同[21],但追求人生理想的方向正是殊途而同歸。老子「尊道而貴德」,孔子倡言「志於道,據於德」,老、孔道德之旨,內涵雖異、層次有別,但都可互補而匯通。誠如《漢書?藝文志》所說諸子之言:「相反而皆相成也。」

金岳霖先生在他的《論道》緒論中說:每一個文化區都有它的中堅思想,都有它最崇高的概念、最基本的動力。而中國的中堅思想就是「道」。「道」不僅是中國文化的核心觀念,亦經由老莊而提升為中國哲學的最高範疇;兩千年來歷代哲學家莫不依循著「道」這一中堅思想進行思考。

作為一切存在基礎和宇宙秩序的「道」,創始於老子,經由《莊子》擴而充之,有著兩個重要面向的發展,其一,將老子客觀實體意義的「道」提升為主體的精神境界;其二,將老子「玄之又玄」的形上之道,普化到人間,落實於人心[22]。

在〈知北遊〉東郭子問道的對話中,莊子宣稱「道」無所不在,並提出「道物無際」的學說。「道無所不在」的提法,對後代產生深遠的影響,如佛教「草木成佛」說[23]、道教「一切含識,皆有道性」說[24]以及禪宗「擔水砍柴,無非妙道」、泰州心學「百姓日用是道」等名言,皆導源於莊子。

老莊之「道」成為歷代哲人所遵循的中堅思想,它具有多重的意涵,除了一般哲學上常提到「道」作為世界的本源和萬物本根的意義之外,個人認為還有四點重要的意涵,那就是「道」的創生性、歷程性、整全性和境界性,略說如下:

(一)就「道」的創生性而言,「道生萬物」的思想最早由老子提出,莊子稱「道」為「生生者」,並讚賞這「生生」之道為「覆載天地刻雕眾形」,乃大「仁」大「義」的藝術活動。《易傳》使用「生生」來解釋易道,正是承接莊子「生生者」的觀念而來。[25]在《老》、《莊》及《易傳》三玄同一學脈思想的推動下,「生生不息」乃成為中華民族精神的象徵。

(二)就「道」的境界性而言,個體生命在價值取向和活動領域上都有不同的範圍,有的限於形軀我,有的推展到社會我;有的則由個體我擴廣到宇宙我。儒家學說由個體我經家庭我而恪守社會我的責任。道家莊子強調則重視個體生命價值,由個體我提升到宇宙我。由此可以從長遠的歷史文化中,發現儒、道的互補性,例如莊子萬物一體的境界到張載〈西銘〉中「民胞物與」的精神[26],可以說蘊含了墨子兼愛思想、莊子天人一氣和孟子「老吾老、幼吾幼」倫理觀思想的匯合,表現出多元觀點的融合。

(三)就「道」的歷程性與整全性而言,老莊視宇宙為一大化發育的過程;老子用「反者道之動」、「周行而不殆」來形容道體周而復始的變動性,莊子更從「萬化而未始有極」來論說宇宙事物不停地流徙轉化,神奇化為腐朽、「腐朽復化為神奇」(〈知北遊〉)。莊子從「道」的歷程性闡發宇宙的大化流行,又從道的整全性(「道通為一」)申說宇宙為一變動不息且彼此聯繫的整體。

以道觀之,世界乃是一個生生不息的有機整體;天與人不是分離割裂的,形上與形下乃是相互貫通的連繫體。在中國哲學史上,這一「道物無際」的有機整體的宇宙觀,發端於老莊而經過歷代無數哲人的補充發展,而形成中國哲學的中堅思想。

東西方文化哲學,無論從世界觀和人生觀到社會制度和生活方式,的確存在很大的差異。自二十世紀以來,以「道」為核心的中國文化與以「Logos」為中心的西方哲學思維,從懷特海的時代到海德格和老莊思想的會通,開啟了東西方異質性對話的通道。

1929年懷德海剛完成《過程與實在》,正在哈佛大學深造的賀麟先生和沈有鼎、謝幼偉一道訪問他,懷特海關心中國人現在是否還讀老子和孔子的典籍,因為依他看來:「文化是有繼續性的,新文化的建立,是不能與古典的傳統脫節的。」懷特海說,他的著作裡面涵蘊著中國的天道觀。[27]懷特海的有機體世界觀及其批評西方傳統哲學將「自然兩極化」的觀點,在方東美先生一系列的著述中有著顯著而精闢的回應。[28]

當代西方哲學家海德格所受老莊概念的啟發,為中西學者所樂道,在眾多思想交流的議題中,我個人最欣賞的是海德格有關莊子「濠上觀魚」故事的詮釋。海德格在1930年之前,已經讀過《老子》和《莊子》,同年,他做了一次為題「真理的本質」的演講,在這篇演講的初稿中,海德格引用《老子?二十八章》「知其白,守其黑」,藉以說明真理之遮蔽與開顯的關係。[29]演講的隔日海德格在友人家中的一個討論會上,講到「共同存有」(mitsein)問題時,涉及到「一個人是否能站在他人立場去理解他人」,這時海德格忽然想起莊子,向友人索取《莊子》的德文譯本,海德格當場讀了〈秋水〉篇有關莊子和惠子對話中論「魚之樂」的故事。由這故事,海德格讓人理解到開敞的真理觀,才能把握到真理的本質,真理的本質是自由的,是進入一種物我相忘的敞開之境(das Offne)。[30]

自海德格之後,已有不少歐陸哲學家對「西方中心論」進行反省思考,為東西方哲學對話奠定了良好的基礎。由哲學對話落實到現實世界,當今在全球視域下的東西方文化,需要進行多層次的異質性對話。

在中西文化中,最能夠在異質文化間進行對話的,莫過於莊子。《莊子》一書可以看到它不停地運用異質性的對話來表達人間哲理。[31]

在中國異質文化交流的歷史上,莊子的思想曾經起過良好的作用。佛學思想進入中土,道家有接引之功,莊、禪的會合更在隋唐產生了輝煌的文化成果;北宋儒學明確排斥佛老,卻暗中援引莊子,無論在理論的建構和精神境界的提升上,都產生巨大的作用。今天,我們遇到了比佛、儒更具有強烈異質色彩的西方文化,中西對話的工作,需要儒釋道共同來承擔。[32]而在承擔之中,莊子思想最具關鍵性,因為他那開闊的心胸和審美的心境是我們的這個世界最為欠缺的,他所具有的宇宙視野最能和全球化視域相對應,而他所倡導的自由精神和齊物思想則最具現代性的意義。

(2009年7月中旬台灣中國哲學會及輔仁大學哲學系主辦「第十六屆國際中國哲學大會」,本文為應邀7月9日「主題演講」而作。7月1日初稿,11日修訂,8月24日修訂完稿。)


[1] 張岱年,〈中國哲學發展的道路與前景〉,收在《心靈與境界》,(西安:陝西師範大學2008年11月,第129頁。)

[2] 余敦康,〈回道軸心時期──金岳霖、馮友蘭、熊十力先生關於易道的探索〉,收在《內聖外王的貫通》,(上海:學林出版社,1997年1月,第550頁。)

[3] 方東美,《原始儒家道家哲學》,(台北:黎明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83年9月,第18頁。)

[4] 孔、老相會的歷史事實,先秦典籍中多所記載,《莊子》之外,儒家典籍《禮記.曾子問》有四處記載,《呂氏春秋.當染》載:「孔子學於老子。」

[5] 《呂氏春秋.貴公》:「荊人有遺弓者,而不肯索,曰:『荊人遺之,荊人得之,又何索焉?』孔子聞之曰:『去其「荊」而可矣。』老聃聞之曰:『去其「人」而可矣。』故老聃則至公矣。」

[6] 〈十六章〉:「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

[7] 〈四十九章〉:「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

[8] 誠如張岱年先生說:「從戰國前期直至清代,『道』都是中國哲學的最高範疇。而這個最高範疇是老子所提出的。應該肯定,老聃在中國哲學史上具有崇高的歷史地位。」張岱年 著〈論老子在哲學史上的地位〉,收在《心靈與境界》,(西安:陝西師範大學,2008年6月,第187頁。)

[9] 《孟子?騰文公》:「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

[10] 張岱年先生曾批評孟子排斥異己的態度,說到:「孟子『辟楊墨』,罵楊墨是無君無父的禽獸,表現了偏狹的態度。」(〈從孟、莊看學派論爭〉,收在《心靈與境界》西安: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年6月,第278頁。)方東美先生也批評孟子「不從學術的立場,去指正出楊墨的錯誤,而逕斥其『無父無君』比之為『洪水猛獸』。其實,墨家的思想無論從宗教方面或科學方面,即使是哲學方面,就學術史而言,都有很重要的成就。而孟子一舉抹煞他們的價值…儘管孟子有『浩然之氣』…卻也缺少寬容的心靈,在中國學術史上,成為道統觀念的始作俑者。」《新儒家十八講》,(台北:黎明文化,2004,第42頁。)

[11] 王弼〈老子指略〉中論及法、名、儒、墨、雜各家的長處和缺失時,繼承《易?繫》及司馬談〈論六家要指〉旨趣,亦謂「途雖殊,必同其歸;慮雖百,必均其致」。

[12] 王弼《周易略列?明象》提出「尋言觀象」、「尋象觀意」、「得象望言」、「得意忘象」等命題。其中「得意忘言」成為王弼解說經典建立自己哲學體系的詮釋方法。參看〈從「得意忘言」的詮釋方法到譜系學方法的應用〉(中國哲學與文化,第五輯,2009年6月,第3-27頁。)

[13] 如王弼《論語釋疑》曰:「道者,無之稱也,無不通也,無不由也。」見樓宇烈,《王弼集校釋》,(台北:華正書局,1992, 第624頁。)

[14] 金岳霖,《論道》:「每一個文化區都有它底中堅思想,每一中堅思想有他底最崇高的概念,最基本的動力。…中國底中堅思想似乎儒道墨兼而有之。」又說到:「中國思想中最崇高的概念似乎是道。所謂行道、修道、得道、都是以道為最終目標。思想與感情兩方面的最基本的原動力似乎也是道。」(北京:商務印書館出版,1985年8月,第15~16頁。)

[15] 羅素 著、秦悅 譯《中國問題》,(上海:學林出版社,1996,第148~149頁。)

[16] 拙文〈道家的人文精神〉中對「道法自然」做了這樣的詮釋:「老子謂:『道法自然』,就是河上公所說的『道性自然』。所謂道性自然,借莊子的觀點來說,道是自本自根、自為自成的。以此,道性自然是彰顯道的自主性、自為性,人法道的自然性,實即發揮人內在本有的自發性、自由性。」見拙作〈道家的人文精神〉《道家文化研究第22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第75~123頁。)

[17] 《莊子?至樂》云:「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御而觴之於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養鳥也。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遊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之鰍鰷,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

[18]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4卷,第90頁。)

[19] 〈齊物論〉中的重要語詞「眾竅為虛」、「莫若以明」、「十日並出」這都是開放心靈的寫照。

[20] 騰守堯,《對話理論》,(台北:揚智文化,1995,第9頁。)

[21] 如《呂氏春秋?不二》曰:「老聃貴柔、孔子貴仁」

[22] 〈人間世〉曰:「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虛」,喻空明清虛的心境。

[23] 「草木成佛」為宋代天台知禮(960~1028年)所提出的著名命題,此說與道家思想理脈相通。(詳見孫以楷主編《道家與中國哲學》宋代卷第88~94頁,2004年北京人民出版社。)

[24] 「一切含識,乃至畜生果生石者,皆有道性。」(孟安排《道教義書?道性義》)

[25] 〈繫辭〉「天地之大德曰生」,這思想觀念也是來自《莊子》(如〈達生〉曰:「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至樂〉曰:「天地相合,萬物皆化生。」天地生物之德及萬物「化生」的思想,屢見於《莊》書而偶然出現於《易傳》。

[26] 錢穆說:「〈西銘〉大理論,只說萬物一體,其實此論並非儒家言。…孟子只主張一種人類同情心之推擴,並未說天地萬物本屬一體。…說萬物一體者,為莊周與惠施。」(錢穆 著〈濂溪百源橫渠之理學〉,收在《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卷五)》,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6月,第61-62頁。)

[27] 詳見賀麟,〈懷特海〉,收在《現代西方哲學講演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8月,頁103。)

[28] 參閱苑小平,《方東美與中西哲學》,(第十三章──方東美與懷特海哲學,合肥:安徽大學出版,頁207。)

[29] 參見鐘振宇,〈德國哲學界之新道家詮釋──以Heidegger 與Wohlfar為例〉,《中央大學人文學報》第三十四期(2008年4月,頁37。)

[30] 引自賴賢宗,《道家禪宗與海德格的交涉》,(台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7月,頁311。)

[31] 下文引自拙著《莊子今註今譯》「最新修訂重排版序」中的一段話,作為本次主題發言的結束語。(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2月,頁7。)

[32]近一世紀以來,由於人類的貪婪造成工業的汙染,不斷地毀損地球生命。所產生的後果,需要全人類來共同承擔。事實上,兩千多前的莊子已經在「魯侯養鳥」、「混沌之死」、「齧缺問王倪」等寓言中,指出「人類自我中心」導致於其他別種生命的漠視與侵害。在人類責任的共同承擔之中,道家的生活智慧已不斷地向世界傳出它的聲音。


推薦閱讀:

五行應用雜例
「仁外義內」是什麼?|城與邦
血緣紐帶
人的自然歸屬
應帝王

TAG:中國 | 哲學 | 精神 | 道家 | 中國哲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