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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文正公嘉言鈔》原文

《曾文正公嘉言鈔》原文

今日而言治術,則莫若綜核名實;今日而言學術,而莫若取篤實踐履之士。物窮則變,救浮華者莫如質。積玩之後,振之以猛,意在斯乎!

吾輩今日苟有所見,而欲為行遠之計,又可不早具堅車乎哉?

耐冷耐苦,耐勞耐閑。

人材高下,視其志趣。卑者安流俗庸陋之規,而日趨污下。高者慕往哲盛隆之軌,而日即高明。

無兵不足深憂,無餉不足痛哭,獨舉目斯世,求一攘利不先、赴義恐後、忠憤耿耿者不可亟得,此其可為浩嘆也。

今日百廢莫舉,千瘡並潰,無可收拾,獨賴此精忠耿耿之寸衷,與斯民相對於骨岳血淵之中,冀其塞絕橫流之人慾,以挽回厭亂之天心,庶幾萬有一補。不然,但就局勢論之,則滔滔者吾不知其所底也。

集思廣益本非易事,要當內持定見而六轡在手,外廣延納而萬流赴壑,乃為盡善。

方今民窮財困,吾輩勢不能別有噢咻生息之術,計惟力去害民之人,以聽吾民之自孳自活而已。

帶勇之人,第一要才堪治民,第二要不怕死,第三要不急急名利,第四要耐受辛苦。大抵有忠義血性,則四者相從以俱至。

古來名將得士之心,蓋有在於錢財之外者,後者將弁專恃糧重餉優為牢籠兵心之具,其本為已淺矣,是以金多則奮勇蟻附,利盡則冷落獸散。

國藩入世已深,厭閱一種寬厚論說、模稜氣象,養成不黑不白不痛不癢之世界,誤人家國已非一日,偶有所觸,則輪囷肝膽又與掀振一番。

練勇之道,必須營官晝夜從事,乃可漸幾於熟,如雞伏卵,如爐煉丹,未宜須臾稍離。

二三十年來,士大夫習於優容苟安,揄修袂而養姁步,倡為一種不白不黑不痛不庠之風,則有慷慨感激以鳴不平者,則相與議其後,以為是不更事輕淺而好自見。國藩昔廁六曹,目擊此等風味,蓋已痛恨次骨。

國藩從宦有年,飽閱京洛風塵,達官貴人優容養望與在下者軟熟和同之象,蓋已稔知之而慣嘗之,積不能平,乃變而為慷慨激烈、軒爽骯髒之一途,思欲稍易三四十年來不白不黑、不痛不癢、牢不可破之習而矯枉過正,或不免流於意氣之偏,以是屢蹈衍尤,叢譏取戾,而仁人君子,固不當擇以中庸之道,且當憐其有所激而矯之之苦衷也。

蒼蒼者究竟未知何若,吾輩竭力為之,成敗不復計耳。

愚民無知,於素所未見未聞之事,輒疑其難於上天。一人告退,百人附和,其實並無真知灼見;假令一人稱好,即千人同聲稱好矣。

虹貫荊卿之心,而見者以為淫氛而薄之;碧化萇宏之血,而覽者以為頑石而棄之。古今同慨,我豈伊殊?屈累之所以一沉,而萬世不復返顧者,良有以也。

時事愈艱,則挽回之道,自須先之以戒懼惕厲。傲兀鬱積之氣,足以肩任艱巨,然視事太易,亦是一弊。

凡善弈者,每於棋危劫急之時,一面自救,一面破敵,往往因病成妍,轉敗為功。善用兵者亦然。

急於求效,雜以浮情客氣,則或泰山當前而不克見。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昏。外重而內輕,其為蔽也久矣。

銳氣暗損,最為兵家所忌。用兵無他秒巧,常存有餘不盡之氣而已。

日中則昃,月盈則虧,故古詩「花未全開月未圓」之句,君子以為知道。自仆行軍以來,每介疑勝疑敗之際,戰兢恐慎,上下怵惕者,其後恆得大勝;或當志得意滿之候,狃於屢勝,將卒矜慢,其後常有意外之失。

欲學為文,當掃蕩一副舊習,赤地新立。將前此所業蕩然若喪其所有,乃始別有一番文境。

吾鄉數人均有薄名,尚在中年,正可聖可狂之際;惟當兢兢業業,互相箴規,不特不宜自是,並不宜過於獎許,長朋友自是之心。彼此恆以過相砭,以善相養,千里同心,庶不終為小人之歸。

敬以持躬,恕以待人。敬則小心翼翼,事無巨細,皆不敢忽。恕則常留餘地以處人,功不獨居,過不推諉。

吾輩互相砥礪,要當以聲聞過情為切戒。

自古大亂之世,必先變亂是非,然後政治顛倒,災害從之。賞罰之任,視乎權位,有得行,有不得行。至於維持是非之公,則吾輩皆有不可辭之任。顧亭林所稱匹夫與有責焉者也。

蒞事以明字為第一要義。明有二:曰高明,曰精明。同一境而登山者獨見其遠,乘城者獨覺其曠。此高明之說也。同一物而臆度者不如權衡之審,目巧者不如尺度之確。此精明之說也。梵谷明者,欲降心抑志,以遽趨於平實,頗不易易。若能事事求精,輕重長短,一絲不差,則漸實矣;能實則漸平矣。

軍事不可無悍鷙之氣,而驕氣即與之相連;不可無安詳之氣,而惰氣即與之相連。有二氣之利而無其害,有道君子尚難養得,況弁勇乎?

敬字恆字兩端,是徹始徹終工夫,鄙人生平欠此二字,至今老而無成,深自悔憾。

心常用則活,不用則窒,如泉在地,不鑿汲則不得甘醴,如玉在璞,不切磋則不成令器。

敬字惟無眾寡、無大小、無敢慢三語最為切當。

趨時者博無識之喜,損有道之真。

惟忘機可以消眾機,惟懵懂可祓不祥。

軍中閱歷有年,益知天下事當於大處著眼,小處下手。陸氏但稱先立乎其大者,若不輔以朱子銖積寸累工夫,則下梢全無把握。

前曾語閣下以「取人為善」、「與人為善」。大抵取諸人者,當在小處實處;與人者,當在大處空處。

治心治身,理不必太多,知不可太雜,切身日日用得著的,不過一二句,所謂守約也。

驕、惰未有不敗者。勤字所以醫惰,慎字所以醫驕。此二字之先,須有一誠字,以立之本。

大局日壞,吾輩不可不竭力支持,做一分算一分,在一日撐一日。

收之欲其廣,用於欲其慎。大抵有操守而無官氣,多條理而少大言,本以四者以衡人,思過半矣。

觀人之道,以樸實廉介為質。有其質而更傅以他長,斯為可貴;無其質,則長處亦不足恃。

求才之道,須如白圭之治生,如鷹隼之擊物,不得不休;又如蚨之有母,雉之有媒,以類相求,以氣相引,庶幾得一而可及其餘。

凡沉痾在身,而人力可以自為主持者,約有二端:一曰以志帥氣,一曰以靜制動。人之疲憊不振,由於氣弱,而志之強者,氣亦為之稍變。如貪早睡,則強起以興之。無聊賴,則端坐以凝之。此以志帥氣之說也。久病虛怯,則時時有一畏死之見,憧擾於胸中,即魂夢亦不甚安恬。須將生前之名,身後之事與一切妄念剷除凈盡,自然有一種恬淡意味,而寂定之餘,真陽自生。此以靜制動之法也。

吾輩讀書人,大約失之笨拙,即當自安於拙,而以勤補之,以慎出之,不可弄巧賣智,而所誤更甚。

平日非至穩之兵,必不可輕用險著;平日非至正之道,必不可輕用奇謀。

治軍以勤字為先,實閱歷而知其不可易。未有平日不早起,而臨敵忽能早起者,未有平日不習勞,而臨敵忽能習勞者,未有平日不忍飢耐寒,而臨敵忽能忍飢耐寒者。吾輩當共習勤勞,先之以愧厲,繼之以痛懲。

閱歷世變,但覺除得人以外,無一事可恃。

大抵世之所以彌亂者,第一在黑白混淆,第二在君子愈讓小人愈妄。

主氣常靜,客氣常動。客氣先盛而後衰,主氣先衰而後壯。故善用兵者,最喜為主,不喜為客。

專從危難之際,默察樸拙之人,則幾矣。

信只不說假話耳,然卻極難,吾輩當從此一字下手。今日說定之話,明日勿因小利害而變。

愛民乃行軍第一義,須日日三令五申,視為性命根本之事,毋視為要結粉飾之文。

詞氣宜和婉,意思宜肫誠,不可誤以為簡傲為風骨。風骨者,內足自立、外無所求之謂,非傲慢之謂也。

養身之道,以君逸臣勞為要。省思慮,除煩惱,二者皆所以清心,君逸之謂也。行步常勤,筋骨常動,臣勞之謂也。

用兵之道,最重自立,不貴求人。馭將之道,最貴推誠,不貴權術。

吾輩位高望重,他人不敢指摘,惟當奉方寸如嚴師,畏天理如刑罰,庶幾刻刻敬憚。

凡辦一事,必有許多艱難波折,吾輩總以誠心求之,虛心處之。心誠則志專而氣足,千磨百折,而不改其常度,終於順理成章之一日。心虛則不動客氣,不挾私見,終可為人共亮。

大抵任事之人,斷不能有譽而無毀,有恩而無怨。自修者,但求大閑不逾,不可因譏議而餒沉毅之氣。衡人者,但求一長可取,不可因微瑕而棄有用之材。苟於嶢嶢者過事苛責,則庸庸者反得幸全。

事會相薄,變化乘除,吾嘗舉功業之成敗、名譽之優劣、文章之工拙,概以付之運氣一囊中,久而彌自信其說之不可易也。然吾輩自盡之道,則當與彼囊也者,賭乾坤於俄傾,校殿最於錙銖,終不令囊獨勝而吾獨敗。

大非易辨,似是而非難辨。竊謂居高位者,以知人、曉事二者為職。知人誠不易學,曉事則可以閱歷黽勉得之。曉事,則無論同己異己,均可徐徐開悟,以冀和衷。不曉事,則挾私固謬秉公亦謬,小人固謬君子亦謬,鄉原固謬狂狷亦謬。重以不知人,則終古相背而馳,絕非和協之理。故恆言以分別君子、小人為要,而鄙論則謂天下無一成不變之君子,無一成不變之小人。今日能知人能曉事,則為君子,明日不知人不曉事,即為小人,寅刻公正光明,則為君子,卯刻偏私晻曖,即為小人。故君譽群毀之所在,下走常穆然深念,不敢附和。

國藩昔在湖南、江西,幾於通國不能相容。六、七年間,浩然不欲復聞世事。然造端過大,本以不顧死生自命,寧當更問毀譽?以拙進而以巧退,以忠義勸人而以苟且自全,即魂魄猶有餘羞,是以戌午復出,誓不返顧。

以勤以本,以誠輔之。勤則雖柔必強,雖愚必明。誠則金石可穿,鬼神可格。

逆億命數是一薄德,讀書人犯此弊者最多,聰明而運蹇者,厥弊尤深。凡病在根本者,貴於內外交養。養內之道,第一將此心放在太平地,久久自有功效。

堅其志,苦其心,勤其力,事無大小,必有所成。

養生與力學,皆從「有恆」做出,故古人以「有恆」為作聖之基。

若遇棘手之際,請從耐煩二字痛下工夫。

用兵之道,最忌勢窮力竭。力,則指將士之精力言之。勢,則指大計大局,及糧餉之接續、人才之可繼言之。

閣下此時所處,極人世艱苦之境,宜以寬字自養。能勉宅其心於寬泰之域,俾身體不就孱弱,志氣不敢摧頹,而後從容以求出險之方。

事功之成否,人力居其三,天命居其七。

外境之迕,未可滯慮,置而遣之,終履夷

君子有高世獨立之志,而不予人以易窺,有藐萬乘卻三軍之氣,而未嘗輕於一發。

凡道理不可說得太高,太高則近於矯,近於偽。吾於僚友相勉,但求其不晏起、不撒謊二事,雖最淺近而已大有益於身心矣。

君子欲有所樹立,必自不妄求人知始。

危險之際,愛而從之者,或有一二,畏而從之,則無其事也。

我輩辦事,成敗聽之於天,毀譽聽之於人,惟在己之規模氣象,則我有可以自主者,亦曰不隨眾人之喜懼為喜懼耳。

平日千言萬語,千算萬計,而得失只爭臨陣須臾之頃。

立法不難,行法為難,以後總求實實行之,且常常行之。應事接物時,須從人情物理中之極粗極淺處著想,莫從深處細處看。

先哲稱不利不什不變法,吾謂人不什不易舊。

君子不恃千萬人之諛頌,而畏一二有識之竊笑。

古人患難憂虞之際,正是德業長進之時,其功在於胸懷坦夷,其效在於身體康健。聖賢之所以為聖,佛家之所以成佛,所爭皆在大難磨折之日,將此心放得寬,養得靈,有活潑潑之胸襟,有坦蕩蕩之意境,則身體雖有外感,必不至於內傷。

禍機之發,莫烈於猜忌。此古今之通病,壞國喪家亡人,皆猜忌之所致。《詩》稱「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仆自省生平愆咎,不出忮求兩字。今已衰耄,旦夕入地,猶自憾拔除不盡。因環觀當世之士大夫,及高位耇長,果能剷除此二字者,亦殊不多得也。忮求二字,蓋妾婦、穿窬兼而有之,自反既不能免此,亦遂憮然愧懼,不復敢道人之短。

人才非困厄則不能激,非危心深慮則不能達。

朱子言為學譬如熬肉,先須用猛火煮,然後用慢火溫。予生平功夫,全未用猛火煮過。雖略有見識,乃是從悟境得來,偶用功,亦不過優遊玩索已耳,如未沸之湯,遽用慢火,將愈煮愈不熟矣。

用功譬若掘井,與其多掘數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

凡專一業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義。

士人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識,第三要有恆。有志則不甘為下流,有識則知學問無盡,不敢以一得自足,有恆則斷無不成之事,三者缺一不可。諸弟此時,惟有識不可以驟幾,有志有恆,則諸弟勉之而已。

凡事皆貴專。必有所專宗,而博觀他途,以擴其識,亦無不可;無所專宗,而見異思遷,此眩彼奪,則大不可。

君子之處順境,兢兢焉常覺天之過厚於我,我當以所余補人之不足。君子之處嗇境,亦兢兢焉常覺天之厚於我,非果厚也,以為較之尤嗇,而我固已厚矣。古人謂境地須看不如我者,此之謂也。

凡仁心之發,必一鼓作氣,盡吾力之所能為,稍有轉念,則疑心生,私心亦生。

荷道以躬,輿之以言。

誰人可慢?何事可馳?馳事者無成,慢人者反爾。

德業之不常,曰為物牽。爾之再食,曾未聞或愆?

心欲其定,氣欲其定,神欲其定,體欲其定。

牢騷太甚者,其後必多抑塞。蓋無故而怨天,則天必不許,無故而尤人,則人必不服,感應之理然也。

功名之地,自古難居。人之好名,誰不如我?我有美名,則人必有受不美之名者,相形之際,蓋難為情。

未習勞苦者,由漸而習,則日變月化,而遷善不知;若改之太驟,恐難期有恆。

古之成大事者,規模遠大與綜理密微,二者缺一不可。

接人總宜以真心相向,不可常懷智術以相迎距。人以偽來,我以誠往,久之則偽者亦共趨於誠矣。

來書謂「興會索然」,此卻大不可。凡人作一事,便須全副精神注在此事,首尾不懈,不可見異思遷,做這樣想那樣,坐這山望那山。人而無恆,終身一無所成。

身體雖弱,卻不宜過於愛惜。精神愈用則愈出,陽氣愈提則愈盛。每日做事愈多,則夜間臨睡愈快活;若存一愛惜精神的意思,將前將卻,奄奄無氣,決難成事。

不慌不忙,盈科後進,向後必有一番回甘滋味出來。

吾自信亦篤實人,只為閱歷世途,飽更事變,略參此機權作用,把自家學壞了;實則作用萬不如人,徒惹人笑,教人懷憾,何益之有!近日憂居猛省,一味向平實處用心,將自家篤實的本質復我固有。賢弟此刻在外,亦急須將篤實復還,萬不可走入機巧一路,日趨日下也。

強毅之氣決不可無,然強毅與剛愎有別。古語云自勝之謂強,曰強制,曰強恕,曰強為善,皆自勝之義也。如不慣早起而強之未明即起,不慣莊敬而強之坐屍立齋,不慣勞苦而強之與士卒同甘苦,強之勤勞不倦。是即強也。不慣有恆而強之貞恆,即毅也。舍此而求以客氣勝人,是剛愎而已矣。二者相似,而其流相去霄壤,不可不察,不可不謹。

打仗不慌不忙,先求穩當,次求變化;辦事無聲無臭,既要精到,又要簡捷。

弟此時以營務為重,則不宜常看書。凡人為一事,以專而精,以紛而散。荀子稱「耳不兩聽而聰,日不兩視而明」,莊子稱「用志不紛,乃凝神「,皆至言也。

總須腳踏實地,克勤小物,乃可日起而有功。

凶德致敗,莫甚長傲。傲之凌物,不必定以言語加人,有以神氣凌之者矣,有以面色凌之者矣。中心不可有所恃,心有所恃,則達到面貌。以門地言,我之物望大減,方且恐為子弟之累,以才識言,近今軍中煉出人才頗多。弟等亦無過人之處,皆不可恃,只宜抑然自下,一味言忠信行篤敬,庶可以遮護舊失,整頓新氣;否則,人皆厭薄之矣。

胸多仰郁,怨天尤人,不特不可以涉世,亦非所以養德;不特無以養德,亦非所以保身。

聲聞之美,可恃而不可恃。善始者不必善終,行百里者半九十。

精神愈用而愈出,不可因身體素弱過於保惜。智慧愈苦而愈明,不可因境遇偶拂遽爾摧沮。

求人自輔,時時不可忘此意。

不輕進,不輕退。

一經焦躁,則心緒少佳,辦事必不能妥善。

人生適意之時不可多得。弟現在頗稱適意,不可錯過時會,當盡心竭力,做成一個局面。

吾因本性倔強,漸行於愎,不知不覺做出許多不恕之事,說出許多不恕之話,至今愧恥無已。

日慎一日,以求事之濟,一懷焦憤之念,則恐無成。千萬忍耐,千萬忍耐。久而敬之四字,不特處朋友為然,即凡事亦莫不然。

余死生早已置之度外,但求臨死之際,寸心無可悔憾,斯為大幸。

習勞為辦事之本。引用一班能耐勞苦之正人,日久自有大效。

不輕進人,即異日不輕退人之本;不妄親人,即異日不妄疏人之本。

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敗;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敗。

欲去驕字,總以不輕非笑人為第一義;欲去惰字,總以不晏起為第一義。

凡辦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事。吾輩但當盡人力之所能為,而天事則聽之彼蒼而無所容心。

凡說話不中事理、不擔斤兩者,其下必不服。

凡事後而悔己之隙,與事後而議人之隙,皆閱歷淺耳。

凡軍事做一節說一節,若預說幾層,到後來往往不符。

辦大事者以多選替手為第一義。滿意之選不可得,姑節取其次,以待徐徐教育可也。

沅弟謂雪聲色俱厲。凡目能見千里,而不能自見其睫。聲音笑貌之拒人,每苦於不自見,苦於不自知。雪之厲,雪不自知;沅之聲色恐亦未始不厲,特不自知耳。

每日臨睡之時,默數本日勞心者幾件,勞力者幾件,則知宣勤國事之處無多,更宜竭誠以圖之。

從古帝王將相,無人不由自立做出;即為聖賢者,亦各有自立自強之道,故能獨立不懼,確乎不撥。余往年在京,好與諸有大名大位者為仇,亦未始無挺然特立不畏強御之意。近來見得天地之道,剛柔互用,不可偏廢。太柔則靡,太剛則折。剛非暴戾之謂也,強矯而已;柔非卑弱之謂也,謙退而已。趨事赴公,則當強矯;爭名逐利,則當謙退。

眾口悠悠,初不知其所自起,亦不知其所由止,有才者忿疑謗之無因,而悍然不顧,則謗且日騰。有德者畏疑謗之無因,而抑然自修,則謗亦日息。吾願弟等之抑然,不願弟等之悍然也。

古來成大功大名者,除千載一郭汾陽外,恆有多少風波,多少災難,談何容易!願與吾弟兢兢業業,各懷臨深履薄之懼,以冀免於大戾。

盛時常作衰時想,上場當念下場時。富貴人家宜牢記此二語。

軍事呼吸之際,父子兄弟不能相顧,全靠一己耳。

凡危急之時,只有在己者靠得住,其在人者皆不可靠。恃之以守,恐其臨危而先亂;恃之以戰,恐其猛進而驟退。

吾兄弟既誓拚命報國,無論如何勞苦,如何有功,約定終始不提一字,不誇一句。知不知一聽之人,順不順一聽之天而已。

凡行兵須蓄不竭之氣,留有餘之力。

吾兄弟報國之道,總求實浮於名,勞浮於賞,才浮於事。從此三句切實做去,或者免於大戾。

強自禁制,降伏此心。釋氏所謂降龍伏虎,龍即相火也,虎即肝氣也。多少英雄豪傑打此兩關不過,亦不僅余與弟為然,要在稍稍遏抑,不令為熾。古聖所謂窒慾,即降龍也;所謂懲忿,既伏虎也。釋儒之道不同,而其節制血氣,未嘗不同。總不使吾之嗜欲,戕害吾之軀命而已。至於倔強二字,卻不可少。功業文章,皆須有此二字貫注其中。否則,柔靡不能成為一事。孟子所謂至剛,孔子所謂貞固,皆從倔強二字做出。吾兄弟好處正在倔強。若能去忿欲以養體,存倔強以勵志,則日進無疆矣。

自古聖賢豪傑、文人才士,其志事不同,而其豁達光明之胸大略相同。吾輩既辦軍務,系處功利場中,宜刻刻勤勞,如農之力穡,如賈之趨利,如篙工之上灘,早作夜思,以求有濟。而治事之外,此中卻須有一段豁達沖融氣象。二者並進,則勤勞而以恬淡出之,最有意味。

捨命報國,側身修行。

吾輩所最宜畏懼敬慎者,第一則以方寸為嚴師,其次則左右近習之人,又其次乃畏清議。

擔當大事,全在明強二字。《中庸》學、問、思、辨、行五者,其要歸於愚必明,柔必強。

無形之功不必騰諸口說,此是謙字之真工夫。所謂君子之不可及,在人之所不見也。

強字原是美德,余前寄信,亦謂明強二字斷不可少。第強字須從明字做出,然後始終不可屈撓。若全不明白,一味橫蠻,待他人折之以至理,證之以後效,又復俯首輸服,則前強而後弱,京師所謂瞎鬧者也。

君子大過人處,只是虛心。

大凡辦一事,其中常有曲折交互之處,一處不通,則處處皆窒矣。

古來大戰爭、大事業,人謀僅佔十分之三,天意恆居十分之七;往往積勞之人非即成名之人,成名之人非即享福之人。吾兄弟但從積勞二字上著力,成名二字則不必問及,享福二字更不必問及矣。

儉以養廉,直而能忍。

用人極難,聽言亦殊不易,全賴見多識廣,熟思審處,方寸中有一定之權衡。

富貴功名皆人世浮榮,惟胸次浩大是真正受用。

吾屢教家人崇儉習勞,蓋艱苦則筋骨漸強,嬌養則精力愈弱也。

既奢之後而返之於儉,若登天然。

小心安命,埋頭任事。

不如意之事機,不入耳之言語,紛至迭乘,余尚慍隨成疾,況弟之勞苦過甚百倍於阿兄,心血久虧數倍於阿兄者乎!弟病非藥餌所能為力,必須將萬事看空,毋惱毋怒,乃可漸漸減輕。蝮蛇螫手,壯士斷腕,所以全生也。吾兄弟欲全其生,亦當視惱怒如蝮蛇,去之不可不勇。

弟信於毀譽禍福置之度外,此是根本第一層功夫。此處有定力,到處皆坦途矣。

天下之事理人才,為吾輩所不深知不及料者多矣,切勿存一自是之見。

吾輩在自修處求強則可,在勝人處求強則不可以。若專在勝人處求強,其能強到底與否,尚未可知,即使終身強橫安穩,亦君子所不屑道也。

困心橫慮,正是磨鍊英雄,玉汝於成。李申夫嘗謂余慪氣從不說出,一味忍耐,徐圖自強,因引諺曰「好漢打脫牙和血吞」。此二語是餘生平咬牙立志之訣。余庚戍、辛亥間為京師權貴所唾罵,癸丑、甲寅為長沙所唾罵,乙卯、丙辰為江西所唾罵,以及岳州之敗、靖江之敗、湖口之敗,蓋打脫牙之時多矣,無一次不和血吞之。弟來信每怪運氣不好,便不似好漢聲口,惟有一字不說,咬定牙根,徐圖自強而已。

兄自問近年得力,惟有一悔字訣。兄昔年自負本領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見得人家不是。自從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後,乃知自己全無本領,凡事都見得人家有幾分是處。故自戊午至今九載,與四十歲以前,迥不相同。大約以能立能達為體,以不怨不尤為用。立者,發奮自強站得住也;達者,辦事圓融行得通也。

袁了凡所謂「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另起爐灶,重開世界。安知此兩番之大敗,非天之磨鍊英雄,使弟大有長進乎?諺雲「吃一塹,長一智」,吾生平長進,全在受挫受辱之時。務須咬牙勵志,蓄其氣而長其智,切不可苶然自餒也。

弟當此百端拂逆之時,亦只有逆來順受之法,仍不外悔字訣、硬字訣而已。

處多難之世,若能風霜磨鍊,苦心勞神,自足堅筋骨而長識見。沅甫叔向最羸弱,近日從軍,反得壯健,亦其證也。

居家之道,惟崇儉可以長久,處亂世尤以戒奢侈為要義。

人生惟有常有是第一美德。余早年於作字一道,亦嘗苦思力索,終成所成。近日朝朝摹寫,久不間斷,遂覺月異而歲不同。可見年無分老少,事無分難易,但行之有恆,自如種樹養畜,日見其大而不覺耳。

人之氣質由於天生,本難改變。欲求變化之法,總須先立堅卓之志。即以餘生平言之,三十歲前最好吃煙,片刻不離,至道光壬定寅十一月廿一日立志戒煙,至今不再吃。四十六歲以前作事無恆,近五年深以為戒,現在大小事均尚有恆。即此二端,可見無事不可變也。古稱金丹換骨,余謂立志即丹也。

不料袁婿遽爾學壞至此!然爾等待之,卻不宜過露痕迹。人之所以稍顧體面者,冀人之敬重也;若人之傲惰鄙棄業已露出,則索性蕩然無恥,拼棄不顧,甘與正人為仇,而以後不可救藥矣。

凡詩文欲求雄奇矯變,總須用意有超群離俗之想,乃能脫去恆蹊。

凡文有氣則有勢,有識則有度,有情則有韻,有趣則有味。

顏黃門之推《顏氏家訓》作於亂離之世,張文端英《聰訓齋語》作於承平之世,所以教家者至精,爾兄弟宜各覓一冊,常常閱習。

凡言兼眾長者,必其一無所長者也。

凡事皆用困知勉行工夫,不可求名太驟,求效太捷也。爾以後每日宜習柳字百個,單日以生紙臨之,雙日以油紙摹之。臨帖宜徐,摹帖宜疾。數月之後,手愈拙,字愈丑,意興愈低,所謂困也。困時切莫間斷,熬過此關,便可少進。再進再困,再熬再奮,自有亨通精進之日。不特習字,凡事皆有極困極難之時,打得通的,便是好漢。

爾憚於作文,正可藉此逼出幾篇。天下事無所為而成者極少,有所貪有所利而成者居其半,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

餘生平略涉儒先之書,見聖賢教人修身,千言萬語,而要以不忮不求為重。忮者嫉賢害能、妒功爭寵,所謂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類也。求者貪利貪名,懷土懷惠,所謂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類也。忮不常見,每發露於名業相侔、勢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見,每發露於貨財相接、仕進相妨之際。將欲造福,先去忮心,所謂「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將欲立品,先去求心,所謂人能充無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忮不去,滿懷皆是荊棘;求不去,滿腔日即卑污。余於此二者常加克治,恨尚未能掃除凈盡。爾等欲心地乾淨,宜於二者痛下工夫,並願子孫世世戒之。附作《忮求詩二首》錄右

不忮:善莫大於恕,德莫凶於妒。妒者妾婦行,瑣瑣奚比數(猥瑣不值得提)。己拙忌人能,己塞忌人遇。己若無事功,忌人得成務。己若無黨援,忌人得多助。勢位苟相敵,畏逼又相惡。己無好聞望,忌人文名著。己無賢子孫,忌人後嗣裕。爭名日夜奔,爭利東西騖,但期一身榮,不惜他人污。聞災或欣幸,聞禍或悅豫,問渠何以然,不自知其故。爾室神來格(心中神聖),高明鬼所顧。天道常好還,嫉人還自誤。幽明叢詬忌,乖氣相回互。重者災汝躬,輕亦減汝祚。我今告後生,悚然大覺悟。終身讓人道,曾不失寸步。終身祝人善,曾不失尺布。消除嫉妒心,普天零甘露,家家獲吉祥,我亦無恐怖。

不求:知足天地寬,貪得宇宙隘。豈無過人資,多欲為患害。在約每思豐,居困常求泰。富求千乘車,貴求萬釘帶。未得求速償,既得求勿壞。芬馨比椒蘭,磐固方太岱。求榮不知厭,志亢神愈忲。歲燠有時寒,月明有時晦。時來多善緣,運去生災怪。諸福不可期,百殃紛來會。片言動招尤,舉足便有礙。戚戚抱殷憂,精爽日凋瘵,矯首望八荒,乾坤一何大!安榮無遽欣,患難無遽憝,君看十人中,八九無倚賴。人窮多過我,我窮猶可耐。而況處夷途,奚事生嗟愾?於世少所求,俯仰有餘快。俟命堪終古,曾不願乎外。

日課四條:一曰慎獨則心安:自修之道,莫難於養心。

心既知有善知有惡而不能實用其力,以為善去惡,則謂之自欺。方寸之自欺與否,蓋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獨知之,故《大學》之「誠意」章,兩言慎獨。果能「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力去人慾以存天理,則大學之所謂「自慊」,中庸之所謂「戒慎恐懼」,皆能切實行之,即曾子之所謂「自?反縮」,孟子所謂「仰不愧,俯不怍」,所謂「養心莫善於寡慾」,皆不外乎是。故能慎獨,則內省不疚,可以對天地質鬼神,斷無「行有不慊於心則餒」之時。人無一內愧之事,則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寬平,是人生第一自強之道,第一尋樂之方,守身之先務也。

二曰主敬則身強:「敬」之一字,孔門持以教人 ,春秋士大夫亦常言之。

至程朱則千言萬語不離此旨。內而專靜純一,外而整齊嚴肅,敬之工夫也。出門如見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敬之氣象也。修己以安百姓,篤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驗也。程子謂:「上下一於恭敬,則天地自位,萬物自育,氣無不和,四靈畢至,聰明睿智,皆由此出,以此事天饗帝。」蓋謂敬則無美不備也。吾謂「敬」字切近之效,尤在能固人肌膚之會,筋骸之束。莊敬日強,安肆日偷,皆自然之徵應。雖有衰年病軀,一遇壇廟祭獻之時,戰陣危急之際,亦不覺神為之悚,氣為之振。斯足知敬能使人身強矣。若人無眾寡,事無大小,一一恭敬,不敢懈慢,則身體之強健,又何疑乎?

三曰求仁則人悅: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氣以成形。

我與民物,其大本乃同出於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愛物.是於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於尊官厚祿,高居人上,則有拯民溺救民飢之責;讀書學古,粗知大義,即有覺後知覺後覺之責。若但知自了而不知教養庶匯,是於天之所以厚我者,辜負甚大矣。孔門教人,莫大於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於「欲立立人,欲達達人」數語。立者,自立不懼,如富人百物有餘,不假外求。達者,四達不悖,如貴人登高一呼,群山四應。人孰不欲己立己達,若能推以立人達人,則與物同春矣。後世論求仁者,莫精於張子之西銘,彼其視民胞物與,宏濟群倫,皆事天者性分當然之事,必如此,乃可謂之人,不如此,則曰悖德,曰賊。誠如其說,則雖盡立天下之人,盡達天下之人,而曾無善勞之足言,人有不悅而歸之者乎?

四曰習勞則神欽:凡人之情,莫不好逸而惡勞。

無論貴賤智愚老少,皆貪於逸而憚於勞,古今之所同也。人一日所著之衣所進之食,與一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稱,則旁人韙之,鬼神許之,以為彼自食其力也。若農夫織婦終歲勤動,以成數石之粟,數尺之布;而富貴之家,終歲逸樂,不管一業,而食必珍羞,衣必錦繡,酣豢高眠,一呼百諾,此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許也!其能久乎?古之聖君賢相,若湯之昧旦丕顯,文王日昃不遑,周公夜以繼日,坐以待旦,蓋無時不以勤勞自勵。無逸一篇,推之於勤則壽考,逸則夭亡,歷歷不爽。為一身計,則必操習技藝磨練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慮,而後可以增智慧,而長才識。為天下計,則必己飢己溺,一夫不獲,引為餘辜。大禹之周乘四載,過門不入;墨子之摩頂放踵,以利天下;皆極儉以奉身,而極勤以救民。故荀子好稱大禹、墨翟之行,以其勤勞也。軍興以來,每見人有一材一技能耐艱苦者,無不見用於人,見稱於時。其絕無材技不慣作勞苦者,皆唾棄於時,飢凍就斃。故勤則壽,逸則夭;勤則有材而見用,逸則無能而見棄;勤則博濟斯民,而神欽仰;逸則無補於人,而神鬼不欽。是以君子欲為人神所憑依,莫大於習勞也。

精神要常令有餘於事,則氣充而心不散漫。

凡事之須逐日檢點者,一旦姑待,後來補救難矣。

《記》云:「君子莊敬自強。」我日日安肆,日日衰苶,欲其強,得乎?

知己之過失,即自為承認之地,改去毫無吝惜之心。此最難事。豪傑之所以為豪傑,聖賢之所以為聖賢,全是此等處磊落過人。

不為聖賢,便為禽獸;莫問收穫,但問耕耘。

盜虛名者有不測之禍,負隱慝者有不測之禍,懷忮心者有不測之禍。

天道惡巧,天道惡盈,天道惡貳。貳者,多猜疑也,不忠誠也,無恆心也。

天下無易境,天下無難境;終身有樂處,終身有憂處。

取人為善,與人為善;樂以終身,憂以終身。

天下斷無易處之境遇,人生哪有空閑的光陰。

天下事一一責報,則必有大失望之時。

天下事未有不從艱苦中得來而可久可大者也。

用兵最戒驕氣惰氣,作人之道,亦惟驕惰二字誤事最盛。

《易》曰:「勞謙君子有終。吉。」勞謙二字,受用無窮。勞所以戒惰也,謙所有戒傲也。有此二字,何惡不去,何善不臻?

與人為善、取人為善之道,如大河水盛足以浸灌小河,小河水盛亦足以浸灌大河,無論為上為下,為師為弟,為長為幼,彼此以善相浸灌,則日見其益而不自知矣。188.天下凡物倍加磨冶,皆能變換本質,別生精彩,況人之於學乎!

知天之長而吾所歷者短,則遇憂患橫逆之來,當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則遇榮利爭奪之境,當退讓以守其雌。知書籍之多而吾所見者寡,則不敢以一得自喜,而當思擇善而約守之。知事變之多而吾所辦者少,則不敢以功名自矜,而當思舉賢而共圖之。夫如是,則自私自滿之見,可漸漸蠲除矣。

就吾之所見多教數人,取人之所長還攻吾短。

百種弊病,皆從懶生。懶則馳緩,馳緩則治人不嚴,而趣攻不敏,一處遲則百處懈也。

勤勞而後憩息,一樂也。至淡以消忮心,二樂也。讀書聲出金石,三樂也。

凡喜譽惡毀之心,即鄙夫患得患夫之心也,於此關打不破,則一切學問才智,適足以欺世盜名。

言物行恆,誠身之道也,萬化基於此矣。余病根在無恆,故家內瑣事,今日立條例,明日仍散漫,下人無常可規可偱,將來蒞眾必不能信,作事必不能成。戒之。195.孫高陽、史道鄰皆極耐得苦,故能艱難驅馳,為一代之偉人。今已養成膏梁安逸之身,他日何以肩得大事?

自戒潮煙以來,心神彷徨,幾若無主。遏欲之難類如此矣,不挾破釜沉舟之勢,詎有濟哉?

古人辦事,掣肘之處,拂逆之端,世世有之,人人不免。惡其拂逆而必欲順從,設法以誅鋤異幾者,權奸之行徑也。聽其拂逆而動心忍性,委曲求全,且以無敵國外患而亡為慮者,聖賢之用心也。借人這拂逆,以磨礪我之德性,其庶幾乎!

扶危救難之英雄,以心力勞苦為第一義。

為政之道,得人、治事二事並重。得人不外四事:曰廣收、慎用、勤教、嚴繩。治事不外四端:曰經分、綸合、詳思、約守。

每日須以精心果力獨造幽奧,直湊單微,以求進境。一日無進境,則日日漸退矣。

於清早單開本日應了之事,本日必了之。

與胡中丞熟商江南軍事。胡言凡事皆須精神貫注,心有二用,則必不能有成。余亦言軍事不日進則日退。二人互許為知言。

獨也者,君子與小人共焉者也。小人以其為獨,而生一念之妄,積妄生肆,而欺人之事成。君子懍其為獨而生一念之誠,積誠為慎,而自慊之功密。彼小人者,一善當前,幸人之莫我察也,則趨焉而不決。一不善當前,幸人之莫或伺也,則去之而不力。幽獨之中,情偽斯出,所謂欺也。惟夫君子者,懼一善之不力,則冥冥者有墮行,一不善之不去,則涓涓者無已時。屋漏而懍如帝天,方寸而堅如金石,獨知之地,慎之又慎。

風欲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賢且智者,則眾人君之而受命焉,尤智者,所君尤眾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義,則眾人與之赴義,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則眾人與之赴利。眾人所趨,勢之所歸,雖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撓萬物者莫疾乎風。」風俗之於人之心,始乎微,而終乎不可御者也。先王之治天下,使賢者皆當路在勢,其風民也皆以義,故道一而俗同。世教既衰,所謂一二人者不盡在位,彼其心之所向,勢不能不騰為口說而播為聲氣。而眾人者,勢不能不聽命而蒸為習尚。於是乎徒黨蔚起,而一時之人才出焉。有以仁義倡者,其徒黨亦死仁義而不顧;有以功利倡者,其徒黨亦死功利而不返。水流濕,火就燥,無感不讎,所從來久矣。

今之君子之在勢者,輒曰:「天下無才」。彼自屍於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轉移習俗,而陶鑄一世之人,而翻謝曰:「無才」,謂之不誣可乎?否也。十室之邑,有好義之士,其智足以移十人者,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材之。其智足以移百人者,必能拔百人中之尤者而材之。然則轉移習俗,而陶鑄一世之人,非特處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與有責焉者也。有國家者得吾說而存之,則將慎擇與共位之人。土大夫得吾說而存之,則將惴惴乎謹其心之所向,恐一不當而壞風俗,而賊人才。循是為之,數十年之後,萬有一收其效者乎?非所逆睹已。

先王之道不明,士大夫相與為一切苟且之行,往往陷於大戾,而僚友無出片言相質確者,而其人自視恬然,可幸無過。且以仲尼之賢,猶待學《易》以寡過,而今日無過,欺人乎?自欺乎?自知有過,而因護一時之失,展轉蓋藏,至蹈滔天之奸而不悔。斯則小人之不可近者已。為人友而隱忍和同,長人之惡,是又諧臣媚子之亞也。

學貴初有決定不移之志,中有勇猛精進之心,末有賢貞永固之力。

凡物之驟為之而遽成焉者,其器小也;物之一覽而易盡者,其中無有也。

君子赴勢甚鈍,取道甚迂,德不苟成,業不苟名,艱難錯迕,遲久而後進,銖而積,寸而累,及其成熟,則聖人之徒也。

賢達之起,其初類有非常之撼頓,顛蹶戰兢,僅而得全。疢疾生其德術,荼櫱堅其筋骨,是故安而思危,樂而不荒。

古君子多塗,未有不自不幹人始者也。小人亦多途,未有不自幹人始者也。

能儉約者不求人。

天可補,海可填,南山可移,日月既往不可復追。其過如駟,其去如矢,雖有大神勇莫可誰何。光陰之遷流如此,其可畏也,人固可自暇逸哉?

人固視乎所習。朝有媕娿之老,則群下相習於詭隨。家有骨鯁之長,則子弟相習於矩矱。倡而為風,效而成俗,匪一身之為利害也。

天之生斯人也,上智者不常,下愚者亦不常,擾擾萬眾,大率皆中材耳。中材者,導之東而東,導之西而西,習於善而善,習於惡而惡。其始瞳焉無所知識,未幾而騁耆欲逐眾好,漸長漸慣而成自然。由一二人以達於通都,漸流漸廣而成風俗。風之為物,控之若無有,之若易靡,及其既成,發大木,拔大屋,一動而萬里應,窮天人之力,而莫之能御。

安樂之時,不復好聞危苦之言,人情大抵然歟!君子之存心也,不敢造次忘艱苦之境,尤不能狃於所習,自謂無虞。

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誠為天下倡。世之亂也,上下縱於亡等之欲,奸偽相吞,變詐相角,自圖其安而予人以至危,畏難避害,曾不肯捐絲粟之力以拯天下。得忠誠者起而矯之,克己而愛人,去偽而崇拙,躬履諸艱,而不責人以同患,浩然捐生,如遠遊之還鄉,而無所顧悸。由是眾人效其所為,亦皆以苟活為羞,以避事為恥。嗚呼!吾鄉數君子所以鼓舞群倫,歷九載而戡大亂,非拙且誠者之效歟?

世多疑明代誅鋤搢紳而怪後來氣節之盛,以為養士實厚使然。余謂氣節者,亦一二賢者倡之,漸乃成為風會,不盡關國家養士之厚薄也。

凡菜茹手植而手擷者,其味彌甘。凡物親歷艱苦而得者,食之彌安也。

道微俗薄,舉世方尚中庸之說,聞激烈之行,則訾其過中,或以罔濟尼之。其果不濟,則大快奸者之口。夫忠臣教子,豈必一一求有濟哉?勢窮計迫,義不返顧,效死而已矣。其濟,天也;不濟,於吾心無憾焉耳。

《曾文正公嘉言鈔》序

—梁啟超

曾文正者,豈惟近代,蓋有史以來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

豈惟我國,抑全世界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然而文正固非有超群絕倫之天才,在並時諸賢傑中稱最鈍拙;其所遭值事會,亦終身在拂逆之中。然乃立德、立功、立言,三並不朽,所成就震古鑠今,而莫與京者,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於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歷百千艱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銖積寸累,受之以虛,將之以勤,植之以剛,貞之以恆,帥之以誠,勇猛精進,堅苦卓絕。如斯而已,如斯而已!

孟子曰:「人皆可以為堯舜。」堯腕信否盡人皆可學焉而至,吾不敢言;若曾文正之盡人皆可學焉而至,吾所敢言也。何也?文正所受於天者,良無以異於人也。且人亦孰不欲向上?然生當學絕道喪、人慾橫流之會,窳敗之習俗,以雷霆萬鈞之力,相罩相壓,非甚強毅者,固不足以抗圉之。荀卿亦有言:「庸公駑散,則劫之以師友。」而嚴師畏友,又非可亟得之於末世,則夫滔滔者之日趨於下,更奚足怪!其一二有志之士,其亦惟乞靈典冊,得片言單義而持守之,以自鞭策,自夾輔,自營養,猶或可以杜防墮落而漸進於高明。

古人所以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日三複,而終身誦焉也。抑先聖之所以扶世教、正人心者,四書六經亦蓋備矣。然義豐詞約,往往非末學所驟能領會,且亦童而習焉,或以為陳言而忽不加省也。近古諸賢闡揚輔導之言,益汗牛充棟,然其義大率偏於收斂,而貧於發揚。夫人生數十寒暑,受其群之蔭以獲自存,則於其群豈能不思所報?報之則必有事焉,非曰逃虛守靜而即可以告無罪也明矣,於是乎不能不日與外境相接構。且既思以己之所信易天下,則行且終其身以轉戰於此濁世。若何而後能磨鍊其身心,以自立於不敗?若何而後能遇事物泛應曲當,無所撓枉?天下最大之學問,殆無以過此!

非有所程式而養之於素,其孰能致者?

曾文正之歿,去今不過數十年,國中之習尚事勢,皆不甚相遠。而文正以撲拙之姿,起家寒素,飽經患難,丁人心陷溺之極運,終其生於挫折譏妒之林,惟恃一己之心力,不吐不茹,不靡不回,卒乃變舉世之風氣,而挽一時之浩劫。彼其所言,字字皆得之閱歷而切於實際,故其親切有味,資吾儕當前之受用者,非唐宋以後儒先之言所能逮也。

孟子曰:「聞伯夷之風者,懦夫有立志。」又曰:「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者莫不興起。」況相去僅一世,遺澤未斬,模楷在望者耶?則茲編也,其真全國人之布帛菽粟而斯須不可去身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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