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絨監獄】藝術和自由

藝術和自由——《天鵝絨監獄》節選之三

撰文:米克洛什?哈拉茲蒂

翻譯:戴濰娜

謠言都是這麼說的——自由是藝術的必要條件:任何背離其反權威本質的努力都會將藝術扼殺;真正的藝術家都是獨立的個人,至少在其創作過程中是這樣;沒有自主性的藝術是偽藝術;藝術意味著無際的敏感、不受限制的想像力;藝術是偏見的墳墓,現實的虛擬,自我的反思,感性的形式,不妥協的絕望,無法抑制的快感,一盞神秘的魔法燈籠,和砰的一聲甩門的聲響。藝術是永恆的革命。

這些事實上都是很新近的概念。直到上個世紀中葉,藝術才被看作反權威的代名詞。也只是從那時起,藝術開始被公認為個體意識抗爭質疑世界秩序的象徵。肯定藝術自主的重要性是資本主義文明承諾的一部分。不過,這段時期在漫漫的藝術史上只是一個短暫的片段。唯有當我們回想起古希臘和古埃及的藝術時,才會意識到,不去反權威的藝術原來也是可能的。誠如去抱怨中世紀的基督教藝術缺乏自由又有什麼意義呢?

儘管如此,藝術天生抗拒權威、抗議權力的大名已經遠揚。說到底,這觀念還是在堅持藝術本性的不可改變。許多人把我們社會主義新文明裡藝術的泛濫視為希望的標誌,不論他們具有審美價值與否。他們繼而相信,藝術是自由的同盟。在專政的壓迫下,知識界不可避免地要奮起反擊。樂觀的外人幻想著權力和藝術只有在交鋒時才會產生交集。

這些舊觀念的徘徊不去表明:極權社會主義短短几十年的光陰還不足以實現文化的認同。我們這片世界發生了巨變,藝術卻保留了其原有的本質。比較起一時一刻的對藝術反獨裁衝動的遏制,一些更為陰險致命的詭計不幸得逞:藝術自由表達的需求已被大大消解了。這裡頭藝術家們的協作可謂功不可沒。當然, 沒有幾個藝術家會公然承認:他們和他們的朋友,實為壓迫剝削自己的幫凶。現實生活中,我們的藝術家們儘管也很煩惱,可還是感激地領受社會的關注,盡情陶醉在自己的效益里。就像中世紀那些自認為信仰禁欲主義的達官貴人們一樣,這些藝術家們即便作為國家的僱員,還自恃為自由的使徒。

這些又是如何實現的呢?在極權社會主義的誕生初期,早年曾推翻舊政權的資產階級和反叛他們的藝術家們貌似共同擔當起反獨裁精神(如今已死氣沉沉)的堅強衛士。但這場源於錯覺的聯盟卻始終是短暫的。自由藝術既沒有此等傾向,也沒有足以自衛的實力,它在日益增長的獨裁壓力下終於發生錯位。如果藝術屬於廣大人民群眾,群眾的利益又可以由黨來代表,那麼藝術將不再被視為藝術家的專屬領地。許多藝術家還堅持認為,社會主義是自由解放精神的勝利;可實際上,自由精神已被一勞永逸地廢除了。反獨裁精神最終乃是一派無以為繼的純粹自負。然而,藝術卻存活下,且繁榮興旺。

照此看來,興許藝術本身是永恆的。不過這好消息只能夠安慰到那些等待與外太空生物聯繫的人類。在我們要求僱傭藝術家政權下的審美中立以前,在我們呼籲尊敬的御用藝術家們重拾藝術自主以前,我們應該盡量想像出藝術的本來面目,哪怕是不求甚解:以未來的眼光審視過去。

一個簡短的歷史教訓

還是有一些人永遠無法原諒馬克思一時的錯誤:他相信文明的轉折點——推翻資產階級的典範革命,恰恰會在資產階級最強大的西方先進工業民主國家實現。馬克思的錯誤根植於他的仁慈樂觀:他認為,資本主義向計劃經濟過渡必須與民主發展相同步,誠如此前工業文明誕生時的情形一樣。如今隨便一個小孩子都可以告訴你兩者之間並無必然聯繫。相反,只有在世界的貧困地區,社會主義才能迅速革命成功。它並非民主的果實,而恰是民主的缺失所致。

擴張的資本殖民至傳統的專制社會。資本將這些封建的,父權制的,抑或宗族社會世俗化,繼而將他們推向現代化。這些社會的零星部分被紛紛轉化為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然而反獨裁的民主精神——儘管它在工業社會業已形成一個強大的、獨立於自身起源的傳統——在後進社會裡卻胎死腹中。不過,即使沒有相當數量的自由資產階級的存在,資本在專制社會的現代化國有市場中依舊如魚得水。

在資本由西向東流動的初期湧現出了現世償還的思想。這些用經濟學的誘人語言闡發出的思想,引得不安分的知識界蠢蠢欲動暗自鼓舞。馬克思許諾了一個沒有危機和階級鬥爭的理性規劃的社會,他指出勞動人民的不滿將成為這個新社會的助產士。馬克思主義是實現現代化的一條捷徑。這種學說對於貧困東方的急於求成的知識分子,比對富庶多元化的西方世界的政治家們更有說服力。這些革命家迴避了道德的困境,尋求以武力對抗武力。激進的教師、學生、律師、牧師、藝術家、作家都紛紛與新舊統治者決裂。他們從不足道的監護人那裡徵用富國圖強的思想,並將之挪用為被壓迫者的希望。

馬克思主義徹底重組的意識形態對於許多人都有吸引力。在這些人的心目中,資本主義已在與封建勢力的勾結中喪盡名譽。他們期待從資本主義的蹂躪中挽回一點民主。馬克思主義同時也為那些將自由民主等同於謊言一概拒絕的激進分子提供了令人信服的論證。對於他們而言,民主僅僅意味著私有財產的廢除。他們把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置於規劃的首要位置,且對任何保護少數人權益的道義置之不理。資產階級的自由被視作戰術武器,或者乾脆是個騙局。這些人信仰自我犧牲的革命思想和紀律,彷彿他們是為此而活。他們要求犧牲和承諾;他們拒絕一切不和組織權力直接關聯的社會改進和精神提高;他們將自己的地下組織視作新社會的核心和典範。一戰的危險和戰敗暴露了現行秩序的脆弱性,這也導致了許多普通百姓對馬克思主義的盲目追隨。

不過,也千萬別太醉心於計劃社會政治前衛的歷史,還有它那帶來烏托邦、社會科學和工人運動的強大力量。有足夠的證據顯示,民主精神越薄弱,那些貧困的、有罪的、渴望自由和安全的人們,就越容易服從社會主義科學的指導。

因此,按「科學」組織起來的工人「自己的」國家就像個工廠。經濟財務,勞動管理,政治生活和文化活動都被歸入一個分層組織統一管理。作為如今社會總資本的所有者,國家機器同時也成為了知識界的代名詞——所有的社會、經濟、文化知識的監護人。 (在東方,「知識界」一詞不僅適用於傳統意義上從事創造性勞動的專業人士,也涵蓋了那些從事的工作要求高等教育的人群。)腦力勞動和國家結構就好比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里的肌肉和骨骼。

如今,那些受過高等教育和專業培訓的人們成為了可靠嚴密的中產階級的成員。頂尖專家們則組成了的上層階級,享受無可爭辯的特權。所有的專家學者都被賦予了政治責任,因為每個人都是國家的僱員。官僚機構管制著物品流通和文化宣傳。在社會的現代化進程中,知識界沒有什麼可以失去,除了其獨立性;作為回報,它獲得了世界的一半,為此它須提供維護團結和解釋權力的服務。

在這樣的革命中,藝術難道還有任何機會保留其反獨裁的本質嗎?藝術家,作為情感生活的組織者,在這項轉變的實施過程中發揮了關鍵作用。革命以前,他們一無所有。如今,他們卻發現自己處於權力的心臟,享受著為人民服務和組織團結的亢奮勁頭。很少有人能頂住國家藝術家高威望的誘惑,他們已經和他們的新公眾(協助運行國有化經濟及其文化的中產階級)密不可分。他們不僅是這群公眾中的一員,也是其智力指導。藝術家,作為一個群體,已經成為政治精英的一部分。他們都不願意放棄隨之而來的特權。

所有這一切都會對藝術家及其藝術造成嚴重後果。藝術家的想法、感情、情緒都不再是個人的私事。實際情況是這樣:早期革命藝術家們還得從舊社會獨立知識分子的作品裡習得鬥爭需要的激情。然而,似乎沒有人對這一事實過分沮喪。如今只有在蠟像博物館裡還能找見獨立藝術家的形象,緊挨著有組織的工人的蠟像。獨立的藝術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獨立的觀眾。我們生活在一個將反獨裁藝術公然譴責為反藝術的社會。

(本文選譯自《天鵝絨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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