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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新解(上篇)

作者簡介錢穆(1895-1990),字賓四,著名歷史學家,江蘇無錫人。1912年即為鄉村小學教師,後歷中學而大學,先後在燕京大學、北京大學、清華大學、西南聯合大學等數校任教。1949年隻身去香港,創辦新亞書院,1967年起定居台灣。目錄上篇一、學而篇第一二、為政篇第二三、八佾篇第三四、里仁篇第四五、公冶長篇第五六、雍也篇第六七、述而篇第七八、泰伯篇第八九、子罕篇第九十、鄉黨篇第十學而篇第一(一)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溫,不亦君子乎?」子曰:或說;子男子之通稱。」或說:」五等爵名。春秋以後,執政之卿亦稱子其後匹夫為學者所宗亦稱子,孔子、墨子是也。或說,孔子為魯司寇其門人稱之曰子。稱子不成辭則曰夫子。」《論語》孔子弟子惟有子、曾子二人稱子,閔子、冉子單稱子僅一見。學:誦 習義。凡誦讀練習皆是學。舊說:「學,覺也,效也。後覺習效先覺之所為」謂之學。然社會文化日興,文字使用日盛.後覺習效先覺,不能不誦讀先覺之著述測二義仍相通。時習:此有三說。一指年歲言。古人六歲始學識字,七八歲教以日常簡單禮節,十歲教書寫計算,十三歲教歌詩舞蹈,此指年為時。二指季節言。古人春夏學詩樂弦歌,秋冬學書禮射獵,此指季節為時。三指晨夕言。溫習、進修、游散、休息,依時為之。習者,如鳥學飛,數數反覆。人之為學,當日復日,時復時,年復年,反覆不已,老而無倦。悅:欣喜義。學能時習,所學漸熟,人之日深,心中欣喜也。有朋自遠方來:朋,同類也。志同道合者,知慕於我,自遠來也。或以方來連讀,如言並來,非僅一人來。當從上讀。樂:悅在心,樂則見於外。孟子曰:「樂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慕我者自遠方來,教學相長,我道日廣,故可樂也。人不知而不慍:學日進,道日深遠,人不能知。雖賢如顏子,不能盡知孔子之道之高之大,然孔子無慍焉。慍,怫鬱義,怨義。學以為己為道,人不知,義無可慍。心能樂道,始臍此境也。或曰:「人不知,不我用也。」前解深,後解淺。然不知故不用,兩解義自相貫。不亦君子乎:君子,成德之名。學至此,可謂成德矣。本章乃敘述一理想學者之畢生經歷,實亦孔子畢生為學之自述。學而時習,乃初學事,孔子十五志學以後當之。有朋遠來,則中年成學後事,孔子三十而立後當之。苟非學邃行尊,達於最高境界,不宜輕言人不我知,孔子五十知命後當之。學者惟當牢守學而時習之一境,斯可有遠方朋來之樂。最後一境,本非學者所望。學求深造日進,至於人不能知,乃屬無可奈何。聖人深造之已極,自知彌深,自信彌篤,乃曰:「知我者其天乎」,然非淺學所當驟企也。孔子一生重在教,孔子之教重在學。孔子之教人以學,重在學為人之道。本篇各章,多務本之義,乃學者之先務,故《論語》編者列之全書之首。又以本章列本篇之首,實有深義。學者循此為學,時時反驗之於己心,可以自考其學之虛實淺深,而其進不能自已矣。學者讀《論語》,當知反求諸己之義。如讀此章,若不切實學而時習,寧知不亦悅乎之真義?孔子之學,皆由真修實踐來。無此真修實踐,即無由明其義蘊。本章學字,乃兼所學之事與為學之功言。孔門論學,範圍雖廣,然必兼心地修養與人格完成之兩義。學者誠能如此章所言,自始即可有逢源之妙,而終身率循,亦不能盡所蘊之深。此聖人之言所以為上下一致,終始一轍也。孔子距今已逾二千五百年,今之為學,自不能盡同於孔子之時。然即在今日,仍有時習,仍有朋來,仍有人不能知之一境。學者內心,仍亦有悅、有樂、有慍、不慍之辨。即再逾兩千五百年,亦當如是。故知孔子之所啟示,乃屬一種通義,不受時限,通於古今,而義無不然,故為可貴。讀者不可不知。白話試譯先生說:「學能時時反覆習之,我心不很覺欣暢嗎?有許多朋友從遠而來,我心不很感快樂嗎?別人不知道我,我心不存些微怫鬱不歡之意,不真是一位修養有成德的君子嗎?」(二)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學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有子:孔子弟子,名若。乃孔子晚年來從學者。孝第:善事父母曰孝。善事兄長曰弟。好犯上者鮮矣:上,指在上位者。犯,干犯。好,心喜也。鮮少義。作亂:亂、謂逆理反常之事。務本:務,專力也。本,猶根也。亦始義。本立而道生:孔子之學所重最在道。所謂道,即人道,其本則在心。人道必本於人心,加有孝弟之心,始可有孝弟之道。有仁心,始可有仁道。本立而道生,雖若自然當有之事.亦資於人之能誘發而促進之,又貴於人之能護養而成全之。凡此皆賴於學,非謂有此心即可備此道。為仁之本:仁者,人群相處之大道。孝弟乃仁之本,人能有孝弟之心,自能有仁心仁道,猶未之生於根。孝弟指心,亦指道。行道而有待於心則謂之德。仁亦然,有指心言,有格遵言,有指德言。內修於已為德,外措施之於人群為道。或本無為字。或說以為仁連讀,訓為行仁,今不從。按:《論語》有子、曾子二人稱名,或疑《論語》多出此兩人之弟子所記,或是也。孟子謂「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於孔子事之,曾子不可而止。」則有子固曾為孔門弟子所推服。《論語》首篇次章,即述有子之言,似非無故而然。孔子教人學為人,即學為仁。《論語》常言仁,欲識仁字意義,當通以論語》全書而細參之。今試用舉其要。仁即人群相處之大道,故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然人道必本於人心,故孟子又曰:「仁,人心也。」本於此心而有此道。此心修養成德,所指極深極廣。由其最先之心言,則是人與人間之一種溫情與善意。發於仁心,乃有仁道。而此心實為人性所固有。其先發而可見者為孝弟,故培養仁心當自孝弟始。孝弟之道,則貴能推廣而成為通行於人群之大道。有子此章,所指淺近,而實為孔門教學之要義。白話試譯有子說:「若其人是一個孝弟之人,而會存心喜好犯上的,那必很少了。若其人不喜好犯上,而好作亂的,就更不會有了。君子專力在事情的根本處,根本建立起,道就由此而生了。孝弟該是仁道的根本吧?」(三)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巧:好義。令,善義。務求巧言令色以說人,非我心之真情善意,故曰「鮮矣仁」。鮮,少義,難得義。不曰「仁鮮矣」,而曰「鮮矣仁」,語涵慨嘆。或本作「鮮矣有仁」,義亦同。白話試譯先生說:「滿口說著討人喜歡的話,滿臉裝著討人喜歡的面色,(那樣的人)仁心就很少了。」(四)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曾子:名參,亦孔子晚年弟子。三省吾身:省,察義。三省有兩解。一,三次省察。一,省察三事。依前解,當作日省吾身者三,如三思三複。惟所省則為下列三事。不忠:盡己之謂忠。己心之盡不盡,惟反己省察始知。不信:以實之謂信。居心行事,誠偽虛實,亦惟反己省察始知。傳不習:傳字亦有兩解。一,師傅之於己。一,已傳之於人。依上文為人謀與朋友交推之,當謂己之傳於人。素不講習而傳之,此亦不忘不信,然亦惟反己省察始知。人道本於人心,人心之盡與實以否,有他人所不能知,亦非他人所能強使之者,故必貴於有反己省察之功。今按:此章當屬曾子晚年之言。孟子稱曾子為守約,觀此章,信矣。蓋曾子所反己自盡者,皆依於仁之事,亦即忠恕之極也。又按:《論語》以有子之言一章次學而章之後,不即次以曾子之言者,嫌為以曾子處有子後。另人巧言章,而以曾子言次之,是有、曾二子之言,皆次孔子言之後,於二子見平等義。白話試譯曾子說:「我每天常三次反省我自己。我替人謀事,沒有盡我的心嗎?我和朋友相交,有不信實的嗎?我所傳授於人的,有不是我自己所日常講習的嗎?」(五)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道千乘之國:道,領導義,猶言治。乘,兵車。能出兵車千乘,為當時一大國。敬事而信:敬,謹慎專一意。於事能謹慎專一,又能有信,即不欺詐。節用而愛人:損節財用,以愛人為念。使民以時:時指農時。使民當於農隙,不妨其作業。本章孔子論政,就在上者之心地言。敬於事,不驕肆,不欺詐,自守以信。不奢侈,節財用,存心愛人。遇有使於民,亦求不妨其生業。所言雖淺近,然政治不外於仁道,故惟具此仁心,乃可在上位,領導群倫。此亦通義,古今不殊。若昧忽於此,而專言法理權術,則非治道。白話試譯先生說:「領導一個能出千乘兵車的大國,臨事該謹慎專一,又要能守信。該節省財用,以愛人為念。使用民力,要顧及他們的生產時間。」(六)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謹而信:謹,謹慎。信,信實。弟子敦行,存心當如此。泛愛眾:泛,廣泛義。如物泛水上,無所系著。於眾皆當泛愛,但當特親其眾中之仁者。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文,亦稱文章,即以讀書為學也。有餘力始學文,乃謂以孝弟謹信愛眾親仁為本,以餘力學文也。本章言弟子為學,當重德行。若一意於書籍文字,則有文滅其質之弊。但專重德行,不學於文求多聞博識,則心胸不開,志趣不高,僅一鄉里自好之士,無以達深大之境。白話試譯先生說:「弟子在家則講孝道,出門則盡弟職,言行當謹慎信實,對人當泛愛,而親其有仁德者。如此修行有餘力,再向書本文字上用心。」(七)子於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子夏:卜商字子夏、亦孔子晚年弟子。賢賢易色:下賢字指賢人有才德者。上賢字作動詞用,尊敬義。易字有兩讀:一讀改易、謂以尊賢心改好色心。一讀平易,謂尊賢心平於好色心。今從前讀。或說此四字專指夫婦一倫言,謂為夫者能敬妻之賢德而略其色貌。致其身:致,送達義、致其身,如致命致稟氣,謂納身於職守、事父母能竭其力為孝,事君能致其身為忠。四句分言夫婦、父子、君臣、朋友回倫。雖曰未學:其人或自謙未學,我必謂之既學矣。上章孔子言學,先德行,次及文,故《論語》編者次以子夏此章。或謂此章語氣輕重太過,其弊將至於廢學。然孔門論學,本以成德為重,後人分德行與學問而二之,則失此二章之義矣。白話試譯子夏說:「一個人能好人之賢德勝過其好色之心,奉事父母能儘力,事君上能奉身盡職,交朋友能有信,這樣的人,縱使他自謙說未經學問,我必說他已有學問了。」(八)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不重則不威:重,厚重。威,威嚴。人不厚重,則失威嚴,不為人敬。學則不固:此句有兩解。一,固者堅固義,人不厚重,則所學不能固守勿失,承上文言。一,固者因陋義,人能向學,斯不因陋,四字自成一句。今按本章五句分指五事,似當從後解。若依前解,當雲學而不固,或雖學不固,始是。主忠信:此亦有兩解。一,行事以忠信為主。一,主,親義。如人作客,以其所投遇之家為主。與下文友字對照,謂當親忠信之人。今按:當從前解。後解乃偶然事,分量與其他四事不相稱。無友不如己者:無,通毋,禁止辭。與不如己者為友,無益有損。或說:人若各求勝己者為友,則勝於我者亦將不與我為友,是不然。師友皆所以輔仁進德,故擇友如擇師,必擇其勝我者。能具此心,自知見賢思齊,擇善固執,虛己向學,謙恭自守,賢者亦必樂與我友矣。或說:此如字,當作似字解。勝己者上於己,不如己者下於己,如己者似己,與己相齊。竊謂此章決非教人計量所友之高下優劣,而定擇交之條件。孔子之教,多直指人心。苟我心常能見人之勝己而友之,即易得友,又能獲友道之益。人有喜與不如己者為友之心,此則大可戒。說《論語》者多異解,學者當自知審擇,從異解中善求勝義,則見識自可日進。過則勿憚改:憚,畏難義。過則當勇改,不可畏難苟安。白話試譯先生說:「一個君子,不厚重,便不威嚴。能向學,可不因陋。行事當以忠信為主。莫和不如己的人交友。有了過失,不要怕改。(九)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鎮終:終,指喪禮言。死者去不復返,抑且益去益遠。若送死之禮有所不盡,將無可追悔,故當慎。追遠:遠,指祭禮言。死者去我日遠,能時時追思之不忘,而後始有祭禮。生人相處,易雜功利計較心,而人與人間所應有之深情厚意,常掩抑不易見。惟對死者,始是僅有情意,更無報酬,乃益見其情意之深厚。故喪祭之禮能盡其哀與誠,可以激發人心,使人道民德日趨於敦厚。儒家不提倡宗教信仰,亦不主張死後有靈魂之存在,然極重葬祭之禮,因此乃生死之間一種純真情之表現 即孔子所謂之仁心與仁道。孔門常以教孝導達人類之仁心。葬祭之禮,乃孝道之最後表現。對死者能盡我之真情,在死者似無實利可得,在生者亦無酬報可期,其事超於功利計較之外,乃更見其情意之真。明知其人已死而不忍以死人待之,此即孟子所謂不忍之心。於死者尚所不忍,其於生人可知。故儒者就理智言,雖不肯定人死有鬼,而從人類心情深處立教,則慎終追遠,確有其不可已。曾子此章,亦孔門重仁道之一端也。白話論譯曾子說:「對死亡者的送終之禮能謹慎,對死亡已久者能不斷追思,這樣能使社會風俗道德日趨於篤厚。(一O)子禽問於子貢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於禽:陳亢字子禽,即原亢。於貢:端木賜字子貢。二人皆孔子弟子。聞其政:預聞其國之政事。抑與之:抑,反語辭。與之,謂人君與之,自願求與為治也。溫、良、恭、儉、讓、溫,柔和義。良,易善義。恭,庄順義。儉,節制義。讓,謙遜義。五者就其表露在外之態度,可以想見其蘊蓄在心之德養。孔子因此德養,光輝接人,能不言而飲人以和,故所至獲人敬信,乃自以其政就而問之。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其諸,語辭。諸,許多義亦一切義。孔子聞政之所異於人者,不只一端,故連用其諸為問辭。孔子之所至而獲聞其政,直是自然得之。因承子禽問,若謂即是孔子求之,亦異乎他人之求之。於貢善言聖人,此章揭出溫、良、恭、儉、讓五字,而孔子之心氣態度,活躍如見。學者細玩之,可不覺其暴戾驕慢之潛消。亦知人間自有不求自得之道。此與巧言令色之所為相去遠矣。然孔子亦固未嘗真獲時君之信用而大行其道於世,則孔子之溫、良、恭、儉、讓,亦己心自修當然,而非有願於其外。白話試譯子禽問子貢道:「我們夫子每到一國,必預聞其國之政事,這是有心求到的呢?還是人家自願給他的呢?」子貢說:「我們夫子是把溫和、良善、恭庄、節制、謙讓五者之心得來的。我們夫子之求,總該是異乎別人家的求法吧!」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現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月謂孝矣。」(一一)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觀其志:其,指子言。父在,子不主事,故推當觀其志。觀其行:父沒,子可親事,則當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道,猶事也,言道,尊父之辭。本章就父子言則其道其事,皆家事也。如冠、婚、喪、祭之經費,婚姻戚故之饋問,飲食衣服之豐儉。歲時伏臘之常式,子學不忍遽改其父生時之素風。或說:古制。父死,子不遽親政,授政於冢宰,三年不言政事,此所謂三年之喪。新君在喪禮中,悲戚方殷,無心問政,又因驟承大位,未有經驗,故默爾不言,自不輕改父道、此亦一說。然本章通言父子,似不專指為君者言。《論語》文辭簡約,異解遂遂。如此章或調乃專對當時貴族在位者言,非對一切人言。無改父道,乃指政治措施,不指日常行為。否則父在時,其子豈無日常行為,而僅雲觀其志?或通指父子,重此道字。謂若父行是道,子當終身守之。若非道,何待三年?戰則從三年上尋求,謂三年不改,即是終身不改。疑辨紛紜。然《論語》所言,固當考之於古,亦當通之於今。固當求之於大義,亦當協之於常情。如據三年之喪為說,是專務考古之失。如雲父行非道,何待三年,是專論大義之失。其實孔了此章,即求之今日之中國家庭,能遭此道者,尚固有之。既非不近人情,亦非有乖大義。孝子之心,自然有此。孔子即本人心以立教,好高騖遠以求之,乃轉失其真義。學者其細闡之。白話試譯先生說:「父親在,做兒子的只看他志向。父死了,該看他行為。在三日內能不改他父親生時所為,這也算是學了。(一二)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和節之,亦不可行也。」和為貴:禮主敬,若在人群間加以種種分別。實則禮貴和。乃在人群間與以種種調融。斯為美:斯指禮,亦指和。先王之道,以禮為美。和在禮中,亦即以和為美。小大由之:更大大小,皆由禮,亦即皆由和。有所不行:此四字連下讀,謂亦有不能行處,如下所云。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節,限別義。如竹節,雖一氣相通,而上下有別。父子夫婦,至為親密,然雙方亦必有別,有節限,始得相與成和。專一月和,而無禮以為之節,則亦不可行。言外見有禮無和之不可行,故下一亦字。本章大義,言和必和順於人心,當使人由之而皆安,既非情所不堪,亦非力所難勉,斯為可貴。若強立一禮,終不能和,又何得行?故禮非嚴束以強人,必於禮得和。此最孔門言禮之精義,學者不可不深求。白話試譯有子說:「禮之運用,貴在能和。先王之道,其美處正在此,小事大事都得由此行。但也有行不通處。只知道要和,一意用和,不把禮來作節限,也就行不通了。(一三)有子曰:「信近於義。言可復也。恭近於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言可復也:與人有約而求能信,當求所約之近於義,俾可踐守。復,反覆,即踐守所言義。遠恥辱也:恭敬亦須合禮,否則易近於恥辱。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因,猶依。宗,猶主。謂所依不失為可親之人,則緩急可待,亦可親為宗主。或說:因,姻之省文。宗者,親之若同宗。外親無異於一本之親。今按前解通說.後解專指,今從前解。本章言與人交際,當慎始,而後可以善終。亦見道有先後高下之別。信與恭皆美德,然當近義合禮。有所因依亦不可非,然必擇其可親。白話試譯有子說:「與人約而來信,必先求近義,始可踐守。向人恭敬,必先求合札,始可遠於恥辱。遇有所因依時,必先擇其可親者,亦可依若宗主了。」(一四)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鎮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食無求飽,居無求安:不求安飽,志在學,不暇及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樂亦在其中。若志在求安飽,亦將畢生無暇他及矣。敏於事而慎於盲:敏,捷速義。慎,謹也。於事當勉其所不足,於言當不敢儘其所有余。就有道而正焉:有道,言有道德或道藝之人。正問其是非。如上所行,又就有道而正之,始可謂之好學也。白話試譯先生說:「君子,飲食不求飽,居處不求安,敏疾地做事,謹慎地說話,又能常向有道之人來辨正自己的是非,這樣可算是好學了。」(一五)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無諂:諂者諂婚,卑屈於人。無驕:驕者矜肆,傲慢於人。貧多求,故易諂。富有恃,故易驕。可也:可者,僅可而有所未盡之辭。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一本樂下有道字。貧能無諂,富能不驕,此皆知所自守矣,然猶未忘乎貧富。樂道則忘其貧矣。好禮則安於處善,樂於循理,其心亦忘於己之富矣。故尤可貴。詩云:《衛鳳·淇澳》之篇。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詩語有兩釋。一治骨曰切,治象曰磋,治玉曰琢,治石曰磨,四字分指平列,謂非加切磋琢磨之功,則四者皆不能成器,蓋言學問之功。又一釋,治牙骨者,切了還得磋,使益平滑。治玉石者,琢了還得磨,使益細膩。此言精益求精。求之古訓,前說為當。其斯之謂與:此句從前釋,子貢聞孔子言,知無造無驕,可由生質之美,而樂道好禮,則必經學問之功。從後釋,子貢聞孔子言無諂無驕之不如樂道好札,而知道義無窮,進而益深,如詩所云。子貢所悟,蓋濫於義理之無窮。惟其義理無窮,故不可廢學問。告諸往而知來者:往,所已有。來,所未言。從前釋,無諂無驕不如樂道好禮,孔子所已言。而此詩之言學問之功,則孔子所未言,子貢悟及於此,故孔子嘉許其可與言詩。從後釋,孔子僅言無諂無驕不如樂道好札,而子貢悟及此詩,知一切事皆如此,不可安於小成而不自勉於益求精進。前釋平易,後釋曲折,今采前釋。白話試譯子貢說:「貧人能不諂,富人能不驕,如何呀?」先生說:「這也算好了,但不如貧而能樂道,富而知好禮,那就更好了。」 子貢說:「《詩經》上曾說過:像切呀,磋呀,琢呀,磨呀,不就是這意思嗎?」先生說:「賜呀!使這樣,才可和你談詩了。告訴你這裡,你能知道到那裡。」(一六)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君子求其在我,故不患人之不己知。非孔子,則不知堯舜之當祖述。非孟子。則不知孔子之聖,為生民以來所未有。此知人之所以可貴,而我之不知人所以為可患。白話試譯先生說:「不要愁別人不知我,該愁我不知人。」為政篇第二(一)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為政以德:德,得也。行道而有得於心,其所得,若其所固有,故謂之德勝。為政者當以己之德性為本,所謂以人治人。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北辰,即北極星,古人謂是天之中心。所,猶位。拱音共,眾星拱之,圍繞北極而旋轉運行。為政治領袖者,能以己之道德作領導,則其下尊奉信仰,如眾星之圍繞歸向於北辰而隨之旋轉。孔門論學,最重人道。政治,人道中之大者。人以有群而相生相養相安,故《論語》編者以為政次學而篇。孔門論政主德化,因政治亦人事之一端,人事一本於人心。德者,心之最真實,最可憑,而又不可俺。故雖蘊於一心,而實為一切人事之樞機。為政亦非例外。此亦孔門論學通義,迄今當猶然。本章舊注,多以無為釋德字。其實德育德性,即其人之品德。孔子謂作政治領袖,主要在其德性,在其一己之品德,為一切領導之主動。即如前道千乘之國章,亦即為政以德。唯德可以感召,可以推行,非無為。其下喻辭。北辰動在微處,其動不可見。居其所,猶雲不出位,自做己事,非一無所為。《孟子》曰至誠動物,《大學》以修身為本,皆可與此章相發。白話試譯先生說:「為政以己德為主,譬如天上的北辰,安居其所,眾星圍統歸向著它而旋轉。」(二)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待三百:《詩經》三百零五篇,言三百,舉其大數。一言以蔽之:蔽,包蓋義。詩三分。可舉一語概括。思無邪:《魯頌·駉》篇辭。或曰,詩有美刺正變,所以勸善而懲惡。則作者三百篇之思,皆歸無邪,又能使天下後世之凡有思者同歸無邪。又一說,無邪,直義。三百篇之作者,無論其為孝子忠臣,怨男愁女,其言皆出於至情流溢,直寫衷曲,毫無偽托虛假,此即所謂詩言志,乃三百篇所同。故孔子舉此言以包蓋其大義。詩人性情千古如照。故學於詩而可以興觀群怨。此說似較前說為得。駉詩本詠馬,馬豈有所謂邪止?詩曰:「以車祛祛,思無邪,思馬斯徂。「祛祛,強健貌。徂,行義。謂馬行直前。思馬之思乃語辭,不作思維解。雖曰引詩多斷章取義,然亦不當大違原義。故知後說為允。今按:學者必務知要,斯能守約。本章孔子論詩,猶其論學論政,主要歸於己心之德。孔門論學,主要在人心,歸本於人之性情。學者當深參。自話試譯先生說:「《詩經》三百首,可把其中一句話來包括盡,即是『思無邪』。(三)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旦格。」道之以政:之,指下民字。道,引導領導義。以政事領導民眾,仍是居上臨下,法制禁令,其效不能深入人心。齊之以刑:導之而不從,以刑罰齊一之,民知有畏而,其心無所感化。民免而無恥:免,求免於罰。恥,心恥有所不及。求苟免於刑罰,心無羞愧,非感而自化。道之以德:德者,在上者自己之人格與心地,以此為領導,乃人與人心與心之相感相通,非居上臨下之比。齊之以禮:禮,制度品節。人人蹈行於制度品節中。此亦有齊一之效。然一於禮,不一於刑。禮之本在於雙方之情意相通,由感召,不以畏懼。有恥且格:格,至義。在上者以德化下,又能以禮齊之,在下者自知恥所不及,而與上同至其所。格又有正義,如今言格式.規格。在下者恥所不及,必求達在上者所定之標準。二義相通。孔門政治理想,主德化,主禮治。此章深發其趣。蓋人道相處,義屬平等,理貴相通。其主要樞機、在己之一心。教育政治、其道一貫。事非異趨。此亦孔門通義,雖古今異時,此道無可違。白話試譯先生說:「用政治來領導人。用刑法來整齊人,人求免子刑罰便算了,不感不服領導是可恥。若把德來領導人,把禮來整齊人,人人心中將感到違背領導是恥辱,自能正確地到達在上者所要領導他們到達的方向去。」(四)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志於學:志者,心所欲往,一心常在此目標上而向之趨赴之 謂。故有志必有學,志學相因而起。孔於之所志所學,當通讀本章自參之,更當通讀《論語》全書細參之。能志孔子之所志,學孔子之所學,乃為讀《論語》之最大宗旨。而立:立,成立義。能確有所立,不退不轉,則所志有得有守。此為孔於進學之第一階段。不惑:人事有異同,有逆顧,雖有志能立,或與外界相異相逆,則心易起惑。必能對外界一切言論事變,明到深處,究竟處,與其相互會通處,而皆無可疑,則不僅有立有守,又能知之明而居之安,是為孔子進學之第二階段。知天命:雖對事理本復有惑,而志行仍會有困。志愈進,行愈前,所遇因厄或愈大。故能立不惑,更進則須能知天命。天命指人生一切當然之記義與職責。道義職責似不難知,然有守道盡職而仍窮因不可通者。何以當然者而競不可通,何以不可通而仍屬當然,其義難知。遇此境界,乃需知天命之學。孔子曰:「天生德於予,但魋其如予何?」又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末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為學,至於不惑之極,自信極真極堅,若已躋於人不能知,惟天知之之一境。然既道與天合,何以終不能行。到此始逼出知天命一境界。故知天命,乃立與不惑之更進一步,更高一境,是為孔子進學之第三階段。孔子非一宗教主,然孔於實有一極高無上之終極信仰,此種信仰,似已高出世界各大宗教主之上。孔子由學生信,非先有信而後學。故孔子教人,亦重在學。於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蓋孔於僅以所學教,不以所信教。孔子意,似乎非學至此境,則不易有此信,故不以信為教。此乃孔子與各宗教主相異處。故學孔子之學,不宜輕言知天命,然亦當知孔子心中實有此—境界。孔於既已開示此境界,則所謂「高山仰止,景行行之,雖不能至,心嚮往之」。學者亦當懸存此一境界於心中,使他日終有到達之望。耳順:外界一切相異相反之意見與言論.一切違逆不順之反應與刺激,既由能立不惑,又知天命而有以處之,不為所搖撼所迷惑,於是更進而有耳順之境界。耳順者, 切聽人於耳,不復感其於我有不順,與道有不順。當知外界一切相反相異,違逆不順,亦莫不各有其所以然。能明得此一切所以然,則不僅明於己,亦復明於人。不僅明其何以而為是,亦復明其何由而為非。一反一正,一彼一我,皆由天。斯無往而不見有天命,所以說耳順,此乃孔子進學之第四階段。事物之進入於我心,其最要關鍵,在我之耳與目。本章專舉耳順,蓋舉此可以概彼。抑且目視由我及外,耳聞由外及我,論其自主之分量,微有區別。又目視偏於形物,耳聽深入心意。目見近而耳聞遠,即古人前言往行,亦可歸入耳聞一類。故舉耳可以概目。學至於知天命,則遠近正反,占今順逆,所見皆道.皆在天命中。將更忠於自盡,將益恕於待物。於己重在知其所當然,於人重在明其所以然。明其所以然則耳順,一切不惑其有所違逆,於是而可以施教,可以為治,可以立己而立人,達己而達人。然則天命之終極,豈非仍是此道之大行?故人道之端,要在能反求諸己。忠恕之極,即是明誠之極,天人—貫,而弘道則在己。從心所欲不逾矩:從,遵從義。或說:從字讀如縱,放任義。矩,曲尺,規,圓規。規矩方圓之至,藉以言—切言行之法度準則。此處言矩不言規,更見其謹言。聖人到此境界,一任已心所欲,可以縱已心之所至,不複檢點管束,而自無不合於規矩法度。此乃聖人內心自由之極致,與外界所當然之一切法度規矩自然相洽。學問至此境界,即已心,即道義,內外合一。我之所為,莫非天命之極則矣。天無所用心而無不是,天不受任何約束而為一切之準繩。聖人之學,到此境界,斯其人格之崇高偉大擬於天,而其學亦無可再進矣。孔子此章,僅自言一已學問之所到達,未嘗以天自擬。然孔子弟子即以孔子之人格擬於之不對階而升。如上闡述,亦未見為逾分。此章乃孔子自述其一生學之所全,其與年俱進之階程有如此。學者因當循此努力,日就月將,以希優入於聖域。然學者所能用力,亦在志學與立與不惑之三階程。至於知天命以上,則非用力所及,不宜妄有希效。知有此一境,而懸以存諸心中則可,若妄以已比仿模擬之,則是妄意希天,且流為鄉愿,為無忌憚之小人,而不自知矣。學者試玩學而篇之首章與末章,而循循自勉,庶可漸窺此章之深處。蓋學而篇首末兩章,只從淺處實處啟示,學者可以由此從入。此章雖孔子之自道,無語不實,其中卻盡有深處玄處。無所憑依而妄冀驟入,則轉成談空說玄,非孔子以平實教人之本意。孔子又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義天乎。」義與此章相發。自志學而立而不惑,皆下學。自此以往,則上達矣。知天命故不怨天,耳順故不尤人。此心直上達天德,故能從心所欲不逾矩,而知我者惟天。知命耳順,固非學者所易企,而不怨不尤,則為學者所當勉。行遠自邇,登高自卑,千里之行,起於足下,學者就所能為而勉為之,亦無患乎聖學之難窺矣。白話試譯先生說:「我十五歲時,始有志於學。到三十歲,能堅定自立了。到四十,我對一切道理能通達不再有疑惑。到五十,我能知道什麼是天命了。到六十,凡我一切聽到的,都能明白貫通,不再感到於心有違逆。到七十我只放任我心所欲,也不會有逾越規矩法度之處了。」(五)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樊遲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於我,我對曰:『無違』。」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孟懿子:魯大夫,三家之一,氏仲孫,名何忌。懿,其謚。其父僖子遺命何忌學禮於孔子,乃孔子早年期學生。後孔子為魯司寇,主墮三家之都,何忌首抗命。故後人不列何忌為孔門之弟於。無違:僖子賢而好禮,懿子殆不能謹守其父之教。孔子教以無違,蓋欲其善體父命卒成父志。樊遲御:樊遲名須,亦孔子弟子。為孔子御車,孔子以語懿子者告之。無違父命為孝,此特為懿子言之。父不皆賢,則從父未必即是孝。孔子之告樊遲,殆欲樊遲有所問,可以申其未盡之意。何謂也:樊遲果不達而問。孔子乃言無違者,無違於禮,能以禮事親,斯為孝。父母有不合禮,子女不當順其非,必自以合禮者事父母,斯對父母為至敬,此即是孝。若順親非禮,是謂其親不足與為善,又自陷非禮,此乃違逆其親之甚。故無違為孝,乃為懿子一人言之。不違禮為孝,乃為天下萬世一切人言之。其父果賢,子不違,仍是不違禮。孔子兩次所言,義本相通。或說,時三家僭禮,故孔子以無違於禮警懿子,欲樊遲之轉達。但孔子何不直告,而必待樊遲之再問而轉達,似成曲解。若懿子能無違其父使之學禮之命,則其儆三家之僭者亦寓乎其中,可不煩樊遲之再達。白話試譯孟懿問:「怎樣是孝道?」先生說:「不要違逆了。」一日樊遲為先生御車,先生告訴他說:「孟孫問我孝道,我答他不要違逆了。」樊遲說「這是什麼意思呀?」先生說:「父母生時,當以禮奉事。死了,以禮葬,以禮祭。」(六)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孟武伯:懿子之子,名彘。武,其謚。唯其疾之憂:此句有三解。一,父母愛子,無所不至,因此常憂其子之或病。子女能體此心,於日常生活加意謹慎,是即孝。或說,子女常以謹慎持身,使父母唯以其疾病為憂,言他無可憂。人之疾,有非已所能自主使必無。第三說,子女誠心孝其父母,或用心過甚,轉使父母不安,故為子女者,惟當以父母之疾病為憂,其他不宜過分操心。孟子言父子之間不責善,亦此義。三說皆合理,第一說似對《論語》原文多一紆迴,且於唯字語氣不貼切。第三說當作唯父母疾之憂始合。今從第二說。白話試譯孟武伯問「怎樣是孝道?」先生說:「讓你的父母只憂慮你的疾病。」(七)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子游:言偃字子游,孔子晚年弟子。是謂能養:孔子謂世俗皆以能養為孝。犬馬皆能有養:此句有兩解:犬守御,馬代勞,亦能侍奉人,是犬馬亦能養人。另一說,孟子曰:「食而不愛,豕交之也,愛而不敬,獸畜之也。」是犬馬亦得人之養,可見徒養口體不足為孝。前解以養字兼指飲食服侍兩義,己嫌曲解。且犬馬由人役使,非自能服侍人。果謂犬馬亦能養人,則徑曰犬馬皆能養可矣,何又添出一有字。皆能有養,正謂皆能得人養。或疑不當以親與犬馬相比,然此正深見其不得為孝。孟子固已明言豕畜獸畜矣,以孟子解《論語》,直捷可信。今從後解。不敬何以別乎:若徒知養而不敬,則無以別於養犬馬。何孝之可言?白話試譯子游問:「怎樣是孝道?」先生說:「現在人只把能養父母便算孝了。就是犬馬,一樣能有人養著。沒有對父母一片敬心,又在何處作分別呀?」(八)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色難:此有兩解。一,難在承望父母之顏色。《小戴記·曲禮》有云:「視於無形,聽於無聲。」能在無形無聲中體會得父母之意,始是孝。一,孝子奉侍父母,以能和額悅色為難。《小戴記·祭法》有云:「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人之面色,即其內心之真情流露,色難仍是心難。前說指父母之色,後說指孝子之色。既是問孝,當直就子言。且前解必增字說之始可通,今從後解。服其勞:服,操執義。先生饌:先生或說指父兄,或說指長者。上言弟子,不言子弟,則指長者為是。饌,飲食也。或說:饌,陳列義。有酒食,先為長者陳設。兩說同義,依文法,當如前解。弟子事長者,有敬即可。子弟事父兄,則敬必兼以愛。曾是以為孝乎:曾,猶乃也。謂乃只如此便謂孝乎?以上四章皆問孝,而孔子所對各不同。或疑乃孔子因人施教,針對問者之短處與缺點。於是疑子游或能養而稍失於敬,子夏或對父母少溫潤之色,凡此皆屬臆測。《論語》文辭簡約,或當時間語有不同,孔於針對問語而各別為說,記者詳孔子之言,而略各人所問,遂若問同而對異。學者且當就文尋繹,知孔子言孝道有此諸說,斯可矣,不宜離此多求。白話試譯子夏問:「怎樣是孝道?先生說:「 難在子女的容色上。若遇有事,由年幼的操勞,有了酒食先讓年老的吃這就是孝了嗎?(九)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回:顏回,字淵,孔子早年弟子,最為孔子所深愛。不違如愚:不違,意不相背。有聽受,無問難。如愚人,是即默而識之。退而省其私:退,退自師處。私.謂顏子離師後之言行。或解私為燕居獨處,似未允。亦足以發:發者,發明,啟發。於師說能有所發明,於所與語者能有以啟發之。回也不愚:孔子稱其不愚,正是深贊其聰慧。此章殆是顏於始從學於孔子,而孔子稱之。若相處既久,當不再為此抑揚。白話試擇先生說:「我和顏回言,整日他沒有反問、像愚魯人一般。待他退下我省察他的私人言行,對我所言甚能發揮。回呀!他實是不愚呀」(—o)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瘦哉?人焉瘦哉?」所以:以,因義。因何而為此事,此指其行為之動機與居心言。或說:以,為也。視其所為,可以知其人。所由:由,經由義。同一事,取徑不同,或喜捷徑,或冒險路,或由平坦大道。此指其行為之趨向與心術言。所安:安,安定安樂義。勉強為之,則不安不樂,易生改變。或則樂此不疲,安固無變。此指其行為之意態與情趣言。視、觀、察:此三字有淺深之次序。視從—節看,觀從大體看,察從細微處看。人焉瘦哉;瘦,藏匿義。由上述看人法,其人將無可藏匿。重言之,所以斷言其無可藏匿,此章孔子教人以觀人之法,必如此多方觀察,其人之人格與心地,將無遁形。然學者亦可以此自省,使已之為人,如受透視,亦不至於自欺。否則讓自己藏匿了自己,又何以觀於人?或說,觀人必就其易見者,若每事必觀其意之所從來,將至於逆詐臆不信,誅心之論,不可必矣。然此章乃由跡以觀心,由事以窺意,未有觀人而可以略其心意於不論者,學者其細闡之。白話試譯先生說:「要觀察他因何去做這一事,再觀察他如何般去做,再觀察他做此事時心情如何,安與不安。如此般觀察,那人再向何處藏匿呀!那人再向何處藏匿呀!」(一一)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溫故而知新:溫,溫燖義。燖者以火熟物。後人稱急火曰煮,慢火曰溫,溫猶習也。故字有兩解。一曰:舊所聞昔所知為故,今所得新所悟為新。一曰:故如故事典故。六經皆述古昔,稱先王。知新謂通其大義,以斟酌後世之製作,如漢代諸儒之所為。可以為師:依前解,時時溫習舊得而開發新知,此乃學者之心得。有心得,斯所學在我,能學即能教,故曰可以為師。若分溫故知新為兩事,故是外面所得,新仍是外面所得,總之是記問之學。所學在外,則知識無窮,記問雖博.非同心得,既非能學,即非能教。僅成稗販,何足為師?然心得亦非憑空自創,乃從舊聞中開悟新知,使內外新舊融會成一,如是始可謂之學。依後解,事變無窮,所謂新者,皆古所未經,師所不傳,若僅溫故不能知新,則必有學絕道喪之憂矣。故惟溫故而能知新,始能勝任為師。此兩解,言異而義一,學者其細參之。本章新故合一,教學合一,溫故必求知新,能學然後能教。若僅務於記誦稗販,不能開新,即不足以任教,義蘊深長。先生說:「能從溫習舊知中開悟出新知乃可作為人師了。」(一二)子曰:「君子不器。」器,各適其用而不能相通,今之所謂專家之學者近之。不器非謂無用,乃謂不專限於一材一藝之長,猶今之謂通才。後人亦云:「士先器識而後才藝。」才藝各有專用,器,俗稱器量,器量大則可以多受。識見高則可以遠視,其用不限於一材一藝。近代科學日興,分工愈細,專家之用益顯,而通才之需亦因以益亟。通瞻全局,領導群倫,尤以不器之君子為貴。此章所言,仍是一種通義,不以時代古今而變。今試以本章與上章相參,可見一切智識與學問之背後,必須有一如人類生命活的存在。否則智識僅如登記上賬簿,學問只求訓練成機械,毀人以為學,則人道楛而世道之憂無窮矣。不可不深思。白話試譯先生說:「一個君子不像一件器具(只舊供某一種特定的使用)。」(一三)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行在言先,言隨行後,亦敏於行而訥於言之義。白話試譯子貢問如何才是一君子,先生說:「君子做事在說話前,然後才照他做的說。」(一四)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周,忠信義。比,阿黨義。《論語》每以君子小人對舉。成指位言,或指德言。如謂在上位,居心宜公,細民在下.則惟顧已私,此亦通。然本章言君子以忠信待人,其道公。小人以阿黨相親,其情私。則本章之君子小人,乃以德別,不以位分。白話試譯先生說:「君子待人忠信,但不阿私。小人以阿私相結,但不念信。」(一五)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罔:此字有兩解。一、迷惘義。只向外面學,不反之已心,自加精思,則必迷惘無所得。一、誣罔義。不經精思,不深辨其真義所在,以非為是,是誣罔其所學。後解由前解引申而來,當從前解。殆:此字亦有兩解。一、危殆義,亦疑義。思而不學,則事無徵驗,疑不能定,危殆不安。一、疲怠義。徒使精神疲怠,而無所得。後解借字為釋,又屬偏指.今從前解。此章言學思當交修並進。僅學不思,將失去了自己。僅思不學,亦是把自己封閉孤立了。當與溫故知新章參。白話試譯先生說:「僅向外面學,不知用思想,終於迷憫了。漢知用思想,不向外面學,那又危殆了。」(一六)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攻,如攻金攻木,乃專攻義,謂專於一事一端用力。或說攻,攻伐義,如小於鳴鼓而攻之。然言攻乎,似不辭,今從上解。異端.一事必有兩頭,如一線必有兩端,由此達彼。若專就此端言,則彼端成為異端.從被端視此端亦然。墨翟兼愛,楊朱為我,.何嘗非各得一端,而相視如水火。舊說謂反聖人之道者為異端,因舉楊、墨、佛、老以解此章。然孔子時,尚未有楊、墨、佛、老,可見本章異端,乃指孔子教人為學,不當專向—偏,戒人勿專在對反之兩端堅執其一。所謂異途而同歸,學問當求通其全體、否則道術將為天下裂,而歧途亡羊,為害無窮矣。一說,異端猶言歧枝小道。小人有才,小道可觀,用之皆吾資,攻之皆吾敵,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後世以攻異端為正學。今按:由此觀之,本章正解,尤當警惕。孔子平日言學,常兼舉兩端,如言仁常兼言禮,或兼言知。又如言質與文,學與思,此皆兼舉兩端,即《中庸》所謂執其兩端。執其兩端,則自見有一中道。中道在全體中見。僅治—端,則偏而不中矣。故《中庸》曰:「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白話試譯先生說:「專向反對的一端用力,那就有害了。」(一七)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由:仲由,字子路,孔子早年弟子」誨女知之乎:女,同汝。誨,教也。孔子誨子路以求知之方。人有所知,必有所不知,但界線不易明辨。每以不知為知,以不可知者為必可知。如問世界何由來,宇宙間是否真有一主宰,此等皆不可必知,孔於每不對此輕易表示意見,因此孔子不成為一宗教主,此乃孔子對人類知識可能之一種認識,亦孔子教人求知一親切之指示。又人類必先有所知,乃始知其有不知。如知馬,始知非馬,但不知其究為何物。然則我所謂知此物非馬者,乃僅知我之不知其究為何物而已。人多誤認此不知為知,是非之辨,遂滋混淆。《論語》此章深義,尤值細參。白話試譯先生說:「由呀!我教你怎麼算知道吧!你知道你所知,又能同時知道你所不知,才算是知。」(一八)子張學干祿。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子張:姓顓孫,名師,字子張,亦孔子晚年弟子。學干祿:干,求義。求祿即求仕。此處學字,猶言問。當孔子時,平民中優秀者,亦可進身貴族社會,而獲得俸祿,此種人稱曰士。當其服務則稱曰仕。子張問孔於如何求仕。疑、殆:疑指己心感其不甚可信者。殆指己心感其不甚可安 者。尤、悔:尤,罪過,由外來。悔,悔恨,由心生。闕、寡:闕,空義。此處作放置一旁解。寡,少義。孔子不喜其門弟子汲汲於謀祿仕,其告子張,只在自己學問上求多聞多見,又能闕疑闕殆,再繼之以慎言慎行,而達於寡過寡悔,如此則謀職求祿之道即在其中。此章多聞多見是博學,闕疑闕殆是精擇,慎言慎行是守之約,寡尤寡悔則是踐履之平實。人之謀生求職之道.殆必植基於此。孔子所言,亦古今之通義。白話試譯子張問如何求祿仕。先生說「多聽別人說話,把你覺得可疑的放在一旁,其餘的,也要謹慎地說,便少過。多看別人行事,把你覺得不安的,放在一旁,其餘的,也要謹慎地行,便少悔。說話少過失,行事少後悔,謀求祿仕之道就在這裡面了。」(一九)哀公問曰:「何為則民服?」孔子對曰:「舉宜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哀公:魯君,名蔣。哀,其謚。孔子對曰:《論語》凡記君問,必稱孔子對,乃尊君意。舉直錯諸枉:直,正直義。枉,邪曲義。舉謂舉而用之。錯字有兩解,一謂廢置之,則當雲舉直錯枉,舉枉錯直,似多兩諸字。一說錯乃加置其上義。諸,猶雲之乎。舉直加之乎枉之上則民服,舉枉加之乎直之上則民不服。舉措乃人君之大權,然舉措有道,民之所服於君者,在道不在權。此章孔子論政,仍重德化。人君能舉直而置之枉之上,不僅直者服,即枉者亦服。故他日又曰:「能使枉者直」。蓋喜直惡枉,乃人心共有之美德。人君能具此德,人自服而化之。然則私人道德之與政治事業,豈不如影隨身,如響隨聲?此亦古今通義,非迂闊之言。白話試譯魯哀公問:「如何使民眾服從?」孔子對道。舉用正直的,放置在邪曲的上面,民眾便服了。舉用邪曲的,放置在正直的上面,民眾便不服了。」(二O)季康子問:「使民敬忠以勸,如之何?」於曰:「臨之以庄,則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季康子:魯大夫,季孫氏,名肥。康,其謚。以勸:勸,加勉義,努力義。以,猶而。臨之以庄:上對下為臨。庄,恭莊嚴肅義。上能以恭莊嚴肅臨下,其下自知敬其上,此乃人心美德相互間之感應。在上庄,斯在下者感以敬,此乃一禮之兩面,亦即一德之所化。孔子論政,主德化,主禮治。要而言之,政治即是人道之一端,古今未有外於人道而別有所謂政治者。孝慈則忠:孝者,孝其老。慈者.慈其幼。或說,在上者能孝慈,斯在下者能忠矣。今按上下文理,蓋謂在上者能導民於孝慈,使各得孝其老,慈其幼,則其民自能忠於其上。在上者若能培養扶掖社會之美德,則社會自能以此一分美德報其上。蓋美德在心,無往而不見此美德之流露。舉善而教不能:善指德,能指才。善者舉之,不能者教之,在上者能同情其下,而加以扶掖獎進,則在下者自能勸勉努力,以奉事其上。此章與上章略間義。先盡其在我,而在彼者自至。白話試譯季康子問:「如何可使民眾敬其上,忠其上,並肯加倍努力呀!」先生說:「你對他們能莊重,他們自會敬你。你讓他們都能孝其老,慈其幼,他們自會忠於你。你拔用他們中間的善人,並教導他們中間不能的人,他們自會互相勸勉,加倍努力了。」(二一)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於曰:「書云:『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施於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奚不為政:猶云何不出仕從政。書云:書指《尚書》。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此兩句即書語。今見偽古文《沼陳》篇。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辭。友,善義。孝於父母,自亦善於兄弟。施於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此三句乃孔子語。施於有政,猶雲施之有政。政者正也,謂行事有條理得其正。孔子謂在家孝弟,有條理得其正,此亦是為政,又必如何才始是為政也。孔子論政,常以政治為人道中一端,故處家亦可謂有家政。孔門雖重政治,然更重人道。苟失為人之道,又何為政可言?此乃孔子在當時不願從政之微意,而言之和婉,亦極斬截,此所以為聖人之言。或定此章在定公初年。定公為逐其君兄者所立,而定公不能討其罪,是定公為不友,即不孝。孔子引書,蓋亦微示諷切以曉魯人,非泛然而已。其後孔子終事定公,則因逐君者已死,逐君者非定公,故孔子無所終懟於其君。又或說此章必發於定公毋兄尚在之時,應在昭公之末以前。兩說相較,當從後說。或定在哀公時,則顯然不合。白話試譯有人對孔子說:「先生為何不從事政治呀」先生說:「古書里有兩句話說『孝啊!真是孝啊!又能友愛及你的兄弟。』只要在家施行孝弟正當有條理,那也是從事政治了,如何才算是從事政治呀!」(二二)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大車無輗:大車,牛車也。乃笨重載貨之車。車兩旁有兩長杠,古稱轅。一橫木縛兩轅端,古稱衡。一曲木縛橫木下,古稱軛。牛頭套曲木下,可使較舒適。輗則是聯結轅與橫之小榫頭。先於兩轅端鑿圓孔,橫木兩頭亦各鑿圓孔,與轅孔相對。輗,木製,外裹鐵皮,豎串於轅與衡之兩孔中,使轅與衡可以靈活轉動,不滯固。小車無軏:小車乃輕車,駕四馬,古之獵車戰車及平常乘車,皆輕車。輕車惟於車前中央有一轅,轅頭曲向上,與橫木鑿孔相對,軏貫其中。橫木下左右縛軛以駕馬。內兩馬稱驂,外兩馬稱服。若車行遇拐彎,服馬在外,轉折改向,園軛與衡間有恬動,可以不損轅端,亦使車身安穩,不左右搖側。此章言車之行動,在車本身既有輪,又駕牛馬,有轅與衡軛束縛之,但無輗與軏,仍不能靈活行動。正如人類社會,有法律契約,有道德禮俗,所以為指導與約束者縱甚備,然使相互間無信心,切人事仍將無法推進。信者,貫通於心與心之間,既將雙方之心緊密聯繫,而又使有活動之餘地,正如車之有輗軏。自話試譯先生說:「人類若相互間無信心,我不知還能做得些什幺。正如車上的轅木與橫木間,若沒有了個靈活的接榫,無論大車小車,試問如何般行進呀?」(二三)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十世可知也:一世為一代,古稱三十年為一世,十世當三百年。或說王朝易姓為一代,十世即十代。疑子張所問,當屬前一說。也同邪,乃問辭。子張問十世以後事可否前知。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因。因襲義。損益猶言加減,乃變通義。歷史演進,必有承襲於前,亦必有所加減損益。觀其所加減損益,則所以為變通者可知,而其不變而仍可通者亦可知。如是以往,雖百世三千載之久,其所因所變,亦復可知。此章子張問,可否預知將來,孔子告以參考已往,孰因孰革,孰可常而孰當變,通觀歷史,即可預測將來。孔子曰:「好古敏以求之」,《論語》所陳,多屬古今通義,所謂百世可知。此章孔子歷陳夏、殷、周三代之因革,而特提一禮字。禮,兼指一切政治制度,社會風俗,人心之內在,以及日常生括之現於外表,而又為當時大群體所共尊共守者。故只提一禮宇,而歷史演變之種種重要事項,都可綜括無遺,且已並成一體。必具此眼光治史,乃可以鑒往而知來,而把握到人類文化進程之大趨。孔子論學極重禮,人類社會亦時時必有禮,此乃歷史之常。但禮必隨時代而變,此乃禮之時。而變之中仍存有不變者,此乃禮之意。讀《論語》,當知孔子之距現代,雖末及百世,亦已逾七十世。時不同,固不當拘其語,然仍當會其意,乃知孔子所謂百世可知,語非虛發。又按:本章子張之問,蓋有意於製作一代之禮法。可與顏淵問為邦章合參。白話試譯子張問「十世以後的事,可預知嗎?」先生說:「殷代因襲於夏禮,有些損益的,現在仍可考而知。周代因襲於殷禮,有些損益的,現在亦可考而知。將來有繼周而起的,縱使一百世之久,我們也該可以預知呀。」(二四)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見義不為,無勇也。」非其鬼而祭之:鬼神有分言,有合言。此處單言鬼,或說非其鬼,乃指非其祖考。或說:祭非其鬼,乃通指淫祀。當從後說,可包前說。諂也:祭有當祭不當祭。崇德報恩,皆所當祭。求福懼禍,皆所不當祭。祭非其鬼,乃指所不當祭,此則必有諂媚之心。諂媚則非人道。見義不為:義者人之所當為,見當為而不為,是為無勇。本章連舉兩事,若不倫類,然皆直指人心。蓋社會種種不道與非義,皆由人心病痛中來,如諂與無勇皆是。孔門重仁,乃心教最要綱領。白話試譯先生說:「不是你當祭的鬼而祭他,這是你存心諂媚。遇見你該當做的事不做,這是你沒勇氣。」八佾篇第三(一)孔子謂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季氏:魯大夫季孫氏。八佾:佾,行列義。古代舞以八人為列。天子八佾,六十四人。諸侯六佾,大夫四佾,士二佾.十六人。或說:六佾三十六人,四佾十六人,二佾四人。今不從。季孫氏於其家廟之庭作八佾之舞,是以大夫而僭用天子之禮。是可忍也:此忍字有兩解。一,容忍義。季孫氏以大夫而僭天子之禮,此事可忍,何事不可忍。此乃孔子不滿於魯君不能制裁其大夫之僭肆。一,忍心義,季氏八佾舞於庭,上僭天子,近蔑其君,此事尚忍為,將何事不忍為。此指斥季氏。或說:孰,訓誰。指人不指事。孰不可忍,謂於准何人之所為而不可忍。故當從前解。今按:是可忍指事,孰不可忍指人,有事則必及人,不當拘泥作分別。季氏忍於其君,則又誰何而不可忍?是誰弒父與君,亦將忍而為之。本章與次章,皆責季氏與三家,非責魯君,當從後解。孔子重言禮,禮必有上下之分,遂若孔子存心袒護當時之在上者。其實不然。禮本於人心之仁,非禮違禮之事,皆從人心之不仁來。忍心亦其一端。此心之忍而不顧,可以破壞人群一切相處之常道。故孔子之維護於禮,其心乃為人道計,固不為在上者之權位計。本篇皆論禮樂之事。禮樂為孔門論學論政之共通要點,故《論語》編者以此篇次學而為政之後。或說:本篇不名季氏,而稱八佾,是孔子深責其惡,故書其事以命篇。或說:篇名非出孔子,因下論第十六篇有季氏,故此改稱八佾。然則《論語》篇名,當定於全書纂成之後。白話試譯季孫氏在他家廟的庭中使用了周天子八八六十四人的舞蹈行列,孔子說:「這等事,他都忍心做,什麼事他不忍心做呀!」(二)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於三家之堂?」三家:魯大夫,孟孫、叔孫、季孫。以雍徹:雍,周頌篇名。御同撤。古禮祭已畢,撤祭饌,樂人歌詩娛神。雍之篇為周天子舉行祭禮臨撤所唱之詩,三家亦唱雍詩撤祭饌。相雄辟公,天子穆穆:此兩句在雍詩中。相,儐相,助祭者。辟,訓君。指諸侯。公者,二王之後於周封公,夏之後為杞,殷之後為宋。穆穆,美而敬之形容辭。周天了行祭禮,諸侯皆來助祭,杞宋二公亦與焉。天子則穆穆然,至美至敬。奚取於三家之堂:堂,廟堂。雍詩所詠,於三家之廟堂無所取義。此兩章皆孔子深斥當時魯三家僭禮不當。三家出魯桓公後,於季氏家立桓公廟,遇祭,三家同此一廟。前章言季氏之庭,此章佔三家之堂,皆指此一廟也。白話試譯魯國孟孫,叔孫,季孫三家,舉行家祭,祭畢撤饌之時,也命樂工唱雍之詩。先生說:「雍詩中說:『口方諸侯都來助祭,天子儀容,那樣穆穆地敬而美。』這在三家堂上唱來,有何意義呀!」(三)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仁乃人與人間之真情厚意。由此而求表達,於是有禮樂。若人心中無此一番真情厚意,則禮樂無可用。如之何,猶今雲拿它怎辦,言禮樂將不為之用也。孔子言禮必兼言樂,禮主敬,樂主和。禮不兼樂,偏近於拘束。樂不兼札,偏近於流放。二者兼融,乃可表達人心到一恰好處。禮樂必依憑於器與動作,此皆表達在外者。人心之仁,則蘊蓄在內。若無內心之仁,禮樂都將失其意義。但無禮樂以為之表達,則吾心之仁亦無落實暢遂之所。故仁與禮,一內一外,若相反而相成。道家後起,力反儒家之言禮。老子曰:「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其實失於仁而為禮,則不僅薄而已,為偽為僭,無所不至,宜為亂之首。孔子言禮,重在禮之本,禮之本即仁。孔於之學承自周公。周公制禮,孔子明仁。禮必隨時而變,仁則亘古今而一貫更無可變。《論語》所陳,都屬通義,可以歷世傳久而無變。學者讀本篇,更當注意於此。白話試譯先生說:「人心若沒有了仁,把禮來如何運用呀!人心若沒有了仁,把樂來如何運用呀!」(四)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林放:魯人。或曰孔子弟子。禮之本:禮之所由起,即禮之本原所在。大哉問:孔子喜其問而稱嘆之。禮與其奢也寧儉:禮本於人心之仁,而求所以表達之,始有禮。奢者過於文飾,流為浮華。儉者不及於程節,嫌於質樸。然奢則外有餘而內不足,儉則內有餘而外不足,同嫌於非禮。外不足,其本尚在。內不足,其本將失。故與其奢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人與人相交相處而有仁有禮。人有死生,人之相交相處,至於死生之際,而人心之仁益見,其禮亦益重。故又特舉喪禮一端言之。易字有兩解,一平易義。如地有易險,行於平易之地,其心輕放,履險則否。人之居喪,其心寧戚毋易。另一解,治地使平亦日易,故易有治辦義。衣衾棺槨一切治辦而哀情不足,是亦不足觀。故曰寧戚。禮有內心,有外物,有文有質。內心為質為本,外物為文為末。林放殆鑒於世之為禮者,競務虛文,滅實質,故問禮之本。然禮貴得中,本末兼盡。若孔子徑以何者為禮之本答之,又恐林放執本賤末,其敝將如後世之庄老。故孔子仍舉兩端以告,與彼寧此,則本之何在自見,而中之可貴亦見。抑且所告者,具體著實,可使林放自加體悟。事若偏指,義實圓通。語雖卑近,意自遠到。即此可見聖人之教。禮有文有節。如飲食之禮,為之簠簋籩豆壘爵,所以文之也。其本則污尊杯飲,惟儉而已。臨喪之禮,為之衰麻哭踴之數,所以節之也。其本則哀痛慘怛,惟戚而已。若惟知有本,不文不節,亦將無禮可言。故孔子雖大林放之問,而不徑直以所為本者答之。白話試譯林放問:「什麼是禮的本原?」先生說:「你所問,意義大了。一切的禮,與其過於奢侈,寧過在節儉上。喪禮與其過於治辦,寧過在哀戚上。」(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亡,通無。古書無字多作亡。本章有兩解:一說:夷狄亦有君,不像諸夏競於僭篡,並君而無之。另一說:夷狄縱有君,不如諸夏之無君。蓋孔子所重在禮,禮者,人群社會相交相處所共遵。若依前一說,君臣尤是禮中大節,苟無君,其他更何足論。孔子專據無君一節而謂諸夏不如夷狄。依後說,君臣亦僅禮中之一一端,社會可以無君,終不可以無禮。孔子撇開無君一節,謂夷狄終不如諸夏。晉之南渡,北方五胡逞亂。其時學者門第鼎盛,蔑視王室,可謂有無君之意,但必嚴夷夏之防以自保,故多主後說。宋承晚唐五代藩鎮割據之積弊,非唱尊王之義,則一統局面難保,而夷狄之侵凌可虞,故多主前說。清懦根據孔子《春秋》,於此兩說作持平之採擇,而亦主後說。今就《論語》原文論,依後說,上句之字,可仍作常用義釋之。依前說,則此之字,近尚字義,此種用法頗少見,今仍采後說。再就古今通義論之,可謂此社會即無君,亦不可以無道。但不可謂此社會雖有道,必不可以無君。既能有道,則有君無君可不論。《論語》言政治,必本人道之大,尊君亦所以尊道,斷無視君位高出於道之意,故知後說為勝。白話試譯先生說:「夷狄雖有君,仍不如諸夏之無君。」(六)季氏旅於泰山。子謂冉有曰:「女弗能救與?」對曰:「不能。」子曰:「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旅於泰山:旅,祭名。泰l山在魯。古者天子得祭天下名山大川,諸侯則祭山川之在其境內者。季氏乃魯之大夫,旅於泰山,不僅僭越於魯侯,抑且僭越於周天子。冉有:孔子弟子,名求,時為季氏家宰。女弗能救與:女即汝,古通用。季氏所為非禮,為之家臣者,當設法救正。嗚呼:感嘆辭。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曾,乃也,誥問辭。曾謂,猶今雲難道。林放知問禮之本,如泰山之神亦能如林放,將不受此非禮之諂祭。孔子平日不輕言鬼神,言及鬼神,亦一本於人道,就人事常理作推斷。守道有禮之人,將不納他人違道非禮之諂媚。神,人所敬禮,亦必守道有禮,何可以無道非禮之事諂媚之?若泰山果有神,其神豈轉不如林放。孔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果有泰山神否?孔子未嘗言其必知。但果有神,必不能不如林放,則孔子信以為可知。白話試譯季孫氏去祭泰山,先生告冉有道:「你不能救正這事嗎?」冉有對道:「我不能。」先生嘆息道:「唉!難道泰山神會不如林放嗎?」(七)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必也射乎:古射禮有四,一曰大射,天子諸侯卿大夫,當時之貴族階層,用以選擇其治下善射之土而升進使用之之禮也。二曰賓射,貴族相互間,朝見聘會時行之。三曰燕射,貴族於平常娛樂中行之。四曰鄉射,行於平民社會,以習射藝。此章當指大射言。揖讓而升下:讓,古借作攘。揖攘皆舉手義。大射禮行於堂上,以二人為一耦,由階升堂,必先相互舉手揖攘,表示向對方之敬意。較射畢,互揖下堂。而飲:眾耦相比皆畢,群勝者各揖不勝者,再登堂,取酒,相對立飲,禮畢。雲揖讓而升下者,凡升與下皆必揖讓。而飲,禮之最後也。 下字當連上升字讀,不與而飲字連。其爭也君子:射必爭勝,然於射之前後,揖讓升下,又相與對飲,以禮化爭,故其爭亦不失為君子之爭。白話試譯先生說:「君子對人沒有什麼爭,除卻和人比射時。但先必相互作揖,才升到堂上去。比射後,又相互作揖才退下。勝者敗者又必相互作揖了再升堂,舉杯對飲。這樣的爭,還是君子之爭呀。」(八)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巧笑倩兮:倩,口旁兩頰。人笑則兩頰張動。此處用作笑貌美好之形容辭。兮,語辭,如今言啊。美目盼兮:盼,目之黑白分明者。此處形容目睛轉動時之美好貌。素以為絢兮:素,白色。絢,文采義。此喻美女有巧笑之倩,美目之盼,復加以素粉之飾,將益增面容之絢麗。巧笑美目兩句見於《詩·衛風》之碩人篇,惟三句相連,不見今三百篇中,或是逸詩。子夏不明此三句詩意而問於孔子。繪事後素:古人繪畫,先布五采,再以粉白線條加以鉤勒。或說:繪事以粉素為先,後施五采,今不從。禮後乎:子夏因此悟人有忠信之質,必有禮以成之。所謂忠信之人可以學禮,禮乃後起而加之以文飾,然必加於忠信之美質,猶以素色間於五采而益增五采之鮮明。起予者商也:起,啟發義。予,我也。孔子自指。子夏因論詩而及禮,孔子喜而贊之,謂其能起發我之心意。必如此,乃可與言詩。此章亦是禮必有本之意。又見孔門論詩,必推明之於人事。文學本原在人生,故治文學者,必本於人生析求之,乃能發明文學之真蘊。此皆孔門論學要義。此章當與學而篇子貢言如切如磋章相參。白話試譯子夏問道:「古詩說:『巧笑倩啊,美目盼啊,再用素粉來增添她的美麗啊。』這三句詩指的是什麼呢?」先生說:「你看繪畫,不也是後始加素色嗎?」子夏說:「不是說禮是後起之事嗎?」先生說:「開發引起我心意的是商了。如他那樣,才可和他言詩。」(九)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杞不足征:杞,周之封國,乃夏代之後。征,證成證明義。宋不足征:宋,亦周之封國,乃殷代之後。周之封建,興滅國,繼絕世,故封夏、殷二代之後於杞、宋。文獻:文指典籍.獻指賢人。此章孔子自言學夏、殷二代之禮,能心知其意,言其所以然,惜乎杞、宋兩國之典籍賢人皆嫌不足,無以證成我說。然孔子生周室東遷之後,既是文獻無征,又何從上明夏、殷兩代已往之禮?蓋夏、殷兩代之典籍傳述,當孔子時,非全無存。孔子所遇當世賢者,亦非全不能講夏、殷之往事。孔子予博學深思,好古敏求,據所見聞,以會通之於歷史演變之全進程。上溯堯、舜,下窮周代。舉一反三,推一合十,驗之於當前之人事,證之以心理之同然。從變得通,從通知變。此乃孔子所獨有的一套歷史文化哲學,固非無據而來。然雖心知其意,而欲語之人人,使皆能明其意,信其說,則不能不有憾於文獻之不足。即在自然科學中,亦時有不能遽獲證明之發見。何況人文學科之淵深繁賾。則無怪孔子有雖能言之而證成不足之嘆。學者當知學問上有此一境界,惟不可急求而至。又本章可與為政篇殷因於夏禮章參互並讀。白話試譯先生說:「我能說夏代之禮,惜乎杞國不夠為我說作證明。我能說殷代之禮,惜乎宋國不夠為我說作證明。這因杞、宋兩國現存的典籍和賢人皆不足之故。否則我准能把來證成我說了。」(一0)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禘:周制,舊天子之喪,新天子奉其神主入廟,必先大祭於太廟,上自始祖,下及歷代之祖皆合祭,謂之禘。又稱吉禘。禘者,諦也。遇合祭,列祖先後次序,當審禘而不亂。又每五年一禘祭,為常祭中之大者,亦在太廟,為合祭,與群廟各別之祭不同,亦與郊天之祭不同。諸侯惟不當郊天,然亦有禘祭。魯文公時,躋升其父僖公於閔公之前。僖公雖為閔公之庶兄,然承閔公之君位,今升於閔公前,是謂逆祀,《春秋》譏之。定公八年,曾加改正。然其事出於陽虎,此後殆仍是僖躋閔前。此章之禘,當不指吉禘。因孔子仕魯,在定公十四年,此時未有國喪。定公之卒,孔子已去魯,故知不指吉禘言。然則此章之禘,乃指五年之禘祭。既灌而往:灌,借作裸字,又作盥,乃酌鬯初獻之名。鬯者,煮香草為郁,和黍釀酒,其氣芬芳,以之獻於屍前。孔子不贊成魯之逆祀,故於禘祭不欲觀。但亦不欲直言。灌在迎牲之前,灌畢而後迎牲,尚是行禮之初。白灌以往即不欲觀,無異言我不欲觀有此禘禮。本篇二十六章,多論當時之禮樂。然時移世易,後世多不能明其意義之所在。如本章,後懦紛紛考訂,莫衷一是。今酌采一說,其他則略。非謂古禮必當考。特由此可以窺見孔子當時論禮之大意,此亦有古今通義存焉,固不當以自己時代之主觀,而對歷史往事盡作一筆抹殺之輕視。白話試譯先生說:「我對禘禮,只待香酒初獻灌之後,便不想再看下去了。」(一一)或問禘之說。子曰:「不知也,知其說者之於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不知也:本章承上章來。孔子不贊成魯之禘禮,或人因此為問。孔子不欲深言,故諉曰不知。示諸斯乎:一說:示,同視。又一說:示,當作寘,同置。斯指下文掌字。從前解,孔子既答或人曰不知,又雲如有知其說者,其於天下事,將如看自己手掌般,一切易明。從後解,謂天下如置諸掌,如孟子謂:「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兩解均可通,今姑從後解。指其掌:此《論語》記者記孔子言時自指其掌。本章亦孔子平日主張以禮治天下之意。蓋報本追遠之義,莫深於禘,此乃斟酌乎人心之同然而始有此禮。《左傳》昭公八年載,陽虎欲去三桓,乃順先公而祈焉。可見文公之逆祀,其事悖於人心,魯人不之服。故下距一百十五年,陽虎欲為亂,猶藉此以收人心,並以彰三桓之非。蓋魯政主於三桓,魯之失禮,即三桓之失政。昧於禮意者,亦可謂若文公之躋僖於閔,亦人子孝親之心,而不知其大悖禮而可以召亂。《中庸》有言,「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可為此章之註腳。孔子畢生崇拜周公,實深有契乎周公制禮以治天下之深旨。蓋禮治即仁治,即本平人心以為治。禮本乎人心,又綰神道人倫而一之,其意深遠,非人人所能知。故孔子答或人曰不知,不僅為魯諱,亦實有所難言。又按:秦漢以下,多侈言以孝治天下,不知孝而違禮,亦將陷於不仁。不仁則不足以為孝。如宋之有濮議,明之有大禮議,此與孔子之不欲觀於魯之禘,皆脈絡相承。今雖時異世易,古人之所爭於禮禘者,今多不識其意旨之所在。縱日考禮議禮,其事非盡人所能,然古人言禮之意,則終不可以不知。故於此兩章,粗為闡述其大義。白話試譯有人問:關於禘祭之禮的說法。先生說:「我不知呀!若有能知禘禮說法的人,他對整個天下,正像擺在這裡呀!」先生一面說,一面指著自己的手掌。(十二)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祭如在:此祭字指祭祖先。祭神如神在:此指祭天地之神。祭禮本對鬼神而設,古人必先認有鬼神,乃始有祭禮。但孔子平常並不認真討論鬼神之有無,只臨祭時必誠必敬,若真有鬼神在其前。此兩句,乃孔子弟子平時默觀孔子臨祭時情態而記之如此。或說,此兩句乃古語,下文子曰云雲,乃孔子因此語而感發為說,今不從。吾不與祭如不祭:孔子雖極重祭禮,然尤所重者,在致祭者臨祭時之心情。故言苟非親自臨祭,縱攝祭者亦能極其誠敬,而於我心終是闕然,故云祭如不祭。蓋我心思慕敬畏之誠,既不能親切表達,則雖有牲牢酒醴,香花管樂,與乎攝祭之人,而終是失卻祭之真意。此乃孔子平日所言,記者記其言.因連帶記及孔子平日臨祭時之誠敬,以相發明。本章發明孔子對祭禮之意見。然孔子平日似未曾特有一番理論以表達其對祭禮之意見,本章亦僅就其日常之心情實感而道出之。此等處,學者最當細細體玩。因孔子論學,都就人心實感上具體指點,而非憑空發論,讀《論語》者首當明白此義,併當知吾人雖生兩千五百載之後,而有時我心之所實感,仍可與孔子當年有同感。人心大同,不為古今而殊,可於孔子之言,彌見其親切而有味。白話試譯先生在祭祖先時,好像真有祖先們在受祭。他祭神時,也好像真有神在他面前般。先生說:「我若不親身臨祭,便只如不祭。』(十三)王孫賈問曰:「『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灶。』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於天,無所禱也。」王孫賈:衛大夫。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灶:古有此語,賈引為問。奧,古人居室之西南隅,乃一家尊者所居。灶乃烹治食物之所。或說:古人祭灶,先於灶徑,即灶邊設主祭之。畢,又迎屍於奧,擺設食物再祭之。主以木為,古人謂神即棲於此上。屍以人為,祭時由一人扮所祭之神謂之屍。此章奧與灶實指一神,蓋謂媚君者.順於朝廷之上,不若逢迎於燕私之際。或謂奧灶當直指人言,居奧者雖尊,不如灶下執爨者實掌其飲食,故謂媚奧不如媚灶。奧指衛君之親幸,灶指外朝用事者。或曰:王孫賈引此語問孔子,意欲諷孔子使媚己。或曰:王孫賈或因孔子曾見南子,疑孔子欲因南子求仕,故隱喻借援於官閫,不如求合於外朝。此乃賈代孔子謀,非欲孔子之媚於己。獲罪於天,無所禘也:孔子意,謂但知依理行事,無意違理求媚。衛君本所不欲媚,何論於朝廷之上,抑燕私之際乎?抑義何論於近幸之與權臣乎?白話試譯王孫賈問道:「俗話說的,與其在奧處求媚,不如在灶處求媚,這是什麼意思呀?」先生說:「不是這樣的。若獲罪了上天,什麼去處也用不上你的禱告了。」(一四)子曰:「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監於二代:監,猶視也。二代指夏、殷。鬱郁乎文哉:文指禮樂制度文物,又稱文章。鬱郁,文之盛貌。歷史演進,後因於前而益勝,禮樂日備,文物日富,故孔子美之。吾從周:孔子自稱能言夏、殷二代之禮,又稱周監於二代,而自所抉擇則曰從周。其於三代之禮,先後文質因革之詳,必有其別擇之所以然,惜今無得深求。然孔子之所以教其弟子,主要在如何從周而更有所改進發揮,此章乃孔子自言製作之意。否則時王之禮本所當遵,何為特言吾從周?按:三代之禮,乃孔子博學好古之所得,乃孔子之溫故。其曰「吾從周」,則乃孔子之新知。孔子平日所告語其門弟子者,決不於此等歷史實跡絕口不道,然《論語》記者則於此等實跡皆略而不詳。讀者必當知此意,乃可與語夫「好古敏求」之旨。若空言義理,而於孔子以下歷史演進之實跡,皆忽而不求,昧而不知,此豈得為善讀《論語》,善學孔子。白話試譯先生說:「周代看了夏、殷二代(之演進),它的一切制度禮樂文章,何等美盛呀!我是主張遵從周代的。」(一五)子入大廟,每事問。或曰:「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入大廟,每事問。」子聞之,曰:「是禮也?」子入大廟:大,讀太。太廟,魯祭周公之廟。時孔子當在青年,始仕於魯,得入太廟助祭。每事問:祭事中禮樂儀式,乃及禮器所陳,孔子每事必問,若皆不知。孰謂鄹人之子知禮:鄹,魯小邑,孔子父叔梁紇嘗為鄹邑大夫,孔子生於此。字或作陬。鄹人之子,不僅指其少年,亦輕視之辭。時孔子已先有知禮之名,而於太廟中種種禮器儀文皆若不知,故或人疑之。子聞之:事後孔子聞此或人之語。是禮也:此也字通作邪,乃疑問辭。孔於非不知魯太廟中之種種禮器與儀文,然此等多屬僭札,有不當陳設舉行於侯國之廟者。如雍之歌不當奏於三家之堂,而三家奏之以徹祭。有人知其非禮,不欲明斥之,乃偽若不知,問適所歌者何詩。孔子入太廟而每事問,_事正類此。此乃一種極委婉而又極深刻之諷刺與抗議。淺人不識,疑孔子不知禮,孔子亦不明辨,只反問此禮邪?孔子非不知此種種禮,特謂此種種禮不當在魯之太廟中。每事問,冀人有所省悟。舊注「是禮也」三字為正面自述語,謂此乃孔於敬謹自謙,知而猶問,即此是禮。兩說相較,所辨只在一也字之正反語氣上,而孔子在當時之神情意態,判若兩人。昔人謂讀書貴能識字,洵不虛矣。本章記孔子少年時初進魯太廟一番神情意態,而孔子當時之學養與其抱負,亦皆透切呈現,活躍在眼前。學者須通讀《論語》全書而善自體會之,庶可更深領略此一章神味之深厚。白話試譯先生初進太廟,遇事輒問。或人說:「哪個人說這一位鄹邑的年輕人知禮呀?他跑進太廟,什麼事都要問。」先生聽到了,說:「那些就算是禮嗎?」餼羊:依上說,告朔兼有祭,其禮用一羊,殺而不烹。凡牲,系養曰牢,烹而熟之曰饗,殺而未烹曰餼。依下說,餼謂饋客。爾愛其羊,我愛其禮:依上說,魯文公時,《春秋》已有四不視朔之記載,殆在哀公時而此禮廢,而有司猶供此羊。愛,惜義。子貢惜其無實枉殺,故欲去之。孔子則謂告朔之禮雖不行,而每朔猶殺羊進廟,則使人尚知有此禮。若惜羊不進,則此禮便忘,更可惜。依下說,周天子不復告朔於諸侯,而魯之有司循例供羊,故子貢欲去之。今按:本章有兩解。周天子頒告朔於邦國,於禮有徵。然謂天子不復告朔,而魯之有司仍供此羊。此羊本以饋使者,使者既不來,試問於何饋之,其說難通。蓋周自幽、厲以後,即已無頒告朔之禮。疇人子弟分散,魯秉周禮,自有歷官,故自行告朔之禮。就《論語》本章言,仍當依上說為是。白話試譯於貢欲把每月在廟告朔所宰的那頭腥羊也去了。先生說:「賜呀!你愛惜那一羊我愛惜那一禮呀。」(十八)子曰:「事君盡禮,人以為諂也。」此章所言,蓋為魯發。時三家強,公室弱,人皆附三家,見孔子事君盡禮,疑其為諂也。凡讀《論語》章旨不明,可參以諸章之編次。此處上下章皆言魯事,故知此章亦為魯發。白話試譯先生說:「事君能盡禮的,世人反說他是諂。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定公:魯君,名宋。定,其謚。哀公之父。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君於臣稱使,臣對君稱事。定公此問,顯抱君臣不平等觀念。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禮雖有上下之分,然雙方各有節限,同須遵守,君能以禮待臣,臣亦自能盡忠遇君。或曰,此言雙方貴於各盡其己。君不患臣之不忠,患我禮之不至。臣不患君之無禮,患我忠之不盡。此義亦儒家所常言,然孔子對君之問,則主要在所以為君者,故采第一說。本章見社會人群相處,貴能先盡諸己,自能感召對方。白話試譯定公問:「君使喚臣,臣奉事君,該如何呢?」孔子對道:「君能以禮使臣,臣自會盡忠奉君了。」(二0)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關睢:《詩經·國風》之首篇。此詩詠一君子,思得淑女為配。當其求而未得,至於輾轉反側,寤寐思之,此必有一段哀思。及其求之既得,而鐘鼓樂之,琴瑟友之,此是一番快樂之情。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詩發於人心之情感,而哀樂為之主。淫,過量義。傷,損害義。樂易逾量,轉成苦惱。哀易抑鬱,則成傷損。然其過不在哀樂之本身。哀樂者,人心之正,樂天愛人之與悲天憫人,皆人心之最高境界,亦相通而合一。無哀樂,是無人心。無人心,何來有人道?故人當知哀樂之有正,惟當戒其淫傷。此章孔子舉關雎之詩以指點人心哀樂之正,讀者當就關雎率本詩實例,善為體會。又貴能就己心哀樂,深切體之。常人每誤認哀樂為相反之兩事,故喜有樂,懼有哀。孔子乃平舉合言之,如成一事。此中尤具深義,學者更當體玩。孔子言仁常兼言知,言禮常兼言樂,言詩又常兼言禮,兩端並舉,使人容易體悟到一種新境界。亦可謂理智與情感合一,道德與藝術合一,人生與文學合一。此章哀樂並舉,亦可使人體悟到一種性情之正,有超乎哀與樂之上者。凡《論語》中所開示之人生境界,學者能逐一細玩,又能會通台一以返驗諸我心,庶乎所學日進,有欲罷不能之感。或解此章專指樂聲言,不就詩辭言。然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則詩之言與詞,仍其本。專指樂聲,使人無所尋索,今不取。白話試譯先生說:「關雎那一章詩,有歡樂,但不流於放蕩。有悲哀,但不陷於傷損。(二一)哀公問社於宰我,宰我對曰:「夏後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粟。曰:『使民戰慄。』」子聞之,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宰我:名予,孔子早年弟子。社:古人建國必立社,所以祀其地神,猶今俗有土地神。立社必樹其地所宜之木為社主。亦有不為社主,而即祀其樹以為神之所憑依者。今此俗猶存。夏後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三代所樹社術及所為社主各不同。夏居河東,其野宜松。殷居毫,其野宜柏。周居酆鎬,其野宜粟。此皆蒼老堅久之材,故樹以為社。然特指三代之都言,不謂天下皆以此三樹為社。曰:使民戰慄:曰字承上文。宰我既告哀公三代社樹不同,又雲周人所以用栗,乃欲使民戰慄。戰慄,恐懼貌。栗,今作傈。或說此乃宰我欲勸哀公用嚴政,故率意牽搭為諷。或說古者殺人常在社,時三家專政,哀公意欲討之,故借題問社,此乃隱語示意,宰我所答,隱表贊成。或說哀公四年毫社災,哀公之問,或在此年。時孔於猶在陳,故下文曰「子聞之」。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事已成,不再說之。遂,行義。事已行,不復諫。事既往,不追咎。此三語實一義。或說乃孔子責宰我告君以使民戰慄。一說乃孔子諷勸哀公。蓋孔子既聞哀公與宰我此番之隱謀,而心知哀公無能,不欲其輕舉。三家擅政,由來已久,不可急切糾正。後哀公終為三家逼逐,宰我亦以助齊君謀攻田氏見殺。今采後解,雖乏確據,而宛符當時之情事。白話試譯哀公問宰我關於社的事。宰我答道:「夏後氏用松為社,殷人用柏,周人用栗。宰我又說:『用粟是要使民戰慄,對政府有畏懼。』」先生聽到了,說:「事已成,不須再說了。事既行,也不須再諫了。已往之事,也不必再追咎了。」(二二)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儉乎?」曰:「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然則管仲知禮乎?」曰:「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管仲之器小哉:管仲,齊桓公相,名夷吾。桓公尊之曰仲父。器,言器量,或言器度。器之容量有大小,心之容量亦有大小。識深則量大,識淺則量小,故人之胸襟度量在其識。古人連稱器識,亦稱識量,又稱識度。管仲器小,由其識淺,觀下文可知。管仲儉乎:儉,慳吝義。或人聞孔子評管仲器小,疑其慳吝。今人亦譏慳吝昔曰小器。管氏有三歸:一說:古謂女嫁曰歸。古禮諸侯娶三姓女,管仲亦娶三姓女。一說:歸,通饋。古禮天子四薦,諸侯三薦,桓公許管仲家祭用三牲之獻。一說:三歸,台名,為藏貨財之所。一說:三歸謂三處采邑。一說:三歸指市租言。今按:第一、第二說,是其僭不知禮。第三、第四、第五說,是其富,皆非不儉。或曰:三歸謂其有三處府第可歸,連下文官事不攝,最為可從。官事不攝:攝,猶兼義。管仲有府第三處,囡事設官,各不兼攝。則其鐘鼓帷帳之不移,而具可知。其美女之充下陳者,亦或三處如一可知。此見管仲之奢侈不儉,亦即其器小易盈,乃一種自滿心理之表現。然則管仲知禮乎:或人聞孔子言,管仲既非慳吝,或是知禮,故再問。樹塞門:古人屏亦稱樹。塞,蔽義。古禮,天子諸侯於門外立屏以別內外,而管仲亦如之,此見管仲之驕僭不遜,亦其器小易盈之證。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好,謂好會。古禮兩君相宴,主人酌酒進賓,賓在筵前受爵,飲畢,置處爵於坫上,此謂反爵。坫,以土築之,可以放器物,為兩君之好有反坫,則可移而徹之。後世改以木製,飾以朱漆,略如今之矮腳幾。賓既反爵於坫,乃於西階上拜謝,主人於東階上答拜,然後賓再於坫取爵,洗之,酌酒獻主人,此謂之酢。豐人受爵飲,復放坫上,乃於東階上拜,賓於西階答拜,然後主人再取爵,先自飲,再酌賓,此謂之酬。此反爵之坫,僅天子與諸侯得有之。若君宴臣,僅置爵於兩竹筐之內,此兩竹筐置堂下,不置堂上。今管仲乃大夫,而堂上亦有反爵之坫,安得謂知禮? 管仲相桓公,霸諸侯,孔子盛稱其功業,但又譏其器小,蓋指管仲即以功業自滿。若以管仲比之周公,高下顯見矣。然孔子固非輕視功業。讀者以此章與憲問篇孔子評管仲章參讀可見。白話試譯先生說:「管仲的器量真小呀!」或人說「管仲生活得很儉嗎?」先生道:「管仲有三處家,各處各項職事,都設有專人,不兼撮,哪好算儉?」或人說:「那麼管子知禮嗎?」先生說:「國君在大門外有屏,管仲家大門外也有屏。國君宴會,堂上有安放酒杯的土幾,管仲宴窖也自那樣的土幾。若說管仲知禮,誰不知禮呵?」(二三)子語魯大師樂。曰:「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以成。」語魯太師樂:語,告也。太師,樂官名。始作,翕如也:古者樂始作,先奏金,鼓鍾。翕,合義。翕如,謂鐘聲既起,聞者皆翕然振奮,是為樂之始。從之,純如也:從,亦可讀為縱。鐘聲既作,八音齊奏,樂聲自此放開。純,和諧義。其時器聲人聲,堂上堂下,互相應和,純一不雜,故說純如也。皦如也:皦,清楚明白義。其時人聲器聲,在一片純和中,高下清濁,金革士匏,各種音節,均可分辨明析,故說皦如也。繹如也:繹,連續義,相生義。是時一片樂聲,前起後繼,絡繹而前,相生不絕,故說繹如也。以成:一套的樂聲,在如此過程中完成。或說:樂之開始為金奏,繼之以升歌,歌者升堂唱詩,其時所重在人聲,不雜以器聲,其聲單純,故曰純如也。升歌之後,繼以笙入,奏笙有聲無辭,而笙音清別,故曰皦如也。於是乃有間歌.歌聲與笙奏間代而作,尋續不絕,故曰繹如也。有此四奏,然後合樂,眾人齊唱,所謂洋洋乎盈耳也。如是始為樂成。古者升歌三終,笙奏三終,間歌三終,合樂三終,為一備也。兩說未知孰為本章之正解,今姑采前說。白話試譯先生告訴魯國的太師官說:「樂的演奏之全部進程是可知了。一開始,是這樣地興奮而振作,跟著是這樣地純而和諧,又是這樣地清楚而明亮,又是這樣地連綿而流走,樂便這樣地完成了。」(二四)儀封人請見,曰:「君子之至於斯也,吾未嘗不得見也。」從者見之。出,曰:「二三子.何患於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儀封人請見:儀、衛邑。封人,舉封疆之官。扎子過其地,故請見。至於斯:斯,指儀邑。從者見之:之,指儀封人。從著,孔子弟子隨行者,見儀封人於孔子。二三子何患於喪乎:二三子,儀封人呼孔子弟子而語之。喪,失位義。孔子為魯司寇,去之衛,又去衛適陳,儀封人告孔子弟子,不必以孔子之先位為憂。天將以夫子為木鐸:鐸,大鈴。金口木舌,故稱木鐸。古者天子發布政教,先振木鐸以警眾。今天下無道,天意似欲以夫子為木鐸,使其宣揚大道於天下,故使不安於位,出外周遊。白話試譯衛國儀邑的封疆官,請見於孔子,他說:「一向有賢人君子過此,我沒有不見的。」孔子的弟子們領他去見孔子。他出後,對孔子的弟子們說:「諸位,何必憂慮你們先生的失位呢?天下無道久了,天意將把你們夫子當做木鐸(來傳道於天下呀!)。」(二五)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韶:又作磬,作招,舜代樂名。盡美:指其聲容之表於外者。如樂之音調,舞之陣容之類。盡善:指其聲容之蘊於內者。乃指樂舞中所涵蘊之意義言。武:周武王樂名。古說:帝王治國功成,必作樂以歌舞當時之盛況。舜以文德受堯之禪,武王以兵力革商之命。故孔子渭舜樂盡美又盡善,武樂雖盡美,未盡善。蓋以兵力得天下,終非理想之最善者。白話試譯先生說:「韶樂十分的美了,又是十分的善。武樂十分的美了,但還未十分的善。」(二六)子曰:「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居上不寬:在上位,主於愛人,故以寬為本。為禮不敬:為.猶行。行禮以敬為本。臨喪不哀:臨喪,如臨祭臨事之臨,猶言居喪。何以觀之:謂苟無其本,則無可以觀其所行之得失。故居上不寬,則其教令施為不足觀。為禮不敬,則其威儀進退之節不足觀。臨喪不哀,則其擗踴哭泣之數不足觀。或說:本章三句連下,皆指在上位者,臨喪當解作弔喪,茲不取。白話試譯先生說:「居上位,不能寬以待下,遇行禮時不能敬,臨遭喪事,沒有哀戚,我再把什麼來看察他呢?」里仁篇第四(一)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里仁為美:一說:里,邑也。謂居於仁為美。又一說:里,即居義。居仁為美,猶孟子云:「仁,人之安宅也。」今依後說。擇不處仁:處仁,即居仁里仁義。人貴能擇仁道而處,非謂擇仁者之里而處。焉得知:孔子每仁知兼言。下文雲知者利仁,若不擇仁道而處,便不得為知。孔子論學論政,皆重禮樂,仁則為禮樂之本。孔子言禮樂本於周公,其言仁,則好古敏求而自得之。禮必隨時而變,仁則古今通道,故《論語》編者以里仁次八佾之後。凡《論語》論仁諸章,學者所當深玩。白話試譯先生說:「人能居於仁道,這是最美的了。若擇身所處而不擇於仁,哪算是知呢?」(二)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約:窮困義。安仁:謂安居仁道中。利仁:知仁之可安,即知仁之為利。此處利字,乃欲有之之義。人之所以為人,主要在心不在境。外境有約有樂,然使己心不能擇仁而處,則約與樂皆不可安。久約則為非,長樂必驕溢矣。仁者,處己處群,人生一切可久可大之道之所本。仁乃一種心境,亦人心所同有,人心所同欲。桃杏之核亦稱仁,桃杏皆從此核生長,一切人事可久可人者,皆從此心生長,故此心亦稱仁。若失去此心,將如失去生命之根核。淺言之,亦如失去其可長居久安之家。放無論外境之約與樂,苟其心不仁,終不可以久安。安仁者,此心自安於仁,如腰之忘帶,足之忘履,自然安適也。利仁者,心知仁之為利,思欲有之。本章承上章,申述里仁為美之意。言若淺而意則深。學者當時時體玩,心知有此,而於實際人生中躬修實體之,乃可知其意味之深長。白話試譯先生說:「不仁的人,將不能久處在困約中,亦不能久處在逸樂中。只有仁人,自能安於仁道。智人,便知仁道於他有利,而想欲有之了。」(三)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此章,語更淺而意更深。好人惡人,人孰不能?但不仁之人,心多私慾,因多謀求顧慮,遂使心之所好,不能真好。心之所惡.亦不能真惡。人心陷此弱點,故使惡人亦得攘臂自在於人群中,而得人欣羨,為人趨奉。善人轉受冷落疏遠,隱藏埋沒。人群種種苦痛罪惡,胥由此起。究其根源,則由人之先自包藏有不仁之心始。若人人能安仁利仁,使仁道明行於人群間,則善人盡得人好,而善道光昌,惡人盡得人惡,而惡行匿跡。人人能真有其好惡,而此人群亦成為一正義快樂之人群。主要關鍵,在人心之能有其好惡,則人心所好自然得勢,人心所惡自不能留存。此理甚切近,人人皆可反躬自問,我之於人,果能有真好真惡否?我心所好惡之表現在外者,果能一如我心內在之所真好真惡否?此事一經反省,各可自悟,而人道之安樂光昌,必由此始。此章陳義極親切,又極宏遠。極平易,又極深邃。人人能了解此義,人人能好惡人,則人道自臻光明,風俗自臻純美。此即仁者必有勇之之說。人心為私慾所障蔽,所纏縛,於是好惡失其正,有好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者,此又不能好之一征。惟仁者其心明通,乃始能好人惡人,此又仁者必有知之說。知勇之本皆在仁,不仁則無知無勇,惡能好惡?並好惡而不能,此真人道之至可悲矣。本章當與上章連看。不仁之人,處困境,不能安。處樂境,亦不能安。心所喜,不能好。心所厭,不能惡。循至其心乃不覺有好惡。其所好惡,皆不能得其正。人生種種苦痛根源,已全在此兩章說出。能明得此兩章之涵義,其人即是一智人,一勇者。然此兩章陳義雖深.卻近在我心,各人皆可以此反省,以此觀察他人,自將無住而不見此兩章陳義之深切著明。白話試譯先生說:「只有仁者,能真心地喜好人,也能真心地厭惡人。」(四)子曰:「苟志於仁矣,無惡也。」志,猶雲存心。志於仁,即存心在仁。此章惡字有兩解。一讀如好惡之惡,此緊承上章言。上章謂惟仁者能好人能惡人。然仁者必有愛心,故仁者之惡人,其心仍出於愛。惡其人,仍欲其人之能自新以反於善,是仍仁道。故仁者惡不仁,其心仍本於愛人之仁,非真有所惡於其人。若真有惡人之心,又何能好人乎?故上章能好人能惡人,乃指示人類性情之正。此章無惡也,乃指示人心大公之愛。必兼看此兩章,乃能明白上章涵義深處。又一說:此章惡字讀如善惡之惡。大義仍如前釋。蓋仁者愛人,存心於愛,可以有過,不成惡。今姑從前說。白話試譯先生說:「只要存心在仁了,他對人,便沒有真所厭惡的了。」(五)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得之不處也:處,安住義。得之二字或連上讀,則疑若有以不道得之之嫌。連下讀,則偶而得之之意自顯。得之不去也:去,違離義。富貴貧賤,有非求而得之者。著在己無應得此富貴之道,雖富貴,君子將不安處。若在己無應得此貧賤之道,雖貧賤,君子將不求去。君子所處惟仁,所去惟不仁,若求得富貴,去貧賤,斯將為不仁之人矣。去仁惡乎成名:常人富貴則處,貧賤則去。君子仁則處,不仁則去。君子之名成於此。若離於仁,惡乎成君子之名?無終食之間違仁:終食之間,謂一頓飯時。違,離去義。無終食之間違仁,是無時無刻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兩是字指仁。造次,匆促急遽之時。顛沛,顛仆困頓之時。於此之際而不違仁,故知君子無時無刻違仁。《論語》最重言仁。然仁者人心,得自天賦,自然有之。故人非求仁之難,擇仁安仁而不去之為難。慕富貴,厭貧賤。處常境而疏忽,遭變故而搖移。人之不仁,非由於難得之,乃由於輕去之。惟君子能處一切境而不去仁,在一切時而無不安於仁,故謂之君子。此章仍是里仁為美之意。而去仁之說,學者尤當深玩。或說:君子去仁以下二十七字當自為一章,今仍連上節作一章說之。白話試譯先生說.「富與貴,人人所欲,但若不以當得富貴之道而富貴了,君子將不安處此富貴。貧與賤,人人所惡,但若不以當得貧賤之道而貧賤了,君子將不違去此貧賤。君子若違去了仁,又哪得名為君子呀!君子沒有一頓飯的時間違去仁。匆促急遽之時仍是仁,顛仆困頓之時同樣仍是仁。」(六)子曰:「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好仁者無以尚之:好仁者喜愛於仁道。尚,加義。無以尚之有兩解。一說:其心好仁,更無可以加在仁道之上之事物存其心中。又一說:其心好仁,為德之最上,更無他行可以加之。今從前解。 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其心誠能惡不仁,其人亦即是仁人,因其能不使不仁之事物行為加乎其身。好惡只是一心,其心好仁,自將惡不仁。其心惡不仁.自見其好仁。孔子言,未見此等好仁惡不仁之人。或分好仁惡不仁作兩等人說之,謂如顏子明道是好仁,孟子伊川是惡不仁。惡不仁者,露些圭角芒刃,易得人嫌。二者間亦稍有優劣。今按:《論語》多從正面言好,少從反面言惡。然好惡終是一事,不必細分。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仁者,人心。然必擇而安之,久而不去,始可成德,故仁亦有待於用力。惟所需於用力者不難,因其用力之處即在己心,即在己心之好惡,故不患力不足。然孔子亦僅謂人人可以用力於仁,並不謂用了一天力,便得為仁人。只說用一天力即見一天功,人自不肯日常用力,故知非力不足。又既是心所不好,白不肯用力為之。雖一日之短暫,人自不願為其所不好而用力。故因說未見有好仁惡不仁者,而說及未見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蓋,疑辭。此兩旬有兩解。一說:謂或有肯用力而力不足者。孔子不欲輕言仁道易能,故又婉言之,仍是深嘆於人之未肯用力。此處「未之見」乃緊承上句「未見力不足者」來。另一說:謂或有肯一日用力於仁者,惜己末之見,此「有」字緊承上文「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語來。兩解均可通。然謂未見有肯一日用力於仁者,辭氣似過峻,今從前解。蓋孔子深勉人之能用力於仁。此章孔子深嘆世人不知所以為仁之方。為仁之方,主要在己心之好惡。己心真能好仁惡不仁,則當其好惡之一頃,而此心已達於仁矣,焉有力不足之患?常人雖知重仁道,而多自諉為力不足,此乃誤為仁道在外.不知即在己心之好惡。白話試譯先生說:「我沒有見到喜好於仁和憎惡於不仁的人。若果喜好於仁了,他自會覺得世上更沒有事物能勝過於仁的了。若能憎惡於不仁,那人也就是仁人了,因他將不讓那些不仁的事物加在他身上。真有人肯化一天之力來用在仁上嗎?我沒見過力有不足的。或許世上真有苦力不足的人,但我終是未見啊。」(七)子曰:「人之過也,各於其黨。觀過,斯知仁矣。」各於其覺:黨,類義。人之有過。各有黨類,如君子過於厚,小人過於薄。君子過於愛,小人過於忍。過厚過愛非惡,皆不好學之過。 現過斯知仁:功者人所貪,過者人所避,故於人之過,尤易見真情。如子路喪姊,期而不除,孔子非之。子路曰:「年幸寡兄弟,不忍除之。」昔人以此為觀過知仁之例。或引此章作觀過斯知人,亦通。本章「人之過也」,唐以前本「人」或作「民」,舊解因謂本章為蒞民著言。如耕夫不能書,非其過,故觀過當恕,即此觀過之人有仁心矣。此實曲解,今不從。又接:《論語》言仁,或指心,或指德。本章觀過知仁,謂觀於其人之過,可以知其心之有仁,非謂成德之仁。白話試譯先生說:「人的過失,各分黨類。只觀其人之過失處,便知其人心中仁的分數了。』(八)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道,人生之大道。人生必有死,死又不可預知。正因時時可死,故必急求聞道。否則生而為人,不知為人之道,豈不枉了此生?若使朝聞道,夕死即不為枉活。因道亘古今,千萬世而常然,一日之道,即千萬世之道。故若由道而生,則一日之生,亦猶夫千萬世之生矣。本章警策人當汲汲以求道。石經「可矣」作「可也」,也字似不如矣字之警策。白話試譯先生說:「人若在朝上得聞道,即便夕間死,也得了。」(九)子曰:「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士在孔子時,乃由平民社會升入貴族階層一過渡的身份。來學於孔子之門者多未仕,故孔子屢言士,子貢子張亦問士,皆討論此士之身份在當時社會立身處世之道。孔子在中國歷史上,為以平民身份在社會傳教之第一人。但孔子之教,在使學者由明道而行道,不在使學者求仕而得仕。若學者由此得仕,亦將藉仕以行道,非為謀個人生活之安富尊榮而求仕。故來學於孔子之門者,孔子必先教其志於道,即是以道存心。苟如此,而其人仍以一己之惡衣惡食為恥,孔子曰:「是亦未足與議矣。」蓋道關係天下後世之公,衣食則屬一人之私,其人不能忘情於一己衣食之美惡,豈能為天下後世作大公之計而努力以赴之?此等人,心不幹凈,留有許多齷齪渣滓。縱有志,亦是虛志。道不虛行,故未足與議。有志之士,於此章極當深玩,勿以其言淺而忽之。白話試譯先生說:「一個士,既有志於道了,還覺得自己惡衣惡食為可恥,那便不足與議了。」(十o)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無適也:適字有兩解。一專主義,讀丁歷反。如雲吾誰適從。又說:適通敵,無適,即無所敵反義。無莫也:莫字亦有兩解。一、不肯義,與專主對。既無專主,亦無不肯,猶雲無可無不可。一、通慕,愛慕義,與敵反義對。既無敵反,亦無親慕,猶雲無所厚薄。義之與比:比字亦可有兩解。一從也,一親也。本章君子之於天下,天下二字,可指人言,亦可指事言。若從適奠比三字之第一解,則指事為允。若從適奠比三字之第二解,則指人為允。兩解俱可通,義蘊亦相近。然就義之與比一語,則以指事說之為宜。孟子稱禹、稷、顏回同道。今日仕則過門不入,明日隱則簞瓢陋巷,無可無不可,即義之與比。本篇重言仁。前兩章言道,即仁之道。此章又特言義,仁偏在宅心,義偏在應務。仁似近內,義似近外。此後孟子常以仁義連說,實深得孔子仁禮兼言仁知兼言之微旨。白話試譯先生說:「君子對於天下事,沒有一定專主的,也沒有一定反對的,只求合於義便從。」(一一)子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懷德。懷土:懷,思念義。德,指德性。土,謂鄉土。小人因生此鄉土,故不忍離去。君子能成此德性,亦不忍違棄。懷刑,懷惠:刑,刑法。惠,恩惠。君子常念及刑法,故謹於自守。小人常念及恩惠,故勇於求乞。本章言君子小人品格有不同,其常所思念懷慮亦不同。或說:此章君子小人指位言。若在上位之君於能用德治,則其民安土重遷而不去。若在上者用法治,則在下者懷思他邦之恩澤而輕離。此解亦可通。然就文理,似有增字作解之嫌,今從前解。白話試譯先生說:「君子常懷念於德性,小人常懷念於鄉土。君子常懷念到刑法,小人常懷念到恩惠。」(一二)子曰:「放於利而行,多怨。」放於利而行:放字有兩解。一、放縱義。謂放縱自己在謀利上。一、依仿義。謂行事皆依照利害計算。今從後解。多怨:此怨字亦可有兩解。一、人之怨已,舊解都主此。惟《論語》教人,多從自己一面說。若專在利害上計算,我心對外將不免多所怨。孔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若行事能依仁道,則不論利害得失,己心皆可無怨。此怨字,當指已心對外言。放於利而行多怨,正與求仁得仁則無怨,其義對待相發。《論語》有專指人事之某一面言,而可通之全體者。亦有通指人事全體言,而可用以專指者。舊說亦謂此章乃專對在上位者言。謂在上者專以謀利行事,則多招民眾之怨。義亦可通。但孔子當時所說,縱是專指,而義既可通於人事之其他方面者,讀者仍當就其可通之全量而求之,以見其涵義之弘大而無礙,此亦讀《論語》者所當知。白話試譯先生說:「一切依照著利的目的來行事,自己心上便易多生怨恨。」(一三)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禮必兼雙方,又必外敬而內和。知敬能和,斯必有讓。故讓者禮之質。為國必有上下之分,但能以禮治,則上下各有敬,各能和,因亦能相讓。何有,猶言有何難。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不能以禮讓為國,則上下不敬不和,其極必出於相爭。禮豈果為上下相爭之工具?如禮何者,猶言把禮怎辦?言其縱有禮,其用亦終不得當。自秦以下,多以尊君卑臣為禮,此章如禮何之嘆,彌見深切。尊君卑臣,又豈禮讓為國之義。本章言禮治義。孔子常以仁禮兼言,此章獨舉讓字。在上者若誤認禮為下尊上,即不免有爭心,不知禮有互讓義,故特舉為說。所舉愈切實,所誡愈顯明。白話試譯先生說:「若能以禮讓來治國,那還有什麼困難呢?若不能以禮讓來治國,那又把禮怎辦呢?」(一四)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位,職位。古人議事有朝會。有官守者,遇朝會則各立於其位。己無才德,將何以立於其位?有知己之才德者,將可援之入仕。患無位,則患莫己知。求為可知,即先求所以立於其位之才德。此章言君子求其在我。不避位,亦不汲汲於求位。若徒以恬澹自高,亦非孔門求仁行道經世之實學。白話試譯先生說:「不要愁得不到職位,該愁自己拿什麼來立在這位上。不要愁沒人知道我,該求我有什麼可為人知道的。」(一五)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參乎:叄,曾子名。呼其名,欲有所告。吾道一以貫之:貫,串義,亦通義。如以繩穿物。孔子言道雖若所指繁多,實可會通,歸於一貫。唯:應辭。直應曰唯,不再問。曾子自謂已明孔子意。門人問曰:門人,孔子之門人。時同侍孔子,聞其言,不明所指,俟孔子出,問於曾子。或說:子出,當是孔子往曾子處,曾子答而孔子出戶去。門人,曾子弟子。今按:《論語》,孔子弟子皆稱門人,非孔子之弟子則異其辭。孔門高第,曾子年最少,孔子存時,曾子未必有弟子。蓋曾子與諸弟子同侍於孔子,孔子有事離坐暫出。何謂也:也,通邪。疑同辭。忠恕而已矣:盡己之心以待人謂之忠,推己之心以及人謂之恕。人心有相同,己心所欲所惡,與他人之心之所欲所惡,無大懸殊。故盡己心以待人,不以己所惡者施於人。忠恕之道即仁道,其道宴一本之於我心,而可貫通之於萬人之心,乃至萬世以下人之心者。而言忠恕,則較言仁更使人易曉。因仁者至高之德,而忠恕則是學者當下之工夫,人人可以儘力。解《論語》,異說盡多。尤著者,則為漢宋之兩壁壘。而此章尤見雙方之歧見。孔子告曾子以一貫之說,曾子是一性格敦篤人,自以其平日盡心謹慎所經驗者體認之,當面一唯,不再發問。<中庸》曰:「忠恕違道不遠。」孔子亦自言之,曰:「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其恕乎?」曾子以忠恕闡釋師道之一貫,可謂雖不中不遠矣。若由孔子自言之,或當別有說。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讀者只當認此章乃曾子之闡述其師旨,如此則已。曾子固是孔門一大弟子,但在孔門屬後輩。孔子歿時,曾子年僅二十有九,正值孔子三十而立之階段。孔子又曰:「參也魯」,是曾子姿性較鈍,不似後代禪宗所謂頓悟之一派。只看吾日三省吾身章,可見曾子平日為學,極盡心,極謹慎,極篤實。至其臨死之際,尚猶戰戰兢兢,告其門弟子,謂「我知免夫」。此其平日盡心謹慎之態度可見。此章正是其平日盡心謹慎之所心得。宋儒因受撣宗秘密傳心故事之影響,以之解釋此章,認為曾子一「唯」,正是他當時直得孔子心傳。此決非本章之正解。但清儒力反宋儒,解貫字為行事義。一以貫之,曲說成一以行之,其用意只要力避一心字。不知忠恕固屬行事,亦確指心地。必欲避去一心字,則全部《論語》多成不可解。門戶之見,乃學問之大戒。本書只就《論語》原文平心解釋,後儒種種歧見,不務多引,偶拈此章為例。讀者如欲由此博稽群籍,則自非本書用意所欲限。又按: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此後孟子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正可以見學脈。然謂一部《論語》,只講孝弟忠恕,終有未是。此等處,學者其細參之。白話試譯先生說:「參啊!我平日所講的道,都可把一個頭緒來貫串著。」曾子應道:「唯。」先生出去了,在座同學問道。這是什麼意思呀?」曾子說:「先生之道,只忠恕二字便完了。」(一六)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喻,曉義。君子於事必辨其是非,小人於事必計其利害。用心不同,故其所曉了亦異。或說:此章君子小人以位言。董仲舒有言,「明明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財利,常恐睏乏者,庶人之事也。」乃此章之確解。今按:董氏之說,亦謂在上位者當喻於仁義,在下位者常喻於財利耳。非謂在下位者必當喻於財利,在上位者必自喻於仁義也。然則在下位而喻於義者非君子乎?在上位而喻於利者非小人乎?本章自有通義,而又何必拘守董氏之言以為解。又按:宋儒陸象山於白鹿洞講此章,曰:「人之所喻,由於所習,所習由於所志。」於此章喻字外特拈出習字志字,可謂探本之見。讀者當以此章與君子上達小人下達章舍參。白話試譯先生說:「君子所了解的在義,小人所了解的在利。」(一七)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齊,平等義。思齊,思與之平,願己亦有此賢。內自省,內心自反省,懼己亦有此不賢。此章見與人相處,無論其人賢不賢,於己皆有益。若見賢而忌憚之,見不賢而譏輕之,則惟害己德而已。又此章所指,不僅於同時人為然,讀書見古人之賢,亦求與之齊。見其不賢,亦以自省。則觸發更廣,長進更易。又按:此章當與三人行必有我師章合參。白話試譯先生說:「遇見賢人,當思與之齊等,遇見不賢之人,當自反省莫要自己亦和他般。」(一八)子曰:「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幾諫:幾,微義。諫,規勸義。父母有過,為子女者惟當微言諷勸,所謂下氣怡色柔聲以諫。又說:幾者,初見端倪義。父母子女日常相處,父母有過,當從其端倪初露,便設法諫勸。然就文義言,此當雲以幾諫,不當雲幾諫。今從前解。見志不從,又敬不違:所謂幾諫,僅微見己志而已,不務竭言。若父母不從,仍當起敬起孝,不違逆。待父母心氣悅懌,再相機進諫。舊解,謂見父母之志不從,則只不從二字已足,且當雲意不從,不當雲志不從。故知見志,指子女自表己志。為子女者僅自表己志,即是不明爭是非,亦即幾諫之義。若如上述又一解,父母之過,初露端倪,尚未發為行為,故云見父母有不從之志,然連下文「又敬不違,勞而無怨」兩語,終不如上解之貼切。今不從。不違亦可有兩解:一是不違其父母,二是不違其原初幾諫之意。既恐唐突以觸父母之怒,又務欲置父母於無過之地,此見孝子之深愛。然敬是敬父母,則不違當以不違父母為是。勞而不怨:勞,憂義。子女見父母有過,當憂不當怨。或說勞,勞苦義。諫不從,當反覆再諫,雖勞而不怨。然此反覆再諫,仍當是幾諫,則乃操心之勞,仍是優義。此章見父子家人相處,情義當兼盡。為子女者,尤不當自處於義,而傷對父母之情。若對父母無情,則先自陷於大不義,故必一本於至情以冀父母之終歸於義。如此,操心甚勞,然求至情大義兼盡,則亦惟有如此。苟明乎此,自無可怨矣。白話試譯先生說:「子女奉事父母。若父母有過當微婉而諫,把自己志意表見了,若父母不聽從,還當照常恭敬,不要違逆,且看機會再勸諫,雖如此般操心憂勞,也不對父母生怨恨。」(一九)子曰:「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遠遊,指遊學、遊宦。遠方從師,或向遠方謀職,皆須長時期從事。顧念父母之孝養,故不汲汲也。方,位所義。方位定,才知方向。如已告往甲地,不更他適。上句已言不遠遊,下句亦指遠遊可知。有須遠遊,則必有一定的地方。而近游之須有方位,亦可推知。既有方位,父母有事,召之必知處。此章亦言孝道。古時交通不便,音訊難達。若父母急切有故,召之不得,將遺父母終天之恨。孝子顧慮及此,故不遠遊。今雖天涯若比鄰,然遠辨者亦必音訊常通,使家人思念常知其處。則古今人情,亦不相遠。讀者於此等處,當體諒古人之心情,並比較今昔社會之不同。不當居今笑古,徒自陷於輕薄。白話試譯先生說:「父母在時,不作遠行。若不得已有遠行,也該有定的方位。」(二0)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此章重出,已見學而篇。當是弟子各記孔子之言,而詳略不同。蓋學而篇一章乃言觀人之法,此章言孝子之行,而此章前後皆論事父母之道,故復出。(二一)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知,猶識也。常記在心之義。喜者,喜其壽。懼者,懼其來日之無多。喜懼一時並集,不分先後。或說:父母之年,子女無時不當知。或父母年尚強,然強健之時不可多得。或喜其壽考,而衰危已將至。此說亦有理。但讀書不當一意向深處求,不如上一說,得孝子愛曰之大常。此章描寫孝子心情,甚當玩昧。惟其憂樂之情深,故喜懼之心篤。以上四章皆言孝。孝心即仁心。不孝何能仁?當知能對別人有同情,能關切,此乃人類心情之最可寶貴者。孔子特就孝道指點人心之仁。人當推廣孝心以達於仁,若以自私之心對父母,處家庭,初視若亦無違孝道,然心不仁,亦將不孝。此心是一,即仁便是孝,即孝便是仁,非謂仁孝可有先後之分別。白話試譯先生說:「父母的年歲,不可不常記在心呀!叫你一想到,又是歡喜,又是憂懼。」(二二)子曰:「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言之不出,不輕出也。躬,指躬行。逮,及也。躬行不及,徒自輕言,事屬可恥。本章誡學者當訥於言而敏於行。舉古人,所以警今人也。或以言指著述,然用出字,當指言語為是,今不從。白話試譯先生說:「古人不肯輕易出言,因怕自己行為追不上,那是件可恥的事呀!」(二三)子曰:「以約失之者鮮矣。」約,檢束義。收斂,不放縱。著實,不浮泛。凡謹言慎行皆是約。處財用為儉約。從事學問事業為守約。鮮,少也。人能以約自守,則所失自少矣。白話試譯先生說:「由檢約而差失的很少了。」(二四)子曰:「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訥,遲鈍義。敏,勤捷義。敏訥雖若天資,亦由習。輕言矯之以訥,行緩勵之以敏,此亦變化氣質,君子成德之方。白話試譯先生說:「一個君子,常想說話遲鈍些,而做事敏捷些。」(二五)子曰:「德不孤,必有鄰。」鄰,親近義。德字有兩說。一指修德言。人不能獨修成德,必求師友夾輔。一指有德言。有德之人縱處衰亂之世,亦不孤立,必有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之鄰,如孔子之有七十二弟子。今採下一說。白話試譯先生說:「有德之人,決不會孤立,必然有來親近他的人。」(二六)子游曰:「事君數,斯辱矣。朋友數,斯疏矣。」此數字有兩讀:一讀色角反。逼促義,又煩瑣義。一讀世主反,數說義。事君交友,見有過,勸諫逼促,或過於煩瑣,必受辱,或見疏。或求親昵於君友,以逼促煩瑣求之,亦必受辱,或見疏。若依教說義,於君友前數說已勞己長,或數說君友之短及其不是,亦將受辱覓疏。今采前一讀。本章以君友連言,見五倫中此兩倫為相近。古稱此兩倫以人合。夫婦、父子、兄弟三倫屬於家庭,古稱以天合。夫婦本以人合。故孔於常言孝弟,專就父子、兄弟兩倫純以天合者,珍重其相互間之親情,建其道以為人群相處之本。然兄弟亦有時如朋友,《論語》中頗多兄弟朋友連言,則五倫中惟父子一倫,乃純以天合,故孔門特重言孝。其他四倫,君臣、朋友、夫婦、兄弟,亦可謂都屬社會關係。惟父子一倫,則與生俱來,本於自然,又兼有世代之綿延,天人之際,意義最深。而世界各大宗教,皆不言孝,不重歷史綿延。如是則社舍無深度,而人生短暫,失其意義。故各宗教莫不帶有出世之心情。尊天抑人,事所宜然。率篇二十六章多言仁,其中數章特言孝,最後子游此一章,專言君臣、朋友,亦仁道中之一節,故編者特以附本篇之末。讀者試通玩此二十六章,而求其相互問之關係,與其關係之各不同,庶於孔門所言仁道,有更深之了解。白話試譯子遊說:「事君太逼促,太瑣屑,便會受辱了。交友太逼促,太瑣屑,便會見疏了。」公治長篇第五(一)子謂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戳。」以其兄之子妻之。公冶長:孔子弟子。公冶氏,長名。其人在《論語》惟此一見。縲紲:縲,黑色大索。紲,牽繫義。古獄中用黑索系罪人。公冶長曾因事入獄,實非其罪。以其子妻之:古男女皆稱子。孔子以己之女嫁公冶長。南容:亦孔子弟子,名縚。不廢:廢,棄義。國家有道,必見用,不廢棄。免於刑戳:刑,刑罰。戮,誅戳。國家無道,南容謹於言行,亦可免於刑戳。以其兄之子妻之:孔子有兄孟皮,早卒,孔子以孟皮之女嫁南容。本篇皆論古今人物賢否得失,《論語》編者以繼前四章之後。孔門之教,重於所以為人,知人物之賢否,行事之得失,即所學之實證。孔子千古大聖,而其擇婿條件,極為平易。學聖人亦當在平易近人處。編者以本章為本篇之首,亦有深義,學者其細闡之。白話試譯先生說公冶長:「可嫁他一女兒吧。他雖曾下過牢獄,但不是他的罪過呀。」遂把自己女兒嫁了他。又說南容。」國家有道,他是不會廢的。國家無道,他也可免於刑戮。」把自己的侄女嫁了他。(二)子謂子賤:「君子哉若人!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子賤:孔子弟子,即宓不齊。宓又作虛,讀如伏。若人:猶雲此人,指子賤。斯焉取斯:斯,此也。上斯字指子賤。下斯字指其品德。取,取法義,亦獲取義。言魯若無君子,斯人何所取以成斯德。孔子之於人,每不稱其質美,而深稱其好學,如顏淵。此章言君子成德,有賴於尊賢取友之益,亦稱子賤之善學。白話試譯先生說:「子賤這人呀,真是個君子人了!但若魯國沒有許多的君子,他從哪裡取得這樣的品德呢?」(三)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璉也。」賜也何如:賜,子貫名。與師言,自稱名,敬也。子貢聞孔子歷評諸弟子,問己如何。女器也:女即汝,指子貢。言汝乃有用之成材。何器也:也,通作邪,疑問辭。子貢又問,是何等器?瑚璉:瑚璉乃宗廟中盛黍稷之器,竹製,以玉飾之,言其既貴重,又華美,如後世言廊廟之材。讀書有當會通說之者,有當僅就本文,不必牽引他說者。如此章,孔子告子貢「汝器也」,便不當牽引君子不器章為說。白話試譯子貢問道:「賜怎樣呀?」先生說:「你是一件有用之器。」子貢說:「何種器呀?」先生 說:你像是放在宗廟中盛黍稷的瑚璉。」(四)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給,屢憎於人。不知其仁,焉用佞!」雍:孔子弟子,冉氏,字仲弓。佞:古佞字有多才義,又巧義。此處以口才之美為佞,孔子稱雍也簡,殆是其人簡默,不擅口談,故或人謂其不佞。御人以口給:給,供給義。口給者,應對敏捷,口中隨時有供給。御,如今雲對付。屢憎於人:屢,數也。憎,厭惡義。口給易起人厭。不知其仁,焉用佞:仁德不易企,故孔子謂雖不知仲弓之果仁否,然亦無所用於佞。此章或人之問,可見時風之尚佞。而孔子稱雍也簡,又回也如愚,參也魯,此三人皆孔門高第弟子,皆不佞。知孔門所重,在德不在佞。白話試譯有人說「雍呀』他是仁人,可惜短於口才。」先生說:「哪裡定要口才呀!專用口快來對付人,只易討人厭。我不知雍是否得稱為仁,但哪裡定要口才呀!。(五)子使漆雕開仕。對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說。漆雕開:孔子弟子,漆雕,氏。吾斯之未能信:吾,漆雕開自稱。或說:弟子在師前自稱名,漆雕開名啟,古寫作啟,後人誤書為吾。斯,此也,緊承上仕字來。出仕將以行道,漆雕開不願遽出仕,言對此事未能自信,願學問修養益求自進,不欲遣從政。是其志大不欲小試。子說:說字借作悅。孔子並不以不仕為高,然亦不願其弟子熱中利祿,汲汲求仕進,故聞漆雕開之謙退而喜悅,白話試譯先生欲使漆雕開出仕,漆雕開說:「我對此事還不能有自信呀。」先生聽了很喜悅。(六)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秉桴浮於海:編竹術,浮行於水面,大者臼筏,小者曰桴。今俗稱排。孔子傷道不行,言敢乘桴浮海。從我者其由與:海上風波險惡,豈可乘桴長游,孔子之言,蓋深嘆吾道之不行,即所謂欲濟無舟楫也。子路勇決,故謂其能從己,此亦假託之微辭耳。子路聞之喜:子路聞孔子稱賞及己而喜。由,好勇過我,無所取材:孔子轉其辭鋒,謂由之好勇,過於我矣,其奈無所取材以為桴何?材,謂為桴之竹木。此乃孔子更深一層之慨嘆。既無心於逃世,而其無所憑藉以行道之感,則曲折而更顯矣。或曰:材與裁同。子路以孔子之言為實然,孔子美其勇於義,而譏其不能裁度於事理。惟乘桴浮海,本為託辭,何忽正言以譏子路?就本文理趣言,當從前解為勝。此章辭旨深隱,寄慨甚遙。戲笑婉轉,極文章之妙趣。兩干五百年前聖門師弟子之心胸音貌,如在人耳目前,至情至文,在《論語》中別成一格調,讀者當視作一首散文詩玩味之。或說:子罕篇有於欲居九夷章,此章浮海,亦指渡海去九夷。孔子自嘆不能行道於中國,猶當行之於蠻夷,故此章之浮海,決非高蹈出塵,絕俗辭世之意。然此章記者則僅言浮海,不言居夷,亦見其修辭之精妙。讀者當取此章與居夷章參讀,既知因文考事,明其實際,亦當就文論文,玩其神旨。如此讀書,乃有深悟。若專以居夷釋此章之浮海,轉成呆板。義理、考據、辭章,得其一,喪其二,不得謂能讀書。白話試譯先生說:「在這世間,吾道是不能行的了。我想乘木筏,飄浮到海外去,算只子路一人會和我同行吧!」子路聽了大喜。先生說「由呀!你真好勇過我,可惜我們沒處去弄到這些木材啊啊!」(七)孟武伯問:「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問。子曰:「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帶立於朝,可使與賓客言也,不知其仁也。」不知也:仁道至大,仁德至高,孔子不以輕許人,故說不知。猶上章雍也不知其仁之義。又問:盂武伯又問,然則子路為何等人。治其賦:古者徵兵員及修武備皆稱賦。治賦,即治軍也。千室之邑:千室之邑,於時為大邑,惟卿大夫家始有之。百秉之家:其時諸侯有車千乘,卿大夫家則百乘。為之宰:宰指家宰邑宰言。赤也何如:公西華名赤,亦孔子早年弟子。束帶立於朝,可使與賓客言:古人平居則緩帶,低在腰,遇有禮事,則束帶在胸口,高而緊。賓者大客,如國君上卿。客者小賓,國君上卿以下。兩字分用有別,合用則通。公西華有外交才,可使束帶在朝,與賓客相應對。孔子平日講學極重仁,仁乃人生之全德,孔子特舉以為學同修養之最高標準,而又使學者各就才性所近,各務專長,惟同向此全德為歸趨。人求全德,亦不可無專長。子路、冉有、公西華,雖未具此全德,然已各有專長。此章不僅見孔門之多賢,亦見孔子教育精神之偉大。白話試譯孟武伯問:「於路可說是一個仁人嗎?」先生說:「我不知。」孟武伯再問。(那麼他究是怎樣的人呀?)先生說:「由呀!一個具備千乘兵車的大國,可使他去治其軍事,若問他的仁德,我就不知了。」(孟武伯又問)「冉有怎樣呢?」先生說「求呀!一個千戶的大邑,具備兵車百乘的大家,可使他去做一總管。若問他仁德,我就不知了。」(孟武伯又問)「公西華怎樣呢?」先生說:「赤呀!國有賓客,可使他束起帶,立在朝上應對一切,若問他仁德,我就不知了。」(八)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女與回也孰愈:女即汝。盎,勝義。謂汝與回孰勝。聞一以知十:十者數之全。顏淵聞其一節,能推其全體。聞一以知二:二者一之對。子貢聞此,能推以至彼。弗如也:顏淵由一得全,子貢由此及彼,顏淵蓋能直入事理之內,渾然見其大通。子貢則從事理之對立上比較,所知仍在外,故孔子亦謂其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此與字有兩解。一謂我與汝均不如。一謂我讚許汝能自謂弗如。此當從前解。孔子既深喜顏淵之賢,又喜子貢能自知弗如,故曰:「我與汝俱不如」,蓋亦以慰子貢。或曰:孔子無常師,好古敏求,集其大成,可謂艱矣。顏淵得之孔子,不俟旁求。又其天姿高,過此以往,殆不可測。孔子自言不如,乃要其將來。此彌見聖人之謙意。此章不但見孔門之多賢,亦見孔子之胸襟,與其當時心情之歡悅。兩千五百年前一大教育家之氣象,與夫其師弟子間一片融和快樂之精神,盡在目前矣。又按:世視子貢賢於仲尼,而子貢自謂不如顏淵。孔子亦自謂不如顏淵。然在顏子自視,或將謂不如子貢。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此聖賢之德,所以日進而不已。學者其深體之。白話試譯先生對子貢說:「你和顏回哪一個強些?」子貢對道:「賜呀!哪敢望回呢?回呀!聽 得一件,知道十件。賜呀!聽了一件,只知兩件。」先生說:「你誠然不如他,連我也一樣不如他。」(九)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宰予:宰我名。《論語》記諸弟子,倒不直書名,此處當作宰我始合。或曰:宰我得罪於孔子,故書名以貶之,然如此則是記者之辭,未必孔子當時有此意。按:本章似尚有可疑,說在下。晝寢:此二字有數說。一謂當晝而眠,孔子責其志氣昏惰。一謂寢者寢室,入夜始居,宰我晝居寢,故責之。一謂晝(書)當作畫(置),宰我畫其寢室,加以藻繪。一謂畫是劃義,寢是息義。宰我自劃時間精力,貪圖休息。今按:依第二解,當作晝居寢,不得雲晝寢。依第四解,增字太多。第三解只責其不畫便是,何來有「於予與何誅」之語。仍當從第一解。日晝,非晏起。日寢,亦非假寐。《韓詩外傳》衛靈公晝寢而定,志氣益衰。宋玉《高堂賦》楚王晝寢於高堂之台。知晝寢在古人不作佳事看。朽術不可雕:朽木,腐爛之木,不能再加以雕刻。糞土之牆不可杇:糞土,猶穢土也。杇,飾牆之泥刀。穢土之牆不可復飾。於予與何誅:誅,責也。謂對宰我不必再責,猶言宰我不可再教誨。子曰:或說此子曰二字當誤復。或說此下語更端,故又以子曰起之。於予與改是:是字,指上文聽其言而信其行,孔子謂因於宰我而改變此態度。按:宰我預於孔門之四科,與子貢齊稱,亦孔門高第弟子。此章孔子責之已甚,甚為可疑。或因宰我負大志,居常好大言,而志大行疏,孔子故作嚴辭以戒。他日,宰我仕於齊,助齊君,排田氏,終為田氏所殺。然此非宰我之過。竊疑《齊論》除多問王知道兩篇外,其二十篇中章句,亦頗多於《魯論》,自張禹始合而一之。或此章僅見於《齊論》,或《齊論》此章語句不同於《魯論》,而張禹依而采之,而宰我在田齊諸儒口碑中,則正如魏之何晏,唐之王叔文,則此章云云,或非當時實錄。姑識所疑,然亦無可參定矣。白話試譯宰我白日睡眠,先生說:「爛木不能再雕刻,骯髒的土牆不能再粉飾,我對宰予,還能有何責備吁!」先生又說:「以前我對人,聽了他說話,便信他的行為了。現在我對人,聽了他說話,再得看他的行為。這一態度,我是因對宰予而改變的。」(一0)子曰:「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子曰:「棖也欲,焉得剛?」剛者:剛,剛斷剛烈義。人之德性,以剛為難能而可貴,故孔子嘆其未見。申棖:亦孔子弟子。棖也欲,焉得剛:人多嗜欲,則屈意徇物,不得果烈。此章見孔子極重剛德。剛德之人,能伸乎事物之上,而無所屈撓。富貴貧賤,威武患難,乃及利害毀譽之變,皆不足以攝其氣,動其心。凡儒家所重之道義,皆賴有剛德以達成之。若其人而多欲,則世情繫戀,心存求乞,剛大之氣餒矣。但此章僅言多欲不得為剛,非謂無欲即是剛。如道家莊老皆主無欲而尚柔道,亦非剛德。白話試譯先生說:「我沒見過剛的人。」有人說:「申棖不是嗎?「先生說:「棖呀。他多欲,哪得剛?」(一一)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加諸我:加,陵義。謂以非義加人。非爾所及:及,猶能義。此句有兩解:一謂不加非義於人,此固能及。不欲人加非義於我,則不能及。重在承上一句。一謂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此恕之事,子貢當能之。我不欲人之加諸我,吾亦欲無加諸人,此仁之事,孔子謂非子貢所及。所以辨於仁恕者,勿是禁止之辭,無則自然不待用力。重在承下一句。然孔子又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於貢欲無以非禮不義加人,即此一念亦是仁,所謂其心日月至焉,豈可謂非爾所及乎?今從第一解。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語氣偏重在下一句。今日我不敢人之加諸我,吾亦欲無加諸人,語氣上下平等,劃為兩事。孔門之教,重在盡其在我,故曰此非爾所及。今按:孔子教人,主反求諸己,主盡其在我,本章所以教子貢者,學者能細闡之,則心日廣,德日進矣。白話試譯子貢說:「我不要別人把這些加在我身上,吾亦不要把這些來加在別人身上。」先 生說:「賜呀!這非你(能力)所及呀!」(一二)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文章:指詩書禮樂,孔子常舉以教人。性與天道:孔子言性,《論語》惟一見。天道猶雲天行,孔子有時稱之曰命,孔子屢言知天知命,然不深言天與命之相系相合。子貢之嘆,乃嘆其精義之不可得聞。本章「不可得而聞也」下,或本有已矣兩字,是子貢之深嘆其不可聞。孔子之教,本於人心以達人道,然學者常教由心以及性,由人以及天,而孔子終不深言及此。故其門人懷有隱之疑,子貢發不可得聞之嘆。及孔子歿,墨翟、莊周昌言天,孟軻、苟卿昌言性,乃開此下思想界之爭辯,歷百世而終不可合。可知聖人之深遠。後之懦者,又每好以孟子說《論語》。孟子之書,誠為有功聖學,然學者仍當潛心《論語》,確乎有得,然後治孟子之書,乃可以無病。此義亦不可不知。白話試譯子貢說:「先生講詩書禮樂,是可以聽到的。先生講性與天道,是難得聽到的了。」(一三)子路有聞,未之能行,唯恐有聞。子路曾問:「聞斯行諸?」蓋子路乃能尊所聞而勇於行。前有所聞,未及行,恐復有聞,行之不給。此見子路之有聞而必行,非真恐復有聞。《論語》記孔子弟子行事,惟此一章。蓋子路之勇於行,門人相推莫及,故特記之。曰惟恐者,乃代述子路之用心,亦見孔門之善於形容人之賢德矣。白話試譯子路聽到一項道理,若未能即行,便像怕再聽到別一項。(一四)子貢問曰:「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孔文子:衛大夫,名圉。文,其謚。《佐傳》載其人私德有穢,子貢疑其何以得謚為文,故問。敏而好學:敏,疾速義。孔子好古敏以求之是也。不恥下問: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皆稱下問,不專指位與年之高下。敏而好學,不恥下問,則其進於善也不難矣。是以謂之文:孔子謂如此便可謚為文,見孔子不沒人善,與人為善,而略所不逮,此亦道大德宏之一端。白話試譯子貢問道「孔文子何以得謚為文呀?」先生說:「他做事勤敏,又好學,不以問及下於他的人為恥,這就得謚為文了。」(一五)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子產:春秋時鄭大夫公孫僑。恭、敬、惠、義:恭,謙遜義。敬,謹恪義。惠,愛利人。義,使民以法度。子產在春秋時,事功著見,人盡知之。而孔子特表出其有君子之道四,所舉已盡修已治人敦倫篤行之大節,則孔子所稱美於子產者至矣。或謂列舉其美,見其猶有所未至。人非聖人,則孰能盡美而盡善。白話試譯先生說:「子產有君子之道四項,他操行極謙恭。對上位的人有敬禮。養護民眾有恩惠。使喚民眾有法度。」(一六)子曰:「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晏平仲:春秋齊大夫,名嬰。交:交友。敬之:此之字有兩解:一,人敬晏子。故一本作久而人敬之,謂是善交之驗。然人敬晏子,當因晏子之賢,不當謂因晏子之善交。一、指晏子敬人。交友久則敬意衰,晏子於人,雖久而敬愛如新。此孔子稱道晏子之德。孔門論人,常重其德之內蘊,尤過於其功效之外見。如前子產章可見。今從第二解。白話試譯先生說:「晏平仲善於與人相交,他和人處久了,仍能對那人敬意不衰。」(一七)子曰:「臧文仲居蔡,山節藻梲,何如其知也?」臧文仲:春秋魯大夫臧孫辰。文,其謚。居蔡:蔡,大龜名。古人以龜卜問吉凶。相傳南方蔡地出善龜,因名龜為蔡。居,藏義。文仲寶藏一大龜。山節藻梲:節,屋中柱頭之斗拱。刻山於節,故曰山節。梲,樑上短柱。藻,水草名。畫藻於梲,故曰藻欖。山節藻梲,古者天於以飾廟。何如其知也:時人皆稱臧文仲為知,孔子因其諂龜邀福,故曰文仲之知究何如。白話試譯先生說:「臧文仲藏一大龜,在那龜室中柱頭斗拱上刻有山水,梁的短柱上畫了藻草,裝飾得像天子奉祖宗的廟般,他的智慧究怎樣呀?」(一八)子張問曰:「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崔子弒齊君,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至於他邦,則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之一邦,則又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令尹子文:令尹,楚官名,乃卜卿執政者。予文、斗氏、名谷於菟。三仕為令尹:三當令尹之官。《莊子》、《荀丁》、《呂氏春秋》諸書,皆以其人為孫叔敖,恐是傳聞之訛。忠矣:子文為令尹,三去職,人不見其喜、慍,是其不以私人得失縈心。並以舊政告新尹,宜可謂之忠。未知,焉得仁:此未知有兩解。一說,知讀為智。子文舉子玉為令尹,使楚敗於晉,未得為智。然未得為智,不當曰未智。且《論語》未言子文舉子玉事,不當逆揣為說。一說,子文之可知者僅其忠,其他未能詳知,不得遽許以仁。然下文焉得仁,猶如雲焉得儉,焉得剛,乃決絕辭。既曰未知,不當決然又斷其為不仁。蓋孔子即就子張之所同,論其事,則若可謂之忠矣。仁為全德,亦即完人之稱,而子文之不得為全德完人,則斷然也。然則孔子之所謂未知,亦婉辭。崔子弒齊君:齊大夫崔杼弒其君庄公。陳文子:齊大夫,名須無。有馬十乘:當時貴族以四馬駕一車。十乘,有馬明十匹,蓋下大夫之祿,故無力討賊也。棄而違之:違,離去義。棄其祿位而去。猶吾大夫崔子:此處崔子,《魯論)作高子。或說,齊大夫高厚,乃有力討賊者,萁人昏暗無識,崔杼先殺之,乃弒齊君。陳文予欲他國執政大臣為齊討賊而失望,乃謂他國執政大臣亦一如高厚。若謂盡如崔子,乃謂其雖未弒君作亂,但亦如崔子之不遜。本章上文未提及高子,突於陳文子口中說出,殊欠交代,疑仍作崔子為是。清矣:陳文子棄其祿位如敝屣,洒然一身,三去亂邦,心無窒礙,宜若可稱為清。未知,焉得仁:此處未知,仍如上有二解:一說,文子所至言猶吾大夫崔子,其人似少涵養,或可因言道禍,故是不智。此說之不當,亦如前辨。另一說,僅知其清,來知其仁,辨亦如前。蓋就三去之事言,若可謂之清,而其人之為成德完人與否,則未知也。蓋忠之與清,有就一節論之者,有就成德言之者。細味本章辭氣,孔子僅以忠清之一節許此兩人。若果忠清成德如比干、伯夷,則孔子亦即許之為仁矣。蓋比干之為忠,伯夷之為清,此皆千迴百折,畢生以之,乃其人之成德,而豈一節之謂乎?白話試譯子張問道:「令尹子文三次當令尹,不見他有喜色。三次罷免,不見他有慍色。他自己當令尹時的舊政,必然告訴接替他的新人,如何呀?」先生說:「可算是忠了。」子張說:「好算仁人了吧!」先生說:「那只是這一事堪稱為忠而已,若問其人那我不知呀!但哪得為仁人呢?」子張又問道:「崔杼弒齊君,陳文子當時有馬四十匹,都拋棄了,離開齊國,到別國去。他說:這裡的大臣,也像我們的大夫崔子般。』於是又離去,又到別一國。他又說『這裡的大臣,還是像我們的大夫崔子般。』於是又離去了。這如何呀!」先生說:「可算是清了。」子張說:好算仁人吧?」先生說:「那隻這一事堪稱為清而已,若問其人,那我不知呀!但哪得為仁人呢?」(一九)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季文子:魯大夫季孫行父。文,其謚。三思而後行:此乃時人稱誦季文子之語。再斯可矣:此語有兩解。一說:言季文子惡能三思,苟能再思,斯可。一說:譏其每事不必三思,再思即已可,乃言季文子之多思為無足貴。今按:季文子之為人,於禍福利害,計較過細,故其生平行事,美惡不相掩。若如前解,孟子曰:「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乃指義理言。季文子之贍顧周詳,並不得謂之思。若如後解,孔子曰:「由也果,於從政乎何有。」事有貴於剛決,多思轉多私,無足稱。今就《左傳》所載季文子行事與其為人,及以本章之文理辭氣參之,當從後解為是。白話試譯人家稱道季文子,說他臨事總要三次思考然後行。先生聽了說:「思考兩次也就夠了。」(二0)子曰:「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寧武子:衛大夫寧俞。武,其謚。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有道無道,指治亂安危言。或說:寧子仕於衛成公,成公在位三十餘年,其先國尚安定,寧武子輔政有建自,是其智。後衛受晉迫,寧武子不避艱險,立朝不去,人見為愚。然當危亂,能強立不回,是不可及。或說:此乃寧武子之忠,謂之愚者,乃其韜晦沉冥,不自曝其賢知,存身以求濟大事。此必別有事迹,惟《左傳》不多載。今按:以忠為愚,乃憤時之言。沉晦僅求免身,乃老莊之道。孔子之稱寧武子,當以後說為是。今按:上章論季文子,時人皆稱其智。本章論寧武子,時人或謂之愚。而孔子對此兩人,特另加品騭,其意大可玩昧。又按:本篇皆論古今人物賢否得失,此兩章及前論臧文仲、令尹子文、陳文子,後論伯夷、叔齊及微生高。時人謂其如此,孔子定其不然。微顯闡幽,是非分明。此乃大學問所在,學者當游心玩索。白話試譯先生說:「寧武子在國家安定時,顯得是一智者。到國家危亂時,像是一愚人。其表現智慧時尚可及,其表現愚昧時,便不可及了。」(二一)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子在陳:《史記》:「魯使使召冉求,求將行,孔子曰:『魯人召求,將大用之。』是日,孔子有歸與之嘆。」吾黨之小子:黨,鄉黨。吾黨之小子,指門人在魯者。《孟子·萬章》問曰:「孔子在陳,何思魯之狂士」,是也。孔子周流在外,其志本欲行道,今見道終不行,故欲歸而一意於教育後進。魯之召冉求,將大用之,然冉求未足當大用,故孔子亟欲歸而與其門人弟子益加講明之功,庶他日終有能大用於世者,否則亦以傳道於後。狂簡:或說:狂,志大。簡,疏略。有大志,而才學尚疏。一說:簡,大義。狂簡,謂進取有大志。孟子:「萬章問,孔子在陳,曰:『盍歸乎來,吾黨之士狂簡,進取不忘其初。『」是狂簡即謂有志進取。不忘其初者,孔子周遊在外,所如不合,而在魯之門人,初志不衰。時從孔子在外者,皆高第弟子,則孔子此語,亦不專指在魯之門人,特欲歸而益求教育講明之功耳。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斐,文貌。章,文章。如樂章,五聲變成文,亦稱章。此乃喻辭,謂如布帛,已織成章而未裁剪,則仍無確切之用。不知,或說門人不知自裁,或說孔子不知所以裁之。此語緊承上文,當從前解。或說:斐然成章,謂作篇籍。古無私家著述,孔子作《春秋》,定詩書,亦在歸魯以後。此說不可從。白話試譯先生在陳,嘆道「歸去吧!歸去吧!吾故鄉這批青年人,抱著進取大志,像布匹般,已織得文采斐然,還不知怎樣裁剪呀!」(二二)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孤竹,國名。舊惡:一說:人惡能改,即不念其舊。一說:此惡字即怨字,舊惡即夙怨。怨是用希:希,少義。舊說怨,指別人怨二子,則舊惡應如第二解。惟《論語》又雲伯夷叔齊:「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則此處亦當解作二子自不怨。希,如老子聽之不聞曰希,謂未見二子有怨之跡。孟子曰:「伯夷聖之清者」。又稱其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蓋二子惡惡嚴,武王伐紂,二子猶非之,則二子之於世,殆少可其意者。然二子能不念舊惡,所謂朝有過夕改則與之,夕有過朝改則與之。其心清明無滯礙,故雖少所可,而亦無所怨。如孔子不怨天不尤人,乃二子己心自不怨。今按:子貢明曰:「伯夷叔齊怨乎?」司馬遷又曰:「由此觀之,怨邪非邪?」人皆疑二子之怨,孔子獨明其不怨,此亦徽顯闡幽之意。聖人之知人,即聖人之所以明道。白話試譯先生說:「伯夷叔齊能不記念外面一切已往的惡事,所以他們心上亦少有怨。」(二三)子曰:「孰謂微生高直?或乞醴焉,乞諸其鄰而與之。」微生高:魯人,名高。或謂即尾生高,乃與女子期橋下,水至小去,抱柱而死者。或乞醯焉:醯,即醋。乞,討義。人來乞醯,確則與之,無則辭之。今微生不直告以無,又轉乞諸鄰而與之,此似曲意徇物。微生索有直名,孔子從此微小處斷其非為直人。若微生果是尾生,彼又素有守信不渝之名,乃終以與一女子約而自殉其身,其信如此,其直可知。微生殆委曲世故,以博取人之稱譽者。孔子最不喜此類人,所謂鄉愿難與入德。此章亦觀人於微,品德之高下,行為之是非,固不論於事之大小。白話試譯先生說:「那人說微生高直呀?有人向他討些醋,他不直說沒有,向鄰人討來轉給他。」(二四)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足恭:此二字有曲解:一說,足,過義。以為末足,添而足之,實已過分。 說,巧言,以言語悅人。令色,以顏包容貌悅人,足恭,從兩足行動上悅人。《小戴禮·表記》篇有云:「君子不失足於人,不失色於人,不失口於人。」《大戴禮》亦以足恭口聖相對為文。今從後說。左丘明:魯人,名明。或說即《左傳》作者。惟《左傳》稱左氏,此乃左邱氏,疑非一人。匿怨而友其人:匿,藏義。藏怨於心,詐親於外。白話試譯先生說:「說好話,裝出好面孔,搬動兩腳,扮成一副恭敬的好樣子,求取悅於人,左丘明認為可恥,我亦認為是可恥。心怨其人,藏匿不外露,仍與之為友,左丘明認為可恥,我亦認為是可恥。』(二五)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子路曰:「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顏淵曰:「願無伐善,無施勞。」子路曰:「願聞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侍:指立侍言。若坐而侍,必別以明文著之。盍:何不也。衣輕裘:此處誤多一輕字,當作車馬衣裘共敝之而無憾:憾,恨義。或於共字斷句,下「敞之而無憾」五字為句。然曰「願與朋友共」,又曰「敝之而無憾」,敝之似專指朋友,雖曰無憾,其意若有憾矣。不如作共敝之為句,語意較顯。車馬衣裘,常所服用,物雖微,易較彼我,於路心體廓然,較之與朋友通財,更進一層。無伐善。無施勞:伐,誇張義。已有善,心不自誇。勞謂有功,施亦張大義。易曰「勞而不伐」是也。善存諸己,勞施於人,此其別。一說:勞謂勞苦事,非已所欲,故亦不欲施於人。無伐善以修已,無施勞以安人。顏子之志,不僅於成己,又求能及物。若在上位,則願無施勞於民。秦皇、隋煬,皆施勞以求禍民者。今按:浴沂章三子言志以出言,此章言志以處言。今從上一說。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此三之宇,一說指人,老者我養之以安,朋友我交之以信,少者我懷之以恩也。另說,三之字指己,即孔於自指。己必孝敬,故老者安之。己必無欺,故朋友信之。己必有慈惠,故少者懷之。《論語》多言盡己工夫,少言在外之效驗,則似第一說為是。然就如第一說,老者養之以安,此必老者安於我之養,而後可以謂之安。朋友交之以信,此必朋友信於我之交,而後可以謂之信。少者懷之以恩,亦必少者懷於我之恩,而後可以謂之懷。是從第一說,仍必進入第二說。蓋工夫即在效驗上,有此工夫,同時即有此效驗。人我皆人於化境,不僅在我心中有人我一體之仁,即在人心中,亦更與我無隔閡。同此仁道,同此化境,聖人仁德之化,至是而可無憾。然此老者朋友與少者,亦指孔子親所接對者言,非分此三類以該盡天下之人。如桓魍欲殺孔子,桓魋本不在朋友之列,何能交之以信?天地猶有憾,聖人之工夫與其效驗,亦必有限。今按:此章見孔門師弟子之所志所願,亦即孔門之所日常講求而學。子路、顏淵皆已有意於孔子之所謂仁。然子路徒有與人共之之意,而未見及物之功。顏淵有之,而未見物得其所之妙。孔子則內外一體,直如天地之化工,然其實則只是一仁境,只是人心之相感通,固亦無他奇可言。讀者最當於此等處體會,是即所謂志孔顏之志,學孔顏之學。又按:孔門之學,言即其所行,行即其所言,未嘗以空言為學。讀者細闡此等章可見。白話試譯顏淵子路侍立在旁,先生說:「你們何不各言己志?」子路說「我願自己的車馬衣裘,和朋友們共同使用,直到破壞,我心亦沒有少微憾恨。」顏淵說,「我願己有善,己心不有誇張。對人有勞,己心不感有施予。」子路說:「我們也想聽先生的志願呀!」先生說:「我願對老者,能使他安。對朋友,能使他信。對少年,能使他於我有懷念。」(二六)子曰:「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己矣乎:猶俗雲完了吧。下文孔子謂未見此等人,恐其終不得見而嘆之。見其過而內自訟:訟,咎責義。己過不易見,能自見己過,又多自諉自解,少能自責。今按:顫淵不遷怒,不貳過,孔子許其好學。然則孔子之所想見,即顏淵之所願學。孔門之學,斷當在此等處求之。或說,此章殆似顏子已死,孔子嘆好學之難遇。未知然否。白話試譯先生說:「完了吧!吾沒有見一個能自己看到自己過失而又能在,心上責備他自己的人呀!」(二七)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十室,小邑。忠信,人之天質,與生俱有。丘,孔子自稱名。本章言美質易得,須學而成。所謂「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學可以至聖人,不學不免為鄉人。後人尊崇孔子,亦僅可謂聖學難企,不當謂聖人生知,非由學得。按:本篇歷論古今人物,孔子聖人,人倫之至,而自謂所異於人者惟在學。編者取本章為本篇之殿,其意深長矣。學者其細闡焉。又按:後之學孔子者,有孟軻、荀卿,最為大懦顯學。孟子道性善,似偏重於發揮本章上一語。荀子勸學,似偏重於發揮本章下一語。各有偏,斯不免於各有失。本章渾括,乃益見其閎深。白話試譯先生說:「十家的小邑、其中必有像我般姿質忠信的人,但不能像我般好學呀!」雍也篇第六(一)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問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筒。」仲弓曰:「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太簡乎?」子曰:「雍之言然。」南面:人君聽政之位。言冉雍之才德,可使任諸侯也。仲弓問子桑伯子:子桑伯子,魯人,疑即《莊子》書中之子桑戶,與琴張為友者。仲弓之問,問伯子亦可使南面否,非泛問其為人。仲弓問以下,或別為一章,今不從。可也,簡:簡,不煩義。子桑伯子能簡,故曰可,亦指可使南面。可者,僅可而未盡之義。居敬而行簡:上不煩則民不擾,如漢初除秦苛法,與民休息,遂至平安,故治道貴簡。然須居心敬,始有一段精神貫攝。居簡而行筒:其行簡,其心亦簡,則有苛且率略之弊,如莊子之言治道即是。本篇自十四章以前,亦多討論人物賢否得失,與上篇相同。十五章以下,多泛論人生。白話試譯先生說:「雍呀!可使他南面當一國君之位。」仲弓問道:「子桑伯子如何呢?」先生說:「可呀!他能簡。」仲弓說:「若居心敬而行事簡,由那樣的人來臨居民上,豈不好嗎!若居心簡而行事簡,下就太簡了嗎?」先生說:「雍說得對。」(二)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遷怒:如怒於甲,遷及乙。怒在食,遷及衣。貳過:貳,復義。偶犯有過,後不復犯,是不貳過。一說《易傳》稱顏子有過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是只在念慮間有過,心即覺察,立加止絕,不復見之行事:今按:此似深一層末之,就本章言,怒與過皆已見在外,應從前解為允。又說:不貳過,非謂今日有過,後不更犯。明日又有過,後復不犯。當知見一不善,一番改時,即猛進一番,此類之過即永絕。故不遷怒如鏡懸水止,不貳過如冰消凍釋,養心至此,始見工夫,此說不貳過,亦似深一層說之,而較前第一二解為勝。讀《論語》,於通解本文後,仍貴能博參眾說,多方體究,斯能智慧日進,道義日開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亡同無,兩句意相重複,蓋深惜顏子之死,又嘆好學之難得,又一說,本當作今也則未聞好學者也,誤多一亡字。本章孔子稱顏淵為好學,而特舉不遷怒不貳過二事。可見孔門之學,主要在何以修心,何以為人,此為學的。讀者當取此章與顏淵子路各言爾志章對參。志之所在,即學之所在。若不得孔門之所志與所學,而僅在言辭問求解,則烏足貴矣!白話試譯魯哀公問孔子道:「你的學生們,哪個是好學的呀?」孔子對道:「有顏回是好學的,他有怒能不遷向別處,有過失能不再犯。可惜短壽死了,目下則沒有聽到好學的了。」(三)子華使於齊,冉子為其母請粟。子曰:「與之釜。」請益,曰:「與之庾。」冉子與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吾聞之也,君子周急不繼富。」原思為之宰,與之粟九百,辭。子曰:「毋!以與爾鄰里鄉黨乎?」子華:公西赤字,孔子早年弟子。使於齊:孔子使之也。冉子:《論語》有子、曾子、閔子皆稱子,此外冉求亦稱子,此冉子當是冉求。或疑為冉伯牛,今不從。或說:此章乃冉求門人所記,故稱冉子。然此章連記兩事,因記冉子之與粟,而並記原思之辭祿,以形見冉子之失,不應是冉求門人所記。《論語》何以獨於此四人稱子,未能得確解,但當存疑。為其母請粟:冉求以子華有母為辭,代為之請也。粟米對文,粟有殼,米無殼。若單用粟字,則粟即為米。釜:六斗四升為一釜。古量約合今量之半,三斗二升,僅一人終月之食。蓋孔子以子華家甚富,特因冉求之請而少與之。請益:冉求更為之請增。庚:二斗四升為一庾。謂於一釜外再增一庾,非以庾易釜。或說:一庾十六斗,然孔子本不欲多與,不應驟加十六斗,今不從。五秉:十六斛為一秉,五秉合八十斛。一斛十斗。周急不繼富:急,窮迫義。周,補其不足。繼,續其有餘。子華之去,乘肥馬,衣輕裘。雖有母在家,固不待別有給養。故冉求雖再請,孔子終不多與。乃冉求以私意多與之,故孔子直告之如此。原思:孔子弟子原憲,字思。為之宰:為孔子家宰.當在孔子為魯司空司寇時。或本以此下為另一章。與之粟九百:家宰有常祿,原思家貧,孔子與之粟九百。當是九百斛。古制大夫家宰,用上士為之,原思所得,蓋略當一上七之祿。以斛合石,一石百二十斤,二斛約重一石又半。漢制田一畝收粟一石又半,百畝收百五十石,舍二百斛。上士當得四百畝之粟,即八百斛,又加圭田五十畝,共一百斛,則為九百斛。略當其時四百五十畝耕田之收益。辭:原思嫌孔子多與,故請辭。毋:毋,禁止辭,孔子命原思勿辭。以與爾鄰里鄉黨:謂若嫌多,不妨以之周濟爾之鄰里鄉黨。本章孔子當冉有之請,不直言拒絕,當原思之辭,亦未責其不當。雖於授與之間,斟酌盡善而極嚴。而其教導弟子,宏裕寬大,而崇獎廉隅之義,亦略可見。學者從此等處深參之,可知古人之所謂義,非不計財利,亦非不近人情。白話試譯子華出使到齊國去,冉子代他母親請養米。先生說:「給她一釜吧!」冉子再請增,先生說:「加庾吧!」冉子給了米五秉。先生說:「赤這次去齊國,車前駕著肥馬,身上穿著輕襲。吾聽說,君子遇窮急人該周濟,遇富有的便不必再幫助。」原思當先生的家宰,先生給他俸米九百斛。原思辭多了。先生說:「不要辭,可給些你的鄰里鄉黨呀!」(四)子謂仲弓曰:「犁牛之子騂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子謂仲弓曰:《論語》與某言,皆稱子謂某曰,此處應是孔子告仲弓語。或說:此章乃孔子論仲弓之辭,非是與仲弓語,否則下文豈有面其子而以犁牛喻其父之理?或又疑仲弓父冉伯牛,縱謂此章非孔子與仲弓言,孔子亦不當論仲弓之美而暗刺其父之名,比之為犁牛。故謂此章乃是泛論古今人而特與仲弓言之,不必即指仲弓也。子謂仲弓可使南面,仲弓為季氏宰,問焉知賢才而舉之,或仲弓於選賢舉才取擇太嚴,故孔子以此曉而廣之耳。按子罕篇,子謂顏淵曰:「惜乎,吾見其進,未見其止。」正是評論顏子之辭,與此章句法相似。本篇前十四章,均是評論人物賢否得失,則謂此章論仲弓更合,惟以犁牛暗刺其父之名則可疑。犁牛之子:犁牛,耕牛。古者耕牛不以為牲供祭祀。子,指犢言。騂且角:騂,赤色。周人尚赤,祭牲用騂。角謂其角周正,合於犧牲之選。或說:童牛無角,今言角,謂其及時可用。勿用:用,謂用以祭。山川其舍諸:山川,指山川之神言。周禮,用騂牲者三事:一,祭天南郊。二,宗廟。三,望祀四方山川。耕牛之子騂且角,縱不用之郊廟,山川次祀宜可用。《淮南子》曰:「犁牛生子而犧,以沈諸河。河伯豈羞其所從出,辭而不享哉?」即運用《論語》此章義。故曰山川之神不舍也。此言父雖不善,不害其子之美,終將見用於世。《史記》言仲弓父賤,不言是伯牛子。惟王充《論衡》有云:「母犁犢騂,無害犧牲,祖濁裔清,不妨奇人。鯀惡禹聖,叟頑舜神。伯牛寢疾,仲弓潔全,顏路庸固,回傑超倫。」始謂仲弓父乃冉伯牛,伯牛名耕,正是犁牛。王充漢人近古,博通墳典,所言宜有據,然孔子何競暗刺其父名而以語其子,此終可疑。或母犁犢騂之喻,古自有之,孔子偶爾運用,而《論衡》緣此誤據耳。是孔子只言才德不繫於世類,固非斥父稱子也。白話試譯先生評論仲弓說:「一頭耕牛,生著一頭通身赤色而又兩角圓滿端正的小牛,人們雖想不用它來當祭牛,但山川之神會肯舍它嗎?」(五)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其心三月不違仁:仁指心言,亦指德言。違,離義。心不違仁,謂其心合於是德也。三月,言其久。三月一季,氣候將變,其心偶一違仁,亦可謂心不離仁矣。其餘:他人也。日月至焉:至,即不違。違言其由此他去,至言其由彼來至。如人在屋,間有出時,是違。如屋外人,間一來人,是至。不違,是居仁也。至焉,是欲仁也。顏淵已能以仁為安宅,餘人則欲仁而屢至。日月至,謂一日來至,一月來至。所異在尚不能安。而已矣:如此而止,望其再進也。今按:孟子曰:「仁,人心也。」然有此心,未必即成此德,其要在能好學。淺譬之,心猶薪,仁猶火。薪無有不燃,然亦有濕燥之分。顏子之心,猶燥薪。學者試反就己心,於其賓主出入違至之間,仔細體會,日循月勉,庶乎進德之幾有不能自已之樂矣。白話試譯先生說:「回呀!其心能三月不違離於仁了。餘人只是每日每月來至於仁就罷了。」(六)季康子問:「仲由可使從政也與?」子曰:「由也果,於從政乎何有?」曰:「賜也可使從政也與?」曰:「賜也達,於從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從政也與?」曰:「求也藝,於從政乎何有?」使從政:指使為大夫言。果:有決斷。何有:何難義。達:通達。藝:多才能。此章見孔子因材設教,故能因材致用。白話試譯季康子問道:「仲由可使管理政事嗎?」先生說:「由能決斷,對於管理政事何難呀!」季康子再問:「賜可使管理政事嗎?」先生說:「賜心通達,對於管理政事何難呀。」季康子又問:「求可使管理政事嗎?」先生說:「求多才藝,對於管理政事何難呀?」(七)季氏使閔子騫為費宰,閔子曰:「善為我辭焉!如有復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季氏:此季氏不知是桓子,抑康子。閔子騫:孔子早年弟子,名損。費:季氏家邑。季氏不臣於魯,而其邑宰亦屢叛季氏,故欲使閔子為費宰。辭:推辭。閔子不欲臣於季氏也,故告使者善為我推辭。復:再義。謂重來召我。汶上:汶,水名,在齊南魯北境上。水以北為陽,凡言某水上,皆謂水之北。言若季氏再來召,我將北之齊,不居魯。白話試譯季孫氏使人請閔子騫為其家費邑的宰。閔子說:「好好替我推辭吧!倘如再來召我的話,我必然已在汶水之上了。」(八)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伯牛:孔子弟子冉耕字。有疾:伯牛有惡疾。《淮南子》伯牛為厲。厲癩聲近,蓋癩病也。子問之:問其病。自牖執其手:古人居室,北墉而南牖,墉為牆,牖為窗。禮,病者居北墉下,君視之,則遷於南牖下,使君得以南面視之。伯牛家以此禮尊孔子,孔子不敢當,故不入其室而自牖執其手。或說:伯牛有惡疾,不欲見人,故孔子從牖執其手。或說:齊、魯間土床皆築於南牖下,不必引君臣之禮說之,是也。曰:此曰字不連上文,孔子既退,有此言。亡之:一說:亡同無。無之,謂伯牛無得此病之道。又一說:亡,喪也。其疾不治,將喪此人。就下文命矣夫語氣,當從後解。命矣夫:孔子此來,蓋與伯牛為永訣。伯牛無得此病之道,而病又不可治,故孔子嘆之為命。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指伯牛,斯疾指其癩。以如此之人而獲如此之疾,疾又不可治。孔子深惜其賢。故重言深嘆之。白話試譯冉伯牛有病,甚重。先生去問病,在屋之南窗外握他的手和他為永訣。先生說:「喪失了此人,這真是命啊!這樣的人,會有這樣的病。這樣的人,會有這樣的病啊!」(九)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簞,竹器。瓢,以瓠為之,以盛水。在陋巷:里中道曰巷,人所居亦謂之巷。陋巷,猶陋室。本章孔子再言賢哉回也,以深美其雖簞食瓢飲居陋室而能不改其樂。孔子亦自言,「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宋儒有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之教,其意深長。學者其善體之。白話試譯先生說:「怎樣的賢哪!回呀!一竹器的飯,一瓢的水,在窮陋小室中,別人不堪其憂,回呀!仍能不改其樂。怎樣的賢哪!回呀!」(一0)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畫。」說子之道:說同悅。冉有自謂非不悅於孔子之道,但無力更前進。中道而廢:廢,置義。如行人力不足,置物中途,俟有力再前進。駑馬十駕,一息尚存,此志不懈。今女畫:女同汝,畫同劃。中途停止,不欲再進,如劃地自限。今按:孔子之道高且遠,顏淵亦有末由也已之嘆,然嘆於既竭吾才之後。孔子猶曰:「吾見其進,未見其止。」又曰:「求也退,故進之。」是冉、顏之相異,正在一進一退之間。孔子曰:「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此即孟子不為不能之辨。學者其細思之。白話試譯冉求說:「我非不悅先生之道,只是自己力量不足呀!」先生說:「力量不足,半路休息些時,現在你是划下界線不再向前呀!」(一一)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女,同汝。儒,《說文》術士之稱。謂士之具六藝之能以求仕於時者。儒在孔子時,本屬一種行業,後逐漸成為學派之稱。孔門稱儒家,孔子乃創此學派者。本章儒字尚是行業義。同一行業,亦有人品高下志趣大小之分,故每一行業,各有君子小人。孔門設教,必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乃有此一派學術。後世惟辨儒之真偽,更無君子儒小人儒之分。因凡為儒者,則必然為君子。此已只指學派言,不指行業言。又按:儒本以求仕,稍後,儒轉向任教。蓋有此一行業,則必有此一行業之傳授人。於是儒轉為師,師儒聯稱,遂為在鄉里教道藝之人。故孔子為中國儒家之創始人,亦中國師道之創始人。惟來從學於孔子之門者,其前輩弟子,大率有志用世,後輩弟子,則轉重為師傳道。子游、子夏在孔門四科中,同列文學之科,當尤勝於為師傳道之任。惟兩人之天姿與其學問規模,亦有不同,觀子張篇子游、子夏辨教弟子一章可知。或疑子夏規模狹隘,然其設教西河,而西河之人擬之於孔子。其從學之徒如田子方、段干木、李克,進退有以自見。漢儒傳經,皆溯源於子夏。亦可謂不辱師門矣。孔子之誡子夏,蓋逆知其所長,而預防其所短。推孔子之所謂小人儒者,不出兩義:一則溺情典籍,而心忘世道。一則專務章句訓詁,而忽於義理。子夏之學,或謹密有餘,而宏大不足,然終可免於小人儒之譏。而孔子之善為教育,亦即此可見。白話試譯先生對子夏道:「你該為一君子儒,莫為一小人儒。」(一二)子游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爾乎?」曰:「有澹臺滅明者,行不由徑,非公事未嘗至於偃之室也。」武城:魯邑名。女得人焉爾乎:女同汝。焉爾,猶雲於此。孔子欲子游注意人才,故問於武城訪得人才否。或本作焉耳乎,義不可通。澹臺滅明:澹臺氏,字子羽,後亦為孔子弟子。行不由徑:徑,小路可以捷至者。滅明不從。非公事未嘗至於偃之室:偃,子游名。滅明從不以私事至。即此兩事,其人之品格心地可知。白話試譯子游做武城宰,先生說:「你在那裡求得了人才嗎?」子遊說:「有一澹臺滅明,他從不走小道捷徑,非為公事,從未到過我屋中來。」(一三)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後也,馬不進也。」孟之反:魯大夫,名側。不伐:伐,誇義。奔而殿:軍敗而奔,在後曰殿。軍敗殿後者有功。策其馬:策,鞭也。將入城門,不復畏敵,之反遂鞭馬而前。白話試譯先生說:「孟之反是一個不自誇的人。軍敗了,他獨押後。快進自己城門,他鞭馬道:「我不是敢在後面拒敵呀!我的馬不能跑前呀!」。(一四)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於今之世矣!」祝鮀:祝,宗廟官名。祝鮀,衛大夫,字子魚。有口才。宋朝:宋公子,出奔在衛,有美色。或說:而,猶與字。言不有祝鮀之佞,與不有宋朝之美。衰世好諛悅色,非此難免,不字當統下兩字。然依文法,下句終是多一有字,似不順。或說:此章專為衛靈公發,言靈公若不得祝鮀之佞,而專有宋朝之美,將不得免。然不當省去靈公字,又不當言難乎免於今之世,此亦不可從。一說:苟無祝蛇之佞,而僅有宋朝之美,將不得免於今之世。此解於文理最順適。蓋本章所重,不在鮀與朝,而在佞與美。美色人之所喜,然娥眉見嫉,美而不佞,仍不免於衰世。或說:美以喻美質,言徒有美質,而不能希世取容。此則深一層言之,不如就本文解說為率直。孔子蓋甚嘆時風之好佞耳。祝鮀亦賢者,故知本章不在論鮀、朝之為人。白話試譯先生說:「一個人,若沒有像祝鮀般的能說,反有了像宋朝般的美色,定難免害於如今之世了。」(一五)子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莫字有兩解:一,無義。言人不能出不由戶,何故無人由道而行。另一解,莫,非義。謂何非由此道,即謂人生日用行習無非道,特終身由之而不知。今從前解,乃孔子怪嘆之辭。白話試譯先生:「誰能出外不從門戶呀?但為何沒有人肯從人生大道而行呢?」(一六)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質:朴也。 .文:華飾也。野:鄙野義。《禮記》云:「敬而不中禮謂之野」,是也。史:宗廟之祝史,及凡在官府掌文書者。彬彬:猶班班,物相雜而適均之義。白話試譯先生說:「質樸勝過文采,則像一鄉野人。文采勝過了樸質,則像廟裡的祝官(或衙門裡的文書員)。只有質樸文采配合均勻,才是一君子。」(一七)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人群之生存,由有直道。罔者,誣罔不直義。於此人生大群中,亦有不直之人而得生存,此乃由於他人之有直道,乃幸而獲免。正如不仁之人而得生存,亦賴人群之有仁道。若使人群儘是不仁不直,則久矣無此人群。《左傳》曰:「民之多幸,國之不幸」,即謂此。白話試譯先生說:「人生由有直道,不直的人也得生存,那是他的倖免。」(一八)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本章之字指學,亦指道。僅知之,未能心好之,知不篤。心好之,未能確有得,則不覺其可樂,而所好亦不深。譬之知其可食,不如食而嗜之,尤不如食之而飽。孔子教人,循循善誘,期人能達於自強不息欲罷不能之境,夫然後學之與道與我,渾然而為一,乃為可樂。白話試譯先生說:「知道它,不如喜好它。喜好它,不如從心裡悅樂它。」(一九)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中人,中等之人。語,告義。道有高下,人之智慧學養有深淺。善導人者,必因才而篤之。中人以下,驟語以高深之道,不惟無益,反將有害。惟循序漸進,庶可日達高明。又按:本章不可二字非禁止意,乃難為意。猶如雲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白話試譯先生說:「中才以上的人,可和他講上面的,即高深的。中才以下的人,莫和他講上面的,只該和他講淺近的。」(二o)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問仁。曰:「仁者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務民之義:專用力於人道所宜。用民字,知為從政者言。敬鬼神而遠之:鬼神之禍福,依於民意之從違。故苟能務民之義,自能敬鬼神,亦自能遠鬼神,兩語當連貫一氣讀。敬鬼神,即所以敬民。遠鬼神,以民意尤近當先。《左傳》隨季梁曰:「民,神之主也。」與孔子此答大意近似。先難而後獲:此句可有兩解:治人當先富後教,治己當先事後食。《詩經》曰:「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是也。宋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亦仁者之心。又一說:不以姑息為仁,先令民為其難,乃後得其效。後解專主為政治民言,前解乃指從政者自治其身言。兩義皆通,今姑從前解。《論語》樊遲凡三問仁,兩皆兼問知,而孔子所答各不同。解者每謂弟子問同而孔子答異,乃因材施教。然一人同所問,何以答亦各異。蓋所問之辭本不同,孔子特各就問辭為答。記者重在孔子之答,略其問辭之詳,但渾舉問仁問知之目,遂若問同而答異。樊遲本章所問,或正值將出仕,故孔子以居位臨民之事答之。白話試譯樊遲問如何是知,先生說:「只管人事所宜,對鬼神則敬而遠之,可算是知了。」又問如何是仁,先生說:「難事做在人前,獲報退居人後,可算是仁了。」(二一)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樂水:水緣理而行,周流無滯,知者似之,故樂水。樂山:山安固厚重,萬物生焉,仁者似之,故樂山。性與之合,故樂。本章首明仁知之性。次明仁知之用。三顯仁知之效。然仁知屬於德性,非由言辭可明,故本章借山水以為形容,亦所謂能近取譬。蓋道德本乎人性,人性出於自然,自然之美反映於人心,表而出之,則為藝術。故有道德者多知愛藝術,此二者皆同本於自然。《論語》中似此章富於藝術性之美者尚多,鳶飛戾天,魚躍於淵,俯仰之間,而天人合一,亦合之於德性與藝術。此之謂美善合一,美善合一之謂聖。聖人之美與善,一本於其心之誠然,乃與天地合一,此之謂真善美合一,此乃中國古人所倡天人合一之深旨。學者能即就山水自然中討消息,亦未始非進德之一助。白話試譯先生說:「知者喜好水,仁者喜好山。知者常動,仁者常靜。知者常樂,仁者常壽。」(二二)子曰:「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齊有太公之餘風,管仲興霸業,其俗急功利,其民喜誇詐。魯有周公伯禽之教,其民崇禮尚信,庶幾仁厚近道。道,指王道。孔子對當時諸侯,獨取齊、魯兩國,言其政俗有美惡,故為變有難易。當時齊強魯弱,而孔子則謂齊變始能至魯,魯變易於至道。惜孔子終不得試,遂無人能變此兩邦。白話試譯先生說:「齊國一變可以同於魯,魯國一變便可同於道了。」(二三)曰:「觚不觚,觚哉!觚哉!」觚,行禮酒器。上圓下方,容二升。或曰:取名觚者,寡少義,戒人貪飲。時俗沉湎於酒,雖持觚而飲,亦不寡少,故孔子嘆之。或曰:觚有棱,時人破觚為圓,而仍稱觚,故孔子嘆之。餼羊之論,所以存名。觚哉之嘆,所以惜實。其為憂世則一。或說:觚乃木簡,此屬後起,今不從。白話試譯先生說:「觚早不是觚了,還稱什麼觚呀!還稱什麼觚呀!」(二四)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子曰:「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井有仁焉:或本仁下有者字。或說:此仁字當作人。又一說:仁者志在救人,今有一救人機會在井中,即井有仁也。不言人而人可知。又分別井中之人為仁人或惡人,則大可不必。其從之也:也同邪,疑問辭。宰我問,倘仁者聞有人墮並,亦往救之否?從之,謂從人井中。何為其然也:然,猶雲如此,即指從入井中言。可逝也,不可陷也:逝,往義。陷,陷害義。仁者聞人之告,可使往視,但不致被陷害,自投入井。可欺也。不可罔也:欺,被騙。罔,迷惑。仁者聞人之告,可被騙往視,不至迷惑自投入井。本章問答,皆設喻。身在井上,乃可救井中之人。身入井中,則自陷,不復能救人。世有愚忠愚孝,然不聞有愚仁。蓋忠孝有時僅憑一心,心可以愚。仁則本於心而成德,德無愚。故曰:「仁者必有知,知者不必有仁」,此見仁德之高。或說:宰我此章之問,或慮孔子罹於禍而微諷之。如子欲赴佛肸、公山弗擾之召,子路不悅。宰我在言語之科,故遇此等事,不直諫而婉辭以諷。白話試譯宰我問道:「有人告訴仁者井中有人,會跟著入井嗎?」先生說:「為何會這樣呢?可誘騙仁者去看,但不能陷害他入井。他可被騙,但不會因騙而糊塗。」(二五)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博學於文:文,詩書禮樂,一切典章制度,著作義理,皆屬文。博學始能會通,然後知其真義。約之以禮:禮,猶體。躬行實踐,凡修身、齊家、從政、求學一切實務皆是。約,要義。博學之,當約使歸己,歸於實踐,見之行事。弗畔:畔同叛,背義。君子能博約並進,禮文兼修,自可不背於道。就學言之謂之文,自踐履言之謂之禮,其實則一。惟學欲博而踐履則貴約,亦非先博文,再約禮,二者齊頭並進,正相成,非相矯。此乃孔門教學定法,顏淵喟然嘆曰章可證。白話試譯先生說:「君子在一切的人文上博學,又能歸納到一己當前的實踐上,該可於大道沒有背離了!」(二六)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南子:衛靈公夫人,有淫行。《史記》:南子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子,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願見。」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矢之:此矢字,舊說各不同。一曰矢,誓義。孔子因子路不悅,故指天而誓。一曰矢,陳義。孔子指天告子路云云。今從第一說。予所否者,天厭之:古人誓言皆上用所字,下用者字,此句亦然。否字各解亦不同。一曰:否謂不合於禮,不由於道。孔子對子路誓曰:「我若有不合禮,不由道者,天將厭棄我。」一曰:否,乃否泰否塞之否。孔子對子路曰:「我之所以否塞而道不行者,乃天命厭棄我。」蓋子路之不悅,非不悅孔子之見南子,乃不悅於孔子之道不行,至於不得已而作此委曲遷就。故孔子告之云云,謂汝不須不悅。一曰:否,猶不字義。孔子指天而告子路,曰:「我若固執不見,天將厭棄我。」細會文理,仍以第一說為是。古者仕於其國,有見其小君之禮,如《左傳》季文子如宋,宋公亨之,穆姜出於房再拜,是也。聖人道大德全,在我有可見之禮則見之,彼之不善,我何與焉。如陽貨欲見孔子,孔子初不欲見,及其饋蒸豚,亦不得不往而謝之。然何不以此詳告子路,而為此誓辭?禮,在其國,不非其大夫,況於小君?若詳告,則言必及南子,故孔子不直答,而又為之誓。其實則是婉轉其辭,使子路思而自得之。白話試譯孔子去見南子,子路為此不悅。先生指著天發誓說:「我所行,若有不合禮不由道的,天會厭棄我,天會厭棄我。」(二七)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中庸之人,平人常人也。中庸之道,為中庸之人所易行。中庸之德,為中庸之人所易具。故中庸之德,乃民德。其所以為至者,言其至廣至大,至平至易,至可寶貴,而非至高難能。而今之民則鮮有此德久矣,此孔子嘆風俗之敗壞。《小戴禮·中庸》篇有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與《論語》本章異。《論語》言中庸,乃百姓日用之德,行矣而不著,習矣而不察,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若固有之,不曰能。《小戴禮·中庸》篇乃以中庸為有聖人所不知不能者,故曰民鮮能。若《論語》則必言仁與聖,始是民所鮮能。白話試譯先生說:「中庸之德,可算是至極的了!但一般民眾,少有此德也久了。」(二八)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博施於民而能濟眾:施,給與義。濟,救助義。子貢謂能廣博施與,普遍救濟,如此必合仁道。何事於仁:此猶謂非仁之事。孔子非謂博施濟眾非仁,乃謂其事非僅於仁而可能。必也聖乎:此處聖字作有德有位言。仁者無位,不能博施濟眾。有位無德,亦不能博施濟眾。堯舜其猶病諸:病,有所不足義。堯舜,有德又有位,但博施濟眾,事無限量,雖堯舜亦將感其力之不足。但亦非即不仁,可見仁道與博施濟眾有辨。或說:聖乎堯舜連讀,義亦可通。今不從。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立,三十而立之立。達,如是聞非達之達。己欲立,思隨分立人。己欲達,思隨分達人。孔子好學不厭,是欲立欲達。誨人不倦,是立人達人。此心已是仁,行此亦即是仁道,此則固是人人可行者。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譬,取譬相喻義。方,方向方術義。仁之方,即謂為仁之路徑與方法。人能近就己身取譬,立見人之與我,大相近似。以己所欲,譬之他人,知其所欲之亦猶己。然後推己及人,此即恕之事,而仁術在其中矣。子貢務求之高遠,故失之。白話試譯子貢說:「如有人,能對民眾廣博施與和救濟,這如何呢?可算是仁了吧?」先生說:「這哪裡是仁的事?必要等待聖人吧。堯舜還怕感到力量不足呀!仁者,只要自己想立,便也幫助人能立。自己想達,便也幫助人能達。能在切近處把來相譬,這就可說是仁的方向了。」述而篇第七(一)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述而不作:述,傳述舊聞。作,創始義,亦製作義。如周公制禮作樂,兼此二義。孔子有德無位,故但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謂信於古而好之。孔子之學,主人文通義,主歷史經驗。蓋人道非一聖之所建,乃曆數千載眾聖之所成。不學則不知,故貴好古敏求。竊比於我老彭:老彭,商之賢大夫,其名見《大戴禮》。或即莊子書之彭祖。或說是老聃彭祖二人,今不從。竊比於我,謂以我私比老彭。本篇多記孔子之志行。前兩篇論古今賢人,進德有漸,聖人難企,故以孔子之聖次之。前篇末章有有德無位之感,本篇以本章居首,亦其義。是亦有憾嘆之心。白話試譯先生說:「只傳述舊章,不創始製作,對於古人,信而好之,把我私比老彭吧!」(二)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默而識之:識,讀如志,記義。謂不言而存之心。默而識之,異乎口耳之學,乃所以蓄德。何有於我哉:何有,猶言有何難,乃承當之辭。或說:除上三事外何有於我,謂更無所有。今從前說。本章所舉三事,盡人皆可自勉,孔子亦常以自居。然推其極,則有非聖人不能至者。其弟子公西華、子貢知之。或以本章為謙辭,實非。白話試譯先生說:「不多言說,只默記在心。勤學不厭,教人不倦,這三事在我有何難呀?」(三)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德之不修:德必修而後成。學之不講:學必講而後明。或說:講,習義。如讀書習禮皆是講。朋友講習,討論習行亦是講。聞義不能徙:聞義,必徙而從之。不善不能改:知不善,必不吝於改。本章所舉四端,皆學者所應勉。能講學,斯能徙義改過。能此三者,自能修德。此所謂日新之德。孔門講學主要工夫亦在此。本章亦孔子自勉自任之語,言於此四者有不能,是吾常所憂懼。白話試譯先生說:「品德不加意修養。學問不精勤講習。聽到義的,不能遷而從之。知道了不善的,不能勇於改正。這是我的憂懼呀!」(四)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燕居:閑居義。申申如:伸舒貌。其心和暢。夭夭如:弛婉貌。其心輕安。或說:申申象其容之舒,夭夭象其色之愉。本章乃所謂和順積中,英華髮外,弟子記孔子閑居時氣象,申申,夭夭,似以樹木生意作譬,此乃整個神態,不專指容色言。大樹榦條直上,申申也。嫩枝輕盈妙婉,夭夭也。兼此二者,不過嚴肅,亦不過松放,非其心之和暢輕安,焉得有此?孔門弟子之善為形容,亦即其善學處。或說:申申,整飭義,言其敬。夭夭,言其和。白話試譯先生閑暇無事時,看去申申如,像很舒暢。夭夭如,又像很弛婉。(五)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吾衰:年老意。夢見周公:孔子壯盛時,志欲行周公之道,故夢寐之間,時或見之。年老知道不行,遂無復此夢矣。此章斷句有異,或作甚矣斷,吾衰也久矣斷,共三句。今按:甚矣言其衰,久矣言其不夢。仍作兩句為是。或本無復字,然有此字,感慨更深。此孔子自嘆道不行,非真衰老無意於世。白話試譯先生說:「吾已衰極了!吾很久不再夢見周公了!」(六)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志於道:志,心所存向。據於德:據,固執堅守義。道行在外,德修在己。求行道於天下,先自據守己德,如行軍作戰,必先有根據地。依於仁:依,不違義。仁者,乃人與人相處之道,當依此道不違離。游於藝:游,游泳。藝,人生所需。孔子時,禮、樂、射、御、書、數謂之六藝。人之習於藝,如魚在水,忘其為水,斯有游泳自如之樂。故游於藝,不僅可以成才,亦所以進德。本章所舉四端,孔門教學之條目。惟其次第輕重之間,則猶有說者。就小學言,先教書數,即游於藝。繼教以孝弟禮讓,乃及洒掃應對之節,即依於仁。自此以往,始知有德可據,有道可志。惟就大學言,孔子十五而志於學,即志於道。求道而有得,斯為德。仁者心德之大全,蓋惟志道篤,故能德成於心。惟據德熟,始能仁顯於性。故志道、據德、依仁三者,有先後無輕重。而三者之於遊藝,則有輕重無先後,斯為大人之學。若教學者以從入之門,仍當先藝,使知實習,有真才。繼學仁,使有美行。再望其有德,使其自反而知有真實心性可據。然後再望其能明道行道。苟單一先提志道大題目,使學者失其依據,無所游泳,亦其病。然則本章所舉之四條目,其先後輕重之間,正貴教者學者之善為審處。顏淵稱孔子循循然善誘人,固難定刻板之次序。白話試譯先生說:「立志在道上,據守在德上,依倚在仁上,游泳在藝上。」(七)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束脩:一解,脩是干脯,十脡為束。古人相見,必執贄為禮,束脩乃贄之薄者。又一解,束脩謂束帶脩飾。古人年十五,可自束帶脩飾以見外傅。又曰:束脩,指束身脩行言。今從前一解。本章謂只修薄禮來見,未嘗不教誨之。古者學術在官,事師必須宦學,入官乃能學藝。私家講學之風,自孔子開之。自行束脩,未嘗無誨,故雖貧如顏淵、原思,亦得及門受業。白話試譯先生說:「從帶著十脡干脯為禮來求見的起,吾從沒有不與以教誨的。」(八)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不憤不啟:憤,心求通而未得。啟,謂開其意。不悱不發:悱,口欲言而未能。發,謂開發之。不以三隅反:物方者四隅,舉一隅示之,當思類推其三。反,還以相證義。不復:不復教之。上章言孔子誨人不倦,編者以本章承其後,欲學者自勉於受教之地。雖有時雨,大者大生,小者小生,然不沃不毛之地則不生,非聖人之不輕施教。白話試譯先生說:「不心憤求通,我不啟示他。不口悱難達,我不開導他。舉示以一隅,不把其餘三隅自反自證,我不會再教他。」(九)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子於是日哭,則不歌。喪者哀戚,於其旁不能飽食,此所謂側隱之心。曰未嘗,則非偶然。哭指弔喪。一日之內,哭人之喪,余哀未息,故不歌。曰則不歌,斯日常之不廢弦歌可知。然非歌則不哭。余哀不歡,是其厚。余歡不哀,則為無人心。顏淵不遷怒,孔子稱其好學。是哀可余,樂與怒不可余。此非禮制,乃人心之仁道。本章見聖人之心,即見聖人之仁。或分此為兩章,朱注合為一章,今從之。白話試譯先生在有喪者之側進食,從未飽過。那天弔喪哭了,即不再歌唱。(一o)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有用我者,則行此道於世。不能有用我者,則藏此道在身。舍同捨。即不用義。唯我與爾有是夫:爾指顏淵。身無道,則用之無可行,舍之無可藏。用舍在外,行藏在我。孔子之許顏淵,正許其有此可行可藏之道在身。有是夫是字,即指此道。有此道,始有所謂行藏。子行三軍則誰與:凡從學於孔門者,莫不有用世之才,亦莫不有用世之志。子路自審不如顏淵,而行軍乃其所長,故以問。古制,大國三軍,則非粗勇之所勝任可知。暴虎馮河:暴虎,徒手搏之。馮河,徒身涉之。此皆粗勇無謀,孔子特設為譬喻,非謂子路實有此。臨事而懼,好謀而成:成,定義。臨事能懼,好謀始定。用舍不在我,我可以不問。行軍不能必勝而無敗,勝敗亦不盡在我,然我不可以不問。懼而好謀,是亦盡其在我而已。子路勇於行,謂行三軍,己所勝任。不知行三軍尤當慎,非曰用之則行而已。孔子非不許其能行三軍,然懼而好謀,子路或有所不逮,故復深一步教之。本章孔子論用行舍藏,有道亦復有命。如懷道不見用是命。行軍不能必勝無敗,亦有命。文中雖未提及命道二字,然不參入此二字作解,便不能得此章之深旨。讀《論語》,貴能逐章分讀,又貴能通體合讀,反覆沉潛、交互相發,而後各章之義旨,始可透悉無遺。白話試譯先生告顏淵說:「有用我的,則將此道行於世。不能有用我的,則將此道藏於身。只我與你能這樣了。」子路說:「先生倘有行三軍之事,將和誰同事呀?」先生說:「徒手搏虎,徒身涉河,死了也不追悔的人,我是不和他同事的。定要臨事能小心,好謀始作決定的人,我才和他同事吧。」(一一)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此言不可求而必得。執鞭,賤職。周禮地官秋官皆有此職。若屬可求,斯即是道,故雖賤職,亦不辭。若不可求,此則非道,故還從吾好。吾之所好當惟道。孔子又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昔人教人尋孔顏樂處,樂從好來。尋其所好,斯得其所樂。上章重言道,兼亦有命。此章重言命,兼亦有道。知道必兼知命,知命即以善道。此兩章皆不言道命字,然當以此參之。白話試譯先生說:「富若可以求,就是執鞭賤職,吾亦願為。如不可求,還是從吾所好吧!」(一二)子之所慎,齊,戰,疾。慎:不輕視,不怯對。齊:讀齋。古人祭前之齋,變食遷坐,齊其思慮之不齊,將以交神明。子曰:「我不與祭,如不祭。」若於齋不慎,則亦祭如不祭矣。戰:眾之死生所關,故必慎。疾:吾身生死所關,故必慎。此章亦言道命。神明戰爭疾病三者,皆有不可知,則亦皆有命。慎處其所不可知,即是道。孔子未嘗屢臨戰事,則此章殆亦孔子平日之言。白話試譯先生平常謹慎的有三件事:一齋戒,二戰陣,三疾病。(一三)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子在齊聞韶:韶,舜樂名。或說:陳舜後,陳敬仲奔齊,齊亦遂有韶樂。三月不知肉味:《史記》作「學之三月」,謂在學時不知肉味。或說:當以聞韶三月為句。此三月中常聞韶樂,故不知肉味。不圖為樂之至於斯:孔子本好樂,聞韶樂而深美之,至於三月不知肉味,則其好之至矣。於是而嘆曰:「不圖為樂之移人有至此。」或說:斯字指齊,謂不圖韶樂之至於齊。今按:本章多曲解。一謂一旦偶聞美樂,何至三月不知肉味。二謂《大學》云:「心不在焉,食而不知其味。」豈聖人亦不能正心?三謂聖人之心應能不凝滯於物,豈有三月常滯在樂之理。乃多生曲解。不知此乃聖人一種藝術心情。孔子曰:「發憤忘食,樂以忘憂。」此亦一種藝術心情。藝術心情與道德心情交流合一,乃是聖人境界之高。讀書當先就本文平直解之,再徐求其深義。不貴牽他說,逞曲解。白話試譯先生在齊國,聽到了韶樂,三月來不知道肉味。他說:「我想不到音樂之美有到如此境界的。」(一四)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為也。」為衛君乎:為,贊助義。衛君,衛出公。靈公逐其太子蒯聵,靈公卒,衛人立蒯聵之子輒,是為出公。晉人納蒯聵,衛人拒之。時孔子居衛,其弟子不知孔子亦贊助衛君之以子拒父否?伯夷、叔齊:已見前。其父孤竹君將死,遺命立叔齊,叔齊讓其兄伯夷,伯夷尊父命逃去,叔齊亦不立而逃之。子貢不欲直問衛君事,故借問伯夷叔齊是何等人。怨乎:孔子稱許伯夷叔齊為古之賢人,子貢又問得為國君而不為,其心亦有怨否?求仁而得仁:此仁字亦可作心安解。父命叔齊立為君,若伯夷違父命而立,在伯夷將心感不安,此伯夷之能孝。但伯夷是兄,叔齊是弟,兄逃而己立,叔齊亦心感不安,遂與其兄偕逃,此叔齊之能弟。孝弟之心,即仁心。孝弟之道,即仁道。夷齊在當時,逃國而去,只求心安,故曰求仁而得仁,何怨也。夫子不為也:夫子既許伯夷叔齊,可知其不贊成衛君之以子拒父。白話試譯冉有說:「我們先生是否贊助衛君呢?」子貢說:「對!吾將去試問。」子貢入到孔子之堂,問道:「伯夷叔齊可算何等人?」先生說:「是古代的賢人呀!」子貢說:「他們心下有怨恨嗎?」先生說:「他們只要求得心安,心已安了,又有什麼怨恨呀?」子貢走出,告訴他同學們說:「我們先生不會贊助衛君的。」(一五)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飯疏食:飯,食義。食,音嗣。疏食,粗飯義。曲肱而枕之:肱,臂也。曲臂當枕小卧。樂亦在其中:樂在富貴貧賤之外,亦即在富貴貧賤之中。不謂樂貧賤。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云:《中庸》言:「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君子無人而不自得。」然非言不義之富貴。孔子又言:「富與貴,人之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不義而富且貴,是以不道得之,存心不義,營求而得。浮雲自在天,不行不義,則不義之富貴,無緣來相擾。本章風情高邈,可當一首散文詩讀。學者惟當心領神會,不煩多生理解。然使無下半章之心情,恐難保上半章之樂趣,此仍不可不辨。孟子書中屢言此下半章之心情,學者可以參讀。白話試譯先生說:「吃著粗飯,喝著白水,曲著臂膊當枕頭用,樂趣亦可在這裡了。不義而來的富貴,對我只像天際浮雲般。」(一六)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亦可以無大過矣。」加我數年,五十以學:古者養老之禮以五十始,五十以前未老,尚可學,故曰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如孔子不知老之將至,如衛武公耄而好學,此非常例。加,或作假。孔子為此語,當在年未五十時。又孔子四十以後,陽貨欲強孔子仕,孔子拒之,因謂如能再假我數年,學至於五十,此後出仕,庶可無大過。或以五十作卒,今不從。亦可以無大過矣:此亦字古文《論語》作易,指《周易》,連上句讀。然何以讀易始可無過,又何必五十始學易。孔子常以詩書禮樂教,何以獨不以易教,此等皆當另作詳解。今從《魯論》作亦。白話試譯先生說:「再假我幾年,讓我學到五十歲,庶可不致有大過失了。」(一七)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雅言:古西周人語稱雅,故雅言又稱正言,猶今稱國語,或標準語。詩書:孔子常以詩書教,誦詩讀書,必以雅音讀之。執禮:執,猶掌義。執禮,謂詔、相、禮事,亦必用雅言。孔子魯人,日常操魯語。惟於此三者必雅言。今按:孔子之重雅言,一則重視古代之文化傳統,一則抱天下一家之理想。孔子曰:「如有用我者,我其為東周乎。」此章亦征其一端。白話試譯先生平日用雅言的,如誦詩,讀書,及執行禮事,都必用雅言。(一八)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葉公:葉,讀舒涉反。葉公,楚大夫沈諸梁,字子高。為葉縣尹,僭稱公。子路不對:葉公問孔子之為人,聖人道大難名,子路驟不知所以答。云爾:爾,如此義。云爾,猶如此說。此章乃孔子之自述。孔子生平,惟自言好學,而其好學之篤有如此。學有未得,憤而忘食。學有所得,樂以忘憂。學無止境,斯孔子之憤與樂亦無止境。如是孳孳,惟日不足,而不知年歲之已往,斯誠一片化境。今可稍加闡釋者,凡從事於學,必當從心上自知憤,又必從心上自感樂。從憤得樂,從樂起憤,如是往複,所謂純亦不已,亦即一以貫之。此種心境,實即孔子之所謂仁,此乃一種不厭不倦不息不已之生命精神。見於行,即孔子之所謂道。下學上達,畢生以之。然則孔子之學與仁與道,亦即與孔子之為人合一而化,斯其所以為聖。言之甚卑近,由之日高遠。聖人之學,人人所能學,而終非人人之所能及,而其所不能及者,則仍在好學之一端。此其所以為大聖歟!學者就此章,通之於《論語》全書,人聖之門,其在斯矣。白話試譯葉公問子路:「你們先生孔子,究是怎樣一個人呀?」子路一時答不上,回來告先生。先生說:「你何不答道:『這人呀!他心下發憤,連吃飯也忘了。心感快樂,把一切憂慮全忘了,連自己老境快到也不知。』你何不這般說呀!」(一九)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非生而知之:時人必有以孔子為生知,故孔子直言其非。好古:好學必好古。若世無古今,人生限在百年中,亦將無學可言。孔子之學,特重人文,尤必從古史經驗前言往行中得之,故以好古自述己學。敏以求之:敏,勤捷義,猶稱汲汲。此章兩之字,其義何指,尤須細玩。白話試譯先生說:「我不是生來便知的呀!我是喜好於古,勤快求來的呀!」(二o)子不語怪、力、亂、神。此四者人所愛言。孔子語常不語怪,如木石之怪水怪山精之類。語德不語力,如蕩舟扛鼎之類。語治不語亂,如易內蒸母之類。語人不語神,如神降於莘,神欲玉弁朱纓之類。力與亂,有其實,怪與神,生於惑。白話試譯先生平常不講的有四事。一怪異,二強力,三悖亂,四神道。(二一)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三人行,其中一人是我。不曰三人居,而曰三人行,居或日常相處,行則道途偶值。何以必於兩人而始得我師,因兩人始有彼善於此可擇,我縱不知善,兩人在我前,所善自見。古代善道未昌,師道未立,群德之進,胥由於此。《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沛然若決江河。」《中庸》亦言:「舜善與人同,樂取於人以為善。」皆發揮此章義。孔子之學,以人道為重,斯必學於人以為道。道必通古今而成,斯必兼學於古今人以為道。道在人身,不學於古人,不見此道之遠有所自。不學於今人,不見此道之實有所在。不學於道途之人,則不見此道之大而無所不包。子貢曰:「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可知道無不在,惟學則在己。能善學,則能自得師。本章似孔子就眼前教人,實則孔子乃觀於古今人道之實如此而舉以教人。孔子之教,非曰當如此,實本於人道之本如此而立以為教。孔子曰:「性相近,習相遠。」此後孟子道性善,皆本於此章所舉人道之實然而推闡說之。然則孔子之創師道,亦非曰人道當有師,乃就於人道之本有師。《中庸》曰:「道不遠人」,其斯之謂矣。白話試譯先生說:「三人同行,其中必有我師了。擇其善的從之,不善的便改。」(二二)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天生德於予:德由修養,然非具此天性,則修養無所施。孔子具聖德,雖由修養,亦是天賦,不曰聖德由我,故曰天生。」桓魋:宋司馬向魑,宋桓公之後,又稱桓魋。《史記》:「孔子過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桓魋伐其樹,孔子去。弟子曰:可速矣。」孔子作此章語。其如予何:猶雲無奈我何。桓魋縱能殺孔子之身,不能奪孔子之德,德由天生,斯不專在我。桓魋之所惡於孔子,惡孔子之德耳。桓魋不自知其無奈此德何。既無奈於此德,又何奈於孔子。弟子欲孔子速行,孔子告之以此,然亦即微服而去,是避害未嘗不深。然避害雖深,其心亦未嘗不閑。此乃孔子知命之學之實見於行事處,學者其深玩之。按此章乃見聖人之處變,其不憂之仁,不惑之智,與不懼之勇。子貢所謂「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蓋實有非言辭所能傳而達,知識所能求而得者。學者當與文王既沒章在陳絕糧章參讀。白話試譯先生說:「天生下此德在我,桓魋能把我怎樣呀!」(二三)子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二三子以我為隱:二三子,指諸弟子。隱,匿義。諸弟子疑孔子或有所隱匿,未盡以教。無隱乎爾:爾指二三子。孔子言,我於諸君,無所隱匿。或云:乎爾,語助辭。孔子直言無隱。今不從。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此重申上句意。孔子謂我平日無所行而不與二三子以共見。諸君所共見者,即丘其人。學於其人,其人具在,復何隱?此處孔子特地提出一行字,可謂深切之教矣。蓋諸弟子疑孔子於言有隱。孔子嘗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又曰:「天何言哉?」「予欲無言。」不知天雖無言,時行物生,天道已昭示在人,而更何隱?諸弟子不求之行而求之言,故孔子以無行而不與之道啟之。本章孔子提醒學者勿盡在言語上求高遠,當從行事上求真實。有真實,始有高遠。而孔子之身與道合,行與學化。其平日之一舉一動,篤實光輝,表裡一體,既非言辨思議所能盡,而言辨思議亦無以超其外。此孔子之學所以為聖學。孔子曰:「默而識之」,其義可思矣。白話試譯先生說:「諸位以為我對你們有所隱匿嗎?吾對諸位,沒有什麼隱匿呀!我哪一行為不是和諸位在一起?那就是我了呀!」(二四)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文,謂先代之遺文。行,指德行。忠信,人之心性,為立行之本。文為前言往行所萃,非博文,亦無以約禮。然則四教以行為主。本章緊承上章,當合而參之。白話試譯先生以四項教人。一是典籍遺文,二是道德行事,三和四是我心之忠與信。(二五)子曰:「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恆者斯可矣!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恆矣。」聖人君子以學言,善人有恆以質言。亡,通無。時世澆漓,人尚誇浮,匿無為有,掩虛為盈,心困約而外示安泰,乃難有恆。人若有恆,三人行,必可有我師,積久為善人矣。善人不踐跡,若能博文好古,斯即為君子。君子學之不止,斯為聖人。有恆之與聖人,相去若遠,然非有恆,無以至聖。章末申言無恆之源,所以誡人,而開示其入德之門。本章兩子曰,或說當分兩章,或說下子曰二字衍文。今按:兩子曰以下,所指稍異,或所言非出一時,而意則相足,子曰字非衍,亦不必分章為是。又按:當孔子時,聖人固不易得見,豈遂無君子善人與有恆者?所以云然者,以其少而思見之切。及其既見,則悅而進之,如曰「君子哉若人」是也。凡此類,當得意而忘言,不貴拘文而曲說。白話試譯先生說:「聖人,吾是看不到的了,得看到君子就好了。」先生又說:「善人,吾是看不到的了,得看到有恆的人就好了。沒有裝作有,空虛裝作滿足,困約裝作安泰,這所以難乎有恆了。」(二六)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釣而不綱:釣,一竿一鉤。綱,大索,懸掛多鉤,橫絕於流,可以一舉獲多魚。弋不射宿:古人以生絲系矢而射為弋。又系石於絲末,矢中鳥,石奮系脫,其絲纏繞鳥翼。故古之善射,有能一箭獲雙鳥者,雙鳥並飛,長絲兼纏之也。絲謂之繳,若不施繳,射雖中,鳥或帶矢而飛,墜於遠處。宿,止義。宿鳥,棲止於巢中之鳥。射宿鳥,有務獲掩不意之嫌,並宿鳥或伏卵育雛,故不射。本章舊說:孔子之釣射,乃求供祭品。然漁獵亦以娛心解勞,豈必臨祭然後有射釣。孔子有多方面之人生興趣,惟綱漁而射宿,其志專為求得,斯孔子不為耳。故此章乃游於藝之事,非依於仁之事。否則一魚之與多魚,飛鳥之與宿鳥,若所不忍,又何辨焉。白話試譯先生亦釣魚,但不用長繩系多鉤而釣。先生亦射鳥,但不射停止在巢中之鳥。(二七)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不知而作:此作字或解著作,然孔子時,尚無私家著作之風。或解作為,所指太泛,世之不知而作者多矣,不當用蓋有二字。此作字當同述而不作之作,蓋指創製立說言。多見而識之:識,記義。聞指遠。古人之嘉言懿行,良法美製,擇而從之,謂傳述。見指近,當身所見,是非善惡,默識在心,備參究。知之次也:作者之聖,必有創新,為古今人所未及。多聞多見,擇善默識,此皆世所已有,人所已知,非有新創,然亦知之次。知者謂知道。若夫不知妄作,自謂之道,則孔子無之。此章非孔子之自謙。孔子立言明道,但非不知而作。所謂「我非生而知之,好古敏以求之。」是孔子已自承知之。又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孔子以師道自居,則決非僅屬多聞多見之知可知。本章上半節,乃孔子之自述。下半節,則指示學者以從入之門。白話試譯先生說:「大概有並不知而妄自造作的吧!我則沒有這等事。能多聽聞,選擇其善的依從它,能多見識,把來記在心,這是次一級的知了。」(二八)互鄉難與言。童子見,門人惑。子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互鄉難與言:互鄉,鄉名。其鄉風俗惡,難與言善。或說:不能謂一鄉之人皆難與言,章首八字當通為一句。然就其風俗而大略言之,亦何不可。若八字連為一句,於文法不順愜,今不從。門人惑:門人不解孔子何以見此互鄉童子。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與,贊可義。童子進請益,當予以同情,非即同情及其退後之如何。唯何甚:甚,過分義。謂如此有何過分。孟子曰:「仲尼不為已甚」,即此甚字義。人潔己以進:潔,清除污穢義。童子求見,當下必有一番潔身自好之心矣。不保其往也:保,保任義,猶今言擔保。往字有兩解。一說指已往。一說指往後。後說與不與其退重複,當依前說。或疑保字當指將來,然雲不保證其已往,今亦有此語。或又疑本章有錯簡,當雲與其潔不保其往,與其進不與其退始是。今按:與其進,不與其退,始為凡有求見者言。與其潔,不保其往,此為其人先有不潔者言。乃又進一層言之,似非錯簡。此章孔子對互鄉童子,不追問其已往,不逆揣其將來,只就其當前求見之心而許之以教誨,較之自行束惰以上章,更見孔門教育精神之偉大。白話試譯互鄉的人,多難與言(善)。一童子來求見,先生見了他,門人多詫異。先生說:「我只同情他來見,並不是即同情他退下的一切呀!這有什麼過分呢?人家也是有一番潔身自好之心才來的,我只同情他這一番潔身自好之心,我並不保證他以前呀!」(二九)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仁道出於人心,故反諸己而即得。仁心仁道皆不遠人,故我欲仁,斯仁至。惟求在己成德,在世成道,則難。故孔子極言仁之易求,又極言仁之難達。此處至字,即日月至焉之至,當與彼章參讀。白話試譯先生說:「仁遠嗎,我想要仁,仁即來了。」(三o)陳司敗問:「昭公知禮乎?」孔子曰:「知禮。」孔子退,揖巫馬期而進之,曰:「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君取於吳為同姓,謂之吳孟子。君而知禮,孰不知禮?」巫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陳司敗:陳,國名。司敗,官名,即司寇。昭公:魯君,名稠。巫馬期:名施,孔子弟子。黨:偏私義。君取於吳為同姓:取同娶,魯吳皆姬姓。謂之吳孟子:禮同姓不婚,吳女當稱孟姬,昭公諱之,稱曰孟子,子乃宋女之姓。魯人謂之吳孟子,乃譏諷之辭。苟有過,人必知之:昭公習於威儀之節,有知禮稱。陳司敗先不顯舉其娶於吳之事,而僅問其知禮乎,魯乃孔子父母之邦,昭公乃魯之先君,孔子自無特援此事評昭公為不知禮之必要,故直對曰知禮,此本無所謂偏私。及巫馬期以陳司敗言告孔子,孔子不欲為昭公曲辨,亦不欲自白其為國君諱。且陳司敗之問,其存心已無禮,故孔子不論魯昭公而自承己過。然亦不正言,只說有人說他錯,這是他幸運。此種對答,微婉而嚴正,陳司敗聞之,亦當自愧其魯莽無禮。而孔子之心地光明,涵容廣大,亦可見。白話試譯陳司敗問孔子道:「昭公知禮嗎?」孔子說:「知禮。」及孔子退,陳司敗作揖請巫馬期進,對他說:「我聽說君子沒有偏私,君子也會偏私嗎?魯君娶於吳國,那是同姓之女,至於大家稱她吳孟子。若魯君算得知禮,誰不知禮呀!」巫馬期把陳司敗話告孔子。孔子說:「丘呀!也是幸運。只要有了錯,人家一定會知道。」(三一)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反,復義。本章見孔子之愛好音樂,又見其樂取於人以為善之美德。遇人歌善,必使其重複再歌,細聽其妙處,再與之相和而歌。白話試譯先生與人同歌,遇人歌善,必請他再歌,然後再和他同歌。(三二)子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文莫:有兩義,乃忞慎之假借。《說文》:忞,強也。慔,勉也。忞讀若妟,妟莫雙聲,猶言黽勉,乃努力義。一說以文字斷句,莫作疑辭。謂文或猶人,行則不逮。兩說均通,但疑孔子決不如此自謙。今從前解。躬行君子:躬行者,從容中道,臻乎自然,已不待努力。本章乃孔子自謙之辭。然其黽勉終身自強不息之精神,實已超乎君子而優人聖域矣。白話試譯先生說:「努力,我是能及人的。做一個躬行君子,我還沒有能到此境界。」(三三)子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公西華曰:「正唯弟子不能學也。」聖與仁:聖智古通稱。此孔子自謙,謂聖智與仁德,吾不敢當。蓋當時有稱孔子聖且仁者,故為此謙辭。為之不厭。誨人不倦:此之字即指聖與仁之道言。為之不厭,謂求知與仁努力不懈。亦即以所求不倦誨人。可謂云爾:云爾,猶雲如此說,即指上文不厭不倦言。正唯弟子不能學也:正唯猶言正在這上,亦指不厭不倦。本章義與上章相發。為之不厭,誨人不倦,正是上章之文莫,黽勉終身,若望道而未至也。孔子不自當仁與知,然自謂終其身不厭不倦,黽勉求仁求知,則可謂能然矣。蓋道無止境,固當畢生以之。易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人道與天行之合一,即在此不厭不倦上,是即仁知之極。四時行,百物生,此為天德。然行亦不已,生亦不已,行與生皆健而向前。故知聖與仁其名,為之不厭誨人不倦是其實。孔子辭其名,居其實,雖屬謙辭,亦是教人最真實話。聖人心下所極謙者,同時即是其所最極自負者,此種最高心德,亦惟聖人始能之。讀者當就此兩章細參。白話試譯先生說:「若說聖與仁,那我豈敢?只是在此上不厭地學,不倦地教,那我可算得是如此了。」公西華說:「正在這點上,我們弟子不能學呀!」(三四)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曰:『禱爾於上下神祗。』」子曰:「丘之禱久矣。」疾病:疾甚曰病。請禱:請代禱於鬼神。有諸:諸,猶之乎。有之乎,問辭。或說:有此事否?病而禱於鬼神,古今禮俗皆然,孔子何為問此?或說:有此理否?孔子似亦不直斥禱神為非理。此語應是問有代禱之事是否。如周公金滕,即代禱也,然未嘗先告武王,又命祝史使不敢言。今子路以此為請,故孔子問之。誄曰:誄一本作讄,當從之。讄,施於生者,累其功德以求福。誄,施於死者,哀其死,述行以謚之。禱爾於上下神祗:子路引此讄詞也。上下謂天地,神屬天,祗屬地。爾訓汝。禱爾於三字,即別人代禱之辭,故子路引此以答。丘之禱久矣:孔子謂我日常言行,無不如禱神求福,素行合於神明,故曰禱久矣,則無煩別人代禱。今按:子路之請禱,乃弟子對師一時迫切之至情,亦無可深非。今先以請於孔子,故孔子告之以無須禱之義。若孔子而同意子路之請,則為不安其死而諂媚於神以苟期須臾之生矣,孔子而為之哉?又按:孔子遇大事常言天,又常言命,獨於鬼神則少言。祭祀所以自盡我心,故曰:「吾不與祭如不祭。」知命則不待禱,故曰:「獲罪於天,無所禱也。」然此章固未明言鬼神之無有,亦不直斥禱神之非,學者其細闡之。白話試譯先生病得很重,子路請代先生禱告。先生說:「有此事嗎?」子路說:「有的。從前的讄文上說:禱告你於上下神祗!」先生說:「我自己已禱告得久了。」(三五)子曰:「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奢者常欲勝於人。孫字又作遜,不遜,不讓不順義。固,固陋義。務求於儉,事事不欲與人通往來,易陷於固陋。二者均失,但固陋病在己,不遜則陵人。孔子重仁道,故謂不遜之失更大。白話試譯先生說:「奢了便不遜讓,儉了便固陋,但與其不遜讓,還是寧固陋。」(三六)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坦,平也。蕩蕩,寬廣貌。君子樂天知命,俯仰無愧,其心坦然,蕩蕩寬大。戚戚,蹙縮貌,亦憂懼義。小人心有私,又多欲,馳競於榮利,耿耿於得喪,故常若有壓迫,多憂懼。本章分別君子小人,單指其心地與氣貌言。讀者常以此反省,可以進德。白話試譯先生說:「君子的(心胸氣貌)常是平坦寬大,小人的(心胸氣貌)常是迫促憂戚。」(三七)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溫,和順義。厲,嚴肅貌。厲近有威,溫近不猛。恭常易近於不安。孔子修中和之德,即在氣貌之間,而可以窺其心地修養之所至。學者當內外交修,即從外面氣貌上,亦可驗自己之心德。白話試譯先生極溫和,而嚴厲。極有威,但不猛。極恭敬,但安舒。泰伯篇第八(一)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泰伯:周太王之長子。次仲雍,季歷。季歷生子昌,有聖德,太王意欲立之。太王疾,泰伯避適吳,仲雍從之逃亡。季歷立為君,傳子昌,是謂文王。至德:德之至極之稱。三以天下讓:或說:泰伯乃讓國,其後文王、武王卒以得天下,故稱之為讓天下。或說:時殷道漸衰,泰伯從父意讓季歷及其子昌,若天下亂,必能匡救,是其心為天下讓。三讓,一說:泰伯避之吳,一讓。太王沒,不返奔喪,二讓。免喪後,遂斷髮文身,終身不返,三讓。一說:季歷、文、武三人相傳而終有天下,皆泰伯所讓。今按:泰伯之讓,當如《史記》,知其父有立昌之心故讓。孔子以泰伯之德亦可以有天下,故曰以天下讓,非泰伯自謂以天下讓。三讓當如第二說。民無得而稱:泰伯之讓,無跡可見。相傳其適吳,乃以採藥為名,後乃斷髮文身卒不歸,心在讓而無讓事,故無得而稱之。本章孔子極稱讓德,又極重無名可稱之隱德,讓德亦是一種仁德,至於無名可稱,故稱之曰至德。白話試譯先生說:「泰伯可稱為至德了。他三次讓了天下,但人民拿不到實跡來稱道他。」(二)子曰:「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蒽。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勞、葸、亂、絞:勞,勞擾不安義。葸,畏懼。亂,犯上。絞,急切。恭慎勇直皆美行,然無禮以為之節文,則僅見其失。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此君子指在上者。篤,厚義。興,起義。在上者厚於其親,民聞其風,亦將興於仁。或說:君子以下當別為一章,惟為誰何人之言則失之。或說:當出曾子,因與慎終追遠民德歸厚之說相近。然無確據,今不從。故舊不遺,則民不偷:遺,忘棄。偷,薄義。在上者不忘棄其故舊,則民德自歸於厚。白話試譯先生說:「恭而沒有禮,便會勞擾不安。慎而沒有禮,便會畏怯多懼。勇而沒有禮,便會犯上作亂。直而沒有禮,便會急切刺人。在上位若能厚其親屬,民眾便會興起於仁了。在上位的若能不遺棄與他有故舊之人,民眾便會不偷薄了。」(三)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有疾:疾,重病。啟予足,啟予手:啟字有兩解。一說:開義。曾子使弟子開衾視其手足。一說:啟,同瞥視。使弟子視其手足。當從後解。詩云:《詩·小曼》之篇。戰戰兢兢:戰戰,恐懼貌。兢兢,戒謹貌。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臨淵恐墜,履冰恐陷。吾知免夫:一說:引《大戴禮》曾子大孝篇,樂正子春引曾子曰:「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可謂孝矣。」《孝經》云:「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將死知免,免即全而歸之。或說:免謂免於刑戮,毀傷亦指刑言,古者墨、劓、剕、宮,皆肉刑。孔子曰:「君子懷刑。」其稱南容,曰:「邦無道,免於刑戮。」曾子此章,亦此義。樂正子春下堂傷足之所言,則失其初旨而近迂。今從後說。今按:《論語》言「殺身成仁」,《孟子》言「捨生取義」,曾子臨終則曰「吾知免夫」,雖義各有當,而曾子此章,似乎氣象未宏。然子思師於曾子,孟子師於子思之門人,一脈相傳,孟子氣象固極宏大。論學術傳統,當通其先後而論之。謂曾子獨得孔門之傳固非,謂曾子不傳孔子之學,亦何嘗是。學者貴能大其心以通求古人學術之大體,以過偏過苛之論評騭古人,又焉所得。白話試譯曾子得了重病,召他的門弟子說:「看看我的手和足吧!≤詩經≥上說:『小心呀!小心呀!像臨深潭邊,像蹈薄冰上。』自今而後,我知道能免了。小子呀!」(四)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曾子言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孟敬子問之:孟敬子,魯大夫仲孫捷。問者,問其病。曾子言曰:此處何以不徑作曾子曰,而作曾子言曰?或說:一人自言曰言,兩人相對答曰語。此處乃曾子自言。然《論語》凡一人自言,不必都加言字,亦不應孟敬子來問病,而曾子一人自言,不照顧問病者。又一說:曾子不言己病,獨告以君子修身之道,記者鄭重曾子此番臨終善言,故特加一言字,而曾子病之不起,亦見於言外。兩義相較,後說似勝。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此兩語相連,可有兩解。一曰:鳥畏死,故鳴哀。人窮反本,故言善。死到臨頭,更何惡意,故其說多善,此曾子之謙辭,亦欲敬子之信而識之。又一說:鳥獸將死,不遑擇音,故只吐哀聲。人之將死,若更不思有令終之言,而亦哀懼而已,則何以別於禽獸?後說曲深,不如前解平直,今從前解。君子所貴乎道者三:此君子以位言。動容貌。斯遠暴慢矣:動容貌,今只言動容。一說:人能動容對人,人亦不以暴慢對之。又一說:能常注意動容貌,己身可遠離於暴慢。暴,急躁。慢,怠放。今從後說。正顏色,斯近信矣:正顏色,今只言正色。一說:人能正色對人,則易啟人信。或說:人不敢欺。又一說:能常注意正顏色,己身可以日近於忠信。今從後說。出辭氣,斯遠鄙倍矣:辭,指言語。氣,指音聲。出者,吐辭出音之爽朗明確。倍,同背,違悖義。一說:人不敢以鄙陋背理之言陳其前。又一說:己身可遠於鄙倍。今從後說。籩豆之事,則有司存:籩豆,禮器。籩,竹為之。豆,木為之。有司,管事者。曾子意,此等皆有管理專司,卿大夫不煩自己操心。存,在義。或說:孟敬子為人,舉動任情,出言鄙倍,且察察為明,近於苛細,曾子因以此告。此說近推測。曾子為學,蓋主謹於外而完其內。孟子乃主由中以達外。要之,學脈相承,所謂一是皆以修身為本。《中庸》言:「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發而皆中節之謂和。」容貌顏色辭氣,喜怒哀樂之所由表達。鄙之與雅,倍之與順,正之與邪,信之與偽,暴之與和,慢之與庄,即中節不中節之分。後人皆喜讀《孟子》《中庸》,若其言之闊大而高深。然曾子此章,有據有守,工夫平實,病危臨革而猶云云,可見其平日修養之誠且固。言修身者,於此不當忽。白話試譯曾子得了重病,孟敬子來問病。曾子道:「鳥將死,鳴聲悲。人將死,說話也多善言。君子所貴於道的有三事:能常注意動容貌,便可遠離暴慢。能常注意正顏色,便可日近於誠信。能常注意吐言出聲清整爽朗,便可遠離鄙倍了。至於那些籩豆之類的事,都有專責管理的人在那裡呀!」(五)曾子曰:「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嘗從事於斯矣。」犯而不校:犯者,人以非禮犯我。校,計較義。然人必先立乎無過之地,不得罪於人,人以非禮相加,方說是犯,始可言校。若先以非禮加人,人以非禮答我,此不為犯,亦無所謂不校矣。吾友:舊說:吾友指顏子。其心惟知義理之無窮,不見物我之有問,故能爾。孟子橫逆之來章可參讀。白話試譯曾子說:「自己才能高,去問才能低於他的人。自己知道多,去問比他知道少的人。有了像沒有,充實像空虛。別人無理犯我,我能不計較。以前我的朋友曾在這上面下過工夫了。」(六)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托六尺之孤:古人以七尺指成年。六尺,十五歲以下。託孤,謂受前君命輔幼主。寄百里之命:此是攝國政。百里,大國也。臨大節而不可奪:大節,國家安危,個人死生之大關節處。奪,強之放棄義。受人之託,守人之寄,一心以之,不可搖奪也。君子人也:此處君子有兩說:一,受託孤之責,己雖無欺之之心,卻被人欺。膺百里之寄,己雖無竊之之心,卻被人竊。亦是不勝任。君子必才德兼全,有德無才,不能為君子。此說固是。但後世如文天祥史可法,心儘力竭,繼之以死,而終於君亡國破。此乃時命,非不德,亦非無才,寧得不謂之君子?故知上句不可奪,在其志,而君子所重,亦更在其德。蓋才有窮時,惟德可以完整無缺。此非重德行而薄事功,實因德行在我,事功不盡在我。品評人物,不當以不盡在彼者歸罪於彼。白話試譯曾子說:「可以把六尺的孤兒託付他,可以把百里的政令寄放於他,臨到大關節處,搖奪不了他,這等人,可稱君子了吧!真可算得君子了!」(七)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弘毅:弘,弘大。毅,強毅。非弘大強毅之德,不足以擔重任,行遠道。仁以為己任:仁,人道。仁以為己任,即以人道自任。死而後已:一息尚存,此志不懈,而任務仍無完成之日,故曰死而後已。本章以前共五章,皆記曾子語。首記曾子臨終所示畢生戰兢危懼之心。次及病革所舉注意日常容貌顏色辭氣之微。再記稱述吾友之希賢而希聖。以能問於不能,是弘。大節不可奪,是毅。合此五章觀之,心彌小而德彌恢,行彌謹而守彌固。以臨深履薄為基,以仁為己任為量。曾子之學,大體如是。後兩章直似孟子氣象,於此可見學脈。白話試譯曾子說:「一個士,不可不弘大而強毅,因他擔負重而道路遠。把全人群的大道來做自己的擔負,不重嗎?這個擔子須到死才放下,不遠嗎?」(八)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興於詩:興,起義。詩本性情,其言易知,吟詠之間,抑揚反覆,感人易人。故學者之能起發其心志而不能自已者,每於詩得之。立於禮:禮以恭敬辭讓為本,而有節文度數之詳。學者之能卓然自立,不為事物所搖奪者,每於禮得之。成於樂:樂者,更唱迭和以為歌舞,學其俯仰疾徐周旋進退起迄之節,可以勞其筋骨,使不至怠惰廢弛。束其血脈,使不至猛厲僨起。而八音之節,可以養人之性情,而蕩滌其邪穢,消融其渣滓。學者之所以至於義精仁熟而和順於道德者,每於樂得之。是學之成。本章見孔子之重詩教,又重禮樂之化。後世詩學既不盡正,而禮樂淪喪,幾於無存,徒慕孑孔子教於語言文字間,於是孔學遂不免有若為乾枯,少活潑滋潤之功。此亦來學者所當深體而細玩之。白話試譯先生說:「興起在詩,卓立在禮,完成在樂。」(九)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上章言教化,本章言行政,而大義相通。《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中庸》曰:「百姓日用而不知。」皆與此章義相發。民性皆善,故可使由。民性不皆明,有智在中人以下者,故有不可使知者。若在上者每事於使民由之之前,必先家喻戶曉,日用力於語言文字,以務使之知,不惟無效,抑且離析其耳目,盪惑其心思,而天下從此多故。即論教化,詩與禮樂,仍在使由。由之而不知,自然而深入,終自可知。不由而使知,知終不真,而相率為欺偽。《易傳》云:「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亦為民之不可使知,而謀求其可由,乃有此變通神化之用。近人疑《論語》此章謂孔子主愚民便專制,此亦孔子所以有不可使知之嘅歟!白話試譯先生說:「在上者指導民眾,有時只可使民眾由我所指導而行,不可使民眾盡知我所指導之用意所在。」(一o)子曰:「好勇疾貧,亂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本章亦言治道。若其人好勇,又疾貧,則易生亂。疾,惡義。若對不仁之人,疾惡之過甚,使無所容,亦易生亂。《論語·先進篇》子路為政,可使民知勇,見勇為美德。孔子告冉有曰:「先富後教」,見貧必救治。又曰:「好仁而惡不仁」,見不仁誠當惡。惟主持治道,則須善體人情,導之以漸。一有偏激,世亂起而禍且遍及於君子善人,是不可不深察。白話試譯先生說:「若其民好勇,又惡貧,就易於興亂。若惡不仁之人太甚,也易於興亂。」(一一)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周公之才之美:周公旦多才,其才又甚美。驕且吝:吝,慳嗇義。驕者,恃才凌人,吝者私其才不以及人。非其才不美,乃德之不美。其餘不足觀:其餘,驕吝之所余,指其才言。用才者德,苟非其德,才失所用,則雖美不足觀。必如周公,其才足以平禍亂,興禮樂,由其不驕不吝,乃見其才之美。白話試譯先生說:「若有人能有像周公的才那樣美,只要他兼有著驕傲與吝嗇,餘下的那些才,也就不足觀的了。」(一二)子曰:「三年學,不至於谷,不易得也。」谷,祿也。當時士皆以學求仕,三年之期已久,而其向學之心不轉到谷祿上,為難能。白話試譯先生說:「學了三年,其心還能不到谷祿上去的人,是不易得的呀!」(一三)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篤信好學,守死善道:信,信此道。非篤信則不能好學。學,學此道,非好學亦不能篤信。能篤信,又能好學,然後能守之以至於死,始能善其道。善道者,求所以善明此道,善行此道。或說:守死於善與道之二者,今不從。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危國不可入,亂國不可居。不入危邦,則不被其亂。不居亂邦,則不及其禍。全身亦以善道。然君子身居其邦,義不可去,有見危而授命者,亦求善其道而已。此皆守死善道。蓋守死者,有可以死,可以不死之別。必知不入不居之幾,乃能盡守死善道之節。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見,猶現,猶今雲表現。君子或見或隱,皆所以求善其道。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有道而屈居貧賤,不能自表現,亦不能善道之徵。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邦無道而高居富貴,更是不能善道之徵矣。蓋世治而我身無可行之道,世亂而我心無可守之節,皆可恥之甚。合本章通體觀之,一切皆求所以善其道而已。可以富貴,可以貧賤,可以死,可以不死,其間皆須學。而非信之篤,則亦鮮有能盡乎其善者。白話試譯先生說:「該篤信,又該好學,堅執固守以至於死,以求善其道。危邦便不入。亂邦便不居。天下有道,該能有表現。天下無道,該能隱藏不出。若在有道之邦,仍是貧賤不能上進,這是可恥的。若在無道之邦,仍是富貴不能退,也是可恥的。」(一四)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本章與上章相發明。不在其位,不謀其位之政。然謀政,僅求所以明道之一端。貧賤富貴,隱顯出處,際遇有異,其當明道善道則一。不謀其政,豈無意於善道之謂?白話試譯先生說:「不在此職位上,即不謀此職位上的事。」(一五)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師摯之始,關雎之亂:師摯,魯樂師,名摯。關雎,《國風·周南》之首篇。始者,樂之始。亂者,樂之終。古樂有歌有笙,有間有合,為一成。始於升歌,以瑟配之。如燕禮及大射禮,皆由太師升歌。摯為太師,是以雲師摯之始。升歌三終,繼以笙入,在堂下,以磬配之,亦 三終,然後有間歌。先笙後歌,歌笙相禪,故曰間,亦三終。最後乃合樂。堂上下歌瑟及笙並作,亦三終。《周南·關雎》以下六篇,乃合樂 所用,故曰關雎之亂。升歌言人,合樂言詩,互相備足之。洋洋乎盈耳哉:此孔子讚歎之辭。自始至終,條理秩然,聲樂美盛。或以洋洋盈耳專指關雎合樂,或以關雎之亂專指關雎之卒章, 恐皆未是。《史記》云:「孔子自衛反魯而正樂」,當時必是師摯在官,共成其事。其後師摯適齊,魯樂又衰。此章或是師摯在魯時,孔子嘆美其正樂後之美盛。或師摯適齊之後,追憶往時之盛而嘆美之。不可確定矣。白話試譯先生說:「由於太師摯之升歌開始,迄於關雎之合樂終結,洋洋乎樂聲美盛,滿在我的耳中呀。」(一六)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願,倥倥而不信,吾不知之矣。」狂而不直:狂者多爽直,狂是其病,爽直是其可取。凡人德性未醇,有其病,但同時亦有其可取。今則徒有病而更無可取,則其天性之美已喪,而徒成其惡,此所謂小人之下達。侗而不願:侗,無知義。無知者多謹願,今則既無知,又不謹願。倥倥而不信:倥倥,愚愨義。愚愨者多可信,今則愚愨而又不可信。吾不知之矣:此為深絕之之辭。人之氣質不齊,有美常兼有病,而有病亦兼有美。學問之功,貴能增其美而釋其病,以期為一完人。一任乎天,則瑕瑜終不相掩。然苟具天真,終可以常情測之。今則僅見其病,不見其美,此非天之生人乃爾,蓋習乎下流而天真已失。此等人不惟無可培育,抑亦不可測知,此孔子所以深絕之。白話試譯先生說:「粗狂而不爽直,顢頇而不忠厚,愚愨而不可信靠,這樣的人我真不曉得他了。」(一七)子曰:「學如不及,猶恐失之。」學問無窮,汲汲終日,猶恐不逮。或說:如不及,未得欲得也。恐失之,既得又恐失也。上句屬溫故,下句屬知新。穿鑿曲說,失平易而警策之意。今不取。白話試譯先生說:「求學如像來不及般,還是怕失去了。」(一八)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巍巍:高大貌。不與:此有三說:一:舜禹有天下,任賢使能,不親預其事,所謂無為而治也。一:舜禹之有天下,非求而得之,堯禪舜,舜禪禹,皆若不預己事然。一:舜禹有天下,而處之泰然,其心邈然若無預也。三說皆可通。然任賢使能,非無預也。讀下章「禹吾無間然」,知其非無為。第二說,魏晉人主之,因魏晉皆托禪讓得國。然舜禹之為大,不在其不求有天下而終有之。既有之矣,豈遂無復可稱?故知此說於理未足。第三說,與孟子「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相似,然此亦不足以盡舜禹之大。宋儒又謂「堯舜事業,只如一點浮雲過目」。此謂堯舜不以成功自滿則可,謂堯舜不以事業經心則不可。蓋舜禹之未有天下,固非有心求之。及其有天下,任賢使能,亦非私天下於一己。其有成功,又若無預於己然。此其所以為大也。白話試譯先生說:「這是多麼偉大呀!像舜禹般,有此天下,像不預己事般。」(一九)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唯堯則之:則,準則義。堯之德可與天准。或曰:則,法則義,言堯取法於天。今取前解。蕩蕩乎:空廣貌。民無能名:名,指言語稱說。無能名,即無可指說。煥乎其有文章:煥,光明貌。文章,禮樂法度之稱。本章孔子深嘆堯之為君,其德可與天相准。乃使民無能名,徒見其有成功,有文章,猶天之四時行,百物生,而天無可稱也。白話試譯先生說:「偉大呀!像堯的為君呀!高大呀!只有天能那麼高大,只有堯可與天相似,同一準則了。廣大呀!民眾沒有什麼可以指別稱說於他的了。高大呀!那時的成功呀!光明呀!那時的一切文章呀!」(二o)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於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舜有臣五人:此起首兩語亦孔子之言,記者移孔子曰三字於武王曰之後,此處遂不加子曰字。有亂臣十人:舊文或無臣字,作有亂十人。亂,治義,謂有助之治者十人。才難,不其然乎:才難,人才難得。古有此語,孔子引之,謂其信然。唐虞之際,於斯為盛:此兩語有四說:一唐虞之際比周初為尤盛。一唐虞之際不如周初。一唐虞之際與此周初為盛。於,解作與。一際,邊際義,即以後以下義,謂自唐虞以下,周初為盛。今按:唐虞與周初不相際。本章言才難,不在比優劣。惟第三說得之。蓋謂唐虞之際,人才嘗盛,於斯復盛,以一盛字兼統二代,於字似不須改解作與字。有婦人焉:十人中有一婦人,或說乃文母太姒,或說武王妻邑姜。當以指邑姜為是。九人而已:婦女不正式參加朝廷。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或說此下當另為一章,上文言才難,與此下不涉。又此語亦孔子以前所有,孔子引之,下面自加稱嘆。若另為一章,則此下應別加孔子曰三字。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若三分天下以下另為一章,此至德顯稱文王。若連上為一章,則於論武王下獨稱文王之德,言外若於武王有不滿。或又曰:周之德,當兼文武言,武王其先亦未嘗不服事殷,惟紂為獨夫,不得不討。此說牽強。分兩章說之則無病。白話試譯舜有賢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說:「我有相輔為治的十人。」先生說:「古人說人才難得,不真對嗎?唐虞之際下及周初算是盛了,但其中還有一婦人,則只九人而已。」先生又說:「把天下三分,周朝有了兩分,但仍還服事殷朝,周朝那時的德,真可稱是至德了!」(二一)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儘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無間然:間,罅隙義,即非難義。無間,謂無罅隙可非議。菲飲食:菲,薄義。自奉薄,而祭祀鬼神極豐盛,蓋以為民祈福。黻冕:冕,冠也。大夫以上冠皆通稱冕。黻,黼黻之黻,是冕服之衣。黻冕皆祭服。溝洫:田間水道。禹時有洪水之災,人民下巢上窟,不得平土而居之,禹儘力溝洫,使人人得安宅。本章孔子深贊禹之薄於自奉而儘力於民事,亦有天下而不與之一端。事生以飲食為先,衣服次之,宮室又次之。奉鬼神在盡己心,故曰致孝。祭服備其章采,故曰致美。溝洫人功所為,故曰儘力。白話試譯先生說:「禹,我對他是無話可批評的了。他自己飲食菲薄而盡心孝敬鬼神。自己衣服惡劣,而講究祭服之美。自己宮室卑陋,而儘力修治溝洫水道。我對他真是無話可批評的了。」子罕篇第九(一)子罕言利,與命,與仁。利者,人所欲,啟爭端,群道之壞每由此,故孔子罕言之。罕,稀少義。蓋群道終不可不言利,而言利之風不可長,故少言之。與,贊與義。孔子所贊與者,命與仁。命,在外所不可知,在我所必當然。命原於天,仁本於心。人能知命依仁,則群道自無不利。或說:利與命與仁,皆孔子所少言,此決不然。《論語》言仁最多,言命亦不少,並皆鄭重言之,烏得謂少?或說:孔子少言利,必與命與仁並言之,然《論語》中不見其例,非本章正解。白話試譯先生平日少言利,只贊同命與仁。(二)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達巷黨人:或疑達是巷名,則不應復稱黨。因說巷黨連讀,達是此巷黨之名。或說達巷是此黨名。或說此達巷黨人即項橐也。項橐又稱大項橐,大項即達巷之轉音,橐是其名,達巷則以地為氏。其人聰慧不壽如顏回,故古人常以顏項並稱,惟項橐未及孔子之門。觀此章,其贊孔子之辭,知其非一尋常之黨人矣。博學而無所成名:言其不可以一藝稱美之。孔子博學,而融會成體,如八音和為一樂,不得仍以八音之一名之。吾何執:執,專執也。孔子聞黨人之稱美,自謙我將何執,射與御,皆屬一藝,而御較卑。古人常為尊長御車,其職若為人下。又以較射擇士,擅射則為人上。故孔子謙言若我能專執一藝而成名,則宜於執御也。白話試譯達巷的黨人說:「偉大呀孔子!他博學無所不能,乃至沒有一項可給他成名了。」先生聽了,對門弟子說:「我究竟該專執哪一項呢?還是專執御,抑專執射呢?我想還是專執御吧!」(三)子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眾,吾從下。」麻冕:古制績麻為冕,其工細,故貴。純:黑絲。以黑絲為冕,較用麻為儉。拜下:一說古制,臣與君行禮,皆在堂下再拜稽首,君辭之,又升而再拜稽首於堂上。後漸驕泰,即在堂上拜,不先拜於堂下。又一說,拜君必在堂下,《左傳》周襄王賜齊侯胙,桓公下拜登受,秦穆公享晉公子重耳,公子降拜稽首,皆其證。《儀禮》始有升而成拜之文,即孔子所譏之拜乎上。蓋《儀禮》之書尚在孔子後,不可據以說《論語》此章之古禮。本章見禮俗隨世而變,有可從,有不可從。孔子好古敏求,重在求其義,非一意遵古違今。此雖舉其一端,然教儉戒驕,其意深微矣。白話試譯先生說:「麻冕是古禮,現在改用黑絲作冕,比麻冕節省了,我從眾,也用黑絲冕。臣對君在堂下拜,這是古禮,現在都在堂上拜,我覺得這樣似太驕了,雖違逆於眾,我還是在堂下拜。」(四)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絕四:絕,無之盡。毋,即無字,古通用。下文四毋字非禁止辭。孔子絕不有此四者,非在心求禁絕。毋意:意,讀如億,億測義。事未至,而妄為億測。或解是私意,今不從。毋必:此必字有兩解。一、固必義。如言必信,行必果,事之已往,必望其常此而不改。一,期必義。事之未來,必望其如此而無誤。兩說均通。如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即毋必。毋固:固,執滯不化義。出處語默,惟義所在,無可無不可,即毋固。或說固當讀為故,所謂彼一時,此一時,不泥其故。兩義互通,今仍作固執解。毋我:我,如我私我慢之我。或說:孔子常曰「何有於我哉」,「則我豈敢」,此即無我。又說:孔子述而不作,處群而不自異,惟道是從,皆無我。兩說亦可互通。聖人自謙者我,自負者道,故心知有道,不存有我。本章乃孔子弟子記孔子平日處事立行之態度,而能直探其心以為說,非其知足以知聖人,而又經長期之詳審而默識者,不易知。白話試譯先生平日絕無四種心。一無億測心,二無期必心,三無固執心,四無自我心。(五)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畏於匡:匡,邑名。相傳陽虎嘗暴匡人,孔子弟子顏剋與虎俱。後剋為孔子御至匡,匡人識之。又孔子貌與虎相似,乃圍孔子,拘之五日,欲殺之。古謂私鬥為畏,匡人之拘孔子,亦社會之私鬥,非政府之公討。或說畏懼有戒心,非是,今不從。文不在茲乎:文指禮樂制度,人群大道所寄。孔子深通周初文武周公相傳之禮樂制度,是即道在己身。或說:孔子周遊,以典籍自隨,文指詩書典冊。今不從。後死者:孔子自指。若天意欲喪斯文,不使復存於世,即不使我知之。斯文即道,與於斯文,即使己得此道。匡人其如予何:今我既得此道,知天意未欲喪斯文,則匡人亦無奈我何。孔子臨危,每發信天知命之言。蓋孔子自信極深,認為己之道,即天所欲行於世之道。自謙又甚篤,認為己之得明於此道,非由己之知力,乃天意使之明。此乃孔子內心誠感其如此,所謂信道篤而自知明,非於危難之際所能偽為。白話試譯先生在匡地被拘,他說:「文王既死,道不就在此嗎?若天意欲喪斯道,不會使後死者亦得知此道。若天意不欲喪斯道,匡人能把我怎樣呀?」(六)大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太宰:官名。舊注有吳、陳、魯、宋四國之說。或以《左傳》說苑證此太宰乃吳之太宰x(喜+否),或即是。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聖字古人所指甚泛,自孔子後,儒家始尊聖人為德之最高者。太宰此問,蓋以多能為聖。或說:疑孔子聖人,何其多能於小藝,與下文不相應,今不從。天縱之將聖:縱,不加限量義。將,大義。將聖,猶言大聖。言天意縱使之成為大聖。又多能也:太宰之問,即以多能為聖。子貢之答,孔子既是大聖,又多能,皆天縱使然,則多能之非即是聖,其意亦顯。多能鄙事:孔子自謙,謂因少時賤,必執事為生,而所能又皆鄙事,非因己之聖而無所不能。君子多乎哉:孔子既自承多能,又說君子不必多能。然亦非謂多能即非君子。此處不言聖人,而改言君子,固亦孔子之謙,不欲以聖自居。然謂君子不必多能,其所指示則更深切矣。或說此章云:聰明人詩文字畫諸事皆能,但有不能為人者,此言亦可作深長思。牢曰:牢,孔子弟子。《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無其人,當是偶闕。或說即子琴張。今按:《論語》編者,於孔子弟子必稱字而不名,然稱字亦必加子字,其有同字者,則配氏以別之。以牢為琴張之名,亦無據。然此處牢字必是名,一部《論語》,惟此及《憲問》章單稱名,或此兩章是此二人所記,故自書名,編者仍其舊而未改。或遂謂上論成於琴張,下論成於原思,則失之。牢日以下或另分章,今不從。子云:雲與曰同義。牢引孔子語。或說孔子為本章語時,牢在旁舉所聞,與孔子語相發。一說門弟子記孔子語,因並及牢平日所述,用相印證。吾不試。故藝:試,用義。孔子言,我不大用於世,故能多習於藝。白話試譯太宰問子貢道:「你們的先生是聖人了吧?為何這樣多能呀?」子貢說:「固是天意縱使他成為一大聖,又縱使他這樣多能呀。」先生聽到了說:「太宰真知道我嗎?我只因年輕時貧賤,故多能些鄙事。君子要多能嗎?不多的呀!」牢說:「先生曾說,因我沒有被大用,所以學得許多藝。」(七)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空空如也:或說:孔子自言無知。或說:此指鄙夫來問者,言此鄙夫心中空空。就文理,後說為是。或說:空空,即倥倥,誠愨貌。鄙夫來問,必有所疑,有所疑,即非空空。然此鄙夫心中只有疑,並無知,則仍是空空,兩義可兼說。我叩其兩端而竭焉:叩,如叩門,使門內人聞聲開門。又如叩鐘使自鳴。孔子轉叩問此鄙夫,使其心自知開悟。兩端者,凡事必有兩端,孔子就此鄙夫所疑之事之兩端叩而問之。竭,盡義。於此兩端,窮竭叩問,使鄙夫來問者,對其本所懷疑之事之兩端均有開悟,則所疑全體皆獲通曉,更無可疑。然此非孔子先自存有一番知識,專待此鄙夫之問。孔子僅就其所疑而叩之,使自開悟,故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正為此鄙夫心倥倥如,誠愨有疑,又自承無知,故能循孔子之叩而逐步自有所開悟。若使此鄙夫胸有成見,不誠不愨,別懷他腸而來問難,則孔子雖善叩,此鄙夫必抱持己見,深閉固拒,不能有所開悟矣。故孔子雖善教,此鄙夫亦善學。孔子之善教,正因其自認無知。此鄙夫之善學,亦正因其心空空誠愨求問。蓋問者心虛,而答者亦心虛,敬使答者能轉居於叩問之地位,而問者轉居於開悟對答之地位。而此所疑之事,乃躍然明顯,不明顯於孔子之口,乃明顯於此鄙夫來問者之心頭。此章亦孔子循循善誘之一例。本章言學問求知,必心虛始能有得,此其一。學問有所得,必由其心自有開悟,此其二。學日進,心日虛,得一知,必知更多為我所不知者。孔子曰:「我有知乎哉?無知也。」此非謙辭,正乃聖人心虛德盛之徵,此其三。學者當取與知之為知之章合參。白話試譯先生說:「我有知嗎?我實是無知呀!有鄙夫來問於我,他心空空,一無所知,只誠愨地來問,我亦只就他所問,從他所疑的兩端反過來叩問他,一步步問到窮竭處,就是了。」(八)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鳳鳥不至,河不出圖:鳳鳥至,河出圖,古人謂乃聖人受命而王之兆。《尚書·顧命》篇有河圖,與大玉夷玉天球並列東序,則河圖亦當是玉石之類,自然成文,而獲得於河中者。河指黃河。吾已矣夫:或曰:孔子傷時無明王,故己不見用。或曰:孔子自傷不得王天下,故無此瑞應,則世無太平之象,而孔子所欲行之道,其前途亦不卜可知矣。今按:本書著重在第三句,不在第一第二句。孔子乃嘆無此世運,非必信有河圖風鳥之瑞。讀者當取乘桴浮海無所取材章同參齊玩。白話試譯先生說:「鳳鳥不來,河中不再出圖,大概我是完了吧!」(九)子見齊衰者,冕衣裳者,與瞽者,見之,雖少必作,過之,必趨。齊衰:衰,同縗,喪服也。齊,縫緝義。緝邊者曰齊衰,以熟麻布為之。不緝邊曰斬衰,以至粗生麻布為之。齊衰服輕,斬衰服重,言齊衰可兼斬衰,言斬衰則不兼齊衰也。冕衣裳:一說:冕,冠也。衣上服,裳下服。冕而衣裳,貴者之盛服。見之必作必趨,以尊在位。一說:冕,《魯論》作娩,亦喪服,而較齊衰為輕。喪禮,去冠括髮,以布廣一寸,從項中而前,交於額上,又卻向後,繞於髻,是謂娩。言繞衣裳,則此衣裳亦喪服。此章言孔子哀有喪而敬之。下及瞽者,亦所哀。今從後說。瞽者:無目之人。或曰:瞽者瞽師。今按:承上文喪服者,則以其瞽。不以其為師。今不從。見之:此見字是人來見而孔子見之,上見字是孔子見其人。上見字又兼指此見之與下過之言。或以子見齊衰者為句,冕衣裳者與瞽者見之為句,如此分句,則下文過之必趨四字應移冕衣裳者之前始是,今不取。雖少必作:作,起義。其人來見,雖年少,孔子必自坐而起。過之必趨:過之,謂孔子行過其人之前。趨,猶疾行。古人以疾行示敬。昔宋儒謝良佐,嘗舉此章,及《師冕》章,而曰:「聖人之道,無微顯,無內外,由洒掃應對而上達天道,本末一以貫之。一部《論語》只如此看。」今按:本章又見《鄉黨》篇。聖人心德之盛,愈近愈實,愈細愈密,隨時隨地而流露,有不期然而然者。此誠學者所宜留意。白話試譯先生見到服齊衰喪服的,以及輕喪去冠括髮的,以及瞽者無目的,他們若來見先生,先生必從坐席上起身,雖是年輕人亦一樣。若先生在這些人身旁走過,則必改步疾行。(一o)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喟然:嘆息聲。仰之彌高,鑽之彌堅:仰彌高,不可及。鑽彌堅,不可入。之字指孔子之道,亦指孔子其人,此乃顏淵日常心所嚮往而欲至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在前在後,喻恍惚不可捉摸。循循然善誘人:循循,有次序貌。誘,引進義。孔子之教,依學者之所已至而循序誘進之。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此孔門教法最大綱領,顏子舉此以言孔子之教,可謂切當深透之至。文,猶孔子門四科之言文學。禮,指人生實踐。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顏子因孔子之循循善誘,而欲罷不能,但已竭己才,仍見前面如有所立卓爾者。此卓爾,亦指孔子之道,乃及孔子之人格氣象。卓爾,峻絕義。所謂高山仰止望見之而力不能至。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末,無也。顏子言,悅之深而力已盡,雖欲再進,而已無路可由,亦所謂猶天之不可階而升。本章記顏子讚歎孔子之道之高且深,而顏子之好學,所以得為孔門最高弟子,亦於此見矣。惟孔子之道,雖極高深,若為不可幾及,亦不過在人性情之間,動容之際,飲食起居交接應酬之務,君臣父子夫婦兄弟之常,出處去就辭受取捨,以至政事之設施,禮樂文章之講貫。細讀《論語》,孔子之道,盡在其中,所謂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非舍具體可見之外,別有一種不可測想推論之道,使人無從窺尋。學者熟讀《論語》,可見孔子之道,實平易而近人。而細玩此章,可知即在此平易近人之中,而自有其高深不可及處。雖以顏子之賢,而猶有此嘆。今欲追尋孔子之道,亦惟於博文約禮,欲罷不能中,逐步向前,庶幾達於顏子所嘆欲從末由之一境,則已面對孔子之道之極高峻絕處。若舍其平實,而索之冥漠,不務於博文約禮,而別作仰鑽,則未為善讀此章。白話試譯顏淵喟然嘆道:「我仰望它,愈望愈高。我鑽研它,愈鑽愈堅。一忽兒看它在前面,一忽兒又像在後面。先生循著次第,一步步地誘導我,他是如何般的善教呀!他以文章開博我,以禮行節約我,使我欲罷不能。但我才知已盡,像見它在前面矗立著,高峻卓絕,我想再向前追從,但感到無路可由了。」(一一)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於道路乎?」疾病:疾甚日病。使門人為臣:為孔子家臣也。大夫之喪,由家臣治其禮。為家臣者,蓋謂制喪服及一切治喪之具之準備。門人,即諸弟子。病間:病少輕減。久矣哉!由之行詐也:孔子病時不知,輕減後始知。責子路行詐道,謂其不自今日始,蓋子路咎在不知,其所不知則非自今日始。子路無宿諾,憑其片言而可以折獄,豈有久矣行詐之事?故知行詐專指此事言。久矣哉,指此行詐之所由來。無臣而為有臣:孔子嘗為大夫,有家臣。今已去位,若病不起,不得仍以大夫禮葬。子路使門人為家臣,故曰無臣而作為有臣,將誰欺?欺天,則正見其無人可欺。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無寧,寧義。孔子謂我與其有家臣治喪,豈不更願由門弟子治此喪事?大夫喪有定禮,門弟子之喪其師,則無禮可據。孔子日常好言禮,相傳孺悲學禮於孔子而士喪禮於是乎書,其事當在此章之後,則孔子此番病時,尚亦無士喪禮可循。且《左傳》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其間別無士之一級。在大夫與庶人之間有士,禮之及於士,其事皆由孔門設教始。今孔子若病而卒,在當時實亦無禮可循,無喪可治。子路心尊孔子,謂不宜臨喪無禮,乃欲以大夫禮治孔子之喪,而不知其不可。其後孔子死,諸弟子心喪三年,此為無禮起禮,其事備載於《史記》。而孔子此處之所以告子路,則尤有深意。孔子之道之尊,在其有門人弟子,豈在其能有家臣?孔子心之所重,亦重在其有諸弟子,豈重在其能有家臣?子路泥禮未達,使諸弟子作為孔子之家臣,欲以大夫禮喪孔子,即諸弟子殆亦與子路同此見解。今經孔子發此一問,正好使子路及諸弟子共作深長之思。讀此章者,當悟孔子當時言禮之真實分際所在,又當知孔子言禮,與其言仁言道所分別處。至於孔子之可尊,其所以為百世之聖者,在其創師道,不在其曾為大夫。此在今日,人盡知之。然在當時,即孔子弟子,或所不知。然孔子亦不欲明白以此自尊,而此一問,則已深切道出此意。此章雖具體敘述一事,而涵蘊義深,讀者其細思之。大葬:謂以君臣禮葬。死於道路:謂棄於道路,無人葬之。或說:此章乃孔子將返魯,於道中適得病,故有死於道路之語。然孔子此問,其於無禮起禮之義,啟發深切,不可不知。今按:孔子有言:「人而不仁,如禮何?」此章子路使諸弟子為孔子家臣,亦其平日尊親其師之意,其心有仁,而終未達一間,則若不為仁而為詐。是亦所謂如禮何之一例。學者遇此等處,最當深究。白話試譯先生病得很重,子路派使先生門人作為先生的家臣,來預備喪事。先生病減了。說:「很久了呀,由的行此詐道呀!我沒有家臣,裝作有家臣,這將騙誰呢?難道要騙天嗎?而且我與其死在家臣們手裡,還不是寧願死在你們學生們的手裡嗎?我縱使不得用君卿大夫們的葬禮,難道我就死在道路上,沒人來葬我嗎?」(一二)子貢曰:「有美玉於斯,韞醫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韞醫而藏諸:韞即藏義。醫,即匱,謂藏之匱中。諸,問辭,猶言之乎。求善賈而沽諸:沽,賣義。賈同價,善價,猶雲高價。或說:猶言良賈。惟下文言待賈,顯謂待善價,當從前說。本章子貢以孔子懷道不仕,故設此問。孔子重言沽之,則無不仕之心可知。蓋孔子與子貢之分別,在求字與待字上。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若有求無待,則將炫之,與藏之相異。白話試譯子貢說:「若有一塊美玉在這裡,還是裝在匣中藏起呢?還是求一個高價出賣呢?」先生說:「賣呀!賣呀!我只在這裡等待出價的。」(一三)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九夷:東方之群夷。子欲居之,亦乘桴浮海之意。陋:文化閉塞。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若有外來君子居其地,即證其地非閉塞。孔子此答,亦與浮海章無所取材語風趣略同。若必謂孔子抱化夷為夏之志,則反失之。白話試譯先生想居住到九夷去。有人說:「九夷閉塞,怎住下呀?」先生說:「有外面君子去住,那還稱什麼閉塞呢?」(一四)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樂正:此有兩解:一是正其樂章,一是正其樂音。兩義可兼采。雅頌各得其所:詩篇之分雅頌以體制,樂之分雅頌則以音律。正其樂章,如鹿鳴奏於鄉飲酒、鄉射、燕禮。清廟奏於祀文王、大嘗禘、天子養老、兩君相見之類。正其樂音,正其音律之錯亂。白話試譯先生說:「我自衛返到魯國,始把樂釐正了。雅與頌各自獲得了它們原來應有的處所。」(一五)子曰:「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喪事不敢不勉,不為酒困,何有於我哉?」言此數事,於我無難。或說:孔子幼孤,其兄亦早亡,此章未必在早年,則不專為己發。要之是日常庸行,所指愈卑,用意愈切,固人人當以反省。白話試譯先生說:「出外奉事公卿,入門奉事父兄,有喪事不敢不勉盡我力,不要被酒困擾』了,這些對我有何困難呀?」(一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逝,往義。舍同捨。或訓止,然晝夜不止,不當言不止晝夜。不舍晝夜者,猶言晝夜皆然。年逝不停,如川流之長往。或說:本篇多有孔子晚年語,如鳳鳥章,美玉章,九夷章,及此章,身不用,道不行,歲月如流,遲暮傷逝,蓋傷道也。或說:自本章以下,多勉人進學之辭。此兩說皆得之。宋儒以道體之說釋此章,亦一解。白話試譯先生在川水之上,說:「去的就像這樣呀!它不舍晝夜地向前。」(一七)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本章嘆時人之薄於德而厚於色。或說:好色出於誠,人之好德,每不如好色之誠。又說:《史記》:「孔子居衛,靈公與夫人同車,使孔子為次乘,招搖市過之」,故有此言。今按:孔子此章所嘆,古固如此,今亦同然,何必專於衛靈公而發。讀《論語》,貴親從人生實事上體會,不貴多於其他書籍牽說。白話試譯先生說:「我沒有見過好德能像好色般的人呀。」(一八)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簣,土籠。本章言學者當自強不息,則積久而終成。若半途而廢,則前功盡棄。其止其進,皆在我,不在人。白話試譯先生說:「譬如堆一山,只一簣未成,停止了,這是我自己停止了的呀。譬如在平地,僅堆著一簀土,繼續向前堆,這也是我自己在向前堆的呀。」(一九)子曰:「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惰,懈怠義。本章承上章。然讀者易於重視不惰二字,而忽了語之二字。蓋答問多因其所疑,語則教其所未至。聞所語而不得於心,故惰。獨顏子於孔子之言,觸類旁通,心解力行,自然不懈。此見顏子之高。白話試譯先生說:「和他講說了不怠懈的,只是顏回了吧!」(二o)子謂顏回,曰:「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子謂顏回句斷,下曰字自為一句。本章乃顏淵既死而孔子惜之之辭。進止二字與上為山章同義。白話試譯先生說到顏淵,嘆道:「可惜呀!我只見他向前,沒見他停下呀!」(二一)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谷始生曰苗,成穗為秀,成谷曰實。或說本章承上章,惜顏子。或說起下章,勵學者。玩本章辭氣,慨嘆警惕,兼而有之。顏淵不幸短命,故有志者尤當學如不及。白話試譯先生說:「發了苗,沒有結成穗的有了吧!結了穗,沒有長成谷的有了吧!」(二二)子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後生可畏:後生,指年少者,因其來日方長,前途無限,故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來者,今日之後生。今,今日之成人。就目前言,似後生不如成人。然他年後生長成,焉知其必不如今日之成人乎?後來居上,出類拔萃者,亦可有之。四十五十而無聞:無聞有兩解:一,無聲聞於世。一,謂其無聞於道。今從前解。古人四十曰強仕,五十而爵,四十五十,乃德立名彰之時,故孔子據以為說。本章警人及時勉學,而樂育英才之旨,亦可於此深味矣。白話試譯先生說:「年輕人是可畏的呀!哪知後一輩的將來定不如今天這一輩的呢?若到四十五十歲還沒有令聞在世,那就不足畏的了。」(二三)子曰:「法語之言,能無從乎?改之為貴。巽與之言,能無說乎?繹之為貴。說而不繹,從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法語之言:法,法則義。語,告誡義。謂人以法則告誡之辭正言相規。巽與之言:巽,恭順義。與,許與義。謂人以恭順許與之辭婉言相勸。繹之為貴:繹,尋繹義。人之於我,不以庄論,而以恭巽讚許之辭相誘導,我雖悅其言,貴能尋繹其言之微意所在。本章見教在人而學在己。人縱善教,己不善學,則教者亦無如之何。白話試譯先生說:「別人用規則正言來告誡我,能不服從嗎?但能真實改過才好呀!別人用恭順婉辭來讚許我,能不喜悅嗎?但能尋繹他言外微意才好呀!只知喜悅,不加尋繹,只表服從,不肯自改,那我就無奈他何了!」(二四)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本章重出,已見學而篇。或曰:聖人隨機立教,一事時或再言,弟子重師訓,故復書而存之。(二五)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匹夫,猶謂獨夫。或曰:夫婦相匹配,故分言則曰匹夫匹婦。三軍雖眾,其帥可奪而取。志則在己,故雖匹夫,若堅守其志,人不能奪。自子在川上章起,至此十章,皆勉人為學,然學莫先於立志。有志則進,如逝川之不已。無志則止,如為山虧一簣。故凡學而卒為外物所奪,皆是無志。白話試譯先生說:「三軍之眾,可把它元帥奪了。匹夫立志,誰也奪不成。」(二六)子曰:「衣敝緼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終身誦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敝緼袍:敝,破壞義。緼,亂絮。古無木棉,袍皆以絮。絮之好者稱綿,如今之絲綿。狐貉:以狐貉之皮為裘,裘之貴者。其由也與:《檀弓》,子路曰:「傷哉貧也,生無以為養,死無以為禮也。」《家語》:子路為親負米。則衣敝緼袍乃實況,非設辭。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此《衛風·雄雉》之詩。忮,害義。嫉人之有而欲加以害傷之心也。求,貪義。恥己之無而欲求取於人。臧,善義。若能不忮不求,則何為而不善?是道也,何足以臧:孔子引詩以美子路,子路終身誦之。是以一善沽沾自喜,將不復於道更求進,故孔子復言此以警之。或說:不忮不求以下當別為一章。今按:不忮不求,正承上敝組狐貉之對立來,分章則義不見,今不從。白話試譯先生說:「穿著破舊的綿絮袍,和穿狐裘的人同立在一起,能不感為恥辱的,只有由了吧!」「《詩經》上說不忮刻,不貪求,再有什麼不好呀?」子路聽了,從此常誦止此詩。先生說:「這樣又何夠算好呀。」(二七)子曰:「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凋,凋傷義。凋在眾木之後,曰後凋。春夏之交,眾木茂盛,及至歲寒,盡歸枯零。獨有松柏,支持殘局,重待陽和,所謂士窮見節義,世亂識忠臣。然松柏亦非不凋,但其凋在後,舊葉未謝,新葉已萌,雖凋若不凋。道之將廢,雖聖賢不能回天而易命,然能守道,不與時俗同流,則其緒有傳,其風有繼。本章只一語,而義喻無窮,至今通俗皆知,詩人運用此章義者尤廣。吾中華文化之歷久常新,孔子此章所昭示,其影響尤為不小。白話試譯先生說:「要到歲寒,才知松柏的後凋呀!」(二八)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知者不惑:知者明道達義,故能不為事物所惑。仁者不憂:仁者悲天憫人,其心渾然與物同體,常能先天下之憂而憂,然其為憂,側怛廣大,無私慮私憂。勇者不懼:勇者見義勇為,志道直前。本章知仁勇三德,知以明之,仁以守之,勇以行之,皆達德。學者能以此自反而加體驗,則此心廣大高明,希聖希賢,自能循序日進矣。白話試譯先生說:「知者心無惑亂,仁者心無愁慮,勇者心無懼怕。」(二九)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適道:適,往赴義。同一向學,或志不在道,如學以求祿之類。故可與共學,未必可與共適道。立:強立不反義。知向道,亦有中途見奪者。權:稱物之錘名權。權然後知輕重。孟子曰:「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權也。」《論語》曰:「立於禮」,然處非常變局,則待權其事之輕重,而後始得道義之正。但非義精仁熟者,亦不能權。借口適時達變,自謂能權,而或近於小人之無忌憚,故必能立乃始能權。本章告人以進學之階程,志學者可本此自省,亦當本此擇友取益。白話試譯先生說:「有人可和他共同向學,但未必可和他共同向道。有人可和他共同向道,但未必可和他共同強立不變。有人可和他共同強立不變,但未必可和他共同權衡輕重。」(三O)「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唐棣之華,偏其反而:棣花有赤白兩種,樹高七八尺,其花初開相反,終乃合併。實大如李,六月中熟,可食。唐棣白色,華即花字。偏亦作翩,反或說當與翻同。翩翻,花搖動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棣花翩翻搖動,似有情,實無情。詩人藉以起興,言我心搖搖,亦如棣花翩翻,非不相念於爾,但居室遠隔,不易常親耳。上四句是逸詩。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孔子引此逸詩而說之,謂實不思而已。若果思之,即近在我心,何遠之有。此章言好學,言求道,言思賢,言愛人,無指不可。中國詩妙在比興,空靈活潑,義譬無方,讀者可以隨所求而各自得。而孔子之說此詩,可謂深而切,遠而近矣。仁遠乎哉,道不遠人,思則得之,皆是也。此章罕譬而喻,神思綿邈,引人人勝,《論語》文章之妙,讀者亦當深玩。本章舊與上章相連,宋朱子始為分章,今從之。白話試譯《詩經》上說:「唐棣花開,翩啊翻啊地搖動著。我心豈不想念於你呀!但我們的居室相隔太遠了!」先生說:「只是沒有想念吧!真想念就近在心中,還有什麼遠的呢?」鄉黨篇第十(一)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鄉黨:孔子生陬邑之昌平鄉,後遷曲阜之闕里,亦稱闕黨。此稱鄉黨,應兼兩地言。恂恂:溫恭信實之貌。似不能言:謙卑遜順,不欲以己之賢知先人。鄉黨乃父兄宗族之所在,孔子居鄉黨,其容貌辭氣如此。宗廟朝廷:此指魯國之宗廟朝廷。廷者平地,朝有治朝內朝,皆在平地,無堂階,故稱朝廷。便便言:便便,辯也。或說:閑雅之貌。唯謹爾:宗廟朝廷,大禮大政所在,有所言,不可不明而辯,惟當謹敬而已。本篇記孔子居鄉黨,日常容色言動,以見道之無不在,而聖人之盛德,亦宛然在目矣。舊不分章,今依朱子分十七節。白話試譯孔子在鄉裡間,其貌溫恭謙遜,好像不能說話的一般。他在宗廟朝廷時,說話極明白,不含糊,只是極謹敕。(二)朝,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與上大夫言,誾誾如也。君在,踧踖如也,與與如也。朝:此言君未視朝之時。侃侃:和樂貌。誾誾:中正有諍貌。君在:君視朝時。踧踖:恭敬貌。與與:猶徐徐也,威儀中適之貌。單言踧踖,若有不寧。單言與與,似近於慢。故合言之。此一節記孔子在朝廷遇上接下之不同。白話試譯孔子在朝廷,當他和下大夫交談時,侃侃然和氣而又歡樂。當他和上大夫交談時,誾誾然中正而有諍辨。君視朝時,孔子恭恭敬敬,但又威儀中適。不緊張,也不弛懈。(三)君召使擯,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揖所與立,左右手,衣前後,檐如也。趨進,翼如也。賓退,必復命,曰:「賓不顧矣。」使擯:擯亦作儐,國有賓客,使孔子迎之。勃如:變色庄矜貌。躩如:盤辟貌。盤辟,猶言盤旋盤散,謂如臨深履危,舉足戒懼,必擇地始下,不如在平地之常步。或說:躩,速貌,不暇閑步也。此言孔子作擯時,容貌行走,皆竦然見敬意。此統言之,下特言之。揖所與立,左右手:所與立,謂同為儐者。儐或五人,或四人,或三人。揖左邊人,則移其手向左,揖右邊人,則移其手向右。或曰:下言復命,則孔子必為上儐,其所與立者,但在左無在右。左右手,謂左其右手也。或說:本篇之辭,亦如記曲禮者然,非定記孔子某一時事。有為上擯,有為承擯,此兼記之。衣前後。檐如也:擯者揖必倪其首,揖畢而仰,揖分左右,又兼倪仰,衣亦隨之前後轉擺。檐如,整貌。衣裳擺動而不亂。趨進翼如:擯者從中庭進至阼階,其間有數十步,不宜紓緩,故必趨。翼如,如鳥舒翼,言其端好。賓不顧矣:君命上擯送賓,復命自賓已去。此惟上擯事。此一節記孔子為君擯相之容。白話試譯君召孔子使作擯相,孔子必變容莊敬,行路如腳下有戒懼般。對同立的其他擯相作揖,左邊右邊,揮張兩手,衣服前後開動,整停不亂。由中庭趨進時,如鳥舒翼,(狀態端好)。賓退了,必回復所命,說:「賓不再回頭了。」(四)入公門,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門。行不履閾。過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攝齊升堂,鞠躬如也,屏氣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顏色,怡怡如也。沒階,趨進,翼如也。復其位,跛躇如也。公門:古者天子五門,諸侯三門。入公門,應指第一門庫門言。鞠躬如也:鞠躬,一說,曲身義。一說,當讀為鞠窮,謹敬自斂之狀。鞠窮踧踖皆雙聲復語。若言曲身,依文法不得再加一如字。今從後說。如不容:公門高大,若不容,言其謹敬自斂之至。立不中門:門兩邊立長木,謂之棖。中央豎短木,謂之闑。門以向堂為正,東為闑右,西為闑左。東西各有中。出入之法,主由闑右,賓由闌左。禮,士大夫出入君門由闑右。諸侯西一門常掩,謂之賓門。臣統於君,故出入亦由東門。君行出入始中門,非尊者皆偏近闑而行,以避尊者。立不中門,與下行不履闑互文避復,實亦謂行不中門。此中謂闑右之中。行不履閾:閾,門限。行當跨限而過,若踐其上,則污限,並將污跨者之衣。過位:古禮,君每日在治朝與群臣揖見,此位即君在治朝所立之位。議論政事,則在路寢之朝。治朝退,適路寢,則治朝之位虛。群臣遇議政當入內朝,則過此位。過位必敬,故色勃如而足躩如。其言似不足:謂同朝者或與語,不得不應,然答而不詳,如不足。既過位,漸近君,故然。攝齊升堂:此堂,路寢之堂。齊,裳下之縫。攝,摳也。將升堂,兩手摳衣使去地一尺。恐躡之,傾跌失容。屏氣似不息:屏,藏也。息,鼻息。猶今言屏著氣,如不呼吸。出降一等:降,下義。等,堂階之級。此謂見君既畢,下堂降階第一級時。逞顏色:逞,放義。舒氣解顏,故怡怡然和悅。沒階,趨進:沒,盡義。沒階,謂下盡諸級,至平地時。去君遠,故徐趨而翼如。進,前義。凡有所去,皆可日進。此方自堂下退,向路門而前。一本無進字。複位:謂又過初入時所過君之空位。此一節記孔子在朝之容。白話試譯孔子跑進公門,必斂身謹敬,像那公門容不下他身子般。不在門中間立,亦不把腳踏門限上。行過國君所常立之位,容色必變,舉足盤辟,若履危臨深般,說話像不他身子般。牽衣升堂時,斂身屏氣,像不呼吸般。待退下自堂,降堂階一級,顏色便舒展了,怡怡然有和悅之容。走盡堂階,下及平地,便疾步向前,像鳥張翼般,端好而開展。再過君位時,跛跛躇躇,又是一番起敬。(五)執圭,鞠躬如也,如不勝。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戰色,足蹜蹜如有循。享禮,有容色。私覿,愉愉如也。執圭:圭,玉器。聘問鄰國,執君之圭以為信。如不勝:聘禮所執圭,長八寸,執輕如不勝其重,言敬謹之至。本篇三言鞠躬如也,一則曰如不容,再則曰屏氣似不息,三則曰如不勝,皆形容其謹。上如揖,下如授:執圭與心齊,上不過揖,下不過授。過高過卑,皆是不敬。戰色:戰戰兢兢之色,庄矜也。蹜蹜如有循:蹜蹜,舉足促狹,猶雲舉前曳踵,略舉前趾,曳後跟而行,足不高離於地。如有循,如腳下有物,循之而前。享禮:享者,聘後之禮,獻物也。或皮馬,或錦繡,或土產,羅列於庭,謂之庭實。或曰:禮與享為二事。禮謂主人以醴禮賓。既聘乃享,既享乃禮,既禮乃有私覿。有容色:言和氣滿容。不復有勃戰之色。私覿:覿,見也。行聘享公禮已畢,使臣於他日齎己物見其所使之國君。愉愉如:愉愉,顏色之和,又增於享禮時。此節記孔子為其君聘鄰國之禮。或曰:孔子仕魯時,絕不見有朝聘往來之事,疑乃孔子嘗言其禮當如此,而弟子記之,非記孔子之行聘。本篇如此例者尚有之,如上使擯一節,疑亦然。又說:孔子教弟子以禮,不徒言其義,又肄其容。子所雅言,詩書執禮,執禮即兼教弟子習禮。《史記》又云:「孔子適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由此言之,或是教弟子習禮而載之此篇。或說:使擯執圭二條,此定公十年齊聘魯,魯使孔子報聘。不見於《春秋》,孔子削之,並歸女樂亦削之,嫌於暴己功,顯君相之失。此兩條所記容色,乃弟子從旁模擬,決非孔子教人語。今按:以理斷之,若後說為是。然謂《春秋》削去,則《左傳》何亦不載,又不見他書稱述,終可疑。白話試譯孔子為聘使,執君之圭,斂著身,像不勝其重的樣子。執圭在上,像和人作揖般,在下,像授物與人般。面色戰戰兢兢,兩足像邁不開步,又像足下有物,循之而前般。及享禮時,便有容色了。神氣開發,不再那麼作戰兢之態了。待作私人相見時,更是愉愉然,和顏滿容了。(六)君子不以紺緅飾,紅紫不以為褻服。當暑,袗絺綌,必表而出之。緇衣羔裘,素衣麂裘,黃衣狐裘。褻裘長,短右袂。必有寢衣,長一身又半。狐貉之厚以居。去喪無所不佩。非帷裳,必殺之。羔裘玄冠不以吊。吉月,必朝服而朝。君子:此君子指孔子。改言君子者,上文各節記容貌,由中達外,非學養深者不能為。此節記冠服,人人易以取法,若非屬一人之事。紺緅飾:紺,紫玄之類。鯫,紅縹之類。玄纁所以為祭服,故不以為飾。飾者,領與袖之邊。褻服:私居時所服。紅紫非正色,私居尚所不服,則不用為正服可知。正色謂青赤白黑黃。青加黃為綠,赤加白為紅,白加青為碧,黑加赤為紫,黃加黑為緇,皆間色。袗絺綌:袗,單衣。葛之精者日絺,粗者日綌,當暑居家,可單衣絺綌。必表而出之:表者上衣。古人冬衣裘,夏衣葛,在家不加上衣,出門必加。雖暑亦然。古本或作必表而出,無之字。或曰:之字當在而字上。緇衣羔裘:衣,即上衣。古人服裘毛向外,外加上衣,當與裘之毛色相稱,故緇衣之內宜羔裘,黑羊皮。素衣之內宜麂裘,麂,鹿子,色白。黃衣之內宜狐裘,狐色黃。緇衣朝服,素衣凶服,黃衣蜡祭之服,亦兵服。褻裘長:褻裘,在家私居所穿。長,取其溫煖。短右袂:所以便作事。或說:兩袂無一長一短之理,右字當讀作又,又袂猶言手袂。短手袂,言兩袂皆短。一說:卷右袂使短。必有寢衣,長一身又半:一說:大被曰衾,寢衣,小卧被。一說:古人衣不連裳,僅在股以上。此言長一身又半者,頂以下踵以上謂之身,頸以下股以上亦謂之身,一身又半,亦及膝耳。寢衣殆如今之睡衣,或是孔子特製。又說:此句當移承上文當暑而言,或謂當移下在齊必有明衣布之上。今按:此言寢衣,下言坐褥,明與上文言衣裘有別,非錯簡。狐貉之厚以居:居,坐義。以狐貉之皮為坐褥,取其毛之深,既溫且厚,適體也。去喪無所不佩:去,除也。佩,繫於大帶。名其器,則字從玉為佩。稱其備人用,則字從人為佩。惟喪事則去飾去佩。非帷裳必殺之:帷裳謂朝祭之服,其制用正幅布為之如帷。殺謂縫,帷裳腰有襞績,旁無縫殺。其餘裳當用縫殺,以二幅斜裁為四幅,寬頭向下,狹頭向上,縫之使合,上狹下廣。意當時或有不用斜裁者,而孔子則必依古制斜裁。羔裘玄冠不以吊:喪主素,吉主玄,吉凶異服。吉月:吉,訓善,亦可訓始。吉月即始月,謂正月。月吉則為月之朔日。或說每月之朔,孔子必朝服而朝。此節記孔子衣服之制。或曰:《鄉黨》一篇,乃孔氏之遺書,多雜記曲禮如此,非必專是孔子始如此。如此節言君子可證。或曰:《戴記》有與《論語》同者,乃剿之《論語》,非《論語》有所襲。孔子動作衣服有與眾同者,亦有獨焉者。門人記孔子所親行而已,不得謂君子不指孔子。今按:後說得之。白話試譯君子不把玄色纁色來作衣領與袖之邊。不把紅色紫色做日常私居之服。當暑天時,在室內穿葛單衣,但出外必加上衣。黑衣內用羔羊皮的裘,素衣用小鹿皮裘,黃衣用狐裘。在家私居時所穿之裘,較出門所穿者稍長,又把右袂裁短些。夜睡必有寢衣,其長過身一半,下及兩膝。冬天把狐貉皮來做坐褥。除去在喪事中,大帶上沒有不佩一切備用的玉器的。除非朝祭用正幅的帷裳,其餘所穿裳,總是開剪斜幅縫製的。弔喪不穿黑羔裘,不戴玄色冠。每年正月歲首,必穿著朝服上朝去。(七)齊,必有明衣,布。齊必變食。居必遷坐。齊:或作齋,古人臨祭之前必有齋。明衣布:或說:明衣,襯身內衣。然不必齋時始衣。又說:明衣,浴衣。齋必沐浴,明衣浴竟所服。浴方竟,身未燥,故有浴衣,用布為之,著之以待身燥。明者,猶明水明火,取其明潔義。變食:改常食。不飲酒,不茹葷,如蒜韭之類。遷坐:謂易常所居處。古人齋戒必居外寢,外寢稱正寢,齋與疾皆居之。內寢又稱燕寢,乃常居之處。白話試譯遇齋戒時,必有特備的浴衣,用布為之。齋時必改變日常的食品,又改變日常的居處。(八)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食饐而餲,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勝食氣。惟酒無量,不及亂。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祭於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食不語,寢不言。雖疏食、菜羹、瓜,祭,必齊如也。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食,飯也。牛羊魚肉細切曰膾。厭,饜足義。不厭,不飽食也。孔子曰:「疏食飲水,樂在其中。」又曰:「士恥惡食,不足與議。」不因食膾之精細而特飽食。或說:食精則能養人,膾粗則能害人,故食膾不厭精細,謂以精細為善。今不從。饐而餲:饐,食傷濕,餿臭也。餲,猶鬱蒸之喝,食因久郁而味變。魚餒而肉敗:魚爛日餒,肉腐日敗。色惡:食失常色。臭惡:變味也。失飪:飪,烹調生熟之節。不時:物非其時者不食。或說:食有常時。古人大夫以下,食惟朝夕二時。割不正:古者先以割肉載於俎,食時自切之,略如今西餐法。其割截皆有一定,不正,謂不合割之常度。孔子以其失禮,故不食。漢以後既割之,又切之,始加烹調,非古制矣。或說:切肉不方不食,今不從。不得其醬:食肉用醬,各有所宜,如魚膾用芥醬之類,亦如今之西餐法。不得其醬,謂設醬不以所宜,與割不正皆以背禮故不食。不使勝食氣:食,音嗣,飯也。食肉多於飯氣,則傷人。古食禮,牛羊魚豕腸胃之肉皆盛於俎,醯醢之醬調味者盛於豆,正饌之外又設加饌,肉品特多,黍稷稻粱則設於簋,進食不宜偏勝。一說:氣當讀作餼,食餼猶雲飯料。《說文》,氣作既,小食也。今皆不從。惟酒無量,不及亂:酒無限量,隨己所能飲,以不及醉亂為度。沽酒市脯不食:詩曰:「無酒酤我。」一宿之酒曰酤,沽與酤通,酒經一宿,非美者,亦可謂尚未成酒,故不食。脯,干肉。不自作而買於市,則不知何物之肉,故亦不食。酒當言飲,雲不食,因脯並言也。不撤姜食:撤,去義。食事既畢,諸食皆撤,而姜之在豆者獨留,因姜有辛味而不熏,可以卻倦,故不撤。今飯後進茶或咖啡,古昔無之,故獨留姜。不多食:此三字單承上姜食言。姜雖不撤,亦不多食。或說:自此以上,皆蒙齊必變食來,平常不必然。今不從。凡前所舉,似不必齊時始然。後人於割不正不食,沽酒市脯不食之類,皆以昧於古今之變而不得其解,故疑為承齋事言之。祭於公,不宿肉:謂助祭於君。凡助祭皆得賜肉,凡殺牲皆於臨祭之日清晨行事。獨天子諸侯之祭,其明日又再祭,謂之繹祭。繹祭畢始頒賜,則胙肉之來或已三日,不可再宿,故頒到即以分賜。祭肉不出三日:此謂家祭之肉,皆於三日內頒賜,過此,肉或敗,故不食。食不語,寢不言:此處語言二字通用,謂食寢時不言語。雖疏食菜羹瓜,祭,必齊如:疏食,粗食。古人以稗食為粗食。菜羹,以菜和米屑為羹。瓜,北方常用。有生食,有熟食。瓜字或本作必。古人臨食,每品各出少許,置籩豆之間,以祭先代始為飲食之人,所以報功,不忘本。謂雖疏食菜羹瓜類,以祭則必齋如也。當孔子時,非貴品或不祭,而孔子臨食,雖菲薄亦必祭,又必致其肅敬之容。齊,嚴敬貌。齊,繁體為齏,用於「嚴敬貌」意時同齏(齋)。——編者注此一節記孔子飲食之節。白話試譯吃飯不因飯米精便多吃了。食肉不因膾的細便多食了。飯食因濕傷變味,魚爛了,肉腐了,都不吃。色變了,也不吃。味變了,也不吃。煮的生熟失度,也不吃。不當時的不吃。割的不照正規的不吃。調味之品不合適的不吃。案上肉品雖多,不使吃的分量勝過了五穀。只有酒,不加限制,不及醉而止。只做得一夜的酒,外面街市上賣的肉脯,都不吃。吃完了,姜碟仍留著不撤,但亦不多吃。若赴公家助祭,所得祭肉不過夜,便分頒於人了。自己家裡的祭肉,不出三天,也必吃完分完,過了三天,便不吃了。食時寢時都不言語。即使是粗飯,菜湯,瓜類,臨食前也必祭,而且必其貌肅恭,有敬意。(九)席不正,不坐。不正,謂席有移動偏斜。臨坐先正席,然後坐。此句孤出,於上下文皆不得其類,疑是錯簡,當在割不正不食句之下,如食不語連及寢不言之例。又說:古人坐席,天子五重,諸侯三重,大夫再重,南北向,以西為上,東西向,以南為上,此席之正。白話試譯坐席沒有端正,不坐。(一O)鄉人飲酒,杖者出,斯出矣。鄉人儺,朝服而立於阼階。鄉人飲酒:此即古者鄉飲酒之禮。此禮之行,約分四事。一,三年賓賢能。二,鄉大夫飲國中賢者。三,卅長習射飲酒。四,黨正蜡祭飲酒。此節所記,當屬蜡祭,主於敬老。杖者出。斯出矣:杖者,老人也。古制,五十杖於家,六十杖於鄉。蜡祭飲酒,必序齒位,然及其禮末,則以醉為度。子貢觀於蠟,曰:「一國之人皆若狂」是也。孔子與於蜡祭,年當不及六十,杖者出即隨之,不與眾皆醉。鄉人儺:儺者,古人驅逐疫鬼,(兼及無主之殤鬼)而祭之於道上。朝服而立於阼階:阼階,東階。或說:鄉人驅鬼,恐驚先祖之神,故朝服而立於廟之阼階,俾神依己而安。或說:此亦孔子敬其鄉黨群眾之意。蓋儺者為一鄉儺,是亦為我儺。為我儺,斯我為主,立於阼階,主人位。此一節記孔子居鄉事。白話試譯鄉人飲酒,待老人持杖者離席,也就離席了。逢鄉人行儺禮驅鬼,便穿上朝服,立在家廟的東階上。(一一)問人於他邦,再拜而送之。康子饋葯,拜而受之,曰:「丘未達,不敢嘗。」問人於他邦:孔子周遊列國,皆交其名卿大夫。問者問候。古問人必以物。再拜而送之:拜送使者,如拜所問候之人。再拜者,以手據地,首俯而不至手,如是者再,為再拜。使者不答拜。康子饋葯:饋,餉也。康子饋葯致問。拜而受之:凡言拜,只是一拜。孔子既能拜而受,見不在疾時,是康子所饋葯,殆如今之丸散補劑,乃通用之品。未達,不敢嘗:賜食物,遇可嘗,當先嘗,示鄭重其人之賜。今告使者,未達藥性,故不嘗,亦謹篤之表示。此一節記孔子與人交之誠意。白話試譯孔子使使者向他邦友人問好,必再拜而送之。季康子送藥品來問候,孔子拜而受之。告使者道:我還不知道那藥性,暫時不嘗了。(一二)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廄:養馬之處。或說是國廄,或說是孔子家私廄。子退朝:孔子從朝退至家,始知家廄焚燒,急問傷人乎?不問馬:此三字,乃門人記者加之。白話試譯孔子家裡的馬房被燒了,孔子退朝回來,知道了此事急問「傷人了嗎?」但沒有問到馬。(一三)君賜食,必正席先嘗之。君賜腥,必熟而薦之。君賜生,必畜之。侍食於君,君祭先飯。疾,君視之,東首,加朝服拖紳。君命召,不俟駕行矣。正席先嘗:敬君之惠。腥必熟而薦之:腥,生肉。薦,薦於先祖。熟而先以薦,鄭重君賜。生必畜之:君賜生物.不欲無故殺之。君祭先飯:古者臨食之前必祭。君賜食則不祭。於君祭時先自食飯,若為君嘗食然,亦表敬意。東首:古制室中尊西,君入室,背西面東,病者首在東卧,正面對於君。加朝服拖紳:拖,曳也。紳,大帶。卧病不能著衣束帶,故加朝服於身,又引大帶於上。不俟駕行矣:逢君命之召,即徒行而出,俟車已駕,隨至,始乘。此一節記孔子事君之禮。白話試譯君賜食物,必正了席位先嘗它。君賜腥的,必煮熟後先薦奉於祖先。君賜活的,必養著。侍奉國君同食,在君祭時,便先自吃飯了。遇疾病,君來問視,頭著在東邊卧,身上加披朝服,還拖上一條大帶。君有命來召,不待仆者駕車,徑就徒步先行了。(一四)入太廟,每事問。按:此條重出。孔子入太廟,未必僅一次,豈每人必每事而問乎?下一條朋友死,亦偶有此事,而記者收入本篇,則疑若常有之事。此皆貴乎學者之善讀。白話試譯先生走進太廟,遇見每件事,他都要問。(一五)朋友死,無所歸,曰:「於我殯。」朋友之饋,雖車馬,非祭肉不拜。無所歸:無親屬可歸。曰。於我殯:死者殮在棺,暫停宅內以待葬,其柩名曰殯,謂以賓遇之。《禮記·檀弓》:「賓客至,無所館,夫子曰:『生於我乎館,死於我乎殯。』」此與本節所記當屬一事。《檀弓》曰:「賓客」,言其來自他鄉。本節言:「朋友」,言其與孔子有素。當是其人病危,孔子呼而館之,謂病中館我處,死亦殯我處。本節特記所重,故單言「於我殯」。然先言死無所歸,則若其人已死,已殮,乃呼其柩而殯之,此決無之事。後人乃疑孔子任其殯資,就其所在殯之,不迎於家,然又與「於我乎」三字不合。故知本節文略,必連《檀弓》兼釋乃得。此必實有其事,而事出偶然,非孔子時時作此言。《檀弓》所記,若不兼本節合釋,亦復難通。讀古書,有不可拘而釋之者,如此類皆是。此見孔子於朋友,仁至而義盡,然亦非如後世任俠好行其德之比。非祭肉不拜:朋友有通財之義,故雖車馬之重可不拜。惟饋祭肉則拜者,敬其祖考,同若己親。此一節記孔子交友之義。白話試譯有朋友將死,其人沒有歸處,先生迎之來,說:「病中在我處寄居,死了在我處停柩吧!」朋友有饋送,除了祭肉,雖是車馬貴物,先生受贈都不拜。(一六)寢不屍,居不容。見齊衰者,雖狎必變。見冕者與瞽者,雖褻必以貌。凶服者式之。式負版者。有盛饌,必變色而作。迅雷風烈必變。寢不屍:不舒布四體偃卧如死人。此非惡其類死者,乃惡夫惰慢之氣之肆而不知戒。居不容:一說:不為儀容,申申夭夭,亦自然。一說:容字當作客,謂不莊敬如作客。今從後解。見齊衰者,雖狎必變:狎,謂素親狎者。變謂改容,致哀戚者以同情。見冕者與瞽者,雖褻必以貌:褻,一說於燕私時見,一說卑褻義。以貌,一說:以禮貌也。又一說:必變與以貌,辭有輕重。親狎者當重,故曰必變。卑褻者可輕,故曰以貌。今從後說。此兩語先見《子罕》篇。據本節上下文連讀,知冕當作絻,亦指喪服。凶服者式之:凶服,有喪者之服。式,車前橫木。乘者立車上,有所敬,俯而憑之曰式。式凶服,哀有喪。式負版者:負版,一說:謂負邦國之版圖。式之,重戶籍民數。或說:負版疑當作負販,承上凶服者式之言,謂其人雖負販之賤亦式之。語法參次遞下。若分作兩事,當曰式凶服者,式負版者,作平列語始得。又一說:版者,哀服之領,惟三年喪之衰,乃有此領,故負版乃喪服之最重者。果如所說,凶服可以兼負版,不煩重句。以雖狎必變,雖褻必以貌例之,當從第二說。有盛饌,必變色而作:作,起義。主人設盛饌,見其對客禮重,故必於坐起身以敬主人,非為饌也。迅雷風烈:迅,疾義。烈,猛義。必變,所以敬天意之非常。此一節見孔子容貌之變。白話試譯寢卧時,不直挺著四肢像個屍。居家時,不過為容儀像作客。見有穿喪服的,雖是平素親狎之人,也必變容色誌哀悼。見戴繞的和瞽者,雖是卑褻之人,也必在容貌上志不安。路遇凶服的人,雖負販之賤,也必憑軾表敬意。宴會有盛饌,必從席上變色起身。遇疾雷猛風,必變色表不安。(一七)升車,必正立執綏。車中不內顧,不疾言,不親指。執綏:綏,挽以升車之索。必正立執綏以升,所以為安。不內顧。不疾言,不親指:內顧,言回視。疾言,乃高聲。親指,兩手親有所指。或說:親字無解。曲禮:車上不妄指,親疑妄字誤。此三者易於使人見而生疑,故不為。此一節記孔子升車之容。白話試譯升車時,必正立著,兩手把執那繩子才上去。在車上,不回著頭看,不高聲說話,不舉起兩手來東西指點。(一八)色斯舉矣,翔而後集。曰:「山樑雌雉!時哉!時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色斯舉矣:舉,起義。言鳥見人顏色不善,或四圍色勢有異,即舉身飛去。翔而後集:翔,其飛迴旋。集,鳥止於木之義。言鳥之將集,必迴翔審顧而後下。此兩句殆亦逸詩。此下孔子贊雉,引此以明時哉之義。雉飛僅能竦翅直前,徑落草中,不能運翅迴翔,然其警覺見幾,則與詩辭所詠無殊。曰:山樑雌雉。時哉時哉:曰:孔子嘆也。梁,水上架木作渡。孔子路見一雌雉在山樑之上,神態閑適,因嘆曰:時哉時哉!雖雉之微,尚能知時,在此僻所,逍遙自得,嘆人或不能然也。子路共之:共字或作拱。子路聞孔子讚歎此雉,竦手上拱作敬意。或說:共,同眾星共之,方向義。或說:共作供。子路聞孔子美之,投糧以供。三嗅而作:嗅,本作臭,當是昊字,從目從犬,乃犬視貌。借作鳥之驚視。雉見子路上拱其手,疑將篡己,遂三昊而起飛。言三昊者,驚疑之甚,此即所謂見幾而作。或說:子路投以糧,雉三嗅之,不敢食而起飛。此章實千古妙文,而《論語》編者置此於《鄉黨》篇末,更見深義。孔子一生,車轍馬跡環於中國,行止久速,無不得乎時中。而終老死於闕里。其處鄉黨,言行卧起,飲食衣著,一切以禮自守,可謂謹慎之至,不苟且,不鹵莽之至。學者試取莊子《逍遙遊》《人間世》與此對讀,可見聖人之學養意境,至平實,至深細,較之庄生想像,逖乎遠矣。然猶疑若瑣屑而拘泥。得此一章,畫龍點睛,竟體靈活,真可謂神而化之也。又按:此章異解極多,姑參眾說,解之如此,讀者如有疑,可自尋眾說。又按:《論語》之編輯,非成於一時。自此以前十篇為上論,終之以《鄉黨》篇,為第一次之結集,下論十篇為續編。此篇本不分章,今依朱子分為十七節,而最後別加山樑雌雉一章,亦猶下論末《堯曰》篇不分章,最後亦加不知禮不知命不知言一章。《鄉黨》篇匯記孔子平日之動容周旋,與其飲食衣服之細,《堯曰》篇則總述孔子之道統與其抱負。雌雉章見孔子一生之行止久速,不知禮章則孔子一生學問綱領所在。白話試譯只見人們有少許顏色不善,便一舉身飛了。在空中迴翔再四,瞻視詳審,才再飛下安集。先生說:「不見山樑上那雌雉嗎!它也懂得時宜呀!懂得時宜呀!」子路聽了,起敬拱手,那雌雉轉睛三驚視,張翅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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