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彪,我心中的喜劇之王


「哎呀,這角色沒讓我演,要是讓我演我就……」


一直想聊聊傅彪,這位我最偏愛的喜劇演員。

8月30日是他的忌日,一抬眼發現過了,於是想在9月27日,他的生忌到來之際,寫寫他這個人和他的戲。

最近一階段,王老實我一直在看傅彪的戲。三四部電視劇和為數不多的幾部電影作品看下來,還是看不夠。

話劇大師石揮說:(演員)要讓觀眾滿意,但不給觀眾滿足。

傅彪差不多做到了這一點。

出生於五六十年代的內地影視喜劇演員里,能夠樹立自己的喜劇風格並為觀眾喜聞樂見的,我一下能想到的有陳佩斯、葛優、范偉,然後就是傅彪。

陳佩斯是一抹光頭一歪嘴透著蔫壞的幽默;葛優是冷著一副尖嘴猴腮臉「瞎說大實話」的幽默;范偉是嘴上說著慷慨話手裡撥著小算盤的幽默。

傅彪的幽默里,有陳佩斯、葛優這種老北京的狡黠、憋著壞,也有范偉那樣「心寬體胖」型獨具的老實人遭暗算的可憐勁。

而其他幾位沒有的,就是傅彪身上那種天真可愛的氣質。

他佔了便宜,笑得像個兩百斤的孩子(事實上他確實有兩百斤);他吃了虧,還是哈哈一笑,先忙著安慰起別人。天真如孩童,熱情似居委會大媽,活力堪比廣場舞大媽。

傅彪的喜劇,讓人由衷的歡樂,由衷的溫暖,也對他飾演的角色感到由衷的心疼。

但是,喜劇演員這道標籤,傅彪大概是不願意往自己身上貼的。在他而言,他只是在用他的理解,去演繹好每一個角色。

雖然他在《一場風花雪月的事》里演過警察,《搖啊搖,搖到外婆橋》里演過梳著油頭的黑幫,但大多數時候,他演的是你我身邊的小人物。而他天生自帶的幽默和豁朗,卻總能為這些角色平添遮掩不住的喜感。

再小的角色,我也能演出彩兒來

傅彪戲癮特別大。

愛演戲,愛給年輕演員講戲;沒自己的戲份時也主動給別人搭戲;沒戲演的時候,就找人侃戲;演完了戲,回家還要抱著老婆張秋芳老師聊戲;最後躺到了病床上,他還忙活著要自己導一齣戲。

這麼大的戲癮,說起來,還是因為相當長一段時間實現不了演員夢給憋的。

傅彪不是科班出身,當初報考北京電影學院沒考上,轉而進了中華社會大學開設的表演專業。

畢了業,繼而考入中國鐵路文工團話劇團,在那裡,他遇到了生命的另一半張秋芳。

在表演上大展拳腳的時機,也來了。而他也確實具備過人的表演天分。

張秋芳回憶起當時表演課上一個作業:即興命題小品《上墳》。

其他同學把我們能想見的哭哭鬧鬧、掃墓除草那一套演了個遍。

輪到傅彪,你斷然想不到他能這麼演:

他並沒有說話,而是盤腿坐了下來,點燃兩支煙,一支放在「墳」上,一支拿在手裡,慢慢地吸起來……隨著煙頭的閃動,他的眼神時而一亮,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像是沉浸在美好往事的回憶中,忽而眼神又黯然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抬頭望著天空……

此時整個教室哭成一片,表演課老師也哭出了聲。

傅彪對於表演的悟性和快速創作能力,由此可見一斑。

但有一次被借到說唱團參加演出,由於評書、相聲等曲藝活兒樣樣拿手,被說唱團領導看中,同他們領導一說合,要把他正式調過去。

兩個團領導的決定,再請來軍隊出身的父親「服從組織安排」的施壓,不得不從。

這一調,就是十年。

這一段「不得志」的日子,他身在曹營心在漢,見縫插針往話劇團跑,雖然也是為了看自己的心上人張秋芳,但他的重心還是為了看戲,過一把乾癮。

好不容易逮到在話劇《紅岩》里演個看守甲的機會,他也十分珍惜,精心設計,自信再小的角色,也能演出彩兒來。

結果,就為了這麼個只有一句台詞的龍套角色,給自己剃了個光頭,吊著個光膀子,叼著煙袋練到吐字清晰,走起來像只大猩猩。以致演出海報上,他的角色還被不知名群眾畫了個大叉,可見反派形象深入人心。

劉震雲說,傅彪在生活中的耐心和毅力,對於他後來的表演成就非常重要。這就不單是一個表演範疇的事了。

總而言之,在說唱團練就的紮實的曲藝功底,對於他日後的表演,的確大有助益。

在馮小剛導演的《沒完沒了》里,就有驚鴻一現:傅彪飾演的旅行社小老闆阮大偉,坐在龍舟上音韻鏘鏘說了一段快板《奇襲白虎團》,令人叫絕。

1995年,在說唱團「流放」了10年的傅彪,再次回歸話劇團,回到他熱愛的舞台上。

同一年,他也迎來了演藝生涯一個輝煌的開篇:被選中參演張藝謀導演的《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那一年,他32歲。

在這部電影里,傅彪飾演一個黑幫人物,老三。

戲不多,台詞也沒幾句,跟在李保田飾演的唐老大後邊兒,表演全靠察言觀色和肢體語言。

受限於表演篇幅,老三一角還是沒有立起來,我們唯一能記住的,就是他自己設計的造型:頭髮梳成一個油亮的螃蟹髮型。

但這個遠高於他人的起點,還是讓他受益頗多。

拍攝期間,他旁聽了李保田、李雪健等前輩聊戲,晚上還追到李保田老師房間請教。從他們那兒聽來的東西,讓他感到「更從容了,知道該往哪裡使勁兒了。」

參演張藝謀的電影,讓他在大銀幕嶄露頭角。

而要說真正讓他在大銀幕上打響招牌,還是機緣巧合下,成為馮小剛的「馮家班」創作班底主要成員這段事了。

做人演戲,永遠都是OKOKOK

傅彪是一個充滿熱情的演員,更是一個熱心腸的老好人。

只要人家開口求到,他幾乎沒有不答應的。有時,他還上趕子替別人張羅,熱情到讓人無法拒絕。

前陣子憑藉《大軍師司馬懿之軍師聯盟》大火一把的王勁松,提起傅彪,直說他是自己的貴人。

更是坦言,是傅彪把他從一個南京市話劇團的小演員逼成了「北漂」。

他們因在南京拍戲結識,傅彪認為他這樣的好演員,不去北京可惜了。等把王勁松忽悠到北京,「他每天都帶著我去見各種導演,第一句話就是『這是我的好朋友,好演員,他價錢不高,你只要用他,我無償給你串戲,你說去幾天,我一分錢不要。』」

由此打開戲路,王勁松就有了《大明王朝1566》里,被人稱為「30年來第一太監」的楊金水、《北平無戰事》里病弱隱忍的保密局北平站長王蒲忱、以及《軍師聯盟》里一代王佐之才荀彧等經典銀幕形象。

而傅彪患病期間,對王勁松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把老生演好,演好了你有飯吃。」

他與馮小剛結緣,正是這份與生俱來的熱心腸幫了他。

當初籌拍《甲方乙方》時,正好選在了傅彪父親所在的309醫院裡,而馮小剛的製片主任陸國強,是傅彪的好哥們兒。有這一層關係,傅彪二話不說,主動幫忙做外聯,找食堂供應便宜飯菜,還幫著一籠一籠給劇組送包子。

馮小剛是個容易動感情的人,這一切看在眼裡,打算收傅彪做製片。

陸國強說,人家可是個演員。於是他得到了《甲方乙方》里張富貴這個小角色。

這次在馮氏賀歲喜劇里,也只能算初試啼聲,混個臉熟。

直到2年後的《沒完沒了》,傅彪才真正大放異彩。

他把旅行社小老闆阮大偉這個人物的混、貪、傻和真,演繹得極其自然,極其可愛。

面對老實的包車司機葛優的苦苦追債,他一招混不吝用得遊刃有餘,要錢等著,事先干著,活脫生活里那類悠哉耗著你的老賴。

狗急跳牆的葛優和阮大偉的女友吳倩蓮合演一出「錢重要還是我重要」的雙簧設計反攻時,他死抱住八千塊的路易十三不給人喝一口,大剌剌下的小貪小念,活靈活現。

但要說神來之筆,還是被算計到氣急敗壞處,狂打芭蕉葉泄憤這一幕。

姜文表達過一個觀點,他認為一個好演員會很會抓戲的那部分,也就是人失控的那部分,因為這往往是暴露本質的時候。

既要表現真實的憤怒,又不能讓這怒氣嚇著人。不但不能嚇著人,還要爆發出更出彩的喜劇效果。這場戲他做到了。

而這種平衡對立情緒的高難度喜劇表演,在2001年《大腕》里客串的「哭棺」一場戲,更是表現的淋漓盡致:

只見他不急不忙,先點上一根煙,一附身,早已滿臉淚水。剛入戲,「中國演員早已集體補過鈣了」台詞一出,又使人破涕為笑。悲切的情緒並同搞笑的台詞,同軸進行,笑里有傷感,這傷感又反激笑果。

正當觀眾沉浸其中,他一抹臉迅即抽離:是這意思吧?

一旁的葛優替我們說出了心裡話:真是個好演員。

「由根起」演小人物,需要大力氣

傅彪的電影作品不算多,他更多是在電視銀屏上,結下廣泛的觀眾緣。

粗略統計,他出演的電視劇,大概有40多部。

不論是為官,為民,為人子,為人父,為人夫,或者為人師,幾乎都是些現實生活里的小人物。這些都打上了一道傅彪式表演風格的烙印,但同時又能貼著人物,做到個個不同。

「話劇皇帝」石揮總結自己多年演劇經驗,認為擺在演員面前的,主要有兩條表演道路。

一條是「迎頭搶」:一切從最表層入手,角色、動作、台詞等都在急忙中搶過來,幕一開就演戲,幕一落就算完了。得到掌聲與喝彩,就是最大的滿足。

另一條是「由根起」:先從最根本入手。不僅研究劇本,還研究劇作者,為什麼有這句台詞,為什麼做這個動作……他不是追求掌聲,而是為了獲取觀眾會心的了解。

傅彪就是典型的走「由根起」表演道路的演員。

他好琢磨。

在《大明宮詞》這部劇里,傅彪飾演太平公主的駙馬,武攸嗣。戲份不多,卻包攬了全劇的笑料。可是剛進組頭幾天,他和導演李少紅都覺得人物狀態不對,但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

過了幾天,他發現突圍的關口在人物的語言上。

歷史上雖沒有武攸嗣這個人,但也算武家那一脈,山西并州人。京腔京韻的油,顯然無法表現武攸嗣的傻愣和農民氣。

於是他的方言模仿能力派上用場了。剃個光頭,大胖身子,再操一口改良版山西話(還是以普通話為主,個別字眼改為山西方言,既有特色,也能聽懂),一個成功的人物形象就誕生了。

演農民就是農民,即便是成了暴發戶,根兒上的農民性還是去不掉。在葉京導演的《貽笑大方》里,他就演了一個農民暴發戶吳立偉。

上廁所,是這麼蹲馬桶的▼

上車如同上炕,一定要脫鞋▼

再比如《居家男人》里,他飾演一個大學文學老師高寶生,同時還是個寫不出名堂的寫作愛好者。

課堂上,他講起課來眉飛色舞,並摻雜進為人師表的虛偽和文人式的自負。高談闊論間,手中粉筆輕折一小截,就能百分百命中底下開小差的同學。

這麼一個小動作,瞬間就讓你勾起被高中老師支配的恐怖歲月。

《血色浪漫》里,傅彪客串了一個角色,革委會王主任。

其中一場戲是,劉燁帶著兩個女孩兒,給被關押的走資派父親們送衣物。王主任邊說著「你們的父親問題很嚴重啊……」,邊接過包裹在底下一個勁兒地揉搓,「我得查查你們這裡帶刀子沒有。」

這場戲把包括劉燁在內的幾個年輕演員看傻了。

他們沒想到就這麼一個過場戲,還能演得這麼細膩。

還有一段《青衣》里的情節,徐帆飾演的青衣筱燕秋在外遇見年輕時的戀人,回家心中愁結滿懷,進到廚房摸起菜刀一通狂剁,半天才看見剁的是砧板上一條面瓜。

此時「面瓜」丈夫傅彪進來接過刀,繼續剁。剁著剁著,筱燕秋聽出了鑼鼓點,翩然起舞,半晌,看見丈夫的背影心生內疚,從後抱住丈夫。

妙就妙在接下來傅彪的處理:他沒有轉身回應。而是繼續剁——妻子的愁懷初消,自己的積鬱才剛開始宣洩!

編劇史航回憶起這一幕,感慨道,這一刻,一個可以被人長久銘記的角色誕生了。

演好小人物的關隘,就在著眼大處,落腳小處。

分析清楚大環境,大關係,然後用自己的小心思,小設計,小想法,一點點撥亮角色的魅力,但又不讓這光亮過分奪目,就像相聲里的捧哏逗哏,自己的戲份全心全意演完了,還能立馬轉換成捧哏,托住別人。

當時還是新人的詠梅在《夢開始的地方》里,有一場給葉蓓飾演的角色磕頭的戲,要磕出血。那會兒是大冬天,為了幫助她達到效果,傅彪就脫了鞋,用腳後跟用力跺地,幾條拍下來,跟腱都剁傷了。

《啼笑因緣》里哭戲比較多,袁立卻怎麼也哭不出來。傅彪就過去給她動情地講自己外婆的故事(拍《大腕》那場哭戲,也是想到了外婆)。

袁立沒被外婆的故事感動,但被傅彪的深情打動了,順利完成這場戲。

傅彪從來都是,不僅自己要演好了,還要盡己所能幫助別人演好。

用袁立的話說:他多麼希望每一場戲,無論有沒有他的角色,都能因為他的存在而變得更好。

傅彪是個徹徹底底的戲痴。

他碰見趙寶剛,話題永遠都是「哎呀,這個角色沒讓我演,要是讓我演我就……」。

即便重病住院,只要稍有緩解,就溜出去找人聊戲,並策劃著自己拍一齣戲:《冷暖人生》。

他沒有標榜自己是喜劇演員,但他演的幾乎每一個角色,都切切實實給人帶來歡樂。

他不像那些台上令人發笑、台下獨自落寞的喜劇大師,他這個人和他的戲渾然如一。生活里他愛模仿愛講段子愛神侃,舞台上還是一樣。

他尤其愛熱鬧,愛和朋友在一起。他甚至認為應當把每個月6號定為「朋友節」,這一天大家都不幹活,用來和朋友相聚。

劉震雲說,傅彪生前的成功就在於,他除了熱愛表演,還熱愛許多別的。這句話說到了點子上。

42歲,他在人生巔峰處,悄然謝幕。

現在我還時常翻出一部他的作品,饒有興緻地看。就像參加他提議的「朋友節」,他演得開心,我看得開心。

隔著屏幕,心裡默念一句:朋友,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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