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陳行之
陳行之近照 1 2005年,一本名為《危險的移動》的長篇小說成為中國文壇的一個亮點。陳忠實在為本書撰寫的「序言」中,高度評價了它,認為是中國當代現實主義小說的重要收穫。寫作這部小說的人,就是我多年的好朋友陳行之。在此之前,陳行之一直用原來的名字發表作品,現在竟然捨棄在陝西以至於全國文壇都已經十分響亮的名字,用新的筆名發表作品,意味著一個作家的文學遠征將要從頭開始,只有極為自信的人才敢於做出這樣的抉擇。 陳行之的自信是有理由的。陳忠實在為《危險的移動》撰寫的「序言」中,回顧了陳行之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走上文壇時的情景:「陳行之獲得大家的尊重,首先是因為他的創作實力,確切點兒說,是出手不凡的創作實力。」二十年以後,陳行之通過這本書再次「用出手不凡的創作實力」使一個陌生的名字獲得了讀者的敬重。 現在,陳行之第二部長篇小說《當青春成為往事》正在緊張的印製之中,陳行之必將再次為人所矚目。我在為他的持續高產和取得的巨大成就感到高興之餘,突然想到這樣一個問題:陳行之是怎樣從過去走到今天的?幸運的是,我和陳行之交往了二十多年,我曾經從非常近的距離觀察過他,我幾乎目睹了這個人邁出去的每一個關鍵步伐: 那是一個把寫作作為理想的文學青年的步伐;那是一個把思想看得比生命還要重要的思考者的步伐;那是一個用哲學和藝術構建宏偉的文學大廈的風格獨特的作家的步伐……這一切都起因於那個從北京到延安插隊的北京知青,起因於延安大學中文系一個用功的學生,起因於陳行之隨後開始的文學遠征。 2 延安大學出了兩個著名作家,一個是路遙,一個是陳行之。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只知道路遙,不知道陳行之。路遙上大學之前我們已經是朋友。那時候,「路遙」這個名字還沒有誕生,他叫王衛國。他剛剛初中畢業,無情的歷史便將這個叱吒風雲的紅衛兵,從革命的峰巔一下子甩到了偏遠的鄉村,他成了返鄉知識青年。1971年以後,這位立志成為作家的返鄉知識青年才將自己的名字改成為「路遙」。路遙是從詩歌、散文開始進入文學殿堂的,而使他獲得巨大成功的,則是小說。 從文學經歷上說,我或許要比路遙先行幾步,但是,我從路遙的習作中,驚奇地發現這個人擁有非同尋常的文學才華。以後的事實準確無誤地印證了我最初的判斷。所以,我一向為發現路遙而感到自豪。 路遙進入延安大學中文系讀書以後,我曾經多次到延安大學講課,我尚不知道聽我演講的還有一個叫陳行之的學生,也不知道路遙與陳行之建立了深厚的文學友誼。八十年代初,我從延安報社到延安地區文聯工作,與陳行之成為同事,這才知道世界上有這樣一個從不張揚卻一直默默努力的人。 1982年,《延河》破天荒分兩期刊載陳行之的中篇小說處女作《小路》,引起了整個陝西文壇的震動。陳行之就此開始井噴一樣創作和發表作品,僅中篇小說就接連發表了十一部,我作為他的同事,既感到驚訝,又深為敬佩。 細想一下,陳行之所取得的成功,似乎又沒有什麼讓人驚異的:在我所處的圈子裡,有誰像他那樣廣泛涉獵西方哲學呢?有誰像他那樣孜孜以求地鑽研世界文學大家的作品呢?路遙曾經跟我談到陳行之的創作:「在陝西,沒有一個人能阻擋這個人。」我認為路遙看得極為準確。 陳行之的小說從一開始就表現出獨特的個性,這就是深刻的思想與完美的藝術形式的統一,關注現實,關注人生,顯現出與黃土地作家完全不同的藝術氣質。 3 1983年,陳行之從延安調到西安,在陝西人民出版社編輯大型文學雙月刊《文學家》,不久升任常務副主編,主持刊物工作。陳忠實曾經回顧這段時間陳行之為陝西文壇做出的奉獻:「陳行之在噴涌般寫作的同時,還在陝西人民出版社編輯大型文學雙月刊《文學家》。這是令我這一茬年齡的陝西作家們至今還以溫情兼著遺憾緬懷著的一家雜誌。陳行之在《文學家》主事的時候,有一件事影響頗大:給陝西作家開闢專輯,有作品,有言論,有評價,有作家寫真,一位作家一個專輯,佔去一期刊物四十萬字的大部分版面,讓讀者全面了解一位作家的作品和他的成長道路。此舉對剛剛形成影響的陝西青年作家群的發展,產生了重要的推動作用,路遙、賈平凹等都上過這個專輯,我也在幸運者之列。」陳忠實還指出:「土螞蚱們敬重親近這隻洋螞蚱,在於這隻洋螞蚱的文學之心文學之情,是博大的也是純真的,他自己在努力寫作著,同時也在努力把他的同代朋友推薦出去,擴大他們的影響和知名度。這是一個人的人品、修養和精神境界的表現。」 我也是陳行之努力「推薦出去」,擴大「影響和知名度」的人之一。 1991年,陳行之主動提出為我編輯出版詩集,我對他充滿了感激,這是因為,詩歌很難在市場上為自己爭得一席之地,而當時出版社對編輯人員又有嚴格的經濟考核,這意味著陳行之要為詩集的出版承受很大的個人風險。好在經過我們的共同努力,《我的陝北》如期走向了讀者,成為我創作旅程上的重要收穫。 所謂朋友,就是在你最需要的時候準時出現在你面前的人。 陳行之就是這樣的人。 4 陳行之與路遙有長達二十多年的友誼。據我所知,陳行之也是路遙能夠深入交談的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我每次到西安,我們三個人總是要聚在一處,談論我們感興趣的話題,或者去撮一頓可口的飯食。那段時間,留下了很多美好的記憶。 1991年年末,陳行之提出為路遙編輯出版《路遙文集》。當時,對於一個年輕的作家,「文集」還不是一個能夠被使用的概念,陳行之為了爭取上選題做了艱苦的努力,最後終於如願以償。路遙極為興奮,聲稱編輯出版「文集」是他「前半生最重要的事件」,夜以繼日地進行編選。我們曾經聚在陳行之家裡,一起討論「文集」的編輯思路。 讓人痛惜的是,他沒有親眼看到《路遙文集》的出版,就去世了。對於路遙的去世,陳行之極為悲痛,他曾經在一篇文章中描述那種感覺:「當我從電話中聽到這一噩耗時,渾身被一種寒潮貫通了。我捏住話筒呆立在那裡,腦子裡一片空白。話筒那邊的朋友大概不難想像我做出的反應,也沒有再說什麼,默默地把電話掛了。只有在這時,我才知道路遙究竟從我心中帶走了什麼。我經歷過長輩、親人、朋友的死亡,我體驗過生活的突然斷裂所帶來的深淵一樣的落差引起的情感撞擊,我體驗過痛苦和悲哀,品嘗過它們那綿長的滋味,但是,我從來沒有體驗過眼前這種無情的突如其來的毀滅性打擊所引起的精神世界的劇烈痙攣。 路遙去世以後三個月,《路遙文集》出版,陳行之為此寫道:「一個巨大的遺憾是,正在我們為《路遙文集》的出版緊張地工作著的時候,路遙卻走完了他短短的四十二年的人生里程,到天國中去了。他終於還是沒有看到這套散發著油墨香的五卷本文集。我特意把《路遙文集》放到他的遺像前,說:『路遙,你看,這是你的文集……』」 我為在延安大學文匯山上建設路遙墓而努力之時,陳行之給以了堅定支持,除了說服他所在的出版社進行捐款之外,他還以個人名義在路遙墓前捐奠了一個石桌,桌面上刻著這樣的文字:「陝北的驕傲時代的光榮」。路遙逝世三周年、十周年紀念日,他都在百忙之中專程從北京來到延安看望路遙。 這是一種天長地久,融化在血液里、銘刻在心底里的情誼,如果路遙天上有知,他應當為擁有陳行之這樣的摯友感到欣慰。 5 1993年,陳行之調入北京,在華夏出版社供職,不久成為副總編輯,不久成為常務副社長、副總編輯,主持出版社工作。這段時間,陳行之忙於公務,暫時中斷了寫作。我總覺得陳行之做出這種犧牲不值得,數次勸他回到創作上來。 陳行之是一個嚴謹認真的人,他為出版社的發展嘔心瀝血,在此期間,編輯出版了賈平凹的小說散文集《商州:說不盡的故事》、長篇小說《白夜》、陳忠實的《陳忠實小說自選集》以及大量中國當代作家的作品,華夏出版社成為文學書籍重要的出版陣地。 朋友之間,總會有心靈的溝通。2002年夏天,陳行之撰寫了將近萬字的《詩人曹谷溪》一文。我問他為什麼想起寫我,他只簡單說:「不為什麼,就是想寫了。」這篇文章引起很大反響,很多報刊轉載,我的朋友們都高度評價了它。 2003年,陳行之工作調整,脫離了他從事二十多年的出版事業。他在電話里告訴我這個消息時,說:「這下我就可以接受你的勸說,專門寫小說了。」 果然,他開始鍥而不捨地在長篇小說創作領域進行耕耘,不久就開始收穫累累的果實。《危險的移動》只是其中之一。據我所知,目前他已經有好幾部長篇小說完稿,將陸續走向讀者。 陳行之通過《危險的移動》向人們宣布了在小說領域一個重量級人物的歸來。 陳忠實對此評價道:「從《危險的移動》到《當青春成為往事》,陳行之以深刻冷峻的社會思索、敏銳精微的心理洞察力和獨立獨特的藝術體驗,躋身於中國當代優秀作家之列。陳行之獨具魅力的長篇小說的相繼出現,成為一道別具一格的文學景觀,一種不可忽視的文學現象,勢必引起廣泛關注和品評。」 著名評論家雷達評論道:「這是一本具有思考者品性,能把人帶到形而上境地的書——當我們回首往事的時候,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哪裡,這本書或許能幫助我們找回真實的自我。陳行之構造了一個獨一無二的世界。主人公的命運被投入無盡的長河之中,經歷了奇特甚至極限的顛簸,情節大起大落,峰迴路轉,盡情地抒寫了生命的疲憊與虛弱,瑰麗與輝煌,展現出獨特的理性風采和人性深度。」 我現在還沒有讀到《當青春成為往事》,但是從陳行之的電話交談中,我知道這部作品凝結著他對陝北生活獨特的觀察與體驗,把深邃的歷史情境作為展現人性深度的舞台,構造出了一部風格獨特的藝術精品。這部作品必將得到屬於它的光榮。 我為陳行之取得的成就感到極為高興。 6 我們再回到《危險的移動》。我在北京得到陳行之饋贈的《危險的移動》,回到延安以後這本書就被別人借走了,一個傳一個地爭相傳閱,有的人甚至看過兩遍,所有人都高度評價了它,認為是一部非同尋常的現實主義力作。 《危險的移動》沒有驚心動魄的故事,可是陳行之創造的那個世界卻歷歷在目,人物栩栩如生,真實地反映了現實生活的圖景。陳行之筆下的人物,在權力的重壓下,或施小計,或玩心數,或玩權謀,把生活的空間弄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處所。 儘管因為一些特殊原因,關於本書的評論似乎不多,但是,真正的藝術精品是經得住時間考驗的,我相信,總有一天,《危險的移動》會重新進入人們的視野,人們會從這部優秀的現實主義力作深處看到它所蘊含著的非同一般的思想藝術質量。把陳行之與路遙作一番比較,或許是有意思的。 路遙是土生土長的陝北人,在他剛剛步入社會之際,適逢兩萬多名北京知識青年從北京來到延安插隊落戶。這群「洋螞蚱」的到來,給這塊古老而沉寂的土地帶來了新的生機,路遙對在清華附中上學期間起草「造反有理」大字報的陶正、卜大華等北京知青極為敬重,把陶正看作自己「思想維新」的啟蒙者。路遙的第一個戀人是北京知青,他的妻子還是北京知青,這不是偶然的。京都文化和鄉土的文化習俗結合成為一個整體,路遙在自己的心靈世界裡樹立起了輝煌的人生坐標,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他才從平凡的世界中發現了人生的終極意義,並且在這個基點上建造了他的文學大廈。 陳行之與路遙完全不同。陳行之經常說:「我是在陝北睜開眼睛看世界的。」的確,陳行之生於北京,長於北京,對北京之外的世界完全不了解,正是陝北這塊土地向這個十八歲的青年打開了進入社會與人生的大門,人生中的所有問題一股腦兒涌到了他的面前,逼著他去思考,去了解未曾了解的一切。我們從陳行之的作品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陝北文化以及陝北社會現實生活怎樣深刻地影響了他對眼前這個世界的看法。我們甚至可以說,沒有在陝北生活的經歷,就不會有現在的陳行之。事情還不僅如此,陳行之獨特的思想氣質也同時決定著他的精神狀態。這裡所說的「獨特的思想氣質」,是指陳行之長於理性思考,由大量閱讀積澱而成的思想深度,深刻地作用著他的藝術世界,這也是陳行之長篇小說獨特魅力之根源。 如果說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是具有史詩品格的社會生活畫卷,那麼,陳行之的《移動的危險》就是在廣闊的社會生活背景下,對人性美和人性丑的深刻展示,它們各自的美學特徵決定著彼此難分高下。 在《危險的移動》「後記」中,陳行之這樣歸納這部作品:「為一部長篇小說歸納主題是很不聰明的做法。就像一部音樂作品,你不能夠簡單地認為它表達的僅僅是某一種主題。如果讓我用最簡單的語言告訴讀者這本書寫了什麼,那麼我選擇:社會與人生,權力與位置。前者宏觀深遠一些,構成背景;後者則是被具體表現出來的東西。我關注的是權力資源分配者、乞討者和謀求者的心靈狀態。在現行體制下,人事變動每天都在發生,推而廣之,人在生活中位置的變動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是,本書描寫的是不在其中的人很少了解的內情。這裡所說的內情,一方面是導致人事變動的內在因素——權力資源分配者依據潛規則分配權力時的利益謀求和心理流程,另一方面,是權力資源乞討者、謀求者在這個過程中的精神動蕩,它們經常交織在一起。文學需要極端的東西,極端的東西既是必要的戲劇性因素,又是人的境遇的極致展現,無論技術上還是精神上,文學都需要這種東西。生活中,參與權力遊戲的人遠比我在小說中表現的更加令人眼花繚亂,權力鬥爭把人性中殘存的善良演化為赤裸裸的卑鄙,甚至殘酷到殺人和被殺的程度,我們總應當想一想:這是怎麼了?出了什麼問題?究竟是社會出了問題還是人出了問題?我有責任給歷史留下一份病理報告,留下一份檔案,不管關於人的還是關於社會的。」 我覺得,陳行之做到了他想做的。 在一定意義上,不是人們突然發現了陳行之,而是陳行之用他出手不凡的創作實力再度發現了自己,而這也是讓這個世界發現一個有質量的作家的開端。 (2007-4-23)
陳行之在蘇州(200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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