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老舍之子舒乙:父親對我的影響潛移默化
主持人殷智賢(左)與舒乙先生(右)
主持人殷智賢:各位網友大家好,我先做個自我介紹,我是中國人才發展基金會和諧家庭基金的項目執行人,我叫殷智賢。從今天開始我們和諧家庭基金將在新浪網教育頻道開設公益大講堂,針對親子關係,請各位專家來進行各種形式的觀念、知識和行為方式的教育。今天這個公益講堂的開席演講嘉賓是舒乙老師。 先簡單介紹一下舒乙老師,舒乙老師是我國著名文學家老舍先生的兒子,舒乙老師同時還在中國現代文學館擔任過館長,現在是中央文史館研究館館員。舒乙老師不僅在文學研究方面非常有造詣,近些年他在書畫方面也取得了令人讚歎的成績。從1995年開始至今,舒乙老師已經在世界各地舉辦過15次個人畫展,可謂是才華橫溢。今天這個講堂里想請舒乙老師開講的題目是「書香門第家教之道」。現在先向廣大網友介紹一下,舒乙老師您好。
舒乙:您好。
主持人殷智賢:非常感謝您能光臨我們和諧家庭基金的親子教育的講堂。事先我跟您溝通的時候談到過我們請您的想法,像這樣一個針對廣大網友在親子教育這方面分享知識理念的講堂里,希望您作為第一位開講嘉賓跟我們分享您多年來除了從您的父母那裡,還是您後來針對您的子女,在家教這方面您的一些心得體會。我想先問您,在您早年的家教經驗里,您的父母曾經給你們這些孩子定下什麼樣的家規,核心是什麼?
舒乙:老舍先生的兒童觀、教育觀非常特別,畢竟他是「五四」時代的文人,有非常新的理念。我現在發現這些理念完全跟舊觀念決裂,非常非常特別。這些東西在他活著的時候,他都基本上寫在自己的文字里,信件、文章,因為他自己也是作家,傳遞了他很多這方面的思想。但是他自己在家裡從來不正面闡述這些思想,也不對子女滔滔不絕,沒有這個。實際上他是以身作則,自己做得很正,他希望自己做出一個表率,作為榜樣給自己的子女看。他並不非常非常正面的來告訴你要長成什麼人,從來沒有這樣。
主持人殷智賢:他沒有提具體的要求?
舒乙:沒有,第一,他是非常新時期的人,觀點跟過去是決裂的。第二,他是一個以身作則的人。他故去以後,我重新把他的兒童觀、教育觀以及他的人生觀梳理了一遍,從他的文章當中和他做出的表率當中,還是能得出非常鮮明的框框。第一,他認為要做一個非常正派的人。正派怎麼講呢?不是一個混飯吃的人,不是一個不誠實的人,而是一個有理想、有作為的人。因為我看他給別的孩子和成年人題過詞。比如他題過這樣的詞「哲人的智慧加上兒童的天真或許能成為一個好的作家」。什麼意思呢?你絕不要做浮皮潦草的人,絕對不要做弔兒郎當不認真、混飯吃的人,要做一個非常誠實的人,要加上兒童的天真,這樣你就可以成為一個好的作家。我馬上覺得他對人實際上有很高的要求。比如他又曾經說過這樣的話,鄭板橋有一句話叫「難得糊塗」,他說難得糊塗最行不通。
主持人殷智賢:為什麼呢?
舒乙:他說人就要很精明,就要很誠直,誠懇的誠,正直的直。人要很精明,要誠直,不能糊裡糊塗,不可以這樣。他就說作為一個新時期的人,一定要為國家、為社會做一點事情,不能糊裡糊塗這樣過下去。為國家而死,這句話說得很重,是中國史上最光明的一頁。可見他把人生塑造得非常規矩,讓你成為一個既誠實又有本事,又能替國家做事的人。他覺得這樣才是一位真正的好人、好孩子。他還是鼓勵你去得知識,得知識幹嗎?為國家建設,為國家奮鬥,為國家出力。這是他人生當中比較核心的。
主持人殷智賢:您有沒有一些記憶特別深刻的事,您剛才談到老舍先生是以身作則來教育孩子,比如在教孩子誠實這方面,您父親給您留下印象非常深刻的一些故事可不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他做了什麼讓你覺得牢牢的記住做人一定要誠實?
舒乙:他是這樣,他覺得人不一定非上大學不可,他覺得做一個瓦匠,做一個木匠,比真正的貪官污吏要好得多。因為舊社會有一種觀念,叫做「唯有讀書高」。唯有讀書高幹嗎呢?做官。做官幹嗎呢?壓迫老百姓。自己掙錢、貪污,所以他說不要這樣,不要念書。當然他自己沒念過大學,完全靠自學出來,所以他有一種理念,我後來把這個理念歸結為木匠說。什麼意思呢?他45歲的時候,那時在重慶抗戰,以周恩來同志為首的共產黨員集中了一大批先進的文人,在那個地方努力抗戰。那個時候就給老百姓過生日,他當時只有45歲。在那種很壓抑的,你想「皖南事件」以後很壓抑的空氣里要鬧一鬧,所以就給他過生日。大家說了很多誇獎他的話,最後該他致辭,他站起來說,我寫作了20年,等於45歲創作20年,這20年很艱苦、很不容易,和瓦匠、木匠幹了20年活一樣的不容易。他的意思就是說我的職業跟瓦匠、木匠是一樣的。所以,他不叫自己叫作家,他叫「寫家」,我是靠寫作為生的人,跟干泥瓦匠為生的人和干木匠為生的人是一樣的。
主持人殷智賢:是平等的。
舒乙:所以他說我還要向木匠、瓦匠和拉車的一樣繼續寫下去。說完就坐下來滿臉是淚。
主持人殷智賢:很真誠。
舒乙:他的意思是他看不出來寫家和木匠、瓦匠有什麼不同,他認為他們是平等的,是一種職業,不分高低,沒有說我比他們低。後來他給媽媽寫信,因為我們還在淪陷區。他就說我已經有3個孩子,我就希望我的這些子女不一定都去上大學。他說如果是女孩子,最好就是識幾個字,會點加減法,知道一點歷史知識,能跳舞,能講演。
主持人殷智賢:為什麼他覺得女孩子會跳舞、會講演?
舒乙:不知道。
主持人殷智賢:你們也沒問。
舒乙:如果是男孩子體壯如牛,吃得苦、受得累,當瓦匠、當木匠,我就非常高興了。
主持人殷智賢:這是他對孩子的期望。
舒乙:這完全是反傳統的,不走「唯有讀書高」的路,尤其是不走讀書、做官、當貪官的路,壓迫老百姓的路,這是反過來的。所以,在他的心目當中,這些寫家不比他們高,大家是一律平等的,另外人生要有一點目的的,不能走那一條路,要走一條真正的人生的道路。我覺得從他給媽媽寫信這個裡面可以看得出來,他當時的確是一個非常有超前思想的人。反過來他不是不讓你去讀書,還是鼓勵你去讀書。為什麼?他就是在寫這些信的時候給另外一些孩子題過詞,而且還在自己的小說里把這些題詞都用上了。他說人生有兩件快樂的事情——用自己的知識去得知識。至於說你用什麼方法得這個知識,不要緊,也許可以上大學,也許不可以上大學,反正你要有知識,要有真本事,然後用這些知識,用這些知識幹嗎?為國家、為社會、為人做點事。
老舍之子舒乙做客新浪談家庭教育
主持人殷智賢:您剛才說老舍先生對你們的期望是非常樸實,而且重視人人平等的觀點。從您的經歷里我們也看到很有趣的歷程,一開始您早年學的是理工科,是蘇聯列寧格勒基洛夫林業工程大學林產化工系。然後您又做了很多年的科研工作,做到高級工程師的位置,從78年開始您又開始寫作,後來您從95年開始又開始畫畫。寫作大家都覺得是和老舍先生有關係,您畫畫是不是和您母親有關係?我們都知道舒乙老師的母親也是我們國家非常著名的畫家胡絜青。
舒乙:他在給母親的信中曾經表達過這個意思,除非我的子女非常願意,而且有這種才能,而且很努力成為文藝家。
主持人殷智賢:願意、努力。這三條具備再往文學路上走。
舒乙:他說我絕不勉強他們這樣做,不一定我的子女都是文藝家。所以,他又來了這句話,瓦匠、木匠、拉車的。他總是看大家是一樣的。到真正我們高中畢業考大學的時候,我們四個孩子,一個男孩子,三個女孩子,全部是理工科。
主持人殷智賢:但是你們自己選的?
舒乙:自己選的。
主持人殷智賢:父母不干預?
舒乙:不干預。選完了以後,考中了以後,錄取了以後告訴他我已經考了什麼學校,學的什麼學科,統統是理工科,跟文藝不沾邊。父親也好,母親也好,高興異常。這是什麼年代呢?這是1953年、1954年左右。這是什麼年代呢?三年恢復時期剛剛過,開始第一個五年計劃建設社會主義,這個時候需要大量實用的技術人才。
主持人殷智賢:對,尤其是在工程方面。
舒乙:所以我們報考了這些學科,他們覺得常好,這是對國家有用的。大姐是學物理的,我是學化工的,大妹妹是學地質的,小妹妹是學技術物理(等於是高科技物理)。禮拜天當然會把同學帶回家玩。但是三句話離不開本行,還在說學習的那些事,滿嘴的術語。老先生坐在一邊插不上嘴,他不熟悉這些術語,他就默默的聽我們說。回去自己寫一篇文,題目叫《可喜的寂寞》,就是我很高興,即便我插不上嘴,我也不懂,但是我很高興。這是完全帶有時代特點的。所以,我們後來就都是搞的理工科。但是「文革」以後,這四個人幾乎75%成了文科的人,有的當了文學的編輯,像我就在文學館工作,有的變成教外語的人才。可能是時代的原因帶來這些變化,也可能畢竟是出生在一個文人的家庭,爸爸是作家,媽媽是畫家,周圍的這種文學藝術氛圍非常濃厚,有一種熏陶的作用。所以,這樣在時機達到一定程度以後,很容易就轉到文科去。這樣我就等於轉到文學館工作,大妹妹就跑到第二外國語學院教德文,變成德文教授,大姐就跑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去編《老舍文集》、《老舍全集》,變成一個文學的編輯,而且我60歲以後開始畫畫。
主持人殷智賢:這是受您母親的影響嗎?
舒乙:應該說不是受她的影響,因為她在家裡很勤勞地畫畫,我看了很多,但是我從來沒有一種理念要跟她學畫,或者乾脆自己動手,沒有跟她學畫,她也沒有有意識說要教我畫畫,比較偶然,跟她沒有關係走上了畫畫這條路。但是後來我想包括在畫畫上可能父親的影響大於母親的影響。
主持人殷智賢:怎麼講?
舒乙:父親字寫得非常漂亮,但是不會畫畫,可是對美術有極其高的理解,他等於是一個大美學家,對美術有極高的鑒賞力,而且周圍有一大堆畫家,他對美術有極高的見解。後來我整理他美術方面的論述,他經常寫一些小文章,或者看完畫展以後回來寫文章,這樣的文章居然有十多篇。平常他跟朋友之間談話,有很多內容是涉及到美術。你想你很偶然的聽到他說的一些話,你完全無意識,完全無心。可是若干年後你突然想到他說過那些話,可能起了非常大的促進作用。比如說「五四」的一幫作家留學生多。
主持人殷智賢:而且留歐美的多。
舒乙:但是老舍先生懂畫,他們經常請教他,因為碰到書畫的問題請教他,甚至求他說,你幫我去買一張畫。經常看見他指著那些畫給他們詳細的介紹這個畫好在什麼地方,這個畫里有敗筆,有不好的地方,在什麼地方,說得極其透徹。像這些言論後來並不見諸於文字,但是被你聽見,你是小孩。
主持人殷智賢:你當時能聽到。
舒乙:這肯定影響非常大。比如說我們經常會遇到這樣的問題,這張畫好嗎?你立刻陷入茫然。
主持人殷智賢:從哪兒說起?
舒乙:你根本不知道好跟壞的標準在哪兒,特別是中國畫不知道,你無法回答。但是他跟別人解釋的時候,非常明確地提出來畫好是為什麼,不好是為什麼。比如說他有一個非常厲害的觀點,他不強調技巧,不強調筆墨,要判斷一張畫的好壞,第一個標準是這張畫傳沒傳遞一點「新」的意思。如果不傳遞,比如你畫了十張一模一樣的,當然不傳遞新的思想,這就是純粹的技巧表演,沒有意思,不是大藝術品,這個觀點太厲害了。但是這個觀點你要用在自己的繪畫上,肯定是非常大的指導意義。
主持人殷智賢:對,您得知道怎麼才能創造出新意思來。
舒乙:對,所以很幸運生長在他們這種大文人的身旁,非常非常幸運,當然也是非常偶然,但是非常非常幸運。
老舍之子舒乙:父親對我的影響潛移默化新浪網信息中心總監梅景松與主持人及嘉賓合影
主持人殷智賢:這個時候就說到一個問題,您父親在寫自己的傳記的時候,他說他出生的時候不是含著金湯匙出來的,但是當您出生的時候,因為您的父親、母親在當時已經成名了,您可以說出生在一個著名的文人家庭,家庭的氛圍都很好,儘管您父親非常強調平等,但畢竟在當時的社會階層來講,您的家世屬於在社會階層比較高的這一層,您認為這會使您和其他相對比較平民的家庭來講,所接受的教育有什麼特別大的不同嗎?
舒乙:我覺得是這樣,中國文人在舊社會,我指的是1949年以前,他們生活的境遇以及生活的條件和老百姓沒有區別。
主持人殷智賢:但我們那時也聽到,比如胡適一個月的薪水可以有400個大洋。
舒乙:我們那種日子很快就過去了。我是誕生在1935年,你想1937年就抗戰,等於我兩歲就抗戰了,好日子就過了兩年。抗戰是什麼意思?就是流離失所。
主持人殷智賢:那時大家的境遇是什麼樣?
舒乙:絕對一樣,就是貧窮、多病,奔波在路途上,甚至於妻離子散,物價飛漲,而且還有政治上的壓迫。
主持人殷智賢:所以您的童年等於跟普通的老百姓家庭里的孩子是沒有什麼不同。
舒乙:是一樣的。
主持人殷智賢:另外還是會有一些差別,您父親往來的朋友都應該算是高級知識分子,中國老話說「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舒乙:那是不一樣的。
主持人殷智賢:那樣一種家庭氛圍對你產生的影響是什麼?
舒乙:只會有一些好的幸運的因素。為什麼呢?畢竟他們特殊的思想,雖然物質條件很惡劣,跟老百姓是一樣的,但是他們的思想是活躍的。這些活躍的思想和活躍的思想的人之間的交往會影響你,這方面你會得到很多很多好處。
主持人殷智賢:父親會特別在意把什麼人帶到家裡來,他們談話的時候,如果小孩在身邊,他們會不會有一些什麼樣的話題不會談?
舒乙:他們不避諱,因為我們也很老實在旁邊聽著就是。
主持人殷智賢:你們不會參與?
舒乙:不會插嘴,因為那時太小,他們不會避諱這麼小的孩子。但是他們說來你可以聽到,這些東西影響非常非常大。因為畢竟他的作派、思想是另類的。
主持人殷智賢:在當時看來是很前衛的。
舒乙:比如我小的時候像所有的小孩一樣喜歡亂塗亂畫,而且媽媽又在北平出逃的時候帶過兩三張齊白石的畫,那老先生就非常高興,掛在屋子裡欣賞。他這一欣賞,一來興趣,就影響孩子,孩子覺得這可能是非常好的東西,也想跟著畫兩筆,齊白石畫小雞,就跟著畫一個小雞,畫一個什麼。他就很欣賞你這種興趣,他對你的功課不感興趣,但是看到你對這個產生興趣,就來指導你,功課上半點指導都不會給你,但是對你的興趣課外給你。他的理論有點像《共產黨宣言》上說的似的,人不管怎麼樣一定有他自己特殊的特長。
主持人殷智賢:比如說像您的這些特長是您自己發現的,還是您父母會指導您?
舒乙:就是你自發的。
主持人殷智賢:完全是自發的。
舒乙:比如我那時拿一個畫板,拿一根鉛筆,坐在一個小山坡上,所謂的寫生,已經知道有寫生這回事了,但畢竟不會,裝模作樣在那兒畫。他馬上老遠就跑來,我來教你,一屁股坐在旁邊,把我的鉛筆拿過去,他說你要把手伸直,把鉛筆這麼拿著,你看前頭,你不是想畫那個電線杆子嗎?電線杆子在鉛筆上佔多大的長度,占這麼大,你把它拿過來放到紙上。再伸直了,那邊有一個小房子,把鉛筆豎起來,那個小房子占你鉛筆多大尺寸。
主持人殷智賢:這個方法很特別。
舒乙:你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叫比例。
主持人殷智賢:您就記住了。
舒乙:他示範出來,他在理論上絕對有一套,雖然他自己不會畫畫。
主持人殷智賢:知道怎麼教小孩。
舒乙:知道你有這個興趣,馬上就教你畫。這樣的例子還很多,比如我們看到別的小孩集郵,小孩喜歡集郵,也跑到文人的垃圾堆里翻,找郵票。來,來,來,我這兒有,他有很多外國來信,我這兒有外國信,我告訴你這是哪國的,我認識。
主持人殷智賢:您父親真的好耐心。
舒乙:提你的興趣,提你的愛好。他會在他的言行當中影響你,使得助長你的愛好,你可能就往這邊傾斜了。
主持人殷智賢:您記憶中您的父親打過孩子嗎?
舒乙:他不打孩子,他是新的那種人,不打孩子,頂多告訴你應該怎麼樣。我記得我有一次和我妹妹上小學,我也就是四年級,四川多雨,但是他沒有雨具,我們都戴斗笠,有一些竹葉。下大雨上學就要戴這個,我覺得這個醜陋不堪。北平人打傘,那時傘是油布的,我就要拿油布的傘,這個氣派,這個好。他突然生氣了,說這個孩子有虛榮心。
主持人殷智賢:他好細緻。
舒乙:斗笠他認為難看,居然不想戴,這不可以,拿著斗笠往我腦袋上一扣,屁股上一打,走叻。
主持人殷智賢:那時還會想油布傘嗎?
舒乙:從那時馬上就知道這不可以。
主持人殷智賢:那大概是在幾歲的時候?
舒乙:四年級應該是十歲。
主持人殷智賢:現在有一個網友在提問。剛才聽您談到老舍先生的很多觀點特別讚歎,比如不一定非要讀大學,然後看到您選理工科居然是自己的意願,他說這個家庭太民主了。他就想問,您後來教育您的子女的時候,秉持的又是什麼方針、原則?
舒乙:我就差勁多了。第一,我就沒有那麼多好的理念,我受社會的影響太大,社會上主流怎麼想的,基本上也是怎麼講,主流上怎麼做也就怎麼去做,好像沒有他那種巨人的想法,這方面我差得很多。但是我畢竟受了他的影響,我首先要求孩子的並不是功課如何如何,而是要做一個非常正直、誠實的孩子,這方面我是有要求。
主持人殷智賢:您從您父親那兒繼承的關於誠實的教育,在您的一生中,因為這個獲得的收益是什麼?
舒乙:誠實起碼在人際關係上,在處事和對自己的判斷上會有很大的好處。因為後來的政治運動特別多。
主持人殷智賢:對,那會兒總是逼著人不能說真心話,怎麼辦?
舒乙:不能說真話,不能幹你自己真正想的事情,要做很多違心的東西,甚至要撒謊。但是我居然熬過來,比如那個時候政治審查,我就被關起來了,好多人看著我,不讓我自由行動,就跟坐監牢差不多,只不過沒有在牢里,讓我承認什麼,堅決不說。
主持人殷智賢:可以不開口,但是不能說假話。
舒乙:不說。幾乎所有關起來的人,後來都是因為順著人家說,這樣才能回家,才可以不受皮肉之苦,幾乎沒有一個人好像堅持就不撒謊,就我一個。所以,我一直被扣在那個房間里,關了幾百天,始終沒有說過假話。
主持人殷智賢:這個至今都讓您覺得特別心安。
舒乙:那時你總要吃飯吧,你在前頭走打飯,後頭6個人跟著,你根本不能跟任何人說話,你就是一個犯人、罪人,幾百天都這樣過來,跟家裡不能聯繫,也不能回家,就是一間房子,也不能活動,出去吃飯回來就行了。就要考驗你的意志、你的為人,就在這個時候要受到考驗。你已經看不見任何前途了,就是不能說假話,就是不能撒謊。我覺得這很有用。
主持人殷智賢:既然說到這一步,剛才我們也談到,您出生的時候,因為您的父母已經是成名了,您當時應該說除了戰爭時期,您應該有一段時間是過的家境整個都比較順利,到後來很多政治運動發生的時候,我們都知道您的家庭遭受到非常大的傷害。戰爭給大家帶來的這種苦難是全民族共同的,在個人的生活境遇里高高低低起伏您都經歷過,在經歷一起一落幾起幾落的過程中,除了您剛才講到父親給您確立的誠實的做人原則之外,還有什麼是能幫助您度過難關的?
舒乙:父親的人生觀我覺得非常清晰,我不能接受那種屈辱,我當然更不能說假話,我也不能違背自己人生的價值、人格,骨氣是最重要的。所以,這樣在最嚴重的時刻乾脆自己死掉。這是一種哲學,是一種對人生的看法導致他這樣。有一次冰心先生看見我,突然跟我說,我知道你爸是怎麼死的,她那時在牛棚里,她不可能知道,但是她說我知道你爸是怎麼死的。我說怎麼死的?她說他一定是投水,一定是自殺。
主持人殷智賢:跟王國維先生、屈原先生一樣。
舒乙:我說為什麼,她說了三句非常奇怪的話,她說你去看看他的作品,他的作品裡描寫了很多好人,好人都姓李,姓李的好人都自殺,自殺都投水。你不信你去看。我當時非常驚訝,她怎麼有這樣的結論呢?我回家把《老舍文集》從頭為這三句話翻一遍,後來他講的話還真是,那些好人絕大部分是姓李的,姓李的好人最後自殺都投水。冰心真是了解他,他們是同輩人。她說了那樣的話以後,我當時再把書翻了一遍一看,我就得出一個結論,一個作家的人生觀很可能非意識、非邏輯的反映在他的作品裡邊,反映了他自己對人生的看法,這是非常可能的。他自己不見得是有意識的,但是流露出來,最後變成規律,就可能。他最後在那樣惡劣的條件下走上了這條路。後來我就開始研究這個現象我覺得這是一個既有趣又嚴肅的,研究了以後一看,絕對是這麼回事,在他早期的作品裡,早期的信件里,完全流露出來。
主持人殷智賢:他的價值取向使他面對某種境遇的時候一定會做出這種反應。有人曾經將老舍先生之死和王國維先生之死做過一種類比,大家都認為他們是為文化殉難。我剛才問您的問題是,當一個人乃至一個家庭遭遇巨大衝擊的時候,我們超越這種苦難的能力來自於什麼地方?
舒乙:我給你舉一個比較鮮活的例子,在重慶的時候老舍先生是整個抗戰文藝界的最高領導人,他突然有一個倡議,要每年設立一個詩人節,在陰曆五月初五,就是端午節那一天紀念屈原大詩人,把這一天定為中國的詩人節。他出於他的這種地位,每年這一天要寫一個文章紀念詩人節,1942年就寫了詩人節這樣的一個文章。他說詩人是一個很怪的人,人家高興的時候他在那兒哭,人家在那兒哭的時候他在那兒哈哈大笑,行為非常反常,平常奇裝異服,很古裝的人。他後來筆風一轉,但是到了國家,到了民族有禍患的時候,他寫了六個字:投水、身諫來表達他對國家禍患的憂患。到了1944年,日本人由南邊突襲包圍重慶,重慶打亂,國民政府的人準備向西再轉移,人家問老舍先生你怎麼辦,他說北邊是嘉陵江,那裡就是我的歸宿。這話傳到重慶以後,有一個他的好朋友叫王野秋真的給他寫了一封信,他說此話當真嗎?他真的回了一封信,此話當真,我看不出向西跑有什麼用,何況我也不知道我應該到哪兒去。好在嘉陵江又近又沒蓋,完全反映了他的人生價值。這樣的信王野球保留了一輩子,躲過了文革,發表在報上,說老舍先生在1944年寫過這樣的話,他自己的結局就是這樣的話。
老舍之子舒乙做客新浪談家庭教育
主持人殷智賢:他其實是有非常堅定的信仰,願意為他所信奉的隨時身諫。有網友提問:在您成家的時候您父親給您什麼建議?
舒乙:沒有,因為我們戀愛結婚完全自主,有點像考什麼學校、上什麼專業,完全是自主一樣,他尊重你,所以對我們究竟選什麼人當朋友、結婚從來不干涉。我的老伴跟我差不多同齡,是我的同班同學,最後兩個人在學習過程當中產生了感情,最後結婚,告訴父親、告訴母親,我要結婚了。很好,不加任何干涉。他送給我一份結婚禮物,一張紅紙,他自己寫了八個字,叫做健康是福,勤儉持家。上面也不寫名字,也不寫結婚之喜,就這八個字,頭銜也不寫,就寫老舍,蓋個章,完了,這是你的結婚禮物。媽媽更逗,買了兩個小板凳,這是結婚禮物,你們總得要點自己的傢具。
主持人殷智賢:在您漫長的婚姻里,婚姻家庭里處理各種問題,有沒有向父母請教?
舒乙:沒有。
主持人殷智賢:都是自己體會、參悟,父母也不過問你們的家庭生活?
舒乙:我們這個大家庭是很和諧的,到現在為止都互相親密無間,很不錯,畢竟兩位老人的影響很大,我們家很和睦。
主持人殷智賢:還有一個我很關心的話題,因為我們知道像您家應該是遵循很多老禮,是吧?
舒乙:沒有,他們是新時期的人。
主持人殷智賢:他們徹底顛覆了?
舒乙:沒有。
主持人殷智賢:我們印象中滿族人老禮特別多。
舒乙:沒有。
主持人殷智賢:在您後來教育孩子的過程中,隨著這時代的變遷,孩子們身處的社會環境和他們的觀念不一樣,現在有人就想問問您,這個時代的變化究竟對於親子的教育產生的影響是什麼?尤其是在今天大家都覺得80後、90後是一個獨特的現象,想聽聽您對於教育獨生子女的看法。
舒乙:獨生子女的現象是中國特殊的現象,有它好的一面,也有它不好的一面。跟我們那個時代的人大不一樣,我們那個時代的孩子大部分都是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像我們家有4個孩子。到我這一代,我們下面就是一個,我就只有一個女兒,其他人也大體差不多。對孩子就溺愛得很,所謂的小皇帝。我對這個覺得非常反感,我不同意這樣。所以,我自己雖然只有一個孩子,但是我對他就不把他當成小皇帝對待。比如她自己大學畢業以後,到美國去念書。但是我們一個子都不給她。
主持人殷智賢:全靠她自己?
舒乙:她過去以後半工半讀,給人家看家,給人家遛狗,在麥當勞里刷盤子,這是老舍的孫女,就是自己干,她就自己干出來了,就是要完全獨立,不藉助自己長輩的一些什麼東西,就要這樣。那時我們送她上學校,現在上學校很有意思,開著小轎車接、送。因為她那時考上大學,畢竟是一個女孩子,要拎著行李,那時扛著鋪蓋卷,所以我們父母兩個人陪著她坐公共汽車,我替她扛著行李卷,她媽媽替她拿著臉盆,她自己拎著箱子到學校去,完了就再見了,你自己活吧。
主持人殷智賢:其實人家也能活。
舒乙:對。這樣的教育肯定對你的孩子大有好處。
主持人殷智賢:現在家長好像把孩子想像快成一個廢物了,好像離開他什麼都幹不了似的。
舒乙:對。網友:因為您也是現代文學館的館長,現在又做中央文史館的研究員,想聽聽您覺得現在的孩子所接受的文學教育有些什麼需要改進的地方?您了解這方面的情況是怎麼樣的?因為很多家長對孩子寄予的希望那麼高,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是通才,文學教育實際上是一個人個人修養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您覺得現在的孩子接受的文學教育應該是做一些什麼樣的事?
舒乙:現在總的社會條件是不寬鬆的,是應試教育為主的這麼一種教育。所以,基本上要為分數而奮鬥,為考試奮鬥,為考好分而奮鬥。這樣一個局面同學們的自由度就小了很多,課外閱讀、課外活動少而又少,這是當前主流的一種現象。但是有很多好的學校,北京也有好的學校慢慢在改。比如前天我到一個學校講演,給初一的孩子講演,最後他們提問提得非常高明。我就問他們老師,這些孩子怎麼這麼棒?初一就提這麼深的問題?他說我們學校就開始倡導讀課外書。
主持人殷智賢:這個很重要。
舒乙:我說你給我舉一個例子,他們讀了多少課外書,讀到什麼程度,他這麼一說把我嚇壞了,說有一個女孩子初一,一年讀了41本,其中20幾本是非常正規的。我說什麼叫正規的?《資治通鑒》,而且念的是沒有標點的本子。
主持人殷智賢:連句讀都鍛煉了。
舒乙:我說這麼厲害。是個別嗎?他說不是個別的,初一的孩子普遍都是這樣。
主持人殷智賢:這是哪個學校?
舒乙:北大附中。另外提問的一個男孩子,長得高高的,我說他讀了多少書,他說他是班長,他一年之內讀了二十幾本書。現在的孩子早熟,比我們讀書的量還要大,我原來就很驕傲,老跟現在的孩子說我們那時老讀課外讀物,老讀小說,你們沒有得讀。
主持人殷智賢:我們那時上中學還真是沒有能力讀《資治通鑒》。現在的小孩子真是厲害。
主持人殷智賢:畢竟現在中國家庭主體結構是獨生子女,您剛才也談到您是不會對孩子溺愛的,但是畢竟大多數家庭里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祖輩,隔代相親,父母也不希望溺愛自己的孩子,但是對於長輩又要有一定的尊敬,兩代之間在教育子女方面會存在著一些不同,您能有些什麼樣的建議?兩代之間怎麼做好溝通?
舒乙:祖父、祖母、外婆、外孫不要太溺愛孫子輩,沒有好處。
主持人殷智賢:您能跟這些爺爺奶奶們講講利害嗎?
舒乙:我前兩天到承德發現一個碑特別重要,這個碑是乾隆在承德避暑山莊寫的。他說你看我大清由於國力富強,我們把皇帝的陪都避暑山莊建得非常豪華,豪華的程度超過唐朝、宋朝最鼎盛的時候的皇家花園,超過了。他說我老了,我要說一句我心裡的話,他說我這樣做貽害了我的子孫,我自做陷阱,可能會使我的子孫在這裡的生活而忘掉了一切,這可能會導致大悲劇。我一看乾隆爺真高明。
主持人殷智賢:他還挺清醒。
舒乙:他絕對是表達了居安思危的思想。就是說什麼呢?一定要讓自己的子孫在艱苦的條件下生活,在蜜罐里不可以,我馬上想到當今的小孩,蜜罐、不活動、整天抱著電腦,爺爺、奶奶特別寵愛,絕對自做陷阱、貽害子孫,沒有好處。就要強迫他們,他碑上就寫著我的爺爺很高明,就是指康熙,為什麼在這兒建這麼一個宮殿,就是要強迫他的皇子、大臣、士兵、部隊在野外走。當時要走七天七夜,不能按頓吃飯、餐風露宿,幹嗎?就是鍛煉,就要在這兒修一個,讓你們在荒野里走,沒有路,鍛煉他們,這個思想非常偉大。現在說了很多道理,為什麼要在避暑山莊建這麼一個,在承德建這麼一個,誰都沒說到這個點子上,我爺爺是這個意思,就是在艱苦的條件下能夠鍛煉人,不至於亡國。他突然筆鋒一轉,說我老了,不得不說這些話,如果你們不聽,就是老天爺不再保佑我們國家,乾隆皇帝真偉大。
主持人殷智賢:很有先見之明。
舒乙:而且真的被他說中了,後來的子孫不行,不聽他的話。網友:我曾經在北師大的時候聽了您給我們做講座,我當時也向您提過問題,當時我就想起老舍裡面的台詞,我們也愛國。
主持人殷智賢:現在我們看到很多教育裡面,愛國教育已經轉變為學校教育,家庭教育好像已經很少談到這個了。從您的成長經歷里來講,您的父母在愛國教育里,對你們兄弟姐妹包括你本人有過什麼樣的教育?這個對您一生做各種選擇的時候產生的影響又是什麼?
舒乙:實際上愛國教育是最重要的,是第一位的,愛國比什麼都重要,而且老舍先生真的做出表率。比如我兩歲的時候抗戰爆發了,當時我們在青島,立刻由海邊上退到濟南,離日本遠一點。但是很快日本兵由北平、天津往南打,由青島往西打,濟南很快就要淪陷。這個時候他就要有一個抉擇了,我到底怎麼辦。可是我們三個孩子都特小,你想我大姐四歲,我兩歲,小妹剛生下來也就30天,嗷嗷待哺。兵荒馬亂三個小孩子怎麼辦?他當時跟我媽媽商量,說我一個人先到後方去,如果我在身旁,咱們家必然被衝散了,必然死了,我到了那邊再想辦法。有一天突然三聲特別大的爆炸聲出來之後,他覺得必須出走,他坐了最後一班離開濟南的車到後方。他就覺得絕不能當漢奸,絕不能落在日本人手裡,我雖然是一個文弱書生,但是我要參加抗戰,他就去了後方。他說了一句話,整個抗戰八年里,我的所作所為,我的每一個字沒有離開過抗戰。他真的這麼做,最後當然大家都知道他最後一個抗戰大的作品叫《四世同堂》,由抗戰的第一天一直寫到抗戰勝利的那一天,整個這一生、整個生活沒有離開過愛國。在我們的腦子裡,國家是最重要的,要愛國,愛國是第一要務。
主持人殷智賢:有很多人可能說我就是一個渺小的人,我愛不愛國對這個國家不會有什麼影響。所以現在很多家長好象不太會想到把這個納入到對孩子的家庭教育裡面,為什麼您覺得愛國教育是如此之重要,而且是放在第一位的?
舒乙:這不是說好像你有多大的權利,或者你佔有多重要的地位,你的愛國才有用。不是的,你作為一個普通老百姓,要有一個鮮明的態度,因為很多事情會影響到你。比如說你如何看外國,你有沒有盲目地崇拜他們的子民,有沒有盲目的學人家的一切,包括他們壞的東西,這是你應該有的態度。你不能說我是一個普通老百姓,我不管這一套。那不行,你有你的家庭,你有你的孩子,你會影響他們,搞得每個人都盲目的崇外,那不行,或者每個人都非常自卑,那也不行。我們雖然在發展,我們雖然落後,但是我們不能自卑,有很多態度是重要的。這些態度會影響你旁邊的人,你肯定要做出表率。
主持人殷智賢:好,謝謝舒乙老師今天給我們分享了這麼多珍貴的理念、知識和生動的故事。我相信很多網友在看了舒乙老師的訪談之後,應該會得到非常珍貴的啟發。無論是老舍先生的愛國教育,還是他的誠實教育,包括他以身作則的教學方法,都可以讓我們從中領悟到教育的真諦。我們和諧家庭基金今年所有的公益主題是「千萬家庭共建和諧親子關係」,而我們認為和諧的親子關係基於我們對愛的理解,我們相信愛是一種可以提升的能力,希望我們在未來不同的場合,以不同的形式展開的公益教育可以幫助大家提升自己愛家人、愛他人的能力。敬請大家繼續關注我們和諧家庭基金在新浪網教育頻道開設的公益講堂,感謝各位網友參與和提問,也謝謝各位網友在今天下午花費這麼多寶貴的時間來聆聽舒乙老師和我們大家分享的「書香門第的家教之道」,謝謝大家,下個星期四我們再見。現在可以跟大家預先公告一下,下個星期四我們將請著名的國學大師葉曼老師跟大家分享從儒道文化的比較看中國的親子教育,謝謝大家,祝大家今天過得愉快,謝謝舒乙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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