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煙·川西四記》(定稿)之:杜甫的「草堂生活」
杜甫草堂「自唐至今已數百載,而草堂之名,與其山川草木,皆因公詩以為不朽之傳,蓋公之不幸,而其山川草木之幸也。」
第一次參觀成都杜甫草堂,是1966年秋天。當時第一感覺是:「園子好大,竹子好高。」這才理解《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詩中「公然抱茅入竹去」一句,原來竹林可以藏人。北方當時極難見到竹子,更不用說竹林。草堂後面的竹子竟有碗口粗、幾十米高!
1971年秋天,郭沫若發表頗具爭議的《李白與杜甫》,轟動一時。書中說:「三重茅」的房子「冬暖夏涼」;窮苦的孩子撿被風颳走的茅草能有多少?竟然被罵為「盜賊」;「廣廈千萬間」是「異想天開」,所謂「寒士」是指「沒有功名富貴的或者有功名而無富貴的讀書人」,並不是「人民」。結論是:《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是「赤裸裸地表示著詩人的階級立場和階級感情的。」更要命的是郭沫若對杜甫的政治定性:「他是站在地主階級的立場、統治階級的立場,而為地主階級、統治階級服務的。[1]」不過,他也說明:這些話是針對那些稱杜甫為「人民詩人」的人說的。兩種觀點無疑是對立的,但都走向極端。很可惜他用了那麼多考據功夫,卻得出一個不得人心的結論。
時隔多年,我們才能徹底脫離那時的語言環境、擺脫兩個極端的思維定勢,客觀、平和地看待歷史人物和歷史文化。杜甫就是杜甫,既非「人民詩人」,也非朝廷鷹犬。
後來又多次去參觀成都的杜甫草堂,只見圍牆和房屋越建越高大、奢華,草堂沒有草,變成大殿。當然,原先只是草堂遺址,現在增加了紀念館的功能,成為標準的旅遊景點。近年總算另闢新地,恢復了所謂「草堂舊居原貌」,屋頂終於用茅草覆蓋了。大門上的題額,仍然是郭沫若的手跡。
杜甫是中國文化史上傑出的人物,他的詩歌是中國文化的驕傲。這一點已經沒有人再去懷疑了。參觀草堂,實地體驗「詩聖」當年在成都的生活環境,有助於進一步了解杜甫和他不朽的作品。
葛立方在《韻語陽秋》中記道:「老杜當干戈騷屑之時,間關秦隴,負薪采梠,餔糒不給,困躓極矣。自入蜀依嚴武,始有草堂之居,觀其經營往來之勞,備載於詩,皆可考也。」「騷屑」,不堪紛擾;「間關」,苦於奔波。葛立方這段話是把解讀杜甫草堂生活的鑰匙。
一般的說法是:杜甫詩歌的內容以「安史之亂」為界有前後兩個分期。以詩歌的藝術來分,可以有三個分期:草堂生活前,詩風艱澀;草堂生活中,詩風清新;草堂生活後,詩風高遠。被冠以「詩史」稱號的詩多為草堂生活以前,如《三吏》、《三別》、《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兵車行》、《麗人行》、《北征》、《佳人》等;草堂生活之後,《春夜喜雨》、《春望》、《蜀相》、《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江村》、《戲為六絕句》、《絕句》、《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客至》等;離開草堂之後,《閣夜》、《秋興八首》、《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登岳陽樓》等。為後世詩人稱頌的多是在草堂生活以後的詩作。秦觀在《韓愈論》中稱讚杜甫的詩「集眾家之長、適當其時」:「於是子美者,窮高妙之格,極豪逸之氣,包沖澹之趣,兼峻潔之姿,備藻麗之態,而諸家之作所不及焉。」能夠得上這個評價的,顯然是杜甫後期的詩作。那些喜歡給杜甫戴上「人民詩人」帽子的人同時喜歡給杜甫戴上「詩史」的帽子,其實當時「詩史」的帽子具有某種諷刺意味,是缺乏藝術性的表示。作詩沒有「悟性」,其他諸「性」都無著落。
因此,杜甫在草堂的生活越安定,越閑逸,為他後期詩歌聚集的能量就越大。
公元759年,杜甫移家定居成都後,官場不順,交遊不廣,經濟拮据,再加上蜀中社會不穩,時有襲擾,他的心情經常是苦悶、煩惱的。公元761年,嚴武二次入蜀,任成都府尹兼御史大夫,充劍南節度使。他賞識、照顧杜甫,給了杜甫在浣花溪畔建草堂的地塊,估計最初就是一畝多,剛夠蓋個幾間房的小院子。但其位置極佳:「萬里橋西宅,百花潭北庄。」「雪裡江舡渡,風前徑竹斜。寒魚依密藻,宿鷺起圓沙。」用現在的話說,是「水景住宅,自然生態,」有極高升值空間。杜甫後來寫詩回憶說:「誅茅初一畝,廣地方連延。」由於周邊廣有空地,經後來不斷圈進,草堂院子擴大到百畝以上:「我昔游錦城,結廬錦水邊。有竹一頃余,喬木上參天。」如今草堂博物館佔地二百四十多畝。
有了「草堂之居」,才能給他帶來一些歡愉。有所寄慰的,就是在草堂里種花種樹。通過蒔養花木修身養性、蓄精養銳、回歸自然、感悟人生,為他後來在夔州的詩歌高峰做了豐厚的儲備。這就是他在草堂的真實生活。
嚴武此次入蜀,只有半年多就調回長安,著名詩人高適繼任成都尹,也是杜甫的朋友。草堂初步建成後,杜甫作《堂成》詩記錄:「背郭堂成蔭白茅,緣江路熟俯青郊。榿林礙日吟風葉,籠竹和煙滴露梢。暫止飛烏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旁人錯比揚雄宅,懶惰無心作解嘲。」「背郭」,北面朝城市,即地處城南;「路熟」,走出的新路,原來溪邊沒有路,現在通了。「揚雄宅」,漢代文學家揚雄曾在成都建有「草玄堂」,寫過一篇《解嘲》的文章回答他人對他起草《太玄經》的嘲笑。
新居落成,最高興的事莫過於接待客人。他在《客至》詩中寫道:「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其中「花徑」、「蓬門」二句把迎客的喜悅、好客的真誠表現得極生動、極親切,成千古名句。
在草堂建設過程中以及房屋建成後,杜甫最忙活的事就是求人幫忙,給園子里移栽各種樹木花草。
有詩為證。《蕭八明府實處覓桃栽》:「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為送浣花村;河陽縣裡雖無數,濯錦江邊未滿園。」《覓綿竹》:「華軒藹藹他年到,綿竹亭亭出縣高;江上舍前無此物,幸分蒼翠拂波濤。」《覓榿木載》:「草堂塹西無樹林,非子誰復見幽心;飽聞榿木三年大,與致溪邊十畝陰。」《覓果栽》:「草堂少花今欲栽,不問綠李與黃梅;石筍街中卻歸去,果園坊里為求來。」《覓松樹子》:「落落出群非櫸柳,青青不朽豈楊梅;欲存老蓋千年意,為覓霜根數寸栽。」抄這麼多,無非是證明杜甫「愛花欲死」,不但「貪得無厭」,還「理直氣壯」。《覓桃栽》就直接向河陽縣令蕭實索要。「一百根」、「十畝陰」,足見其「貪」;「未滿園」、「拂波濤」,說明「無厭」。不過這是一種「雅」。有人答應給草堂建設贊助卻不到位,他也不忘催促:「為嗔王錄事,不寄草堂貲。」「貲」,計量,此處通「資」。
杜甫會經常觀賞自家園子種的大量花木。《寒雨朝行視園樹》詩寫道:「柴門雜樹向千株,丹橘黃甘此地無;江上今朝寒雨歇,籬中秀色畫屏紆;桃蹊李徑年雖故,梔子紅椒艷復殊;鎖石藤稍元自落,倚天松骨見來枯;林香出實垂將盡,葉蒂辭枝不重蘇;愛日恩光蒙借貸,清霜殺氣得憂虞;衰顏更覓藜床坐,緩步仍須竹杖扶;散騎未知雲閣處,啼猿僻在楚山隅。」從詩中可以讀出,園子里雜七雜八種了近千棵樹,仍很在乎沒有要到柑、橘樹。沒事的時候就見杜甫先生手持小斧,到處修剪、斧斫雜枝亂條。《惡樹》詩中寫道:「獨繞虛齋徑,常持小斧柯;幽陰成頗雜,惡木剪還多;枸杞因吾有,雞棲奈汝何;方知不材者,生長漫婆娑。」「雞棲」,這裡指皂角樹,皂角的別名「雞棲子」。
他也外出觀賞附近的花卉。《江畔獨步尋花》:「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滿蹊」二字用「桃李成蹊」典,形容黃家花又多又好,觀者絡繹不絕,「壓枝低」一句既寫場面又富動感,令人如臨其境。
袁枚有幅對聯:「不作公卿, 非無福命都緣懶;難成仙佛, 為愛文章更戀花。」回頭看有詩集流傳的文人,哪個沒有幾首吟花的作品?
杜甫把單純描寫花卉、景觀的詩往往用《絕句》為題,例如「兩個黃鸝鳴翠柳」詩題即《絕句》。杜甫還有大量的五言詩《絕句》寫景。據說五言詩最能顯示唐人的師承與功力。浣花溪和草堂的風光秀美,令杜甫產生許多忘掉生活煩惱、超脫清新的詩作。試讀《絕句二首》:「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絕句六首》:「日出籬東水,雲生舍北泥;竹高鳴翡翠,沙僻舞蜫雞。」「藹藹花蕊亂,飛飛蜂蝶多;幽棲身懶動,客至欲如何。」「鑿井交棕葉,開渠斷竹根;扁舟輕裊纜,小徑曲通村。」《答鄭十七郎一絕》:「雨後過畦潤,花殘步屐遲;把文驚小陸,好客見當時。」這些詩以《絕句》為題,有題是無題,無意是有意。但篇篇景色動人、意境飽滿,值得認真品味。
杜甫除「絕句」外又出《漫成二首》,依然是寫景,依然「無題作有題」。其中第二首很妙:「江皋已仲春,花下復清晨;仰面貪看鳥,回頭錯應人;讀書難字過,對酒滿壺頻;近識峨眉老,知予懶是真。」宋代俞成在《螢雪叢說》評論說:「『仰面貪看鳥,回頭錯應人』,是心為眼所亂也。『忽然舉首見新月,錯認蛾眉憶故人』,是眼為心所亂。蓋眼中有心,心中有眼,二者無意於相亂,而不能不相亂也。」讀詩能有此發現,也是一功。再看詩中「讀書難字過」一句,可稱一喜,讀書人最有體會。
杜甫還寫過《闕題》,也是「無題」一種:「三月雪連夜,未應傷物華;只緣春欲盡,留著伴梨花。」三月落雪且連夜,人稱「倒春寒」,恐怕對剛剛復甦萌發的植物不利,雪趕緊對人解釋說:我是擔心春天快結束了,想把雪花留下陪伴梨花,沒有惡意。短短几句,足見詩人心細如髮,梨花當可愜意。由此亦可見,「無題詩」漸成一類,呼之欲出,最終由後起之秀李商隱所擅場。
-草堂落成沒有多久,成都發生兵亂,杜甫到梓州、閬中兩地避難,這一去就是三年,「其心則未嘗一日不在草堂也。」他把照顧草堂的任務交給弟弟:「鵝鴨宜長數,柴荊莫浪開。」很嚴肅。還時常牽掛:「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纏。」很細緻。「為問南溪竹,抽梢合過牆。」很纏綿。
公元764年,兵亂平息,嚴武以劍南東西川節度使三次入蜀,重返成都執政,杜甫就急忙趕回,寫下著名的《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常苦沙崩損葯欄,也從江檻落風湍;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生理只憑黃閣老,衰顏欲付紫金丹;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間行路難。」這裡需要解釋一下「惡竹」。竹子種植以後,根部形成竹鞭,四處蔓延,有的能在很遠的地方抽筍發芽。杜甫把這種不長在指定地方、有礙景觀的竹子罵為「惡竹」,是「討厭」的意思。只不過「新松」、「惡竹」這兩句本來是抒發個人小情調的詩,被後人賦予濃厚的社會寓意,另有一番深刻。劉禹錫「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兩句詩也是如此。
同年六月,嚴武向朝廷推薦杜甫擔任節度使署中參謀兼檢校工部員外郎。第二年四月,嚴武突然暴病去世,杜甫「彷徨無依」,度日如年,五月就離開成都,再也沒回草堂。
唐代末年,詩人韋莊來到成都,尋得草堂遺址,重結茅屋,終於把草堂保存下來。此後隨著杜甫名聲日盛,宋元明清歷代都有修葺擴建。
葛立方在《韻語陽秋》慨嘆:杜甫「有此草堂者,終始只得四載,而其間居梓閬三年,公詩所謂三年奔走空皮骨是也,則安居草堂,僅閱歲而已。其起居寢興之適,不足以償其經營往來之勞,可謂一世之羈人也。然自唐至今已數百載,而草堂之名,與其山川草木,皆因公詩以為不朽之傳,蓋公之不幸,而其山川草木之幸也。」「羈人」,旅途中人,此處指杜甫一生都居無定所,顛沛漂泊。文中說得明白:雖然他真正在草堂度過的時間只有短短一年,但草堂以及草堂周邊的山川草木都因他的詩作而不朽。
杜甫離開成都,一路輾轉,當年秋天居留夔州雲安縣。此時,杜甫的好友高適、李白也相繼去世,一首《閣夜》道盡對故友的懷念:「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宵;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野哭千家聞戰伐,夷歌數處起漁樵;卧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詩題「閣夜」即「夜宿西閣」,地在夔州。
不知為何,《閣夜》這首詩當年背過多次,總是無法流暢,恐怕詩中充滿對人生的慨嘆與感悟,令人不能草草讀過、淡然處之吧!
(2013年3月19日初稿,2015年4月26日改定)
[1]《李白與杜甫》,郭沫若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71年11月第一版,引文見1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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