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與賭徒丨特寫

圖/姜曉明

背負天才之名,也得接受其恐怖的嚴厲。「天才不好當。」沈文裕說,「怎麼都不對,他們認為達到完美是理所應當的事。如果你有點沒達到,別人就會大做文章,認為你浪費了才華。」有人對他說,天才太順了,就該受點磨難。還有人說小時候這麼有才華,現在卻沒超過霍洛維茨,證明沒努力。德國學琴期間,沈文裕曾向凱沫林老師抱怨自己手太小。「上帝都給你那麼多了,你還要什麼?」老師說。

究竟什麼是天才?沈文裕形容這是種不一樣的感覺,好像上天給他了什麼東西似的。至於是什麼,他說一旦形容出來就俗了,只是失去它會很慘。他確信叢林法則的存在:「天才再強,也屬於少數,而俗人屬於多數。他們成群結隊,像獵狗一樣,連獅子都怕。」

「只要希望還有一絲兒綠意。」——但丁 《神曲·煉獄》 第三章

1

前年冬天下沒下雪肖元生不知道,他房間的窗帘始終是拉著的。從兒子沈文裕學鋼琴起他就不大出門了。以前陪鋼琴老師吃飯是給人面子。至於其他人,基本上一刀兩斷。

當過郵遞員,開過書店、撞球室、遊戲廳,現在炒股是肖元生輸不起的事業。他每天炒股四小時以掙錢養家,自稱盈多虧少。他說人生既痛苦又無聊,惟有賭博讓他興奮。在研究完中外賭博遊戲後他將兒子的成功與否視作一場「人類級的豪賭」,他勝券在握。12年前兒子剛回國的那段時間,成功確實是可以摸得到的。

2005年肄業歸國時,沈文裕19歲,之後似乎一切都往壞了變。他曾是伊麗莎白王后國際鋼琴大賽第二名、拉赫瑪尼諾夫國際鋼琴大賽冠軍,被《紐約時報》稱為「冷靜的哲學家式的天才」。如今他31歲,日常在北京南五環外兩百餘平方米的別墅地下室里度過。他每天錄製、上傳演奏視頻到微博,以推遲被遺忘。視頻下評論寥寥,大多來自琴童和家長。

放置鋼琴的地下室被報道後,肖元生被視為控制甚至囚禁兒子的惡魔——「拖出去槍斃」、「眾籌一筆錢雇個殺手暗殺他,解救沈文裕」。肖元生並不反駁,每天繼續在微博上寫詩。四十餘年裡他的產量達七萬多首,目標是十萬首。採訪當天凌晨,他在微博上五秒內發布四首詩,第一首是:泥濘的沼澤,崎嶇的溝壑,道路的選擇,多艱難坎坷……他將寫詩視為打魚,將古今中外理論一網打盡,「言淺意深」,再用上意猶未盡的省略號。以前從書中摳出精華,現在他只需藉助網路搜索找到靈感,思如泉湧時能寫上120首。

母親信佛,肖元生稱善良是家庭傳統。母親的心臟病也一道遺傳下來,他每天要吃大量安神補心丸才能入睡。明明沈文裕都不出名,怎麼都來妖魔化他?肖元生為此委屈過一陣,變了形的眼鏡後面他的眼神悲哀得像在愁苦一千件事。但他說這些都在「掌控之中」。他告訴兒子,最偉大的人選擇的路都是最不好走的,這是歷史的鐵規律。

他還說,沒人能摸透自己。摸不透的肖元生將我視作又一個找麻煩的,但仍同意了採訪。他不願沈文裕被捆在麻袋裡挨悶拳,打可以,得拖到廣場光天化日下。

趿雙拖鞋,沈文裕步子輕巧地往地下室里鑽。拍照那天,他脫下從寒冬穿到春日的灰色羽絨背心,露出紅外套。那是經常在他的演奏視頻和照片中出鏡的一件衣服,皺得不行,他卻說這樣喜氣洋洋。九尺黑色施坦威鋼琴營造的靜謐被紅色打破,不彈琴時,他坐在琴凳上與琴行里擺拍的路人無異,手搭琴身都像在沾點榮耀。對著鏡頭,他勉強的微笑與失神的眼睛是兩幅拼湊的畫,名為迎合與疏離。

採訪中途,沈文裕不知從哪只口袋掏出正在錄音的手機——母親讓他留作證據以防記者「瞎寫」——讓我幫他看錄上了沒,誠實得惹眼。他對互動的警惕沒能持久,從端坐小凳上翻著白眼,慢慢就開始手腳並用地比划起來。一隻麻雀飛到樹枝上撲騰,攪亂了他的思路。他扭頭,瞅窗外的細微動靜,如驚弓之鳥。

2

「以前我爸爸覺得學音樂的人都善良,覺得我這條路走得對。」沈文裕說。

「沒想到後來音樂圈那麼複雜。」母親塗鏡屏笑。

「看到他學音樂這麼善良,我也被感化了。」肖元生一半說給我聽,一半說給兒子聽,「以前我做生意講競爭,跟人爭地盤。一比,沈文裕太幸運了。以後他的孩子不論男女,一定要學鋼琴。」

「你仍然覺得學琴的人善良么?」我問肖元生。

「主要是這個行業太殘酷了,競爭造成變異。同一個老師,家長之間互相不服,有句諺語叫,跑掉的魚大,自己的孩子乖。沈文裕國外回來後給他們上課,有時候別人有那種強烈意願——沈文裕傻乎乎的,除了彈琴什麼都不懂,我孩子什麼都懂,肯定會超過他——本來幫人家,但容易產生誤解。」肖元生說。

「這很正常,很多人都想趕超郎朗。」沈文裕說。

「郎朗就是鋼琴界的雷鋒嘛,一個榜樣。所有琴童家長都盯住郎朗——向他學習,發財致富。很多家長賭上身家性命,辭職、離婚。我們不存在這個問題,也不會後悔,這屬於人類級的豪賭。我一人可以對抗他們整個網路勢力,哪有這種賭?沈文裕的成功在我們把握範圍之內。被封殺,我就讓他花一兩年時間錄完鋼琴教材。哪個鋼琴家錄基礎教材?錄出範本這是史無前例的。他們想把沈文裕毀掉,我們的職責就是保護沈文裕,實際上我們已經贏了。」肖元生說。

「你想要這種成功么?」我問沈文裕。

「現在也沒什麼其他辦法。這是一條好路。」沈文裕答。他饒有興緻地遠遠觀賞著父親的亢奮,像動物園裡鐵絲網外的遊客。

「你說怎麼看成功,怎麼看失敗?肖元生好像被環境折磨得脾氣少了,像顆鵝卵石一樣,活圓滑了。」廖弟方說。他是肖元生30年的老友。在採訪的前兩天,肖元生曾打電話告訴廖弟方,只要兒子解決了個人問題,他和妻子就回萬州農村養老,那是他出生的地方。

「所謂的賭注,不是像很多父母那樣——今天孩子學鋼琴,就要把他培養成鋼琴家——不是的,這樣的賭注十有八九是押錯了的。」廖弟方說,「但沈文裕的才華是被國內外權威人士所認定的,在這個前提之下,父母為什麼不拼盡全力來支持?賭注實際上就是『希望』——家庭的希望放在兒子身上了。」

沈文裕與父親肖元生

廖弟方妻子李蘭補充:「在有生之年肖元生想看到一些順暢的東西,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能理解。他對現狀、對這個社會,都很困惑。」

肖元生過得不太順暢,他兒子到現在還沒錄張唱片,演出經紀合約也未順利履行。他找過國家大劇院,對方在電話里譏誚:不是什麼人都能到我們這兒演出的。

除了吃飯、睡覺,肖元生成天在網上。他包攬了沈文裕微博的管理,更新以上傳視頻、介紹成長故事為主。五位數的粉絲量讓他不滿意,他讓沈文裕錄製教學視頻,以爭取龐大的琴童群體。被吸引過來的琴童及家長留言問:哎呀我的手為什麼會累?我為什麼彈得這麼難聽?我為什麼就緊張?我為什麼就不想練呢?沈文裕認為這些問題太過籠統無從回答,肖元生輕鬆應對——「放鬆唄」,他很有辦法。

微博死水一潭,肖元生看著心煩,他堅信沈文裕的微博被「網管監控」,於是抓到個由頭就發牢騷,「借酒發瘋,博眼球嘛。」有段時間粉絲說沈文裕微博終於正常了,那是經紀人打理的。肖元生嫌棄那些吃飯、睡覺、喝了杯咖啡的微博用的是「低級庸俗的手段」,「掉沈文裕的價。」經紀人這些年換了一個又一個,肖元生聲明:能找來音樂會商演的都可成為沈文裕經紀人,不管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但沈文裕說,招來的經紀人都希望他改行、教學生或者免費演出。

現在沈文裕零星有些演出,在劇院、電視台偶爾露面,三線城市琴行的邀約佔多數。那裡的觀眾不知道「安可」是什麼,需要主持人問:還願意聽么?他被點的曲目通常是《野蜂飛舞》、《生日快樂變奏曲》喜劇版、《鍾》、《獻給愛麗絲》,或講究技巧,或耳熟能詳。總之,觀眾高興就行。有時他主動走到台前,接過觀眾遞來的簽名本。根據微博上公布的行程,去年整年他演出八場,其中獨奏音樂會兩場。去年出場費漲到八九萬,只為了少接點演出。前幾年開三萬,對方都不樂意。

3

四歲以前沒人說過沈文裕是天才,他在泥巴里打滾,針織廠里的大人教他吐口水、說髒話。當他在玩具琴上用一隻食指彈齣電視里聽過的《楚留香傳奇》主題曲,彈出在公園裡聽到的《運動員進行曲》時,父母察覺到可能的天賦。

沈文裕純感性地喜歡上鋼琴。他趴在鋼琴旁,不知道鋼琴裡頭會有榔頭敲打,只曉得踩上好看的踏板後有共鳴聲,好聽。那時肖元生還在開遊戲廳,每天晚上十一二點,他和妻子去萬州七八個分店裡,任務是收錢。沈文裕一次也沒去過遊戲廳。母親將他從學校接出來後送到萬州作曲家劉建平那兒學鋼琴,過後又將他接回家,每天如此。

劉建平教了一段時間後感到力不從心,把沈文裕推薦給以前的同學、四川音樂學院鋼琴系主任鄭大昕。一個音節跑起來直打滾,鄭大昕見沈文裕彈琴不很規範,起初還不樂意。劉建平刺激他:「我給你個便宜你還不撿嗎?」沈文裕回去練了幾個月再來,鄭大昕檢驗後認可了他的天賦。彈肖邦夜曲時,老師沒教過Rubato自由節奏,沈文裕自然就會。看彈琴錄像時別的小孩東張西望,就他坐得住。在鄭大昕接觸的琴童中,具備沈文裕這種天賦的也就百分之幾,他稱沈為「超級天才」。

1995年11月,首次舉行獨奏音樂會的沈文裕與恩師鄭大昕教授合影

一段1998年上海電視台的影像中,沈文裕在家中彈琴。情緒濃烈時他身體起伏如波浪,甚至以凳子為軸,半身圓周轉動;彈至減弱時,琴聲如泛微瀾,細若遊絲。在樂評人蘇立華看來,脖子筆直、眼睛斜向下看,沈文裕這一動作這些年來絲毫未變,但喪失了對音樂的「本能反應」。

肖元生最初對兒子的期望,只是靠彈琴能上四川音樂學院附中。但學了段時間,沈文裕去南非巡迴演奏八場後反響不錯,此後還得到大師雅辛斯基的認可,肖元生調整了目標,讓他向國外大師看齊。但四川已經不能滿足沈文裕,在成都買的鋼琴譜子連符號都標錯,教學碟片不正規,沒有音樂會。出國已刻不容緩,即便押上全家的未來。

出國前一家三口去了趟鬧市。沈文裕剛看過《泰坦尼克號》,見一隻哨子最後救了Rose的命,便讓父親買了只哨子。回到家中,他打開窗吹著哨子,告訴別人,遠處有隻小鳥在呼應他的哨聲。但別人怎麼也聽不見鳥叫。那是全家最輕鬆愉快的一段時間,沈文裕專註學琴、母親一心照料,肖元生像挖寶人一樣驕傲,還沒有為此後八年的單身漢生活做好準備。

母親帶沈文裕到了德國。照片上11歲的沈文裕又矮又瘦,他每天練琴四五個小時。在漢諾威音樂戲劇大學上大師課時,通常,一輪到沈文裕表演同學就跑出小廳,在外面抽煙。等沈文裕彈完他們再回來。沈文裕覺得不公平,去找凱沫林老師訴苦。老師說:「你要想得通,畢竟都是人嘛。」沈文裕猜測,可能同學發現老師對他的青睞或者受不了那麼難的曲子他也能輕鬆彈過去。有次,一個俄羅斯學生在大師課上挑沈文裕毛病,等彈完,他跑出去見人就說沈文裕一個碰音都沒有,全准了,簡直是機器——但這並不是誇讚,他嘲諷沈文裕:「你們中國人彈了12小時才會說,我現在剛開始熱身。」意思是靠死練,沒才華。

肖元生留在國內炒股養家,他擔心兒子承受不住壓力,便在周國平《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一書上畫多條紅杠以標識重點,讓兒子有空或孤獨時從頭到尾反覆讀。他選擇尼採的原因是希特勒、納粹都受尼采影響,這人能給沈文裕灌注精神力量:「『文革』時殷承宗彈的《黃河》,現代人永遠彈不出那種版本了,為什麼?那時的人全是精神扛著的,神兵一樣。現在的人沒那種精神了。」

每周六晚10點45分,德國電視台準時播成龍老掉牙的片子,裡邊的人穿古裝、住茅草屋。德國小孩都在學KungFu。有人問沈文裕,「你知道Jackie Chan嗎?」「不知道。」接著問,「你知道Bruce Lee嗎?」「不知道。」「全世界人都知道Jackie Chan、Bruce Lee,你不知道?再說,中國人應該會Kung Fu,拉二胡、彈琵琶,怎麼會彈鋼琴呢?」

這些偏見沈文裕不用在意,他不跟他們交往。有時他去附近足球場,一個人射門。母親的生活也算充實,除每天下午學德文外,她用字典翻譯了整套《哈利波特》和《指環王》,還去公園滑旱冰。只有國內的肖元生過得不那麼輕鬆。開盤前看資料,停盤休市後看電視、聽廣播分析,他還得通過電話和妻子探討孩子的學習問題,電話卡裝了一籮筐。沒時間干別的,他長期吃冷凍食品、速食麵。家住七樓,一次下樓取信爬不上樓梯,連扶手都抓不住。去醫院檢查,醫生說只是營養缺乏。

回國的決定是一連串巧合與必然的混雜。沈文裕給過媒體不少回國的解釋,這次說得有些奇幻:

一日父親看到報道,中國留學生跟當地清潔工發生口角後被活活掐死,擔心他安全;

德國冷清,發展前途不大。很多德國人問沈文裕何時走——德國失業人口還沒飯吃,音樂家也沒前途,反正中國那麼大;

父親學德文時碰見一些男人,他們的老婆只要跑到德國就嫁人了,他擔心自己老婆也如此;

以及,一家人想團聚。

為防沈文裕在德國找到女朋友不願回國,肖元生想快刀斬亂麻,他煽風點火——讓看一堆紀錄片並點評納粹有多壞,要留在二戰迫害猶太人的畜生國家做什麼?退一萬步說,就算回國被整,也絕不會落得猶太人那種下場。你聽話,對不對?

沈文裕開始抵觸德國。與老師凱沫林論戰幾個月,沈文裕想讓他高高興興放人走,沒說通。凱沫林說回國准完蛋,郎朗、李雲迪都是在美國、歐洲出名的,誰是從中國出來的?沈文裕聽後賭氣:可能我就是第一人。「我現在還沒出來嘛,老師畢竟了解行情。」12年後的沈文裕說。

臨走時只有一位同學來車站送別,老師派他來確認沈文裕不僅僅是放狠話。

幾年後,凱沫林在日本碰見鋼琴教育家周廣仁,讓其轉告沈文裕:如果回德國,一定再教他。沈文裕心動過,但父親說:好馬不吃回頭草。沈文裕以為國內還有希望,想脫離國外是非,而且國內有父親扛著。父親捨得付出,沈文裕記得小時候父親告訴他,毛主席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4

一家人不後悔回國,國內生活舒適、音樂會年輕聽眾更多。諸多關鍵抉擇參考周邊權威的建議,更根據肖元生的判斷。就回國問題肖元生曾徵求音樂圈內許多有聲望者的意見,廖弟方回憶,得到的回復大多是回國好,保證或者經常會有獨奏音樂會。

肖元生沒過分樂觀,他問過兒子,如果三年沒音樂會對他是否有影響。沈文裕說:三年?十年沒演出也沒關係——他有底氣,這是不可能的事。那時國內古典音樂會並不多見。已有名氣的郎朗在成都開音樂會票賣不出去,經紀人找到鄭大昕,1400個座位,鄭大昕夫人一人幫忙賣了280多張票。肖元生也買了張280元的票,他一個月的生活費都沒這麼多。

中間還有「偶然因素」,蘇立華起了作用,肖元生稱,被他「一騙」,順勢回國。肖元生給蘇立華的定位是「音樂商人」——以前靠賣唱片認識演奏家並介紹給國內音樂廳。蘇立華當時在北京音樂廳做副總裁,打電話讓沈文裕趕緊回來,說請了荷蘭最大的唱片公司來錄唱片,能長期合作。但蘇立華想接管沈文裕兩年讓他「脫離父母」,還提出要帶沈文裕爬珠穆朗瑪峰——這樣能開闊眼界。沈家不同意,錄唱片作罷。

蘇立華否認了諸多言論及接管一事。至於騙回國一說,他給出另一個版本:「當時他們要回來,說總在學琴,被安排在小地方演出。我說不要輕易走,如果回來就要做宣傳,便介紹了荷蘭一家唱片公司,第一張唱片共同投入。結果他爸管公司要兩千美金。人家說,我不找你要錢就算好的了。」「他父親那麼主觀一人,誰能說服得了他?就算是別人出了餿主意,但他自己不傻啊。」

在廖弟方眼中,沈文裕回國是為報效國家。他「站在國家層面」設想過:李雲迪已經拿了肖邦國際鋼琴比賽金獎,我國還缺少柴可夫斯基大賽的金獎,讓沈文裕去攻克。

回國後在成都,沈文裕過得舒適。他每晚看看父親從兩萬多部好萊塢大片DVD里篩選出的片子。兩年過後,一家人想去北京發展但有些忐忑,不知北京的音樂圈會如何看待沈文裕。

肖元生想問問曾將沈文裕推薦給德國老師的貴人周廣仁,但不好意思開口。廖弟方派善社交的妻子李蘭去北京見周廣仁。周廣仁很快接受了見面預約。

「天哪,這種泰斗人物。」李蘭回想當時的忐忑。下午3點半,她按沈文裕父母的想法問:文裕回國了,你看怎麼來發展?周廣仁說,沈文裕彈奏改編的《黃河》協奏曲,一人就消化了龐大的作品,簡直是中國的李斯特。

「這是原話,」李蘭強調,「我們也聊到了一些忐忑:同行里有些同志說小孩要自立,先做人後做事。周先生糾正我:真正的鋼琴家是用鍵盤來對話的。她還談到,文裕如果到首都,天地會更廣闊。」

兩人談到黃昏。周廣仁送李蘭出門,挽著她的手。「走到音樂學院宿舍區,人家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但我很驕傲,分享了沈文裕的成果,沾了光。」李蘭說。

沈家聽聞消息後,即刻啟程奔赴北京。先住在中央音樂學院宿舍,在客廳用紙盒隔出隔間,鋼琴底下塞滿硬紙殼以消音。沈文裕每天噼里啪啦反覆練高難度的大麴子,鄰居不勝其擾,敲暖氣管抗議。於是全家搬走,找到現在這棟房子,只因有地下室方便練琴。九尺施坦威鋼琴未完全打開,琴身下照舊塞滿空紙箱。北京房租年年漲,今年漲到一萬塊一月。8月份之前全家還得搬家,房東要賣房子了。

時至今日,李蘭認為周廣仁的建議仍然是高瞻遠矚,雖然沈文裕回國後作為職業演奏家發展狀況未達預期。李蘭滿意的是,五年前沈文裕成為央視「光榮綻放」十大青年鋼琴家,還參加央視大賽並得了鋼琴成年組冠軍。作為一個早已被更專業的國際比賽認可的鋼琴選手,沈文裕的參賽招來了一些非議。他說這是別人的主意,可以增加曝光度。「央視比賽承諾獲獎者參加一些重大演出,無外乎是春晚、元宵會這些全國人民翹首以待的、帶有文化政治內涵的舞台,」李蘭說,「當然,也沒有實現。」

後來廖弟方見沈文裕被安排到《我要上春晚》里過五關、斬六將,又在元宵晚會上被扮成一背雙肩包的小孩,雙眼被蒙住彈了一段,露面時間不足兩分鐘,「反正就那樣一個角色,不過聊勝於無。」

2015年,沈文裕在央視元宵晚會上蒙眼彈奏

那個角色貼近一個小機器人。沈文裕一蹦一跳出場,自行戴上眼罩後摸索著坐上琴凳,開始彈奏《野蜂飛舞》。那雙看著有些可憐的小手在冰冷的黑白鍵上彈跳,堅硬又冷漠。他越彈越快,手指重影,面部接近眩暈狀態,他憋著一口氣在忍耐。後來他索性抬起左腿,身體後傾,漂浮在一片無止歇的嗡鳴聲中。末了,右手在半空中揮一道弧線,他身子一震,隨即從琴凳上落下。摘下眼罩,歡呼聲起。

演奏中的動作是沈文裕「不自覺地顯得很投入」。肖元生對沈文裕分析過,如果顯得投入、儘力,別人會覺得被尊重;要是顯得沒有火力全開,即便認真,人家只覺得在敷衍。他還有一個發現:要做幾個手勢、玩點花招才行,但得自然。他說沒人服老實人,就服玩花招的。他讓沈文裕「大膽地放開玩」。

但沈文裕不信別人能看出他是否放開以及使用何種技法。他將自己的演奏比作「難以捉摸的大自然」,他還引用了作曲家張朝的評論:像霍元甲的迷宗拳。

5

聊起沈文裕,周邊被訪者多少有些困惑。我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沈文裕的狀況:一聲嘆息。樂評人田藝苗認為沈文裕可能是一個「反面的、失敗的例子」。

在伊麗莎白王后國際鋼琴大賽上,16歲的沈文裕最後彈了高難度的拉赫瑪尼諾夫第三鋼琴協奏曲,專家MikhailRudy評論:「沉著、泰然,以及演奏中準確按下的無數琴鍵,都讓我驚嘆。之後他可以多彈彈舒伯特的曲子,只要變得更加成熟。我們知道他還年輕,經歷的不多,但他的前途無量,一切都取決於他未來的生活怎樣發展。」

未來已到。我讓聽過沈文裕演奏的師友評價一番。鋼琴家劉詩昆給沈文裕上過兩年課,他字斟句酌以免傷害愛徒:「沈文裕彈琴的技術技能——我講的不是全面的音樂修養——有他獨特之處。他能在技術上不怎麼費力地勝任高難技術的鋼琴樂曲或樂段;他能很快練會並完整彈出高難技術的鋼琴曲,甚至很長很大的曲子;他演奏的曲目量多而廣;他還能自己改編演奏。總之,在年輕鋼琴演奏家中,他是一名在某些方面較超常和獨特的演奏人才。沈文裕也有較單純一面,在複雜的社會中,為人處世的社會經驗不太豐富,尤不擅長外交性的言談或辭令,這也是他率真可愛的地方。」

鋼琴教育家陳達將沈文裕的演奏形容為「德國誤差率極低的機械」,「但這種天賦是否最適合做一個音樂家我不清楚。這哥們是個工科的腦子,不夠藝術化吧,但理智控制特別好。他的性格跟肖邦的音樂矛盾,肖邦那些勾勾拐拐彎彎繞繞纏綿的東西,在他演奏中完全沒有。唰,一下就過去。但他演繹一個另類的肖邦照樣可以吸引人們的注意力,」陳達說,「所有年輕人都追求速度,沈文裕可能也一樣,比誰手指跑得快。但他在音樂表現形式上沒別人討好,別人肢體語言特豐富,給人感覺好像注重了音樂表現,沈文裕動都不帶動地就把曲子彈完了,讓人感覺他注重技術。沈文裕的才華是否被充分認可?我認為沒有。不是不公平,他不是一個討好型的音樂家。」

今年新年音樂會上委內瑞拉的指揮家杜達梅爾出場,肖元生聽了一兩個曲子就開始評論:他頭髮都是音樂,扭秧歌的姿勢都用上了,他全身都在指揮,肯定會成為最偉大的指揮家!說准了,這人譽滿全球。父親對大眾喜好的直覺讓沈文裕服氣,稱他為「先知」。

肖元生有時讓沈文裕「激情一點」,沈文裕不理會,他想盡量擺脫父親在音樂上的影響,「有些人很順利,激情會加大他的氣場,但特別不順利時還保持那種激情,就等於是在發牢騷了。這是良性循環與惡性循環。如果我的路順一點,肯定激情就會來得自然一點。」

至於技術和音樂的融合,他委屈。錄的貝多芬、莫扎特、巴赫沒人評論,反倒稍微炫點技逗人樂就被說,「本來那就是一噱頭。」回國後有人罵他技術不好,還有人說撐死了《野蜂飛舞》也彈不到郎朗的58秒,如果能彈得了就給他磕頭。肖元生賭氣,讓沈文裕試試,初次就只用51秒。接著越來越快,最終上傳了一個極限速度45秒。他還是被罵了,「這不是奧林匹克競賽。」

上傳粗糙的演奏視頻以求關注度,似乎打破了鋼琴家的神秘感。沈文裕反駁:「天才的存在就是神秘,不用刻意營造。什麼都不做,人家哪知道你有這麼大能耐。」鄭大昕認同弟子「既下基層又上國際」的策略,他稱他這一代人從來都是能上能下,能住六星級賓館也能跟農民一條被子,可以在最高殿堂演奏,也曾在田間、工廠里彈琴。

「一個大電影明星,你滿大街見到誰都去握手,還是不是明星了?不是了。」蘇立華視之為迎合低端市場,這些針對普通音樂愛好者的演奏難以讓音樂圈裡的同行認可。他將沈文裕的才能比作一架飛機,市場、機會是跑道,駕駛員沈文裕將波音747的飛機開到了波音737的跑道。田藝苗覺得業界可能沒把沈文裕當作一個成熟的音樂家來看待,「這孩子好像被什麼給耽誤了,但具體是什麼,這是別人家裡的事情,不太好說。」

「家裡的事」被周知是因為沈文裕參加的一個北京電視台的圓夢真人秀節目,肖元生稱這種機會可遇而不可求。那期節目將戲劇衝突、反轉、溫情結局密集融合在57分鐘里。

預告片分別給了父子倆特寫。肖元生怒目圓睜,拍著桌子跳起來吼:被攻擊了八年,我還怎麼快樂起來!鏡頭切向沈文裕,他漲紅臉欲哭:沒人同情我,全世界都不會同情的,他認為你就該!惟有母親沉得住氣,她坐在一旁的沙發上憐惜地看著這對父子。最後的畫面是沈家地下室,四周黑暗,只有窗戶透下光來,照亮鋼琴。旁白是沈文裕的聲音:希望這一切會過去。爸爸,我愛你。他生疏地使用了詩朗誦的語氣。

沈文裕稱節目組放了段絕症病人的視頻以引出他的眼淚,最後出來了情緒莫名崩潰的效果。肖元生將節目組通宵錄製和讓沈文裕去琴行掙錢的設置視作故意整人,節目組將攝像機對準自己是為了看笑話,拍攝的目的就是毀人。節目播出後,被人說「坑兒子」他不在意,但他對效果買賬——節目在愛奇藝上的播放量目前有317萬。

李雲迪、陳薩、王羽佳這些耀眼的名字曾和沈文裕一道出現,那還是2001年,四人受邀參加國際肖邦音樂節。演出後沈文裕照舊與父親通話,父親問,如果四人中只有一人能成鋼琴大師,你認為會是誰?「當然是我喲!」沈文裕毫不遲疑。他不喜歡假謙虛,回國前他評價自己的演奏水平已達到大師級。時隔多年,沈文裕承認年少輕狂,但不接受批判,因為那樣「對未成年人、對天才太苛刻了」。

牆外開花牆內香的模式目前還改變不了,「美傑音樂」藝術家經理人劉益生說。他提出,沈文裕或許可以彈遍中國所有的中小城市,獲得一大批觀眾,最後「有成名的可能性」。劉益生提醒我不要寫出他代理的幾位鋼琴家的名字,他不願意這些人跟沈文裕在同一個語境中出現。

採訪中途,劉益生突然反問,「是不是沈家委屈的心態感染了很多人,大家就覺得他們被社會排擠了?不知道他微博是不是常在抱怨,做堂吉訶德,對虛無的東西發起戰爭。」

6

炫技、狂妄、生活無法自理,這些指責砸向沈文裕的那段時間,肖元生弓著背在電腦邊與臆想的千軍萬馬作戰。執著于澄清,他從零開始學上網,一根根手指費勁地戳鍵盤。

不知冬天下沒下雪的故事是廖弟方告訴我的,前年他去北京看望過肖元生。見他整天不出門,過著深山老農民的樸素生活,仍有早年「詩人的氣質」,「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你說他能有多壞呢?」

廖弟方在萬州黨校當老師,文史哲都教,三尺講台上拳打腳踢。他撰寫了沈文裕傳記《從貧民家庭通往鋼琴大師的奇蹟》一書,耗時兩年,靠與肖元生通電話獲取信息。此前他未寫過超過兩千字的文章。李蘭稱丈夫寫書時汗水從手肘滴答下來,那是6月份,開著空調。「你看三峽移民舍小家為國家,我們這一代人愛國愛黨比較純粹,自己過不了河的時候要找一些理由堅持下去,把建設家鄉跟支持鋼琴家聯繫起來寫書才有動力。」

「沈文裕fans成功學草根互粉群」是肖元生曾經的微博名,成功學、草根,似乎是他對自身定位的關鍵詞。廖弟方提出要講幾段滄桑史以讓我了解肖元生其人:

上個世紀70年代,肖元生是萬州郵電局裡一郵遞員,我還沒有工作。一天我去郵電局訂數學雜誌,工作人員堅持要介紹信但我沒有。很失望,轉身走了沒幾步,肖元生從櫃檯里出來把我拉走,幫我訂了雜誌。這是第一次見面,後來因此交往多了。

肖元生送信那會兒靠徒步,兩條腿走家串巷。之後被派去弄轉運,每天晚上他和一群工友在萬州碼頭上等發自重慶的船。我常去看他,寒冬臘月,萬州冷得刺骨。船到後,他們把大包郵件搬到岸邊汽車上拖回郵電局分揀。這個時候我就回家。我們經常討論上層建築。

1985年之前他跟著牟其中,還是牟的得力助手,但很快公司業務陷入四面楚歌。後來牟其中去北京搞南德公司,肖元生想尋找機會與命運賭一把,便與牟其中分道揚鑣。他從郵電局就辭職出來,當時有搞個體戶的號召,他吃了這個螃蟹,辦了萬州第一家個體書店賣書兼租書。他經常一個人去重慶,再坐長途汽車回萬州,捨不得喊人,自己把一百五六十斤的書一步步挑回店裡去,萬州是山城。不論三伏天還是冬天,他晚上背著背簍把書、雜誌背到廣場去擺地攤,一本賺兩三分錢。到十一二點鐘人都走了,他才收拾回家。

他只有一個初中文憑,還是在「文革」那會兒拿的。但這人的自學精神是多麼強,他從萬州到成都去,鋪蓋只有一床,十幾麻袋的書裝了滿滿一卡車。他還自學英文,現在連英文原著都能看懂。

前半生在貧民窟里為生存而奮鬥,肖元生稱他把時間都浪費掉了。後半生好不容易有了錢,現在仍有人找上門來想跟沈文裕合作,肖元生一概不以為然。他說一輩子沒指望別人給過自己什麼,早年做生意時跟工商、稅務、城管、公安局、派出所、黑道打交道,「煩透了」。生意好的時候賺的錢都堆在那兒,面值最大的也就十元,那時還沒有百元大鈔。堆不下去了就動員兄弟們來數,一毛、兩毛、五毛的捆成膠扔在那兒,數完就跑銀行。

肖元生不願意碰錢,好臟哦。他接觸鋼琴後覺得美好,停掉生意陪兒子學琴。後來發現炒股能掙錢而且虧了賺了沒人知道,太好了。在成都炒股時交割單有一麻袋,一張交割單每天最少賺百多塊錢,剛開始妻子算賬還有勁,後來她懶得算了。

「肖元生的生命觀是超出物慾的。」李蘭說了件往事以佐證,「萬州一位主教曾在當地選神職人員。宗教裡邊講靈魂,對我們而言高不可及。主教像在看一個古董值不值錢,用這種視角選擇了肖元生——惟一一個。」

肖元生稱自己活不了多久了,要名利幹什麼,但替沈文裕沒有名利心著急。每天上午11點起來吃早飯,練琴到下午四五點吃午飯,再從8點練到10點半,肖元生形容沈文裕過著退休老人的生活,這輩子是來度假的。沈文裕成家時還得依仗父母的支持,雖然為他存了錢,但肖元生擔心等他老了會明白要別人的錢心裡不舒服。

這一輩子肖元生都在養活別人。他掙錢,到處支援窮親戚和朋友。肖元生為父親平反努力多年,父親有事情想不通來找他,他就開導父親,給他買房子。父親死了,他沒哭,只感慨:你哪裡是我的父親,我是你父親啊。

作為父親,肖元生稱自己為天才的教練。從十幾歲開始,他就在母親郵電局的圖書館裡讀書,裡邊一柜子書全是體育運動的訓練方法,還是從國外翻譯過來的。他意識到,引導一個人發揮天分需要超負荷訓練、超人的能量。他曆數自己教育方式的先進:兒子的手從未因彈琴而受傷,因為允許他折指、偷懶,怎麼舒服怎麼來,除培養興趣外其他不重要;兒子小時候身體不行又不能吃苦,摸准他愛炫耀的天性,在他練完累了的時候就誇讚彈得好聽,還想再聽,就這樣增加練琴量;帶兒子去川劇學校看學戲的下腰、被打哭,問他:學琴苦還是學唱戲苦?

7

不管別人怎麼說,師母湯立君對沈文裕的印象還停留在小時候。她給初次來學琴的沈文裕開門,就見他戴頂解放軍大蓋帽,裹著藍色長棉襖。一說就笑,半天收不住直要喘不上氣。

湯立君不在家時,就讓沈文裕跟老師一人拿只碗去街上吃炸醬麵。有次公公從貴陽來了,午飯時湯立君給一老一小每人四顆鵪鶉蛋。沈文裕吃完就看著老人的碗,直到老人將鵪鶉蛋讓給他。出國前湯立君問他:如果以後你在國外開音樂會,我去看你就拎著東西,你猜是什麼?他說:鵪鶉蛋。

如今湯立君常問他是否還記得鵪鶉蛋。「莫說那個蛋,莫說。」31歲的沈文裕連連制止。他也不輕易笑了,就一副可憐樣子,擔心不示弱人家就繼續整。沒太多事值得笑。

如果沒回國,可能早就火了。這是沈文裕自己的判斷。同門師弟已經跟索尼唱片簽約,師妹愛麗絲·紗良·奧特被稱為「最美鋼琴家」,以赤腳彈琴出名。沈文裕對出名沒多大渴望,但如果真被遺忘了,「還是會可惜。」一個無法證實卻可能屬實的說法是,格拉夫曼曾想收他為徒。但中間人輾轉傳話後不了了之機會再次流失,沈文裕用「天意」、「性格決定命運」寬慰自己。他說不懂社交,如果非要弄懂這些規則,鋼琴彈奏也會變得同樣的圓滑世故。以前他沒心沒肺得罪了人,現在得盡量避免衝突。

背負天才之名,也得接受其恐怖的嚴厲。「天才不好當。」沈文裕說,「怎麼都不對,他們認為達到完美是理所應當的事。如果你有點沒達到,別人就會大做文章,認為你浪費了才華。」有人對他說,天才太順了,就該受點磨難。還有人說小時候這麼有才華,現在卻沒超過霍洛維茨,證明沒努力。德國學琴期間,沈文裕曾向凱沫林老師抱怨自己手太小。「上帝都給你那麼多了,你還要什麼?」老師說。

究竟什麼是天才?沈文裕形容這是種不一樣的感覺,好像上天給他了什麼東西似的。至於是什麼,他說一旦形容出來就俗了,只是失去它會很慘。他確信叢林法則的存在:「天才再強,也屬於少數,而俗人屬於多數。他們成群結隊,像獵狗一樣,連獅子都怕。」

肖元生則引用了精神導師尼採的理論,「查拉圖斯特拉說爬到山上去,修鍊後從山上下來。要居高臨下,像鷹一樣俯視這座城市。」不是讓沈文裕高高在上,而是要超越世俗。肖元生身在俗世之中。如果走在大街上,他能跟任何人打交道,包括乞丐。他說沒人能把他從人堆里找出來。這是他追求的狀態——修鍊到家,大智若愚。

如同商量好似的,沈文裕師友紛紛告誡我「從愛護的角度報道就積德了」、「不要想他倒霉」、「要濃墨重彩地褒揚他」。天才需要保護,沈文裕用家中嬌貴的施坦威鋼琴來類比。施坦威鋼琴在地下室似養神的黑色野獸,它的標準養護濕度是45%-60%。沈文裕演出時由父親照料鋼琴,每晚給兩個加濕器換水,用的是不起垢的純凈水。一天晚上忘記開加濕器了,第二天地下室濕度只有29%,音跑得一塌糊塗。

肖元生說,比伺候老祖宗還麻煩。

(感謝各位受訪者。感謝實習記者劉明瑤協助整理錄音。)

特約撰稿 植物

編輯 張雄lostbox@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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