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緣看中國》之歷史篇第五目《西漢》 總第八十八回 漢匈終結
第八十八回漢匈終結
由於大多數中原王朝,並不會試圖在草原上建立控制線,所以大多數時候,盤據漠南的游牧勢力,只要和中原王朝達成和解,就有機會與漠北分庭抗禮了。然而對於呼韓邪單于來說,做出這樣的選擇要更為艱難。因為漢帝國已經在漠南草原的邊緣,修建了以受降城為中心外長城。如果他想在此休整的話,將要付出更大的代價。也就是說,如果你不俯首稱臣的話,漢庭為什麼憑什麼相信你的誠意,讓你進入自己的土地呢? 對於匈奴人來說,這是一個非常艱難的選擇。雖然在此之前,有N多匈奴部落做出了類似的選擇,並被安排在了漢朝直接控制的草原之上以為屬國,但作為匈奴最高權力的象徵,單于本人這樣做就完全兩樣了。這意味著呼韓邪單于即使復國,匈奴也只能算是漢朝的臣子了。 最終,在一片反對聲中,呼韓邪單于還是做出了他人生當中最艱難的選擇,不僅派出自己的兒子入質漢庭,甚至還親身前往長安城,以臣禮朝見漢宣帝。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讓自己的部族能夠棲身於陰北草原,並且有朝一日在漢朝的支持下,重返漠北的單于庭。當然,簡單說自己想來避難,未免太沒有外交技巧了。為了打動漢庭,這一請求被包裝成,希望能代漢朝,在受降城保衛帝國邊疆。 外交上怎麼包裝自己的終極目的,並不會真的影響漢朝的決定(但站在對方角度提建議,更容易被接受)。對於漢朝來說,匈奴最高權力的擁有者(儘管是落跑的)前來投降,就已經足夠了。既然漢朝不可能真的將統治力,延伸到漠北,那麼挑選一個又有資格,又有誠意的代理人,成為匈奴之主就幾乎是唯一的選擇了。有鑒於此,呼韓邪單于在漢庭也受到了極高的待遇。隨單于南京下的部眾,也被安置在陰北草原之外。為此,漢庭還前後轉運了三萬四千斛糧米,幫助他們度過難關。 更為重要的是,為了恢復呼韓邪單于的權威,漢庭還派出了上萬騎兵出雞鹿塞,入駐陰北草原,以幫助他威懾、討伐那些叛逆者。當然,這樣做自然也有監視呼韓邪單于的作用了。所謂忠誠是要用時間來驗證的,如果缺乏必要的監督、約束手段,誰又能保證單于在重新做大之後,不會尾大不掉呢? 在漢朝的庇護之下,身居漠南草原的呼韓邪部逐漸恢復了元氣。很顯然,有了漢朝的支持,不僅他親自率領南下的部落能夠安居樂業,也還會有很多之前歸降漢朝的匈奴人,或者不願受郅支單于統治的漠北匈奴人,前來歸附。用後來護送呼韓邪單于出塞(呼韓邪單于多次入長安,覲見皇帝)將領的話說,就是:單于民眾益盛,塞下禽獸盡,單于足以自衛,不畏郅支(人丁興旺,連草原上的鳥獸都被他們打光了,力量足以自衛,不用再懼怕郅支單于了)。 呼韓邪單于做大,最為不爽的自然就是郅支單于了。事實上,郅支單于也十分清楚,現實的匈奴已經完全不具備和漢帝國對抗的資本了。反過來,誰能夠得到漢朝的支持,誰就有機會在內部博弈中取勝。正因為如此,在呼韓邪單于將自己的兒子入質漢庭,以示歸附之心時,郅支單于也做了同樣的事。這種態度也讓漢庭暫時沒有選邊,而是看起來一事同仁的,享受兩位競爭者的朝貢。 然而一碗水總歸是很難端平的,相比遠在漠北的郅支單于,身居漠南,且數次親身前往長安城覲見的呼韓邪單于,郅支單于從漢朝得到的好處,總歸要少的多。這也讓郅支單于感到,如果有一天自己與呼韓邪單于重起爭位之戰的話,漢朝一定會站在自己的對手一邊。 正當郅支單于為自己將來的命運惴惴不安時,看似應該一統在他旗下的漠北草原內部依然沒有太平。出現不穩定因素的地區,還是屠耆單于家族崛起的右地。這次在右地聚攏舊部,自立單于的,是之前曾經投降過呼韓邪單于的,屠耆單于的一個弟弟(伊利目單于)。事實上,在呼韓邪單于開始南下歸降漢朝時,這位試圖代表家族東山再起的伊利目單于,就脫離呼韓邪部,帶領部眾回到了大湖盆地。 在呼韓邪單于南附漢朝之後,一直不穩定的大湖盆地,就成為了郅支單于攻擊的方向。很快,大湖盆地的這場叛亂就被鎮壓下去了,伊利目單于所集結的五萬部眾,也重新歸入了郅支單于的治下。基於這段時間,草原不斷出現各種試圖爭奪最高權力的勢力,估計大家已經對新出現的這位單于,興趣索然了。所謂「按下葫蘆起了瓢」,要是郅支單于蕩平右地後,自己家族根基所在的左地,又出了亂子,相信大家一點也不會感到奇怪(郅支單于自己不就這樣起家的嘛)。 真正引發我們注意的,是右地之戰後,郅支單于所做的戰略決定。一方面因為右地一直不是很安穩;另一方面也是獲知,漢朝出兵出糧幫助了呼韓邪單于。郅支單于對自己能否壓力倒呼韓邪單于,穩坐單于庭產生了懷疑。基於這些考慮,征服右地的他,並沒有回到色楞格草原,而是索性留在了大湖盆地。 從戰略上看,郅支單于的決定是有道理的。如果他以中、左之地為經營重心的話,一旦呼韓邪單于在漢朝的支持下打了回來,那麼向東敗退就是死路一條;而現在他以匈奴右地為經營重心,統領漠北草原的話,即使最終呼韓邪單于回到漠北,他也能向西擴張勢力範圍,與之相對抗。基於大湖盆地從未直接遭受過漢朝的直接攻擊,在此屯居也讓郅支單于感到更加的安全。 郅支單于戰略性的入駐匈奴右地,並以此為基地向西擴張,為亞洲草原游牧民族內部的博弈,又開啟了一種新的模式,即東——西對抗模式。事實上,將本部屯居於大湖盆地的郅支單于,並不看好自己能夠僅憑這個板塊,來迎接即將到來的挑戰。要知道,如果呼韓邪單于回歸的話,漠北「中——左」兩地,以及漠南的匈奴部眾,都有可能是他重新崛起的基礎。在這種情況下,郅支單于在戰略上所期盼的,實際上在這三大核心板塊之西,漢帝國軍力所難以影響到的地區,另起爐灶。 熟讀歷史的朋友,此時心中應該對郅支單于所憧憬的這片新天地,有所領悟了。在後來的歷史中,最經典的東——西分立模式,就是以阿爾泰山分水嶺為界的,東、西突厥。不過在匈奴的歷史中,阿爾泰山以南山地草原的核心地區,始終沒有納入他們的版圖。盤據於伊犁河谷的烏孫人,將是「西匈奴」藍圖上的最大障礙。
解讀匈奴這段內亂歷史的目的,已經有很多朋友看出來的,主要是解讀草原內部博弈的幾種模式,以及這三種模式狀態下,對中央之國的影響。相信理解了這三種模式後,大家以後再看其它朝代歷史,就心裡有譜了。觀察中國歷史的方家們,有一個共同的觀點,就是中國歷史就是一個朝代更迭的輪迴,從地緣角度看也是如此。
郅支單于是否在西遷之時,就想好了要吃掉烏孫,並不是十分確定。因為歷史記載,單于使者向烏孫所表達的,是希望與之結盟。只是這個結盟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並沒有被記錄下來。從地緣結構上看,如果郅支單于真想與烏孫結盟的話,無非有兩個想法:一是藉助烏孫的力量,成為真正的草原之主(壓倒受到漢朝支持的呼韓邪單于);二是藉助烏孫的力量,圖謀西域。 當然,更大的可能是,郅支單于向烏孫示好,只是為了讓對方放鬆警惕,並出其不易攻入烏孫的核心地區。如果郅支單于能象當年烏、匈聯軍,一戰而從月氏人手中奪取以伊犁河谷為核心的「天山草原」的話,那麼即使他不進一步圖謀西域,或者反攻整個蒙古高原,最低限度也可以有資本,迫使漢朝將這之下位為能和平相處「第三方」。因為以之前的經驗來看,漢帝國來需要的是天山草原與蒙古高原,分屬兩股游牧勢力。至於佔據這片土地的,是月氏人還是烏孫人,並不重要。 為上述推斷提供佐證的證據,是郅支單于在派出使者的同時,已經率主力進入了準噶爾盆地,陳兵於烏孫邊境。假如只是想結成戰略聯盟的話,並沒有必要這樣做。不過,不管郅支單于此時心裡到底是怎麼打算的,他都沒有機會突襲烏孫了。因為雖然烏孫其實很滿足於做「第三方」,心裡也不並願意與匈奴為敵(上次是被匈奴人逼的),但在匈奴內亂的情況下,烏孫人也不願意隨便就和哪個匈奴「單于」結盟的。即使要與之達成和平協議的話,也要看漢朝是支持誰。 很顯然,在漠南享受漢帝國保護的呼韓邪單于,更有機會成為整個蒙古高原的主人。這一點,即使是那些留在漠北的匈奴諸部和郅支單于本人,也很清楚,否則的話,他也不用主動放棄單于庭,試圖在西方打出一片天地了。在這種情況下,把寶押在郅支單于身上,是非常不明智的。 有鑒於此,在收到郅支單于的結盟信息後,烏孫方面馬上就做出了自己決定:將使者斬首並送至西域都護處(由於也可看出,郅支單于的結盟要求,有直接影響漢朝利益的成份)。同時,派出八千騎兵突襲已經移動至準噶爾盆地的郅支單于部。 從戰略上看,烏孫人的選擇是明智的,也可以說是識時務的。不過就戰術層面來說,僅僅派出八千騎兵去突襲郅支主力,則明顯低估了對手的實力。至於郅支單于,雖然沒有直接收到使者被殺的信息,但使者遲遲未歸,烏孫方面又有大軍向北運動的消息,已經足以讓他做出正確的判斷了。 在雙方都有所準備的情況下,決定勝負的因素主要就是兵力的實力了。烏孫人並不能指望,自己的八千騎兵,就能擊潰郅支單于親領的數萬主力。然而在擊敗這支攻擊部隊後,郅支單于再想突襲烏孫也不可能了。對於他來說,當務之急是在匈奴和烏孫之間,打出一片進可圖謀烏孫,退可反攻漠北,且漢軍鞭長莫及的根據地來。 在這樣的戰略思維指導下,最先成為犧牲品的,就是佔據半個準噶爾盆地,以阿爾泰山南麓草原為核心的「呼揭部」了。在擊潰烏孫八千騎兵後,郅支單于很快便回軍進佔了呼揭之地。只是這片草原的體量還是太小,做為根據地的話,抗衡烏孫都很困難。問題是,在呼韓邪單于得到漢庭力挺的情況下,蒙古高原核心的左、中,甚至右地諸部,人心都倒向了呼韓邪單于(強行兼并的話,只會內亂)。也就是說,郅支單于想打出一片天地的話,只能在匈奴帝國的邊緣板塊打主意。 呼揭部所控制的半個準噶爾盆地,並非是匈奴帝國在西部唯一的邊緣板塊。在控制呼揭部後,郅支單于緊接著便越過阿爾泰山分水嶺,進佔了由原李陵家族控制的「唐努烏梁海」地區。不過,現在的唐努烏梁海的控制者,很可能不是李陵之子了,畢竟他上次壓錯了寶。在烏籍單于被攻滅的時候,李陵之子很難獨善其身。 統領唐努烏梁海的匈奴貴族,目前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包括唐努烏梁海,唐努烏梁海以東,至貝加爾湖一帶的山地,之前都不是由匈奴核心部落所控制。前者的所覆蓋的部族,被稱之為「堅昆」(被認為是吉爾吉斯人的祖先);後者則是「丁零」(突厥系民族的祖先)。由於這些山地並非完全的草原地帶,而是覆蓋了大片森林,夾雜部分草原的「森林草原」地帶。因此生活於此的土著部落本身,帶有濃厚的漁獵屬性。也就是說,他們和靠近大興安嶺「森林草原」地帶的東胡部有些類似,屬於漁(獵)、牧混合類型(小氣候合適的河谷,還會有些農業成份)。 這種混合特質,我們當初在解讀唐努烏梁海時,就曾經專門做過分析。今天唐努烏梁海地區的土著,仍然根據各自領地的地貌、氣候,分別經營的漁獵、游牧、農耕三種經濟。當然,這些後來被蒙古人稱之為「林中百姓」的土著,只要遷入草原,就會很自然的變身為純粹的游牧民族。不過在匈奴所處的時代,他們看起來並沒有將這些「林中百姓」,整族遷入草原地帶。象李陵(右校王)、衛律(丁零王)這些從漢地沒入匈奴,擁有更多管理經驗的降將,受命管理了這些邊緣之地。 在匈奴帝國強大時,這些地緣上擁有獨立性的邊緣板塊,自然是為臣服於單于庭的控制,並在戰時出兵、出力的。然而在匈奴人自己都不知道,誰才是真正單于的時候,就不能指望這些板塊的忠誠了。丁零人脫離匈奴人的控制,南下攻擊匈奴本部,以及李陵之子試圖乘亂取利之舉,都是這種地緣獨立性的體現。而現在的話,郅支單于也看中了這一點。 在入主唐努烏梁海之後,郅支單于並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緊接著越過東薩彥嶺,控制了丁零人。至此,在圖謀烏孫之地受挫之後,郅支單于很快便憑藉自己所控制的資源,在蒙古高原的西、北邊緣地帶,準噶爾分盆地西部山地——貝加爾湖之間,控制了一塊能對匈奴本部、烏孫之地同時造成壓力(且漢軍鞭長莫及)的位置,佔據了一片根據地。用土著部落名,來命名郅支單于所控制的三大板塊,就是呼揭—堅昆—丁零了。
至於這三大部落是否真心歸順郅支單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郅支單于所親領的部眾,在實力上對每一個板塊都有壓倒性優勢(能迫使土著部落臣服)。擁有上述三板塊之後,郅支單于也算擁有了與烏孫或呼韓邪單于對抗的資本。如果在這個地緣格局能維持下去的話,我們已經可以將之命名為「西匈奴」了。而這個西匈奴的地緣核心,就是唐努烏梁海了。 單就郅支單于現時的控制區來看將唐努烏梁海作為自己「單于庭」的所在地,算是一個正確的選擇。不過,只擁有這三個邊緣板塊的「西匈奴」並不氣候。要想真正獲得與匈奴本部,甚至漢帝國抗衡的資本,郅支單于還是必須得到烏孫之地。因此在穩定根據地之後,郅支單于多次派軍南下攻打烏孫,並取得了勝績。 此時,歷史已經推進到了公元51年。儘管西遷之後的郅支單于,與漢朝的盟友烏孫一直保持戰爭狀態,但這卻並不代表郅支單于,就會與漢帝國為敵。此時的他,還是希望能夠得到漢朝的支持,讓自己有機會名正言順的成為草原之主。問題是,相比之前(屯駐於大湖盆地之時),郅支單于本人又更加遠離了漢朝的勢力範圍。這雖然能讓郅支單于感覺更安全,卻也讓郅支單于在與呼韓邪單于爭奪漢朝支持的博弈中,完全喪失了翻盤的機會。 公元前49年,雖無大的戰績,卻從匈奴內亂中收穫大筆紅利的漢宣帝病故(前74年——前49年在位),漢元帝繼位。然而在這個歷史節點,漢庭的政權更迭並不能吸引我們的目光。我們所關注的,是這個時候匈奴內部的地緣格局開始出現異動了。異動的導火索,是郅支單于以部落遭受天災為名,又一次向漢庭求援,並很快得到的新皇帝的幫助(二萬斛穀物)。這也讓身處西方邊緣之地的郅支單于感到絕望,畢竟政權交替之際,往往也是外交政策調整的最好時機。有鑒於此,郅支單于也徹底放棄了獲得漢庭支持的想法。他甚至直接派使索回了之前入質漢庭的兒子。 儘管要求索回質子,已經能夠讓漢庭覺得,郅支單于不願再屈身於漢朝了,但漢庭在接到郅支單于的上書之後,卻並沒有將之馬上定性為決裂之舉(「上書」這種形勢,表明郅支單于在文字上還是以臣禮事漢庭)。鑒於之前的厚此薄彼之舉漢朝方面也更願意將之理解為一時的意氣之舉。事實上,漢庭也不認為僅憑一個質子,就能控制匈奴人。在第二年,漢庭甚至將呼韓邪單于所送的質子,也送回了匈奴,並詔告匈奴,願意赫免那些曾經與漢朝為敵的匈奴人。 漢朝做出的這些收心之舉,本質上還是出於對自身實力的自信,如果郅支單于能夠領悟,漢庭其實也很願意看到一個分裂的匈奴的(分而治之)。然而接下來的事件,卻將「西匈奴」徹底的推到了漢朝的對立面。讓郅支單于自絕於漢庭之舉,就是盛怒之下的他,斬殺了護送質子歸來的漢使。其所引發的直接後果,就是漢朝允許早有返回漠北之意的呼韓邪部,回到漠北。也就是說,在漢朝的支持下,養精蓄銳將近十年,又在漠北諸部擁有群眾基礎的呼韓邪單于,再一次成為了匈奴帝國的主人。 很明顯,漢朝放呼韓邪單于回歸漠北的意圖,就是讓他去收拾成為「異端」的郅支單于。衝動之後的郅支單于也馬上意識到,自己完全沒有機會,在呼韓邪單于與烏孫人的包夾之下生存下來。雖然從戰略上看,這一幕應該遲早會發生,但在對烏戰爭還沒有取得實質進展的情況下,就與強大的漢帝國撕破臉,絕對不是步好棋。 大部分的匈奴人,可能會選擇拚死一博後,再思考退路。不過從之前的表現來看,郅支單于卻並不是這樣的人。在呼韓邪單于附漢,漠北出現權力真空時,就放棄色楞格草原西遷,說明他還是有一定戰略思維的。然而現在,他需要為自己的一時衝動付出代價了。 郅支單于所做的戰略選擇,就是在呼韓邪單于站穩腳跟(在漠北),對起發起攻擊之前,就遷出兩面受敵的唐努烏梁海。
郅支單于這次的選擇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烏孫之南的康居之地,成為了他遷徙的目的地。從整個草原的地緣格局來看,這一大膽選擇卻是有極高地緣戰略價值的。我們知道,烏孫並不是中亞草原的唯一控制者,除了北方滲透入阿爾泰山南京麓的匈奴人外,西、南方向,包括哈薩克丘陵、塔拉斯河谷及其以南草原的區域,都是康居人的領地。同樣作為草原游牧者,康居人也烏孫人之間發生利益衝突,再所難免。 在烏孫飽受匈奴壓力的同時,康居人也同樣在承受烏孫人的壓力。而當烏孫因為與漢朝聯合,北方壓力驟減的時候,康居人在南方所遭受的攻擊,也日趨增多。在這種情況下,康居人也急於希望尋找到一個戰略盟友,也抵禦烏孫的侵襲。 與漢帝國聯合,固然是一個選擇。不過為了應對匈奴的壓力,烏孫已經與漢帝國形成了穩固的聯盟關係。即使康居人只是想讓漢庭出面,主持一個和平的局面,漢朝方面也犯不著為他們強出頭(沒有地緣利益關係)。在這種情況下,康居人把結盟的目標,鎖定在了匈奴人身上。畢竟作為歐亞草原上最強大的民族,匈奴人現在已經和烏孫翻臉。按照「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原則,雙方是很有機會南北夾擊烏孫的。 以康居最初的想法來說,應該只是希望和匈奴方面達成戰略聯盟。不過在郅支單于即將被趕出匈奴之地的情況下,這一計劃變更為,迎接郅支單于部南下康居之地,在天山北麓的塔拉斯河谷駐紮,以為康居番守北疆了。對於康居人來說,這一計劃同樣具有積極意義。要知道,在經歷和漢帝國長達百年的戰爭後,匈奴人在戰術、裝備上比之其他游牧民族,有了相當的比較優勢。最現實的案例就是,只得匈奴帝國邊緣板塊之力的郅支單于,在北方已經打的烏孫沒有還手之力了。要不是呼韓邪單于已經回到漠北,並憑藉漢朝的支持即將整合好匈奴諸部的話,郅支單于還是很有機會,從北方逐漸蠶食烏孫的。 當然,從長遠來看,引匈奴人入境也還是有很大風險的,因為你不知道他做大之後,會不會反噬自己。不過,大敵當前的情況下,引入一支在軍事上擁有諸多優勢的生力軍,總還是能解決當前問題了。至於郅支單于方面,他本來正在憂愁,即將面臨呼韓邪單于、烏孫,乃至漢帝國的三面進攻。現在有一個遠離漢、匈勢力範圍,又能讓他繼續圖謀烏孫之地的機會,自然是一拍即合了。 康居人的領地範圍,我們在之前的部分已經詳細分析過了。從唐努烏梁海南下的郅支單于部,並不需要經由天山北麓的烏孫之地,再進入康居境內。西南方向由哈薩克丘陵與巴爾喀什湖之間穿越,就能繞過烏孫人的控制區,進入康居人在天山北麓的領地——塔拉斯河谷了。然而所謂天算不如人算,儘管這一線路並不會遇到烏孫人的阻擊;儘管為了迎接這位匈奴單于,康居方面也派出了數千牲畜所組成的支援部隊前往迎接,但惡劣的天氣(應該是暴風雪)卻讓匈奴人損失慘重。最終順利抵達塔拉斯河谷的郅支單于部,僅有3000人。 對於郅支單于和康居人來說,這樣的兵力顯然有些少了。不過對於匈奴人來說,康居之地卻有他在北方,所無法比擬的地緣優勢,那就是緊鄰大宛等富庶的中亞農耕區。要知道,相比強大的漢帝國,大宛等綠洲國的軍隊,防禦力要差上許多。而匈奴人的戰力,又比康居等中亞游牧民族強出不少。在這種情況下,已經許久未得農耕區補給的匈奴人,很快便從大宛等國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在被匈奴人敲打之後,為了求自保的中亞綠洲國家,被迫向盤據於塔拉斯河谷的郅支單于納貢。 憑藉這些就地補給的物資,郅支單于甚至在塔拉斯河谷築了一座城——郅支城,以為自己的根據地。而休養生息後的郅支單于部,也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他們緊接著便和康居人一起(由郅支單于統領),向與之相鄰伊塞克湖及楚河河谷地區發動了數次攻擊。聯軍甚至攻入至與塔里木盆地相鄰的烏孫冬都——貴山城,掠奪了大量烏孫人畜。在二部強大的攻勢這下,烏孫人甚至被迫放棄了西部方圓千里的土地,向伊犁河谷一帶收縮。 此時的漢帝國,原本並沒有太在意這支流浪絕地的匈奴人。依傳統的地緣格局來看,匈奴全境已經在呼韓邪單于的帶領之下,臣服於漢帝國了。即使說日後有變,漢帝國的壓力也還是依舊來自於北方。然而對於郅支單于在七河之南的做大,卻並不是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潛在的危機。 敏銳意識到危機的,是西漢帝國最後一位名將——陳湯。這位當時的西域都護府副校尉,並不認為郅支單于已經不會威脅到帝國的安危了。因為對於叢林法則盛行的游牧民族來說,一個人數雖少卻戰力強大的部落,會很有機會吸引周邊部落前來投靠,並最終如滾雪球般做大。尤其是郅支單于本人,還擁有匈奴帝國的政治遺產。一旦他反客為主,將康居諸部納入旗下,依託從大宛等地強征來的補給,攻佔烏孫之地的話,那麼帝國所面臨的地緣格局就將發生重大變化了。 要知道,烏孫人可能會滿足於作為第三方,經營自己在天山草原的一畝三分地,但匈奴人卻絕不會滿足於此。如果從飢餓草原到大興安嶺的廣闊草原地帶,都系出同一部族體系的話,即使在一開始呈現出東——西對立的局面,但彼此之間都會有與對方整合在一起的想法(無非是誰吃誰的問題)。類似的局面,1600多年後,入主中原的滿洲人就遇到過。以烏孫之地為根據地的準噶爾蒙古部,不僅憑藉地緣優勢順勢控制了塔里木盆地(甚至進一步滲透了衛藏地區),更在壯大之後進佔色楞格草原,侵襲滲透漠南蒙古諸部。 以大歷史的視角來看,坐視郅支單于做大的風險,就在於有可能會提前上演準噶爾部,由西至東重新統一蒙古高原的一幕。要是這樣的話,漢帝國就將面臨一個,比之前更為強大的草原帝國了。實際上,在與康居聯軍攻擊烏孫的同時,郅支單于也的確在做上述準備。他所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建立威信,讓康居人歸入他所圖謀的「西匈奴」旗下。 儘管陳湯和後世的我們,都能感覺到郅支單于千里躍進塔拉斯河谷的戰略風險,但此時的漢庭在武帝罪己之後,戰略上已經趨向於保守了。這些年來,這種以長城、烽火,切斷匈奴從農耕區獲得補給的做法,也的確收到了很大的成效。也可以說,匈奴出現分裂、臣服漢朝的局面,正是這種積極防禦政策的結果。在這種情況下,如遠征大宛、漠北那樣,去遠征一片看似與漢朝沒有直接利害關係的草原(即使那上面是匈奴人),看起來是要冒極大風險的。然而力排眾異的陳湯,還是成就了這場偉大戰役。那句流傳千古的「犯強漢者,雖遠必誅」,也正是源於此戰之後,陳湯向漢庭上呈的報告。 為此戰而集結的軍隊總計為四萬多人,除部分漢軍之外,大部分為西域屬國之兵(共計十五國)。依漢軍一貫的戰術,這些部隊被分為了兩路。一路沿張騫當年出使大月氏的線路,經疏勒——捐毒——休循境,由阿賴谷北入費爾干納盆地。再出大宛,沿天山北麓,穿南飢餓草原——塔什干綠洲,最終翻越卡拉套山,從西南方向攻入塔拉斯河谷。 當我們在地圖上沿上述地標畫出這路漢軍的行軍路線時,就會發現這樣走繞了一個大圈子。不過從戰略角度看,這支部隊的作用,其實並不在於主攻郅支單于,而是切斷其落敗後,南入塔什干及粟特地區的退路。至於正面攻擊任務,由陳湯、甘延壽親領的主力部隊,則沿著另一條翻越天山的捷徑來完成。
公元前36年,由西域都護府所組織的聯軍,開始向郅支城方向進發。由於最終的戰場,是在康居境內(郅支單于算是客居康居),因此這一戰我們也可稱之為「康居之戰」。 陳湯、甘延壽所率領的東路軍穿越天山的路徑,我們在解讀阿克蘇河谷時已經提到過了。就是沿塔里木河——阿克蘇河——托什干河——別迭里河,經由姑墨、溫宿北入烏孫「赤谷城」的別迭里山口。今天,這個古老的山口,仍然在中吉之間的經貿往來中,承擔著口岸作用。 翻越別迭里山口,僅僅是此次天山之旅的開始。接下來,聯軍可以選擇西北方向,直插塔拉斯河谷;也可經由伊賽克湖西,穿越博阿姆峽谷進入楚河三角洲,再沿吉爾吉斯山北麓向西,攻擊塔拉斯河中游的「郅支城」(今哈薩克塔拉茲)。從歷史記載來看,陳湯顯然選擇了最接近直線的方案,也就是直插吉爾吉斯山與塔拉斯山之間的塔「拉斯河上遊河谷」。 正當聯軍一步步向目標挺進時,意外發生了。由於烏孫人在郅支單于連續的攻擊下,已經放棄赤谷城——伊賽克湖以西的天山草原。聯軍此時實際上,已經進入了康居的控制區(此時的郅支單于算是康居的僱傭軍)。就在陳湯和他的部隊向塔拉斯河谷進發時,一支深入赤谷城東,劫掠烏孫部谷得手的康居人部隊,出現在了漢軍的後方。 在匈奴人剛剛成為康居僱傭軍時,針對烏孫的攻擊都是由郅支單于親自指揮(康居「借兵」給郅支)。不過現在,康居人已經有信心,獨立向烏孫人展開報復行動了。從戰果來看,這支由數千騎兵所組成的攻擊部隊,收穫還算不錯。烏孫方面損失了上千人及大量的牲畜、財物。而當康居人心滿意足的準備原路返回時,聯軍後部的輜重部隊,又給了他們擴大戰果的機會。 就陳湯來說,應該沒有想到戰火會最先從自己的後方燃起。不過這一變故,並沒有讓這位名將慌亂。他甚至沒有直接動用漢軍發起反擊,而是把立功的機會給了那些屬國「胡兵」。很快,眼中只看到輜重,不知道前方還有大部隊的康居人,就被擊潰了。除了之前劫掠的四百七十名烏孫部眾被聯軍奪回之外(聯軍所損失的輜重,自不在話下),被斬殺的康居騎兵亦有此數。 儘管初戰告捷,漢軍甚至因此從康居人那裡獲得了額外的補給,但聯軍此行的目標,卻並非康居人。事實上,在這次遠征的計劃中,以縱橫之術,分化匈奴、康居之間的關係,是取得最終勝利的關鍵。要知道,康居所擁有的總兵力超過十萬,能夠在天山一線調動的戰士數以萬計。如果康居人鐵心和郅支單于捆綁在一起的話,此次遠征的勝算將大打折扣(二者的聯合,已經打的烏孫無還手之力了)。 有鑒於此,陳湯並沒有為難俘獲的康居人(當中有康居顯貴),在接下來的行程中。除了嚴令沿途不得驚擾康居牧民之外,陳湯還特別對接觸到的康居貴族(有約請來的,也有俘獲的)言明此行的目的,只在郅支單于。漢庭願與康居結盟,共保天山南北的安寧。 從結果來看,陳湯發起的外交攻勢取得了明顯的效果,那些與漢軍接觸過的康居貴族中,甚至有人願意充當嚮導,帶領聯軍攻擊郅支單于。這當中起了最大的作用的,當然是漢帝國強大的聲威,以及聯軍所顯然出來的實力了。不過郅支單于本人,卻也為康居人的背離做了推手。 事實上,此時康居內部對於匈奴人的到來、做大,態度也出現了分化。就康居王本人來說,他還是很滿意能夠藉助匈奴人的力量、聲威,扭轉對烏戰爭的形勢的。雖然有一天郅支單于勢必會擁有自己的地盤,但在康居王看來,受損的是他的宿敵烏孫人。在完全擊潰烏孫人之前,雙方的聯盟還是很穩固的。 然而合作並不總是一帆風順的,讓雙方合作產生芥蒂的根源,是匈奴人在合作關係中的地位問題。在郅支單于看來,自己並非是寄人籬下的僱傭軍,而是被康居王請來的上國單于。也就是說,驕傲的匈奴人認為,自己才應該是雙方合作的主導者(所以他只是「借兵」康居,攻擊烏孫)。這也影響到了,郅支單于對於康居人的態度。他甚至直接徵發康居百姓,花費了大量人力,用時兩年修築「郅支城」。 說起來,到底以誰為主,很大程度只是一個面子問題。雙方合作的基礎,還是在於有共同的利益,或者說有共同的敵人。就面子來說,康居王本人還是給足了郅支單于的,在匈奴人到來之初,他就將自己的女兒送給了單于為妻,並且沒有追究郅支單于那些出格之舉。而為了鞏固雙方的關係,郅支單于的一個女兒,也同樣嫁給了康居王。
然而並非所有康居人,都有康居王那樣的大局觀。最起碼那位嫁給郅支單于的康居王女,就不認為自己是高攀了匈奴人。這種不經意顯露出來的輕視態度,也再一次觸動了郅支單于壞脾氣。盛怒之下的他,將這位新婚的妻子,以及陪嫁而來的數百康居人(包括貴族)盡數殺死。甚至將其中部分人肢解投入了塔拉斯河,以泄心頭之恨。 郅支單于的這種做法,讓請他入境的康居王陷入了尷尬境地。從大局考慮,他並不希望因此而影響與匈奴人的合作。畢竟在匈奴人的幫助下,康居的確扭轉了與烏孫的戰局。如果此時撕破臉,逼迫郅支單于與康居為敵的話。即使匈奴人不反過來與烏孫人合作,康居人所面臨的形勢,也肯定比之前更加險惡了。雖然康、匈之間的合作,並沒有因為上述事件而破裂,但郅支單于心裡也很清楚,自己已經引發康居民眾的反感了。而對於遠征至此的陳湯來說,這些反匈情緒也讓他分化康、匈聯盟的策略,實施的更為順暢。 很快,郅支單于就要為自己的衝動,再一次付出代價了。以他之前種種戰略之舉來看,這位曾經統領漠北的單于,並非是不能做出戰略判斷的人。每當他判斷出,自己沒有獲勝把握之時,就會選擇避其鋒芒。在獲知漢朝大兵壓境的消息之後,郅支單于最初也的確想的是,向西、南方後撤,避免與聯軍接戰。問題是,匈奴人也深知自己在康居人當中,他們已經失去了民意。之前作為幫助康居攻擊烏孫的尖刀,還能勉強維持這種合作關係。而現在,要是作為落跑者深入康居境內的話。很有可能等不到聯軍動手,自己和那三千匈奴人,就被康居人吃掉,用來向漢庭請功了。 既然已經自絕後路,郅支單于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外交手段來阻止聯軍的攻擊了。事實上,此時的郅支單于自認為也還沒和漢庭撕破臉(也沒這個實力)。為了贏利時間,之前他還特意向漢庭表示,自己已經陷入絕境,願意再次送上質子,以示臣服。 當進入塔拉斯河谷的聯軍,在距離郅支城僅有三十里的地方紮營時,對外交努力還抱有一絲幻想的郅支單于,派出了使者前往軍營詢問漢軍此行的目的。而看到匈奴人明知故問,陳、甘二人也順水推舟的回應到:「單于上書說現在處境困難,願意歸附漢朝,親自入漢朝朝見。天子哀憐單于離開匈奴的廣闊國土,在康居受到委屈,所以派都護將軍來迎接單于的妻子和兒女,恐怕驚動了您的左右,因此軍隊不敢到城下。」 匈奴人當然不會相信,西域都護府如此興師動眾,跨越天山而來,是為了接自己的妻兒去漢朝享福了。同樣的,陳、甘二人心裡也不會認為,能夠不戰而降服郅支單于。在雙方互派幾次使者,試探對方虛實之後。聯軍第二天完成了最後的行程,陳兵於郅支城下。 此時郅支城內能夠一戰的,就是郅支單于所帶來的三千匈奴人了。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戰爭,郅支單于也算傾其所有,做足了準備。除了在布設數百甲士登城守備,以步兵百人於城門兩邊列陣(魚鱗陣)以外,還並在主城(土城)之外,另築一座木城,布設弓箭手以為呼應。除此之外,匈奴人甚至在漢軍紮營之後,率先派出百餘騎兵衝擊漢軍陣營,以試探聯軍的戰力。 上述準備也可以看出,在經歷與漢朝的百年戰爭後此時的匈奴人已經具備很高的戰術素養了。這也使得郅支單于的這支幾千人部隊,能夠在康居人的後援、輔助下屢勝烏孫。然而這些比較優勢,在漢軍面前就蕩然無存了。更何況漢軍此時還能指揮數以萬計的西域之兵。 實際上,郅支單于此時也並非沒有後援。在匈奴人據城以自守的同時,康居王也派出了一萬多騎兵環繞城外,與城內的匈奴人相響應。這其實也是郅支單于沒有在聯軍壓境之前,就棄城而逃的直接原因。在漢軍白天攻城未果的情況下,這些康居騎兵乘著夜色,也對聯軍陣營發起了數次攻擊。匈奴方面也派出了數百騎兵充當主力,試圖藉機突破聯軍的包圍圈。只是他們所面對的,並非缺乏戰術指揮的游牧騎兵,而是由漢朝所組織的聯軍。在展開攻城戰的同時,亦有足夠的人力在挖掘壕溝等工事,以迅速完善對郅支城的包圍圈。 嚴陣以待的聯軍陣營,也讓前來夜襲的康、匈騎兵遭遇了失敗,匈奴方面前往沖陣的騎兵,也幾乎全部損失(康居人肯定不會那麼出力的)。等到天亮,為聯軍聲勢所迫的康居人首先退出的戰鬥。基於之前的既定策略,他們的退出並不會受到聯軍的阻攔。只是城內那些剩下的匈奴人,就完全沒有退路了。 沒有康居騎兵在外圍的支援,郅支城內的守軍,也再沒有機會,組織第二次夜間突圍行動了。很快聯軍便攻入城內,而那位試圖建立「西匈奴」的郅支單于也受傷而亡。三千匈奴人,一半被殺,一半為聯軍所俘(戰俘分給了參與戰役的西域諸國)。至此,康居之戰宣告結束。
附:匈奴終結後西漢疆域圖
總的來說,康居之戰在當時,是一場非常冒險的戰役。所冒的最大風險並不在於軍事,而在於政治。因為當時漢帝國的國策,已經不支持這樣的遠征了。更何況郅支單于的勢力,看起來還沒有對漢朝造成影響。這場戰爭之所以讓陳湯名垂千古,是因為敏銳感覺到戰略風險的他,集結兵力發動遠征時,並沒有得到漢庭的同意。甚至說他的直屬上司西域都護甘延壽,都是在木已成舟後,才不得不和他一起賭上一把。 所謂「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至於說這種自作主張是否被漢庭事後所認可,更多只能靠結果來決定了。當然,整個戰役前後的過程也證明,陳湯並非是在賭博。一則他沒有耗費帝國中央的力量,完全靠西域都護府就完成了這次遠征。「以夷制夷」(徵調西域十五國之兵)的做法,讓漢朝所承擔的風險降到了最低;另一方面,在遠征過程中,以政治手段分化康居與匈奴之間的聯盟,也大大提升了成功率。並且不至於在擊敗郅支單于後,讓康居成為漢朝的敵人。 外交為主,軍事為輔的戰略指導思想,是兩漢經營西域的核心思路。換句話說,具備外交思維的將領,才能夠真正維護漢朝在西域的利益。後來投筆從戎,攜三十六壯士重返西域的班固,也正是秉承這一思路,幫助東漢帝國恢復了對西域的控制。 基於上述考慮,尤其是對比了當年李廣利耗舉國之力,遠征大宛的慘淡結果(那種情況,還大受封賞)。漢庭最終還是褒獎了陳湯、甘延壽的這次遠征。而這次遠征在戰略上,除了消除匈奴在西域開闢第二戰場的隱憂以外,還極大的震懾了身居漠北的匈奴本部。三年之後,呼韓邪單于再一次前往長安,提出願累世稱臣,希望漢庭能夠同意和親(公元前33年)。 在此之前,由於草原內亂不休,漢庭雖然在戰略上已經和匈奴達成和解,但卻並不願意以和親之舉,來表明自己的立場(到底支持誰)。現在,呼韓邪單于終於成為了匈奴帝國唯一的單于,並且顯示出了自己對漠北的控制力。漢庭再拒絕和親的話,就有些說不過去了。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一個宮女(王昭君)就把呼韓邪單于給打發了。 現在,漢朝的邊境看起來終於迎來了真正的和平。在此之後,西、北邊境也的確在長達44年的時間裡,未再燃起烽火(至公元10年)。實際上,如果從公元前62年,虛閭權渠單于最後一次,陳兵十餘萬於光祿塞外算起,漢朝的邊境在匈奴陷入內亂後,所迎來的和平時間長達70餘年。然而從地緣角度看,這一微觀歷史中的和平年代,並沒有足夠的地緣支撐。因為拋開那些表層政治之後,我們會發現,此時漢、匈雙方的地緣格局,與漢武帝後期並無二致。也就是說,仍然據有整個漠北草原的匈奴,在休養生息之後,依舊會成為漢帝國的隱患。 這其實也不僅僅是漢帝國所面臨的困境了,在中央之國二千年的所謂「封建史」中,農業文明的中原王朝,始終沒有辦法滲透漠北。在這種情況下,就算匈奴帝國成為了過去式,草原之上也依然會前撲後繼的出現各種力量,繼續他們與農耕區的恩怨。相比之下,能夠以外長城防線,鎖定陰北草原的漢帝國,已經算是做的相當不錯的了。 事實上在和親之後,漢庭就對外長城防線(主要是光祿塞)是否還要維護展開的爭論。在匈奴人和支持放棄者(漢朝方面)看來,既然大家已經和解了,就應該尊重各自的地緣特點,以農牧分割線,也就是內長城來確立雙方的控制區。這個理由看起來也的確充分,特別是在這樣一條草原長城,本身就在中央之國地緣控制力之外的情況下(意味著要付出更多的成本)。 然而這樣做的話,相當於又讓匈奴人回復了最初的控制區,並且可以直接對農耕區造成威脅。因此在經過庭議後後,對游牧民族的不信任,以及居安思危的想法還是佔據了上風。也就是說,漢朝並沒有因為暫時到來的和平,而放棄外長城防線。只不過出於外交方面的考慮,自然是不能以這樣的理由用來回復呼韓邪單于的。為此,漢庭特意派出使者表示,漢朝需要這樣一條長城,並不是防範匈奴,而是為了防止國內的不法之徒,出塞禍害匈奴。匈奴人當然不會真的相信這樣的理由,不過相不相信都已經不重要了。對於匈奴來說,他們已經沒有籌碼來要求更多了。 將陰北草原保留在漢朝的直接控制區,並繼續讓烏桓人游牧於燕北草原(雖然他們有時也會南下搗亂),的確能夠讓漢朝獲得足夠的安全感。不過這也並不代表絕對的安全,既然漢朝自知無法滲透漠北,那麼讓漠北草原保持分裂狀態,就是最好的選擇了。只是當下漢匈之間已經達成了和解,漢庭看起來暫時並沒有必要,去動搖呼韓邪單于及其繼任者的權威。 最終進一步分裂匈奴的想法,是由那位超前的改革者「王莽」來實現的。在取代漢朝,建立「新朝」後的第三年(公元10年),王莽不僅對內嘗試了諸多改革措施,也對「前朝」略顯保守的外交政策作出的重大改變。具體的做法,就是將呼韓邪單于的十五的兒子,盡數立為「單于」。 王莽的這一做法並非首創。當年漢武帝正是以「推恩令」來分裂、削弱國內諸藩王勢力的。以結果來看,王莽的這一做法,也的確讓匈奴又一次陷入了內亂。不過就當時的情況來看,這一做法所引發的直接後果,就是對「新朝」直接插手內政感到不滿的匈奴人,再一次南下攻擊漢境。也就是說,漢匈之間維持了數十年的和平狀態,就此打破。 由於王莽的介入,中央之國就此陷入了長達三十年的內亂期。雖然名義上,東漢帝國的開創者——漢光武帝劉秀,在公元25年就結束了王莽的統治,以洛陽為都城復建了漢帝國(都城東遷,是為「東漢」)。但這場內亂卻使得匈奴得以有機會,反過來介入中央之國的內政。由於匈奴人的介入,東漢帝國直到公元40年,才收復陰山一線的五個邊郡(五原、朔方、雲中、定襄、雁門五郡)。而在此之前,這一地區是由一個假稱漢武帝曾孫的諸侯「盧芳」所割據的。 在地緣的技術條件沒有大變化的情況下,歷史看起來就是一次次輪迴。在西漢帝國建立之初,似曾相識的情況也同樣在此發生。那時試圖依附匈奴圖謀自立的,就是那位也叫「韓信」的「韓王信」了。不過地緣關係類似,但結局卻是不同。劉邦在擊敗韓王信之後,旋即在大同盆地陷入了「白登之圍」。鼎盛時期的匈奴帝國,讓漢帝國又花了一甲子的時間,才有機會開始著手解決北方邊患。 相比之下,劉秀和他的子孫,面臨的局面就要好的多了。西漢帝國對匈奴的連續打擊,不僅留下一筆巨大的政治遺產(人心思漢,包括匈奴也是打著恢復漢室的名義南下)讓他得以有機會重組漢帝國,更讓匈奴帝國就此一直處於崩潰的邊緣。 在漢帝國重新控制長城防線之後不久,在天災人禍的助力下(遭受天災的同時,還遭受烏桓等國的攻擊),匈奴又一次陷入了內亂。而這一次內亂的直接後果,就是呼韓邪單于的一個孫子(時為日逐王)率部南下,希望仿效他的祖父,依靠漢帝國的力量重返漠北。為了顯示自己與歸附漢朝的決心,這位單于甚至直接繼承了「呼韓邪單于」的稱號。 既然有前例可循,漢庭自然不會反對這位小「呼韓邪單于」留在陰北草原休養生息了。不過這一次,漠北匈奴的控制者,卻並沒有如郅支單于那樣,「戰略性」的西遷。有鑒於此,匈奴帝國開始進入了南、北分立時代。而與歸附自己的南匈奴聯合,進攻身在漠北的北匈奴,也成為了東漢帝國的首要任務。 有了南匈奴的加盟,只據有漠北草原(最重要的是,沒法從農耕區獲得補給了)的北匈奴,基本上沒有翻盤的機會。更重要的是,北匈奴所面臨的新挑戰(漢朝之外),並不僅僅是來自漠南草原的兄弟部落。當年被匈奴所攻滅的東胡系游牧民族,也開始了戰略反攻。除了一般盤據於燕北草原的烏桓人以外,一直在大興安嶺北部蟄伏的鮮卑人,也開始進入匈奴左翼,試圖從崩潰的匈奴帝國身上分一杯羹。 在多重打擊之下,北匈奴的崩潰只是一個時間問題。僅僅是在公元83年至85年,先後就有七十三批匈奴人,從漠北南下附漢。公元91年,在苦撐43年之後,北匈奴終於重複當年郅至單于的選擇,向西跨越阿爾泰山,開始嘗試建立「西匈奴」了。 如果這又是匈奴內部的一次輪迴的話,接下來南匈奴應該回到漠北,重建匈奴帝國了。然而這一次,情況又略有不同。因為搶先一步填補空間的,是從肯特山之東發起攻擊的鮮卑人(留在漠北的匈奴人,都融入鮮卑部了)。也就是說,在北匈奴遷入準噶爾盆地及其以西地區後,整個蒙古草原的地緣格局,變成了南匈奴與鮮卑,南北分立的格局。 從東漢帝國的角度來看,這種格局未嘗也不是一件好事,畢竟讓草原由兩個不同部族控制,更符合分而治之的原則。有了鮮卑人在漠北,南匈奴也就只剩下依附漢帝國這條路了。為了進一步控制這些匈奴人,他們後來甚至被允許進入長城以南地區。對於漢帝國來說,有了南匈奴取代長城護衛北方邊境,固然是一件省力的事,但這也對中央之國內部,造成了巨大的地緣風險。至於風險是什麼,相信已經不用我多說了。 現下,我們更關心的是退入準噶爾盆地的「北匈奴」,又去往何方。從地緣結構上看,如果他們真想重建匈奴帝國的話,就必須南下吃掉烏孫、控制西域,就象郅支單于當年所嘗試的那樣。然而由於漢帝國的存在,這一嘗試依舊未能獲得成功。公元119年、124年、126年、137年、151年,漢匈雙方圍繞著巴里坤山南北,在巴里坤草原和哈密盆地,前後進行了五次戰役。最終,即無法吞併烏孫,又無力滲透西域的匈奴人,選擇再一次西遷。 以地緣結構來看,匈奴人再一次西遷的方向,只能是康居人的領地的。唯一不能確定的是,這兩支有共同敵人(烏孫)的游牧民族,是否又一次把聯盟的基地,設立在了烏孫之南。由於在後來的歷史中,中央之國內部開始陷入內亂,並最終因為游牧民族的滲入,陷入了長達四百餘年的內亂狀態。因此天山南北,再發生些什麼,已經不是中原史家所能夠關注到的了。 我們能夠確認的是,不管你叫這支西遷的匈奴人叫「北匈奴」還是「西匈奴」,他們從此之後與中央之國再無交集。公元五世紀中葉,一直明顯來自亞洲草原的黃種游牧部落,在征服南俄草原之後,開始攻擊分裂之後的東、西羅馬帝國。 在對照中央之國的歷史之後,這股被西方人稱為「匈人」的亞洲游牧勢力,與西遷之後的匈奴人對上了號。如果這一切都是事實的話,那麼北匈奴在脫離與漢帝國的接觸之後,花了三百年的時間向西滲透。以地緣邏輯來看,在這一過程中,康居人在哈薩克丘陵一帶的領地,以及阿蘭人所佔據的南俄草原,都曾經被匈奴人所統治過。 不管最終攻擊東、西羅馬帝國的阿提拉,是不是匈奴人的直系後裔,都意味著公元五世紀中葉,在東亞大陸處於因游牧入侵,所引發的大分裂時代時(南北朝),歐亞大陸的另一端,也被迫開始接受來自亞洲草原力量的影響了。在此之前,「世界島」的另一端,以羅馬帝國為最終表現形式的歐洲文明,也已經依託地中海文明圈,獨立的發展出了自己的一套體系。 鑒於現代文明體系,是由歐洲人所開創的,所以長期以來地中海文明圈,被理所當然的被視為人類文明正源(華夏文明及其它文明,就被視為旁支了)。所謂「世界史」也被看作歐洲史及歐洲史的延伸。當然,作為華夏文明繼承者的我們,有足夠的理由從大歷史的角度反駁這一觀點,並通過自己的努力證明,中央之國對現代文明體系的貢獻。不過出於知己知彼的需要,在大致了解亞洲地緣結構之後,我們接下來還是很有必要把視線投向歐洲了。 註:中央之國部分暫告一段落,接下來開啟歐洲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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