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 | 悼念詩人余光中
「
最後一期雕刻時光,我們為大家帶來一期特別節目——悼念詩人余光中先生。
詩人已逝,世間卻仍會流傳他的詩篇。多少人只知道他那無聲泣血的《鄉愁》,殊不知他的筆下,有蜀人贈扇一物牽情,有風花雪月心醉絕色,有李杜詩篇盈托的劍氣月光,有蘇子泛舟憑弔的大江東去。他是一位中國詩人。亘古清風,長歌送魂。請和我們一起,再來共賞先生的詩篇。
」1/
蜀人贈扇記
——問我樂不思蜀嗎?
不,我思蜀而不樂
十八根竹骨旋開成一把素扇
那清瘦的蜀人用渾圓的字體
為我錄一闋《臨江仙》,金人所填
眺望海峽,中原何嘗有一發?
當真,露,從今夜白起的嗎?
而月,當真來處更分明?
原非蜀人,在抗戰的年代
當太陽旗遮暗了中原的太陽
夷燒彈閃閃炸亮了重慶
川娃兒我卻做過八年
挖過地瓜,捉過青蛙和螢火
一場驟雨過後,揀不完滿地
銀杏的白果,向溫柔的桐油燈光
烤出香熟的嗶嗶剝剝
夏夜的黃葛樹下,一把小蒲扇
輕輕搖撼滿天的星斗
在我少年的盆地嘉陵江依舊
日夜在奔流,回聲隱隱
猶如四聲沉穩的川話
四十年後仍流在我齒唇
四十年後每一次聽雨
滂沱落在屋後的壽山
那一片聲浪仍像在巴山
君問歸期,布穀都催過多少遍了
海峽寂寞仍未有歸期,恰似
九百年前,隔著另一道海峽
另一位詩人望白了鬚髮
想當日,蘇家的遊子出川
乘著混茫的大江東去
滾滾的浪頭永遠不回頭
而我入川才十歲,出川已十八
同樣的滔滔送我,穿過巴峽和巫峽
同樣是再也回不了頭,再回頭
還有岸嗎,是怎樣的對岸?
揮著你手題的細竹素扇
在北回歸線更向南,夏炎未殘
說什麼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對著貨櫃船遠去的台海
深深念一個山國,沒有海岸
敵機炸後的重慶
文革劫罷的成都
少年時我的天府
劍閣和巫峰鎖住
問今日的蜀道啊行路有多難?
余光中先生
2/
一把細竹素扇,一個遠方的蜀人,說供聊拂殘暑,跨過台海,已是白露,而北回歸線以南,卻真仍有夏炎未殘。直教詩人想起曾經的山國,曾經的夏夜。那一去不回的時光,彷彿也都隨著不回頭的浪頭入海了,留下的,只有不盡的鄉愁。一首充滿纏綿情思的長詩迤迤邐邐寫將下來,近結尾處以四行規整的七字短句將漫溢的感情收攏住,方收攏,卻又從末一行化用古典的長問句中噴薄而出。
放斂之間形成巨大的藝術張力,讓人反覆吟誦,不知倦怠。細細品味,我雖未體會過這樣遙遠而長久的分離,但睹物生情,哪個人沒有過這樣的體驗。或許一個小物件,聯繫的都是一個曠遠的時空,或是兒時的夢,或是故鄉的愁,或是遠去的愛戀,或是永恆的盼望。而詩人,講出了扇的靈魂,偷來一個夏夜,足以讓人傷神,卻又為之陶醉,無法自拔。
台北101大廈
3/
尋李白
——痛飲狂歌空度日
飛揚跋扈為誰雄
那一雙傲慢的靴子至今還落在
高力士羞憤的手裡,人卻不見了
把滿地的難民和傷兵
把胡馬和羌笛交踐的節奏
留給杜二去細細的苦吟
自從那年賀知章眼花了
認你做謫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隻中了魔咒的小酒壺
把自己藏起來,連太太也尋不到你
怨長安城小而壺中天長
在所有的詩里你都預言
會突然水遁,或許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亂髮當風
樹敵如林,世人皆欲殺
肝硬化怎殺得死你?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從開元到天寶,從洛陽到咸陽
冠蓋滿途車騎的囂鬧
不及千年後你的一首
水晶絕句輕叩我額頭
當地一彈挑起的迴音
一貶世上已經夠落魄
再放夜郎毋乃太難堪
至今成謎是你的籍貫
隴西或山東,青蓮鄉或碎葉城
不如歸去歸哪個故鄉
凡你醉處,你說過,皆非他鄉
失蹤,是天才唯一的下場
身後事,究竟你遁向何處
猿啼不住,杜二也苦勸你不住
一回頭囚窗下竟已白頭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給霧鎖了,無路可入
仍爐火未純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躡葛洪袖裡的流霞?
台灣島岸邊的海浪
4/
流光如玉,月色如水,薄霧織出一副淡然的畫。詩人,孤舟,行於浩瀚大江。舉樽對月,對酒當歌,來此,詩人來尋李白。三日不問詩文,筆墨已有生疏,尋李白,尋兩尺素凈白絹,信筆塗抹。哈,李白,此處有美酒,皓月,東去大江,相信你一定離此不遠。
何不在此,與我共酌。
一把長劍,一支墨筆,三尺長縑素絹,更有一壺烈酒相伴。
李白,你在啊。
世人皆知你佯狂,皆知貴妃研磨,力士脫靴。
誰知飛揚跋扈背後,是長久的鬱郁不爽。筆墨塗抹了戎馬的抱負,詩酒掩飾了家國的志向。
可憐長安的宮廷,只把你當作後花園最艷麗的牡丹花。
而現在,我,與你一樣。
一樣的落寞,一樣的彷徨。
何不共飲此杯,我去尋你。而我又何必尋你,在此刻,飲了這杯,我就是你。我們都不知飲過多少的酒,寫過多少的詩,又經歷過多少的路程。但你和我都要用這鼓鼓的詩囊,記載這沉甸甸的一生。
台灣繁華的街道
5/
絕色
美麗而善變的巫娘,那月亮
翻譯是她的特長
卻把世界譯走了樣
把太陽的鎔金譯成了流銀
把烈火譯成了冰
而且帶點薄荷的風味
凡嘗過的人都說
譯文是全不可靠
但比起原文來呢
卻更加神秘,更加美
雪是另一位唯美的譯者
存心把世界譯錯
或者譯對,詩人說
只因原文本來就多誤
所以每當雪姑
乘著六瓣的降落傘
在風裡飛旋地降臨
這世界一夜之間
比革命更徹底
竟變得如此白凈
若逢新雪初霽,滿月當空
下面平鋪著皓影
上面流轉著亮銀
而你帶笑地向我步來
月色與雪色之間
你是第三種絕色
不知月色加反光的雪色
該如何將你的本色
——已經夠出色的了
合譯成更絕的艷色?
6/
余光中先生的詩作,卻不止步於大丈夫的豪情,他同樣能寫下,溫婉的文字,同樣能抒發,細膩婉轉的感情。正如這篇絕色,美麗而善變的巫娘,竟是那月亮,月光傾瀉,是它在翻譯這個世界,雪花同樣是一位譯者,會乘坐六瓣降落傘,將天地染成比革命更徹底的白凈。我喜歡余老豐富的想像,試想,當我們在夜晚抬頭,是否會嗅出月光散發的薄荷香味?是否會覺得月亮,用她的魔法,帶走了太陽的金色?當我們在冬天期盼著雪花,是否會看到它六瓣的降落傘?是否會欣賞它的譯作?然而,雪色與月色再美,我卻只鍾愛你的本色,只因你是天地之間,最美的絕色。
一灣淺淺的海峽
7/
大江東去
大江東去,浪濤騰躍成千古
太陽升火,月亮沉珠
哪一波是捉月人?
哪一浪是溺水的大夫
赤壁下,人吊髯蘇猶似髯蘇在弔古
聽,魚龍東去,擾擾多少水族
當我年老,千尺白髮飄
該讓我曳著離騷
嫋嫋的離騷曳我歸去
汨羅,采石磯之間讓我游泳
讓不朽的大江為我滌罪
冰肌的江水祝我永生
恰似母親的手指,孩時
呵癢輕輕,那樣的觸覺
大江東去,千唇千靨是母親
舔,我輕輕,吻,我輕輕
親親,我赤裸之身
仰泳的姿態是吮吸的姿態
源源不絕五千載的灌溉
永不斷奶的聖液這乳房
每一滴,都甘美也都悲辛
每一滴都從昆崙山頂
風裡霜里和霧裡
荒荒曠曠神話里流來
大江東去,枕下終夜是江聲
側左,滔滔在左耳
側右,滔滔在右頰
測測轉轉
揮刀不斷
失眠的人頭枕三峽
一夜轟轟聽大江東去
台灣街道上的便利店
8/
大江東去,這江,應該是心心念念的大陸的江了吧,當我老去,我願乘離騷歸去,我願在汨羅江中游泳,我願在冰水中滌罪。我願,再感受母親的觸覺,再吮吸母親的乳汁,那乳汁,一定是源源不絕五千載,從昆崙山頂流出,走過荒荒曠曠的神話的聖液。頭枕大江,我才安穩,輾轉反側中,每一側,都是鄉愁啊。
對於遊子來說,走遍天下的千山萬水,最思念處,還是故鄉,就像每片樹葉,都有回歸大地的夢想。
年少時曾說天下為家,但我們內心始終割捨不下的是那份沉甸甸的牽掛,遠方的母親,對岸的新娘,難測的生死,破碎的家國,一個個日出日落悄然過去,我們長大了,鄉愁卻越發的動人心魄。愈是分離久,愈是放不下。愈是走得遠,愈是思念家。
余光中先生不是沒有回過大陸,更探望過金陵的故鄉,然而回鄉易,親鄉難,滔滔海峽在茲,政治分離仍存,怎能不令人無限慨嘆
而現在,詩人已逝,海峽卻依舊濤濤。這一份沉沉壓在詩人心頭的鄉愁,終究被時光釀造成了遺憾。這是詩人的憾,更是時代的傷。
我們再來聽聽,這份沉重的傷痛的模樣。
台灣海峽上的夕陽
9/
鄉愁
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裡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余光中先生與友人的合影
7/
這一彎淺淺的海峽,是您筆下流淌的熱淚;那兩盞星星的燈火,為您指引回鄉的路程。回鄉吧,回鄉。那一方逼仄的墳墓,怎容得下您浩瀚澄澈的靈魂?您的使命,終究是祖國的曠野和大江。去看一看吧,再看一看伴你成長的巴山楚水,再尋一尋同你交遊的屈原李白,然後在玄武湖畔、梅花山旁,在您金陵故鄉的一個靜謐的街巷,尋一個能駐下您靈魂的地方。
您終會看到,這一灣淺淺的海峽,不再是後輩詩人們的鄉愁。請相信我,在不久的將來和不遠的遠方,千千萬萬的中華兒女們會心手相連,在海峽兩岸,在天地四方,看同一個月亮。
詩人已逝,憂愁永存。細細回味,怎能不令人無限唏噓。
雕 / 刻 / 時 / 光
時光透過窗 在午後 / 時光透過窗 在曠野
而模糊的記憶里 雕刻每一段光與影的足跡
RUCradio
『綜藝下午茶』
出品
文 / 開宇 & 高楹 & 山水
圖 / 網路
播 / 開宇 & 高楹 & 山水
輯 / Lu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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