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精神與詩歌藝術的本質特徵——天真——中國文學網
在唐代詩壇,李白的出現,猶如石破天驚,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李白的精神與他的詩歌藝術本質是一致的,北宋徐積《李太白雜言》雲:「蓋自有詩人以來,我未嘗見大澤深山,雪霜冰霰,晨霞夕霏,千變萬化,雷轟電掣,花葩玉潔,青天白雲,秋江曉月,有如此之人,如此之詩。」現代學者用浪漫、豪放、飄逸、自我意識等來概括李白的精神與藝術風格。但筆者認為,「天真」更能準確概括李白精神與詩歌藝術的本質。
一
天真是指不被外界環境改變的自我本性,《莊子·漁父》:「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李白詩歌所呈現的就是永不改變的天真本性與真率自然的詩歌藝術的完美統一。當代法國文藝理論家雅克·馬利坦說:「雖然,天才這個詞所意味的模糊性是複雜的,但是從根本上說,天才與在無比深刻的層次上、在難以接近的靈魂幽深處形成的詩性直覺有關,一旦天才被用來表達形成那些創造領域的特點的特殊性質時,我們則苦於找不到一個適合於它的名詞。我所能設想的一個缺點最少的名詞是『創造性天真』——這種帶著詩性直覺的不可遏制的力量和自由的創造性天真。」 ① 李白一生以生存形態和思想面貌的多樣性出現在世人面前,在不同時期甚至同一時期不同的生活情景中,表現出不同的精神性格側面,或志士、或狂客、或酒徒、或詩人、或遊俠、或隱士、或道士,不一而足。他的詩歌,或浪漫、或飄逸、或豪放、或自然、或直率、或含蓄、或曲折、或高遠……豐富多彩,然而,貫穿在其精神和詩歌中的天真本質卻始終沒有改變。如果說杜甫早年對李白精神性格還不理解,曾經有「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贈李白》) 的規勸,然而隨著對李白的了解,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對李白的天真氣質便有了傳神的描繪:「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晚年在《寄李十二白二十韻》中對李白的精神和詩歌更有深刻的認識:「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劇談憐野逸,嗜酒見天真。」北宋與蘇東坡同時的詩人郭祥正對李白的精神和詩歌本質有深刻的領悟,《吳子正招飲觀李白墨跡》雲:「不是煙霄謫,世間無此人。心聲與心畫,開卷見天真。」與郭祥正同時的詩人孔平仲,也是李白的崇拜者,《李白祠堂二首》其一寫道:「灑落風標真謫仙,精神猶恐筆難傳。文章若出斯人手,壯浪雄豪一自然。」明丘浚《將進酒》贊李白:「平生嗜酒任天真。」 (《重編瓊台會稿》卷二十) 林庚先生說:「李白的詩是最天真的,這使得他的風格達於驚人的淳樸。」 ② 雖然歷代論者有一些提到李白的天真,但都語焉不詳,未能以天真來深入開掘李白的精神和藝術個性。
李白天真的人格本質在思想和行為方面的突出表現便是自我仙化的傾向。青年時代在江陵,著名隱士司馬承禎謂其「有仙風道骨,可與神遊八極之表」 (《大鵬賦》) 。自賀知章贊其為「謫仙人」以後,他就一直在詩文中以「謫仙」自況:「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為謫仙人。」 (《對酒憶賀監二首》其一) 「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 (《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 李白的思想行為有自我仙化的傾向,他從莊子《逍遙遊》中找到原始的意象——大鵬,即用自己的仙風道骨去重新創造它,在自己的一生中投入了無比的熱情。李白筆下的大鵬,「一鼓一舞,煙朦沙昏。五嶽為之震蕩,百川為之崩奔」;「噴氣則六合生雲,灑毛則千里飛雪」 (《大鵬賦》) 。這隻神鳥驚天動地,搖山傾海,氣勢非凡。大鵬在李白的文章中出現了近十次,成為詩人精神氣質的物化。李長之《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認為「李白的本質是生命和生活」,「有濃厚的人間味,有濃厚的原始味」。朱自清先生說:「他作詩也全任自然。人家稱他為『天上謫仙人』,這說明了他的人和他的詩。」 ③
李白的天真,表現在行為方式上則更為充分。他自由磊落,狂放任性,不拘禮法,我行我素。李白是一個口談狂言的詩人,性格狂盪的詩人,舉止狂放的詩人,狂歌縱飲的詩人,喜交狂士的詩人。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並序》雲:「常欲一鳴驚人,一飛衝天……由是慷慨自負,不拘常調,器度弘大,聲聞於天。天寶初,召見於金鑾殿,玄宗明皇帝降輦步迎,如見園綺,論當世務,草答番書,辯如懸河,筆不停輟。玄宗嘉之,以寶床方丈賜食於前,御手和羹,德音褒美。褐衣恩遇,前無比儔。」這些記載未必屬實,但可以看出時人對李白的認識。李白對人物的評價也體現了他的天真的人格追求:「右軍本清真,瀟洒在風塵。」 (《王右軍》) 「裴子含清真。」 (《送韓准裴政孔巢父還山》) 「我家仙公愛清真,才雄草聖凌古人。」 (《鳴皋歌奉餞從翁清歸王崖山居》) 同時李白也以天真的人格作為自己的一生追求:「所願得此道,終然保清真。」 (《避地司空原言懷》) 「還家守清真,孤潔勵秋蟬。」 (《留別廣陵諸公》) 「俄成萬里別,立德貴清真。」 (《南陵五松山別荀七》) 「歸時莫洗耳,為我洗其心。洗心得真情,洗耳徒買名。」 (《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 「偶與真意並,頓覺世情薄。」 (《題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 李白還常常把這種自由純真的人生追求用「白雲」、「浮雲」來象喻:「有時白雲起,天際自舒捲。心中與之然,托興每不淺。」 (《望終南山寄紫閣隱者》) 「獨用天地心,浮雲乃吾身。」 (《對雪奉餞任城六父秩滿歸京》)
李白的天真在行為方式上的另一突出表現是真誠仗義,輕財好施。「與友自荊徂揚,路亡權窆,回棹方暑,亡友糜潰,白收其骨,江路而舟。」 (魏顥《李翰林集序》) 李白《上安州裴長史書》自言:「曩昔東遊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餘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此類甚多,不勝枚舉。他希望通過這些行動,廣事結交,樹立聲譽,以求被推薦。可惜的是,他的想法不大切合時宜,這些舉動並未奏效,只落得錢財用光,知音難得,連生活都很困難。他在詩中自述:「小節豈足言,退耕舂陵東。歸來無產業,生事如轉蓬。一朝狐裘敝,百鎰黃金空。彈劍徒激昂,出門悲路窮。」 (《贈從兄襄陽少府皓》)
李白的天真在交友方面同樣表現得很突出。他與人相交真誠、直率,重然諾、講義氣:「人生感分義,貴欲呈丹素。」 (《贈溧陽宋少府陟》) 「肝膽不楚越,山河亦衾儔。」 (《贈別從甥高五》) 在李白看來,如果二人肝膽相同,雖遠隔山河亦如同弟兄。李白一生輕財重義,與人交往,超脫世俗。這在他的詩文中表現甚多:「黃金逐手快意盡,昨日破產今朝貧」 (《醉後贈從孫高鎮》) 、「我情既不淺,君意方亦深。相知兩相尋,一顧輕千金。且向山客笑,與君論素心」 (《酬岑勛見尋就元丹丘對酒相待以詩見招》) 、「余亦草間人,頗懷拯物情。晚途值子玉,華髮同衰榮。托意在經濟,結交為弟兄。無令管與鮑,千載獨知名」 (《讀諸葛武侯傳書懷贈崔少府叔封昆季》) 。李白對那些重友情、講義氣、擺脫世俗勢利的朋友也十分佩服:「扶風豪士天下奇,意氣相傾山可移。作人不倚將軍勢,飲酒豈顧尚書期」 (《扶風豪士歌》) 、「行來北涼歲月深,感君貴義輕黃金」 (《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 。然而經過人生的磨難,李白真正意識到世態炎涼。天真的交友態度,使他付出了沉重代價:「兄弟尚路人,吾心安所從。他人方寸間,山海幾萬重。輕言托朋友,對面九疑峰。」 (《箜篌謠》)
二
李白的天真還突出表現在他的政治態度以及參預政治的方式上。李白推崇老子的「無為而治」,在《古風》其一中,李白以歌頌當代君王政績為名,充分肯定了「無為而治」的思想,李白認為君王的使命就是保全百姓的天性,而無為而治便是最好的治國安民的方略。「且夫人君以端拱為尊,玄妙為寶。暴殄天物,是謂不道。乃命去三面之網,示六合之仁。已殺者皆其犯命,未傷者全其天真」。李白以君王撒網釋禽為喻,申發了自己無為而治的理想。李白在詩文中稱頌的官員常常保持天真本性,自然無為:「弦歌詠唐堯,脫落隱簪組。心和得天真,風俗由太古。牛羊散阡陌,夜寢不扃戶。問此何以然?仙人宰吾土。」「琴清月當戶,人寂風入室。長嘯無一言,陶然上皇逸。」 (《贈清漳明府侄》) 他一再稱頌地方官無為而治,悠然自得,政聲遠播,百姓愛戴。他讚美瑕丘王少府:「皎皎鸞鳳姿,飄飄神仙氣。梅生亦何事,來作南昌尉?清風佐鳴琴,寂寞道為貴。」 (《贈瑕丘王少府》) 讚美從孫義興宰銘:「退食無外事,琴堂向山開。綠水寂以閑,白雲有時來。河陽富奇藻,彭澤縱名杯。」 (《贈從孫義興宰銘》) 讚美金鄉縣令:「范宰不買名,弦歌對前櫻。為邦默自化,日覺冰壺清。百里雞犬靜,千廬機杼鳴。」 (《贈範金鄉二首》其二) 李白設想的理想社會,實質是原始社會末期堯舜時代的社會圖畫,這根本不符合當時的社會現實。人類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已經發展到唐代,李白卻要回到原始蒙昧的狀態,這是不切實際的理想。
李白的天真還表現在政治活動中的平等意識。在封建社會中,平等是相對的,而不平等是絕對的。李白卻要「出則以平交王侯,遁則以俯視巢由」 (《冬夜於隨州紫陽先生餐霞樓送煙子元演隱仙城山序》) 。他追慕高陽酒徒酈食其和東漢嚴子陵:「君不見高陽酒徒起草中,長揖山東隆準公。入門不拜騁雄辯,兩女輟洗來趨風。東下齊城七十二,指揮楚漢如旋蓬。」 (《梁甫吟》) 「昭昭嚴子陵,垂釣滄波間。身將客星隱,心與浮雲閑。長揖萬乘君,還歸富春山。」 (《古風五十九首》其十二) 他平交王侯、蔑視權貴的舉動,不合流俗,也必遭君王和權貴們的嫉恨,自己的人生道路也遭到很大的挫折。李白政治方面的天真還表現在自己的從政行為中。天寶元年(742)秋,李白應詔入長安,被任命為翰林供奉,李白以天真的心態看人事,人事充滿和善;以天真的心態看朝政,朝政一片光明。《從駕溫泉宮醉後贈楊山人》十分明確地展現了他躊躇滿志的心態:「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雲生羽翼。」儘管李白曾自詡「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南陵別兒童入京》) ,然而他在長安三年卻沒有表現出多少政治才能。李白狂傲自負,我行我素,既不會贏得君王的寵信,也不會適應朝中群小:「早懷經濟策,特受龍顏顧。白玉棲青蠅,君臣忽行路。」 (《贈溧陽宋少府陟》) 終於在大夢初醒後被迫離開長安。最能說明問題的是安史之亂時期李白的政治表現。他以書本的知識和天真的想像去從政,當永王派人上廬山去請他時,他竟認為可以一舉成名、建立奇功,甚至以為李璘是禮賢下士的伯樂,一味陶醉在天真的美夢中,對天下大勢缺乏全局的把握分析,而把唐王朝與安史叛賊的戰爭比作楚漢戰爭,把永王璘割據江東比作晉元帝在江東即位。李白一腔報國熱情,卻無政治敏銳性,於此可見一斑。李白的確是太天真了,他憑著自己的一腔熱情參加平叛,不僅沒有實現自己的人生抱負,還招致了長流夜郎的悲劇,受到「世人皆欲殺」 (杜甫《不見》) 的輿論譴責。
李白文藝觀本質的思想也是天真。他認為藝術美的最高境界就是天真:「古來萬事貴天生。」 (《草書歌行》) 李白認為詩歌創作要恢復古道,就要恢復元古時期詩歌古樸天然的風韻:「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 (《古風五十九首》其一) 所謂清真的詩風,就是清新淳樸自然的詩風。它完全不事雕飾,不掩真情,而與齊梁綺麗浮華的詩風是相對立的。詩人對那些內容空洞、情感虛偽、刻意注重雕章琢句而喪失淳樸自然風格的作品更是給予辛辣的嘲諷:「醜女來效,還家驚四鄰。壽陵失本步,笑殺邯鄲人。一曲斐然子,雕蟲傷天真。棘刺造沐猴,三年費精神。功成無所用,楚楚且華身。大雅思文王,頌聲久崩淪。安得郢中質,一揮成斧斤。」 (《古風五十九首》其三十五) 李白推崇雅頌,也因其古樸自然。他希望精思入神,如運斤成風。他認為詩歌所表達的感情應該真率自然,不能虛假造作。《鄭縣劉少府兄宅月夜登台宴集序》記載了他和朋友詩酒相歡、把筆揮毫的盛況:
聲同而形體相望,道契而機事不入,是以有會高遠,危言浩歌,或心愜清機,寓興於物;或語及陳跡,盱衡而笑。於是初筵而惠好修,中飲而意氣接,既醉而是非遣。夫彭澤採菊,隱侯臨風,謂之盛也矣。況高城古台,深夜朗月,芳樽良友,佳境勝事,今夕何夕,八者俱並,盍亦偕賦,於此視乎二三子之志。
不難看出,與尊重傳統、學習他人的創作經驗相比,李白更主張尊重詩人的創作個性,相信詩人的創作活力,認為只有真性情的詩歌才是真正的好詩。李白在評價別人的詩歌時,也是以此作為標準的:「覽君荊山作,江鮑堪動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 以致清人劉熙載《藝概·詩概》雲:「學太白者,常曰『天然去雕飾』足矣!」「天然」、「天真」、「清真」、「清」是相同、相近的美學範疇。李白也常常用這些範疇來評價自己欽佩的作家:「若謂楚人重,詩傳謝朓清」 (《送儲邑之武昌》)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陪侍御叔華登樓歌》)。 歷代論者多稱讚謝朓詩歌清麗,李白雖「一生低首謝宣城」 ④ ,但只言其清,不言其麗,也沒有言其真,說明「真」在謝朓詩歌中還沒有充分表現出來。
李白的天真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始終如一,貫穿一生。天真擴展到李白的整個靈魂之中,滲透了所有的詩中的意象,他的情感在直白、回憶、聯想、幻想的各種表現狀態中都滲透了天真的本質特徵。天真成為迴響在李白詩作中的一個本質的音符。李白的作品任憑主體人格淋漓盡致地張揚而不人為地加以限制,展現出的是一顆赤子之心,天真爛漫,晶瑩透明。李白在詩歌創作上可以說是廣泛學習,然而詩至李白,所有的傳統慣例都被他突破了,因為他要充分地表現自我真實的感情世界。
三
歌德曾經說:「一個作家的風格是他的內心生活的準確標誌。」 ⑤ 李白的天真在創作上的獨特表現如下:
首先是天才。天資出眾與獨特的恢宏的時代環境,成就了李白無與倫比的天才。李白的詩歌想落天外,完全超出人們的習慣思維之外,《夢遊天姥吟留別》描繪夢境中的神奇境界,令人驚嘆:「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寫廬山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望廬山瀑布二首》其二) 浪漫飄逸,出人意料。明孫承恩《李翰林》詩云:「白也真天才,變化如神虯。」 (《文簡集》卷十四) 明李濂比較李白與杜甫雲:「白天才縱逸,神秀難蹤;甫學力閎深,準繩具在:此李杜之別也。」 (《李杜詩集》卷首《唐李白詩序》) 當寫實的意象難以表現情感時,李白就用氣勢磅礴的誇張來展現:「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 (《秋浦歌》其十五) 既有現實的感情基礎,又橫絕千古。在《北風行》中詩人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的誇張意象淋漓盡致地展現出邊地凄冷嚴寒的環境,為表現思婦喪夫無比悲憤烘托濃烈的氣氛,結尾又用「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的奇幻誇張手法將思婦的悲痛感情升華到一個很高的境界。又如「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 (《金鄉送韋八之西京》) 、「月色醉遠客,山花開欲燃。春風狂殺人,一日劇三年」 (《寄韋南陵冰》) ,思維的奇妙超俗,令人嘆服。李白在連接意象時縱橫馳騁、自由揮灑,表現出天才的創造性光華:「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將進酒》) 李白還善於運用同一空間不同時間的意象組合,來抒發歷史的感慨,如:「昔人豪貴信陵君,今人耕種信陵墳。」 (《梁園吟》) 「宮女如花滿宮殿,只今唯有鷓鴣飛。」 (《越中覽古》)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裡人。」 (《蘇台覽古》) 連天的衰草、荒蕪的陳跡、永恆的明月……都是宇宙無限的時間意象,它們吞噬著多少風雲人物。李白在無限的宇宙時間面前所袒露的這種悲涼而又崇高的審美感受,是現實憂患的縱深開掘和宇宙意識的升華,多麼深邃博大。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卷六說李白的詩歌:「想落天外,局自變生,大江無風,波浪自涌,白雲從空,隨風變滅。此殆天授,非人可及。」可謂深入透徹。
李白的天真在詩歌創作中的另一表現就是天然率真。明胡應麟《詩藪》卷四雲:「太白多率語。」李白在詩歌創作中,任憑感情潮水的自由奔涌,而不受傳統思想和習慣思維的束縛。他毫不掩飾自己實現理想的自信心:「富貴吾自取」 (《鄴中贈王大勸入高鳳石門山幽居》) ,「青雲當自致」 (《冬夜醉宿龍門覺起言志》) ,「天生我才必有用」 (《將進酒》) 。他自視甚高,「君看我才能,何似魯仲尼」 (《書懷贈南陵常贊府》) ;自比大賢,「大賢有卷舒」 (《贈劉都使》) ,「大賢虎變愚不測,當年頗似尋常人」 (《梁甫吟》) 。他自比歷史上的英雄豪傑,諸如呂望、管仲、蘇秦、范蠡、張良、諸葛亮、謝安,在李白的眼中,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英雄,古人的英雄業跡自己都可以達到。明沈愷雲:「李翰林詩如神仙得道,而一言一字,宛若天造,雖咳吐皆珠璣也。」 (《環溪集》卷十八《詩話》) 詩人在詩歌的形式上,完全根據情感的需要來定字數、句式、篇章、音韻。正因為如此,詩人對於限制較多的律詩寫得較少。在李白的千餘首詩中,五律七十多首,七律只有十二首,二者相加,不足詩歌總數的十分之一。正當盛唐詩人熱衷於律詩創作的時候,李白的絕大部分詩歌卻用易於表達情感的古詩和樂府形式。因為律詩對他的天真性格、奔放豪邁的激情會形成一定程度的束縛。正如前人所評其詩「以自然為宗」 (王世貞《藝苑卮言》) ,「自不屑束縛于格律、對偶與雕繪者爭勝」 (趙翼《甌北詩話》) 。儘管前人曾經用清新、俊逸、豪放、曠達、飄逸、自然等許多詞語來評價李白的詩歌,但都以天真作為其共同的本質表現,有天真的人格才有真率天然的詩風。殷璠評李白雲:「志不拘檢,常林棲數十載,故其為文章,率皆縱逸。」 (《河嶽英靈集》) 皮日休評李白詩云:「負逸氣者,必有放,吾以李翰林為真放焉。」 (《七愛詩序》)
李白的天真還突出表現在詩歌藝術上不受限制,不被傳統所束縛,一任真情的自然流露。現在論到新題樂府詩,都把開創之功歸於杜甫。其實李白應是新題樂府的最早實踐者。宋朝郭茂倩《樂府詩集》確認李白有五十三首新題樂府,《峨眉山月歌》、《荊州歌》、《橫江詞》、《東山吟》、《襄陽曲》、《襄陽歌》、《江夏行》、《江上吟》等皆為新樂府的名篇。朱熹曰:「太白詩非無法度,乃從容於法度之中,蓋聖於詩者也。」 (《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 嚴羽說:「太白天才豪逸語,多率然而成者。」 (《滄浪詩話·詩評》) 葛立方說:「杜詩思苦而語奇,李詩思疾而語豪。」 (《韻語陽秋》卷一) 李白的詩如行雲流水,千變萬化,但都是他真性情的表現。為了抒發真實的感情,他不受詩歌形式的限制。《將進酒》、《行路難》、《陪侍御叔華登樓歌》、《遠別離》、《梁甫吟》等皆縱橫馳騁、自由揮灑。《蜀道難》長短錯落地運用了三言、四言、五言、七言、九言、十一言,同時四次轉韻,變化多端。在描寫山川風景時多用整齊的七言、九言,抒發強烈的感情時用錯落的長短句。在表達自己的擔憂時用短促有力的四字句。或激昂、或憤慨、或急促、或舒緩,靈活多樣,不拘一格,彷彿一首自由宣洩而又雄渾浪漫的交響樂。論者都在討論韓愈的以文為詩時將源頭上溯到杜甫,實際而言,有唐一代,李白早有以文為詩的創作探索,如:
「若使巢由桎梏於軒冕兮,亦奚異乎夔龍蹩躠於風塵。」 (《鳴皋歌送岑征君》) 「有長鯨白齒若雪山,公乎公乎掛罥於其間,箜篌所悲竟不還。」 (《公無渡河》) 「天子九九八十一萬歲,長傾萬歲杯。」 (《上雲樂》)
「中見愁猿弔影而危處兮,秋木而長吟。客有哀時失志而聽者,淚淋浪而沾襟。」 (《幽澗泉》)
「淚亦不能為之墮,心亦不能為之哀。……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 (《襄陽歌》)
「匈奴以殺戮為耕作,古來惟見白骨黃沙田。」 (《戰城南》)
「載玉女,過紫皇,紫皇乃賜白兔所搗之藥方。」 (《飛龍引二首》其二)
詩歌的散文化傾向十分明顯。藝術上縱橫恣肆、雄奇奔放,結構跌蕩起伏,無跡可尋。清毛先舒雲:「太白天縱逸才,落筆驚挺,其歌行跌宕自喜,不閑整栗,唐初規制,掃地欲盡矣。」 (《清詩話續編》本《詩辯坻》)
四
李白的一生無論從主觀意識還是創作表現看,總是自始至終保持天真的本質。在唐宋文學史上,只有李賀、蘇軾與李白有一定程度的相似之處。李賀的詩歌閃耀著天才的光芒:「雲煙綿聯,不足為其態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風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陊殿,梗莽丘壟,不足為其恨怨悲愁也;鯨呿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 ⑥ 李賀屬於智商超常的詩人,成就功業、顯親揚名的緊迫感和仕途的徹底絕望,使他年少早衰,疾病纏身,形成抑鬱躁動、苦悶悲憤的獨特創作心態。他是天才的扭曲。由於生活經歷的簡單和人生理想的破滅,他的非凡的才華並沒有得到自由充分發揮,但是他不屈的靈魂要在詩歌創作中實現自己的價值和才華。他嘔心瀝血,慘淡經營,開拓內心世界,在神話和鬼神境界中馳騁自己的非凡想像和幻想,宣洩精神和肉體的苦痛,形成藝術思維光怪陸離,意象朦朧奇險,色彩瑰詭冷艷,結構奇幻跳躍、變化莫測,語言瑰美奇峭、筆補造化,表現出石破天驚的獨創性風格。然而,這是畸形的天才,苦戀人生和人生的絕望,心比天高和命運的超常悲慘,超凡脫俗的天才、獨特的個性氣質和不幸的經歷交互作用而形成了絕無僅有的詩鬼。他的天真沒有自然而然地在詩歌創作中開花結果,而被壓抑、扭曲,從而放射出一種奇幻冷艷的光彩。
蘇軾是有宋一代的文藝全才。南宋楊萬里、元許有壬等將蘇軾稱為「坡仙」,許有壬《題趙閑閑書東坡太白贊》雲:「謫仙人品世無倫,況得坡仙重寫真。」 (《至正集》卷二十六) 清袁枚《隨園詩話》卷四雲:「太白、東坡以天分勝,學之,畫虎不成,反類狗也。」蘇軾在創作上追求行雲流水的自然美。蘇軾《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其一說:「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推崇自然而然,絕去雕飾的清新美。但是蘇軾追求的是錘鍊後的清新自然,「天工不露雷斧痕」 (《次韻滕大夫三首·雪浪石》), 與李白所倡導和實踐的「天生」、「天成」的詩歌美學觀還有很大的不同。蘇軾的詩、詞、文雖不失自然渾成,但明顯帶有較深的宋代文人的理性精神和思辨色彩,情感的提煉、過濾、積澱的痕迹明顯,與李白精神世界和詩歌的天真有較大的不同。
天才是不可重複的,作為天才的詩人李白,他獨具異彩的光芒不會因時間的推移而失色。每個時代的人們都會對他進行新的闡釋。當然由於不斷的研究,超越前人的研究也會更難。這篇文章希望從一個新的角度來審視李白,以期對深入研究李白有拋磚引玉的一點作用。
注 釋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日(05BZW019)「李白的精神與藝術世界新探」成果之一。
①《藝術與詩中的創造性直覺》,三聯書店1991年版,第272—273頁。
②《詩人李白》,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53頁。
③《經典常談》,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74頁。
④王士禛《戲效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首》,見七略書堂校刊本《帶經堂集》卷十四。
⑤《歌德談話錄》1824年4月14日,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
⑥杜牧《李賀集序》,見王友勝、李德輝校注《李賀集》,第401頁。
(收稿日期:2004年12月2日)
[作者簡介]
張瑞君,1962年生。1990年畢業於河北大學中文系,獲博士學位,現為太原師範學院教授。發表過專著《南宋江湖派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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