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讀西遊：安天大會勝蟠桃，宇宙清平賀聖朝

（註：本文中所涉及的佛道皆是小說形象，與現實中的佛教道教無關）

小時候讀《西遊記》的時候，讀到一篇評論說《西遊記》宣傳的是「佛大於道」，當時覺得有理，孫悟空大鬧天宮，什麼三清四帝都沒轍，如來佛祖一個巴掌就給扇下去了，頓覺佛法無邊。長大後再回味，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西遊記》跟真正的佛教沒啥關係，反而寫的都是世情和權謀。無論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還是如來佛祖，都心裡揣著小九九。與希臘神話中充滿慾望的眾神有點類似，不過置換成了權力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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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第一次寫到玉皇大帝和如來佛祖相遇，就是要擒拿孫悟空。之前大鬧天宮的橋段大家都很熟悉了，兩次招安，兩次反上天庭，什麼十萬天兵都奈何不得，聽得人熱血沸騰，豪氣干雲，最後請出如來佛祖才能平叛，好像佛道高下立見。

然後就是整個《西遊記》里神佛最全的「安天大會」，剛把孫悟空搞定，馬上就請三清、四御、五老、六司、七元、八極、九曜、十都，千真萬聖，都來赴會，佛祖親自冠名，滿天神佛一派團結奮進的祥和氣象。有詩讚曰：

宴設蟠桃猴攪亂，安天大會勝蟠桃。龍旗鸞輅祥光藹，寶節幢幡瑞氣飄。

仙樂玄歌音韻美，鳳簫玉管響聲高。瓊香繚繞群仙集，宇宙清平賀聖朝。

要真這麼想，就太幼稚了。

我們來看一下安天大會的背景。從捉拿孫悟空開始，就透著貓膩兒。天庭真的沒人嗎？開玩笑，太上老君的兩個童兒變成金角銀角，差點把孫悟空給化了，騎的青牛變成妖怪，跟孫悟空打三十回合不分勝負，孫悟空「愛他槍法不亂，右遮左擋」，用金剛琢把一票援兵搞得生無可戀，你說太上老君能拿不住孫悟空？太上老君在三清中排位第三，比三清低一點點的「四帝」之首，太乙救苦天尊座下的獅子成精，就是那個九靈元聖，不用任何法寶都能幹翻孫悟空。這麼推算的話，三清四帝，這幫人滅孫悟空還不跟玩兒似的？

為什麼大佬不親自出手？一旦出手亮出底牌，玉皇大帝、三清四帝之類的權力制衡就會被打破，薩孟武先生在《西遊記與古代政治》里就寫到：玉帝不表示自己的法力，不發表自己的意見，無非要令群仙摸不著頭腦，俾能保全自己的神秘。韓非所謂「不自操事」與「不自計慮」也就是玉帝不表示法力與不發表意見之意。因為施展法力，將令群仙知道自己法力之高低，有法力而不施展，仙人將莫測深淺。表示意見，將令群仙知道自己智能之大小，有智能而不發表，仙人亦莫測深淺。於是有法力者成為全能，有智能者成為全知，此之謂「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玉帝這種精得不能再精的神仙，自然明白這些道理，尤其是這位姓張的玉皇大帝很明白，三清四帝比自己資格都老得多，必須尋求一種適當的權力平衡格局，而三清四帝這些老油條也要靜待、觀望，後發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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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西遊記的第六、第七回，我們大致可以分析出天庭的權力格局：玉帝、道、佛三家。玉帝在前台，有嫡系的雷部正神之類的，但是什麼哪吒之類的都是元始天尊的徒孫輩，行政職務上歸玉帝管，但是在權力歸屬上又暗暗傾向道教一派。三清四帝之類的更多在後台，既通過執行者隱性控制天庭，同時還跟在野的西方佛教搞學術交流。西遊第五回寫到，老君與燃燈古佛「在三層高閣朱陵丹台上講道」。燃燈古佛比如來佛祖高一級，說明佛道兩家高層的學術交流很多，既相互制衡又暗通款曲。金吒、木吒還分別拜在佛門中，保持微妙的平衡。佛教在西牛賀洲很有勢力，以學術先行的方式，逐漸介入天庭。

孫悟空的出現打破了權力三角關係，玉帝希望他能挑戰道教在背後的權威，道教不知底細要觀望，佛家利用這個機會開始向天庭滲透。

所以最早的時候玉帝派的都是托塔天王、哪吒之類的前鋒式人物，從西周算起，成仙還不到兩千年，這還是按照凡間時間，要是按照天上的時間，才幾年而已。讓新兵去剿滅，只不過是試探，後來主要還是招安，連「齊天大聖」這種稱號都能給，不過是為了隱忍。孫悟空第二次暴走，是因為蟠桃會沒邀請他，被幾個仙女說漏了，就是下層執行人員沒有體諒領導用意的表現。然後孫悟空一通亂打，幾個大佬級的人還不出頭。

玉帝作勢要擒拿孫悟空，不是真動手，我不太相信「苦歷過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該十二萬九千六百年」的玉帝能弱雞到打不過孫悟空，小說里也其實孫悟空也沒有直接跟玉帝發生武力衝突，不像電視劇里演得那樣，玉帝躲在桌子下大聲喊，「快去請如來佛祖！」要注意，孫悟空打到通明殿里、靈霄殿外，還沒機會見到玉帝，「當時眾神把大聖攢在一處，卻不能近身，亂嚷亂斗，早驚動玉帝。遂傳旨著游奕靈官同翊聖真君上西方請佛老降伏。」（第七回）可見玉帝的可以控制局面，但要尋思像佛道兩家誰來求助，搞平衡，這就是帝王心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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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世音菩薩屬於西方佛祖這一派的，她作為佛門在人間的代表，出入天庭和人間比較方便，又有個木吒徒弟，試探性地出了第一招：把自己的徒弟木吒先送上前線。這是佛家的頭陣，同時又是李天王的兒子，用心良苦。木吒的雙重身份就讓觀音菩薩處於進退有據的優勢位置，可以作為內應試出斤兩，是個合適的先鋒情報人員。於是他不敵之後，觀音菩薩就生出第二計，推薦二郎神出戰。

這是典型的看熱鬧不怕事兒大，藉此攪動現有的天庭權力格局，才能讓西方在野黨有機可乘。二郎神這種本來就屬於天庭的邊緣人物，沾親帶故但不招玉帝不待見，輪實力跟孫悟空有一拼。如果二郎神輸了，觀世音菩薩可以悄悄幫一把手，如果二郎神得勝，天庭對於他的處理又是一道難題，這種刺頭放回天庭也會惹事。

觀音菩薩機智地在二郎神出戰時，邀請玉帝和太上老君一起觀戰。大家注意，當時本來寫的是「玉帝與觀音菩薩、王母並眾仙卿」正在靈霄殿講話，觀世音菩薩特地提到「道祖」，一起去看打架，就是要觀察太上老君的反應，趁機一舉獲得功勞，獲得在天庭權力。玉帝要擺譜，「言之有理。」於是，三家第一次同時坐在看台上，你看，觀音菩薩有了底，拉著玉帝和太上老君一起去看，這是三股勢力一次面對面大博弈。

在二郎神大戰孫悟空的時候，觀音菩薩先表功，當著太上老君對玉帝說，「貧僧所舉二郎神如何？果有神通，已把那大聖圍困，只是未得擒拿。我如今助他一功，決拿住他也。」（第六回）可見是要利用這個機會，先確立自己舉薦之功勞，再要助力擒拿，這就一舉四得：第一要在玉帝面前邀功，第二要在道門面前確立地位，第三要助力擒孫悟空（她能看出孫悟空的本領屬於佛家，可能是佛家旁支，將來可以收服），第四還可以把二郎神拉到自己的隊伍里來，再順帶舉薦二郎神入天庭，一下子勢力大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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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老君看破了觀音菩薩的心思，他問菩薩用什麼兵器，菩薩說用玉凈瓶，只要打倒猴子，二郎神就能擒他。這裡菩薩說得巧，「我將那凈瓶楊柳拋下去，打那猴頭；即不能打死，也打個一跌，教二郎小聖好去拿他。」既表決心，又給孫悟空留活路，還把功勞留給二郎神。太上老君馬上懟了一句，你那個瓶子，別扔碎了，我那個金屬的玩意兒吧。話一說完，不等對方討論，就扔個金剛琢出來，把孫悟空放倒，賣給二郎神一個人情，讓他有功卻沒頭功，領點賞錢回去了，算是把觀音菩薩第一個大招擋回去了。

但太上老君也是權力遊戲的高手，他也看出孫悟空的本領家數，知道這哥們兒來路不一般（菩提祖師的背景有很多人分析，在此不表）。太上老君和燃燈古佛也有交情，裡邊盤根錯節，如果直接弄死，不知道會牽連出誰，於是把孫悟空扔到八卦爐里，孫悟空躲在「巽宮位」下，得以倖免。太上老君這種八卦高手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只是做出姿態裝無辜，「我把孫猴子扔到爐子里，不知道他為啥跑出來了」。算是反將玉帝一軍，想讓玉帝出手亮底牌。

我說過，玉帝有實力，但是背景不如其他兩派深厚，必須要做足架子，保持神秘威嚴，不能讓任何一方探到自己的底線。孫悟空從八卦爐里跑出來，顯然是太上老君放水，權衡之下，決定請如來佛祖。

如來佛祖搞定孫悟空的細節大家都太熟了，就不贅述。本來如來佛祖轉身要走（也是作勢而已），玉帝攔住，非要感謝並慶祝一下。於是邀請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五跂真君、五斗星君、三官四聖、九曜真君、左輔、右弼、天王、哪吒，玄虛一應靈通，對對旌旗，雙雙幡蓋。（第七回）還假惺惺地請如來佛祖冠名，「安天大會」勝利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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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擺這麼大陣勢，這就是玉帝的心思，天上地下都得給我面子，譜一定要擺足，才能展示權威，表示自己擁有權力。佛教這邊只有如來佛祖和阿難、迦葉，而玉帝邀請的這幫大佬都屬於道教，三清四帝都沒有發言，但都出席會議，表明其在天庭龐大的勢力背景，露面已經是信號。如來佛祖這邊呢，得到冠名權，品牌影響力擴大了。再看致謝的人，除了玉帝王母，專門寫了壽星和赤腳大仙，級別不高不低，有小地盤或者屬於散仙，壽星提到「聞那妖猴被老君引至兜率宮鍛煉，以為必致平安，不期他又反出」，這就有點指責太上老君加站隊的意思了，赤腳大仙則獻上「交梨二顆，火棗數枚」。在道教的中層或邊緣人物，開始出現傾向佛家的跡象。

看似安天大會其樂融融，實際上，道家以靜制動捍衛著天庭自身的地位，佛家在品牌影響力和基層工作中取得了成績，玉帝則成功地既引入了佛教勢力，又控制了兩邊的勢力平衡，巧妙維持了自己中間的身份，讓自己更加穩固。

「安天大會勝蟠桃」，實際上不過是以孫悟空為木偶的一次權力調整而已。

玉帝的帝王心術用得嫻熟，如來佛祖也看到道教在天庭的政治實力和態度，收穫了品牌影響力之後，放棄天庭，轉向了人間，培養民間路線。

這才引出西遊記的主體故事。讓金蟬子到人間傳道，取經途中收服孫悟空，還收編了豬八戒和沙和尚這些天庭的棄子。天庭屬於科層制，向上流動的空間太小，如來佛還趁收服孫悟空的功勞，策划了取經，並把四值功曹、五方揭諦、六丁六甲和自己的護教伽藍混編在一起，天庭不太在乎這些底層神仙，於是佛教一路收編感化他們。調教過的孫悟空很好地執行了任務，借著護送唐僧，把各種山神土地一併納入勢力範圍，同時跟各種中層神仙稱兄道弟，自下而上地滲透起來，待到取經完畢，唐以後，南瞻部洲佛教廣為傳播，這綿延了五百多年的民間路線才告成功，其根源，就在五百年前的安天大會上呢。

我是非典型佛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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