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靄儀第一輯 人生觀 天地尚無完體 再說《倚天屠龍記》第二十回,張無忌練「乾坤大挪移」,有一十九句沒練成。 無忌對小昭說:「日盈缺,月滿虧蝕,天地尚無完體。我何可人心不足,貪多務得?留下一十九句練之不成,那才是道理啊。」 這道理很是。不強求,不執著做到百分之一百完美,接受自己能力所限。這個道理,對有興趣鑽研廚藝的人尤其有用。 誰都知道,西式烹飪之中,各式酥皮是最難做的,牛油越高就越難控制。 油酥皮的要訣是快而准,和面的階段不要揉搓太多,以免牛油融化,牛油融化,做出來的餅皮便不酥了。初學的人,孜孜要和面階段做得完美,搓來搓去,結果必然不成功。我的經驗是,不必太注重和面是否完全均勻了有,七八成均勻使可以了,務求快,寧願不完美,出來的效果反而更佳。 做清蛋糕,最關鍵的階段是把麵粉、牛油混入打起的蛋白泡內,略為手重,蛋白泡壓碎了,蛋糕便會變成硬硬的一塊。初學的人,生怕達不到蛋白泡和麵粉、牛油完全均勻混和的水準,往往花太多時間精神在這個階段,結果反而無法做出既松且輕的蛋糕。其實成功秘訣跟做油酥皮一樣:寧願不及,不要過分。 法國茶之中,一般認為最難把握的三種醬汁是做少律醬Mayonaise,伴蘆筍的荷蘭汁Holland和跟牛肉上的Bernaise。這三種醬汁有一個共通點,就是以牛油或橄欖油攪拌進蛋黃里成薄糊狀。要成功製造這三大難汁,秘訣其實十分簡單,就是把握蛋黃的溫度,逐少把油攪拌進去,與其加足油的分量,不如細心注意蛋黃的吸收程度,寧願不足,不要過分,否則整個醬汁就變成炒蛋狀,不能上席了。 下廚造餅點,手勢宜輕不宜重,最緊要氣定神閑。做人求學也是一樣,不要事事求圓滿。小時老師殷殷教誨,「將勤補拙」、「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錯的,要讓成功漫不經意地從窗口進來。
剛不可久 昔時看金庸小說描述高手相搏謂:「剛不可久,柔不能守」,歷年一直不忘,一直感到這兩句不知是源於什麼經典或是金庸所作的話,很有意思。只是跡著經歷不同,對這兩句話體會也有所改變。 年少氣盛的時候,對「剛不可久」特別留意,視為警惕。氣勢如虹的攻擊,的確有「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夕」的弱點,一輪衝鋒之後,後勁不繼,那麼對方只消懂得避其鋒頭,你自己便會自動疲累,不攻自破。 那時不大注意「柔不可守」這句,覺得渾不可解。 但其實「柔不能守」的例子,才多得不可勝數。有些人主張圓滑、變通,「以柔制剛」,認為溫和諒解的態度,才是無往不利,所得更多。誰知一以溫和諒解保持友好關係開了頭,以後要守便難了,沒有原則的妥協,只是節節敗退,最後無守可守,全盤放棄。眼見一步步陷入這境地的人,真是不少,「柔不能守」,也是極值得作為警惕的一句話。 然而,近來這兩句話再頻頻出現在腦海之中,意義又再有不同。什麼「剛」、什麼「柔」,不再著意,耳畔繚繞著的都是「久」、「守」兩個字,好像說,剛也好,柔也好,最重要的是能夠持久,能夠一直緊守。 我想,這多少跟工作的接觸有點關係。近年接觸的,多是記者、政壇人物、與政治有關的人與事。熱心人士多得很,但眼見一批如潮水的來,又如潮水的退,再換過另一批如潮水湧來,卻是沒有多少是持久的,才十年的一個發展,已經沒有多少人從頭至尾在場經歷,知道來龍去脈,因此在輕重久暫真假之間,有時就失了準繩,或者過分大驚小敝,太容易興奮,也太容易失望。 世人太注重見解派別,這是激進那是保守,這是過剛那是過柔,原來一切都不及堅持到底,不被淘汰出局或自動放棄出局那麼重要。櫻花盛故,一夜萎落,悲壯得令人感動,但廣廈高樓的根基卻是石塊、水泥,一重一重地建築起來。
你既無心我便休 《書劍恩仇錄》第十三回,金笛秀才余魚同單戀駱冰,心情悲苦,投奔荒郊古寺,日閑見殿堂上有壁畫記載高僧出家始未,說道是因聽了一句曲詞而大徹大悟。 這句曲詞,就是「你既無心我便休」。 這七字猶如當頭棒喝,余魚同細想自己對駱冰一見鍾情,為她如痴如醉,為她魂牽夢縈,為她朝夕苦惱,但她對自己,何嘗有一絲一毫的情意?她既無心,我便應休;她嬌如花,皓如玉,於我又有什麼相干?當下心意已決,剃度出家。 愛一個人而毫無保留,那是理所當然的事。事事以她為重,處處為她設想,把她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自己退居第二;遷就她,接受她的一切弱點,人前人後維護她,不計較自己有什麼損失,那是理所當然的,愛就是貞忠而包涵容忍的。 愛一個而甘願耐心等待,那是理所當然的。不催促她,不勉強她,不教她有絲毫壓力,不讓她有半點為難,她需要多少時間,就讓她有多少時間;愛是不介意耐心等待。 愛一個人直到不能愛下去。不能再愛下去,就該停止。 不要悲憤,她沒有義務要愛你;也無須萬念俱灰,世上有那麼多值得你愛的人,窮此一生也愛不盡。百步之內,豈無芳草,有用之身,難道無事可做?不要再想念,或想像假如她愛你——只要她愛你——生命會多圓滿幸福。 不要數過去的日子,重開新段落,全心投入新的承擔,把自己珍貴的感情,交付與新的理想和願望。 或者你會愛另一個人;或者她亦是無心,但那有什麼要緊?生命是向前的,在休止符與休止符之間,你已得益良多。不愛的人不會了解,而纏綿不休的人,最後會推動愛的能力。
出世與入世 金庸在我的《金庸小說的男子》小序中,對他小說里所表現的人生觀有十分發人深省的總結。他說:「在武俠世界中,男子的責任和感情是『仁義為先』。仁是對大眾的疾苦怨屈充分關懷,義是竭盡全力做份所當為之事,引申出去便是『為國為民,俠之大者』…… 「漢唐之後佛法和道家思想盛行,中國人的思想也為之一變,佛道的出世和儒墨的入世並行。中國一般知識分子年輕時積極關心世務和大眾,以天下為己任,當在現實環境中碰得頭破血流之後,有的仍然衣帶漸寬終不悔,有的不免趨於遁世與消極;當然,也有不少人向現存秩序投降屈服,以換取權勢、名利。」 環顧今天出版的流行書籍,教人適應社會需求,在「現存秩序」之中爭取成功的,佔了絕大多數。流行小說的主題,大多數側重描寫現實、男男女女在現實的洪流中學會的求存之道,其中不乏對現實環境和現存秩序的抨擊和申訴,但整體而言,還是傾向接受現實。從知識分子的責任和理想去談人生態度,似乎早已過時了。金庸所說的「中國一般知識分子」,大概是指我年輕時、他年輕時的中國一般知識分子,這樣的人,在今日恐怕已屬少數的、較傾向傳統思想的人。現時談金庸小說里的人生觀,很難避免地有一股惱人的荒謬感,至少,一股濃厚的懷舊傷感。在此,為我這樣縱情於懷舊之中,我先向讀者告罪了。 在上述所引的文字之中,金庸提出了四種人生態度:首先分成「出世」與「入世」兩大項,然後在「入世」一項之下,又分為在入世而屢受挫折之下仍「衣帶漸寬終不悔」的、轉而遁世的,以及向現實低頭的三種。 在金庸小說里,這四種人生態度之中最得不到重視的是第四種。 本來,以仁義為先,奮鬥了大半生的人,最後向現實屈服,並不是不值得探討的主題。有些人的屈服是不得已而值得同情的,例如祖大壽的降清便是;有些人的屈服則只值得鄙視,因為他們所做的是甘為名利拋棄原則,像張召重為清廷作走狗便是。可能金庸在寫武俠小說的初期還是個充滿理想主義的知識份子,像袁承志那樣,對屈服的人根本不屑一顧。入世兩途 差不多所有金庸小說都集中在一個人生觀的兩種結局:以天下為己任,在碰得頭破血流之後,應飄然引退?還是應「殺身成仁、捨生取義」?郭靖、喬峰是殺身成仁的例子,其他的金庸主角如陳家洛、袁承志、張無忌,都是飄然引退的例子。 兩種選擇之中,哪一種比較正確?金庸不諱言自己傾向飄然引退。他不是認為這比較正確,只是比較接近他個人的性格,不過,他也不認為這是一個較差的選擇,因為追尋個性的自由,是有它積極、有意義的一面的。我有一位同事曾經說過:人,是有權向社會辭職的。「向社會辭職」,當然是入世之後而決定退出的一種態度。 在金庸小說里,飄然引退的男主角,並沒有造成甚麼損害。陳家洛根本除了退出鬥爭之外再沒有第二條路,袁承志和張無忌從頭到尾都不是真正的領袖,他們的參與是形勢造成,退出也是出於被動。金庸自己最喜愛的模範是范蠡,但范蠡不是「碰到頭破血流」之後飄然引退,他是功成身退,越王復國,他的責任也完成了,他要「退休」,又有誰能反對?我們只能讚賞他不貪戀富貴,懂得急流勇退,更羨慕他能與心愛的人遁跡湖山,在淡泊中享其餘年。 退隱還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在今天的香港,這不是一個理論上的問題,而是最現實、最逼切的問題:九七當前,去還是留?去的不一定是自私,因為總要有人表達人類熱愛自由這個訊息,去,也是一種行動的抗議。另一方面,留的也不一定是天真、樂觀或愚蠢,甚至未必是過度浪漫地以天下為己任,有時一個人的性情,就是雖然明知有危險也不忍離開的。 香港的去留問題比金庸小說的情境更加複雜,因為多了一層顧慮,就是去的人可能會打擊別人的信心;另一個問題是,留的人以為自己會留下去,於是領導其他人走上留的路向,如果他自己忽然飄然引退,他是不是應該要對這些人負責?
三種出世 以天下為己任、社會責任心太重的人,弱點是過分認真,把一己的行為看得過於重要,也可以說,太過自我中心了。武俠小說是英雄主義的故事,英雄、領袖,在他們的時代和社會之中,或者有不可代替的地位,普通人是不是應以英雄的人生觀為人生觀,是一個很深奧的問題。 現代管理學的格言是:沒有人是無可代替的。到最後,殺身成仁已不是對社會的責任,而是一種極端個人的、對道德完美的追求。「殺身成仁、捨生取義」,從個人的觀點看,就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與社會後果一點關係也沒有。 奇怪的是,從這個角度看,金庸最出世的一位英雄,跟「衣帶漸寬終不悔」的最入世的英雄,本質上完全一樣。我是指令狐沖這個從頭到尾都對政治全無興趣的人。他從頭到尾拒絕做任何組織的領袖,勉為其難地暫時做一下恆山掌門,也做得一塌糊塗;他根本沒有領導才能,根本完全沒有想過以天下為己任。他看到各路人馬怎樣處心積慮要「一統江湖」,下意識的反應就是快點退出。他只願意在琴、劍、投合的伴侶之間,與世無爭地度過一生。 然而,令狐沖是個天生的道德完美主義者,天生一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脾性。他外表不修邊幅,態度散漫不羈,但是在道德情操上,他絕對是個視最高標準為當然的人。 令狐沖是金庸小說唯一的一個徹頭徹尾出世的英雄,但金庸小說里,出世的人生觀並不是一種,而是可以分為幾個層次。「退隱」是一個層次,這包括了以天下為己任一番之後的退隱,和從未有過以天下為己任的退隱。第二個層次是佛、道思想的出世,其中佛與道又不互相同。 道家式出世的代表人物有周伯通、小龍女;佛家式的出世,例子更加普遍,比如勸喻喬峰放棄報仇的智光大師,一舉而渡蕭遠山、慕容博兩人的無名老僧等等。 第三種「出世」,是與佛、道都不相同的浪漫思想,就是《倚天屠龍記》里明教的信仰:「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小龍女與周伯通 照徐復觀先生在《中國藝術精神》一書里所說,道家的人生態度,其中就是「藝術地人生」,即是說,以藝術精神看人生。藝術精神的要點是在於追求自然,追求個性的解放,發揮事物、個人的本質,在淋漓盡致的發揮中體驗到快樂和達到美的境界。 這個人生態度,與儒家重仁義的人生態度最徹底的分別,是在於以儒家的人生態度,一舉一動都要顧及對社會的影響、發自做人的責任,但道家卻完全不講究「用」、「目的」、「責任」這些東西。為藝術而藝術,為生活而生活,為存在而存在,無拘無束,就是道家「出世」的人生觀。 我從徐先生的解說中,看到一動一靜的兩個體現這種人生態度的方式,動的以「游」為典型,而靜的典型就是柔美的形象。在金庸的小說中,恰巧周伯通就代表了動的道家人生態度,而小龍女則代表了靜的一面。 周伯通視人世如一個大遊樂場,他陸上玩厭了就到海上遨遊,一個人雙手互搏也可以大玩特玩。而小龍女不食人間煙火、不沾七情六慾的「艷極無雙」,就如莊子所說的姑射仙子:「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 徐先生解釋說,這是描寫「柔靜高深之美的精神的自由活動」。熟讀金庸小說的讀者會記得,在《倚天屠龍記》卷首,金庸就引了一首丘處機所作的詞〈無俗念〉,說是讚譽小龍女的,其中就有「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的字句。 《神鵰俠侶》之中,周伯通與小龍女一見面便十分投合,但又全無瓜葛,因為他們是同一類極清淡的人。 但完全出世的人生觀,似乎無法成為金庸小說里的一個主流思想。它的作用,其實是烘托出「仁義為先」的入世人生觀。楊過深戀小龍女,就如極入世的知識分子(如金庸),對放下一切社會責任而退隱,「且自逍遙沒人管」的無限嚮往。
慈悲為懷 《神鵰俠侶》第三十回,小龍女初會一燈大師,楊過感覺到,小龍女與一燈相互知心,是自己與小龍女從來沒有的。金庸是不是說,佛、道對人生的看法相近,反而是與入世的儒、墨人生態度格格不入?我認為不是。 一燈與小龍女心意相通之處,不過是在於看淡生死,但是他兩人看淡生死的因由是截然不同的。小龍女是自幼受訓練,摒絕情慾,除了楊過之外,從來對一切事物都感情極淡;除了楊過,她沒有愛過、沒有恨過、沒有渴望過、沒有失望過。一燈卻是在經歷過一切情慾愛恨之後,終於大徹大悟,從此看淡塵世一切、看淡生死。 這個分別太重要了。一燈所代表的觀念是先入世而後出世的,引導他出世的道路是他對人世間痛苦的了解,因此他的出世人生觀之中,有很濃重的痛苦意識。可以說,他的出世是極致深情的出世。這個出世人生觀的特質是慈悲心,驅使他去拯救在苦海及罪孽中沉淪而不自知的眾生。 慈悲心的另一種特質,就是捨己為人的精神:「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就是這種精神,這是小龍女或周伯通所代表的道家的出世人生觀所無的。 《天龍八部》第四十三回,在少林寺的藏經閣上,喬峰不忍百姓再受戰爭蹂躪,斷然拒絕與慕容父子結盟,無名老僧便現身稱讚他「如此以天下蒼生為念,當真是菩薩心腸」。其實,從金庸小說來看,以「出世」來形容佛家的人生觀也許完全錯誤,出世與入世的分別,應在於是不是認為一個人應「獨善其身」。
滔滔逝水 《倚天屠龍記》里的「明教」,有異於金庸小說其他魔教的地方是,它不只是一個幫會,而是在幫會組織之外更有一套精神信仰。 第十一回提到明教「食菜事魔」和裸葬的規矩,並且解釋裸葬的意義是每人出世時赤條條的來,離世時也當赤條條的去。 第二十回,明教教徒為死難者誦往生經文,盤膝而坐,雙手十指張開,舉在胸前,作火焰飛騰之狀,經文道:「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第二十五回,金庸借楊逍解釋,明教原是在唐朝時從波斯傳入中國的「摩尼教」,就是因伸張教義「為善除惡」,變成往往與當權者作對,因而被朝廷禁得十分嚴厲,迫成地下組織,久而久之,便蒙上一層神秘色彩。 明教的人生觀既「入世」而又「出世」,其實準確一點,可說是有點基督教的other-worldly——「他世」意味。就是說,這個塵世是虛幻短暫的,而且充滿痛苦和罪惡,我們在努力剷除罪惡和不平之餘,必須謹記人間就是這樣的了,惟有到了另一個世界——「天堂」——才可以找到圓滿的快樂。 人世間是「涕泣之谷」,世人「憂患實多」,所以生亦何歡;度過死亡而至永生,所以死亦何苦。在世上受苦的義人其實不應自怨,反而是沉迷在虛幻的喜樂悲愁中的人值得可憐。 不過,金庸的明教絕口不提另一個世界,當然也沒有「天堂」、沒有「永生」。金庸把明教的人生觀建於極浪漫的詩的意念上。與明教有關的還有一首曲兒和兩句詩,詩是波斯詩人峨默所造的,金庸讓來自波斯的金花婆婆黛綺絲教給殷離,由殷離在茫茫大海中凄迷地唱出來。曲則沒有說明出處。小昭在光明道中唱給無忌聽,殷離又繼續唱出來,金庸大概暗示都是韓夫人所教,但看內容,似乎更像中國詩人的曲子。 兩句詩是:「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曲就是前面引述過的:「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兩者感嘆的,都是人生的短暫無常。一朝便宜 「世情推物理,人生貴適意,想人間造物搬興廢。吉藏凶,凶藏吉。 「富貴那能長富貴?日盈昃,月滿虧蝕。地下東南,天高西北,天地尚無完體。 「展放愁眉,休爭閑氣。今日容顏,老於昨日。古往今來,盡須如此,管他賢的愚的,貧的和富的。 「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這曲子與「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又與「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經文的共通點,是感慨人生短暫無常,人生悲歡離合之不可期,本來悲觀消極的味道很重。但是這個悲觀消極的看法,卻可以生出一個極積極的人生目標:「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一種為抱不平視死如歸的精神。 人生反正短暫,歡樂反正空虛,榮華富貴反正都要盡歸塵土,活著反正充滿愁苦,死又有甚麼可怕呢?既然隨時隨地可以死,那麼全力追求唯一值得追求的光明、自由,又有甚麼要擔憂?當然,理想未必可以達到,人生畢竟有限,人力畢竟薄弱,但是「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每一個在無懼地為光明而奮鬥的日子,都是一個受用了的日子。人生雖然苦澀無比,也絕不是毫無意義。 這種人生觀非佛非道,也不屬儒、墨,既而出世,亦復入世,超越凡間,也是深戀凡間,只是一種浪漫思想,也可以說是理論上的悲觀與行動上的積極的混合體。我不能想像本著這種人生觀的俠士會是一個甚麼模樣的人,會留下甚麼事迹,可惜得很,金庸小說沒有哪一個人物完全體現這種精神,雖然很多金庸人物都有一點點這個成分。 也許,在動蕩的時代,當一切最理智的計算都不能給我們任何滿意答案的時候,我們便只剩下兩種選擇:忍氣吞聲以求寧靜,或者追求理想而視死如歸;要若無其事地效法周伯通與小龍女的太上忘情,那未免太勉人所難了。
第二輯 處世篇 信任 每一次重閱程靈素為苗人鳳治眼睛的情節,心中都會感動而又感慨。許多人都欣賞《雪山飛狐》里胡一刀和苗人鳳的肝膽相照、識英雄重英雄,殊不知小小程靈素與苗人鳳之間,亦可說是同樣的互相信賴敬重。而令人既感動又感慨的,就是這樣的信賴和敬重,竟然是沒有做錯,竟然得到對方百分之一百的回報。 在這個世界上,尤其是現代功利社會,可以信賴的人何其少,信賴了一個人而被出賣的事何其多,以致每個人每日都活在謹慎為自己打算、小心提防過度輕信人的氣氛中,實在不痛快之極,程靈素和苗人鳳那樣的故事,怎不令人羨慕而嚮往? 苗人鳳與胡斐素不相識,胡斐帶來的這位「醫生」,本領怎樣、心腸怎樣,他更不知道,只知她是舊對頭的親傳弟子,但是她叫他「放鬆全身穴道」,任她施為,他竟然毫不猶豫地照做,他這樣信任程靈素,連胡斐也感到驚訝。 程靈素對苗人鳳必然十分佩服,第一因為他光明磊落,不願別人不知就裡而幫助了他,他一知道程靈素是毒手藥王的弟子,馬上告訴她他跟她師父的過節,以免她誤醫了師父的對頭。然而,程靈素的寬容氣度,絕對配得上苗人鳳的光明磊落,她毫不動容,只告訴他毒手藥王那時已是「無嗔」,過節不會放在心上。 她知道療傷的過程是危險而痛苦的,但是她問也不問就知道他會信任她,問也不問就知道他忍受得住七心海棠葉帶來的劇痛,這就是她以相知回報他的信任。胡斐反而在這件事中成了第三者,他對苗人鳳的了解不及程靈素對苗人鳳的了解,他對程靈素的信任不及苗人鳳對她的信任。 顯然,不是閱世越深的人就越不易信賴別人。有時處世的經驗深了,反而更容易分辨出甚麼人可以信任;本事越大,就越有資格信任別人;最後,越了解人生就越會看到,有時信任別人反而比處處提防別人更有智慧,即使偶因誤信別人而遭受損失,到底還是值得的。
強求與強記 《笑傲江湖》第十回,風清揚向令狐沖傳授「獨孤九劍」,教訓他其中要旨是一個「悟」字,而不是在於強記:「等到通曉了這九劍的劍意,則無所施而不可,便是將全部變化盡數忘記,也不相干,臨敵之際,更是忘記得越乾凈徹底,越不受原來劍法的拘束。」 記得招式並不是不好,而是把重心放在強記招式之上,往往阻礙了領悟招式的精神。《倚天屠龍記》第二十四回,張三丰向張無忌傳授太極劍,也是要他盡數忘記招式。金庸為讀者解釋:「要知張三丰傳給他的乃是『劍意』,而非『劍招』,要他將所見到的劍招忘得半點不剩,才能得其神髓……倘若有一兩招劍法忘不乾凈,心有拘囿,劍法便不能純。」 記得跟導師學理則學,導師在黑板上把一題證出之後,問我們是不是都已明白了?隨即抹去,就是說不要我們記著。若記得他的證明,可能不懂證法的原理,若忘記了他的證明而能再證出,那才是真的把握到原理。張三丰的「劍意」,就是較玄的原理吧。我這十多年中,遇到過不少愛好哲學的年輕人,他們有些十分用功,拚命強記,結果真的是「心有拘囿」,大受原來學說文字的拘束,真意反而完全錯過,越是努力,所受縛束越深,令人深感可惜。 「招式」是不是「盡數忘記」並不重要,重要是把握到神髓,可能起初要用心於「盡數忘記」,後來便忘記與不忘記也不相干了。在這方面,風清揚所說的道理,又要比金庸在《倚天》的解釋高明。任何人學習都有階段,不可強求。強求記得與強求忘記都不可,特別不應勉強自己到更「高深」的階段。 我認為無論寫作、處世或武功,最高境界都是由華麗巧妙進入平淡,但是由簡入繁往往是由繁入簡的必經之道,「反璞歸真」,不是強求可得的。 《倚天》第二十回,張無忌修練「乾坤大挪移」至第七層,最後的一十九句,試了數次,總有阻礙,他就不練了。金庸以此印證「知足不辱」,我不主張知足,但更不贊成強求。
勇於認錯 有一種行為,在金庸小說里一直得到最高欽敬,那就是勇於認錯、誠心懺悔、堅決補償。 俗語有云: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倚天屠龍記》的謝遜,一生殺人無數,後來被擒,囚在少林寺的林間地下囚室,日夕聽高僧頌經,終於覺悟,決意不抵抗仇家向他報仇。雖然義子無忌及明教教眾有足夠力量救他出去,但是他自廢武功,甘心領受前來報仇的人一個個對他加以侮辱,償還了他的債之後,才剃度出家。 他的仇家之中,有一個叫太虛子的道人,對謝遜的行為十分佩服,深感慚愧,為了表示敬意,他自斷長劍,向謝遜行禮而去。 做錯了事,傷害了別人,光是承認錯誤或道歉是不夠的,必須儘力彌補,方能算是誠意。當然,有時儘力彌補也未必可以完全彌補過錯,而且,最重要的是,自己儘力彌補的,是錯事對別人造成的損害,不是自己在別人心中的印象。人家敬佩也好、不原諒也好,也是要儘力。 《鹿鼎記》第四十一回,華山派輩分極高的「神拳無敵」歸辛樹、歸二娘,誤聽吳三桂誘騙,以為吳六奇是大漢奸,於是把他殺掉。 經陳近南指出,他們才知道吳六奇「身在曹營心在漢」,其實是天地會香主,手握廣東兵權,只等伺機起義。當下,歸辛樹懊喪無比,知道「殺錯人了!」歸二娘也是同時叫道:「殺錯人了!」奪過刀刃,即時便要自殺為吳六奇抵命。她心意極誠,陳近南險些救她不及。 自殺不成,歸氏夫婦隨即改變主意,要到大內刺殺康熙皇帝,那就不但是為吳六奇抵命,也是向天地會將功抵罪的意思了。行刺皇帝,全身而退的機會極微,他們的用意,自是以一死擦洗污名。 上述兩個例子之中,謝遜懺悔的意味濃厚得多了。雖然他和歸氏夫婦都是決心補過、一死無悔,但是歸氏夫婦的出發點有太大成分出於自傲,為了保全自己的一世英名,這種認錯,有點寧願死了也不讓人非議的味道。 《天龍八部》第四十二回,少林寺方丈玄慈當眾承認當年與葉二娘私通,隨即當眾受刑,是另一個令讀者印象深刻的「勇於認錯」的例子。但玄慈的行為雖然令人感動,動機卻遠不如謝遜的真誠,反而有一點像歸氏夫婦那樣,著眼點仍是在恢復聲譽,只不過玄慈所維護的不是一己的聲譽,而是少林寺的聲譽,不是出於自私或自我中心。 在場的人,對玄慈也是肅然起敬。金庸描寫得更清楚: 「眾雄初聞虛竹之父竟是少林寺方丈玄慈,人人均覺他不守清規,大有鄙夷之意,待見他坦然當眾受刑,以維護少林寺的清譽,這等大勇實非常人所能,都想他受此重刑,也可抵償一時失足了。萬不料他受刑之後,隨即自絕經脈。本來一死之後,一了百了,他既早萌死志,這二百杖之辱原可免去,但他定要先行忍辱受杖,以維護少林寺的清譽,然後再死,實是英雄好漢的行逕。群雄心敬他的為人,不少人走到玄慈的遺體之前,躬身下拜。」 不是我故意挑剔,玄慈為人其實不算得多勇敢可敬,他是被蕭遠山再三逼問,才迫得承認與葉二娘的關係的。不過,不願當眾承認這樣的過去,亦是人之常情;而且,他不願當眾承認,可能也是為了葉二娘的緣故。既然承認了,就承擔到底,全不躲避應受之辱,那還是難得的。 但這些勇於認錯的例子,既使我佩服這些認錯的人,另一方面,也使我對認錯需要無比勇氣感到不安。一個社會越重面子,認錯的社會代價就越大;把個人的面子、名譽看得越重要,認錯就需要更大的勇氣。要是處於權威地位,或者自以為、被以為是處於權威地位,那麼認錯就幾乎比死還難了。 不能錯、不能認錯,這樣的人生和社會壓力多麼大。 我覺得,要活得健康,學習進步得快,「勇於認錯」是遠遠不夠的。錯了便承認,要是最自然之舉才是。如果「人誰無過」,我有過又為什麼需要有極大勇氣才能承認? 不是不贊成人愛惜名聲,而是希望人更重實際,無須把形象看得那麼重要。
旁敲側擊 《鹿鼎記》倒不只教人使乖行騙的,也有教人對別人好的地方。 第十回,韋小寶到康親王府里作客,康親王手下的神照上人賣弄武功,打落了吳應熊十六名隨從的帽子,並且取笑羞辱他們。韋小寶見他們強忍怒火不說話,心中過意不去,於是一面美言稱讚,一面親自將帽子一頂頂拾起,讓他們重新戴上,又叫人馬上出去買十六頂新帽相贈,使他們掙回面子,心裡比較好過。果然,十六名隨從怒火消散,人人從心裡感激出來。 知道別人心中難過而設法加以安慰,這當然是好的,但怎樣做好人也講究心思學問,尤其是牽涉到敏感的面子問題,如果處理得不夠技巧,往往會把事情弄得更糟。 韋小寶第一是機靈,看得出別人不高興;第二是明白情勢,神照是康親王請來的武師,康親王若向吳應熊道歉,便會令神照當眾沒臉,韋小寶既是中立,又是大有身份的貴賓,由他出面,最適合不過;第三他說話得體,他對十六人恭敬,就使他們面上有光了。 金庸小說大凡觸及待人接物,都十分著重為人留餘地、保全面子。在韋小寶這個例子,金庸強調這非關做好人,而是對人不留餘地,後患必大;但其實有沒有後患,金庸都是主張要為人留餘地的。 《俠客行》第十回,阿綉教石破天使「旁敲側擊」,她說:「大哥,武林人士大都甚是好名。一個成名人物給你打傷了,倒也沒什麼,但如敗在你的手下,他往往比死還要難過。因此比武較量之時,最好給人留有餘地。」 後來,石破天在凌霄城與阿繡的父親白萬劍比武,果然用上了這招「旁敲側擊」,替他留了餘地,保全面子。 替人留餘地,得饒人處且饒人,若為的是不忍見人傷心難過,自然是美德;但即使為了避免令人怨憤,招致後患,或者為了得到別人好感,與自己交朋友,也不是壞事。為己為人,金庸都認為顧全別人的自尊心是好事,但這不是與生俱來、憑本能便可做到,而是要學習的一門技巧。
錢老闆送豬 《鹿鼎記》第十二回,錢老闆送活豬一隻給韋小寶。韋小寶先是不解,隨即悟到其中道理,他想:「第一次在一口死豬中藏了個活人進宮,第二次倘若再送死豬進宮,不免引人懷疑,索性送一口活豬進來,讓它在御膳房中喂著,甚麼花樣也沒有。就算本來有人懷疑,那也疑心盡去了。對,要使乖騙人,不但事先要想得周到,事後一有機會,再得補補漏洞。」 金庸教人怎樣使乖騙人才算是盡善盡美,真是罪過罪過。藉小說宣揚中國傳統道德觀念,應當教人老實誠懇才是,怎能教人使乖騙人?不過,既然教人,不妨就索性攤開討論,金庸教得對不對? 我認為大大不對,這樣子做非常危險。我看過姬利絲蒂.雅嘉莎偵探小說無數(金庸也是),這些偵探小說都教訓我們:最忌補漏。一件設計得天衣無縫的謀殺案,怎麼竟然露出破綻?就是兇手害怕有漏洞,所以找機會補漏,一補漏就被人捉個正著了。 依我之意,要使乖騙人,當然最好事先想得周到,既然周到,事後就不要畫蛇添足,補甚麼漏了。不然,本來沒有人懷疑,現在也懷疑起來:這錢老闆為甚麼與桂公公過往頻密,死豬活豬一口口送來? 萬一事先想得不夠周到,真的有了漏洞,那也未必適宜找機會補漏,必須權衡輕重,補漏是否值得。因為人是善忘的,一件事過去了便被淡忘,何必又提醒他?而且現實生活之中,根本充滿沒有解釋、沒有道理的故事,根本沒有人事事求有合理解釋,如今偏偏把其中一件事弄得十分清楚,不是分外引人注目嗎?這就叫做「欲蓋彌彰」。
第三輯 人情篇 天真與世故 人情世故、圓熟的處世手法,在金庸小說里顯然極受重視。 《鹿鼎記》特意以中國人社會的人情世故為主題,有褒有貶,但是在其他小說里,人情世故也經常得到著意描寫。不凡的主角,可能以純真、良善、有理想、不為俗禮拘束而受到讀者喜歡,但以一個普通的成年人來說,有涵養、明事理、懂得人情世故,在金庸的潛意識裡,可能是更重要的優點。 在《俠客行》里,天真的石破天(「狗雜種」)與世故的石清恰成對比,但顯然金庸筆下的石清絕不是韋小寶一流,描寫他的世故,絕對是旨在使讀者對他更加敬服。 怎樣才稱得上深諳人情世故呢?最基本的層次,就是知道習俗成規,甚麼是別人所避忌的、甚麼是別人所重視的。 第二個層次,就是怎樣顧全這些江湖規矩和常人心理,但要真正談得上懂人情世故,必須有本領利用這些俗禮及人之常情,在最不利的情勢里,達到圓滿的效果。單是贏了別人,不算懂得人情世故,一味認輸也不算懂得人情世故,要達到自己目標而不傷別人的面子,那才算得上懂人情世故。 比方石清在《俠客行》第一章與周牧、金刀寨主安奉日等人交手,便顯出他這方面的本領。他明知周牧等人在侯監集上殺了吳道通,取得一包可能是玄鐵令的物事,但卻明知故問,先向他打聽這個人。周牧推得一乾二凈,石清見他恃著人多勢眾,便「請」他到樹林中私下討論。周牧自然不願,但石清的「請」是暗中用了武力的。 他怎知周牧不會叫嚷出來呢?就是因為算準了他愛面子,不願意別人知道他受制於人。一到樹林里,石清便毫不客氣,三兩下功夫,把周牧從吳道通身上得來的物事搶去。 為了顧全面子,是人情世故的第一課。對於地位比周牧更高、武功比周牧更強的安奉日,石清更加客氣,一面要打贏他,一面要表面上不讓人家看出來,目標就是不但要大獲全勝,同時也要安奉日輸了還要佩服他高明、得體、大方。一役下來,石清反而多了一個心悅誠服的朋友,這才算得上懂人情世故! 要做到人情世故,當然要知道幾時手下容情。天真良善的人只會一味往好處想、對別人寬容,但是石清的人情世故,是以精明能幹、武功高強為基礎,一面容情、一面要人領悟自己是在容情,這才做到使對方敬服,感到欠自己一個情。要是真的「為善不讓人知」,那麼就只是良善,不算懂得人情世故了。 同樣,如果根本沒有本領壓服人,那就沒有甚麼法子手下容情,教人欠下自己甚麼。 石清的人情世故不止於懂得怎麼教人領情,金庸還刻意描寫他的涵養、明理、不輕易發怒,更不隨便激怒別人,做到力求避免爭執而又不卑不亢。 比如雪山派的耿萬鍾見了石清,言詞十分不客氣,很多過分之處,石清不是不心中有氣的,但是一直按捺著不發作,最多語氣有點冷淡,或者稍帶一點諷刺,但也是心平氣和,弄清楚了原來是自己兒子在凌霄城闖下大禍之後,更衷誠表示慚愧,不但王萬仞說要燒玄素庄他一疊聲同意「該燒」,甚至忍受屈辱,把自己和妻子的佩劍解下給耿萬鍾,向雪山派低頭。石清自然也愛面子,能做到這樣,當然是十分難得。 後來尋得石中玉(其實是石破天),石清堅持要趕程把兒子押上凌霄城領罪,這並不是出於凜然大義,與郭靖要砍下郭芙一條臂膀補還對楊過之過錯,不可同日而語。 其實石清跟閔柔一般偏愛兒子,他也不過是個普通父親,正如他對妻子解釋,那是救兒子的唯一方法。如果他們趕得上凌霄城去助雪山派對抗「賞罰二使」,萬一成功,那就有希望將功抵過,求雪山派饒了兒子一命,若不成功,惡戰一輪,全家喪命,那也可以洗脫了污名。搶走兒子逃走,卻只是一時之計,不能徹底解決問題。為原則、為目標,個中分別十分清楚。 石清不是聖人,也不是英雄,但有涵養、明事理、態度大方、精明能幹而懂得人情世故,是現實社會的普通成年人可以力求達到的水準。
金庸與黑社會 一談到《鹿鼎記》所描畫的世界,我總是禁不住怨氣衝天,諸多不滿,其實這不大好,一來老是從自己的理想和憂慮看事物,未免過分主觀,二來《鹿鼎記》的人與事,頗有可敬和值得欣賞效法的一面,拒絕表揚它的正面教材,肯定失卻平衡。決定從今天起,努力從積極的一面探討《鹿鼎記》。 有朋友提醒我,盡避我對《鹿鼎記》諸多挑剔,但金庸小說深入民間,讀者的層面極廣,不是人人都持與我相同的觀點的。他告訴我,比如香港的黑社會,就有不少人十分崇拜《鹿鼎記》里的陳近南,而且認為這部小說使人認識到所謂「黑社會」的來源,十分有參考價值。三合會源出反清復明的愛國組織天地會,天地會的總舵主陳近南是英雄好漢,由此可見,三合會會員並不是沒有尊嚴戒律,一昧為非作歹的壞人。 我一向覺得陳近南是個才能卓越的領袖人物,為人可敬,但是有個重大缺點,就是始終局限於封建愚忠,「家天下」的頭腦思想。但是,站在黑社會的立場,忠、義正是最重要的品德,而陳近南把忠、義的理想發揮到淋漓盡致。他為朋友奮不顧身,對有恩於他的台灣鄭家始終不負,他死於鄭家不肖子孫偷襲之下,很多讀者或以為不值,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他正是為「寧可人負我,不可我負人」這個基本原則犧牲,死得十分適合他的性格。 天地會是否本港三合會的前身,殊難稽考,但是關於洪門的源流發展傳說很多,《鹿鼎記》所彩的是其中某些傳說,而洪門其後的發展,說法更多。一般而言,肯定是有一些關連,但經過多重變質之後,這關連可能已經意義不大。《倚天屠龍記》里,楊逍談明教從為百姓打抱不平、愛國愛民族的組織,演變成被正派人士憎惡的「魔教」,或可引為借鑒。 以金庸小說的一貫觀點,「正」、「邪」之間原無絕對分野,有時自命「正派」的人,比邪派還要殘酷卑鄙。相信金庸大多數的讀者沒有想過視今天的黑社會分子為天地會的「好漢」,但若黑社會真的以天地會及陳近南作為典範,果能收「邪中有正」之效,那麼《鹿鼎記》就功德無量了。
小寶自信 金庸把韋小寶寫得極夠朋友,他認為這是韋小寶最大的優點。我覺得「小寶義氣」渲染得太厲害了,反而更注意他另一個好處,那就是,這人絕不自卑,因此也沒有極度自卑感帶來的諸多毛病,比如自大、狂妄、猜忌、多疑、心胸狹窄、孤癖、偏激等等。 韋小寶對自己的出身的態度,真是健康之極。他不覺得身為妓女的兒子,在妓院中胡混長大,有什麼值得羞慚的地方。他當然明白階級身份高低之別,他想也沒想過什麼「平等」、「人權」,只是他不把階級分別當作一回事,表面上對身份高貴的大人物如皇帝、太后奉承十足,心底里他只當他們是跟他一樣的凡人,階級高貴,不過是威風一些罷了,但他韋小寶一樣可以威風、有錢,甚至比他們更威風、更有錢,階級根本阻擋不了他發財和奪得美人歸,其他的,他毫不在乎。他一直沒有接韋春芳出來,一直讓她留在麗春院當妓女,並不是因為他自私、不孝,而是他不覺得麗春院是個「火坑」、做妓女是恥辱。做妓女,不過是為生活辛苦一點。 不過,韋小寶也不是笨人,世俗之見他既曉得又接受是現實,他不會到處說自己的母親是妓女,然後迫人家鄙視他或接納他的隨便態度。 有一次,他一時誠懇起來,要對方怡剖白,但剛說到母親在妓院生活,看到方怡面色大變,他就知道她愛不了,於是改口編了個大謊話。他當然恨方怡看不起妓女,但這種恨絕無深度,一下子就忘了。比起又要反叛世俗、又要世俗接受他的觀點的楊過,韋小寶爽朗和心胸廣闊得多了。 不為出身羞愧,更加不用隱瞞自己沒有學問、不識字。韋小寶隨時表白自己的粗陋無文,事實上,正是因為他成功、自信,懂得利用自己的短處,令對方產生優越感,因而不會對他敵視。越是成功的人(或覺得自己成功的人),就越不避提自己卑微出身,他不靠出身、階級、資格去爭取別人尊重,他有足夠自信。就功德無量了。
第五輯 情趣篇 黯然銷魂掌 《神鵰俠侶》第三十四回,楊過以「黯然銷魂掌」勝了周伯通的「大伏魔拳法」。這套掌法是楊過集他所學各家大成自創,招式名字古怪,計有:心驚肉跳、杞人憂天、無中生有、拖泥帶水、徘徊空谷、廢寢忘食、孤形隻影、飲恨吞聲、六神不安、窮途末路……等等。原來,這是他與小龍女分別之後,一直苦苦思念,百無聊賴中創成。周伯通央求楊過教他,楊過於是細細演給他看,但以周伯通那麼聰明絕頂又愛學武功的人,竟然提悟不到要旨,原因原來是他領略不到掌法的感情。 楊過向他解釋說:「周老前輩,十五年前,內人和我分手,晚輩相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這套掌法之創。老前輩無牽無掛,快樂逍遙,自是無法領悟其中憂心如焚的滋味。」 這理論跟玉女素心劍的「情侶劍法」同出一轍,但又比情侶劍法神話幾分。 尤其是到後來,楊過得與小龍女重聚,便連他自己也無法發揮黯然銷魂掌的威力來,好在形勢轉惡劣,他倆被敵人隔開,他自分必死,黯然神傷,掌法又回復威力。這是魔法不成?照金庸描述,便是像透了魔法:「楊過既和小龍女重逢,這路掌法已失卻神效」——「神效」真是可圈可點。 或者說,金庸這樣形容武功,不過是將它和藝術創作放在一起,比方音樂、繪畫,那都是心中先有強烈的感情才能以作品表達出來的。例如畫家有一個時期異常低沉,這個時期所作的畫也會表現低沉的調子,過一個時期,他的遭遇改變了(諸如享受到愛情的喜悅),心情快樂起來,前一個時期的畫風,自然無法維持。 我覺得這比喻並不完全貼切。楊過的「黯然銷魂掌」在第一次完成時是創作,但以後每一次使用,便不是創作而是重演:像音樂演奏者演奏一個已經完成了的樂章。沒有經歷過創造的人那種感情,不能夠充分了解作品的精神,以致演奏不夠說服力,這個說法勉強可以成立;但是要說每一次演奏,必須重新置身創作時的心理環境,那卻未免有點荒謬。 何況,專業演奏家必須有專註投入的本領,難道楊過這位大行家的武功是這麼「業餘」么?
凌波微步 「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本來是曹子健〈洛神賦〉的名句,歌頌他心目中這位洛水神仙優美的姿態,不料被金庸隨手借來,變成一套輕功步法,放在《天龍八部》之中。金庸所「發明」的武功,每每是「度身訂造」,特別配合主人公的身份性格;其實,他在雕塑人物之際,武功也是用來表現這個人物風格的一部分。 段譽是個仁愛的書獃子,又生長在武功世家,對世間一流武功視同草芥,當然不能使關西大漢的虎門刀、瘋魔杖那類粗豪武功,他要不就完全不懂武功,要不就是懂些最風雅溫文的武功,那又有甚麼合適得過「凌波微步」呢?一來,這是避開敵人攻擊的步法,而不是傷人的武功,非常切合他仁愛的個性;二來,以〈洛神賦〉為神韻,這樣的步法真是再風雅沒有了;三來,這是「神仙姐姐」囑他學的,當然不同父母命令,應該欣然從命。 楊過學「美女拳法」,化嬌媚為瀟洒;段譽學「凌波微步」,卻是化優雅為狼狽。金庸描寫他緊閉雙眼,一腳高、一腳低地只管照步法走,真是傳神極了。 除了凌波微步,段譽所懂的武功只有「北冥神功」和「六脈神劍」兩種。 「北冥神功」旨在取人內力,雖然神仙姐姐吩咐,但他「總覺習之有違本性」,淺嘗即止。至於「六脈神劍」,那是他段氏家族不傳之秘,當然十分符合他的王子身份。 金庸愛安排種種奇特的情況,讓他的小說人物修習異乎尋常的武功,例如張無忌在光明頂秘道中,為順小昭之意學「乾坤大挪移心法」;令狐沖在思過崖為了要替風清揚打敗田伯光而學「獨孤九劍」。段譽學六脈神劍的情況,也是十分奇特而切合他的個性,他是坐在長輩枯榮大師身前、在他高大的身軀掩護下即場學的。當時天龍寺高僧竭力與鳩摩智對抗,以求保護這部祖傳鎮寺之寶六脈神劍圖譜,段譽這小輩根本無從加入,他因好奇學會,結果眾僧不敵,枯榮大師為免圖譜落在鳩摩智手中而用內力把它焚毀,段譽反而成了唯一記得全套六路劍法的真正傳人。 輸入並校對:紙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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