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林濤│《金瓶梅》西遊記 (上)

照片攝於澳大利亞墨爾本莫納什大學校園

齊林濤,河南新野人,1980年出生。澳大利亞蒙納什大學翻譯學博士、蒙納什大學文學院兼職教師。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學,文學翻譯理論與實踐。

※本文是筆者博士論文寫作的階段性成果,原始成果為英文,研究過程中得到了蒙納什大學文學院、研究生院的資金和資料支持。文中資料來源包括:筆者2012年6月在美國芝加哥大學對芮效衛教授的採訪,2013年6-7月在英國瑞丁大學圖書館、倫敦大學圖書館、倫敦亞非學院圖書館、大英圖書館等單位的實地考察。在此,對以上單位和個人一併表示感謝。

被張竹坡尊為明代四大奇書之首的《金瓶梅》,也是海外最負盛名的中國古典小說之一。近年來,金學研究如火如荼,但是對其海外傳播史,特別是豐富多彩的英譯史的梳理、更新並沒有得到相應的重視。本文根據筆者近年在英、美等國的實地考察所得、結合20世紀英美社會、文化的變遷,特別是文學審查制度的興衰,對《金瓶梅》的英譯史進行重新整理。事實證明,《金瓶梅》的英譯史就是一部英美社會、文化的變遷史;它的各種形態的譯本,不僅是特定歷史環境的產物,更是英美社會、文學發展鮮活的文本記憶。

◆引言◆

明清兩代,中國古典小說百花齊放、異彩紛呈。作為明代四大奇書之一,《金瓶梅》(以下簡稱《金》)可謂是其中的一朵奇葩。作品雖語涉淫穢,「而在當時,實亦時尚」。小說作者大筆如椽、巧奪天工,在他筆下,達官貴人、販夫走卒個個栩栩如生,市井閑言、閨房碎語莫不躍然紙上。魯迅贊之曰:「著此一家,即罵盡諸色」。自康熙朝始,《金》長期被列入禁書目錄,但卻屢禁不止,不僅出現了影響深遠的張竹坡第一奇書本,還極具諷刺意味地被滿清重臣譯為滿文。事實上,相較《金》在本土的傳播,其跨越語言和地域的界限、遠播海外的歷史同樣曲折有趣。

早在明代,《金》就傳到了亞洲鄰邦如日本、韓國等,時至今日,已經出現了英、法、德、意、俄、日、朝、越等數十種譯本。近年來金學研究如火如荼,但是對《金》的海外傳播史,特別是英譯史的梳理、更新並沒有得到相應的重視。學界使用的英譯本信息仍然是上世紀80年代學人整理的數據,不僅存有訛誤,而且多有遺漏,與《金》豐富多彩的英譯史殊不相符。本文擬依據筆者近年在英、美等國的實地考察所得,結合英美社會、文化的變遷,對號稱第一奇書的《金》在英語世界的翻譯進行重新梳理。

◆紐約首秀:西門慶遭遇文學審查官◆

已知最早的《金》英文譯本當屬1927年出版於紐約的節譯本The Adventures of Hsi Men Ching (西門慶傳奇)。該書譯者Chu Tsui-Jen在前言中簡要講述了王世貞創作《金》、書頁塗藥、毒死仇人嚴世藩的傳說。很多英美圖書館至今仍將《金》的作者標註為王世貞,大概與此不無關係。譯文共19章,215頁,配有前衛女畫家克拉拉·泰斯(Clara Tice)所作黑白插圖8幅。正文一半篇幅用於描寫潘金蓮和李瓶兒嫁入西門府的故事(原著前19回故事),另外一半則選擇性地匯總了西門慶的諸多艷遇。不難看出,譯者無意展示原書在人物塑造和文學敘事方面的技巧和成就;而且通過他的節譯,色情描寫成為小說主體,從此給《金》在英語世界裡打上了色情讀物的烙印。

當時文學審查制度嚴厲,出版商和銷售方因制售黃色書籍被告上法庭的新聞時見報端。因此,譯文雖以色情描寫為主線,卻也對原書中露骨的細節通過總結、弱化、省略等手段加以處理。同時,出版方The Library of Facetious Lore採取了限量、不公開發行的方式,只印刷750本,並且一一編碼。儘管如此,該書還是進入了審查官的視線。1929年,一位書商因售賣此書被紐約反墮落協會(New York Society for the Suppression of Vice) 成功起訴;兩年以後,高談書集(Gotham Book Mart) 再次因該書與反墮落協會對簿公堂。被告律師據理力爭,堅稱原著是中國社會生活和習俗的百科全書,最終說服法官相信「該書史學價值不可估量,禁之則失之」,高談書集才免於敗訴。

▲已知最早《金瓶梅》英譯本,1927年出版於紐約

《西門慶傳奇》是《金》在英語世界的首秀,由之引起的法律衝突是20世紀初期英美社會風尚的縮影:一方面,當時的文學審查制度延續了19世紀以來維多利亞時代的保守風氣,視文學作品中的涉性描寫為洪水猛獸,審查勢力猖獗,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都曾深受其害;另一方面,隨著社會的發展,特別是佛洛依德心理分析學的廣為人知,以及文學領域現代主義的崛起,呼籲出版自由、反對審查制度的力量不斷壯大,審查官的訴訟結果日益凸顯出不確定性特徵。1929年被判為淫穢作品的《西門慶傳奇》在1931年旋即摘去了色情的帽子,這種不確定性可見一斑。

當然,如果據此斷定《金》在英語世界從此便可自由傳播,未免為時過早:英美對涉性文學作品的審查直到20世紀60年代末才壽終正寢。但是對於《金》來說,它的首秀也正是它與英美審查制度較量的高潮,此後圍繞《金》的其他英譯本,仍有衝突,卻再未達到訴諸法律的高度。這其中,部分原因便是譯者和出版商的自覺審查。

◆倫敦登陸:《金蓮》奇遇拉丁文◆

1939年,有兩種《金》的英譯本在倫敦面世,一是克萊門特·埃傑頓(Clement Egerton)的全譯本The Golden Lotus (金蓮),另外一個是伯納德·米奧爾(Bernard Miall)的節譯本Chin P』ing Mei; the Adventurous History of Hsi-men and his Six Wives (金瓶梅; 西門與六妻妾奇情史)。兩個譯本對原書的性描寫均進行了特殊的處理。

▲《金瓶梅》克萊門特·埃傑頓譯本

埃傑頓在他的譯本前言中說,翻譯《金》的最初目的是為他的心理學研究服務,但是在翻譯過程中逐漸為原著的魅力所折服,開始致力於傳達原作的文學藝術成就。為了翻譯《金》,埃傑頓報名到倫敦東方學院學習漢語,並在那裡認識了時任漢語講師的老舍。兩人商定合租住所以便互相學習對方語言,在此期間埃傑頓開始著手翻譯工作。筆耕五載,潤色十年,譯本《金蓮》於1939年7月10日正式面世。正文之前赫然印有譯者的題獻:「獻給舒慶春,我的朋友」。近年來,有學者提出老舍其實是該英譯本的真正譯者,埃傑頓只是參與了修改、潤色和出版工作。由於沒有直接證據,我們無法驗證這種推論;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老舍在該書翻譯工作中功不可沒。除了輔導埃傑頓學習漢語,老舍至少還對《金》的翻譯進行了直接的指導、協助——在《金蓮》的《譯者說明》中,埃傑頓滿含深情地寫道:「沒有舒慶春先生慷慨、不倦相助,我可能根本就沒有勇氣翻譯此書。翻譯工作開始時,他是東方學院的中文講師。對於他的幫助,我將永遠心存感激」。

譯文由羅特萊基(Routledge & Kegan Paul)出版社出版,以張竹坡評本為底本,共分四卷,凡1523頁。雖然號稱全譯本,但埃傑頓認為,原著中大量的詩歌質量低下,若照譯成英文,讀者將不知所云,因此將其略去未譯。此外,鑒於嚴格的出版審查制度,露骨的性描寫一律以拉丁文譯出。譯者在前言中不無遺憾地解釋道:「我對此深表歉意,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拉丁文在《金》英譯本中的使用,雖然是時代的產物,卻也使《金蓮》成為一個複雜的畸形兒:一方面,原著全書用漢語一種語言寫成,對應的譯本卻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語言符號,文本的完整性應當如何看待?另一方面,《金蓮》的順利出版和反覆重印說明拉丁文的使用贏得了審查制度的認可,但是這種認可也派生出了譯本讀者的層次性——拉丁文在20世紀初期仍然是英美精英教育體制中的必修課程,這就意味著,受過良好教育者可以輕鬆理解其中的色情描寫,而一般讀者則被剝奪了閱讀全書的權利。如果審查制度的初衷是為了使讀者免受淫穢讀物的毒害,使用拉丁文背後的假設將是一種無恥的偏見:讀者有優劣高下之分,一般讀者比良好教育培養出來的讀者更容易受到色情描寫的負面影響。

此外,色情描寫本來只佔全書字數的2%左右,讀者要想專找這些片段頗費精力。譯成拉丁文後,卻將原本淹沒於原著中的涉性描寫凸現於讀者面前,把隱形影響轉變成為顯性影響。事實上,譯本出版不久,就有人將其中的所有拉丁文片段悉數挑出,一一譯為英文,專門印成一個小冊子,題名為《<金蓮>的秘密》。該冊子並未公開發行,只在小範圍流傳。筆者迄今所知只有兩份存世,一份藏於倫敦大學,由著名色情文學專家亞力克·克雷格(Alec Craig)的遺孀在其死後捐獻,另一份藏於大英圖書館,捐獻人不詳。

埃傑頓的翻譯自然、流暢,可讀性強,且「甚少嚴重錯誤」,譯本面世後廣受歡迎,在英、美、新加坡等國十數次重印,並於2008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漢英對照本。實際上,1972年以後的版本都不是初版的簡單重印,因為隨著色情文學審查制度的終結,羅特萊基出版社在1972年重印時已延請專人將初版中的拉丁文譯為英文。如今包含拉丁文的英譯本已難覓其蹤,但是,作為一個時代社會、文化風尚的文本記憶,《金蓮》英譯本中拉丁文的歷史學意義值得永遠銘記。

◆天路歷程:萊比錫到倫敦的距離◆

如前所述,1939年,在倫敦還有一個《金》的節譯本面世。該譯本由鮑利海(The Bodley Head)出版社出版,共49章,前言由著名漢學家阿瑟·韋利(Arthur Waley)撰寫,介紹了小說的版本、作者、時代背景和文學價值,為全書增色不少。韋利聲名卓著,漢學成就鮮有人堪與之比肩,以至於很多學者引用該譯本時都誤將韋利當做譯者。而真正的譯者伯納德·米奧爾並非漢學家,其譯文也並非譯自漢語,而是從弗蘭茨·庫恩(Franz Kuhn)的德譯本轉譯而來。

▲1939年倫敦版伯納德·米奧爾節譯本

庫恩的德文節譯本1930年在德國萊比錫出版,所據原本為1695年版張竹坡第一奇書本。韋利認為,「就文學性而言,庫恩的翻譯堪稱一流」。但庫恩對原作性描寫的處理卻頗受詬病,法國學者艾瓊伯(Etiemble)和上述《金》全譯本譯者埃傑頓都曾對其作出批評。比如,埃傑頓認為庫恩的德文譯本令人憤慨:譯者專門把其中的色情描寫挑選出來呈獻給讀者,讓人誤以為原著就是一部純粹的淫穢作品。更為致命的是,德國漢學家盧茨·畢格證實,庫恩譯本中的色情細節,有些並非原作固有。雖然如此,庫恩的翻譯影響深遠,很多其他歐洲國家,如英、法、瑞典、芬蘭、匈牙利等,都有根據庫恩譯本轉譯的版本。

但是,米奧爾的英文轉譯本在色情描寫方面卻無法給人同樣的印象。對照原著,不厭其詳的性描寫在英譯中幾乎蕩然無存:猥褻的語句被換為概括的說法,露骨的性場面被一筆帶過,很多淫穢的細節則被完全刪除。儘管遭到多重閹割,米奧爾的英文節譯本在英語世界卻大行其道。第二年便由紐約普特南父子公司(G. P. Putnam』s Sons)引進美國,並多次重印,經久不衰。米奧爾的譯本不僅將原著的漢字書名植入封面,還借用其他世界名著的標題來宣傳自己。

▲伯納德·米奧爾譯本美國重印本

比如,60年代初普特南父子公司的重印本封面上就有「The Chinese Decameron」 (中國的《十日談》)的字樣。《十日談》是家喻戶曉的文學名著,包含頗多色情描寫;而且作為義大利經典,英文讀者接觸到的也多為譯本,因此,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使用這個類比來吸引讀者都恰如其分。

但是,為什麼從德文轉譯的文本會與德文原本差別如此懸殊?其直接原因同埃傑頓使用拉丁文翻譯性描寫一樣,仍需聯繫當時的文學審查制度。要更好地了解這種審查制度對文學作品的壓製程度,可以聯繫其他名著的遭遇:從1928年誕生,一直到60年代初,《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在英國一直被列為禁書。1960年,企鵝叢書冒天下之大不韙,欲公開出版該書,旋即被告上法庭,控辯雙方圍繞作品中性器官的指稱、性行為的描寫展開漫長而激烈的辯論。儘管企鵝叢書最終獲勝,但其在60年代仍遭訴訟的事實也告訴我們:在30年代的英國,忠實於原著的《金》譯本是不可能行世的。文學審查制度就像衛道士手中的道德過濾網,使得一部文學作品從萊比錫出發,一路朝聖到達倫敦,卻已面目全非,無法以真實身份生存。而這一切,對《金》來說都還僅僅是一個開始;事實證明,米奧爾譯本及其諸多化身,將推動英美文學審查制度的終結,見證其社會、文化風尚的變化。

本文是「明清小說研究」獨家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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