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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婦女隨時可能遇到的羞辱

今天的婦女隨時可能遇到的羞辱2016-03-08導讀說到底,權利保障,不是婦女自己「煲湯」、「追夢」、「自強」能解決的,今天的中國婦女需要的終究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教化者,她們需要的是能夠反映她們的心聲,捍衛她們的權利,增進她們福利的制度。互聯網加消費主義的年月,每年的三八節已經跟雙十一一樣熱鬧,變成了一個消費節。只是相比起徹底的商業節慶,三八節的物質狂歡,更讓我體會了「身為當代中國婦女的悲哀」,因為要被一邊倒地馴化為尤物、為僕婦、為愚民。為什麼要用羞辱女人的方式賺她們的錢?提前十天,佔領地鐵燈箱的,是各大電商的購物節廣告。「寵愛女人」、「女神」、「女王」是它們缺乏創意的癥候之一。在這些廣告商眼裡,女人的價值無非是皮相,才會有這樣的廣告詞:「不要叫我學霸,我是圖書館女神」;「不要叫我家庭主婦,我是時尚辣媽」;「不要叫我工作狂,我是辦公室女王」……總之,與商品有關的身份,與外表有關的價值,才是需要被突出標記的加上光環的,而學業優異、照顧家庭和努力工作,是不重要的。某電商上海的地鐵廣告是:「會買東西比會賺鈔票,是對女人更好的表揚。」明明是需要女人幫襯自己的生意,卻暗示女人自己賺錢不算本事,能花(男人的)錢才值得表揚。氣憤的網友們回答大致跟@匡匡_阿獃者 一樣:「寧做一名光榮的勞動婦女,也不要這樣的『表揚』。」

跌破底線的是賣洗衣粉的商家的一系列叫作「新家規」的廣告:「股市可以綠,老公頭上的帽子不能綠;房價可以漲,老婆的脾氣不能漲。」這種廣告不僅是性別歧視,那種為了正能量奮不顧身的愚民氣質與家庭內部的尊卑有序的遺民風範,真可謂相得益彰,躍然紙上。要知道,3月1日,是一部對於婦女兒童,以及家庭中的其他弱勢者非常重要的法律《反對家庭暴力法》生效開始的日期。沒有任何一家商家,有意願為這部法律的宣傳和落實做一些什麼。他們並不關心三八節和女性的福祉和權利有什麼關係,儘管他們確實有需要討好婦女,但是因為對於婦女的各種不公平的成見障目,他們的討好如此難看。他們做的,是公益的反面——用更顯眼的公共空間,密集編織、展示矮化和羞辱婦女的言辭,並且自以為是一種讚美——他們已經成為公害。有朋友曾經跟我說,也許廣告為了迎合大眾,只能重複一些庸俗的性別成見,而無法呈現宏大的人文價值——因為那樣「不好看」。可是,很多日化品牌都有感人至深的支持性別平等的廣告。譬如多芬的視頻「你比你想像的更美麗」。同樣是賣洗衣粉,某品牌最近在印度投放的廣告也很棒:父親在女兒家,發現女兒下班後一邊加班一邊家務全包,而女婿則什麼也不做;父親開始反思自己作為「甩手掌柜」的示範作用——整條廣告是父親充滿負疚的獨白伴隨著他看到的女兒「蠟燭兩頭燒」的忙碌形象——最後他回到家裡,幫老伴洗衣。可是,對歧視女人的廣告,大多數人也就一笑而過,因為「女人原本如此」。於是,跟女人有關的節日,公共空間中所展現的女人的理想生活,無非膚如凝脂被「呵護」,打扮停當被愛慕,賢妻良母被讚美。她們沒有獨立的、不依附於人的尊嚴,哪怕是表現比較膚淺的,例如轎車和烈酒廣告中男性擁有的「睿智」和「成功」,都沒有。然而,「女人應當如何」的標準始終沒有改變過嗎?「婦女」是個貶義詞嗎?「不要叫我婦女,我是……」頻繁出現在三八前後的各種表達中。婦女什麼時候變成了中老年婦女的代稱?非但是中老年,婦女這個被拒絕的詞,可能意味著——做家務、出入菜市場和廣場舞社群、不修邊幅、沒有性魅力的「大媽」和「黃臉婆」、社會地位低下的勞工和農民婦女。以前有位歲數其實也不小的全國政協委員,要求把婦女節改名「女性」節,因為不願意被認為是「中老年婦女」。婦女不願意被稱為「婦女」,這是婦女節變成消費節的基礎。「婦女」不受待見後面,有著一長串的歷史和負債。湯尼·白露對中國的「婦女」和「女性」兩個詞進行過很透徹的歷史分析,總的來說,「婦女」是一個中文裡原本就有的詞,指的是婦人女子,這個集體稱呼,是被女性在儒家人倫體系裡面的位置——出嫁為婦,在家為女——決定的。白露談到陳宏謀對於婦女定義的核心思想:「夫在家為女,出嫁為婦,生子為母。有賢女然後又賢婦,有賢婦然後又賢母,有賢母然後又賢子孫。王化始於閨門,家人利在女貞。女教之所系,蓋綦重矣。」簡單地說,就是「在我老家,女人小孩不上桌吃飯的家庭,往往更加興旺富足」——所以,老規矩經過一場場的革命,還沒有跟大清國一起完呢。而「女性」則是一個新詞,如果說婦女暗示了女人們在家庭倫理和禮儀等各種「規矩」中的位置,「女人」或者「女性」則是一個較為抽象的集體名詞,這是一個現在的女人們接納的詞,不過白露指出,這個詞並非來自上個世紀初的女權主義者們的自稱,而主要由五四男性知識分子命名——在反對和背叛封建家庭的同時,他們必須放棄與家族相連的「婦女」,而基於當時的性學知識和看似「自然的」性別差異,命名跟自己相對相吸的、西方化的、充滿都市生活色彩的「女性」。她們是都會生活背景下,月份牌和廣告招貼上的「Modern Girl」:穿露背禮服或者貼身旗袍,抽著煙,或是穿背心短褲騎著自行車,拿著網球拍。總之,受過教育,生活悠閑,展現、修飾健美而有性魅力的身體,這是「女性」。

「新女性」們的靜好歲月是曇花一現的,戰亂與救亡是20世紀前半葉的中國人無法逃離的歷史環境。婦女這個詞在今天的意義,是來自於左翼政治的改造。在大革命時期,國共兩黨都希望吸納受過教育的逃婚婦女作為生力軍的一支,並且將動員婦女作為締造一個新的國家和社會的手段。當然,在國共分裂、抗戰開始之後,國民黨變得保守,「婦女動員」更多地成為共產黨的政治手段。不過,「婦女解放」並非來自男性的救援,因為與國家締造、民族解放結合的婦女解放,往往出自革命陣營中的女權主義者,如向警予、鄧穎超和何香凝等人的論述。中國女人以「婦女」的身份參與了革命和救亡,也以「婦女」的身份被整合到了1949年之後30年的政治中。婦女與國家,或者說公共事務的聯結,是有意義的,國家的介入深刻地改造了婚姻家庭的基礎,也局部鬆動了一些城市職工為主的家庭中的兩性關係。諾貝爾獎得主屠呦呦的夫妻家務分工就是一個典型,她「不像女孩」,埋頭科研,家務由丈夫承包了。只是這30年的實踐,在後30年,更多地被視為失敗。「不顧性別差異的平等」被視為沒有效率,成為改革開放之後男性知識分子一再要求「婦女回家」騰出就業崗位和收入給男人的依據。在整個80年代,「女性」和「女人味兒」的話語回歸了,報刊上把二三十年代的婦女議題重新複習了一遍,關於健美,關於裸體藝術,關於家務照料工作和女人「幹得好還是嫁得好」。「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不愛紅裝愛武裝」的「鐵姑娘」一再被譏諷,職業領域中被跨越的性別鴻溝重新出現了,復旦大學校長謝希德曾經大聲疾呼,在80年代,女生們被「女人味兒」召喚,相比起五六十年代,物理系女生人數嚴重下滑,直到1993年,復旦物理系一個女生也沒招。全國婦聯的雜誌《中國婦女》的變遷,能夠一窺在不同時代,「婦女應該是什麼樣」的變化。在最初,印刷比較粗糙的封面反映著這一主題,婦女參與了國家的締造。在文革中停刊之前,雜誌上的大多數婦女都是有職業身份的,並且她們的職業頗有挑戰男女性別分工的意味,表現她們妻子、母親身份的封面也非常少。值得注意的是,有很多工農婦女形象,中老年婦女也不是封面的禁忌。在改革開放之後,越來越多演員的照片上封面,也有更多夫婦和三口之家的照片,而在90年代以後封面人物的露膚程度也不斷增加,大多數封面人物不再有職業特徵,時裝和妝容成為重點。封面的變遷,也表達了對「女人應該怎麼樣」的標準的變遷,從不同年齡、不同崗位的社會勞動者,到僅僅是年輕美貌的消費者,中老年和工人農民被篩掉了。「女人味兒」符合80年代所興起的人道主義思想和對「人性」的討論,在一種自由主義的萌芽中,性別差異符合某種「參差多態」的多元文化要求,它解放了社會生活,開放了女人們的選擇。然而,相比起之後,女性味兒形成的強大的束縛,這點兒解放真的微不足道。1995年,評論家陳慧芬警告人們,要注意「社會在用什麼樣的價值標準在規範女人和製造女人」,她說,「在女人的自然和不受限制的『個性』後面,有強制性的角色成分。那是男性社會的文化密碼和商業文化的密碼,在有形無形地引導和塑造婦女」。

漂亮女生:被奴役者的極樂天「女性氣質」給女人們的生活划出不能逾越的界限,管理外表形象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與資源,並且要遵循一個專屬女性的品德和教養的系統,溫柔內斂、沒有攻擊性、無私奉獻,不怒不爭,投身家務照料等等都被算進「女性美德」或婦女「天性」,都讓女人們面臨同樣的困境——評價標準並非操諸自己,而是相關的男人。而且,這些都會削弱她們在職場的競爭力。表面上生活的選擇增加了,物質豐富了,甚至一度全職主婦的增加,被視為社會進步的徵兆。然而,1990年以來,女性就業率下降了15.5個百分點,性別差距擴大了6個百分點;此外,歷年《勞動統計年鑒》數據表明:城鎮單位就業女性比例不斷下降,這表明收入較好而穩定的就業資源的機會對於女性越來越少。相應的,男女收入差距不斷拉大,從1990年城鎮女性收入是男性收入的77.5%,2000年下降為70.1%,2010年再下降為67.3%。全職主婦多了,不少情況下,只是因為很多女人的收入,還不夠支付幼兒保姆的工資。改革開放前,作為婦女就業保障設施的平價而安全的託兒所,作為「企業辦社會」的「落後」制度,已經銷聲匿跡。因此,因為生育孩子而造成半年以上職業中斷的女人,逐年增加:從1971—1980年期間因生育而中斷職業的5.9%,1981—1990的10.3%,1991—2000的21.2%,終於惡化到2001—2010年的35.0%。在電影《雲圖》里,讓我最難以忘懷的一個情節,是在「新首爾」被人類奴役勞動的克隆人女招待們,在服務滿了一定期限之後,將身披白袍,被同事們唱著聖歌送到極樂之地。女孩們臉上閃耀著欣羨之色,被祝福的女孩一臉憧憬。然而,極樂之門通往蛋白池工廠,在這裡,她們的身體將被製造成未來的克隆人的食料。那個克隆人的蛋白池工廠,靈感顯然來自現代養殖業,這真的是一個非常深刻的隱喻。如果沒有一個謊言的系統,沒有「服從就可以得到救贖」的虛假意識,如果不在奴隸們中間製造「自我實現」的成功學,相互影響,相互競爭,日復一日的奴役如何可能?

《雲圖》劇照如果說80年代的女人味兒和性的話語,對於之前千篇一律的、只有集體而無私人的社會生活的抵抗,是對「文革」時期粗鄙審美的救贖,是個人意識的覺醒,又過了30年後,「女性氣質」就成為這樣的一種用前面的奴隸的生命泡沫化而成的二代奴隸的食料,只是生產工序越來越精密、口味越來越精緻了。「女人」或「女性」取代婦女這個詞的使用,伴隨的是一個把婦女的問題私人化的過程。把女性生活的重心放在與男性的關係,這就是各類山寨情感專家能夠招搖行騙的原因。賺女人的錢,只需要利用她們恐懼,變老的恐懼,不夠完美的恐懼,失去感情的恐懼——說來說去,就是怕失去男人決定的自己的價值。利用這種恐懼,和生造一個女生節,強調「女生不是婦女」,也是充滿這種教化意味的——把婦女隔離開,實際上仍然是根據對男人的價值和與男人的關係。女生節催生了一種年輕女子對自身命運的誤讀:身為年輕漂亮的女子有一種特權,而這種特權來自男性的慷慨。這恐怕是很多人不願意做「婦女」的根本——放不下的不僅僅是青春年華,還有男性基於自己利益的市恩——在他們在婚戀市場上權重最低、而女性最有交易價值的時候。必須把婦女分成兩半,女人的次等地位,在於生活中充滿了隔離:把女人和公共空間隔離,把女人和女人隔離。年輕婦女疏離中老年婦女,大奶斗小三,媳婦斗婆婆或者小姑子,沉溺於各種小型宮斗,鬥來鬥去都是跟女人,本是一個利益群體,可是內部支離破碎,經驗和知識不能相互共享,不能團結,不能為共同的利益而戰。如此說來,我們到底要過怎樣的婦女節?婦女節對於婦女是重要的歷史遺產,積澱了女人們圍繞參政權、經濟權和文化認同的抗爭。然而,相比起革命年代曾經出現過的動輒千萬人的婦女節群眾集會,今天的婦女節已經嚴重空洞化了,空洞到商業的入侵幾乎是為其「張燈結綵」的地步。南方某市的婦聯也打出了一條婦女節燈箱廣告:「今天我們怎麼做女性?」提出了幾個哲學問題供婦女們思考:「會煲湯,還會什麼?愛追夢,還愛什麼?能自強,還能什麼?」除了文字,廣告的圖案是代表廣州的木棉花,以及一片裙裾。我看到的是,首先,婦女聯合會都不好意思用「婦女」這個詞了。其次,婦聯也在無所適從當中。這個首鼠兩端的廣告語,到底在提醒婦女要自強呢,還是要兼顧家庭煲湯呢?還是告訴婦女們「怎麼樣都行」呢?婦女若是自強了,市場的自我實現邏輯就能解決問題,要婦聯幹什麼呢?婦女如果只需要像傳統中一樣忠於家庭角色,那麼婦聯這個機構又是怎麼來的呢?如果婦聯是希望婦女們里里外外一把手,那麼這雙重負擔公平嗎?說到底,權利保障,不是婦女自己「煲湯」、「追夢」、「自強」能解決,今天的中國婦女需要的終究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教化者,她們需要的是能夠反映她們的心聲,捍衛她們的權利,增進她們福利的人。煲湯的家庭主婦需要生育保險,而現在的生育保險不能覆蓋沒有「用人單位」的人;自強的女性仍然需要強大的法律保障,讓她們不會隨意被辭退和性騷擾;追夢的人更需要通過制度消除性別歧視。如果婦聯對於婦女面對的問題,束手無策,無從提出合理的解釋和解決之道,必然要喪失三八節的話語權。要知道,連打車軟體,都知道策劃「給她力量駛向未來」的三八節活動時,竟然沒有任何一個公部門可以通過大眾媒介或者公共空間,來討論婦女節背後承載的權利承諾。

在中文世界,所有跟婦女權利有關的法律和政策文件,對於女性的稱謂,都是「婦女」。在中國大陸,婦聯、婦女發展規劃、婦女地位調查,到聯合國國籍法文件的翻譯,譬如《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的公約》,都只用這個詞。好多年輕女學生覺得自己不是婦女,她們肯定不知道全國婦女地位調查,大學生都是要特別增加專卷和附卷調查的特殊群體之一。一些女權主義者認為,告別「婦女」,就是告別婦女解放的歷史遺產。因此,在今年三八節的婦女節活動籌劃群,一些女大學生們把自己的昵稱改為「婦女某某某」,她們認為,這「充滿力量」。也有一些女青年,完成了去年三八節沒能執行的計劃——在公交系統,宣傳防治公交性騷擾。婦女們能有今天,受惠於在三八節的歷史脈絡中抗爭的婦女,紀念這個節日的方式,應該讓女人們不再孤獨,了解自己目前的處境,討論如何應對與行動,並且繼續促成性別平權的遠景。唯其如此,這個節日才能讓我們「充滿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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