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彥傑:意識形態推動的特朗普稅改

特朗普稅改或是最大的政治

特朗普上台可以說是本世紀世界政治舞台上最大的黑天鵝。在此之前,自由派主導的美國學界基本上認為,隨著白人不佔主體的千禧年一代(美國80和90後)登上政治舞台,立場保守且一直利用民眾的愚昧與保守扭曲選區存在的共和黨必然會隨著希拉里·柯林頓上台而逐漸衰落。雖然專家一致認為柯林頓的成功率達到80%,但20%的可能居然成了事實。特朗普作為一個毫無政治經驗、政治立場模糊的商人,居然利用民粹主義的勢力擊敗了政治經驗豐富的共和黨主流派候選人,進而奪取了絕大部分搖擺州的選舉人票,最終登上總統寶座。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次大選可以視為美國主體民族對全球化時代的一次公投。由於美國中產階級和社會下層的相對經濟地位一直在下降,多元文化、自由貿易和精英民主對於廣大中下層白人逐漸失去了吸引力,而反對全球化的民族主義勢力佔了上風。特朗普本人沒有多少道德權威或人格魅力,但他主張的對聯邦政府與既得利益的破壞與改造主張卻符合很多人的願景。

當時外界對特朗普政權的看法一般有兩種:第一種意見認為特朗普具有目前蒸蒸日上的民粹主義的支持,較少受到傳統政治勢力掣肘,所以能夠對美國的內政外交做出一番革命性的重大調整;第二種意見認為美國的既得利益盤根錯節,缺乏行政經驗和個人團隊的特朗普最終會成為共和黨主流的傀儡。

現在看來,這兩種意見都需要修正。特朗普沒有成為傀儡,但他除了重複共和黨以前的老路以外,確實也很難正面回應美國的問題。在過去的一年裡,特朗普政權在內政外交方面一味做「減法」,通過不予任命讓國務院成了跛腳鴨,廢除了奧巴馬時代的貿易計劃,卻沒有清晰的替代方案,退出了不少國際條約和國際組織,甚至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這些行為取悅了中西部基督教保守派和反全球化的選民,卻導致了美國全球領導力的下降。

在制度建設方面,特朗普政權基本上無所作為,奧巴馬醫保沒有成功廢除,美墨邊境的牆到現在也不見個影子,國會改革的提法更是銷聲匿跡。所幸他直接繼承了奧巴馬時代的和平和經濟增長,所以暫時也沒有遇到內政外交的嚴重考驗。

破壞多、作為少的原因有很多,但最重要的原因正是特朗普上台的偶然性。雖然特朗普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衰敗中的美國白人中產階級的憤怒,擊敗了兩黨的建制派,但他的政權不過是以班農(Bannon)為代表的體制外極右派、以科赫兄弟(Koch)為代表的保守派商人的經濟利益、經濟衰落的中西部選民,以及共和黨內的三大派系(偏左的中右派、居中的主流派,還有極端反對政府的「茶黨」)的臨時組合。

這六種力量在經濟利益和意識形態上矛盾重重,只是在對民主黨的政策不滿這一點上才可以達成一致。正是因為這種混合的結果使得在重大改革上舉步維艱、寸步難行,所以共和黨主流主導並以特朗普為名義的「特朗普」稅改才成了最大的政治。如果通過了稅改,那麼共和黨主流派明年就可以以消滅赤字為名義進一步改革美國的社會福利制度、移民制度等。如果共和黨年內不能通過稅改的話,那麼特朗普與共和黨政權在整個2017年可能沒有任何客觀的政績,進而在明年眾參兩院改選中失去對立法權的控制。特朗普稅改是掌握了眾參兩院、總統和大部分州州長的共和黨在年內全面改變美國最後的機會。

特朗普稅改要改什麼?

那麼這次稅改到底是要改什麼呢? 按照目前眾參兩院已經通過的議案,最主要內容就是要全面降低企業稅,將企業稅基準稅率從35%降到20%;其次就是降低個人所得稅,尤其是針對收入最高的1%的個人所得稅以及針對0.2% 富人的相當於遺產稅的地產稅;再次就是一體化免稅制度,以全國統一的個人與家庭扣免(個人12000,家庭24000)來代替原來的各種零碎化的個人扣免。

這些即將被廢除的扣免中最廣為人知的有針對個人雜項開支扣免(4500)、州和地方稅扣免、房貸與學貸利息扣免、教師掏錢購買的文具扣免,以及研究生獎學金學費扣免等;比較奇怪的是出現了很多針對最富階層的扣免,例如私人飛機可以扣免。

總體上講,這並不是一次針對危機的改革,而是一次意識形態推動的稅改。這個意識形態就是特朗普的選民、共和黨勢力及其背後的部分經濟利益實際上或口頭上唯一共同信奉的理念:為企業減稅、緊縮政府財政,不僅可以造福國民經濟,還可以讓富人和窮人都受益(「涓滴理論」)。這就是儘管特朗普陣營矛盾重重,稅改卻還能夠進行下去的原因:雖然稅改的巨大部分好處將流向了富人和企業,但大部分共和黨選民還是堅持認為他們最終也會受益,而共和黨精英在這一點上也達成了罕見的一致。

稅改缺乏支持

這次稅改有多少人支持呢?從民意上講,整個美國社會的態度是反對為主。根據最近的三次民調,美國民眾對這次稅改的支持率只有29~35%,反對率則高達53~59%。獨立派的支持率大概只有反對率的一半,而民主黨選民的反對率高達90% 。只有共和黨選民對目前的方案尚有60~70%的多數支持。

到目前為止,民主黨基本上沒有民意的壓力。雖然共和黨控制的兩院通過了兩部類似的草案,但兩院的民主黨對稅改的支持票為零,而共和黨則花了很大力氣,做了很多妥協才勉強說服了兩院多數偏左的中右派。從理論上講,絕大部分經濟學家並不認同作為巫毒經濟學一部分的「涓滴理論」,認為它對經濟增長效果有限且不確定,但一定會加劇貧富分化。原因很簡單,因為全球化的大企業早就有不受限制,擁有無數的避稅渠道,實際稅率已經低到不能再低,而一般企業也不會像家庭那樣拿著稅改紅利去增加職位和改善福利,而是傾向買回控制權和擴大分紅。所以,這次稅改可以說這是一次既沒有專家論證,也沒有民意支持,完全由保守派意識形態和政治邏輯主導的改革。

稅改將進一步激化美國社會矛盾

缺乏支持可能還不是稅改最糟糕的地方,因為特朗普和共和黨完全可以在沒有支持的情況下推進。真正的危機在於,這次稅改可能進一步激化美國社會已經存在的各種矛盾,縮小本來就已經在消失的許多社會共識,使美國社會和政治走向進一步分裂和對抗。首先,它的許多條款看起來就是要激化黨派矛盾的。比如廢除對大學的基金稅、大學教工的學費減免、大學生學貸以及研究生學費的免稅, 以及廢除對於紐約、新澤西、麻省和加州等沿海富裕州居民十分重要的州稅、地方稅與房貸利息減免。這些舉措很難說不是針對大學和沿海州這些民主黨的社會基礎開刀,充滿了挑釁味道。

其次,對於不相信「涓滴理論」的民主黨和大部分獨立派選民而言,新稅基本精神就是劫貧濟富。很多人進一步認為,特朗普與共和黨領袖萊恩(Paul Ryan)推動的稅改不僅是「稅騙」(tax scam),還是廢除福利制度和法西斯化美國的借口,其目的就是實現保守派富人的集權統治。這對於一個貧富嚴重分化的社會而言絕不是好消息。

再次,稅改陰謀論還會進一步點燃1980年代的「文化戰爭」。稅改現在在共和黨主流選民眼中儼然已經成了對「主流」美國的救贖。而在民主黨選民眼中,推動稅改的特朗普集團的形象本來就是一個支持種族主義、反對女權、反對多元文化,甚至勾結俄羅斯叛國的反動集團 。這些的矛盾只可能會通過稅改、福利和移民制度改革的推進而進一步激化。

最後,這次稅改還有一個潛在的代際效應,即減少對後代的投入並加大其財政負擔。除了對年輕人最集中的高等教育體系的攻擊,稅改的最大後果就是會在未來十年產生大約1.4萬億的財政赤字。為了解決赤字問題,本來就篤信小政府的共和黨主流派還會進一步對教育和醫療支出進行改革,減少政府支出;如果經濟增長的願景最終幻滅,那麼為了填補赤字,美國政府未來必然還會加稅。無論如何,到時候利益受損最大的必然是目前享受福利、未來成為納稅人的年青一代。考慮到共和黨在千禧一代的支持率大大落後民主黨,這很難說是明智之舉。

如果這次稅改最後能夠通過的話,那麼它很有可能成為千禧一代政治激化的起點。80年代之後出生的千禧一代可以說美國的第一個後冷戰世代。他們對於社會主義的看法與冷戰中出生的嬰兒潮一代迥然不同。對於他們而言,「社會主義」不再是斯大林體制的代言詞,而是一種值得嘗試的制度。最近一次調查表明,千禧一代青睞「社會主義」的比例已經超過了「資本主義」。在去年的民主黨初選中,代表社會民主主義的桑德斯取得了絕大部分年輕民主黨選民的支持,幾乎擊敗了壟斷了建制派資源的柯林頓,而桑德斯如果出線,其勝選幾率可能還大於醜聞纏身的柯林頓。

桑德斯-特朗普現象說明,美國政治已經進入了一個不確定的變革期,進一步可能還會進入一個「動蕩期」或者「激進期」。作為這次稅改潛在利益受損最大的群體,美國的年青一代可能會成為動蕩期的一個重要的政治群體。當然,這並不是說所有的年青一代都會站在左派這邊。雖然傾向「社會民主主義」的左派更可能是主流,但就像去年的弗吉尼亞州暴力事件,極端民族主義的右翼不僅勢力不可小覷,而且還傾向使用暴力。同時,也不能排除這些運動形成新的政黨或革新舊的政黨,通過選舉改變制度的可能。至於這些力量最後是通過制度化的選舉,還是通過制度外的社會運動的方式來推動政治變革,則需要時間來驗證。


本文是IPP獨家稿件,作者:黃彥傑,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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