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光中∣漢字的優勢在哪裡?文字革命何以導致古代文明的衰亡?

地中海地區的文字革命並沒有波及到路途遙遠的中國,從而使漢字「幸免於難」。漢字在古代各民族創造的象形文字中所具有的優勢也許正是中華文明能夠延續至今的一個重要原因,即使到了現代,中國人對於漢字的變革仍然小心翼翼,漢字在凝聚中華民族精神方面的特殊地位仍然難以撼動。

與語言一樣,文字是一種交流信息的工具,它們是連為一體的;然而,文字還有許多與語言不一樣的地方,語言是每一個正常人都能輕鬆使用的工具,而文字卻不是人人能用的工具。如果從語言文字是一種可用的資源這一角度來看,語言是一種易得易用的資源,而文字卻是不易得到而且難以使用的資源。作為人類文明最為核心的資源之一,文字「為誰所用」的問題通常是涉及到一個民族上層建築的重要方面,關係到文明系統中的權力如何分配等重大問題。不僅如此,在人類文明起源期,一種文字的命運甚至關乎到某個文明的生死存亡。

如果沒有族群競爭社會的形成,古巴比倫、古埃及、古印度的宗教文明還會繼續下去,繁瑣的文字或許會有改變,但它極有可能像中國漢字那樣有一個延續幾千年的發展史,他們的歷史或許不會斷裂,古代的燦爛文明或許不會湮滅那麼久。

這一切的改變都源於古代世界在文字領域發生的一場偉大革命——拼音文字代替了象形文字,一些民族因為文字革命而進入「信息大爆炸」的高速傳播時代,而一些民族卻因為同樣的原因而無法找到「回家的路」,過去的文字被拋棄了,曾經輝煌的歷史被割裂了。這場文字革命堪比公元前2000年來印歐人在語言傳播上的偉大貢獻。拼音文字的出現,使大多數地區的人們擺脫了繁瑣的象形文字在精神領域的奴役。如果把文字視為人類在精神領域裡的核心生產力的話,那麼,拼音文字對於人類在精神領域的生產力水平的提高與人類在自然界的生產力水平的提高有著同等重要的意義。

文字的革命,是一場發生於人類心智領域的不見硝煙的戰爭。拼音文字的迅速傳播摧毀了古老文明中心種種特權統治地位,掃蕩了舊有的文明存在模式。如果今天的人們還要驚嘆於古巴比倫、古埃及、古印度文明為何在歷史長河裡的湮滅,那麼,我們應當首先驚嘆於這場文字領域裡的偉大變革。

由於文字是一種音形結合的符號,它需要從聲音和字形兩個方面介入自然萬物和人類社會「意義」與邏輯的聯結。也就是說,文字不僅要與已有的人類語言一一對應,而且要與萬事萬物一一對應。因此,創造文字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一套成熟的可使用的文字系統的出現,一定經歷了無數人反覆失敗才得以成功的嘗試。文字的創造必須按照一定的規律來進行,否則,即使有了海量的文字也難以滿足人們的需要。因而最初的文字都是摹仿萬事萬物的形象與運動狀況等元素創造出來的,古巴比倫人、古埃及人、古代中國人以及瑪雅人創造的都是象形文字或帶有圖畫性質的文字,古印度人創造的是一種印章文字(目前已知的情況下也是一種象形文字)。這些文字非常繁瑣,很難被人掌握,人們無法像學習語言那樣僅靠家庭教育就可以獲得,必須依賴於專門的教育來實現。基於這一原因,有文字的民族必定有教育,必定有文明的教化。文字、教育與文明之間的關係就這樣緊密地聯繫在一起。

在古巴比倫,很早就有了寺廟學校,學校分為兩級。一級是初級教育,主要教授讀寫;另一級是高級教育,除學習讀寫外,還要學習文法、蘇美爾文學、祈禱文等。古代巴比倫的教育為少數人壟斷,奴隸不能享受學校教育;能掌握複雜的楔形文字知識的一般只限於職業官吏、僧侶、文藝家等少數人。人們有理由認為,兩河流域的文化教育是人類最初的學校教育的搖籃,也是人類正式教育的起點。古埃及有著較為發達的家庭教育、學校教育,教育的主要承擔者是僧侶和文士,教育的目的也是為了培養僧侶和文士。各種類型的學校都是富貴子弟受教育的場所,平民子弟極難涉足。古代埃及設置最多的是文士學校。文士精通文字、善書能寫,任官治事,所以文士通常也稱書吏,並受到尊重。因為文士不是世襲的,而充任職官的文士乃是地位高和待遇優的人員,所以眾多貴族子弟和一般有志之士都企圖「學為文士」。 同樣地,古代中國很早也有了教育貴族子弟的學校。

文字是通往知識大門的階梯,然而,文字的繁瑣又是導致教育與特權聯繫起來的一個根本性原因。在文字出現後的階級社會裡,以文字為主體的知識成為套在廣大平民身上的除權力、財富之外的第三把枷鎖。文字與金屬、飛馬、戰車的出現一樣,加劇了族群成員在社會地位上的不平等,也加劇了人類族群間的不平等競爭,極少數擁有權力、財富和知識的階層佔據了金字塔等級社會的塔尖位置。

初創文字的繁瑣性也推動著早期人類在文字領域的一次次變革,在這些變革中,最偉大的變革發生於地中海沿岸的東部地區。這裡是巴比倫文明與埃及文明的衝突與交匯區,兩大文明所孕育的象形文字系統經過無數次的碰撞,終於歷史性地催生出成熟的拼音文字系統的誕生。

在地中海東部沿岸地區,公元前2千紀末期已經開始出現簡單的字母文字,第一個字母文字系統是由西奈半島的閃米特商人發明的,他們用自己所通曉的一些埃及字元來標示輔音,但又用許多別的符號來標示單詞和音節,因而,他們未能發明出嚴格的拼音文字。真正的拼音文字是由腓尼基人大約在公元前13世紀發明出來的。腓尼基人生活在今天的黎巴嫩和敘利亞沿海一帶,以工商業和航海業聞名於世。發達的商貿業也許正是推動腓尼基人走向文字創新的主因。在商貿活動中,同一件貨品,在不同族群那裡,品名的寫法不同,這些寫法很自然地有繁簡之別。巴比倫、埃及,還有其他民族都有各種不同的字體,其中還有一些不怎麼正規使用的變體字。按照優選法下並集律的信息提取原則,腓尼基人創造出最簡便最實用的拼音字母文字。據考證,腓尼基字母主要是依據古埃及的圖畫文字發明出來的。古埃及人在很長的時間裡一直使用大約1000多個用圖畫表示的符號,這些圖畫符號後來又有了簡寫的字母。同樣的文字有著聖書體、僧侶體和俗體字之分,這些由繁到簡的書寫風格給腓尼基人帶來了啟發。出於貿易活動中提高效率的需要,他們以儘可能少的字母符號為基礎,以字母的組合表達語音與語意,最終獲得了偉大的成功。他們借用古埃及人的幾個象形文字元號,並簡化蘇美爾人的若干楔形文字,摒棄這些文字中華而不實的美觀成分,創立了便於書寫的22個字母。

擅長航海和貿易的民族最大的長處在於地理空間上的突破能力。公元前1500年至1000年前後,腓尼基人的活動範圍已達希臘、西西里島、撒丁島以及今天的法國、西班牙和北部非洲等地,並建立了許多殖民地。貿易活動的足跡將他們的字母文字傳播到地中海沿岸的許多地方,一場古代世界的文字革命開始了。今天我們熟悉的26個英文字母,源頭是腓尼基人的22個字母。希臘字母、拉丁字母、希伯來字母、阿拉伯字母等,都可追溯至腓尼基字母。很多歷史學者相信梵語及隨後的印度語系字母,同是來自腓尼基字母。腓尼基字母可說是除了中文及相近語言外,現今眾多書寫體系的起源,如中國的維吾爾文、蒙古文、滿文字母也是由此派生演化而來。當然,人們也不必如此看待腓尼基字母的作用,應該說,腓尼基字母的出現體現出人類各民族對於文字領域的變革所懷有的強烈渴望。

眾所周知,文字是文明的根基。這場由腓尼基人引領的文字變革的潮流,對於人類文明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

我們在這裡需要弄清的問題是,文字與人類文明發展之間的內在關係是什麼?文字的演變與族群文明興衰之間的關係是什麼?

拼音文字的巨大優勢在於,它入門容易,學習者只需學習為數不多的字母及其組合而成的有規律的讀音就可以拼讀文字,不必像學習漢字那樣必須了解文字筆劃間的複雜變化而花費大量的時間。由於可以根據語音直接拼寫文字,學習者一開始就能接觸到學習的內容,不需要一個漫長的學習文字字形的過程。

文字的繁與簡不僅對於學習者來說意義重大,對於一個民族文明的發展同樣意義重大。

由於古埃及固有文字的特殊性,再也沒有比抄寫員更好、更重要的工作了。在這樣一種行政結構非常複雜的文化里,他們的重要性並不奇怪。在早期的古埃及歷史里,人們建立了大量的政府部門來管理食物的儲藏和供應、勞動力和建築工程、財政、法律等事務,同時也有一個部門來管理抄寫員。很多有錢人都給自己造一個墓碑,上面有抄寫員的題目,這些記錄來自帝王谷修建墳墓的工人居住的村莊,它們說明抄寫員在這一工程中所起的作用是非常重要的。(《古埃及》[英]海倫·斯特拉德威克,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出版, 2008年4月版469頁)

繁瑣的文字給了書吏、祭司和其他特權階層極大的專權空間,甚至可以說,繁瑣的文字加強了宗教活動中本來就有的那些神秘性。在民間無人能懂的文字強化了知識階層的高貴地位,從而造就了一個專業化的壟斷組織,文字也成為神權專制與王權專制的御用工具。拼音文字的出現,其學習起點低、花費時間少的巨大優勢迅速掀起了一場革命性潮流。人們甚至不需要多長時間,不需要多麼專業的學習,就能掌握文字的使用技巧。在族群眾多的地中海地區,由於貿易活動頻繁,拼音文字因為經濟活動推動下的人際交往的實際需要而受到廣泛歡迎。當越來越多的族群創造了拼音文字之後,文字的普及活動對於極少數人在知識方面的特權地位構成了巨大的挑戰。這場旋渦般的潮流同樣也席捲了古老的文明中心,在古埃及第二十六代王朝(公元前664—前525年)時期,俗體字取代了僧侶字體而應用於商業文件和事務文書中。到了托勒密時代(公元前332—前30年),這種民間字體已經廣泛地出現在宗教活動等原本極其嚴肅的場合。基督教時代到來後,埃及人採用希臘字母,加進6個起源於俗體的字母以便允許固有的埃及語音的標音,創造出了拼寫科普特語的文字。這一文字系統至今仍在埃及基督徒的宗教服務活動中沿用。

拼音文字打破了知識階層的壟斷地位,衝破了神權思想的專制,推動了權力的分散化。由於人們無須書吏或祭司階層作為中介就可以獲得知識,那些古代文明中心以外的地區更顯示出了它們在創新文化上的活力。人們可以反過來設想一下,如果沒有拼音文字的出現,《荷馬史詩》會是什麼樣子?西方文明或許還會在口口相傳的神話傳說中繼續其漫長的萌芽期?這一切都將是一個大大的問號。

文字在一定程度上的大眾化趨勢對於人類文明的發展具有極其重大的意義。拼音文字易學好用,能識字會寫文章的人自然就會大量增加;會讀書的人多了,著書立說的人自然也就多了,文化專斷就會變得非常困難。文字是文明之根,文字革命顯然也是「根子上」的大事,它革除了舊文明中的那些腐爛的根須。在擁有文字的西方世界,簡便、相似的語言、文字更加符合印歐語系的語境,族群之間更易於交流,社會更趨向開放多元,以古希臘為開端的西方文明從此呈現出加速度的發展態勢。從這個意義上說,沒有新文字的出現,就不會有新文明的出現。

文字革命不僅使舊有的知識壟斷階層失去了特權地位,也使舊有的文明模式走向了終結的命運。那些「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繁瑣文字不僅拒絕了向外族人的開放,也拒絕了向本族人的開放。無人能夠讀懂的古文字只有沉睡在歷史的深處,連同曾經輝煌的文明一起漸漸變成無人問津的廢墟。

拼音文字的普及運動使古老的文明中心逐漸失去了文字上的支撐,這些文明中心一旦遭遇外族入侵,曾經輝煌的宗教經典久而久之就會陷入無人釋讀的窘境。外來民族的宗教神學思想和其他文化隨之入侵,各種新生事物層出不窮,這樣就極易造成歷史的割裂。因此,在所有導致古老文明衰亡的因素中,文字的興替是主因。

同樣不幸的故事發生在近代以來的美洲大陸。在印地安人中,瑪雅人的文字系統是最發達的,他們很早就發明了文字,符號與圖形並列。這些圖形文字看上去極其複雜,好象是一幅幅精緻繁複的裝飾圖案。西班牙人征服瑪雅後,大部分文字記錄都被銷毀,只有極少數保存到了今天。由於只有祭司才識字,這給瑪雅文字的釋讀造成了很大困難。曾經輝煌的瑪雅文明如今已經到了荒涼破敗得不忍一睹的程度。

這場偉大的革命並沒有波及到路途遙遠的中國,從而使漢字「幸免於難」。 當然,漢字本身也許較古巴比倫、古埃及、古印度的文字有著明顯的優勢,它並非像古埃及那些拘泥於形的圖畫從而擺脫了象形文字的弱點,又不像古巴比倫文字那樣拘泥於線條的走向而顯出自由靈動的一面。漢字注重音形義的結合,大量的形聲字給人們的釋讀帶來的方便。漢字在古代各民族創造的象形文字中所具有的優勢也許正是其能夠延續至今的一個重要原因,即使到了現代,中國人對於漢字的變革仍然小心翼翼,漢字在凝聚中華民族精神方面的特殊地位仍然難以撼動。

與拼音文字相比,漢字在學習和傳播上的弱勢也是顯而易見的。漢字的複雜變化需要學習者強化記憶和反覆練習,人們從小就要用大量時間花費在字音、字形、字義的學習上。由於漢字難寫難讀,書寫漢字不僅可以成為一種職業,而且還成了一門藝術。有人甚至認為,古代中國人用竹簡或絹等作為書寫材質,因為成本高,且刻寫難度大,加之象形文字筆劃多,所以才惜墨如金。繁瑣的文字筆劃,工整簡練卻古奧難懂、「不近人情」的文言文更是讓學習者不勝其煩。在古代缺少好的字典和現代拼音方案的情況下,學習漢字、文言文的艱難可想而知。學習漢字、文言文的困難使中華文化在現代世界的傳播交流上面臨著難題,雖然目前世界上也有不少漢學家,但與中國人對於西方世界等其他民族文化的學習掌握程度相比,還是明顯不足的。

最初的文字的創生,是一件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文字革命對於古老的文明來說,亦成為生死存亡的大事。拼音文字的出現,大大提高了人類在精神領域的生產力水平;人類在精神領域生產力水平的提高又推動了文明主導權的轉移,文字革命推動著文化從書吏、祭司特權階層向社會其他階層轉移,從古代文明中心的民族向更開放的民族轉移。古希臘文明的突然崛起以及西方文明的興盛都可以從拼音文字對於人類心智的解放所起的特殊作用中找到源頭。特別是中國的造紙術和印刷術西傳之後,西方科學文化的普及變得更容易了。也就是說,沒有與文字相關事業的偉大突破,就不會有近現代西方科學文化的井噴式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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