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見面，歡迎回到瀨戶內｜到處走走

初秋，從大阪開往九州的深夜輪船上，經過漂浮在瀨戶內海上的小島。站在午夜降臨的甲板上，諸島毫無徵兆地現身於黑魆魆的海面，以極近距離與船身擦肩而過，令人篤信只要縱身一躍，就能穩穩歸順那領地。

月色星空之下，便會想起散落在遠方的直島和豐島上那些空屋和美術館，想起三年一次的瀨戶內國際藝術祭已經進入最後的秋季會期，此時若再不赴約，就又要等上三年。

瀨戶內是一個約定。我在一年前的夏天才初次造訪此地，離開豐島前往小豆島時，已是旅途最後一程。那個下午我坐在港口，等候一班遲遲不來的小船，長久地凝視著牆上的宣傳海報，在往後的日子裡，那海報上的句子常常浮上心頭——

「初次見面，我回來了。」

「初次見面，歡迎回來。」

文｜庫索

在直島上，要有光

大多數造訪瀨戶內的旅人，最初都是沖著安藤忠雄的大名前來的。但當1988年的安藤忠雄初次來到直島時，他又看見了些什麼呢？「彼時，這個在歷史上曾因漁業而繁榮的小島，正陷入空前衰敗，金屬冶煉廠排出的毒氣，讓島上樹木大量枯萎。」

為了挽救瀕死的直島，在公益財團法人福武集團理事長福武總一郎的邀約下，安藤忠雄成為第一個加入直島「藝術挑戰」的藝術家，兩人達成一致：以東京為反面教材，站在「刺激」、「緊張」、「興奮」、「競爭」、「情報」和「娛樂」的對面，打造一個「現代美術館＋自然＋歷史」的新地域生態。

24年後的秋天，當我漫步在直島，確實看見了一個大海、太陽和藝術共生的島嶼。被譽為「安藤忠雄最高傑作」的地中美術館建於丘陵南斜面的鹽田之上，為了不破壞自然景緻，美術館大部分埋在地里，是一棟沒有外觀的建築。僅在從空中俯視時，能看見地面上幾個不規則的幾何圖形。

地中美術館

在一間有如墓穴的地下美術館裡，最關鍵的元素是：要有光。展示室與展示室之間是一座迷宮，迷路是會重蹈覆轍的常事，但在迷途與迷途的交叉點，又終將殊途同歸於陽光彙集的中庭：三角形的一個鋪滿了石灰岩，四角形的一個狂生著木賊草，抬頭能看見建築將藍天切割於同樣的幾何畫框之中。三角和四角光影，也就是這樣無處不在地投射在美術館的各處，隨著季節變化在牆壁與地面間游移，在走廊的陰暗明媚變幻中，道路也因此有了表情。

其實整間美術館只展出三個人的作品，日本人最愛莫奈，無論如何都要來看一眼蓮花，卻總覺得像是站在冷冰冰的手術室里。我經歷過初次造訪的雲里霧裡之後，終於在第二次前來時察覺到：和直島氣場最合的其實是美國藝術家詹姆士·特勒爾的黑暗試驗。在那間一次只允許8人進入的展廳里，眾人被工作人員誘導著一步步踏上階梯，走向中央一塊發著藍光的屏幕，起初人們以為只是觀望，直至被一再提醒：「請走進去！」「是的請走進去！」「沒錯你確實可以走進去！」……從這裡開始，展示的就不再是光影的錯覺，而是人類的本能反應：長久身居黑暗的人，突然被告知能走進光里時，多數人的態度是遲疑的——真的可以嗎？

地中美術館的盡頭不是出口，而是咖啡廳。戶外開闢了一處崖上高台，腳底是閃耀著無盡光輝的瀨戶內海，南邊的海面上凸起一座小小高丘，密林中藏著另一棟清水混凝土建築——名為Benesse House的酒店。

從美術館望出去的Benesse House

人潮洶湧的藝術祭期間，為了在Benesse House住上一晚，我花了半個月等待退房。比地中美術館更早，這裡是安藤忠雄完成於1992年的作品，將客室、美術館、裝置作品和自然萬物融為一體，比起他在代表作「住吉的長屋」中強調的嚴苛生存條件，用木頭打造的房間實在是舒適多了，收納術無處不在，牆上無一例外都掛著藝術家繪畫作品。唯一使它脫離「現代」之處是：房間里沒有電視。

Benesse House

拜僅有的一台桌面音響系統所賜，那個微醺的夜晚我站在陽台上，聽著收音機里傳來久違的電台主持人說話聲，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清晰感受到秋夜的意境：白天分明還很溫柔的瀨戶內海，此刻躁動著發出海浪拍岸的聲響，成千上百隻秋蟲高低有序地一齊大合唱，微雨時分的海風有些寒意，卻不妨礙星空高高在上。星空之下的棧橋上立著草間彌生黃色的大南瓜，聽旅館工作人員說，某次巨浪來襲，一度將南瓜把手捲走，眾人正犯愁，一位出海歸來的漁師登門來訪：「我在海上捕獲了這玩意兒，不是你們的南瓜嗎？！」

在Benesse House美術館一樓那間名為「一扇」的日式餐廳里吃了頓晚餐，瀨戶內海的魚類和秋季旬物搭配有法，賣相和味道並不遜色於京都的高級料亭，隔壁一桌穿著打扮高級的老太太，優雅地用著餐，全程靜寂無聲，更加有種穿越回京都的緊張感。次日清晨，幸好高級老太太不再出現，我終於放鬆下來享用早餐時，才get到這間餐廳的好：坐在任何一個座位上，都能望見美術館中的藝術作品。我隔著玻璃遠遠眺望到的，是杉本博司的海景攝影，心想它們可真是在直島得到了善待：那些來自世界各地的海平面虛像，和眼前瀨戶內海真實存在的海平線，毫釐不差地連成了一條水平直線。

日本料理「一扇」

從日本料理「一扇」望出去的杉本博司海景

杉本博司的海景和瀨戶內海

杉本博司在直島另有一處作品，是祭祀島上氏神的護王神社。繞開官方地圖推薦路線，選擇從背面較為偏僻的一條山路而上，會在雜草叢生的荒蕪之中，產生某種絕處逢生的驚喜：至高點的荒廢果園中，孤零零地擺放著一張石凳，幾乎是瀨戶內海最佳觀景位。扒開層層樹林便是護王神社，它自古便是島上居民的精神寄託，經過時間摧殘變得破敗不堪，杉本博司接下了這單活，將它變成了兩個時代的共同體：外觀來自伊勢神宮中最古老的瀧原宮樣式，地下室則是古墳時代的石室墓穴樣式，兩個時代由光學玻璃連接起來，從地底延續至半空——玻璃是日本古墳遺迹中常見的陪葬品，這一條顯然不是人路，而是神道。

我極為迷戀站在只能容納一人的石室過道望向光明的場景，在天氣晴朗的夏天，光是藍色的，是大海。走進光明裡，就是走到大海跟前，所有的時空穿梭，黑暗與光明的布陣，都是為了最終這一處大海的出現。這是一生以海景為終極追求的杉本博司，在攝影和建築中的同一個終極理念：唯大海亘古不變。

護王神社是直島本村地區「家屋計劃」中的一環，始於1997年，邀請藝術家對集落里廢棄民家進行藝術改造。安藤忠雄本人也在舊時的寺廟遺迹上，修建了一間嶄新的「南寺」，玩的是另一場光明遊戲。

杉本博司護王神社

這幢由燒杉板建成的木造建築，徹底隔絕了光源，簡單說來，就是把參觀者輪流關進小黑屋，各自在伸手不見五指中各自尋找出口。在地中美術館經歷過光影試驗的一些人，會心存僥倖在黑暗中等待光明降臨，然而轉機永遠不會到來，只有在徹頭徹尾的黑暗中待上15分鐘的混亂、失序、恐慌和絕望。15分鐘之後，視力逐漸習慣黑暗，開始能看見些綽綽的影子。還是詹姆士·特勒爾，在房間最前方設計了一個光屏，臨近出口方可看見它，伸手去摸卻是一片空洞，這個美國人說：「日本人很能忍，這點時間的黑暗根本算不上什麼。」

聽聞把人關在小黑屋裡有個寓意：「在日常生活中，應該沒有機會接觸到如此程度的黑暗。可是在南寺里，直到眼睛終於能看見些什麼為止，不得不一直待在無邊的黑暗中。即便是在那樣的黑暗中，只要花上些時間，就能捕捉到光明——對於自己的身體中還沉睡著這樣的能力，實在感到驚訝。」令我驚訝的倒不是自身的潛能，而是人類作為生物對於光明的生理性需求，被幽閉在漫長的黑暗中想要大喊大叫心情，在後來某個深夜對著鏡子刷牙時，又像夢一般樣襲來，那天我在健康保險證背面關於「死後器官捐獻意願」那一欄的「眼角膜」之下，狠狠地打了個勾，並暗自發誓：那個名叫「南寺」的房間，永遠不會踏入第二次。

南寺

從南寺出來的下午，我用了大約40分鐘橫穿過直島，從本村走回宮浦港碼頭。多虧路途中漫山遍野的女郎花和沉甸甸的柿子樹，才慰籍了失明帶來的心裡陰影。路過直島中學時正是午休時光，廣播里傳來悠揚的課間音樂，少女們忙著把體育室的大墊子搬出來攤到陽光下，休學旅行的白襯衫少年們騎著自行車從馬路上疾馳而過，一隻螞蚱冷不丁從草叢裡跳到鏡頭上，正準備走出家門的島上老人，笑著說「歡迎來呀」……

直島中學

直島少年

我想起福武總一郎在某次關於發起瀨戶內藝術計劃的訪談中說過：Benesse的意思是「優質生活」，何為優質生活呢？「人人都希望自己能夠變得幸福，但住在都市裡的人們，在物質、情報和娛樂多到溢出的同時，卻總感覺孤獨，感覺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變得幸福，在瀨戶內海面前，這種心情愈發強烈。對於這樣的困惑，我的答案是：難道不是因為沒有住在好的土地上嗎？所謂好的生態環境，應該是老人也能露出笑臉的地方。為了看到我們未來的樣子，必須要讓直島的老人重拾笑顏。」

直島的海

在豐島，唯有觀看水和風

「和直島相比，豐島要偏僻冷清得多，公交車只有一輛，一小時一班，現在我坐在港口等船去小豆島，被告知只剩下最後一班，時間是兩個半小時後。」這是當初在朋友圈寫下的話，一年後我決定收回這句感想。

豐島的交通依然不便，公交車還是只有一輛，一小時一班，但它已不再是偏僻冷清之地。我在周六早晨11點抵達，正盤算著騎輛自行車環島游時，被港口租借自行車的歐巴桑破了盆冷水：「島上的自行車在早上9點就全部借出啦，你看這疊紙上，都是排著長隊預約的人，今天白天就別指望了。」我記得很清楚，去年夏天情況還不是這樣，當時我想寄存行李，這位歐巴桑倒也爽快：「如果你租一輛自行車，我就幫你看行李。」

那天我勉強租了輛自行車，騎去5分鐘之外的海邊小屋：法國藝術家 Christian Boltanski設計的「心臟音檔案館」。他將從世界各地收集來的心跳聲，在一個昏暗的房間里隨機播放，房間正中央有一個燈泡，隨心臟起伏聲明滅。我買了個同款燈泡回家，和通常的城市照明相比，有著不合時宜的昏黃，卻意外地營造出類似燭光晚餐的治癒療效。這間屋子還有一個錄音室，花1500日元可以錄下自己的心跳聲，成為其中一份檔案，並獲得一張紀念版心跳CD——我很喜歡Christian Boltanski關於這個作品的衍生想像：「某一天，有個人為了見到死去的朋友，專程來到豐島。他終於聽到朋友的心跳聲，也終於釋懷：朋友正以另一種方式活在這個世界」——為了和朋友們在未來相見，我也錄下了一份心跳，編號17825。

心臟音檔案館

從檔案館買回的同款燈泡

錄製的心臟音CD

話說回來，把2016年秋天的直島自行車借光的，是日本的女文青們。女文青來到直島，先是在港口逗逗貓，然後去美術館裡發發獃。2010年開業的豐島美術館，由建築師西澤立衛和藝術家內藤禮聯手打造，為了和周圍稻田處於同一高度，它的屋頂極低，且開了兩個巨大圓洞，刮點風下點雨都會立刻灌入館內。瀨戶內幾乎每個小島都有間美術館，但豐島美術館稍有些不同：它不展出一切繪畫或雕刻作品，你唯一能觀賞的，是從地面上186個直徑2毫米的小孔中不斷湧出的水珠——那是島上豐富的地下水，隨著自然風的吹拂，快速地流淌而下，不留一絲痕迹。女文青們簡直愛死這個橋段了，有人盤腿坐上一天，有人乾脆癱在牆角：這一刻海上起了風，水珠流動的速度就要快一些；下一刻雲朵飄過太陽，就在館內投射出一片陰影；暴雨來了無處可逃，那索性就圍觀一座美術館的淹掉——在有著12000年歷史的豐島上，藝術家的名字叫自然，唯有觀看水和風。

豐島美術館

面積不到15平方公里，人口不超過1000人的豐島，也是一個重生神話。它的過去比直島更糟糕：從1975年起的16年間，因為被不法投棄大量產業廢棄物，這裡幾乎成為一個大型垃圾堆。因此，比起「藝術的直島」，豐島更想追求「環境的重生」，它決定以「食和藝術」為主題，在裝置大量藝術作品的同時，也啟動棚田再生計劃，種植蔬菜和水果，在食糧自給率僅達40%的日本，如今的豐島已是瀨戶內自給自足的一個罕見案例。

豐島種植的棉花

豐島讓環境重生，也讓記憶重生。搭乘巴士從美術館所在的唐櫃地區前往甲生地區，5年前藝術家鹽田千春將廢棄的集落公民館（也是甲生小學校講堂）改造成一個作品，取名「遙遠的回憶」。她搜集島上各處倒塌解體的家屋門窗，召集當地居民在會館前搭起一條時空隧道，沿長長的隧道走入館內，屋後是一片綠油油的水田，猛然轉身，視野所及又是廣闊的瀨戶內海——它是豐島的居民最喜歡的一處作品，就算人們尚不能明白藝術讓環境重生的意義，卻也都從這個充斥著島民共同回憶的建築中，感受到另一種遙遠的共鳴。

遙遠的回憶

再從甲生地區步行去家浦地區，剛巧也是40分鐘。去家浦是為了再看一眼豐島橫尾館，我在數十年前淪為橫尾忠則的腦殘粉，還未進門便驚嘆此地遠勝過他在兵庫縣那座官方現代美術館。透過外牆紅色玻璃呈現出的濃烈世界，漂浮著詭異的不詳感。這正是橫尾自1996年開始專註的「赤色時代」，那年他剛好進入60歲，最愛說：「紅是死後世界的顏色」——這興許來源於童年記憶，在故鄉兵庫縣西脅市度過的青年時代，天空常因空襲被大火染成赤色海洋，連接著無數死亡的生命。

豐島橫尾館

初去橫尾館時空無一人，坐在母屋的榻榻米上看充斥著魔界之彩的庭院，一個無聊館員走過來跟我閑扯，說庭院的理念來自勃克林名畫《死島》，又說橫尾聽了福武總一郎的「優質生活」觀點，只說了一句話：「所謂好好活，便是好好死。」隨後就用他最擅長的死亡主題，利用豐島廢棄家屋打造了一場「死的狂歡」：庭院里流過小河，是日本傳說中生界與死界的分界線三途之川，也是包裹著胎兒的羊水；建築物中央的煙囪是男性的性器，裡面掛著幾萬張瀑布的明信片，是無數噴射而出的精液；精液通過三途之川流入庭院，庭院意味著女性生理構造，兩者合體後誕生新的生命，孕育在羊水中。

再度站進煙囪里被瀑布包圍，周圍多了許多人，卻依然會感到眩暈。橫尾忠則的腦殘粉知道，上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在他的展覽中只能看見瀑布，契機是因為在夢境中反覆出現瀑布，醒來後湧上被凈化後的幸福感，後來他開始了全世界範圍的「瀧見行」，去了日本著名的那智瀑布和華嚴瀑布，也去了美洲的尼亞加拉瀑布和伊瓜蘇大瀑布，呼朋喚友，收集了超過13000枚世界各地的瀑布明信片，然後成了如今我們在煙囪里看到的這些。橫尾說過：「當瀑布帶著巨大的聲響奔騰而下，我只能呆然站立於之前，全部的思考停止了，肉體得到了解放。」

豐島橫尾館瀑布

在橫尾館的死亡觀面前，常常會想起他的好基友三島由紀夫，那個將死亡作為終極目的，並且確實已經死去的男人。在豐島的東北方，有一個更小的島名為「犬島」，有建造在冶煉所遺迹上的美術館，不知從何處找來三島由紀夫舊居的建築材料，樓梯門窗、書櫃書架、桌椅便器……每一樣都不在常規的位置上出現，又是另一個以以「太陽與鐵」為參照的詭異空間。

三島由紀夫犬島

當我第二次離開豐島，又在港口排了40分鐘隊，才搭上滿座的顛簸小船。「下一次去犬島看看三島由紀夫吧」，走出岡山的宇野港，已經是要裹上厚厚大衣的冬天，然而在徹骨的寒風下，瀨戶內海的夕陽還是一如既往：「初次見面，歡迎回來。」

瀨戶內海落日

沒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