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來藏」的「本來面目」
談錫永上師著
本文的主題是談佛家的「如來藏」(tathagatagarbha)。
印度的佛家思想,可以分為兩大體糸。一是「瑜伽行」(Yogacara),一是「中觀」(Madhyamaka)。然而於這兩體糸經典之外,卻有許多經典以「如來藏」為主題。所以有些學者便認為,應該說,印度佛家有三個體糸的思想。
可是,他們將「如來藏」思想建立為體糸,卻並非因為尊重這種思想,而是為了要批判這種思想。所以他們於建立之後,便往往喜歡引唐代曾遊學西域的僧人義凈所著的《南海寄歸傳》,極力證明印度佛學唯有「瑜伽行」與「中觀」兩大主流,而「如來藏」思想無非只是不成氣候的旁枝末流而已。
可以這樣說,他們先建立,後揚棄,建立只是手段,揚棄才是目的。將犯人提堂,然後斬首示眾。其實,義凈於《南海寄歸傳》中說:「所謂大乘,無過二種,一則中觀,二乃瑜伽。中觀則俗有真空,體虛如幻;瑜伽則外無內有,事皆唯識。」其所判別實在已包含了「如來藏」在內,亦即如來藏思想該歸入「中觀」的範疇,並不應將之分成另一體糸。所以義凈的說法並沒錯,錯的只是那些人不理義凈的說法,硬要將「如來藏」建立為第三思想,然後又引義凈的說法,否定這第三思想。其行事之悖理,真可算是研究佛學的趣談。那等於一家上市公司中有一家分公司,有人硬說要將這家公司獨立上市,然後又說它根本不夠上市的資格。請問讀者,這算不算是霸道。
這種霸道,對近代佛教造成很壞的影響。漢土的天台宗、華嚴宗、禪宗,都依「如來藏」思想而成立,這「如來藏」思想一旦受到否定,三個宗派便都失去建立的基礎。更嚴重的是,這三個宗派都重視「止觀」的修習,基本思想一受否定,其修行便難免受人懷疑,那就等於摧毀佛家修道的基礎。近代佛家已少人教授「止觀」,這未始不跟學者信心動搖有關。
在藏地,「如來藏」思想的際遇並不比漢土好多少,有些學者將寧瑪派的「如來藏」思想歸入「唯識」範疇,而西藏一向有一個傳統,視「唯識」為不了義(不究竟、不徹底的說法),所以明顯帶有貶義;至於覺囊派的「如來藏」思想,由於被宗喀巴大士(Tsong kha pa,1357-1419)批判,後來竟至滅派,因而談「如來藏」便亦頗有顧忌。直至五世達賴喇嘛(1617-1682)信奉寧瑪派,情形才有所改觀,不再視為禁忌。
為什麼這種思想會如此之犯忌呢?
因為這種思想的究竟義實在很難理解。可是稍一降低層次來說,卻又易被人抓著辮子。既然抓著,自然順手將之示眾,為他們自己的本派建立威信。
雖然如此,筆者卻仍然準備通俗地介紹這種佛家的重要思想,為修習「止觀」重新建立江湖地位。特別是為天台、華嚴兩宗的「止觀」,說句公道話,以期令學佛的人重視這兩宗的修道。
要理解「如來藏」,先得從佛家說「空」談起。
說「空」,分兩個糸統,一個說「緣起性空」,一個說「本體空」。「如來藏」屬於後一個糸統。
所謂「緣起性空」,其實現代人很容易理解,佛家說,一切事物都得依靠「因」與「緣」而成立,光有「因」,而沒有助緣,事物依然不能生起。譬如光有種子,你不把它種下地,種子便根本無法開花結果;種下地之後,還要陽光雨水的培植,這一切都是助緣,因而種子才能發芽成長。
所以一切事物(一切法)都依賴緣而生起,既然如此,事物便沒有獨立的、自我完成的本質,是故可以說之為「空」。譬如人,便須要以營養、空氣、水份等等為助緣,然後才有「人」生起,否則定必還滅。由是即可從「緣起性空」這個概念來否定「人」為獨立、自成的存在。當然同時亦可否定「人」為永恆,因為助緣(生存的條件)消失,「人」亦便不存在。由此可以理解,世俗一切現象皆依緣起而呈現;於勝義的層面而言,則一切法皆為「性空」、非實有。是故「緣起」與「性空」不宜籠統地當作是同義詞。
說到「本體空」那便比較難於了解了。
在《維摩詰經》中有一個故事:釋尊的大弟子摩訶迦旃延(Mahakatyayana)為諸比丘解釋法要,如「無常」、「空」等等,卻受到維摩詰的指責。維摩詰對他說:「唯,迦旃延,勿以生滅心行說實相法。迦旃延,諸法畢竟不生不滅是無常義。」
維摩詰對迦旃延所說的,便是「本體空」了。迦旃延所說的「無常」,是從「生滅」的層次去理解(是之謂「生滅心行」),然而「生滅」卻並不是「實相」,只是現象,所以維摩詰才教他不可用「生滅心行」來詮釋諸法實相。
然則「諸法實相」又到底如何呢?
維摩詰說「諸法畢竟不生不滅」,這才是諸法實相。「實相」(bhūtakoti)不同現象,世人受自己業力的支配,建立種種概念與常識,然後根據概念與常識去認知事物,由是便只能認知到事物的虛妄相,這便即是「生滅心行」。
一切世俗的認知,佛家說它們無非只是「邊見」,即偏執於一邊的見地,必須將所有的「邊見」擺脫掉,然後才能證「諸法實相」。這即是一切法的本體。
我們試解釋這「不生不滅」的實相。
何謂「不生不滅」?《維摩詰經》的漢譯者鳩摩羅什(Kumarajlva,344-413)解釋為「住即不住」。即是說,當「住」的現象呈現時,我們世俗即謂之為「生」;當「不住」的現象呈現時,我們世俗即謂之「滅」。但實際上,一切事物於「住」的剎那,亦同時是「不住」的剎那,所以事物才有變化。
一個嬰兒發育,每一剎那都「住」於一個成長的相狀中(例如多一萬粒細胞),但同時每一剎那他都「不住」於未成長的相狀(例如尚未多一萬粒細胞的狀態)。正因如此,嬰兒才有可能發育,倘若任何一剎那只有「住」而無「不住」,嬰兒立即就會停止長大。
這便是「住即不住」,佛家稱為「無住」。由是即可理解「生滅同時」、「不生不滅」、「無生」等等名相。
整個法界中萬象紛呈,變化無端,世俗將現象的變化視為生與滅,但卻不知諸法「畢竟不生不滅」、「住即不住」。倘能擺脫世俗的認知,便能證知一切法的本體,那就是「本體空」了。
中觀宗分為兩派,一派說「緣起性空」,一派說「本體空」。為了分別,後者於西藏又稱為「大中觀」(dbu ma chen po)。「如來藏」思想即屬於大中觀。
可是大中觀又可以分為三個次第。
一是他空(gzhan stong)。這一派認為雖然要擺脫一切世俗的成見,然後才可以證得「諸法實相」(是「證」,而不僅是「認知」),但「諸法實相」畢竟須要有一個真實不虛的本體,否則修行證果都會變成虛無,所以他們要「空」的,便只是世俗邊見,亦即是外加於真實本體的「他」(本體以外的一切現象與概念),是故名為「他空」。
一是「離邊」(mtha』bral)。這一派認為修道便是離開一切邊見,例如,離生滅、垢凈、一多、來去等相對的邊見,由是即可證「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一不異」、「不來不去」。這即是《心經》所說的「深般若波羅蜜多」的境界。
一是「了義」(nges don)。這一派同樣主張「離邊」,但卻恐怕修行人將「離邊」亦變成執著,一執著,「離邊」亦變成邊見,那就等於落於生或滅的邊際,垢或凈的邊際……由是於修道時便建立一個次第,即「離邊」的見地亦須不執。這種見地,稱為「離邊復離中」,是說「空」的最徹底思想,是故稱為「了義」。
所以雖然同樣說「如來藏」,可是立場卻亦便有三種。
「他空」將「如來藏」說為實體。
「離邊」將「如來藏」說為實相。
「了義」將「如來藏」說為佛內自證境界。
漢土的天台、華嚴宗,以及藏地的覺囊派,屬於「他空」;漢土的禪宗以及藏地的薩迦派、噶舉派屬於「離邊」,藏地的寧瑪派屬於「了義」。
如今否定「如來藏」思想的人,犯了兩個錯誤:一是不知道這種思想本來即是「中觀」思想,誤以為是「中觀」以外的思想體糸;二是但知「他空」見地的「如來藏」,便錯誤地將「如來藏」當成只有「他空」一種見地,卻就此對「如來藏」思想作整體否定。
「如來藏」的三種見地,其分別之處,實在於「他空」落在體邊;「離邊」落在相邊。而「了義」則離諸體相,但直證法身智。
落在體邊,是因為覺得法界畢竟須要有一個本體,否則便整個空白。所以他們的修道便是「去妄存真」,將一切虛妄除去,經過藉修空觀而完成一糸列次第修習,便終於能證得法界的絕對真實。
說為「絕對真實」,即是說這法界本體已離開一切相對法(例如生滅、常斷等),因為凡虛妄法必定相對,即是凡相對法必定虛妄(例如內心識與外境相對,而二者皆虛妄不實)。其所證得的法界絕對真實,便即是佛所說的「如來藏」。
那即是說,「他空大中觀」是將「如來藏」當成法界絕對真實的本體。
可是「離邊大中觀」則認為,將「如來藏」說為本體,並不是釋尊的究竟說。法界根本不存著什麼本體,有的只是「實相」。否定絕對真實的本體亦不是虛無,因為「實相」即是不生不滅,既然不滅,怎麼會是虛無呢?
所以他們的修道,便是直見「本來面目」。見自己心性的本面、見法界的本面,如是即不須執實有一個本體去修證。
因此,「如來藏」便只是「實相」,這個「實相」周遍法界,小至一隻螞蟻、大至整個法界的法身,無不具足此「實相」——而不是具足一個真實的本體。
這兩個宗派的修道理論都很重要。
漢土的天台宗與華嚴宗,持「他空」來建立教理與修持,兩宗的祖師在詮釋經論、教導修習時,發揮得淋漓盡致,充滿智慧,是故兩宗千餘年來成就了不少大師。
如果說「他空」的見法不究竟,為什麼這「不究竟」卻可以在傳法上發出光輝呢?因為「他空」法門畢竟適合一般人。一般人若能通過這個法門,盡去除心識的虛妄,那便已經成為聖者,所以這即是一條很實際的修行的道。
漢土的禪宗,直見本來面目,在境界上超越了「他空」,在教理上即是「離邊大中觀」。所以六祖慧能《壇經》中,極力說「相對」;人若說「有」,用「無」去對;人若說「生」,用「無生」去對等等,這即是由說「相對」來破除對一切「相對法」的執著,由是離一切邊見。
可是,「直見本來面目」卻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禪宗雖然留下許多著名的「公案」,但卻因為超越修習的次第,因而亦容易流為後世的「口頭禪」。
天台、華嚴、禪,三宗都是漢地佛家的瑰寶,其智慧光輝照耀千古,倘若堅持門戶成見,因而否定「大中觀」、否定「如來藏」,引起三宗的信心危機,近代學者或以為是發揮創見,但若就修行次第而言,實在沒有必要。
寧瑪派的「大圓滿」,即是「不可思議法門」,即是說「如來藏」的「了義大中觀」。可是一直以來,這種思想卻未受到廣泛弘揚,只成為上師傳法與弟子的「口訣」。
傳授口訣雖然是印度佛家的傳統,稱為「口耳傳承」,然而思想傳播單靠口耳相傳,範圍便很有局限,所以目前知道這種「如來藏」思想的人,實在不多。至於依這思想來作修道,那就更鳳毛麟角了。
然而這種思想,對舊時代的人來說,亦實在很難說得清楚,因為它超越時空,甚至超越學佛的人至心嚮往的涅槃界(不是超越涅槃),因此很難用文字來形容。甚至用語言其實無法表達,上師亦只能於引導弟子實修時,不斷地在他已證得的境界上加以提升,加以引導,到了最後,則唯剩下「直指教授」,那即是很生動的表達方式。
蓮華生大士作過一個直指教授,他教弟子觀察一口水井,那時,剛好有一隻烏鴉伏在井欄上,身影投射於井水,但當觀察時,烏鴉撲翅飛走,鴉影自然同時消失。如是觀鴉影的生滅、顯隱,便可悟入法界萬象的生滅、顯隱。
倘若我們只盯死一個鴉影來觀察,自然就會說有鴉影的生起與滅息、顯現與隱沒,那即是我們凡夫的心識狀態,我們就是堅持著這種心識來認知法界、認知我們身處的世界,以至認知自我。於認知的同時,執一切為實有具存,而不知所堅持執著的只是一個鴉影。這種心識狀態的根源,佛家給它一個名相,稱之為「阿賴耶」(alaya)。
但假如我們觀察法界以及一切界,知萬象無非只是顯現,一如鴉影之現於井水,由是證「無生」、「無住」、「無相」(而不是僅從理論去認同),這時候的心識便可稱為「智」(jǔana),也即是「如來藏」。
所以「如來藏」其實既非法界的本體,亦不可說為法界的實相,它只是一種心識境界(不過對聖者來說,不宜稱為「心識」,乃稱之為「智」而作區別)。
當我們的心識,持著虛幻分別而執之為有時,依然有證智的潛能(因為「證智」亦只心識的功能),所以說「眾生都有如來藏」,或者說「眾生都有佛性」,那並不是說眾生已具足佛的本體,等待這本體顯露就可以成佛。由是「了義大中觀」跟「他空」即有區別,而「離邊」與「了義」,卻僅有一塵之隔。
為什麼說這種思想超越時空,甚至超越涅槃界呢?因為時間與空間都「相對」而成立,我們局限於三度空間,一度時間的概念,是人生出來就受到的最大局限。若欲於局限中證智,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已受時空制限的心識,即是尚未解脫的心識,無論如何「證」,根本無從證得離一切局限的境界。至於所謂「涅槃界」,既成立之為「界」(dhatu),那便亦落於相對,而不知「涅槃」實無「實相」可得,實無一真實界可住,是故「涅槃界」亦須超越。
這即是佛所說的「了義」。
釋尊於涅槃際囑咐弟子以「四依」(catvaripratisaranani):一者「依法不依人」(所以不可震於某師的名頭,即依其所說,而不自行研究經論);二者「依了義經不依不了義經」(所以不宜依不了義去否定了義);三者「依義不依語」(所以不宜但持名相去懷疑法義);四者「依智不依識」(所以不宜持著阿賴耶識來否定如來藏智)。
說此「四依」,真有點像針對著世人否定「如來藏」而說,佛學界的朋友應當很明白這種情況。如今否定「如來藏」者,為無一不「依人」、「依不了義」、「依語」、「依識」。細味釋尊「四依」的遺囑,當可還「如來藏」以「本來面目」也。
我正在玩搜狐微博,快來「關注」我,了解我的最新動態吧。
推薦閱讀:
※有為法與無為法皆是法身如來藏所顯現
※如來藏、科學與哲學
※首楞嚴精髓-大佛頂首楞嚴經-重中之重『如來藏一心三藏』
※只有明白如來藏,才能說萬法平等
TAG:如來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