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毛澤東一起行乞
06-20
一九一六年正月起,我開始在楚怡中學任教。翌年,近三個月長的暑假即將來臨之時,我感到生活上需要一種變化了。及決定以叫化生活來消度漫長的暑天。我深為叫化生活所吸引,因為我一直沒有過過那種浪蕩的生活,而自少養成的生理和心理上的困難,也可以藉此克服。在中國以至整個東方,大體上說來,從很古的時代起,一直認為乞討也是一種行業,不似西方那樣視之為一種貧困的標記。身無分文而到處旅行的生活是很夠刺激的。當時毛澤東仍在第一師範讀書,常去找我聊天。有一天他說:「暑假就要到了。你的功課什麼時候結束呀?」「我們現在正在舉行考試,再過一個禮拜,暑假就要開始了。」我回他說。「我們離放暑假還有兩個禮拜。」毛澤東接著說。「你是否打算像去年一樣,在暑假期間仍舊留在學校呢?」我問道。「今年暑假要怎樣過,我還沒有任何打算。」毛澤東回答道:「你有什麽計劃呢?」「今年暑期我有一個新計劃。」我告訴他道:「我決定做一段時間的乞丐。」「做乞丐?你說做乞丐究竟是什麼意思?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去做乞丐呢?」他連珠炮似地問道。「是的,我要做一個叫化子。身上一個錢不帶,去作長途旅行,吃和住的問題,我打算用乞討的方式來解決。我希望過一段最有趣味的假期,去看很多有趣的地方。」我解釋道。「我仍然不明白,」毛澤東繼續說:「假定你找不到任何人去向他求乞,或者人們根本就不理你,你又怎樣活下去呢?你當然不願挨飢抵餓罷。」「那正是最有趣的一點,」我說:「我要測探人們對我的反應。你認為叫化真會飯死嗎?」「不,當然不會。乞丐倒像是很少挨餓的。」「不僅如此,他們還是生活最幸福、最自由的人呢!『叫化做三年,有官都不做。』你記得這句話嗎?現在請你告訴我,他們為什麼要這樣說呀?」「為什麼,那是因為做官的人身有重任,而叫化則一身輕鬆。」「是的,不僅如此。」我解釋說:「做官要受種種約束,而叫化則完全自由。我過過那種自由自在的叫化生活,你知道那種生活的滋味如何?」「不知道,然而我也能像你一樣想像得出來。」「但是,我可不是想像呀。我真正過過叫化生活。」我說。「你是說你真的做過叫化嗎?」「當然了。你還不知道那件事,我一從沒有告訴你我生活中的那段插曲麽?」「請你講講,那個故事。」毛澤東道:「那一定是很有趣的。」「那是四、五年前的事,在不同的情形下我做過兩次乞丐。在那以前,我曾經想過叫化的自由和幸福,便決定在生活上作了一之實際嘗試。我頭一次的叫化生活只有一天,但第二之就有三天久久。「在頭一之的叫化生活中,我一早出發,走到鄉下,感到飢餓的時候,我就開始乞討了。頭一定人家給我的飯不夠吃,於是我又轉到第二家。第二家的飯不清潔,於是我又跑到第三家,這一家讓我盡飽而罷。吃過之後,我開始往回走,到天黑之時,我又餓了,於是我又討了一些米飯。我終於在月亮出來之時回到家中。」「但人們看到你的時候,他們真的以為你是叫化嗎?」毛澤東問道。「注意他們的反應確是很有趣的。有些人很冷淡,對我全不理睬。另外有些人問我識不識字。很明顯的,他們以為我是『送字先生』(送字先生是一些窮書生,以廉價字畫去換衣食的人)。不過,我只簡單地說我沒有錢,又沒有任何東西吃因而挨餓。有些人極表同情,當我吃東西的時候,他們就和我聊天。有一家給我一滿碗飯,此外還給我一個煎蛋和一些青菜。那家長是一位老太太,她有兩個兒子,都在城裡讀書。她三番四次地問我,為什麼會弄到這樣窮困而至乞食的田地。我和那老太太作了一之非常有趣的談話,因而使我對社會心理獲得進一步的認識。」「那的確很有趣呀。可惜你只過了一天這樣的生活。」毛澤東說。「是的,這就是為什麼後來又走出去三天的緣故。這一次比頭一次還要困難,原因是我必須找地方睡覺。」「那麽,你怎麽樣去求得過夜的地方呢?」毛澤東問道。「為什麼不能夠呢?讓我告訴你罷。那是夏天,夜間並不很冷,並且還有月亮。那是非常奇幻的經驗。我緩緩地走過荒林,世界上似乎只有我一個人了—在一種靈虛的境界中,沒有阻礙,沒有煩惱,而完全自由自在。日常生活中的繁囂都遠遠離開了並且忘掉了,只有藍色的天空、星河和明月與我為伴。以往我從來不曾經驗過這樣寧靜和孤離的感覺,因此,我決定通宵達旦地漫遊下去。到第二天黎明時,我倒在一塊河岸的草地上,呼呼大睡了起來,一直睡到日中。就又再起來乞討。第二天晚上的夜色特別陰暗,沒有月亮。不一會我走到一座高山之前。當我在山腳下行走的時候,我看到一塊巨石,聳立在高處,遠處漆黑一片,比當時的天色黑。那漆黑的影子和怪異的形狀使我開始恐懼起來,當時我的心情就不似頭一天夜裡那樣愉快了。」「可是,你不怕山裡的老虎和其他野獸嗎?」毛澤東問道。「我當時一感到恐懼,馬上就聯想到我從前所聽到的出中猛虎的故事來,想像著有一群老虎真正的圍著我,虎視眈眈。我站在那裡,想著是繼續前進呢或是往回頭走,正在猶豫莫決之時,忽然看見遠處一家人家的燈光,於是我便朝著那燈光走去。燈光是從一座農舍的窗子中透射出來的。一覺得有人家存在之後便安心了,於是我便加快腳步。抵達那裡之後,我敲打那家農舍的大門,不一會,從門縫中看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小泵娘,手拿著一盞油燈走過來。她從門縫瞧著我,但不把門打開,只問我有何貴幹。我告訴她我是個叫化,因為迷了路,需要找個地方歇宿一晚。她向我注視片刻,隨即轉身向後面房中走去。我猜想到,在黑夜中她不敢開門讓一個自稱叫化的人進來,因此回去叫她的父親。不一刻工夫,一個手提燈籠的老人走了過來。他先問我是何許人,從哪裡來,又問我是孤身一人或有其他同伴沒有。我的回答似乎令他感到滿意,於是他把大門打開,讓我走了進去。我們走進一間大房子之後,他把燈高高舉起,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把我打量了一遍。我也以同樣神情把他打量了一遍。他顯然是一個農人,約莫五十歲年紀,頭髮幾乎巳經完全脫落,只有幾根稀疏的小鬍鬚。他向我溫和地笑了笑,從他的這種笑容中,我知道他巳經斷定我不是什麼危險的人物了。我轉頭過去看站在桌前的那位姑娘,她梳著一條辮子,身穿一套藍布褲掛。從她那給太陽曬得黑褐色的皮膚,可以一下子看出來,她是常常到田間工作的。不過她的眼睛很大,很明亮,牙齒生得潔白而勻稱。她當時也正在看我,因而我們兩個人的目光一時碰在一起。「她旋即轉過臉去問她的父親:『爸爸,你問過他沒有,他要不要吃點東西?』我說我還沒有吃飯,但也不怎樣餓。那位姑娘沒說什麼,便急忙轉身離去了,她的父親和我則繼續談話。一會,她回來了,微笑著遞了一杯茶給我。『飯馬上就好了。』她說。那老人問起我家庭的情形,並且問我為什麼會淪為叫化,於是,我便告訴他我在學校里讀書。他告訴我他的老伴去年剛剛去世,他只有一個女兒。為了生計,他們父女二人都要在田裡操作。後來那位姑娘給我端了一碗飯和一碟青菜來,那時老人向他的女兒說:『孩子,這年輕人不是叫化,他是一位學生。』她聽了之後,微笑著說:『蕭少爺,請用飯罷。』我吃飯的時候,他們父女都在那裡陪我談話,飯後不久,我們就寢了。我當時實在太疲勞了,他們父女則都有早睡的習慣。「第二天早上,我們都在天剛破曉之時就起床了。我向他們告別,準備上路,但他們卻挽留我多住些時間。因為盛情難卻,我便沒有馬上離去,和他們在一起吃過什飯之後,我對他們的熱誠招待表示深深的謝意,然後舉手作別,打道回家了。我們現今仍然保持著彼此之的友誼。」「哈哈,」毛澤東驚叫道:「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麼對叫化生活這樣感到有興趣了!原來你仍然想去看看那個農夫和他的女兒呀!」「去年冬天當回家的時候,我曾順道去看過他們一趙。」我解釋說:「我給他們帶了點小禮物。那位姑娘巳經出嫁了,並且巳有了一個兩歲大的孩子;她父親和他們居住在一起。這次出去行乞,我打算走一條新路。我想看看新的事物,並且希望獲得全新的經驗。最有趣的是對困難的克服;天下任何困難也不及身無分文而要想法生活在別人的社會中更困難的了。我打算嘗試一下我怎樣能克服那種困難。」毛澤東很是興奮。「那真是很有趣呀。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嗎?」他問道。「當然可以,假定你願意的話。實在說來,叫化生活只能是一個人,而最多亦不能超過兩個。但我們一定要好好相處。」「很好!我要跟你一起去。我們什麼時候動身?」「我的暑假下個禮拜開始,但是我要等一個禮拜。」 11.乞丐出發了起程日期終於決定了。行乞的主意既是由我提出的,因此,我事前便決定從我住的楚怡中學出發。那是個美麗的夏日,毛澤東一早就趕到了。他穿了一套學校的制服,那是一身白褲掛,巳經很破舊了。那時我因為是個教員,日常在學校中便穿著傳統的長衫;但為了適應叫化生活,我就改著短裝和布鞋。毛澤東永遠是剃大兵式的光頭;因此,在出發的前一天,我也學樣把頭剃個精光。我的化裝就這樣完成了。毛澤東帶一把舊雨傘和一個小包袱。包袱中包著一套可供換洗的衣裳、洗臉巾、筆記簿、毛筆和墨盒。我們攜帶的東西愈輕就愈能走得快;因此,我們事前曾經說定不帶更多的東西。我也帶了一把雨傘和一個小包袱。包袱中的東西和毛澤東的差不多,只不過多了一些信紙信封,一本《詩韻集成》而巳;攜帶《詩韻集成》是為了一旦有靈感而作詩之用。我巳經把我的錢交給學校的會計代為保管,現在又把口袋裡的零用錢拿出於在書桌的抽屜里。我們兩個人身上都沒有攜帶一文錢;各人所攜帶者不過是一把雨傘和一個小包袱卷而巳。一切準備停當之後,我說:「請你等一會,我要去看看校長,並且向他告別。」當校長的聽差看到我之後,猶豫了好一陣之後,顯然他是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最後他問道:「蕭先生,這是怎麽回事?發生了什麼事情?你跟誰,你跟誰打架了嗎?」看了我這身穿著之後,他所能想像到的唯一解釋是我和別人打架,現在則是向校長來投訴來了。「我要跟誰打架呀?」我問道「我只不過來和校長說幾句話而巳。」校長也和他的聽差一樣驚奇。「蕭先生!」他不勝詫異地問道:「你好嗎?」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穿得這個樣子呀?」「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我安詳地回道:「我只不過要去作一次旅行罷了。」「你穿著這一套衣裳究究竟要到什麼地方去?」他追問道。「我想熟悉熟悉本省的情況,因此決定作一次徒步旅行。穿著這樣的衣裳走起路來最是舒服。」我解釋道。「你在路上可要當心點。」他繼續說,他對我的安全甚表關切。「謝謝你,」我回道:「我還有一個同伴毛澤東同行呢。」「啊!他就是常來找你的那個年輕人嗎?當我在第四師範教書時,他還是我的學生呢。一個奇怪的小夥子!你和他一起出去旅行,兩個奇怪的小夥子!很好,但你們兩個人在路上也要當心。」我從校長辦公室走回宿舍的時候,大廳里迎面遇見我一個最好的學生。他一時目瞪口呆地瞧著我,在相距約莫十步之地向我鞠躬為禮。等我們走到對臉之時,我間他為什麼還留在學校里,因為所有的學生都在一個禮拜之前離校渡假去了。但他卻立時沉默起來,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他的臉紅了,低下頭不敢再瞧我。不待說我巳經明白是什麼一回事;他必是認為我的衣裝奇形怪狀,活像一個工人,看上去沒有一點尊嚴,但他卻不敢問任何問題。當我再說話之時,他的頭低得更厲害,深深地鞠了一個躬,便迅速地走開了。我回到房間之後,毛澤東和我商量我們走哪條路的問題;出門之後是向左走還是向右走。向左或向右本來是沒有多大關係的,因為就乞討生涯來說,橫豎都是一樣,但卻也有一點差異。假定我們出了學校門而右走的話,十分鐘之後,便可走到城外,來到曠野之中。但假定我們轉向左走的話,那麽,在十分鐘之內我們就得越渡湘江。毛澤東道:「你在前頭走,我跟著你就是。」「我要向左走,渡過湘江。」「很好,」他回道:「我們就向左走罷。但是你為什麼要過江呢?」「假定我們向右走的話,那就完全是空曠的平地,毫無阻礙,但也就沒有什麼趣味了。但假定我向左走的話,我們就必須設法渡過大江,那我們就要遭遇到第一個障礙。」毛澤東縱聲大笑道:「那確是真的!我們必須要避易而就難。好,咱們就走罷!向左走。」我們拿起了包袱,鎖上了房門,便踏上行乞之道了。我們把包袱掛在傘八的一端,將傘抬在右肩上,而包袱則靠近脊背;這樣重量便分配得比較勻稱,背起來也感覺到輕鬆些。這個門道是我在以往的行乞經驗中學到的。我本來提議由毛澤東帶頭,但經過一陣辯論之後,他還是堅持仍由我帶頭,他在後面跟著走。於是我們就起程了,我在前面走,毛澤東則在後面跟著。在一整月的行乞生活中,我們走起來總是這樣一個次序,只有很少幾次列外。當我們走出校門的時候,門房走了過來,眼睛瞪著我們,面現驚異之。他緩緩地張開了口,但卻沒有說出話來。我對他說:「老盧,我出去旅行,如果有我的信件,不要轉寄出去,我在一個月之內就會回來的。」他仍然張口瞪著我,好像他完全沒有聽到我的話似的。因此,我問他道:「老盧,你聽明白我對你說的什麼沒有?」他張口結舌地回道:「是的蕭先生,是的,是的……」看門房中的幾個工人都帶著奇異的目光,在後面瞧著我們,我們繼續走我們的路。我知道他們必定感到奇怪,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平日看來一位很莊嚴的教員,竟穿著得這樣的奇形怪狀,走到街上去?但是以後我們就不再是人們注視的焦點了,因為大路上很多人都穿著這類破舊的衣裳。我們的穿著也正是那種式樣12.第二十章克服第一道難關出長沙小西門,步行幾分鐘,便到江邊了。那裡江面寬約五、六百公尺。我們經常看到很大的汽船在江中行駛,所以知道江水一定甚深。到了江邊,我們當然不能再繼續前進,於是便在草地上坐了下來,呆望著江水在前面滾滾奔流。「我們怎樣過江呢?」二人不約而同地問。渡過江去只有三個辨法。第一、是游水,可是我們兩個都不會游泳,而且我們還帶著兩個包袱,假如游水的話,我們的東西就會完全弄濕了。因此,游水過江的辨法不能考慮。第二、如果我們沿江邊向南走一里半左右,就可以乘官渡免費過江;但我們兩個人都不願意這樣做,這似乎太容易了。假定我們那樣做的話,就表示我們避重就輕,不去克服困難。第三、我們坐著的地方就有一種小渡船;但乘坐這種小渡船,每人須付兩個銅板。照說那是很便宜的,很多人都乘這種渡船過江,但我們兩個人卻是全無分文。我們是一文不名的叫化。就在那裡坐著,看著小船上乘滿了人,向著對岸划去,約莫十分鐘就有一艘。我們巳經眼光光的看著同一艘船來回三次了。如果我們只是坐在那裡觀望,便永昀不會過得江那邊去,我們必須採取行動。毛澤東提議,我們走過去和擺渡的商量商量,告訴他們身上沒有帶錢,請把我們划過去。我對毛澤東的提議不以為然,「他一定不會應。」我說:「萬一他一口拒絕了,那麽,我們下一步又怎樣呢?」「我不在乎,」毛澤東說:「我去跟他講。」於是他帶著堅決的神情,向我們附近的那艘小船走過去,很有禮貌地請求那個擺渡,把我們免費載過去,因為我們身上沒有錢。那年輕船伙斬釘截鐵的粗聲說道:「要是你們沒有錢,為什麽不去乘官渡。從這裡走一會就到了。」毛澤東回來之後,問我下一步應該怎樣辨。我回道:「我早就知道他不會應載我們過去的。我倒有個打算,我們也像一船乘客一樣,一句話也不說先行上船。當他們收錢的時候,渡船巳經到了江心;那時我們才告欣他,我們身上沒有錢。這樣,他既不能送我們回來,亦不能把我們拋下江里:如此這般,我們就可以過去了。他決不會從那邊再把我們送回來,因為他需要空地方載別的乘客。走,咱們去試試。」於是我們站起來,迅速登上一隻剛剛靠岸的小船,旁若無人地直向船艙的中心走去。因為那種小渡船根本無座位可,每個乘客都站立在那裡,等到上滿十四個人之後,就宣告滿座了。只聽到船伙喊一聲:「開船!」他把長竹竿向岸上使勁一撐,船就離岸了。船划行得很快,一會工夫便巳經到了江心。一個五、六歲的小筆娘手拿著一個盤子向乘客收錢。每個乘客丟進去兩個銅圓,只聽見銅板落在盤子里的聲音,當,當,當的響個不絕。當她走到我們面前時,那種噹噹的聲音卻驀地停止了。擺渡的朝我們看了一看,說道:「那兩位體面的先生請把錢付給她呀!每人兩個銅板,請罷。」「很對不起,我們沒有錢。」毛澤東說:「你難道不載我們過去嗎?」「什麼,沒有錢?」那擺渡的表示不信,問道:「那麽,你們為什麼要上這隻船?我不載不付錢的乘客。請你們趕快付錢吧。」「我們真的沒有錢。」我插嘴道:「我們兩個身上連一個子兒也沒有,請把我們划過去吧,一個月後我們一定加倍付給你。」「一個月之後?那時我還認得你們嗎?」他說:「如果你們沒有錢,那麽留下一把傘傍我好了。」「那,不行」毛澤東答道:「傘在路上還要用呢。再說,一把傘值銅板十四枚,我們兩個人過一次江,加在一起也不過四個銅板罷了!」「但是,若果你們不付錢,你們就不能過江!」那擺渡的嚷道。「你說不能過江嗎?」我說道:「我們現在巳經到了江中心。看你能把我們怎麽樣?」「你們簡直是強盜!」擺渡的嚷道:「我要把你們送回去。」這時,其他所有乘客都大聲提出抗議。他們先是帶著隔岸觀火的心情聽我們的談話,但現在他們都大嚷起來了:「不行,不行。我們急著要過江,我們巳經付了錢!快點把我們划過去。」乘客之中,有一位態度溫和的老人走上來說道:「我願意替他們出兩個銅板,其他乘客可付另外兩個銅板。我們千萬不能再劃回去。」另外有好幾個乘客都對那老人的意見表示同。但我和毛澤東卻高聲叫道:「不成,不成!我們不同意,你們不能替我們付錢!」這時我腦子靈機一轉,想出一個主意。於是我宣佈道:「現在渡巳經到了江心。擺渡的可以歇歇,讓我替他來劃。用這個辨法來補償我們坐渡船的費用。」但那船伙卻不同意。「那我仍是損失四個銅板,而且我也不需要休息。」他說:「善心的乘客既然願意替你們付錢,你們又為什麼不讓他們付呢?你們故意跟我找麻煩!你們簡直是活強盜!」乘客這時都不耐煩地叫了起來:「快劃呀!」那位老人又再三向擺渡的保證,船靠岸時,他一定代我們付錢。其它乘客上了岸之後,那擺渡就馬上把船撐離岸邊,讓船停在離岸約莫二十碼之處,意思是怕我們逃跑了。那位老人還在船上,又要替我們付船錢,毛澤東卻堅持說,我們在一個月之內必定回來,我們要等那時候再付給他。我也插嘴道:「老先生,要是你付了四個銅板的話,就無異是打我們的耳光,也是故意使我們為難。」「擺渡的聽了我的話之後,立刻大叫道:「什麼打不打耳光?你們若不付錢,我就給你們好看!」「你如果要打架,我們絕不在乎。」毛澤東道。此時岸上巳經有些打算過江的人等著,另外一隻渡船又巳經到了江心。那擺渡的十分清楚,假定另外一隻先靠岸,他就會失去那些乘客了。於是,他終於自認倒霉,再把船撐到岸邊,但口裡卻咕嚕著把我們痛罵了一頓。渡船一靠岸,那位老人及毛澤東和我三人便跳下船來,我們隨即向那位船夫莞爾一笑,說道:「謝謝你,再見。」那老人很快就上路了,我們也沿著面前的大路走去。也不理會那條路會把我們領到什麼地。只知道那是一條從長沙通到寧鄉縣城的大路。「那個要替我們付錢的老頭很和氣,」我一邊走一邊說:「我們既然是叫化子,本來是可以接受的;但如果我們接受了,就又避重就輕了。無論做什麼事情,我們一定要選最吃力的方式。」「讓很多人在江邊上白等確是不好。」毛澤東思量著說:「假定那裡沒有人,我們就可能和那個船夫好好地打上一架!」我們朝著寧鄉縣城走去13.第二道難關:飢餓那個時候,行駛汽車的現代公路根本是夢想不到的。我們走的那條大路,寬僅一公尺左右,中間鋪以小石板,凸凹不平,它唯一的好處,只是在雨季里較少泥濘而巳。道路兩旁長著幼嫩禾苗的稻田。每個十字路口都豎著一塊路牌,但我們從不去看。我們寧可就路認路,永遠選擇最寬的路走。太陽曬得炙人如火,我們又沒有帽子,但是我們仍然不用傘來保護我們剃過的光頭。我們的腳燙得厲害!石板似乎像火一般的熱,路面盡避平滑,但我們卻寧可走在兩旁的草地上。我們離開學校之時,腳上都是穿著厚重的布鞋;但在渡過湘江之後,我們便巳經換上草鞋了。我一路走下去,擺在我們面前的又長又直的大路,像磁鐵一般吸住我們。在這樣平坦的路上行走真是單調乏味,但不到一刻,我們便看到前面有一座山,這座山我們是要爬過去的!當景物一旦改變,我們又感到愉快起來了。但在山裡行走,也會漸漸感到厭倦,於是我們又渴望平原了。但當我們在坦蕩蕩的平原上行走前,腦中則又記起山中美景。大自然似乎對人類這樣的特性甚為熟稔,因而總是宅心仁厚的,在漫長的平原上又配襯以美麗的山景。我們究竟經過了多少田地和山嶺,也無法數得出來,唯一知道的就是無盡無窮的旅程。我們一邊走著,一邊談論各種各樣有趣事情。時間對我們巳經不存在了。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帶表,完全用日影來判斷時間。當日影指向東方之時,我們即斷定那一定是下午兩點鐘;忽然之間,我們發覺我們都還沒有吃東西,立時感到飢餓起來!我們一直全神貫注於談話,因而根本就沒有注意時間的問題,忽然發現時在下午,因而飢餓在我們的空胃中就更增加了痛苦難耐之感。我們愈是想著就愈感到飢餓。我們兩條腿更像火燙一樣,疲勞的程度亦隨著跨出的步伐而增加。一會以後,我們走到一間設在路旁邊的小食店面。那是一般行人習慣停下來休息的地方,即使他們並不一定想歇息,也會在此吃點什麼東西。謝天謝地,當時涼蔭下正有兩把空著的椅子,於是我們便躺在上面,倒頭大睡起來,這場酣睡,我根本不知睡了多久,當我醒來之時,毛澤東卻仍然在睡夢之中。但過了一會,便有一輛又大又重的車子從他身旁經過,他終於被那行車的聲音驚醒過來。那位小食店的女人帶著好奇的神情向我們打量。毫無疑問,她一定覺得我們趕路趕得滿頭大汗,疲勞不堪,而到了她那裡,竟然也不買點茶水喝喝,會感到有奇怪。她問我們是否需要吃茶,我們說不喝,對她的好意表示感謝。我們並不需要喝,這倒是真的,我們最需要的是一些能抵餓的食物,因為我們餓得實在太厲害了!我們應該向她討點東西來吃嗎?看來她為人很和善,多半會給我們米飯一碗,但直接向她乞討就太容易了,因而我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她一定猜想到我們當時的窘境,因為過了一會,她就給我們端了兩杯茶來,並且表示那是不要錢的。我們呼呼兩口就茶喝了下去,但卻馬上又後悔起來,因為這樣一來,我們感到餓得更厲害了。「走。」毛澤東說:「咱們開始去討飯。我一秒鐘也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巳經快要餓死了。咱們就從那些農家開始。」「這卻有點麻煩,」我解釋著說:「每家人家只能給我們少少一點東西,我們要連續討上四、五家,才能夠一頓飯。況且,有些人家可能只給我們一點生米,這對我們毫無用處。我以為最好的辨法,是打聽打聽附近有沒有讀書人家,假定有的話,咱們就登門拜訪。毫無疑問,我們會得到較好的招待。」毛澤東轉頭問那女人道:「你知道就近有讀書的人家嗎?」「有的。」她道:「離這裡一里左右有一家姓王的。她們有兩個兒子在長沙念書,但他的鄰居都姓曹。那家長是一位大夫,他那十五歲的兒子也在家習醫。另外在這店子後面那個小山坡上,住著一位姓劉的紳士。他是一位翰林,現在巳告老在家。他沒有兒子,但有幾個女兒,都巳經出嫁了。」「潤之,」我嚷著說道:「劉先生要成為我們今天的東道了!我們第一個就該向他進攻。我認為最好的辨法是寫一首詩送給他,用象徵的語言表示我們拜訪他的用意。」「好主意!」毛澤東表示同意:「讓我想想,頭一句可以這樣寫:「翻山渡水之名郡。」「很好,」我讚賞道:「第二句:竹杖草履謁學尊。接下去的一句可以寫為:途見白雲如晶海。」「最後可以這樣結尾:沾衣晨露浸餓身。」毛澤東結束了全詩。詩中第三句對「白雲」的形容,系稱讚劉氏能脫俗事的牽纏在山中別墅過隱居生活。「翻山渡水」和「浸餓身」二處念意似乎夠明顯了。這首聯句做成之後,我們子細再讀了數遍,感到相當滿意。「劉翰林應該佩服我們的勇氣!」毛澤東道:「我們馬上就去看他,看看究意他是怎樣的一位學者。」我們又再吟讀了一遍,發現確是很好,兩人都由衷地大笑起來,一時連餓肚子的事情也忘到九霄雲外去了。我打開包袱,把筆、墨、紙和信封拿了出來,竭盡全力以我最佳筆法把那首詩寫在一張紙,並且兩個人分別簽上各人的真名。信封上則寫了:「劉翰林台啟」幾個字。那個女人看到我們寫信封,以為我們是要寄家信,便走過來告訴我們說:「這裡沒有郵局,你們必須拿到寧鄉縣城才能寄發。」謝過那個女人之後,我們便起身去拜訪劉翰林。走出小食店,向左轉個彎,然後又爬上一個斜坡,很快就到了小丘的頂上。從那裡我們看到山腳下有一座用白磚砌成的房子。料知那必是劉翰林的住宅無疑,於是我們便朝著那個地方走去。那白房子後面的山坡上長著齊整的青綠樹叢,在這景色的襯托之下,雖然站在很遠的地,這座白色房子也看得清清楚楚。房子前面的窗戶和柱石都是一色朱紅,一道長長的圍牆,上面覆著整齊的一色黑瓦,看來就像一座城牆一樣。右手是進出的大門,大門兩旁長著一些紅花燦爛的大樹。圍牆前面有一個大水塘,水面上滿是碩大的青綠荷葉和異常美麗的蓮花。遠遠地看上去,那風景有如一幅頻色極濃的彩色畫,但卻需要一位藝術家獨具匠心,才能表現得恰到好處。我們走到那座堂皇的住宅門前之後,看到一幅用正楷書寫的嵌在油漆大門上的紅色對聯。上聯是:「照人秋月」,下聯是:「惠我春風」。這幅對聯的書法今人讚賞,我們猜想這必是出於劉翰林的手筆:因為他既參加過殿試,則書法和詩文必有相當的造詣。因為翰林都是出色的書法家。我們希望,這位書法家和詩文鑒賞家的劉翰林,對我們送給他的傑作,也感到喜悅。圍牆大門關閉著,並加上了鎖。我們可以從門縫裡看到,在約莫十公尺之外的第二道大門,也是關閉起來的。從兩道門縫中看過去,那座房子座落在一個大院子里,門窗則完全敝開。我們在大門上敲了三、四下之後,立刻便有幾隻惡犬在第二個院子中狂吠起來。惡犬狂吠的聲音,一時使我們頗感驚恐。因為它們吠聲異常兇狠,很可能竄將出來。但當我們停止射門之後,犬吠聲也隨之停了。我們以往全無對付惡犬的經驗,只好暫時停止敲門,商量應付之策。我們手裡的雨傘若用來對付惡犬,可以說毫無用處,因為如果惡犬向前撲一下,很可能便把傘八折斷。這時毛澤東便急忙爬上附近的乾枯樹榦上,折了兩根又粗又硬的樹枝下來。每條有五、六尺長,堅硬如鋼。這兩根棍子使我們壯了膽子,就用它來敲打大門。我們愈敲,那些惡狗也就吠得愈厲害。但是現在我們巳不用害怕了;不管它們怎樣狂吠,我們仍然繼續敲打不巳。大約敲了五分鐘光景,所得的唯一結果就是那些惡犬似乎巳經疲倦,吠聲沒有先前那樣凶了。又過了幾分鐘,我們從門縫看到一位短裝老人從房子內走了出來。這一定是劉翰林的僕人了。他慢慢穿過庭院,走向第二道大門,半打左右的大狗隨在他的身後,仍是在那裡狂吠不巳。他打開了第二道大門,便繼續朝我們面前的頭一道大門走來。到了大門邊,他停下腳步,用粗野的聲音問我們來幹什麼。毛澤東透過門縫說道:「我們是從省城來的,替劉翰林帶來一封書信。」我從門縫把信遞過去,他用較溫和的語調說:「請你們稍等一會。」便轉身向內走去。無疑他認為那封信是我們從長沙一路帶來的,我們一想,也覺好笑,那些惡犬似乎巳從僕人的聲音認,我們是主人的朋友;因,他們不僅停止了狂吠,並且搖尾表示歡迎了。我們在石階上等待著,除了屋後樹枝上的鳥叫之外,一切聲音都平靜下來。我們耐心地等了十幾分鐘,毛澤東又要去敲門,但是我告訴他再等一會,因為老翰林一定會對我們的詩大加讚賞。又等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仍然是靜悄悄的,一無動靜。我們等得不耐煩了,於是便再度敲門,那些大狗也再度吠了起來。幾乎是在頃刻之間,那個老頭走了出來,並且把大門打開。「少爺,請進。」他招呼道。我們隨在他的後面,穿過兩道大門到了內院。他又說道:「對不起,我回來得稍遲一點。因為主人午睡剛剛轉醒。看信之前,他又洗了把臉,看了信之後,他就告訴我立刻把兩位請進來。」他領著我們從房子的中門走進去,穿過一個大房間。那大房子里滿牆都是字畫,但我們卻未能仔細去欣賞;因為我們只是跟著那個老頭忽忽走過,轉往另一個較小的房間去。把我們領到小房間之後,他走開了。我們猜想那必是劉翰林的書房。因此,沒有坐下來。劉翰林終於走出來了。他是一位年約七十歲的老人,生得矮而瘦小,而且略現駝背。白須稀疏得只剩下幾根了,頭頂巳經全禿。他穿著一件白長衫,手裡拿一把綢扇子。我們向他深深鞠了一躬,他帶著驚奇的眼光站在那裡注視我們:「你們為什麼穿成這個樣子?你們遭到什麼意外了嗎?請坐!請坐!」我們坐下之後,劉翰林繼續問道:「你們在路上遇著強盜了嗎?」「沒有,我們沒有遭到什麼麻煩。」毛澤東答。「你們從哪裡來的?又要到哪裡去呀?」劉翰林問道。「我們從長沙來,打算到寧鄉縣城去。」我道。「你們在長沙做什麼事情呀?」「我們是省城裡的學生。」毛澤東說。「你們或許是在哪個洋學堂吟書的罷?我明白了,你們也會做詩。你們做得很好,書法也很不錯。」劉翰林一面說著,一面端詳我們。「我們在學堂里不僅要學做詩,並且還要研究古書呢。」我解釋道。「噢,你們研究古書?什麼古書呀?」毛澤東告斥他我讀過《十三經》、《老子》和《莊子》,他甚為高興。「你們既然研究過《老子》和《莊子》,對這兩部書你們認為誰的注最好呀?」「最好的《老子》注是王弼,最好的《莊子》注則是郭象的。」我答道。他對我的回答很感滿意說道:「非常正確!我同意!你們家鄉在哪裡?」「我的朋友毛澤東是湘潭人,我是湘鄉人,但是住在和湘潭交界的邊境上。事實上我們彼此相距不遠。」「曾國藩就是湘鄉人。」劉翰林說。「是的,我的高祖曾在曾國藩家裡當過教師。」我介面說。「他既然在曾家教書,那一定是出色的學者了。請你們稍等一會。」他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向里走去。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只有耐心地等待。我們的空胃直打鼓,對那些美麗的繪畫和工巧的書法都難以欣賞了。不過,我和毛澤東二人互相安慰,猜想他多半是去叫廚師做一頓豐富的飯來招待我們,因而需要較多的時間。很顯然,他絕不會不明白我們詩中念意的!那是一定的解釋。這就是為什麼他去了這久還不回來的原因。但是我們愈想到飲食,也就愈感到飢餓!最後劉翰林終於面帶笑容地走了回來。但並沒有提到吃飯的事情。他只是從寬大的衣袖裡拿出一個紅紙包,微笑著遞給了我們,未再說一句話。從那紙包的形狀我們立刻猜知,其中必然是一些錢。接過來之後,從它的分量我巳猜到那是一個不小的數目。我們兩個人向他申謝之後,即行告別。他伴隨我們走到房舍的門前,然後叫那老佣送我們出去。穿過院子和兩道大門,我們走了出來。一走出大門之後,我們便立刻閃到一棵大樹的後面,將紅包打開。忽然之間,我們富有起來了!原來紅包中竟然是四十個銅圓。根本不需要商量,我們就知道應該做什麼!我們用最快的速度趕回那家路旁的小食店,請那個女人儘速替我們準備飲!不到一會的工夫,我們的飯就拿上來了,除了米飯之外,還有一些蔬菜和青豆。我們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大碗飯之後,終於吃飽了。這頓飯每人花了銅圓四枚,因此,我們仍然有三十二枚銅圓剩下來。略事休息之後,就又上路了。每當走到岔叉路口,我們仍然選最寬的一條路走。但全沒有想到究竟到哪裡去,也沒有想到前面可能有什麼危險。到了天黑時,我們決定在路旁的小旅店投宿一晚,作其「雞鳴早看天」的旅客。在旅店吃過晚飯之後,我們討論第二天的計劃。我們立刻想到那位綽號「何鬍子」的朋友何叔衡來。因為他就住在寧鄉縣區,於是我們乃決定去拜訪他。我日記上有他的地址,據旅店的老闆說,從那裡前往約莫一百四十里左右便到,那需要一天的路好走。明天夜裡我們就要與何鬍子在一起了。 14.何鬍子的家第二天一早,起床之後,我們匆匆地洗了把臉,便朝何鬍子的家鄉走去。我們決定每天早上吃早飯之後,先走二十里路。湖南人每天都吃一頓早飯,和中飯晚飯同樣豐盛。這和北京、上海、蘇州等城市,人們在早上只吃稀飯的習慣頗不相同。湖南是漁米之鄉,湖南人除非到了極窮困的時候,才吃稀飯。今天我們走起路來,又輕鬆又愉快,因為我們巳經有錢,不要再向人乞討了。還有,我們在日落時分就會到達朋友的家,將會受到熱烈的款待和歡迎!因此,我們在心裡真的感到是回歸家鄉一樣。我們在路上談起房白縱其人的生平來,這是一個怪人。他是我的表兄,又娶了我的姐姐。毛澤東聽我說過這個人,對他的一切都感到很大興趣。房白縱是我外祖父的第四個孫子,我小時候叫他振球哥。我父親的文采頗為人稱道。他娶我的母親時,家境並不富有。因此,外祖父便出一些田產作為我母親的嫁奩,以備不時之需。三十年後,我母親因需要錢供給我弟弟讀書,便把陪嫁的田產賣掉了。這個時候,房家的家境亦巳衰落,大部分田產都沒有了,房白縱也不能完成他的學業。於是他開了一間雜貨鋪,後來又學紡織,不久又做裁縫、建造房屋,最後製造傢具。奇怪的是,他對所有這些東西都能做得異常精巧,雖則他不曾正式學過師。類似裁縫這一類手藝,至少需要當學徒三年,但房白縱只要幾天工夫便上手了。他善於摹仿,任何一種手藝他都做得盡善盡美。毛澤東對他的天賦大為驚嘆,認為他生在中國是糟蹋了,因為在中國,這種天才無人加以培植,也沒有人欣賞。「假定他生在義大利,很可能成為另外一個弭蓋朗琪羅!」毛澤東慨嘆不巳。我又說,房白縱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對製造各種木材和竹子的現具便極有興趣。因此,家裡便給他弄了一套小巧的工具:鎚子、刀子、鋸子等等,應有盡有,事實上他等於擁有一個雛型的工廠。不過,他難然在各種手藝上是天才,然而書法和繪畫方面,卻沒有半點才份。毛澤東認為,那是因為各人才能不同,因此教育原則應該是因才施教雲。我們那次談話五、六年之後,房白縱在勸工儉學的資助下到了法國。他是和周恩來、李立三、李維漢及蔡和森等一道去的。他留法四年後回到中國。但不幸在四十歲便去世了。他的兒子名叫房連,也有同樣的才能。中日戰爭期間,因在川北遭到土匪的襲擊而被殺害,死時還不到三十歲。我曾經答應毛澤東以後介紹房白縱給他認識,然而一直沒有機會,他們二人也就從無一面之緣。那天我們在路上談房白縱就一直談到正午。太陽曬得很厲害。於是我們便在路邊一個茶館,找個位置坐下歇息。那裡蔭涼蔽日,非常舒服,我們不知不覺竟睡著了。等到醒來的時候,發現我們睡了很久,茶館老闆告訴我們說,我們要去何鬍子的家,還得再走八十里路。我們馬上趕路,但都不再說話了,集中全力,邁開大步向何鬍子的家鄉走去,希望在夜間可以到達。黃昏時分,我們在路旁一家小飯鋪吃晚飯,叫了米飯、蔬菜和幾個煎雞蛋。那家飯鋪的老闆告訴我們說,我們還得再走四十里路才到目的地。於是我們草草把晚飯吃了,便即上路。走到一個岔叉路口,面前有幾條羊腸小徑,而路牌一個也沒有。在這進退維谷之下,我們別無他法,只有等過路人來加以詢問。後來一個過路人指示我們穿越前面山崗的一條小徑。原來何鬍子的家座落在離開大路很遠的地,當我們走進山崗之後,竟然又碰到了一個岔叉路口。那裡異常偏僻,根本沒有人可問,究竟選擇哪一條路走呢,我們經過一番討論,兩條路都差不多,便決定選向右轉出山那一條。我們選擇這條路,是希望在走到山坡下之後,能找到人加以詢問。現在月亮巳經出來了,但在山中的樹林裡面,光線仍是甚為幽暗。並且可以聽到很多野獸叫鬧的聲音。但我們並不害,因為那裡是小樹林,諒無老虎出沒。還有,我們畢竟是兩個人同行,膽子也壯了,約莫一個小時之後,我們走完了山路。出現在我們前面的是一片廣闊的平原,一條大路貫穿其間。我們看到遠處有兩戶人家,但沒有燈火。裡面住的人顯然巳經歇息了。我們既巳迷了路,於是便走到較近的一家敲門詢問。那家主人起來告訴我們說,我們走錯路了,在山中的岔路口處,我們應該向左轉,而不應該向右。那麽從那裡向左再走三十里左右,就可以到達何鬍子的家了。俗語說:「行百里者九十半」。這句話用在我們當時的情形,實在是再恰當不過了。從那以後,在路上巳遇不到行人。每逢岔叉路口時,我們便到附近的住家去詢問。最後,當我們確知巳經到達了目的地,便問道:「這是何鬍子的家嗎?」這樣問了好幾次,得到了幾個否定的回答:「不是,你們沿這條路走過去那一家就是了。」我們終於到達了!直衝到何鬍子的大門前,興奮地在門上敲打。「何鬍子!何鬍子!」我們高聲叫道:「趕快起來,讓我們進去呀!」一盞燈在其中的一間屋裡點著了。接著何鬍子把大門打開走了出來。他愉快地大笑著,抱住了我們。「蕭鬍子!你們怎樣會走來的?潤之也來了呀?我做夢也想不到你們兩個會到這裡來!請進,請進!」我們走進一間大房子,何鬍子的父親也從另外一個房門走了出來。他約莫五十歲年紀,看來是一個標準的農人。我們的朋友的弟弟也出來了,何鬍子在楚怡中學任教時,我們曾經見過他。他十二歲的侄子接著也出現了。我知道他是楚怡學校的學生。何鬍子又叫他的太太和弟媳婦進來和我們見面。那簡直像一個家庭聚會,歡迎闊別重逢的家人。我們真是感到回到家中了。經過一番介紹和招呼之後,何鬍子問道:「蕭鬍子,你們從哪裡來的?」我告訴他我們從長沙來,毛澤東又接著說:「我們一路從長沙走到這裡,專程來拜訪你!」「啊,不敢當,不敢當。」何鬍子道:「非常歡迎,非常高興看到你們,但你們為什麼一路走著來呢?你們一定累壞了!」「噢,」我回答道:「走路並不是壞事情呀。事實上,我們還正打算徒步走遍全省呢。」「你瞧。」毛澤東道:「我們是作一個試驗。打算走得愈遠愈好,身上卻分文不帶。我們要像叫化子一樣生活。」何鬍子顯然甚感吃驚。「像叫化子一樣生活?」他問道。「是的!」我接著說道:「我們離開長沙時,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因此在路上我們便必須乞討過活了。」「但是我真的不了解,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何鬍子道。「我們的想法是,看看我們能不能克服困難;在分文不帶的情形下,我們是否能夠一樣過我們的旅行生活。總之,我們是練習克服困難。」我解釋說。何鬍子大笑道:「你們真是兩個怪物。你們做的事情真是奇哉怪也!」何鬍子的弟弟拿了一瓶酒出來,我們就說,我們都巳經吃過晚飯了。但我們每人還是喝了點,吃了一些水果。當我們就寢之時,巳經是次晨兩點鐘了。經過了一天的長途跋涉--一百五、六十里之後,我們實在是太疲倦了。而我們也知道,在這一夜之中,我們對他們的打擾太過分了。 15.從何家農場到寧鄉縣城何家是典型的農家,盡避夜裡受到了打擾,但第二天剛破曉,他們就都起床了。於是我和毛澤東也起來,首先我們在日記上記錄了頭一天的經過,我還把毛澤東對房白縱生平的評語,也寫了下來。與何家寒暄一番,吃過早飯之後,何老先生領我們去參觀他的農場。一個豬欄裡面有十隻豬,其中有些是黑色的,有些是白色的,其他的則是黑白相間。這是何氏最寶貴的財產。其中有一隻大肥豬脊背上黑黝黝的,像一條小牛一樣。毛澤東問這隻豬有多重,年齡多大。「我看你並非內行,」何老先生笑道:「這頭豬體重約三百二十斤。一隻豬長到兩歲的時候,它的肉巳經太老,不好吃了。這頭豬還只有十一個月。」「只有十一個月就長得這樣大了嗎?」我問道。「豬只的大小決定於它們的品種及所吃飼料。這隻豬的品種特別好。我會養到它四百斤重為止。」何老先生說。在我們以往的生活經驗中,從來不曾見過這樣優良的豬種,因此我們便在那些豬欄之前徘徊了好一陣子,何老先生向我們取笑說:「現在你們也許有個好題目,可以寫佳句了!」我後來確曾在日記中以《肥豬》為題寫了一首短詩。我們從豬欄走向菜園之時,何老先生說道:「這些豬是我們家庭的財富。沒有這些豬,我們的生活就很難維持了。全年的油、鹽、茶和肉類等等的費用,都是從它們身上得來,還有盈餘。真的,沒有豬,我們實在難以為生。」我和毛澤東都完全了解這些動物對湖南農民的重要性。湖南是中國最主要的豬肉生產區,那時候湖南的肉類出口為全國最大宗。廣大的菜園長滿了肥美的菜蔬,園中連一根莠草也沒有。菜園的整齊清潔,尤使我們讚歎。我向何老先生提到這一點,他感到非常喜悅,乃用書獃子口吻搖頭擺胸的說:「莠草有如人品低劣、心術不正之徒,一定要劌除之,其對秀美之菜蔬之害,大矣哉,『君子乎』,『聖人乎』!」何鬍子由衷地笑起來說:「你們看我父親的古文怎麽樣?不錯吧?有其父必有其子!」最後我們參觀了何家的稻田。那些稻田當時還是灌著水,但茁長的秧苗巳經欣鵠透出水面來。何鬍子的弟弟是在田裡工作的,他告訴我們說,再有兩個月時間,田裡的稻子就可以收割了。這些稻子可供他們全家一年之需。他們自己養豬、種菜和耕田、全家自食其力。他們又必須種一些胡麻,作為紡織之用,他們只需再購買一些棉花,就萬事俱備了。何鬍子是何家的長子,受過良好教育,當時是中學教。他們就是所謂「耕讀之家」。我和毛澤東兩個人的家庭也都屬於同樣的階層。那天中飯,我們享受到一桌十分豐盛的宴席:剛從水塘里撈出來的鮮魚,活殺了幾隻雞,還切了一些煙肉。此外,再佐以剛從園子里摘下來的非常鮮美的青菜。總共有十幾道菜之多,真是應有盡有,每個人又都各選其適。看到他們製備了這樣一桌豪華的宴席,我和毛澤東深感叨擾太甚,及道:「你們實在不應該這樣破費呀。你知道我們現在還過著叫化子的生活呢!」何鬍子正要開口說話,他的父親卻搶先說:「你們兩位都是學者,並且都是叔衡的好友。你們是我家的貴賓,怎麽還說你們是叫化子呢!」何老先生對我們之過叫化子的生活,是永遠無法了解的。他對我們在他家作客,確實有蓬蓽生輝之感。不過,他雖然不了解我們,我們對他卻是甚為了解。他既不喜歡我們做叫化子,我們便謹慎的不再提起這件事。從那以後,我們也就以貴賓身分自居。但這種身分不合於我們的計劃,因此,吃過飯謝過主人的殷勤招待之後,我們便說要繼續我們的行程了。何老先生聽了頗不高興。「這是怎麽回呢?」他問道:「你們老遠跑來看我們,吃了一頓飯就走。我以為你們至少要住一個禮拜的。我巳經宰了一頭豬,準備了很多菜,你們現在竟然說要走了。你們還沒有嘗到我們的菜味呢。請你們再多住一些時候。今天下午,我領你們到山上去看看我們的樹林。」我們覺得如果再堅持要走,就實過意不去了於是便答應多留一天,作一天貴賓。後來,我們又偷偷逼著何鬍子,叫他勸他父親不要再強留我們了。吃過荼之後,何老先生就領我去看他的樹林。他們家裡燒木材都是從那裡砍伐得來的。在何家的山林里,雖然大部分都是松樹,但其中也有很多種樹我們全不熟悉。一面山邊長的全是竹子。在春天的時候,幼嫩的竹筍出,可供家中菜食之用;將來長成的竹竿又可作種種家庭用途。我們從矮小的山頂上往下看,可以看到一片大平原,一直伸展到遠處,景色幽美之極。於是我們四個人便坐下來,觀賞當前的景色。清風陣陣,涼爽怡人。何老先生開始述說他早年生計而奮鬥的故事。何鬍子靜靜地聽著,當父親敘述到某些悲的段落時,他竟感動得流下淚來。晚餐的菜式又是非常豐富,更使我們感到心裡不安。我們目前要過的是節約的生活,這顯然與我們的想法背道而馳!在離開飯桌之前,我們便說我們打算明天一早動身。何老先生的神情顯得十分頹喪,但沒有再說什麼。又閑談了一陣之後,大家便分別就寢了。第二天清晨,吃過早飯之後,我們向他們全家一冉表示謝意,便作別而去。何鬍子伴我們走了很長一段路,並且極力勸我們帶點錢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但我們堅拒不受,並請他大可於心。現在我們開始過乞討的生活,絕無挨餓的危險。「你們真是怪物。」他又一次說。可是他仍是不放心:「你們多半不會餓死,不過,千萬要當心。」因為他提起要給我們一些錢帶在身上,仍使我們想到還有劉輸林給我們的錢剩下來,於是便請他把那些錢帶回去。但何鬍子堅決拒絕,我們共好放在包袱裡面,盡量忘掉我們還有錢這件事情。和何鬍子握別之後,我們匆匆走向通往鄉城的大路。路上,我們談說何家的情形,心下快慰。他們家是多麽愉快和安定啊。但在那時候的中國,這類農村家庭到處都是。到了正午時分,我們感到餓了,決定不在路旁飯店裡停留。我們走到一個大院子的門前,大模大樣的穿過大門,到了院子里,當時我們每人手裡都有一根粗重的大棍子,但沒有惡犬上來狂吠,於是我們敲打院門。告訴那家的女主人說我們是叫化子,向他們討些飯吃。她一句話不說,轉回房中,一會工夫,便給我們每拿了一小碗沒有蔬菜的冷飯來。當時因為我們巳經飢餓,一會就吃光了,又向她再討一些,但她回答說:「任何要飯的人來,我們照例給這麼多。這還不夠嗎?」毛澤東告訴她,假定我們不餓,也就不會再向她乞討了,她便提議我們最好是到另外一家去討。我們巳經體驗到,向人乞食和在飯館裡叫飯點菜截然不同。在飯館裡,一個人只要有錢付賬,便可以隨心所欲;但一個叫化子卻必須對湊拼著乞來的食物,甘之如飴,而且,要連續乞討幾家,才得一飽。在這農村地區,住戶多是散居的,有時一家和另一家的距離有二三里之遙。在第二家我們沒有什麼好收穫。那家主人說:「我們沒有現成的飯。但可以給你們一點生。」但生米對我們沒有任何用處,於是我們再繼續乞討。到了第三家,主人非常慷慨。我們每人一大碗米飯和一些蔬菜。他的米飯雖然粗糙,然而我們吃得很飽。我們有一位同學住在寧鄉縣城,但我們決定不去拜訪。因為有了在何鬍子家的經驗,假定我們再用這種避重就輕的方法來解決生活,那麼我們的叫化生活就失去了意義了。寧鄉縣城本身並無什麼奇特之處,在縣城近郊,有稱為玉潭的一泓清溪,廣闊的潭面上橫跨著一座精巧的橋樑,橋附近則群集著很多小船。從潭邊遠望,可以看見一座小山崗,稱為獅固山,山坡上種滿松樹。我和毛澤東坐在河邊上,觀賞玉潭和周圍大自然的景色。我們寫了一首小詩,我感到其中最得意的雨句是:雲封獅固樓,橋鎖玉潭舟。 16.去微山的路上靜靜的坐在河畔上,我們商議決定前往微山。微山之所以出名,固然是由於它美麗的風景,另一方面是由於一座巨大廟宇,這座古廟建築于山坡上,自唐代起即甚為出名。這座廟產業很多,主持方丈又是一位大學者。我們要訪問這座名剎,由於兩個原因:第一,我們要看看廟裡的組織,了解僧眾的生活;第二,我們都渴望結識那位有名方丈。我們現在不必急於趕路,因此信步而行,一邊談談問題,一邊欣賞不斷轉換的大自然景觀。離開鄉約莫二十里遠近,我們攀登一座不知名的山丘,正面山坡上的嶙峋大石,老遠就望得見。山坡上有一課枝葉茂密的古松,它的枝幹向四面伸展,有如鳥翼一樣形成一個巨大的蔭影。周圍則有很多凸出的巨石,恰如一條鎖鏈鎖住樹身一樣。我們放下包袱和雨傘,背靠著古松,坐在「鎖鏈」上。在清馨而涼爽的氣氛之中,我們為之心曠神怡。我們想起與何老先生在一起的那個愉快的下午,於是我說:「何老先生以耕種自食其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這種生活不是很寫意嗎?」「他一直說他是快樂的。」毛澤東答道:「很可惜,他在年輕的時候,沒有受教育的機會。你應該看得出來,他沒有受過多少教育。」「他辛勸的體力勞動給他一種愉快的心境。這是為什麼他這樣自得其樂,而且身體健康的原因。」我說:「你說得『為古人擔憂』這句話嗎?假定何老先生讀過書,他就可能不會這樣快樂了。」「是的!」毛澤東附和著說:「知道這東西固然是好事,但有時候沒有知識反而更好一些。」「他唯一所擔憂的事,是稻子的收成和豬只的成長。他獲得足夠的家用,他就快樂了。但是要知道,他是小地主,他能夠自食其力,這就是為什麼他感到愉快。但那些必須為別人工作的農夫,卻是痛苦的。他們起五更睡半夜辛勸工作,到頭來必須把勞動果實交給地主!」「是的,」毛澤東道:「更不幸的是,有些想要在田間出賣勞力,往往亦無人僱用。這類事情在中國屢見不鮮。」我不大同意毛澤東這種說法。「那些人大多數也是快樂的。」我說:「窮的比富的更快樂,也更健康。」「你說的對極了。」毛澤東表示同意:「這種情形可以叫作富人命運的悲哀。」我們在清涼的微風之中閑談,感到非常暢快和舒服,後來不知不覺沉沉睡著了。我睡了半個多小時,醒來之後,毛澤東還嘴巴張開酣睡不巳。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笑道:「睡了一陣子後,我感到精神得多了。」「像佛祖在菩提樹下一樣,我們也在這裡靜坐幾天,你以為如何?」我提議道。「如果我像他那樣靜座,毫無問題,我一定又睡著了。」毛澤東說。「我是認真的和談論這件事情,你是否願意在這裡停留幾天?」我說。「首先,我要到微山廟去看看和尚。看他們如何靜座,然後我們再回到這裡來,照樣學習一番。」毛澤東笑著說。我贊同他的意見,我接著說,我巳經餓了,應該下山去討飯。我們雖然都極不願意離開那棵古松,但不得不把小包袱背起來了。我們朝著古松和巨石鞠了一躬,謝謝它們給我們憩息,便往山下走去。我們看到山腳附近有一房子,於是便急忙趕了過去。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顯然這家人沒有養狗,這仗我們想到劉翰林家的狗所給我們的狂吠真算是由衷的歡迎了。我們正懷疑裡面是否有人時,一個畸形怪狀的老頭兒走了出來,他聽了我們是叫化子之後,拒絕給我們任何食物,並且以侮蔑性的口吻向我們說話。我們自是大不高興,因此,便用同樣的方式對付他。「我沒有東西打發叫化子。」他說:「你們再賴下去也是白等。」「你連打發叫化子的都沒有,那算是什麼人家?你們根本就不配稱為住家。」「住嘴,給我滾開!」他嚷叫道。我們說除非他能給我們滿意的解釋,為什麼不打發叫化子,否則,我們絕不離開。說完就坐在大門框上,讓他無法關門。當時我們還緊緊抓住包袱,以防被他奪去。他看到我們不願意離開,便狂怒起來。臉色幾乎紅得發紫,連脖子上一條條的青筋都鼓起來。「你們真的不走嗎?」他帶著恐嚇的神情問道。我們和他討價還價,向他說,「除非你告訴我們為什麼不打發叫化子,或者是拿飯給我們吃,我們才會走開。我們走遍天下,從來沒有碰到不打發叫化子的人家。」我們嚷著:「你們究屬於什麼人家?討飯總不犯法。只有殘忍和心地不良的人才拒絕打發叫化子。」那個老頭看見我們並不怕他,臉上泛出一種奸笑。「我沒有熟飯。」他道:「不過,我給你們一點生米,你們走不走?」「除非你答應以後好好對待上門討飯的乞丐,並且給他們飯吃,否則我們就不走。」毛澤東堅持道。老頭並沒有回答。他坐在那裡,對毛澤東的話好像全沒有聽到似的,我們重說一遍我們的條件,他終於說道:「好了!好了!我答應你們!」於是我們拿起包袱,大刺刺地向他表示謝意,在轉身要走之時,對他說道:「過幾天,我們回來路過這裡,一定要來向你討飯。」走了約莫一里路遠近,我們到了另一處人家,一對和善的老夫婦給我們米飯和蔬菜,吃飽之後,我們和他們作了一次很有趣味的談話。那老頭兒姓王,他告欣我們說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十年前去了新疆,但巳經五年沒有得到他的音信。二兒子在寧鄉開了一間茶鋪,生意不錯。他有兩個孩子,都住在寧鄉縣城。」我恭維他道:「老先生,你很了不起呀。一定讀過很多書了?」「我對讀書很感興趣。」他答道:「但當時我家很窮,僅僅能夠在學校里讀四年書。隨後我跟一個裁縫做學徒,後來很幸運,我在縣衙門裡獲得了一個守衛的工作。我在那裡賺了不少錢!但是你們兩個小夥子,你們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叫化子。你們為什麼一定要以討飯為生呢?」「我們的家庭也都很窮,」毛澤東答道:「但是我們為了要旅行,唯一的辦法便是乞討。」「討飯沒有什麼不對。」他說:「叫化子總比賊盜要強一點。」「叫化子是最誠實的人,」我辯解道:「比做官的要誠實得多。」「你說得太對了!」他笑著說:「多數官吏都是不誠實的。我在衙門裡做守衛時,縣太爺滿腦子想的就是錢!他審判一件案子,給他錢最多的一邊照例是打蠃官司。向他求情是沒有用的,除非花大錢向他賄賂。」「我想你在衙門當守衛,也得到不少錢吧?」毛澤東問道。「不過一點零用錢,和縣太爺所得的不可以道里計!」「他們向縣太爺送錢,你又怎樣知道呢?」我詢問道。「他們告訴我的。」他說。「假定原告和被告都送錢給他,」我問道:「那麽,他又如何處理呢?」「那就要看哪一方面送他的錢多了,多錢的一邊一定蠃。輸的一邊總是異常氣惱,他們常常告欣我關於行賄的事情。」「難道縣大爺一點不怕別人告發?」毛澤東問道。「懼怕什麼?」我們的主人問道。「打輸的一邊可能到省城告他一狀呀。」毛澤東說。「他倒並不在乎!」老頭說:「在省城打官司比在縣裡花費更多;如果沒有很多錢去行賄,在省城就更沒有蠃官司的希望。連在縣衙門賄賂縣太爺的錢都拿不出來,就更付不起在省城行賄所需的錢了。總之,官官相衛是盡人皆知的。」「真是不成體統!」毛澤東慨嘆說。「但也不是說完全沒有好官吏。」老頭連忙補充道:「我在縣門做了七、八年守衛,總共經歷過三個縣官。頭一個是貪官,另外兩個卻都清廉正直。但是一般人似乎沒有是非觀念。在這個社會中根本無正義可言!你們可以想得到,貪官污吏固然人們抱怨;但一般人對兩位拒絕受賄的縣官亦同樣抱怨不巳。我告訴那些人說,賄賂是沒有好結果的,但他們怎樣都不相信。『這算是什麼縣官,居然不肯接受禮物?』他們會這樣說。他們絕不相信會有不受錢的事情,因此他們甚至認為那兩位廉官比貪官更加惡劣。在這種情況之下,叫人怎樣不接受金錢呢?這恐怕就是好官不多的原因了。」我們都認為他的結論可能是正確的。又談了幾分鐘之後,我們乃向這對老夫婦告別,繼續我們的行程。在路上我們又談了一陣可悲的世事。下層階級多數人無知無識,相信他們所聽到的一;他們完全聽任官吏的擺布。我們遠望微山,有似一片低的雲層,但在我們走近之後,山的形狀就漸漸顯露出來了。 17.微山的寺院黃昏時分,我們到達微山了。我們走近之時,先前遠望一色碧綠的背景,顯出是圍繞著寺院的樹林。我們很快到達山腳下,開始登上山坡。有兩個和尚走出廟門來歡迎我們,陪著我們走進寺院。他們以為我們必是經過長途跋涉來朝山進香的。為了免致產生進一步的誤解,我們乃告訴他們說,我們係為乞討而來。他們說道:「拜佛和乞討本來就是一回事。」我們不了解話中的含義,但料想其中必有深奧的哲理。可能符合佛祖眾生平等的教義。我們沒有作任何詢問,便跟著他們穿過第二道大門,抵達後面的禪院。看到有上百僧人在那裡緩緩散步。我們給引進到一間禪房之後,他們叫我們放下包袱去沐浴。我們不勝感激,便照著去辨了。洗澡回來之後,和尚讓我們到佛前燒香,但我們告訴他們,我們並非為拜佛而來。我們解釋說,我們是要見方丈。他們看了看我們叫化子的穿著,便說方丈不隨便接見客人!繼又補充說,方丈講經說法之時,我們可能看到。我們說我們不僅要看到他,並且就要在當天晚上和他談話!由於一再堅持,他們乃大為感動,但又因為方丈不認識我們,他們卻不敢前去打擾。最後我托請他們把我用心撰寫而毛澤東和我兩人簽名的一張便條送給方丈。約莫十分鐘時間,他們回來說方丈願意和我們談談,並且請我們立刻前往。那位方丈約莫五十歲年紀,面目慈祥。方丈室的四壁都擺著書刊,我們看到其中《老子》和《莊子》,此外還有一些佛家經典和論說。大房子中間一張桌子上擺著一隻高花瓶和一個矮花,此外別無他物。我們不能和他討論佛典,對中國古代經籍卻興緻勃勃地談了近一個小時。方丈非常高興,留我們同進晚餐。晚餐後,我們回到大殿之時,那裡又聚集了很多很多僧人。他們看到我們從方丈室走出來,並且曾和方丈同進晚餐,猜想我們一定是廟裡的貴賓,因而便都站起來向我們寒暄。既然能和方丈做朋友,我們必是出色的學者,或第一流的書法家,於是他們便紛紛請我們在紙扇或卷頭上題字留念,這使我們幾乎忙到半夜。第二天早晨,我們說要走的時候,和尚告訴我們,方丈請我們盤桓數日,當天下午他還要接見我們。上午則由和尚帶我們參觀菜園、香積廚、齋堂和廟中的其他部分。園丁、廚師和擔水夫等等皆由和尚充任!當天下午,我和毛澤東再到方丈室,方丈又熱誠地接待我們。這次他顯然決定要和我們談「生意」了。他用極婉轉的口吻對佛教的美德加以稱頌,要喚起我們宗教的興趣。但我們無意討論宗教問題,只是禮貌地傾聽著,極力控制自己不表露同意或不同意的態度,他繼續說下去,最後提到了孔子和老子,我們發現了自己熟悉的題目,便表示我們的意見。真正使我們感到興趣的並非佛學,而是佛教在中國的組織。於是我們在這方面問了他一些問題。我們問廟裡僧人數目多少,他笑著說:「約莫百名和尚屬於本寺。但經常有來自遠方的掛單和尚。因此,廟裡常常住有三、四百人之多。那些在這裡掛單的和尚,通常住幾天便離去了。從前這裡一度住有八百僧人,這是建廟以來的最高記錄。但那是在我以前的事了。」「數千里之外的和尚,為什麼會跑到這裡來呢?」毛澤東問道:「他們來這裡幹什麼呢?」方丈解釋道:「他們是來聽經和傳弁的。本寺方丈向以說法著名。這裡廟產甚豐,招待掛單客停留若干時間,並無困難。全國僧人多半知道這個地方。你們也知道,和尚是出家人;對他們來說,所有的寺院都是他們的家。雲遊四方,相互談經論道,彼此都能得到啟發。」「請問全國有多少和尚?」這是我想知道的。「這倒沒有確切的統計數字。」方丈說:「除了蒙古和西藏之外,在中原地區至少有數萬人。蒙古和西藏的僧人所佔比數極大,把他們加在一起,為數約百萬,或可能更多。」「像微山這種講經的中心全國有多少?」我問道。「至少亦有百處,如把規模較小的地方也算在內,當在千處左右。」「有什麼佛教的書籍出版嗎?」毛澤東問道。「當然有,並且很多,特別是在上海、南京和杭州一帶的地方。」「我們打算訪問一些大寺院,」我解釋道:「你能給我們寫幾封介紹信嗎?」「那是不必要的。你們不需要任何介紹信,因為無論走到哪個廟裡,都會受到像在這裡同樣的歡迎。」我們向他道謝,接著告訴他我們打算次日離此他往,他說,我們既然要走,他也不便挽留,但希望在離去之前,再和我們見一次面。我們向他解釋說,我們喜歡一早動身,因此,再次向他謝過之後,便向他告別了。我們走進大殿,那些和尚又起來歡迎我們。他們知道我們第二天清早就要離去,又紛紛要我們題字留念。他們把我們團團地圍了起來,紛紛地提出他們的請求,我們亦儘可能使他們獲得滿足。有些和尚的字寫得很好,他們看到毛澤東那種丑怪字形之後,顯然感到驚奇和失望。我和毛澤東分別坐在兩張小巧的書桌之前,一開始每張桌子都圍著很多人,但不到一會,他們便都轉移到我那張桌黧來,轉眼之間,毛澤東那邊的顧客竟然走光了。那些和尚之中,有五個是特別年輕的;他們多半在十四、五歲之間。其中一個名叫法一的小和尚給我的印象最深。法一,十五歲,很會說話,字也寫得很好。從我們初到那裡起,他就引起我們的注意。我們停留期間,他絕不放過和我們談話的機會。他無法告訴我們他是哪裡的人和出家之前的姓名。他只記得曾經有人告訴過他,他是在一歲的時候到廟裡來的。我們猜想他一定是私生子,後來由廟裡的和尚把他養大。我向毛澤東開玩笑,他和法一有相似之點,他也不甘示弱地說,那是毫無疑問的,你也和他有相同的地方。除佛經之外,法一熱切希望能對儒家的著作以及唐代著名詩篇加以研究。他巳經能夠背誦一些唐詩了。起初我們勸他放棄和尚的生活,出廟還俗。他很願意這樣做,但同時卻有點害怕;因為他和俗家從無來往,而他也沒有什麼財產。當時我們問他,他為什麼不能和我們一樣,身上分文不帶,只帶一套換洗的衣裳,而自由自在的遨遊呢?這給他的印象很深,但當他表示猶豫之時,我們卻有點害怕了;我們害怕他可能試圖逃走,跟隨著我們。因為這樣一來方丈就會說我們誘他逃跑,大加譴責。還有,他現在還太年輕;因此,我們改變話題,勸他多多讀書。有些和尚的學問甚好,他可以向他們領教,現在他卻不應該離廟還俗。那天夜裡,我用最佳書法給他寫了幾首詩留作紀念。第二天剛破曉,我和毛澤東即離開了寺院,向山下走去。法一送我們到山腳,灑淚而別。可憐的法一!渺小的法一! 18.到安化途中在微山山腳下與小和尚法一作別,走了百碼左右,我回過頭來看他時,他細小的身影正在慢慢向著山上的古廟爬去。當時他距離我們很遠,然而他還是一樣顯得寂寞和可憐。他是多麽的憂傷,我為他感到難過,但毛澤東完全沒有這種感覺。「潤之,」我說:「你看看小法一,難道你不覺得難過嗎?」毛澤東駒然回頭看了看,隨即說道:「看看他有什麼用呢?你真是太感情化了。」我們朝安化縣城走下去。安化是湖南重要的產米區之一,走到安化縣城需要兩天的時間。但我們卻無須趕路,因為沿途風景優美,我們又有許多話題來消磨時間。我們對微山寺的僧人生活留下很多有趣的印象,因此,我們行經路旁的一家茶館之時,便決定停下來休息,寫我們的日記。可是只寫了兩三行,我們就把筆放下,開始談論起來。「佛教在中國的影響真是太大了。」我說:「甚至儒家也受它的影響,在唐、宋兩代尤其如此。」「佛教為什麼發展到這樣大的勢力呢?」毛澤東問道。「我解釋說:「第一、因為它對普遍的真理有重要的闡揚,並提供了一種完滿的人生哲學。第二、歷史上的中國帝王都有宗教的天性或哲學的傾向。「帝王有宗教的天性?」毛澤東問道。「是的,」我答道:「特別是唐代的帝王,你知道他們曾封孔子以『王』的尊號,並勒令全國各州府縣一律修建孔廟。這個運動始自唐代,差不多同時,他們又把類似的榮譽贈給老子,因為里黧瘐李,和皇帝同宗之故。他們宣稱老子是道家的始祖。道教道觀的建立也是在唐代開始的,由官方發動而遍及全國。佛教雖然是外來的宗教,但也受到歡迎,當時佛教的寺院也遍及全國各地。於是,在唐代,中國便有了三個由官方承認的宗教:儒教、道教和佛教,共存於一種和諧的狀態之下……。「是的,我知道。」毛澤東說:「我記得,唐代有一個皇帝,曾有意把佛骨搬到中國來。」「當時有一個著名的學者和尚玄奘,在印度住了十多年,研究佛教理論。」我接下去說:「他帶回中國來的佛經,超過六百五十卷,他和他的弟子翻譯了其中的七十五卷。玄奘是家傳戶曉的人物…他也是唐朝人。」「太奇異了!」毛澤東評論說:「三個大宗教彷佛都是在唐代開始傳播的。不過孔子只能算是哲學家而非教主。」「是的。」我表示同意:「雖然老子後來被道教徒尊為始祖,但他只能算是哲算家。中國人現實主義的性格,我們加以研究,就會發現這是很有趣的事情。中國人可能有宗教信仰以指引生活,但絕少發展到宗教狂熱的地步。那就是為什麼三個宗教能夠和平共存的原因。」「是的,幾個宗教能夠和諧地共存,對國家來說,是很好的事情。」毛澤東說道:「那就是說,我們沒有像其他國家那樣的宗教戰爭。歷史上有些宗教戰爭竟持續百年之久!在中國歷史,我們從不曾聽說過有這樣的事發生。」「是的,那確是真的。」我同意說:「但還不止此。在中國,幾個宗教不僅可以在社會中和平共存,並且也和諧地存在於每人的心靈之中;這和唐代的皇帝是沒有什麼相干的。在我自己的家庭中,就有這種現象,便是很好的例子:像其他任何家庭一樣,我們有一個刻著天、地、君、親、師的牌位;但我祖母希望我們對聖人懷有特別的敬意,於是又加上了一個孔夫子的牌位。後來她對佛教也有好感,於是又懸掛了一幅釋迦牟尼佛的畫像。最有趣的是,當她聽過歐美的基督教傳教士講過道之後,她認為那些人既然系從很遠的地方跑來傳教,那麽,他們的宗教必然也利於人生之處。於是,她在佛祖的旁邊又掛上了一幅背著十字架的耶穌畫像。我常常把我祖母所設的神壇稱為『宗教共和國』。這是很多中國人宗教信仰的典型事例。」「這不僅是我們宗教自由的一個好例證,並且,正如你剛才所說的,也顯示我們中國人宗教本性的薄弱。」毛澤東說:「還有一個事實是,儒家思想在中國的影響比佛教和道教都更廣泛和巨大,佛道二家僅被認為單純的宗教。但孔子的思想為什麼會有這樣巨大的力量呢?在兩千多年之後的今天,它的影響力依然不衰。那些帝王為什麼會對孔子的估價這樣高呢?是不是由於孔子堅強的人格呢?」「儒家影響力之所以能夠持續不衰,系由於兩個原因。」我解釋說:「碰巧那些帝王們和所有的高級官吏,都對孔子特別崇敬,於是他們規定在高等考試中,孔子哲理是與試者必須通過的要目。在這種情形之下,假定你不研究孔子的哲理,那麽,在你一生中,你便不可能獲得好的職位!還有,他的哲理也的確可以作為處理人與人之間相互關係的指南。他非常恰當地告訴世人,什麼是應該,什麼是不應該。在另一方面,老子佛家的理論則沒有這些。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孔子給我們一些實際而具體的請示。」「我認為我們現在應該停止討論,把這些都寫在我們的日記上。」毛澤東道:「這是很重要的。」於是我們便停止討論,開始寫日記。我們寫完之後,時間巳近正午。我們也感到餓了。訪問過微山之後,我們有很多問題要談,也有很多東西要記下來,因此,我們巳經錯了我們長途步行的節奏。現在我們既然仍坐在那裡繼續談下去,便決定在那家荼館吃中飯,吃過飯之後再行上路。毛澤東問女店主是否有米飯。她說有,但卻沒有什麼菜:沒有魚,沒有肉,甚至連一個雞蛋也沒,只有一些蔬菜。我們認為有蔬菜便巳經很夠了,我們的消化系統巳習實於素食。然而我們是否還有錢呢?毛澤東說,他知道我們的包袱里還有些錢,他提議我們好好地吃上一頓米飯和蔬,把所有的錢用光。「然後看看我們前途的遭遇將會如何。」他說。我表示同意,並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吃過中飯之後,由於天氣太熱,難以行路,於是我們便在茶館的蔭涼下睡了一個午覺。當我們緩緩地再上路之時,巳經是下午四點鐘左右了。【海生注】:從這段可看出來,在二十世紀初期的中國,雖然中國有外患內亂,但中國人的心胸仍是相當寬廣而對相異的事物和見解都仍能和諧相容的。19.沙灘上的一夜離那家茶館不遠,有一條沿著一座高山山腳下的路。我們雖不知道那座高山的名字,但卻知道現在我們巳經是在安化境內了。這座山出產兩種物品。安化以產茶著名,而這座高山的山坡上正是滿種荼樹。另外還有一種物產,用作覆蓋房頂的樅樹;除了覆蓋房頂之外,這種樹皮還有一些別的用途。山上數以千計的樅樹,樹皮都巳被剝去,只剩下一棵棵呈乳白色的奇異樹身。我們在一個小戶農家,討得一餐非常滿意的晚飯,晚飯過後,我們便沿著一條不知名的河岸,向前慢慢地遊盪。我們繼續走了約莫十多里,那條小路卻仍然沿著河岸而下。那河的河床很寬,但其中只有一線流水涓涓而流,其餘儘是覆滿圓石蛋的沙灘,一望無盡,岸邊長著斜垂的樹木,樹枝散在河岸上面,彷佛像是要討點水喝的樣子。不到一會功夫,月亮照得異常明,宛如白晝,辰星大都消失不見,只有那些最大最亮的星還發點點光芒。路上印著我們兩個人的影子,輪廓異常明晰,往往就像有四個人,在那寂寞的午夜,在路上遊盪。我們無法想像,再走多遠才能找到旅店住宿:村莊里的人都巳安眠了,我們連一個可以問路的人也碰不到。光明的月亮和清晰的影子成了一種新奇而動人的景色;於是我們在柔軟的沙岸上坐了下來,著意欣賞一番。「我真不知要再走多遠,才能找到旅店。」毛澤東道:「今晚我們不知住在什麼地方四顧茫茫,不知哪裡住有人家。一片空寂,渺無人跡。」「是的,四周真是茫茫然,空無所有。」我說:「但我們也是空無所有了,我們現在一文不名;縱使找到了旅店,旅店主人如果知道我們付不出房錢,也不會讓我們住宿。」「這倒是真的。」毛澤東答道:「我忘了巳經沒有錢這回事了。我們就在這裡消磨一夜,你以為如何?這沙灘豈不也可以作很舒適的床嗎?」「是的,」我表示同意:「你說的很對。就把沙灘當睡床。我們甚至可以住到比這裡還壞的地;藍天要成為我們的帳幔了。」「那棵老樹就是我們的衣櫃。」毛澤東一邊拿起我們的包袱,一邊說道:「現在且讓我把我們的包袱,掛到我們今晚的衣櫃中。」「月亮不也正像一隻大燈籠嗎?」我說道:「我們今天夜裡就點著燈籠睡覺吧,好不好?」我們找到了兩塊又大又平的石頭當作枕頭,但那兩塊石頭實在太高太大,因此,我們便把每塊石頭一半埋在沙子裡面。睡倒之後,我們齊聲讚賞說:真是再舒服沒有了。躺下之後不,我又起來說:「在睡覺之前,我得到下河裡洗洗腳。」毛澤東責備我說:「我們過叫化子生活,睡在空曠的沙灘上,你卻仍然保持著這種布爾喬亞的臭習慣!」「在睡覺之前,我照例要洗腳的。」我解釋道:「這是我多年來的習慣,如果我不洗腳,我就睡不好覺。」「你今天夜裡就試一試,看看不洗腳是否能睡得好!」「可是,我為什麼要不洗腳呢?」我問道:「我還想洗個澡呢。」「我知道了,原來你是個紳士叫化子呀!」他一邊說,一邊倒頭大睡起來。我從包袱里拿出毛巾,走到河底下洗腳,等到我回來的時候,毛澤東巳經呼呼睡著了。我感到渾身潔凈,清馨和爽快,但糟糕的是,這時我巳經被冷水完全振奮起來,一時無法入睡。忽然之間,我看到一個人匆匆地沿著河邊小路走過來。他顯然是一個趕路的人,他不能像我們一樣隨遇而。那個人走過去之後,我想到,假定我們兩人都睡在路旁,而我們的包袱就掛在路旁的樹枝上,給月光明亮的照射著,但誰能保證明天早晨我們醒來之前,路上會走過什麼人呢。我們的財產巳經少到不能再少,確實不能再冒被偷竊的危險了。因此,我當時想到,假定我們能夠移到離路邊較遠的沙灘上睡覺,那麽,我們就不會被過路人看得清楚,我們的包袱就比較安全。於是我決定把毛澤東叫醒。毛澤東睡得太熟了彷彿就像死了一樣。我一邊搖撼他,一邊喊叫他起來,但結果竟是全無反應。我甚至還在他臉上打了幾下,最後他終於睜開眼睛了。於是我便立刻把我的意思向他解釋,強迫他遷移陣地,他在半睡半醒的情況下,唔唔呀呀地說道:「你不必擔心有甚麽賊。就睡在這裡好了………。」話未說完,他的眼睛又合上了,又睡得昏天黑地,像死了一般。我知道要想再叫醒他,一定會比頭一次還要困;即使能夠把他叫醒,他多半還會懶著不動;可是,在另一方面,假定我勉強睡在那裡,我就放不下心來。考慮了一陣之後,我決定單獨遷地為良,到另外一個沙灘去睡。我拿了我們兩個人的包袱和雨傘,走到約莫四十公尺外的一個同樣的沙灘。這沙灘離開行人道頗遠,並且有一些小樹叢圍繞著,甚為隱蔽。我把「卧床」準備好,便很快入睡了。毛澤東在夜裡來,發現我失蹤了。當他看到我們的包袱和雨傘和巳不見,站了起來,高聲叫我的名字,但未得到回應。因為當時我正睡得很香,什麼也未聽到。他無法猜想到我在什麼地方,便沿著那一帶的河邊,在沙灘上來回找了十多次。因為被樹叢圍繞著,樹下的情形根本無法看得清楚。他叫了幾次之後,得不到回應,便斷定包袱和雨傘必是都被我拿去了,大概不會失落,於是便又倒頭大睡起來。第二天早晨,他說:「我猜想你必定在河那邊的某個地方睡著了。你是不會一個人先走的。」雖然我不曾報聽毛澤東的喊叫,但睡也並不安靜。我睡來之後,不禁怔怔地仰望著那藍色天空中光明的月。宇宙是這樣的偉大,人類是如何小和微不足道呵!曾經有多少人類的種族驚奇地注視過這同光明的月亮,凝視過覆於我們頂上的無邊無垠的冷冷的夜天呵!……古代的民族都巳過去無縱,現代人都巳不能及見了?這個寂靜而晶瑩的月亮,銀白的光輝,照射在黑暗的人類世界上,不知巳有幾許歲月,冥想著它的年齡,會使人陷於迷感之境。我們人類的生命呢?和月亮比較,那實在太短促而不足道了!這是我開怡慢慢地吟詠寫於千年前的陳子昂的名作:「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我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又睡著了,但睡之後,做了一個惡夢。夢到一隻老虎雄踞在河邊的高坡上,目不轉睛地瞪著我,在那裡弓腰作勢,準備擇人而噬,隨時可能衝下山坡,以銅牙利爪向手無寸鐵的我攻擊!我全身顫抖,驀地驚醒過來。月亮巳經換了位置,寂靜的天空仍然覆蓋著我。我深深地抽了一口氣--原來是南柯一夢!夢中的恐怖感漸次消失之後,我轉臉朝高坡上一望,一顆心幾乎從口腔里跳了出來。一個又黑又大的野獸正踞坐在那裡,注視著我!當時我完全清醒著,這絕不是夢了。這是一隻真的老虎。它巳經嗅到我的所在,蹲在那裡,準備隨時撲過來。防罾感或某種第六感覺巳經在先前的夢中向我警示,我能從夢裡醒過來,獲得脫逃的機會!但是我怎樣逃脫呢?我不敢移動,只是靜靜地躺在那裡,用眼角注視著老虎的行動。我帶著極度緊張和不安的心情在那裡停留了十幾分鐘,老虎卻並無行動;於是我開始產生一線希望。我懷疑它是否真正看到了我。它可能認為我是一根倒下來的樹榦罷了,或者認為是一棵樹的影子。它可能剛巧停在那裡休息。無論如何,假定我一移動,它一定會看到我,閃電般地向我撲過來了。我便仍然躺在那裡裝死,大氣也不敢透。過了一會,我突然想到,毛澤東正在熟睡,對當前危險全無所知。假定他醒來,一有動靜,或喊叫,那麽老虎定然會向他進攻。我開始想像到他隨時會醒過來,於是,我乃拚命思索,怎樣才能拯救他。我把危機告知他是我的責任,我必須即刻冒任何必要的危險。我必須爬到他睡覺的地方。我當時推想,假定我爬得很慢很慢,老虎可能不會察覺我的動作。於是我開始移動了,我每次只能爬行一寸左右,我移動的情形與其說是爬行,還不如說作蝸牛式的蠕更恰當些。在這樣的速率之下,頭一公尺的路程花了我超過一分鐘的時間;我以最大的耐心,經過一個多鐘頭,才爬到一片能夠掩護我的叢樹後面。在這個新位置上,我轉過身子,透過樹叢枝葉向高坡上探視,發現老虎並未移動;這時我感到我的耐心獲得了報償了。我巳經安全了。但我還得越過一段相當長的空曠地,或是作一個大的迂迴;還需再花上一點鐘的時間才能完全脫出老虎的視界。於是我迅速地站起來,用我所能跑得最快的速度,跑到毛澤東睡卧之處。他正張著大口酣睡不巳,唾蜒則正自他的口角慢慢流出。甚至在這個時候,我仍然不敢作聲。我不能叫他。怕的是,縱然能把他叫醒,他在一旦醒來之後,就會高聲講話;講話的聲音勢將把老虎立刻引到我們的面前。我悄悄地在毛澤東的旁邊躺下來,並想最好就是睡著。但在精神極度緊張之下,這是絕不可能的。不一會,農夫們開始在田裡出現了,並且有好幾個人從我們很近的路旁行過。毛澤東睡醒了。天巳破曉,有人在附近走動,危險可以說是過去了。來不及告訴毛澤東昨天夜裡虎口餘生的經過,我便跑到那邊樹下取我們的包袱和雨傘。現在巳經沒有被攻擊的恐懼了。把東西取下來之後,準備以最高速度往回跑之前,我匆忙轉頭朝昨夜老虎踞坐之虎一看,發現那隻大黑老虎仍然在那裡。它一動不動,再定睛一看,發現那隻兇猛的大黑老虎原來是一塊天然的黑石頭!狼爪2002-11-04 14:14:0020.離開沙灘之後我們離開昨夜歇宿的地方,決定仍然沿著河岸繼續前進,因為這似乎是到安化唯一的道路。我們拿起包袱,準備開始今天的行程之時,一條大青蛇忽然從河岸低處的草叢中爬了出來。那裡正是離毛澤東幾分鐘前還在睡覺的地方不遠之處。這使我頗為吃驚,因為昨天夜裡,這條看來含有劇毒的爬蟲當離此不遠。假定當時它發現了毛澤東,是否會咬他一口呢?又假定它爬過樹林時,我當時的處境也極其危險。那隻老虎原來只是我神經過敏幻想出來的,這條毒蛇才是實實在在的東西。我想到人們所說假定被毒蛇咬著,毒液會順著血管流到血槽,很快會傳遍全身的情形。在這人跡稀疏的地方,萬一被毒蛇所咬,那是萬無生望,因為要尋找醫生或任何治療都不可能。我把想到的情形告訴毛澤東,彼此決定再不在荒野露宿了。我們單調地走著,那條河岸似乎無盡無窮。沿著河岸,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段又矮又宜的樹叢。我們走過之時,常常想到這好像是軍隊閱兵時的樣子。我們似乎是在閱兵,而軍隊正在向我們敬禮。走了約莫一個鐘頭,到了一座石橋之前。撟的石皮上刻著:「到安化縣城走右邊」幾個大字。於是,我們過了橋,順著右邊的一條路走下去。這條路雖然巳與那條河分開來了,但卻又把我們帶到一群山崗之中。在一個小山腳下的路邊上,有一個由四根柱子搭起來的方形涼棚,四邊無牆,就像通常的涼亭一樣。涼棚下邊擺著一條長凳子,以供行人坐息。我們在那條凳子上坐下來,舉目向四周眺望一環,我看到一條羊腸小徑,直通到一座小山之項,山項上有一座小廟。我告訴毛澤東讓他等我一會,便急急跑到山項,發現那座廟非常的小,廟牆寬僅四、五公尺,高亦不過七公尺左右。正中間供著一尊石像。牆是白色的,並無刻字。那裡風景甚好,站在山項上極目遠眺,東、南、西、北一望無際。我走下山去,從包袱里取出筆墨,然後又回到廟裡,在白牆上寫了兩個大字:遠大。及至我回到毛澤東歇息之處,發現多了一個路人,他們正在交談。毛澤東問我那廟的名字。我答:「不知道它名字,但我剛剛在牆上寫了『遠大』兩個字。你記得,在學校里楊(懷中)先生教我們人格修養的五個原則,其中頭一個便是『遠大』。他說『遠大』的意義,便是一個人的行為和思想應該放得遠,目標應該放得高。一個應該不斷想到超於平庸的某些東西。我一直沒有忘記他所講的那一課,當時那話嵌進了我的心靈。對我來說,這些話實在意義深遠。」毛澤東立時領悟,說道:「對極了,確實對極了!」離開涼棚,走了一小段路之後,便見到一間路邊茶館。我們便向茶館主人乞討早飯。它和一般同類茶館一樣,店主是一位二十歲上下的女人。她看來人很和氣、通達,不一會便給我們每人拿來一大碗米飯。當時我忽然想到,她是否知道那座山廟的來歷呢?於是就問她小廟的名字。「這是劉邦廟。」她答道。「劉邦?」毛澤東問道:「那兩個字怎樣寫?」「我不會寫字。我只知道那個廟叫劉邦廟。」「這附近有叫劉邦的人嗎?」毛澤東繼續問。「那我就不知道了。」女店主說:「我在安化縣城出生,在那裡結婚,搬到這裡才兩年的時間。對本地的事情實在知道的太少。」毛澤東沉思片刻,又說道:「劉邦是漢朝第一個皇帝的名字。他不是這裡的人。他不是這裡的人,甚至他他前生前是否曾巡遊過這一帶地區也成疑問。因此,我實在想不出這廟為什麼要取他的名字。」「我的確不知道。」女店主答道:「我連劉邦是漢朝第一個皇帝,也不知道。」「你知道那個廟為什麼要修建在山頂上嗎?」毛澤東追問道。「那我更不知道了。」她很有耐性的回答。正巧那時有一個男人走了進來,看來像是女店主的丈夫,於是我們就把關於那小廟的問題向他請教。下面就是他告訴我們的話:「這所小廟為什麼會取名劉邦廟,我們並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有人說劉邦是皇帝,另外一些人又說劉邦廟的劉邦只是和劉邦皇帝同名的另外一個人。究竟哪個說法正確,我亦不知道。關於這個小廟建造的故事則是這樣的:很多年以前,有一個人生了病,病得很厲害,巳經到了死亡的邊沿。每一個人都認為他沒有康復的希望了。後來有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名叫劉邦的人,給他開了一藥方,告訴他吃下那葯之後,他的病就會好了。他醒來之後,便叫他的兒子照方煎藥。服藥之後,他的病丙然真霍然而愈。為了紀念他夢中遇見的劉邦,於是他便建了這座廟。」「這劉邦是皇帝嗎?」我問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女店主的丈夫回答道:「有人說他是皇帝,另外的人說不是。我弄不清楚。」「這廟修建了多長時間?」毛澤東問道。「我也不知道。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就巳經看到這個廟,現在我巳經二十六歲了。這裡很多人都說,那是一座古廟。這種說法是否可靠,我就無法判斷了。」向店家兩夫婦致謝過後,拿起包袱和雨傘,我們又再踏上漫遊之途。走路之時,我推敲那個廟的來歷。那劉邦是誰呢?然而「是誰」的問題果真有什麼意義嗎?不過,無論如何,劉邦這個名字倒是喚起了我們的一些記憶。因此,我們繼續走著的時候,毛澤東特別感興趣的皇帝,便成了我們的談話的題目。「劉邦為什麼叫劉季呢?」毛澤東問道。我解釋說:劉是他的姓,季是他的字,或者說是他的名,其情形有如他之字潤之以及我之字子升一樣。「劉邦是歷史上第一個平民做皇帝的。」他一邊思索一邊說:「我認為他應稱得上一個大英雄!」「哪裡話!」我表示不同意:「劉邦是壞人!不過,確也有很多壞人被稱為英雄的。」「他以平民的身分,組織一軍隊將秦的暴政推翻。」毛澤東激辯道:「他是漢朝的建立者。你怎樣能說他是一個壞人呢?」「他是一個壞人。他太自私了;就他作為皇帝來說,他也太自我中心化了。」我解釋道:「這就是為什麼我說他是壞人的原因。他只不過是一個懷有政治野心而成功了的人罷了。也許他的心腸並不壞,然而因為政治野心繼續增長,終於使他心地卑劣,理想愈來愈淡,人格也開始墮落,於是他便成了一個壞人。」「劉邦至少也算得是平民革命者,他成功地推翻了泰的暴政。」毛澤東反駁道。「是的,他推翻了暴政,然而他自己卻製造出另一個暴政。秦被推翻,漢取代了它的權位。又有什麼區別呢?兩者都是東西。」「我想,」毛澤東若有所思的說:「你認為革命力量控制了全國之後,他就應該建立民主共和嗎?可是,在兩千多年之前,哪裡會有人想到民主共和這類事情!人們根本不曾聽說過這樣形式的政府!那個時代,他是不可能認識民主制度的。」「是的,我知道。」我說:「不過他即使不認識民主共和政治,至少也應該避免殘酷暴政的出現!」但毛澤東卻堅持道:「假定你把他所處的時代加以考量,再把他和那個時代的其它皇帝比較,你就不會認為他殘酷了。」我仍然不表同意,說:「他是奸詐而又絕無情感的人。你記得他的很多朋友和將軍為他出生入死,在他成功之後,這些人也都成了有名的領袖人物,但他卻又害怕這些人會篡奪他的天下;於是,他就把他們統統殺掉。你記得,在這些人之中,有的是被亂刀分屍,誅滅九族的嗎?他心裡藏刀,實在是非常殘酷的壞人!」「可是,假定他不殺他們的話,他的江山就不會穩固,而他本人的皇位也多半不會長久。」毛澤東道。「那麽一個人為了政治上的成功,就必須殺害他的朋友嗎?」我問道:「政治就是彩票一樣嗎?人們購買彩票,頭獎照例只能由一個人獲得。這樣一來,政治上的成功和買彩票實在並沒有什麼兩樣。劉邦為人,不僅殘酷、卑劣、奸詐,並且下流,沒有教養,只不過是一個卑鄙的流氓而巳!」「你這些話究竟何所指?」毛澤東問道。「他做了皇帝之後,在他故鄉所作的《大風歌》,便是說明他的心術之最佳例子。你還記得他說了些什麼嗎?『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頭一句表示他狂妄自大的個性;第二句顯出他向家鄉父老顯露威風;第三句則清楚地表示;他認識到,他的江山要繼續保持下去很困難,必要尋求忠實而可以信託的勇士,但也覺得並非易事。」「這就是你所以說他卑鄙而無教養的原因嗎?」毛澤東問道。「是的,不過,我還有一個更好的例證。你知道他曾封他侄子為羹頡候的故事嗎?」「羹頡候?沒有聽說過。」「他很窮困的時候,有一回他問他的嫂嫂要一碗湯喝,被拒絕了。於是,他就把這件事情永遠記在心中,並且永遠不肯原諒他的嫂嫂。等他做了皇帝之後,他就封他的侄子為『羹頡候』,使他成為官廷中被取笑的對象。」「我認為那太可笑了!」毛澤東笑道:「但是現在我卻想起來另一件事情。那便是,他對你的祖先非常客氣。他把你的祖先蕭何任命為一個宰相!」「是的,」我表示同意:「那是因為我的祖先不是一個軍人。假定他是軍人的話,早在做宰相之前,必然也會象那些人一樣,被砍成肉塊了。蕭何只是對法律和文化有興趣,因而,他不會對他皇帝的地位有任何威脅。」「他對張良也不錯呀。」毛澤東儘可能搜尋一些有利的證據,來證明劉邦並不是一個壞人。21.安化縣城中的困厄自離開劉邦廟之後,我們對旅程的安排比較來的從容自在。因為我們對談論極有興趣,對前進途度反而淡然置之,是以在離開劉邦廟後,在路上花了好幾天的時間,我們才到安化縣城。一進城裡,我們感到確實巳經離開家鄉很遠了。那裡的人說話的口音和我們的頗不相同,對他們的生活習慣,我們也感到陌生,真有點置身異鄉的感覺了。雖然我們有些同學住在那裡,但我們決定不去拜訪。因為恐怕他們又像何鬍子家裡一樣,對我們殷勸招待。不過,由於我們連最後的一文錢,也早就用去了,因此在進城之後,下一步究竟應該怎樣做,卻是全無主意。我們成為真正的叫化子了,我們須靠機智來換取生活。我們到達縣城之時,約莫是在上午十點鐘左右。由於還不曾吃早飯,當時巳餓得很厲害。走到一定茶館門前,站在那裡猶豫了片刻,望了望裡面的情形,我們便昂然地走了進去,揀了靠近窗子的一張方桌坐了下來,將包袱和雨傘放在旁邊,接著便叫了茶和早餐。我們的飢餓獲得相當程度的抵消之後,便開始討論如何付帳的問題。總得設法在那裡乞討,或賺些錢來,這是毫無疑問的。我提議毛澤東留在那裡寫日記,我則到街上去走走,看看有什麼法子可想。我走出去之後,很快就發現:安化縣城的店員不肯打發叫化。我一次再次的被拒絕:「我們這裡不打發叫化子!」「不要站在這裡妨礙我們的生意!」有好幾個地方,他們根本不准我進門,常常會有一個人攔著我就說:「這裡沒有東西打發你!走你的路罷!」他話說得非常粗鄙,臉上現出一副冷漠殘忍的神情。也有少數人勉強給我一兩文錢,但那麽少量的錢對我們亦沒有任何用途。花了一個半鐘頭的時間,走遍了兩條街,結果我只討到二十一文錢。於是我便放棄了這個吃力的工作,返回茶館。我告訴毛澤東,這個城市乞討實在太難,走了兩條街只討到二十一文,這個數目還不足我們早餐所費之一半。我們如何付賬呢?怎樣離開這間茶館呢?毛澤東提議我留在茶館裡寫日記,由他到另外一條街去試試;但我知道,那將是徒勞無功的。後來我終於想出了一個計劃。我提我拿著先討來的二十一文錢去買些紙來,然後像那些送字先生似的,書寫若干幅對聯,分別送給那些商店的店主。這是知識分子的乞討方式,是一種間接乞食方法。不過所送對聯需要自己書寫,受之者則贈送少許金錢作為酬報。「用這種方式我們或許能多弄一點錢。」我說:「你在這裡把筆墨弄好,我去買紙。」毛澤東對這個提議熱烈擁護,立即開始磨黑。我在街上買紙時,順便把沿街的若干重要店鋪名字抄下來。每張紙約莫長一公尺半,寬三十公分;於是我們便把這種紙一分為二。以我最佳的書法,謹慎地在每一幅對聯的頂端寫上一間大店鋪名字,這是最緊要的一點。因為某一幅對聯只能送給某一定,在這種情形之下,他們是不好拒絕的。我更希望,他們看到這種特定的對聯之後,會感到一種光榮。我只贈給大的鋪面,因為估量著它們擁有很多錢財。在頭一家店鋪里,一個青年僱員接到了寫給他們的對聯之後,轉遞給三個年紀較大的人。他們將它展開了看,都面對微笑,表示欣賞。他們是否真正能欣賞我的書法頗可懷疑,但至少他們巳經承認他們自己是寫不出來的。他們看看我又看看那幅對聯,一再地重複道:「寫得很好,寫得真好!」於是他們相互開始耳語,我猜想他們是在商量應該給我多少錢的間題。假如他們給多了,店主將會不高興;假定給得太少了,他們又怕得罪了一個學者!他們耳語了一陣之後,仍然不能決定,於是其中一個便拿了對聯到後面去見店主。立刻便有一個人面帶笑容走了出來,並且伸手遞給我四個銅圓。四個銅圓亦即是四十大文。他問我從何處而來,為什麼會弄到這樣窮困的地步,乃一些類似的問題。而正當我要回答他時,另外一個穿得很體面的人從後面的房間中走了出來。此人看上去約莫四十歲的年紀,很肥胖,顯然是這家店鋪的主人,因為他走出來之後,其他的五個人便立刻散去,只剩下他和我兩個人。他很禮貌地問了我幾個問題,接著又把先前出來的那個年青人叫了過來,問他送給我多少錢。年輕人答道:「四個銅圓。」「再多給他四枚!」那個胖子說。我向他道謝之後,便離開那個店鋪。這八個銅圓巳經是我起先苦苦地乞討的四倍了!我想到那些接待我的人之冷漠和殘酷的表情,以及歡迎我寫對聯的笑臉,我得到了安慰。我感到學問是怎樣被人尊重呀;於是,我帶著更大的信心走進第二家店鋪。然而,花不常開,月不常圓,人也並非永遠都是愉快的。希望愈大,失望愈大。在第二家店鋪里,店主以極不耐煩的態度揮手讓我走開:「字對我有什麼用?把你的對聯拿去送給別人罷!」我提出抗議道:「這是專為你鋪子而寫的。請你看看,你鋪子的名字巳經寫在上面。你縱然不願意出錢,也請你收下。」那店主現在開始看我的書法了,他果然看到了他店鋪的名字,勉強地將對聯收下,塞了兩個銅圓給我,我很禮貌地謝了謝他,即轉身離去。從第二家店鋪走出來之後,我想毛澤東正茶館裡等我,假定我把所有的對聯送完後才回去,他勢將在那裡等候很的時間。於是,我仍決定先回茶館一趟。我們付了帳之後,乃商量下一步的行動。我們雖然並不即刻需要更多的錢,但那些寫好了的對聯如果不加以利用,卻是很可惜的事情。於是,我們把這些對聯分成兩部分,由我們兩個人分頭去送,送完之後,再在茶館裡碰面。我分給毛澤東去送的,只是一些寫給小店鋪的。因為我知道,大店鋪往往雇有家庭教師,教授東主的孩子;假定他們要請毛澤東當場為他們寫字,那將是很為難的事情。毛澤東不擅書法,任何人也不會把他那種又大又丑的字和對聯上的字混為一談。第二次開始送字,頭一家店鋪,那店主一看到他的店名,便立刻表示接受。第二家賣茶葉的,店主是一位讀過書的人,也會寫字,對我的書法贊了一陣,便邀請我到他的書房,並把我介紹給他孩子的家庭教師。他們二人一再端詳我所寫的對聯。後來店主請我為他的家庭寫一幅對子,我很快便寫了出來。當我請教他們寫點什麼的時候,他們都只是微笑。後來店主指著牆上所掛的一幅對子說,那便是教師的手筆。他的書法倒也不錯,然而,我認我的卻比他更好。他們以香茗饗客。我們三個人作了一段很有趣的談話。「學問和書法是很難的事情,」店主說:「這實在是無價的財產。在近代社會中,學者不被尊敬,確是很不幸的事情。我讀過幾年書,但找不到工作;因此,最後我決定開設這家茶葉庄。假定我當時繼續讀書,恐怕早在多年之前便巳經餓死了!」「假定你不開這家茶葉庄,我定然不會有事可做。」那位教師補充道:「在餓死鬼的名單上,將會增加一個讀書人。」「假定你不開這家茶葉庄,」我補充說:「我今天也無法獲得和你們兩位讀書人暢談的機會,另一方面,我多半面在安化城中餓死了!」店主聽了之後,哈哈大笑道:「可惜這個鋪子太小,否則,我一定要請你們兩位同任教席!」「假定一個人讀了書,他就有餓死的危險;但假定不讀書,他就得不到文化的陶冶。那麽,他應該是怎樣選擇呢?」那教師問道。「在我看來,你們的東翁似乎選擇了最好的計劃。」我回答道:「先讀書,然後去做生意。」「既然巳經改換了職業,我就不被稱為學者了。」店主說:「但是我有三個兒子,其中的兩個我決定讓他們去做生意,而讓第三個專心致志於讀書。這樣安排之後,可以保持我們家庭讀書風氣,也可能不致有人會餓死。」「這樣安排對你來說實在太好了,因為你有三個兒子。」那家庭教師說:「但是只有一個兒子的人怎麽辨呢?」「這是作父親的計謀,」我提示說:「這是以家庭作單位的計劃。但是你一定要記住,兒子並不僅僅為了維持家庭而存在。他應該獲准自己去計劃他的未來。他必須認識到他是社會一分子,應該為社會的幸福著想。」他顯然不了解這種觀念,但是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巳經討論了很長時間,因此,我覺得最好不作進一步的解釋。我還需要訪問其他店鋪,於是我告訴他們,我們必須作別了。店主向他的辨公處走去,等他回來之後,他遞了個信封給我,我向他表示謝意,作別以後,便向街上走去。我打開信封一看,發現裡面是二十個銅圓!我又去送了幾個地方,獲得成功。於是我便回到茶館去找毛澤東。我們旅程的下一站是益陽縣城。 22.到益陽縣城的路上離開安化之後,我們沿著大路走下去,很快就走到一個路碑之帝,路碑上刻著:「向右到益陽縣城」幾個字。益陽縣城是我們下一站目的地。從起程時我們就巳決定只沿最寬的大路走,道路通到什麼地方,我們就到什麼地方。到益陽縣城的路程究竟有多遠,我們全不知道;我們對這道路的遠近距離也毫不在意,因此我們也不向別人打聽,是遠是近對我們都是一樣的。我們的只足單調地向前走著,一步一步,有如用尺量路一般;不過,這樣的走動完全是機械性的,我們的興趣完全只中在談話方面,對其他事物便不甚留意了。離開安化之後,我們便開始談論我和那家茶葉店老闆的談話,關於如何安排他三個兒子的事業的問題,他讓一個兒子作學問,但學問並非可靠的謀生之術,因此讓另外兩個兒子學作生意。他們計劃將來每人經營一項不同的買賣,假定其中一個失敗了,另外一個仍可支撐。我批評那個做父親的決定,是自私自利的方法,因為他只照顧他的家庭利益,對他兒子的個人的願望,以及對社會全體的利益,卻全然不加考慮。我這個批評,使我與毛澤東之間引起了關於家庭制度的大辯論。我說那個店鋪老闆是典型的中國父親,不過,他這種觀念是太古老太落伍了。毛澤東道:「你知道養兒防老的古訓!這巳是中國無數代的制度了。父母衰老之時,兒子的主要責任是照顧父母。父母完全依靠兒子。」「很奇怪,這種自私的家庭觀念,我一直不以為然。」我申述道:「假定我有一個兒子,我很自然的會喜歡他;然而我卻永遠不會按照我自己的需要,把他當作財產一樣看待。他應該是社會的一分子,把他養大,讓他接受良好的教育,自然是我的責任,但以後的生活,他對我的態度,則應決定於他個人的情操。我永遠不會想到,我老了之後還需要他的照顧!我父親雖然屬於前一代的人,但也和我有類似的觀念;他反對父親對兒子有自私的打算。」「我以為因為中國人家庭觀念太重,所以缺少民族情感。」毛澤東道。「兒子並不完全屬於家庭,」我補充說:「但也並不完全屬於國家!誇大了國家觀念,其害處絕不遜於誇大家庭觀念。」「你對子女有這樣的觀今,連我都覺得奇怪。」毛澤東驚訝地說。我解釋道:「認真的說來,一個人生而為家庭的成員,同時在國家之中,他亦是不可分離的一分子;在另外一方面,他又是全世界的一個公民。他對他的家庭、他的國家,以及對整個世界都有責任。總之一句話,他對社會負有責任。」毛澤東卻表示不同意:「我認為國家應該占最優先的地位。」他說。我進一步加以解釋:「我想的是一個人的抉擇問題,假定一個人面臨有利於己而有損於家庭的行為,他便不應該去做;假定面臨有利於家庭而有損於國家的行為,他亦不應該去做。尤其重要的是,假定一種行為有利於國家而有損於世界及社會時,他就更加不應該去做。檢定行為的最後標準,是社會的終極之善。」「但是國家是保護人民的,」毛澤東辯駁道:「因此,人民便有保衛國家的義務。人民是國家的子民。在未來最理想的國家中,兒童應該脫離父母,而由國家教養。」「那麽,這就必須要有兩種制度。」我說:「其一是兒童的教養,其二是老人的收容。假定你把傳統的養老制度取消了,那麽,老年人的生活就應該另外設法加以照顧。」「最最重要的第一件事,」毛澤東強調著說:「是需要一個強有力的政府!這樣的政府一旦建立起來,人民也就可以組織起來了!」「但是如果政府過於強大,那麽,人民的自由就要受到損害。那情形好像是,人民變成了羊群,而政府則成了牧人。那是不應該有的制度。」我反駁道:「人民應該是主人,政府只應該做他們的僕人!不過,所有的政府都毫無疑問的想做牧人或主人!」「不過,我的確認為人民是羊群。」毛澤東堅持著說:「非常顯明,政府一定要充任牧人的角色。假定沒有牧人,由誰來保衛羊群呢?」「對這問題我有另一種看法。」我說:「假定人民是羊群,政府也必須是羊,但那是最壞的一種形色;在這種情形之下,那些圖謀取得權力的人就要成為主人了。綿羊政府中的官吏定會說他們是最聰明、最能幹的,他們永遠不會認為這些人是一批土匪!」「根據你的想法,」毛澤東道:「假定你不讓羊群成立政府時,那麽,誰是牧人呢?」「假定羊由人來照管,那就意味著它們巳失去自由了。它們系生活在牧人的慈悲之下,巳全無自由可言。牧人可以對它們生予奪。而留給它們的唯一事情只是吃飯、工作和睡眠,它們為什麼還要牧人呢?」辯論到這當兒,我們看到幾隻牛靜靜地在路旁吃草,旁邊沒有人管理它們。「潤之,你看,」我說:「看看這些牛。它們不是很快樂和滿足呢?它們需要更好的組織嗎?」毛澤東沒有回答。於是我們便注視著那些牛,沉默地向前走下去。等到我們快要走到牛的身邊之時,一個手拿長鞭的人突然出現。那些牛對鞭子似乎對鞭子特別敏感,因為當拿鞭的人走近時,它們很快地四散開來。連安靜地卧在那裡的牛也立刻站了起來,那些本來站著的則開始奔跑。頃刻之間,秩序大亂,它們巳經害怕得無法吃草了。我著意地看了看毛澤東。「你看到牧人對畜牲的效果了呢?他一到這裡,那些牛就立刻生活在恐怖之中!」毛澤東頑固地回答道:「牛必須加以管制!這個人手裡有一條鞭子,他必須用來鞭策它們。這個牧人太軟弱無能了!」「只可惜這些牛不能了解你高論!」我諷刺道。「正由於它們不懂人言,因此必須用鞭子來打,它們也必須有人加以照顧。」毛澤東答道。當毛澤東說話時,最前面的一隻大黃牛忽然停下來,抬起頭,張口大叫。似乎是抗議。我說道:「假定他們繼續作威作福時,有一天甚至牛羊也會起來反抗他們的。」 23.到了益陽縣城約莫是在下午三點鐘,我們走到益陽縣城。這個縣城與其他差不多大小的縣城並無顯著不同。街上店鋪林立,行人擁擠,沒有什麼新奇之處。不過,我忽然看到了一件有趣的東西。「潤之,你看!」我驚奇地叫道:「你看到牆上所貼的縣長布告嗎?」「是的,我看到了。」毛澤東答道:「我對這種東西沒有興趣。你為什麼這麽興奮呢?你為什麼問這個問題呢?」「這裡又有一張。」我停下來說道:「你仔細看看。」毛澤東看了之後,回頭對我說:「所有的縣城都有這種貼在牆上的布告的。」他說:「我實在看不出這張布告有什麼特別之處?」「你看看縣長的簽署。」我提示道:「這個人是誰?」「字寫得很清楚,」毛澤東答道「他的名字是張康峰。」「但是你知道張康峰是誰嗎?」我問道。「不知道。」毛澤東說:「我為什麼要知道?他是誰呀?」「他是第一師範的化學教員。」我說。「噢,原來如此。他只教高年級學生,所以,我不認識他。」毛澤東道:「我們的化學教員是王先生。你能斷定這個張康峰和第一師範化學教員是同一個人嗎?同名的人很多哩。」「是的,我能斷定是他。他是益陽縣城的人,我記得他那濃重的益陽口音,並且知道他是在暑假之前兩個月離開學校的。劉先生接替他教員的位置,現在我才知道他是回來做縣長。」「你和他的交情很好嗎?」毛澤東問道。「是的,他非常喜歡我,每次考試,他都給我一百分。我們作過多次有趣的談話,每次談起政治問題來,他都感到很大的興趣。」「假定那樣的話,」毛澤東提議道:「你就應該去看看他。」我對他的建議大笑了起來。「不要忘了,」我說:「在這個社會上,政府官員和叫化子是兩種天壤有別的身分。他們分別代表社會上最高的和最低的兩個階層。沒有比政府官員再瞧不起叫化子的了。我們是以叫化子的身分從長沙來的,我們有很多有趣的經驗。但是我們卻從不曾拜訪過縣太爺。我認為你說得很對。我們就利用這個機會來獲取新的經驗,你以為如何?」「反正你是認識他的,他不會把我們當作叫化子看待。」毛澤東滿懷信心地說。「最大的問題,」我指出說:「是怎樣通過守衛和衙門裡的下人的關口。張康峰本人決不會把我們當叫化子,不過,他左右的人就不同了。問題是怎樣通過他左右的人。走,咱們去試試,看看結果如何。」毛澤東非常高興。「好!」他驚叫起來:「這是我們這次冒險中最特出的插曲:叫化子拜訪官吏!我們就這個樣子去好不好?穿著草鞋和其他的一切?」「當然。我們是以叫化子身份去拜訪張康峰縣長!」我說。?縣長是縣區的最高行政首長,是地方最重要的行政官吏,警衛森嚴……和絕大多數西方國家的辦公處大不相同。我和毛澤東兩人問了好幾次路,才走到那所莊嚴的衛門之前。前面是一個廣場,廣場的中心,恰恰與縣府圍牆的中間大門相對,從那裡一直看過去,可以望見兩道相同的大門。穿過這兩道大門,就是法庭了。縣長的私人住宅則在法庭的後面。靠近第一道大門的右邊,是守衛人員站崗之處。守衛的也算重要人物,因為他的角色,是對求見者加以檢察;只有和縣長約定有要事要談的,才准許內進。我們走過廣場,到了縣政府的大門,守衛立刻攔住了我們。我們要求到裡邊,他猶豫了一陣,終於准許我們到門房去商量。那些守衛在我們印象中,是懶惰而不負責任的。他們似乎採取事不關己的態度。但門房卻是高大而粗獷的傢伙,大踏步走了出來,高聲嚷道:「滾開,趕快離開這裡!叫化子到衛門裡來幹什麼?」他向我們瞪了一會,看到我們的短衫、草鞋、雨傘和包袱,於是又大嚷了起來。這次他喊叫的聲音似乎還要高些:「滾開!我問你們,你們到這裡來幹什麼?」「我們來拜訪縣長。」我一邊說,一邊掏出名片,將毛澤東的名字寫在上面。「請你替我們傳達一聲好嗎?」我把名片緩緩遞給了他。他獃獃的站在那裡:「叫化子還帶著名片!什麼名字?蕭旭東和毛澤東!你給我這張名片幹什麼?」他問道。「請你交給縣長--告訴他我們想見見他。」我笑著說。「你們為什麼要見他?你們要告什麼人嗎?你們知道需要先呈狀子嗎?」「但是,我們並不是來控告別人。」我說:「我們因為在此路過,不過順便來看看他而巳。」那個可憐的傢伙站在那裡,用眼睛瞪著我們。似乎不能相他自己的耳朵。可以相像得到,他把我們看作兩個精神病漢了。他帶著迷惘的聲音問道:「叫化子嗎能跟縣長有什麼往來?」「貴縣長是很好的官吏,並且是非常和氣的人。我十分有把握,他一定願意和兩個叫化子談談的。請你進去看看,你只把名片交上再問他就行了。」那門房又大嚷道:「你們瘋了!要是我進去告他,說有兩個叫化子要見他,他一定認為我發神經病。他一定立刻把我開除!你們不要胡纏了!假定你們不知好歹,我就要守衛把你們趕出去,滾,快滾!」「我們不走,」我抗議道:「我們一定要見縣長。」毛澤東加以助陣:「我們是叫化子,是的,不過,我們一定要見縣長!」至此,門房十分不耐煩了。他高聲叫道:「好罷,假定你們不可理喻,我就要要用武力來趕你們了!衛兵!衛兵!衛兵!衛兵!快來!」看來那個門房真正要有所行動了。站在那裡的兩個衛兵走了過來。「我看誰敢用武力對付縣長的客人?」我叫道:「你們不怕被革職嗎?」「我們要見縣長。」毛澤東道:「我們並沒有做什麼犯法的事情。看看誰敢強迫我們走!」我坐在大門裡的石板上,說道:「若見不到縣長,我們兩個叫化子就不離開這裡。」毛澤東在我的旁邊也坐了下來。這時有三個人從門房的辦公室走了出來,另外一個衛兵也加入了他們的陣營。有些面貌兇惡,有些則態度和善。他們圍成半個圓圈,用眼睛瞪著我們。他們異口同聲的說,我們必須走開,但卻沒有人敢動手。其中一個老年人,忽然對那個門房說:「你何不進去報告縣長呢?你就告訴他有兩個傻瓜要見他,他們給我們惹麻煩,不肯離開。」「我怎可以這樣做呢?」門房問道:「上禮拜縣長的一個窮友就來求救濟。當時我想都不想就去報告縣長,等那個人走了之後,縣長卻把我大罵一頓。因為我一通報,他就不好拒絕接見,只好給了那人一點錢。他說我的主要任務,是要注意訪客,只選擇那些認為他必須見的人。假定我認為他們是不受歡迎的人物,有權自行打發,免得麻煩他。那次事情剛剛過去,我怎樣還能為這兩個叫化子通報呢?他們雖然是瘋子,但我並不瘋!」那老人表示同意,但說道:「讓我來試試看。我進去報告縣長,就說他們在這裡胡纏,我們雖盡量設法讓他們走開,但他們卻死賴不走。我去請示他,看看我們應該怎樣辦。除非是他問到,否則,我就不把他們的名片拿出來。完全由他自己來決定,我們都不須負任何責任。」那個人走進房去,穿上一件長衫,又梳了梳頭髮。於是他把我的名片放在他的口袋中,慢慢的向裡邊走進去。那個態度惡劣的年輕門房在後面還大嚷道:「你在縣長那裡討個命令,把這兩個傻瓜捆起來,送到監獄裡關上幾天。好好地教訓教訓他們,使他們以後不敢再擾亂良民了!」我知道他這是有意警告我們,我們詐作沒聽見,安靜地坐在那那裡,但卻禁不住偷偷發笑。那老人走了不久,忽然在第二道大門處出現。他快步走了出來,面帶笑容,直向那個年輕門房跑去,對他說道:「縣長說趕快把這兩位先生請到他的書房裡去!」我們仍然安靜地坐在石板上,假裝未聽見他們的談話,但看到那一夥人,接到這個出乎意外的命令,臉上吃驚的表情,煞是有趣。那相貌粗的門房低聲的焦急的問那老人家說,他是否聽清楚了縣長的話,縣長是否真的說要把他們帶到書房去?「是的,」老人答道:「我聽得很清楚,絕沒錯。他告訴我兩次,叫立刻把他們兩個人領到他的書房!」他們談了幾句話,那門房便走到我們的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說:「縣長要立刻見兩位,請隨我來好嗎?」我們拿起包袱和雨傘,那裡樺繢著要替我們拿,但我們說道:「不,謝謝你,你知道,叫化子總是拿著自己的東西的。」我們跟著他,過第二道第三道大門,又穿過一座花園,便到縣長的書房了。這時張康峰先生正在他的書房等著我們。那門房走開之後,張先生帶著驚訝的聲音問道:「蕭先生,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們是從哪裡來的?看來你們好像遭遇到什麼煩事哩!」「我是從長沙來的,」我答道:「這是毛澤東,他是第一師範第十四班的同學。」張先生和毛澤東握手,問道:「你們兩個人,都是長沙直接到益陽來的嗎?」「我們從長沙出發,經過寧鄉和安化,來到這裡。」我答道。「你們怎樣老遠來到這裡來看我的呢?」他問道。「我們是偶然而來。」我解釋說:「在進城之時,我們看到貼在牆上的縣長布告;斷定你就是縣長,就決定來拜訪你。我們打算從這裡到沅江。」「原來如此,」張先生道:「那麽,你們從沅江再到哪裡呢?」「我們只順著大路向前走,走到哪裡算哪裡。」我語焉不詳地答道。「但是你們究竟要到哪裡去呢?你們是要干什什麼?」他帶著迷惑的神色問道。我知道張先生完全不能了解這種奇異的情勢,因此,我便給他詳細地解釋,我們用叫化子的方式來過暑假的生活,並告訴他一些沿途經驗。他聽了之後大為驚奇,但對我們這種試驗的勇氣卻表示讚賞。絕大多數人是不能了解的。」張先生評論道:「這就是為什麼剛才那個門房告訴我,有兩個傻叫化子堅持要見我,賴著不肯走!當我問叫化子是誰,他遞出你的名片,因此我才知道是你們。但是,說真話,我看到你們的穿裝打扮時,我完全能諒解門房的態度,現在你們兩位先去洗個澡,換換衣裳和鞋子,然後咱們再好好的談談。」我們和張先生談了好幾個鐘頭,並且和他同進晚餐。在飯桌上,他告訴我們,我們以前的一位同學現在益陽縣任教育局長,另外一位任中學校長,還有一位擔任小學校長。一共有六個同學在當地的教育圈裡獲得了重要職位。他要分別為他們每個人送一個信,請他們第二天早上到縣政府里,為我們舉行一個歡迎會。我們表示不贊同,不需要這樣一個歡迎會,但張先生卻堅持他的意見。「我怎樣能不把你們的訪問告訴他們呢?」他說:「他們都一定非常高興看到你們!」最後我們只得同意,但我們卻要各自去拜訪他們。於是,兩個叫化子又轉為上賓了。在動身到沅江去之前,我們在益陽停留了三天。我們向張先生告辭時,他堅持要我們帶四塊錢在身邊,以為不時之需,他並且命令門房伴送我們到城門。我們說不需要人相送,但他卻堅持一定要這樣。我們走向城門的途中,我向那個門房說:「你們的主人是個大好人!他不願意叫化子被縛起來送進監獄!相反,他卻盛意的招待我們!」那門房只是低著頭,一言不發。 24.沅江洪水一出城門,就有一塊路碑,指著去沅江縣城的大路。沅江縣城是湖南省最大的縣城之一。張先生的門房送我們到了這裡,就回去了。現在剩下我們兩人,可以討論一下我們剛經過的這次經驗。毛澤東批評我們的東道主張先生,他說:「那門房雖然可憎可厭,但他的主人張先生比他更壞。因為門房只是遵從張先生的命令,他不過奉命執行,不讓窮人進來。張先生真可以說得是勢利小人,像他這樣的人,人生的主要目的就是金錢和權勢,除此之外,他的頭腦不會有高尚一點的思想。至於那門房,是因人而不同的,我見過許多門房都比他好得多。」「同樣,也不是所有縣長都象張先生一樣的。」我回說:「古語有云,衙門八字開,但如果要打官司,無論曲直,沒有是不成的,簡直就沒有正義可言,金錢就是正義!」「不錯,」毛澤東表示同意:「社會上的人,很少不是有這種看法的,在人生世事當中,金錢具有最大的操縱力。金錢就是權力。」「權力是壞東西,」我嚷說:「所有權力都是不好的。而運用個人的權力魚肉人民,更是罪惡。」「那不一定,」毛澤東反駁說:「你說所有的權力,究竟你所指的是那種權力呢?」我解釋說:「在初民時代,有權力的人,他在氏族中戰勝別人,打獵覓食,因此權力最先是藉體力而得來的。但到後來,權力就歸於兵士,歸於武器了。再後來,就有了金錢權力,又有了政治權力。」「你是說有四種權力,全部都是不好的?」毛澤東問道。「權力本身沒有什麼好壞可言,」我解釋說:「主要是看怎樣去運用它。強迫別人去做不願意做的事,是罪惡。權力就像一把刀,本身不好也不壞,但如果用它來殺人,就可能是罪惡了。」「那麽,你認為政治權力也像一把刀麽?」毛澤東問道:「當然,你絕不可以說,因為刀能傷人,因此就不要制刀?刀也可以用來雕刻精美的木刻和雕塑呢。同一道理,政治權力也可以用來把國家組織起來,發展起來。」「你不應把政治和藝術創作混為一談,」我反辯說:「從歷史上看,不論中外,你都會發現,搞政治的人沒有不殺他的政敵的。甚至最好的政治家,也會殺戮人民,傷害百姓,我不認為這是好事情。」「我認為政治權力比金錢權力較為善良,」毛澤東說:「資本家的金錢權力,純粹就是榨取勞動人民的血汗而得來的。一個人不管他有沒有文化修養,有沒有學識,不管他如何為非作歹,胡天胡帝,但一旦他有了財富,社會上的人就推崇他,尊敬他。」「一個人可以公開的作壞事,只要他有錢,人們就會對他百般奉承,向他打恭作揖,說他是怎樣的大好人!正如你所所說,『金錢就是正義』,總之,金錢萬能,錢可通神,不是嗎?如果我們穿著體面的衣服,去見張先生,那門房不是會對我們笑面相迎嗎?假若我們給他一點小錢,他不是會對我們打恭作揖嗎?錢可通神!人們都崇拜金錢!」「你說政治權力比金錢權力良善得多,這點我不同意。」我說:「金錢權力無疑很壞,但政治權力卻更壞!你不可不注意一個很重要的事實:政治權力巳包念了金錢權力及軍事權力於其中。一個人有了政治權力,其他兩項權力就都有了。金錢權力只是一種罪惡之源,但政治權力卻混涵著幾種罪惡之源。一個毫無良心沒有教養的人,一旦取得了政治權力,他就在國家中佔了高高在上的位置。人們尊他為皇帝,為總統,於是他可以為所欲為,生殺予奪。然而,他還大言不慚地說,他這是為人民、愛人民、他成為國家基石,人民的救星。」「就因為這個緣故,在中國歷史上,很多高風亮節的學者,拒絕出仕。即使皇帝三番四次禮聘他,有些學者還是不願意去做官,因為他們不願向沒有教養和沒有教育的人叩頭屈膝。這些學者絕不認為政治權力會增加一個人的內在品德。他們知道,政治權力是集各種罪惡淵源之大成,而皇帝自己,又往往不過是一名成勁了的賊寇而巳。這些學者心甘情願的放棄權力,因此被人稱為君子和賢人。」「晉朝的皇甫謐,」我繼續說:「他寫過一部書,叫《高士傳》,其中列舉了將近一百個古代學者,都是不屑於向社會權貴卑顏屈膝的,他們獨行其是,舍高官厚爵而不為,這部書寫於將近兩千年以前了,自此以後,正不知有多少千萬的人跟著走同樣的道路。」這冗長的一段話,毛澤東聽了以後,答道:「這只是你的高論,認為政治權力集各種罪惡之大成,說得固然很動聽,但道理太高深了,恐怕一般人不能了解和欣賞,你比我們這些老粗清高得多;事實上,你似乎是站在雲端上說話,除非你聲大如雷,否則地上的人是無法聽得見的。我倒是從較低的標準說話,我同意勢利小人是可憎的,簡單的說來,我認為就是這樣:如果你沒有錢,就根本不理你,那門房就是這樣對待我們,這是司空見實的事。」「勢利小人這句成語,與另一個相對的成語道義君子,都是從很古就相傳下來的了。這就是說,凡是小人,就必然是崇拜權勢的,所以為聖賢所恥。三四千年以來,中國學者都相信這個道理。孔子說道:『君子憂道不憂貧。』孟子也說:『飽乎仁義也,所以不願人之膏粱之味也。』漢朝的董仲舒也說:『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總之,人類的行為準則,應該建立於這些聖賢遺訓之上,但政治權力和金錢權力的影響太大,破壞了這些教訓。」我反駁他說。毛澤東聽了以後,道:「你說得好極了,但是在現實生活中,這些高尚的準則是很難辨得到的。一個快要餓死的人,絕不會再想到什麼道德修養的問題。我倒是相信管仲的話:『衣食足而後知榮辱。』這與孔老夫子的說法剛剛相反,他說:『君子謀道不謀食。』」可是,你是,你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句老話嗎?」我反辯道:「人類的道德發展是慢慢才能達到的,但物質進步卻往往一日千里。這就是說,道德只有百分之一的進步,而物質卻巳有百分之十的進步了。軍備和飛機的發展不是很大嗎?槍桿大炮的威力愈來愈大,所殺的人更多了,相反道德卻沒有一點點的進步。中國的聖賢一直強調道德與正義,但仍然很難去勸服人類,收斂起他們卑下的本性。」毛澤東不耐煩了,他答道:「所有這些道德教訓,聽起來都是冠冕堂皇的,但對人類的饑饉又有屁用。」「可是,如果完全不要道德教訓,」我堅持著說:「只是讓每一個人都吃得飽飽的,人類還不是等同於一隻只肥豬一樣嗎?它的害處,與人人都變成凶獅猛虎是一樣的。」我們沿著沅江的大路,走了幾天之久。大多數時間都在談論著大同小異的問題。某天傍晚,我們在一家旅館停留了下來,準備吃晚飯,然後在那裡度宿一宵。那店裡的主人,是非常美麗的少婦,大約二十歲上下,因為沒有其他客人,她就走過來我們的桌子,與我們談話。「這兩位先生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呀?」她問道。毛澤東告訴她,我們來自益陽縣。她就說:「你卻沒有益陽口音呢。」「我們是相潭縣和湘鄉縣人。」毛澤東補充說。「啊呀!」她驚叫起來:「那地方距離這裡很遠呀!」毛澤東說大概有一千里左右,她就問我們到什麼地方去。我們告訴她沒有特定的目的地,她表示不能相信。我告訴她,我們就是要在全湖南省到處逛逛,我們都是乞丐,因此我們的旅行是沒有什麼目的的。她聽了之後,一陣驚愕,然後放懷大笑起來,露出她美麗的牙齒。「你們是乞丐?怎麽可能!你們這樣斯文!你們真是叫化子?」她表示不相信的說。「我們何必騙你呢,」我說:「我們是從長沙一路步行到這間旅店,一直都是叫化子。」她仍是不信,而且有點火了。毛澤東就說:「為什麼你不相信呢?」「簡單得很,就是你們看起來絕對不像叫化子呀!」她激動地說。「乞丐的樣子有什麼特徵嗎?」我問道:「你怎麽說我們不像呢?」她凝神注視了我們一會,說道:「我知道你們兩位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什麼是了不起的人物?」我問道:「難道你會看相麽?」她點點頭,「是的,看相,我確是懂得一點,並且還會測字,能卜凶問吉,這是我爺爺教我的。我爺爺是詩人,出版過一本集子,叫『桃園曲』。我父親也是一位大學者,但他們在三年之間竟都先後去世了,只剩下母親和我孤伶伶的在這個世界上。因為生計無著,所以開了這片小店。」「那你還沒有出嫁呢?」我問這位書香世代的年輕女子。「無疑你一定是很有學問的,不知你肯不肯讓我看看令祖父的詩集?」「我跟我父親讀了七八年書,他去世的時候,我正開始學作詩。」她答道:「我祖父的詩集《桃園曲》收藏在箱子里,明天我找出來給你看看。」「你說你懂得看相,可以給我們看看嗎?」毛澤東問道。她遲疑了一陣,然後回說:「好的,如果你們願意,但假如我說錯了,你們不要介意。」她剛說完,大概是給她母親聽見了,從後面房間里向她喊道:「茹英,不要胡鬧了,你不怕得罪貴客嗎?談別的吧!」但毛澤東馬上說:「不,不,我們毫不介意,請你照實的說吧;你想到什麼就告訴我們什麼好了,我們絕不生氣就是!」「那麽,好的,首先請你們告訴我尊姓。」她說。「我姓毛,我的老友姓蕭。」毛澤東答。「啊呀!毛先生,」她叫起來:「你的姓不太妙嗎!洪秀全叫長毛,袁世凱叫毛猴子(袁猿同音)。你也姓毛,糟糕!糟糕!」毛澤東一陣沮喪,問道:「我的姓跟我的長相有什麼關係呢?你是要給我看相,而不是批評我的姓氏呀!」她馬上介面道:「你的姓大有關係了。從你的臉相來看,你可能要做大官,做國務總理,或者是做山大王。但從你的姓來說,你可能要成為長毛或毛猴子那樣的人。你自視甚高,野心勃勃,但你沒有半點溫情!你可以不動聲色殺一萬人或十萬人!不過你很能沉得位氣。如果在三十五歲以前,不給敵人殺死,那你就逃過了一個大關,而一過五十歲,你的日子更是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了。在五十五歲左右,簡直是逢凶化吉,萬事亨通。你最少要有六個老婆,但兒女不多。可以看得出來,你跟家庭之間不太合得來,你不會一直住在鄉下,你也不會有一個固定的家庭。」毛澤東和我聽了,都只覺得有趣,對她所說的不大理會。毛澤東更無半點不快之感,我們把它當作笑料。她說完以後,毛澤東就說:「好了,現在請你給蕭先生看看吧?」她轉過頭來看著我,說道:「蕭先生,你的長相和你的朋友完全不同。你讓我想到道家,你有一種隱者的氣質。看來你不屬於俗世中人——真像仙人下凡一樣呢!你是很有情感的人,和毛先生比起來,他像一杯烈酒,你卻完全像一杯清水,我看得出來,你一生一定在流浪中度過,而你走得愈遠,就愈會……」我打斷她的話,問道:「我也會有六個太太嗎?」「不,」她說:「但你將結婚兩次,卻只有一個螟蛉子,因為隱士是既不需要家庭,也不需要兒子的……。」講完以後,她就問我們做叫化子的由來,我們便源源本本一五一十的告訴她。她聽了感到萬分有趣,並說假若她不是上有老母在堂,一定也要試試過叫化子的生活。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餐之後,我們就要告辭,她要留我們多住一天。我們要付她食宿費,她卻堅持不受。我們問她的姓名,她叫胡茹英,我說:「假如有一天毛先生做了國務總理,或者是山大王,說不定他會寫信給你,邀你做他的顧問哩!」聽了這個笑談,她大笑起來,道:「但他是個沒有溫情的人呀,那時候他會完全把我忘記;連我的影子也忘得一乾二凈了。」許多年來,我一直保留了她的地址,但從未給她寫過信。她那美麗的容貌,她的親切與開朗的性格,卻在這許多年來,清晰的在我的記憶之中。別過了美麗的茹英之後,我們繼續走路,三個鐘頭以後,沅江縣城巳在望了。我們看見縣城的周圍,全給水浸了,大為驚奇,一家店主告訴我們,這是西水,每年夏天總要來的。因為長江發源於高山地帶,春夏之交冰雪融化,澎湃的洪水便自西方上游滾滾流下。洪水一下就浸滿全城的街道,四、五天之後,洪水高漲,一切與外界的交通都告斷絕,因這一帶是處於低洼地帶。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覺得乞丐生涯無法再繼續下去了;由於這個突然變故,我們的冒險生活得告結束,於是,我們決定乘搭河船,逕直返回長沙25.返回長沙毛澤東和我上了船,但覺河水暴漲高與天齊。整個景色全然改觀,無數房屋、樹木給淹沒了,在淘涌的洪水中僅能見到樹梢和屋頂。船上擠滿了人,哭聲震天,母親呼叫兒女,兒女哭叫父母。因為我們要書寫日記,乃在一個角落找到座位。但剛要下筆,兩條漢子就在我們跟前打將起來。兩人都似是五十歲光,一個臉白無須,鼻架眼鏡,另一個則唇披小髭,沒有眼鏡。兩人都穿著光鮮,看來他們是有社會地位的。我們聽不懂他們在吵什麼。拳來腳往之際,那個有小髭的人把另一人的眼鏡扯掉,擲到船頭,再一腳踢入江里。掉了眼鏡的人反過來撕下對方的長袍,用力將長袍撕開兩片。很多人迅速圍攏過來,毛澤東和我也走過去看個究竟。我們很想知道他們為什麼打架,但聽不懂他們的土話,又不好向其他旁人詢問。他們靜下來以後,那個有小髭的人拾起他的爛袍,圍在身上,又執起包袱,要找一個地方來。他走去我們停放東西的角落,於是,我趁機向他探問個究竟。我說:「告訴我,為什麼那傢伙撕爛你的長袍?他真是無賴!」他怒吼道:「那惡棍呀!他叵然沒有給我拋到江里去,算他幸運!」我追問道:「他什麼地方得罪呢?」「他真是無賴!」他激動地說:「那傢伙要找地方,於是我移開些,讓他坐在我的右手邊。他似乎十分高興,自稱是常德衙門的文書,這時,我把兩包香煙放在右邊,那是我買來的。過了一會,我找煙吃,卻找不到了。看見他正拿著一包在手,準備抽一根出來,另一包卻放在他袋裡,我看得十分清楚,因為他的袋口不深。開頭他坐下來時,手裡和袋裡原都是空的,而我吸的牌子並不常見。不用說,他一定倫了我的兩包香煙,我問他,我的煙呢?他就喊打喊殺,跟著就動武了。他不知道我是沅江縣城的捕快,可是,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們交談之際,毛澤東坐在旁邊看著,一聲不響,及至那人自稱是捕快時,才靈出驚訝之色。他向我微微冷笑,我便說道:「潤之,你曾說過『衣食足而知榮辱』。這就是一個好例子,那兩個人為什麼打架?其中一個是捕快,另一個是行門文書,他們都不會是沒有飯吃那一類人呀,他們的衣著也很光鮮,你都看得見的,這件事你怎樣去解釋呢?」毛澤東嘆了口氣,沒有做聲。那捕快不曾聽到我的話,只是斷斷續續幾個字眼。他問道:「你是說我沒有吃飯?不錯呀。我為著趕路上船,所以來不及吃飯。現在我要走開一會,找些東西吃吃。拜託你為守著這個位置,我一會便回來。」他離開後,我在那裡偷笑。毛澤東不放過這個機會,扯扯我的腿,說道:「你看,他真是沒有吃過東西呢,這就是為什麼他要打架了。」這時,我們完全被洪水包圍著。放目四野,儘是無邊無際的海洋,我們好像在天上浮游。由朝至晚,簡直說不出哪裡是天的起點,哪裡是水的盡頭,因為迷濛的水平線完全沒入水中了。這是難得的機會,我們談論太陽下的眾生相,以及我們所經過的種種冒險生涯。我們甚至評斷諸色搭客的方,和默察某幾個人的舉止。這時不知是誰突然喊道:半個鐘頭內,便要抵達長沙了。我轉過頭來,向毛澤東建議道:「潤之,半個鐘頭內,我們便要回長沙了,自從離開長沙,所發生過的一切事情,讓我們作一個大概的總結吧,你看怎麽樣?」毛澤東表示同意,說道:「好主意!首先,我認為克服重重困難並非不可能,只要我們能夠充分全面認清我們的目的就可以了。袋裡雖然不名一文,並不就是要餓死,我們一樣能設法過活。直到現在,我們的叫化生活,還不致有餓死之虞。我們也設法解決了好些困難,克服了很多障礙。可是,還有另外幾點呢。」我附議道:「不錯,還有其他事情。最辣手的問題是捱餓,整日空著肚子真是難受--肚餓時,連手腳也沒勁。很多人在這個世界上,大半生都是這樣捱飢抵餓的。但是,還有呢!」毛澤東接著說:「我們發現社會上差不多每人都是勢利小人,都是靈魂齷齪的拜金者!他們所思想的只是金錢!我們離開長沙時,袋裡一個子兒也沒有,結果受過很多刻薄的話語和十分可恨的待遇。叫化子被視為下賤討厭的人,因為他們沒有銅!」我提醒他說:「不要忘記那個俏姐兒,那個擅於看相,說你將來大富大貴的俏姐兒呀!她就不是拜金的人!」毛澤東表示同意:「對的,在我們整個旅途中,只有她是不拜金的人。」我跟著說:「可是,還有呢!不要忘記那個捕快和衙門文書,他們食盡珍餚美味,卻還是倫東西,還此斗個你死我活。這證明金錢無助於修心養性,只有博學廣識能之。」「還有什麼?」毛澤東問。「唔,你千萬不要忘記那些沒有牧童管理的牛,它們非常滿足和安詳地吃草;一旦手裡長鞭的牧牛人出現,結果唯有秩序大亂。」「還有一點,我們現在完全明白,古語所云『叫化做三年,有官都不做』這句話確是至理明言。為什麼呢?因為叫化生活是完全自由自在的生活。」這時,其他的搭客喧嗶嘈吵,我們不能聽到自己的說話。全船的人都忙於收拾行,你叫我喊,使我們無法繼續交談。船一會兒就靠近岸邊,一大堆人朝跳板涌去,都想擠過他人,以便率先離船。不一會,我們又身在西門了。我停步問道:「潤之,我們下去找找那個同我們吵過一場的船主吧,讓我們看看他是否仍在那兒。」「為什麼要去找他呢?」毛澤東問。「我們現在有錢嘛,我們久他多少,便賠他多少。」我說。「我不同意!」毛澤東回答道。「你不同意?為什麼?」我很想知道。「因為我們曾經向他說過,我們回頭會付錢,但他拒絕我們的建議,現在,我們再沒有義務去付錢了。因為他沒有接受我們的許諾。」他答道。「但我覺得對不起他,」我接著說:「我們現在有幾文錢,為什麼不給他一點呢?說好說歹,我們乘過他的船,卻不曾依規榘付船費。」「但是現在什麼都過去了,一了百了。」毛澤東堅持說:「不要再惹這件事。」說著,轉過身來,邁開大步,走在我的前面。我們出發行乞以來,這是第一遭。他似乎認定我一心由得他自管自走。我則尾隨他進城。就在西門內,我們拍了一張照片,雨傘搭在右肩,背負包袱,恰像我們在旅途上攜帶著的模樣。我記得毛澤東站在我的左邊。我們的確拍了一張妙趣橫生的照片,我們的頭髮修得很短,我們的短褲和草鞋,都破爛得不能再穿了。這張照片留在湖南我出生的屋子裡。數年前,那屋子被沒收了,共產黨徒無疑認不出他們的領袖。我猜想,那照片一定被當作「資本主義的東西」付諸一炬了。拍過照後,我們返回楚怡中學,兩人在那兒洗了澡,吃過飯,然後坐下來,打開包袱。我寫完日記,便逐一逐二數銅。我們剩下兩文四十個銅板,便平分為二,作為叫化子的家當。然後,我對毛澤東說:「我現在要回家了,我爹娘一定在想念我。你呢?」「我也要回家了,」他答道:「他們給我做了兩雙鞋子,他們一定在等著我哩。」http://www.cqzg.cn/viewthread-3052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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