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計程車罷運不得人心

一

多年以前，計程車罷運總是讓人頭疼不已，現在基本已成笑話。前幾天青島計程車罷運，抗議網約車搶生意，想不到市民反應居然是，路也不堵了，天也變藍了，罷運教人好喜歡。網上段子滿天飛，都在呼籲計程車師傅一定要堅持，把利國利民的好事做到底——極盡戲謔嘲笑。

據說這兩天罷運者提出三大條件，取締網約車，計程車漲價，成立舉報網約車的基金。這個傳聞又讓人笑了好一場。資本巨頭大舉進入網約車，計程車行業危如累卵，渾然不知的計程車司機還在漫天要挾，真是讓人心疼。

笑話歸笑話，現實生活還是有很多殘酷。比如說，一些堅持出車的計程車遭到攻擊。在青島火車站、機場的乘運點，有乘客被強行拉下車，司機遭到毆打。一些計程車被砸雞蛋，輪胎被放氣。從網上信息看，打擊計程車者應是罷運同行。青島警方通報稱，將打擊阻撓計程車運營的違法行為，一些參與者也被抓獲（在這裡要給青島警方點贊）。

值得欣慰的是，暴力行動基本發生在計程車之間，沒看到針對網約車的襲擊事件。他們沒有把汽車開上街頭堵路，而是整齊停放在車場，真是讓人肅然起敬。全國的計程車罷運者應該向青島師傅學習，文明罷運，理性克制，不給道路添堵，也不給市民和警察添麻煩。有怨氣不要隨便撒，被抓之後公司也不會想辦法。

二

印象中，計程車司機總是滿腹怨氣。他們對所有交集者有說不完的怨氣。

計程車司機恨公司，覺得腦滿腸肥的管理者拿走收入大頭。他們對乘客態度通常很糟，太近不拉，太遠不拉，老人不拉，孕婦不拉，下雨不拉，不順路不拉，交班不拉，行李多也不拉——總之，各種難伺候，想像不出還有比他們更挑客的服務業者。你說他們高傲，每次召開漲價聽證會，司機總是訴苦不滿的那一方。

司機們平時通過聲訊台交流，交車換班時能聚一聚，據說由此發展出一種友愛情感。這樣詩意的表達我是從來不信的。同行是冤家，他們之間沒有爭客搶客已經不錯了，還談什麼感情。計程車罷運時，友誼的小船果然說翻就翻，針對同行的暴力格外猛烈，對「叛徒」「敗類」的痛恨，比對網約車還厲害。這時候，還能看見什麼階級情感嗎？

不要說對人，就是對汽車，計程車司機好像也有莫名恨意。他們不愛惜公司汽車，亂闖亂碰，粗手重腳，這些都已司空見慣。即便自己買車，他們也甚少愛惜，不重視保養除臭。想想也好理解，維修養護需要成本，運營車輛只有8年使用年限，不僅要扣掉買車錢，還要交油費、社保、份子錢，通常好幾年才真正盈利。這也能解釋，為什麼計程車司機沒有愛車族，很多人用車堪稱虐待。對他們而言，汽車就是一台擰上報廢發條的機器，哪有時間金錢談溫柔。

每當我看到計程車支持者說，計程車司機素質高，車輛定期檢查，比網約車安全，我就覺得好笑。想想看，當司機常年不快樂，甚至可以說是恨意重重，車輛根本沒可能精心養護，你說計程車更安全？反正，關於計程車的犯罪、事故，我從來沒有遺忘。

當然，我不是說壞人都跑到這行業了。任何行業的糟糕生態，肯定是某些方面出了問題。要相信制度的力量。

三

計程車行業為什麼有份子錢？

用上海學者傅蔚岡的話說，份子錢只是一種管理形式。計程車巡遊經營，司機直接經手現金，公司很難監控資金入賬，也難以發現他利用公司資源接私活。司機兼具銷售、財務和市場角色，儼然是獨立的收入機器。公司只好拿走固定收入，其他歸其所有。這也給了司機努力工作，創造收入的激勵。有司機認為，我在路上辛苦跑一天，賺的錢理當歸我。這就好比收銀員說我每天辛苦，收入那麼多現金，憑什麼老闆拿走大部分？他們忽略了公司的價值。

即使沒有壟斷，份子錢也會存在。這是由經營形態決定的，黑車市場的份子錢尋常可見。老闆無法監控司機真實收入，他們只能經常調整份子錢，以競爭確保租金最大化，保證公司盈利增長。這就好比房東把房子掛在網站，通過中介不斷發現最高房租。多年以來，約車需求強烈，行業不斷增長，份子錢也就不斷增長。

計程車的特殊就在於，這是一個壟斷行業，份子錢包括一般性成本，很大部分是牌照租金。司機收入由勞動力市場決定。這一行再賺錢，也和他們沒關係——你不願意干，自然有人願意干。由於各項成本上漲，很多公司盈利非常困難，只能靠牌照賺錢。牌照租金由市場供需決定，在一些城市，一張牌照的租金往往高達百萬。

目前北京有1000多張個體計程車牌照，他們乃是早期個體司機，現在早已退休養老，過起豐頤休閑的生活。他們把牌照租給司機（不管汽車從哪裡來），坐地收錢，悠哉游哉。

四

租金這種收入形式，本來就容易遭到仇視。像房東、車主、廠房老闆，每次漲租總要遭到群情反對。人們總是看到自己辛苦，別人舒服，看不到租金背後的資本價值。短視乃是人的天性，這種情緒也好理解，需要長期教育說服。

壟斷產生的租金，它的不正義卻顯而易見。想想看，由於政府發牌照，打擊競爭，牌照持有者擁有特權，不勞而獲。這種仇視會因每一次租金上漲而升級。勞動者看到，明明是自己努力工作，這輛車才變成印鈔機器。租金卻緊緊上漲，吞噬了大部分利潤——僅僅是因為一張牌照。

這就是計程車司機仇恨公司的主要原因。我們很少看到像計程車這樣勞資關係如此緊張的行業。司機憤懣不平，常年高喊「降低份子錢」；公司也很少相讓——他們也有底氣，因為很大部分利潤確實來源於壟斷。平等的僱傭或租讓關係，在這裡劍拔弩張。

分析至此，接下來的套路就好理解了。計程車匱乏，司機不愁沒生意；他們負擔沉重，就想著多賺錢。於是，自然會有拒載、挑肥揀瘦。希望每一單都多賺，絲毫不必有服務意識。車輛有使用年限，報廢之前用力折騰都沒關係。一切糟糕都是來源於壟斷，缺乏競爭。

五

計程車司機把今日困境的禍首指向網約車。事實上，在此之前他們過得也不如意。問題持續很多年了，他們早已滿肚子怨氣。問題一直無解，人們習慣了而已。他們沒有意識到，他們奮力反對的網約車，恰恰是化解仇恨的良藥。

對乘客而言，網約車技術無疑非常美妙。對行業而言，這是一次技術上擺脫份子錢陰影的機會。每一單生意都有據可查，公司管理車輛，沒必要先拿走固定收入。只要根據訂單抽成，多賺多抽，少賺少抽，這就可以了。這就類似今天網約車的平台管理費。司機不必背負巨大的成本壓力，還能清晰看到每單收入，這也有了足夠激勵，鼓勵他們多接單。

網約車最大價值在於破除壟斷，還行業自由。司機想進入行業，只要在平台登記就可以；想要多賺錢，只需勤奮工作，不必背負巨大壓力。要想獲得額外獎勵，就得提高服務水平。司機要重視車輛保養，當然是為了給乘客舒適體驗，對他本人而言，當然也是享受。司機也是普通人，誰希望自己整天活得又臟又臭呢？

網約車的妙處還在於，它用技術手段把一些困窘的場面化解了。傳統計程車痛恨堵車，往往高峰期就拒載，一堵車就罵娘。網約車時代，高峰期意味著高補貼，堵車也沒那麼煩。下雨天，網約車平台通過價格調節，讓出門拉客的車輛不吃虧。跨年夜用車高峰期，乘客絲毫沒有覺得打車難。許多車輛在高額補貼的激勵下，放棄休息，選擇服務於別人。乘客也可以通過自主加價，以解一時之急。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競爭。只有競爭激烈，網約車平台才會既討好乘客，也照顧司機感受。很多高額補貼其實是公司的品牌宣傳費。他們寧願一些訂單不賺錢，也要確保「方便靠譜」的公司形象。

每個人工作不只受金錢激勵，也有服務他人，獲得成就感的精神需求。在網約車時代，你總能看到彬彬有禮，心情愉悅的司機，這絕非偶然。

同行之間是競爭關係，計程車路面爭客極易相爭。網約車司機互相隔絕，互不相識，他們競爭，卻不衝突。如果一個區域司機太少，叫車不便，乘客勢必很少叫車，少量司機無法挖掘潛在需求。這也是網約車花重金培植市場的原因。競爭者在此淋漓盡致展示出合作互助的一面，這不是很美妙的事情嗎？

六

行業劇變時代，計程車司機處於不利地位，內心無疑煎熬。這沒有辦法。在網約車產生之前，他們的日子其實也不好過。不說工作條件差，社會評價低，單單一項份子錢就夠他們頭疼。說起來，網約車產生後還大幅拉低了份子錢，這算意外的幫助吧。

最後對計程車司機師傅說幾句，罷運不解決問題，收入直接減少且不說，如果行事過激，很容易身陷囹圄，給家人帶來無盡悲傷。請三思而後行。如果你真要罷工抗議，可以把車子放在停車場，安安靜靜，於人於己都有好處。

當然，我還是希望你能掏出手機，親自下一個網約車訂單，感受一下時代的差距。逆著歷史潮流行路，倍感艱難，這不是誰的錯。每一個時代都會有這樣的落伍者。正確做法是跳出漩渦，到一個新市場里奮鬥，而不是深陷其中，哀嗚悲嘆。最可悲的是無視潮流，奮力抗爭，像滿腦子妖魔幻想，騎著劣馬大戰風車的堂·吉訶德，只能摔得遍體鱗傷。表面上看起來好勇敢，實際上非常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