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媒 作者:南嶽道人
06-20
第01回 靈隱寺禪僧貽寶偈 苧蘿山蝴蝶作冰人第02回 華柔玉命題親考試 蔣青岩出像擬嬌嬈第03回 認姑娘中堂感舊 因表侄東院留賓第04回 樓下潛身聽私語 燈前遣悶譜琵琶第05回 假女婿成真女婿 惡姻緣變好姻緣第06回 小姐防嫌托心腹 韓香縫綻換詩詞第07回 拂權臣竟遭枉禍 囑佳婿同上長安第08回 李半仙燈下說因由 蔣青岩客中遇神騙第09回 贈寒衣義女偷情 看花燈佳人密約第10回 蔣青岩堅辭袒腹 袁太守強贅乘龍第11回 柳碧煙掃雪吟詩 蔣青岩挑燈說誓第12回 李半仙把酒談朝政 楊越公扶病受佳人第13回 三才子同登鼎甲 眾佳人共賞荷花第14回 泥金報三捷臨門 綰春樓雙珠入手第15回 華小姐催赴揚州約 袁太守重贅狀元郎第16回 六美共歸金馬客 眾賢同隱苧蘿山 《蝴蝶媒》一名《鴛鴦夢》、《鴛鴦蝴蝶夢》、《蝴蝶緣》,全書四卷十六回。題「南嶽道人編」、「青溪醉客評」,別題「步月主人訂」。編者與評、訂者生平均不詳。 《蝴蝶媒》現存各早期刊本均不標刊行年代。日本寶曆甲戌(1754,清乾隆十九年)刊《舶載書目》著錄此書,據此知《蝴蝶媒》初刊不晚於乾隆初年。 ------------------ 第一回 靈隱寺禪僧貽寶偈 苧蘿山蝴蝶作冰人 詞曰: 世事傷心甚,天公難借問。奇才不值半文錢,困、困、困!閑檢遺聞,忽驚佳遇,試編新聽。富貴今非命,成敗何須論。一春長莫向花前,恨、恨、恨!當日隋皇,後來唐主,異時同盡。 右調《醉春風》 話說隋朝仁壽年間。江南建康府有一秀才,姓蔣名岩,表字青岩。父親蔣國士,曾為陳朝大司馬,隋文帝屢辟不起,移家西子湖邊,丘壑自娛,竟以壽終,母親葉氏,相繼而卒。單生蔣青岩一人。這蔣青岩臨生之夜,蔣夫人夢孔子抱送。因此,這蔣青岩生得身長七尺,美如冠玉,俶儻風流,聰明絕世。真箇一目十行。子史經書,般般精熟;詩詞歌賦,件件驚人。正是: 才如子建人難及,貌過潘安世莫雙。 這蔣青岩每入城市,那城市中人就如牆似壁,擠塞不通,都來觀看。人人稱羨,個個驚駭,都道是神仙謫世。便是蔣青岩也顧影自愛,想著自己才品不群,立心要做個世上第一等的人。常念他父親曾受陳朝大恩,雖不能殺身報國,卻也不曾屈膝二君。因此,蔣青岩也敬守父志,無意功名,終日與二三好友,講究古今,讀書學道,不求聞達。直他父親在生,為官清正,所遺的家業也不算十分富厚。家人僕婢,足供使喚,在蔣青岩也不為不足。只有一件,他年已二十,尚未娶妻。這杭城的鄉紳大族,都要將女兒嫁他,情願厚陪妝奩,只要圖他這個乘龍佳婿。眾媒婆絡繹不絕的,反來求著蔣青岩。怎奈蔣青岩只是不允,向那眾媒人說道:「你們眾人不必常來煩瑣,料這些粉妝綢帛、俗女凡胎,哪裡是我蔣青岩的對子,則除非是色如西子,才似文姬,德比孟光的,方才可允。」眾媒人聞言,胸中暗想道:題目雖難,只是蔣相公這樣有品,也須是西子、王嬙,才配得他過。從此不復再來。蔣青岩也全不以為念。 一日,正值三月初旬,天氣晴和,柳肥花綻,不覺動了游春之興。寫了兩個簡帖兒,喚過隨身一個書童,喚作伴雲的,來到跟前,分咐道:「你可速將這兩個帖子,送到城內張、顧二位相公處,說我在家專候,即來回報。」伴雲領命前去。 說那張、顧兩人,一個是張吏部之子,名平,字澄江;一個是顧司徒之子,名成龍,字躍仙。這兩人都是文章魁首,風雅班頭,青年妙品,也都未曾娶妻,與蔣青岩為八拜之交,心同道合。這日,他兩人都在家裡,見守門人傳進蔣青岩的帖子,兩處都忙喚肩輿,前後望蔣青岩宅中來。蔣青岩立在門外迎住,三人攜手同到內書房中坐下。伴雲忙去捧茶。蔣青岩向張澄江、顧躍仙說道:「連日春光明媚,湖山可人,兩兄何以不一見顧?」張澄江答道:「連日因老母抱恙,不敢少離。今日小安,正欲過訪,而尊簡適至,別無他故。」蔣青岩道:「小弟不知老伯母貴體欠和,有失問候。不知躍仙兄亦有何事?」顧躍仙道:「小弟連日為檢點先君遺稿,發刻、編次方完,正欲拜求大序,以光卷首。」蔣青岩道:「老伯生前功業文章,素為海內推服,急宜付梓,以為後輩典型;兼見吾兄大孝,此舉甚當。拙序義不容辭,但恐後生才淺。不免佛頭著糞之誚。」三人說了一會,蔣青岩道:「今日天氣佳甚,小弟已備下一樽,與兩兄同游韜光、靈隱,一覽花柳之盛。晚間便宿小齋,同過湖心亭看月,何如?」張澄江和顧躍仙連聲答道:「使得,使得,自來我抗人游湖,多是白晝,從不曾月下領略。」蔣青岩道:「兩兄不知那月下湖光的妙處,真箇難以形容。於今且去游山,到晚間試看便知。」正說間,伴雲走來稟道:「轎已齊備,酒席已先去了,請相公起身。」蔣青岩聞言,便同張澄江、顧躍仙一齊到門外上轎。三乘轎子,緩緩而行。只見那一路上,遊人如蟻,車馬成行,即垂花笈,水綠山青,好生可愛。有詩為證: 柳肥花綻暮春天,水綠山青滿目前。 今古遊人將不去,年年載酒醉山巔。 三乘轎子行不多時,已望見靈隱。三人一齊下轎,攜手而行。但見那游女如雲,一個個都下了轎子,雜在男子隊里遊玩。這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三人,看那些婦女,都是粉妝脂補的物事,絕無一人入得他三人的眼睛。他三人同到冷泉亭上,坐了一回;又到飛來峰下,遊玩半晌;串了一回洞,然後才進靈隱寺中去隨喜。這年,寺里到了一位善知識,喚做自觀和尚,在寺內談禪,因此比往年更覺熱鬧。蔣青岩等三人素厭和尚,怕去相見,只就在大殿上隨喜了一會,便從後路竟望韜光而來。未至半山,早見眾家人撿了一塊平地面,鋪下氈子,擺了酒肴,見蔣青岩到了,一齊垂手側立。張澄江道:「我們既要登頂,何不竟將酒席移到山頂上去!」蔣青岩道:「小弟愚意,也正是如此。」忙分咐家人移席上山。他同了張澄江、顧躍仙隨後緩緩而上,一步一步來到韜光絕頂。 此時日已過午,三人俯仰四顧,只見天無片雲,空翠欲滴,青山萬疊,古木千章,真有振衣千仞崗,躍足萬里流之勢。這韜光頂上,還有一件大觀,顧躍仙用手指著,向蔣青岩、張澄江二人道:「二位兄長,你看那綠況況的是湖,黃滾滾的是江,白茫茫的是海,那江湖之間,人煙攘攘的一個大圈子便是杭城,真好大觀也。」蔣青岩和張澄江二人看了一會,都道:「壯哉,壯哉,如此好光景,須各賦一詩,庶不負此游。若默然而歸,豈不令山靈笑人乎!」顧躍仙便向蔣青岩道:「今日吾兄是主人,就請吾兄限韻。」蔣青岩道:「眼前光景佳甚,若限韻拘體,便受其縛。這都是近日那些讀日記故事的詩,與山人詞客出醜的圈子,我們還是任情縱筆為妙。」張澄江、顧躍仙都道:「此論最是。」蔣青岩便分咐家人將樽前一個罰杯、滿篩一盅熱酒,向張澄江和顧躍仙道:「如此清寒而詩不成者,罰跪飲三大杯。」說罷,三人或仰面、或俯視,或舉杯不語。不半晌,蔣青岩喚伴雲取隨身紙筆過來。那伴雲忙去捧過一個拜盒,安在氈上,取出端硯紫穎、古墨名箋,擺得停停當當。蔣青岩不慌不忙,展開箋紙,提起筆來,寫上一首詩,道: 春光攜手上韜光,仰看虛空俯大荒。 半句西湖沉翠黛,無邊東海浴扶桑。 人煙城郭團團里,江水魚龍淼淼長。 多少興亡多少恨,一杯同與吊斜陽。 蔣青岩寫罷,隨即便是顧躍仙接過筆去,寫詩一首,道: 絕頂天風細,低頭海氣浮。 江聲流日夜,湖水歷春秋。 共此一樽酒,真同萬里游。 杭城剛片土,彷彿系孤舟。 顧躍仙剛剛寫完,張澄江的詩也做完了,提筆寫來一首絕句,道: 江流一線海茫茫,潮水西來落日黃。 報道湖中歌舞歇,幾多車馬入錢塘。 三人題罷,一齊拿到樽前,大家輪看,互相讚賞。蔣青岩命伴雲試那杯中,酒氣尚溫,笑道:「我輩恨不與曹家郎同時,令彼七步獨得千古。」三人大笑。張澄江道:「只小弟這二十八字,太討便宜了。」顧躍仙道:「不朽之句,正不在多。」三人又痛飲了一回,然後攜手下山,仍從靈隱舊路而回。 剛到山門,只見一個小沙彌前來迎住道:「老和尚知三位居士今日在山上,美酒佳肴,十分醉飽;又各有題詠,未免勞神,備有苦茗一壺,替三位居士解渴消煩,遣小僧在此迎候,請到方丈一敘。」蔣青岩聞言,向張澄江和顧躍仙笑道:「那自觀和尚,想亦是趣人,我們同進去會會如何?」張澄江和顧躍仙依言,一齊同了那沙彌來到方丈門首。那小沙彌先進去啟過那自觀和尚,然後蔣青岩等三人方才同進方丈。且看那和尚,怎生模樣: 褊袒右肩,雙瞳如電。鬚眉似雪,穩坐蒲團。稜稜頭骨如拳,隱隱毫光滿面。若非羅漢重生,定是菩薩出現。 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齊向自觀和尚作禮。自觀和尚立起身來,打了一問訊,笑嘻嘻道:「居士們好瀟洒也,老僧備下一瓶苦茶,要與三位居士潤潤詩腸,清清醉眼。」分咐沙彌篩了三盅茶,送到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手中。三人吃罷,都覺口舌生香,眼清神爽,將先前的酒氣,都消歸大海中去了。自觀和尚問他三人的出處行藏,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大略說了幾句,只有蔣青岩長嘆不語。自觀和尚笑道:「居士心中,敢是有甚不足處么,老僧已看破多時了。居士豈不知那龍逢、比干,一堆荒草;伯夷、叔齊,兩個餓夫。便是那秦皇、漢武,至今又是幾度興亡了!這段公案,且須放過一邊。於今老僧有個商量,卻非老僧杜撰,本是三位居士的前數。老僧寫得明白,封在此間,三位居士帶回去,細細觀看。此後前半段的事件都在上面,後半段卻由得居士們自家主張了。」說罷,自觀和尚便向袖中取出一個封兒,封得十分堅固,遞與蔣青岩收了。蔣青岩見自觀和尚語言不凡,相貌奇異,料其中必有緣故,也不好當面拆開,三人作謝而別。小沙彌送他三人到方丈門外,拱手道:「小僧不及遠送了,封內事,居士們須要及早求謀,休孤負了老僧這段婆心。」三人唯唯而別。 此時日已西沉,蔣青岩等三人,因那封兒,都懷了一肚猜疑,要拆開觀看。又因途中不便,只得上轎回家。到了家中,已是上燈時候了。蔣青岩也不待吃茶,忙忙分咐上出燈來,取出封兒,同張澄江、顧躍仙等開拆。拆了兩層紙,裡面才出一個柬帖兒來。蔣青岩取出那帖兒看時,上面卻是一首四言八句的詩。那詩道: 三鳳東飛,皆得其凰。 惡風吹水,散我鴛行。 奮身而前,頭角廟廊。 破鏡重圓,明月輝光。 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都理會不出。蔣青岩道:「這頭兩句,象是你我婚姻之事,東飛是要我們東去,後六句卻難解說。」張澄江道:「小弟數日內正要拉兩兄同渡錢塘,共游浙東,訪山陰之盛。今日看來,正和了這個『東』字,何不明日即便起身,試走一遭,兄意如何?」蔣青岩和顧躍仙都喜道:「弟輩亦有此興久矣,倘得吾兄相攜,誠為快事。明早便去束裝,午間便渡江,如何?」三人商議已定,蔣青岩分咐家中,安排酒肴,送在湖船上看月。正說間,烏雲陡起,雷雨交作。蔣青岩向張澄江、顧躍仙嘆道:「天道莫測,即一飲一酌,皆不可預定。古人云行樂當及時,此語良可念哉!」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都為之浩嘆。蔣青岩便將酒席擺在廳上,三人同飲。飲至二鼓,三人同榻而卧。 次日黎明,張澄江、顧躍仙二人各自回家,收拾行李。已飯後,蔣青岩和顧躍仙都到了張家,各帶兩三個家人、書童,押了行李,一同出城,上了渡船。這日風順,不上一餐飯時,已到了蕭山縣。次日起早,到紹興城外,當下就在城外覓了一所潔凈僧房住下。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議定,先游會稽。隔夜分咐家人,雇下三乘輪,三頭驢。次早各帶一個童僕,及隨身鋪蓋,其餘的家人看守行李,一齊起身望會稽山來。這會稽是海內的名山,奇秀甲天下,道書所謂第十一洞天者是也。這山內所有古往今來的勝跡,不可枚舉。蔣青岩同了張澄江、顧躍仙一路行來,到了山下,尋了一個幽雅的下處,安了鋪陳。他主僕六人,便一齊入山,訪古問勝,窮幽極奧。一連遊了數日,或登高,或眺遠,或飲酒,或賦詩,或悲歌長嘯,無所不至。游完了會稽,又到諸暨縣去游苧蘿山,訪西子故居、浣紗遺址,處處都留有題詠。他三人一路上你唱我和,真箇有興。正是: 山靈有幸逢才子,彩筆題詩在上頭。 三人一連又在苧蘿山中遊了兩日,大家都覺睏倦,回到下處休息。這下處也是一個隱者之居,依山就石,松柏參差,水雲繚繞。正是: 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 這日蔣青岩偶然到門外閑步,只見一群蝴蝶,將近數十,其大如掌,五色燦爛,自西飛來,直望著東邊山內緩緩飛去。蔣青岩見了,十分驚羨,心中想到:吾聞蝴蝶所向,必有奇花異卉,我不免跟著他進去看看,也是一件趣事。一邊想,一邊望著那群蝶兒走去。你道可是作怪!那群蝶兒飛了一會,見蔣青岩走不上,他又歇在樹上、草間,就像等待之狀:見蔣青岩走近,他又飛起,恰如引路一般。直過了四個山崗,到了第五個山崗之內,有一塊平坦地面,約百餘畝寬闊,中間高槐大柳,茂林修竹,四圍峰巒層疊,春禽滿耳,恍然仙境。蔣青岩也無心觀看景緻,直跟定那群蝶兒走去。走了數十步,只見那茂林中露出一角青粉高牆來。再轉數步,見一座門樓,兩扇竹扉,半開半掩,卻不象人家的大門,蔣青岩抬頭一看,見那門上釘著一個扁,扁上寫著:「後桃源」三個大字,並不曾落款,蔣青岩方知是個大家的園子。那群蝶兒竟往園內飛去,蔣青岩欲待跟那蝶兒進去,又恐怕被人盤問;欲待不進去,想那群蝶兒飛來的光景,卻象有些緣故,心中左思右想,只得讓那群蝶兒先去。蔣青岩在門外想了半晌,道:「無妨,無妨,便是大家的園亭,也是容人遊玩的,便有人撞見,我自有話對他。」算計已定,放開腳步,竟往園內走來,行過一帶迴廊,轉過茉香棚、荼架,只見一灣流水,兩岸桃花,真箇可愛。蔣青岩看了半晌,遠遠望見對岸的樓閣縹緲,欲待過去,奈無舟可渡,只得沿岸走來。忽見幾株深柳,籠住一條板橋,蔣青岩心中甚喜。將衣袖分開柳枝,輕輕走上橋來。你道可又作怪!那群蝶兒正在這橋上飛舞,蔣青岩暗暗道了幾聲「奇怪」。那群蝶兒見蔣青岩到了,他便望前飛去。蔣青岩想道:「這群蝶兒頗似有因。我於今到底直跟定他,討個下落。」又隨著蝶兒轉彎抹角,過了幾處亭台池館,隱隱見朱扉半啟。蔣青岩走到門邊,聽得裡面有婦女聲音,恐是人家內宅,只得閃在湖山石邊,聽那裡邊說話。不防裡面走出一個青衣女子來,年可十三四歲,硃唇皓齒,鬢髮齊眉,打扮不惡。手中拿一把團扇,見了那一群蝶兒,忙忙用扇去撲,口中叫道:「韓姐,你看好一群大蝶兒,快來撲住他耍子。」蔣青岩連忙躲到一座牡丹台下,偷眼覷著門內,看還有甚人出來。不半晌,那門內果然又走出一個女子來,年可十八九歲,生得十分俏麗。怎見得: 體態輕柔,容顏秀雅。湘裙下三寸金蓮,雲鬢中兩行翠鳳。體似楊柳小蠻腰,賽過櫻桃樊素口。 那女子身穿了一件綠色春衣,手拿了一把葵花宮扇,望著那青衣女子問道:「蝶兒在哪裡?」青衣女子道:「方才一群蝶兒,都被我撲散了,只撲得一個在此,我拿與小姐看去。」那綠衣女子道:「小姐更衣去了。也好就來。」說猶未了,只聽得門內步搖聲響,早出一位絕世的佳人來。怎見得。 二九芳年,三春美景。黑髮如雲,蛾眉露兩行新月;紅顏似玉,朱唇合一點丹砂。不長不矮,不瘦不肥。宜喜宜嗔,宜顰宜笑。薄羅衣新裁燕子,凌波襪淺襯湘裙。真是王嬙再世,宛如西子重生。 蔣青岩偷眼覷見那位佳人,不覺魂飛天外,暗暗稱羨道:「蔣青岩痴生二十歲,不信世間有這等絕色的女子,莫不此處是甚神仙境界么!」又想道:「我方才聽得那兩個女子稱他做小姐,想必是甚縉紳之女,如今我躲在此間,萬一遇著他家的家人、院子,豈不弄出事來?」又想道:「我蔣青岩這般人品,便上前與那小姐見個禮,道聲萬福,他也未必見拒。」正躊躇間。只見那青衣女子,將手中的蝶兒送到小姐跟前道:「小姐你看,這個蝶兒生得這般樣大,如此燦爛。真箇好耍。」小姐接到手中,細細觀看,說道:「果然這樣蝶兒,從來罕有。你卻不該撲散了他的伴侶,他一片愛花情佳,尋春至此,只該聽他在花間飛舞,點綴春光,撲他則甚?」那綠衣女子在旁說道:「小姐這篇議論,真可謂現身說法,這蝶兒也須點下。」小姐微微笑了一笑道:「韓香姐,你可將這蝶兒,到那百花深處放了,令言早去尋群逐隊,莫耽誤了他的良辰。」綠衣女子隨即接到手中,輕移蓮步,走到一株碧桃花上,抬起頭來,正待放那蝶兒,忽然到退幾步,口中道:「呀!你是甚人,因何到我內宅來?」那青衣女子在後面聽得,連忙跑來觀看。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第二回 華柔玉命題親考試 蔣青岩出像擬嬌嬈 詞曰: 春如此,蝶也要尋儔侶。勾引書生來不去,自奈才曠世。拈得陰陽西字,就看湖山考試。多少溫柔難比喻,歸來閑自擬。 右調《謁金門》 話說那綠衣女子,因去放那蝶兒,恰好與蔣青岩撞個滿懷。蔣青岩躲閃不及,正要上前見禮,只見那個青衣女子跑將來,一眼看見蔣青岩,高聲叫道:「小姐,小姐,一個戴巾的賊!」那綠衣女子道:「且莫高聲,待我們問他一個來歷,再喚院子拿他,也不為遲。」蔣青岩聞言,知這綠衣女子是個在行的,便大搖大擺走上前來。正要向那綠衣女子作揖,不料那小姐聽得園中有賊,也走到過那太湖石邊來了,見蔣青岩走出來,一時不及迴避,忙將手中的扇兒,遮住了那吹得通、彈得破的嬌臉兒。這蔣青岩便大著膽上前,向那小姐深深一個肥諾,道:「小生一時誤入桃源,驚動仙娥,望乞恕罪。」小姐欲退不能,只得站住,向那綠衣女子道:「韓姐,你可問那生姓甚名誰,何處人氏,為甚大膽撞入我內宅,是何人領他進來,問個明白,喚院子來,扭他去見老夫人,以便送官究治。」蔣青岩聞言,也不待他來問,竟將手一拱道:「小生姓蔣名岩,字青岩,家住西子湖邊,因慕浙東山水之盛,同了兩個知己,一路尋春到苧蘿山下,訪西子故居,求浣紗遺址。早間偶爾閑行,看見一群蝶兒可愛,因跟定那群蝶兒走來,不料那蝶兒竟飛入尊園,小生亦信步相隨至此,非敢冒犯妝台。小姐若要帶小生去見老夫人,須帶那群蝶兒同去。」那綠衣女子不覺失笑道:「痴秀才,那蝶兒是無知之物,不過聞得花香,尋花至此。你是個讀書之人,豈不知內外,怎敢擅自到此?」蔣青岩道:「小娘子差矣,那無知的蝶兒尚曉得尋花,我蔣青岩難道反不會尋花么?且適間聞得小姐憐那蝶兒失了伴侶,已令小娘子放入花叢,難道我蔣青岩這等一個曠世才子,獨不蒙小姐之憐乎?」那綠衣女子道:「那秀才,你休出大言,怎見得你便是個曠世的才子?俺小姐也是一個女中蘇、李哩。」蔣青岩道:「如此,小生失敬了。」綠衣女子向小姐道:「小姐,那秀才象是個書獃子,望小姐饒了他的罪名,放他出去吧。」 卻說那小姐,這一會在扇兒旁邊偷看,見蔣青岩風流俶儻,神清品俊,心中暗暗稱羨道:「世間有這等男子,豈非神仙中人乎!」更聽得蔣青岩以才子自任,又想道:「這生如此人品,料非白丁俗子,待我試他一試。」因向那綠衣女子道:「我聞那生適才自稱才子,不知可會吟詩?」蔣青岩連聲答應道:「頗來得,頗來得,請小姐命題限韻。」那小姐又向綠衣女子道:「便將我適間放蝶為題,此時日將西墜,便用西字為韻,立刻要七言律詩一首。做得出時,放他出去,做不出時,便是個假斯文,即便扭去見老夫人。」蔣青岩聞言,笑了一笑,望著小姐一揖道:「小生領題了,只恐取笑大方。」蔣青岩此時要顯他的手段真箇神速,不上一盅茶時,便道詩已成了,借紙筆過來。只見那青衣女子,早已捧得文房四寶來到。綠衣女子叫他安在石上,讓蔣青岩書寫。蔣青岩看那文房四寶,件件精良,只那筆尖兒上,還做口脂香哩。蔣青岩將一張錦箋拂開,提起筆來,恍如雲龍躍海之勢,一揮而就。小姐和綠衣女子在背後看了,都暗暗驚羨。蔣青岩放了筆,將詩箋高高捧了,走到小姐跟前,雙手呈上道:「小生偶爾狂言,幾被小姐考殺。於今胡亂寫完,望小姐改正。」那旁邊青衣女子,忙來接上去,遞與小姐。小姐展開一看,那詩道: 作隊尋春畫閣西,舞衣新剪學深閨。 侍兒豈為傷春惱,團扇生教失伴啼。 何幸掌中憐隻影,重會花底覓雙棲。 慈悲金屋人難到,從此天台路不迷。 小姐看了這詩,不覺驚倒,悄悄向綠衣女子道:「好詩,好詩,真箇字字珠玉,筆筆龍蛇,自負高才,良非虛語。此生料不是鼠竊狗偷之輩,放他去吧。」綠衣女子道:「小姐見得極是,我看那生,人物風流,才情高曠,世間哪有這等賊子?只可惜是個男子,若是個女人,豈不做得小姐的一個對手。於今趁早放他回去,恐怕院子們來撞見,將他凌辱。」說罷,向蔣青岩道:「那秀才,俺小姐見你的詩好,念你是個斯文人,不拿你去見老夫人,著你速速回去,不得再來。」蔣青岩聞言,遂向小姐深深一揖,謝道:「小生下里巴音,蒙小姐重嘉,庶覺惶恐,敢求小姐尊作一觀。」綠衣女子道:「俺小姐的著作,從來不肯示人,你休得只管胡纏。」青衣女子在旁道:「要看便與他看看,也嚇他一嚇;莫讓他說嘴。」便將手中團扇向蔣青岩面前一擲,道:「這扇上面,便是小姐的佳作。你快快看了。」蔣青岩連忙拾起那扇兒,細細觀看,原來就是一首詠這團扇的五言古詩。那詩道: 團扇復團扇,莫近秋風面。 秋風動拋擲,眼見蛛絲亂。 懷古憶班姬,良時易遷換。 譬如明月光,三五難常見。 蔣青岩看了一遍,將那團扇端端正正放在太湖石上,把衣冠整了一整,恭恭敬敬向那團扇拜了四拜,說道:「奇才,奇才,直可與曹大家、蔡文姬並駕爭光,真令小生愧死矣。」正說話,忽聽得樹林影里有人走動,把小姐和那兩個女子都嚇痴了,忙忙兩步做一步,走將進去,將門兒閉了。正是: 閉門不管窗前月,分咐梅花自主張。 蔣青岩也驚得戰抖抖的,躲向一個石洞裡邊去坐著。聽了半晌,不見有人來,只見一個白貓兒,銜了一尾金魚,後面一個黑貓兒趕來爭奪,卻非人走。蔣青岩方才心定,閃出身來,將那門兒一望,正閉得緊緊的,裡面悄無人聲,心下十分惆悵。欲待去敲那門兒,又恐怕惹出事來;欲待回去,又覺難捨。獨自一個立在那門外,自言自語道:「世間有這等標緻女子,我蔣青岩這日好佳遇也。那小姐幾番在扇兒旁邊將我偷覷,十分垂盼於我;便是那兩個女子,也都是妙人。我想那自觀和尚之言,莫非就是此處?若在此處,便不該有這番驚阻了。」又轉想道:「差矣,差矣!世間哪得有一見便成的事,從來佳人才子,要得成就姻緣,也不知費多少精神,耽幾多歲月。況我今日,也可謂受用了,只恨不曾問得他的姓名。我於今再等一等他,怕那兩個女伴再出來之時,待我問他一個詳細。」正痴疑間,只聽得牆頭上有人低低說道:「蔣秀才,蔣秀才,老夫人來了,你可速速回去。」蔣青岩抬起頭來,到不見人。蔣青岩心荒,只得長嘆一聲,尋路而回。剛起不止三五步,忽然住了腳,看見那蒼苔之上,有三雙小腳印。蔣青岩認得他三人先時站的方向,忙忙低下頭去,伏在小姐那雙小腳印上,聞了又聞,嗅了又嗅,低低說道:「僚的小姐好香也,我蔣青岩不知幾時才得親手捏一捏兒。」 留連半晌,抬起頭來,見日已西沉,匆匆走出園來,忘了來時的舊路。正在左右顧盼之間,剛剛遇著一個白頭老翁,倚杖而來。蔣青岩上前迎住,拱手問道:「老丈,這裡到苧蘿山,從哪一條路去?」那老翁用杖指著道:「一直西去,過了五個山崗,便是苧蘿山了,老夫也有一半路同行。」蔣青岩聞言甚喜,讓老翁前行,自己隨後,一面行一面問那老翁道:「方才那個後桃源,是誰家的園子?」那老翁道:「秀才,你原來不知,這便是陳朝湖州刺史華中葵老先生的隱居。他因陳亡不肯仕隋,造這所園子,隱居於此,十餘年不入城市了,半月前約了敝山兩個老友,同去游雁盪去了。」蔣青岩聞言,大驚道:「原來就是我中葵姑父,我幼時聞得先人常說他襟懷曠達,雖少年青紫,絕不矜誇。自陳亡之後,杳無消耗,誰知隱居在此。」心中十分歡喜,想道:「方才那女子不是我表妹,便是他的妹子,我不免再問那老翁一問。」說道:「如此看來,那華老先生真是一個高人了,可知他有幾個兒子?」那老翁道:「問起這件事來,真箇天道無知。那華老先生為人極其仁厚,他夫婦今年是望六的年紀,房中也有幾個姬妾侍兒,都不生育,竟做了伯道無兒。且喜中郎有女,夫人蔣氏,一連生了三個女兒,長的名喚柔玉,第二掌珠,第三步蓮。聞得這三個女兒,都是天姿絕世,才學驚人的,大女兒柔玉,又是這三人中的白眉,才色更勝。那華老先生愛之如寶,誓要選天下三個絕頂的才子,方才嫁他,因此尚未許人。」蔣青岩聞言,喜得心花都開了,想道:「方才我撞見的,定是柔玉小姐了,怎麼就有三個!那自觀和尚的詩,頭兩句有些影響了。且世上除了我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三人的才品,哪裡還尋得第四個出來。若明日見了姑父姑母,管教送上門來。」正說話間,那老翁拱手道:「老夫從此南去,秀才可望西走,再過兩個山崗,便是苧蘿山了。」蔣青岩拱手作謝,別了老翁。 此時正是三月十五日,日已西沉,月明如晝。蔣青岩趁著月光,找到下處,張澄江和顧躍仙見了,忙來接住道:「青岩兄,你在何處去了?這一日小弟二人差人四處尋覓,恐怕這山中有虎狼,十分耽心。」蔣青岩笑盈盈道:「虎狼到沒有,卻有蟬娟。」張、顧二人聞言笑道:「青岩兄欺我,如此深山,那得有甚婢娟?」蔣青岩道:「兩兄曾聞西子、王嬙,生在哪個城市中的?且待小弟坐定了,想像一想像,再述與兩兄知道便了。」張澄江、顧躍仙都道蔣青岩與他取笑,不料蔣青岩坐在一邊,將眼睛閉了一回,又開了一回。那伴雲捧過晚飯來,他也不吃,口中自言自語道:「好一群蝶兒呀,好一灣桃花流水也,敢是天台么!這座橋兒好生幫襯,你看丹樓畫閣,綉幕珠簾,敢是金屋瑤台么!呀!仙女來也。怎麼生得這般嬌媚?莫不是杜蘭香、董雙成!我蔣青岩的魂靈兒飛到焰摩天去了。」張澄江和顧躍仙二人看了大驚,只疑蔣青岩在山中遇了鬼魅,害了瘋狂。二人忙走上前,向蔣青岩道:「青岩兄,你平日極老成的,怎麼今日做出這樣舉止來,敢是遇了甚麼妖術客么?放正經些,去睡吧。」蔣青岩道:「兩兄你去坐在一邊,待我想像完了,與兩兄細講,只怕兩兄聽見,比我還要想得狠哩。」張、顧二人聽得蔣青岩的語言清醒,料是有些緣故,只索走過一邊,看他做作。蔣青岩立起身來,抖抖衣服,深深一揖道:「小姐拜揖!」又一揖道:「小娘子見禮!好難題目,竟得遇了我蔣青岩是個不怕難題的,若是別人,怎生是了。」說罷,將自己做的放蝶詩吟了一遍,道:「承贊了。」隨後又將那華小姐的團扇詩,朗吟一遍,道:「仙才,仙才,我不如也。你看那小姐在扇兒底下,覷著小生哩,好一雙俊眼,小生怎生消受得起。」又忽然將手中的一條汗巾幾,連打幾下,道:「你這孽障,我只道是人,原來是你,將我嚇了這一驚。呀!怎生將門兒緊緊閉上了,呀!老夫人來也。你看這兩鉤鉤腳印兒,香氣襲人,便值一萬兩黃金。」說罷,向張澄江和顧躍仙道:「兩兄,適才小弟想像得這種情事,可好么?」張、顧二人道:「好則好甚,只恐世間無此佳遇。聽吾兄說來,則除非是桃源、洛水,若道是人間有的,小弟們終不敢盡信。」蔣青岩道:「兩兄不信么?請靜坐一邊,聽小弟細呈始末。」蔣青岩便將這段佳遇,直從跟尋群蝶兒去,及後來同那老翁轉來,一字不遺,向張澄江、顧躍仙說了,道:「這等情事,豈非登仙!」張、顧二人聽了,不覺拍案大叫道:「奇哉!怪事,怎生我們今日便沒緣法!且又恭喜吾兄遇了骨肉,吾兄須急急去拜認令姑母,那位小姐,將來一定屬吾兄了。」蔣青岩道:「依小弟看來,那自觀和尚的詩頭兩句,將來有些光景。」顧躍仙道:「正是,正是。恰好是三位令表妹,但恐小弟們無此福耳。」蔣青岩道:「此事只恐小弟無緣。若小弟得遂,少不得替兩兄做成,必不負言。」張、顧二人忙立起身來,向蔣青雲一揖,道:「多承高誼,但望吾兄勿忘今日之言。」蔣青雲笑道:「兩兄方才笑小弟做作,兩兄於今為甚也做作起來?」說罷,三人大笑。 當夜備了酒肴,三人在月下把盞。怎奈蔣青岩懷著滿腹相思,便是張、顧二人,也做了相思陪客,勉強飲了幾杯,各人都去就枕。蔣青岩在枕上輾轉反側,將日間的情事,從頭至尾做成四首七言律詩,起來趁著月光,寫在紙上。那詩道: 偶隨蛺蝶探春風,何幸仙源有路通。 水映絳桃西子面,花沾白鷺雪兒紅。 藍橋險被垂楊誤,繡閣真將閬苑同。 雲里雙成環佩近,此身端似在天宮。 其二 笑指雙鬟放蝶歸,惜花情性見人稀。 月裁團扇忙遮面,霞染輕綃巧制衣。 晚有才華如謝女,若經圖畫似明妃。 詩成許我稱才子,日得雲霄並翅飛。 其三 何意金閨得此人,詩題團扇勝陽春。 女中蘇李言非謬,字里鍾玉筆有神。 正喜秋波才顧客,忽驚風影卻潛身。 蒼苔獨剩金蓮印,滿地余香不染塵。 其四 苧蘿山下月明時,坐想桃源入夢遲。 修竹似看人裊裊,綠楊如見影施施。 昔為綉被頻沾體,願作霜毫學畫眉。 誰把此情聊寄語,也憐孤枕夜支離。 蔣青岩披了衣裳,拿了這詩稿,在房中走來走去,細細吟哦,向著月光道:「月老,月老,我蔣青岩做了這等好詩,若不得與華柔玉成就姻緣,你便無靈了。」說罷,從新去睡。 天微明,即便起來梳洗。張澄江、顧躍仙一齊笑嘻嘻走到蔣青岩房裡,問道:「青岩兄,夜來曾入襄王夢否?」蔣青岩也笑道:「曾入夢來,見兩兄也在那裡觀望哩。」三人相視而笑。蔣青岩遂將昨夜的詩稿,遞與張、顧二人觀看,他二人看了一遍,大叫道:「妙絕,妙絕!直可與《高唐賦》並傳不朽,使我兩人神遊其間。小弟兩人,昨夜也各有一首絕句,特來請教。」張澄江便向袖中取出一張詩稿來,遞與蔣青岩。蔣青岩從頭細看,頭一首是張澄江的,詩道: 有客尋著喜遇仙,花爭裊娜玉嬋娟。 老僧詩句如能驗,願將明珠塔上懸。 第二首是顧躍仙和韻的,詩道: 蔣子今人一謫仙,卻從花底晤蟬娟。 重遊好帶丹青去,為寫春容座上懸。 蔣青岩看了贊道:「兩作甚佳,真是情種。老和尚決然不謬,兩兄但坐而待之。」顧躍仙道:「吾兄也好備辦,去見令姑母了。」蔣青岩道:「小弟正在此間打點禮物,奈客中不曾帶得,所有不過三四色,不知兩兄可有甚禮物帶在身邊否?」顧躍仙忙答應道:「有,有,小弟帶得有十六色一份厚禮,打算轉到紹興,送一個年伯,於今吾兄只須換一個禮帖便了。」蔣青岩道:「如此妙甚。」忙去取了一個紅金柬來,照依顧躍仙禮單開寫,只後面換了一柄詩扇在內,拜帖上竟寫「愚內侄蔣青岩百拜」。打點完備,分咐院子雇了一乘山轎坐了,院子和伴雲捧了禮物,拿了拜帖,蔣青岩向轎夫說明了去路,竟往華刺史宅中來。要知蔣青岩怎生認親,且聽下回分解。 ------------------ 第三回 認姑娘中堂感舊 因表侄東院留賓 詞曰: 綠楊芳草山中路,訪舊尋親去。相逢執手語興亡,惟有昔年雙燕語雕梁。憐才特地留將住,可是姻緣處。軒名三鳳驗僧言,拼著時光耽擱不空還。 右調《虞美人》 話說蔣青岩坐了轎子,不一會到了華宅大門首。那華宅的大門,是朝南開的,門外一帶竹籬高樹,進了竹籬,才是正經牆門,只見大門緊閉,門上寫著一付對聯道: 避人如處子,不死愧忠臣。 蔣青岩下了轎子,一個老院子拿著名帖,一個院子上前射門。打了半晌,方才走出一個白頭院子來,開了門,看見蔣青岩主僕多人,那院子問道:「相公是哪裡來的?家老爺抱病多年,隱居山中,久不接見尊客,半月前往雁盪山養病去了,不敢領帖。」說罷,就要關門。蔣青岩道:「你且住了,我不是外客,我便是你家蔣舅老爺的大相公,多年不知姑老爺、姑奶奶的消息,今日訪問至此,決要一見。若姑老爺公出,便見姑奶奶,你可進去稟知。」那院子聽了,驚訝道:「原來是舅老爺的公子,請到廳堂坐了,待小人進去傳稟。」蔣青岩便走到廳上坐了。那老院子忙走到中門邊,那中門都是落鎖的,院子擊了一聲雲板,裡面方才走出一個老婢來,問道:「有甚說話?」那院子道:「你可去稟知老夫人,說蔣家舅老爺的公子在外候見夫人,有拜老爺的名帖在此,你帶進去與夫人看。」那老婢聞言,連忙走將進去。不半晌,又同了三四個丫頭、養娘,一齊出來,將鑰匙開了門,向那老院子道:「快請蔣官人到內堂相見,老夫人專等。」那白頭院子忙跑出來,向蔣青岩道:「官人,老夫人有請。」蔣青岩化整衣冠,恭恭敬敬走將進去,伴雲捧了禮物相隨,眾丫頭、養娘依舊將門掩了。 蔣青岩將到中堂,華夫人走近前來,一手攙住道:「侄兒,我與你一別十有六年,怎生便這等長成,敢不記得我做姑娘的了?」蔣青岩且不回言,納頭便拜,道:「久違姑母大人尊范,負罪良多,今得相見,喜出望外。」華夫人再三將蔣青岩扯起,蔣青岩隨將禮單呈上。華夫人道:「你我至親。何須行這套禮,留待你姑父回來壁謝吧。」將禮單遞與手下丫頭收過,然後讓蔣青岩坐了。蔣青岩看華夫人,雖然年紀望六,卻還十分清健,因想起自己的父母,不覺慘然。華夫人問及哥嫂,聞得已經亡過多年,十分傷痛。茶過三巡,姑侄兩人各將亡國以來十五六年中的行藏出處說了一遍,彼此嘆息一回。蔣青岩故意問道:「十六年來,不知姑娘曾生過幾位表弟?」華夫人聞言,不覺長嘆一聲道:「侄兒,你休題這話。你姑父生平無甚過惡,不料上天竟不肯與他一個後代,僅生得三個妹子。」蔣青岩道:「原來如此。既有三位妹子,何不請出來相見!」華夫人道:「他少不得出來拜見哥哥,只怕梳洗尚未完哩。」當下分咐手下一個丫頭道:「你去看三位小姐梳洗完備未曾,道蔣官人在此,請三位小姐出來相見。」丫頭領命去了,華夫人即分咐廚下收拾酒飯。不一會,那丫頭回復道:「三位小姐都曉得了,待梳洗完備,同來拜見。」這蔣青岩聽得,滿心歡喜,單候相見。 卻說昨日園中的那位佳人,便是華刺史的長女柔玉小姐。那綠衣女子是華家的家生女,幼失父母,華夫人愛他生得清秀聰明,養在身邊,如同骨肉,喚名韓香,一家上下,都叫他做韓姐。華刺史幾番要收他,華夫人不肯,要將他嫁一個單夫獨妻。這韓姐和柔玉小姐極好,每日在夫人前走一走,便來和柔玉小姐一處,行住坐卧不離,因此也識字能文、柔玉小姐凡有甚心事,都不瞞他。那青衣女子名喚絳雪,是從小服事柔玉小姐的婢子。韓香、絳雪和小姐三人,都同心合意的。昨日柔玉小姐見蔣青岩的人品才學,心下十分愛慕,不好說出,韓香也看破幾分。這日韓香聽得夫人有個侄兒到了,忙到屏門後張看,一眼張見是蔣青岩,心下著了一驚,道:「奇怪,奇怪,這生原來是夫人的侄兒。」忙走到後面妝樓上來,向柔玉小姐道:「小姐,你道奇也不奇,蔣家官人就是昨日園中的那蔣秀才。」柔玉小姐聞言,驚喜道:「他昨日說他姓蔣,彼時我不曾留心問得,原來就是蔣家表兄。到是我們昨日不曾有甚行徑,落在他眼裡,不然被他笑殺。」韓香笑道:「早知是自己兄妹,便留他多做幾首詩也不妨。」柔玉小姐道:「於今既是兄妹,後面請教他的日子正多哩。」絳雪在旁笑道:「韓姐,只怕他要告訴夫人,說我昨日拿他當賊哩。」柔玉小姐也笑道:「體得亂說,恐人聽見。」 正說話間,一個丫頭走來說道:「二小姐、三小姐都在浣霞亭上等大小姐,同去見蔣官人。」柔玉小姐聞言,忙去換衣服,打扮得沉魚落雁,比昨日又勝幾分。絳雪相隨,韓香也在後同行,竟望亭子上來。只見掌珠、步蓮二位小姐,也打扮得如花似玉,一齊上前接住,說道:「姐姐,我們今日得了一個哥哥,大家同去看是個怎生模樣的人。」柔玉小姐道:「他是大家子弟,幼時又有舅舅教訓,料不俗惡。」說罷,同到屏門背後,先著絳雪去向華夫人說知。華夫人道:「我兒,你們快走出來,見了你蔣家哥哥。」這三位小姐都低了頭,一步一步,就如仙子乘雲一般,香風淅淅,輕輕走到堂屋中間,三人朝上並肩站了。蔣青岩慌忙立起身來,向他姊妹三人,深深作了三個揖,他姊妹三人,一齊答禮。左右搬了三張椅子,安在夫人下手坐了。華夫人指著三個女兒向蔣青岩道:「這是大孩兒柔玉,這是二孩兒掌珠,這是三孩兒步蓮。」蔣青岩道:「姑娘雖是無子,有這般三個妹妹,何愁晚景?」華夫人道:「侄兒你不知,你這三個妹子,都十分聰明好學,若是男子,到也都是功名中人。」又指著柔玉小姐道:「你這大妹子的筆下,著實來得的,便是你姑父,還要讓他哩。於今賢侄到此,他正好請教了。」蔣青岩道:「小侄生性愚魯,既有這等三位高才的妹妹,小侄從今指示有人矣。但不知三位妹妹所許何人?」華夫人道:「還未哩,你姑父愛他三人如珍似寶,定要選天下第一等才品兼全的人,方才許他,因此遲遲。」蔣青岩道:「有理,有理。於今世上多半是村兒俗子,若一誤聽人言,不但可惜,且令才女抱恨。」這三位小姐聽得說到這件事上,一個個都面紅耳赤。夫人知他心事,只得止了。蔣青岩看那柔玉小姐,正是昨日園中相遇的那佳人。柔玉小姐偷看蔣青岩,也正是昨日那秀才。彼此心中暗喜,只不好說出。蔣青岩又看那掌珠、步蓮二位小姐,都生得容顏絕世,比著柔玉小姐相去不過毫釐,譬如春蘭秋菊,各有其妙,正不必優劣也。 閑話之間,丫頭、養娘擺出早膳來。正待舉箸,忽聞雲板響,外面傳道:「老爺回了。」說猶未了,華刺史早已走進中門,口中問道:「蔣大官在哪裡?」這蔣青岩連忙起身迎住,進了中堂。見禮完畢,以新待茶,各敘寒溫。華夫人在堂說道:「侄兒早到,尚未用飯,你且陪他吃了飯再敘。」華刺史聞言,忙叫抬過飯來,至親六人同吃。飯罷,三位小姐各回繡房去了,只剩華刺史夫婦同蔣青岩三人坐談往事,各各感嘆悲傷。華刺史道:「老夫只因讀書一場,少忝科甲,受了前朝的大恩,不能身殉國難,苟全性命,避禍山林。幾欲遣人探取令尊令堂消息,又恐被人知我行藏,所以中止。不料令尊令堂竟作古人,可嘆可傷。我也只待你這三個妹子出室之後,我便同令姑母結個小庵,參禪學道,不復問人間事矣。敢問郎君可曾有家室否?」蔣青岩道:「國破親亡,此事尚未提起,且婚姻一事,不但女子擇人,即男子亦未可苟就,若浪聽媒妁之言,則誤人多矣。杭城內外也有許多貴家大族,反頻頻央媒來與愚侄說親,愚侄堅辭不允,只因愚侄無意功名,若一入貴顯之門,恐未免隨波逐流,有負先人明德,所以遷延至今。」華刺史連連點頭道:「此論最高,郎君可謂孝子矣。但夫婦一倫,亦非小可,也不宜怠緩。」華夫人笑道:「只恐世上要尋一個配得賢任這樣才品的也少哩。」正說間,一個丫頭拿了蔣青岩的禮單,雙手遞與華夫人,道:「這是先前蔣官人的禮帖。」華夫人道:「倒是我忘了。」忙接過來遞與華刺史。華刺史看了說道:「郎君何以客氣至此,自家至親,相念遠顧,已覺可感,這厚禮決不敢領。」蔣青岩道:「一芹三敬,望姑父姑母莞存。」華刺史見禮單上有詩扇,說道:「老夫正要請教佳詠,謹領詩扇足矣,其餘敬壁。」蔣青岩再三相強,又收了錦紗四端。蔣青岩分咐伴雲去取禮進來,伴雲領命。不一會,將紗、扇取到。華刺史忙將詩扇展開觀看,那詩道: 國亡中表散他鄉,滿目春山惹恨長。 君父大恩俱草草,親朋高誼久茫茫。 人情共望劉文叔,丘壑深藏張子房。 今日登堂須細認,兒時相見恐相忘。 華刺史看罷,稱讚道:「淋漓感慨,令我悲恨交集。郎君品既超群,才復絕世,只可惜生非其時,雖然郎君年方弱冠,異日定是黃金台上人,只恨老夫不及見矣。」 三人深談忘倦,廚下人來稟道:「酒席齊備,不知是擺在園中,還是內宅?」華刺史道:「就在這內堂罷。」蔣青岩道:「既有盛席,又有名園,何不攜去一游?」華刺史道:「荒園久未洒掃,遲日再當奉屈。」說罷,眾丫頭、婢子一齊走來,抬過兩張桌子,六張坐位。華刺史分咐眾丫頭、婢子道:「蔣官人是至親,此後家中大小,都不須迴避。」此時眾待妾們都立在屏後,不好出來,聽得這一句話,大家一齊走到左右立了,都偷眼去看蔣青岩,連韓香也出來看了幾次。此時蔣青岩身在紅粉叢中,真箇健脾,只望那三位小姐到來,他拚了痛飲。不一時酒到,華夫人著婢子去請三位小姐。那婢子去了半晌,走來向華夫人耳邊暗暗說了幾句,華夫人笑道:「我曉得他三人,從不飲酒的,不來也罷。」蔣青岩聞言,把十分高興減去九分。華刺史起身安了席,三人坐下,侍妾們篩上酒來。飲過數巡,蔣青岩漸覺精神睏倦,又見日已西斜,再飲數杯,便起身告別。華刺史道:「老夫到不曾奉問,難道郎君的行李,不曾帶得舍間來么?」蔣青岩道:「小侄來時,有兩個相契的朋友,要同小侄來遊覽山水,行李同在一處,因此尚未攜來。待小侄今夜回去與那兩個朋友說了,明日搬過來吧。」華刺史道:「既是郎君的朋友,何不同到舍下盤桓幾時,也帶挈老夫開開笑口。」蔣青岩道:「那兩個朋友,今日也要來進謁,因恐姑父謝客,所以遲疑未至。姑父若肯推愛,須寫兩個名帖,著一人同小侄去請他。他兩人一個姓張,是張吏部之子,名平,字澄江;一個姓顧,是顧司徒之子,名成龍,字躍仙,都是高才妙品,少年意氣之人。」華刺史道:「既然是高才年少的人,老夫一發要會了。」急忙傳進一個院子來,分咐快去寫兩個「眷弟」的名帖,同蔣官人到下處,去請那張、顧二位相公,明日同搬行李到宅里來下。院子領命,去將名帖寫了,在外伺候。華刺史攜了蔣青岩的手,送到大門外,蔣青岩作別而去。一路上想那三位小姐不出來陪他飲酒,甚不快意。又轉想道:「他是女孩兒家,從不曾見生客,我雖至親,卻是初會,便不出來,也難怪他。於今姑父既約我到他宅中去住,後面日子正長,俗語道:『日近日親,自然漸漸親熟。我看姑父、姑母待我的意思甚好,十分愛我,將來若得個人兒從中說合,待我與柔玉小姐成就百年之好,我蔣青岩情願拜他八拜。』又想道:『不難,不難。姑父和柔玉妹子,都是擅風雅、有眼目的人,只須我做些詩文,驚他一驚,他自然會著我的道兒。』」 說時遲,走時快,那轎子早已到下處了。張澄江和顧躍仙一齊接住,問他認親的事如何。蔣青岩歡天喜地,細細向兩人說知,又道:「家姑父聞兩兄在此,囑小弟致意,道他多年不出門拜謁,差院子敬持名帖,前來叩請,約兩兄明早同小弟移行李到他宅上,盤桓幾時,一同回去。」那華家的院子,忙將名帖呈上。張澄江和顧躍仙同向蔣青岩道:「令姑父小弟們素未蒙面,何敢唐突取擾?」蔣青岩道:「兩兄與小弟情同骨肉,吾親即若親,況小弟已替兩兄道意了,去有何妨!」張、顧二人都因有那自觀和尚的詩在心頭,巴不得同去,及聞蔣青岩之言,忙忙轉口道:「即是長者見愛,何敢固辭,明早同行便了。」當下向華家的院子道:「多拜上你老爺,我們明早和蔣相公同來便了。」那院子領了回話去了不題。 卻說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同吃了夜飯,張澄江低低問蔣青岩道:「吾兄今日見那兩位小令妹,生得如何?」蔣青岩道:「皆絕代人也。」顧躍仙聞言笑道:「若此處無甚光景,回去拿住自觀和尚,打碎他的禿骷髏。」彼此談至二鼓,方才就寢。次早起來,收拾行李,張、顧二人各寫一個「眷晚生」的拜帖並禮單,分咐院子叫了腳夫挑擔行李,他三個主人,也不乘轎,一路攜手而行。一路上的人,見了他三人,都道是仙人下降。行了一會,到了華宅門首,華家的院子先去通報,華刺史整衣出迎。走進大廳,敘禮已畢,張、顧二人呈上禮單,華刺史接過,遞與院子,叫寫兩個壁謝帖,然後看坐。張澄江首坐,顧躍仙次之,蔣青岩又次之,華刺史北面相陪。茶過三巡,華刺史道:「昨聞舍內侄道兩兄才品門第,急欲一晤,且是舊日通家,不知兩位令尊人健飯么?」張、顧二人一齊打恭道:「先君去世多年了。」華刺史嘆道:「國亡世亂,故歸親朋凋零殆盡,令人可悲可俱。兩兄如此英年妙品,指日定成大器,老夫何幸,得觀芝宇!」張、顧二人齊聲道:「後生失學,今幸因青岩兄之緣,得拜階下,惟老先生進而教之。」四人敘了半晌,華刺史細看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渾如三坐玉山,朗然而照映,暗暗稱羨道:「不意世間有此等俊人。」當下分咐將他三家的行李,安在東邊書院里。又喚過一切院子、書童來,分咐道:「蔣官人是至親,張相公、顧相公是尊客,你們都要敬謹,不得放肆。」又派了一個書童、三個院子,輪班在書院中傳遞茶水,聽候使喚,分咐完備,蔣青岩立起身來道:「小侄們也要到書院中走走。」華刺史即便相陪,前邊書童引道,四人一齊走過了天井,進了東邊一個竹門,行過兩條竹徑,才到書院。只見書院中門徑曲折,地下洒掃得一塵不染,中庭兩邊,種有十來多株大桐樹,此時正是深春,那桐葉新發,把紙窗兒都映得碧綠。窗前的芍藥初開,香風滿院,那几榻之精,書畫之富,不可言盡。怎見得,有詞為證: 階下梧桐滴翠,床前芍藥流香,牙籤萬軸擁胡床,几榻爐瓶雪亮。隔樹鶯聲宛轉,銜泥燕語匆忙。文房四寶最精良,卿相神仙不讓。 右調《西江月》 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看了,都道是高人之居,與眾不同。再到後面,又有一個亭子,四圍修竹,亭面臨水,亭上釘了一個扁,寫著「棲鳳軒」三個大字。蔣青岩和張、顧三人見了,暗暗著一驚,道:「三鳳之說應矣。」三人相視而喜,華刺史看見,只道他三人愛這亭子,便分咐院子移坐具到亭上坐談。少頃飯到,吃飯後,蔣青岩又進去候過華夫人,出來閑話,書童在旁焚香煮茗。他少長四人,談今論古,暢敘幽懷。華刺史見他三人口似懸河,腹如武庫,心中驚羨非常,當夜盛席相款,又下了請啟,請明日遊園。蔣青岩心中甚喜,暗暗打算明日到園中,偷空去尋前日的舊事,酒散後,一夜睡不著。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第四回 樓下潛身聽私語 燈前遣悶譜琵琶 詞曰: 花影疏疏人悄悄,畫樓燈火輝煌。院門偷啟探嬌娘。關心無限意,私語對韓香。多少新愁驅不去,琵琶幾代興亡。後庭一曲更凄愴。贈詩題白練,絕伎許誰行。 右調《臨江仙》 話說蔣青岩見華刺史請他到園中游賞,一夜打算重尋舊事,並未合眼。後日午問,華刺史親來約他三人同到園中,蔣青岩千方百計要脫個空兒,到小姐的妝樓下望望。怎奈華刺史到處相陪,再不得抽身,因口佔一絕,道: 往事依稀在目前,百花深處有蟬娟。 重來不許劉郎見,綉幕珠簾盡悄然。 這日從上午上席,直飲到起更方散。從此華刺史日間陪他三人談笑,夜間陪著飲酒,樂此不疲。不料老人家的精神有限,一連數日,便累起一個勞碌病來,食少睡多,不能到外面相陪,凡事都是蔣青岩代勞。一日,蔣青岩想道:「我此來之意,專為那柔玉小姐,於今住已多日,終朝悶坐,沒得一個法兒,和那小姐一訴衷腸,大非本念。」想來想去,全沒計較,因到那書院後面去閑步,見旁邊有一所高樓,蔣青岩便走上那高樓,推窗四望。只見這樓與那花園僅隔一牆,那柔玉小姐的妝樓,也隱隱在目中。蔣青岩見了,忙下樓來,到牆邊四下打看,見那西邊牆角頭,有一個門鎖在那裡。蔣青岩便尋著一個書童問道:「既通後園,為甚麼卻鎖了?」書童道:「因與內宅相通,故此閉鎖。」蔣青岩聞言,口中不語,心下暗暗喜道:「有計了。」當夜將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勸醉了,打發睡去,待眾書童、院子都睡盡了,蔣青岩攜了自己衣箱上的兩根鑰匙,輕輕走到那後門邊去,套那門上的鎖。卻也作怪,這鑰匙就象原是這門上的一般,一套便開。蔣青岩喜不自勝,忙將那鎖兒虛鎖在門上,閃出後門,反手將門掩了。只見門外昏黑如油,摸不著路徑,定睛半晌,望著燈光亮處,一步高,一步低,走上前來。打從廚房邊經過,聽得絳雪的聲音,蔣青岩住了腳,聽他說甚言語。那絳雪道:「快些,快些,小姐不吃夜飯,要湯凈手哩。」灶下一個老婢,忙起身來,舀了一盆湯,絳雪手拿了一個紙燈,出了灶房門,竟望南去。蔣青岩撲著影兒,隨了他兩人轉過一帶雕欄,才是柔玉小姐的妝樓,裡面燈光閃的。蔣青岩不敢進去,閃在黑影里立住,讓絳雪和那老婢先進去了,他才到門背後站著,望著絳雪忙忙將湯傾在一個銅盆里,一面捧上樓去,那婢子自回廚房去了。蔣青岩聽著柔玉小姐在樓上凈了手,又聽得一個女子凈手,那女子的聲音卻是韓香,一邊凈手,一邊向柔玉小姐說道:「小姐,我昨夜替三位小姐得了一個佳夢。」柔玉小姐道:「是夢見我姊妹們做了官么?」韓香道:「我夢見三位小姐,各跨了一隻彩鳳,齊齊飛向雲中。我醒來細想,這夢甚佳,三位小姐指日定得佳婿。」柔玉小姐長嘆不語。韓香道:「前日我看那蔣家官人的人品,真箇世上罕有,又且負大才,若三位小姐得婿如此,也便夠了。昨聞老爺說那同來的張、顧二人,也是風前玉樹哩。」柔玉小姐住了半晌,說道:「老爺連日身體欠安,蔣家哥哥在此,不知早晚茶飯及時否?」韓香道:「夫人時刻查看,料無人敢怠慢他。只他年已二十,為甚不尋個佳偶,想多因眼高才大之故。」柔玉小姐聞言,低頭不語。 卻說蔣青岩自絳雪捧湯上樓之時,見那老婢已去,他便輕輕走上樓門暗處,側著身子兒站在一旁,將柔玉小姐和韓香兩人的說話,句句聽得明明白白。心中喜道:「不料小姐這般念我,那韓香也這等著意,於我真箇難得。」再偷眼細看小姐房中,好生齊整。怎見得: 錦帳羅幃,象床鴛枕。博山爐香滿沉檀,芙蓉鏡光爭火樹。圖書萬卷,圍繞著一個佳人;花柳三春,耽誤了千金嬌女。窗兒下悄語多情,門兒外相思一段。 蔣青岩魂消魄盪。再見那柔玉小姐,坐在燈光之下,濃妝盡卸,越顯得千嬌百媚,便是那韓香,也覺娉婷可喜。蔣青岩欲待上前,和柔玉小姐說幾句衷腸話兒,又礙著韓香在側,千思萬想。只見小姐愁眉不展,情緒蕭條。韓香道:「妾觀小姐連日情緒不快,不知有甚心事?」小姐道:「偶爾不暢,連我自己也解不出,不知為甚。」韓香笑道:「小姐的心事,妾已猜著幾分,於今小姐便愁煩也難濟事,況凡百俱有定數,待妾與小姐寬解一寬解,如何?」柔玉小姐道:「你有甚法兒,寬得我的愁腸?」韓香道:「妾近日新譜得幾曲琵琶,前日曾彈與老爺聽,蒙老爺賞鑒,尚未請教小姐。此時夜深人靜,待妾去取來彈一曲,與小姐遣悶,或者遣得些兒去,也未可知。」小姐道:「此事甚妙,只恐母親一時喚你,不當穩便。」韓香道:「不妨,妾來時己見夫人安寢了。」柔玉小姐聞言,忙喚絳雪點火,叫了數聲,絳雪方從夢中驚醒,走到跟前,道:「適才可是小姐喚我?」小姐笑道:「你這妮子,怎麼一些心事也沒有,恁般好睡,快些點火,跟韓姐去取琵琶來。」絳雪定去燃了一個紙燈,同韓香下樓。蔣青岩早已躲往樓下去了,讓韓香和絳雪過了身,他大著膽子,竟上樓來。柔玉小姐正背著身子,在香幾邊添香,忽聽得腳步響,忙忙轉回頭來,見是蔣青岩,一時迴避不及,蔣青岩恭恭敬敬,望著柔玉小姐一揖,道:「賢妹拜揖。」柔玉小姐正色道:「夜闌人靜,哥哥卻從何處混入我卧室,哥哥即不避嫌疑,獨不畏禮法乎!」蔣青岩道:「客枕無聊,偶爾閑行,望見燈光,不覺信步至此。聽得賢妹聲音,特來相訪,並謝前日園中寬縱之恩,與適間關念之德,兼有拙作請正。不知賢妹如此相拒之深,即嫌疑禮法,亦當為多情人恕耳,乞容少坐,略訴衷腸。」蔣青岩口中說著,身上便要坐下。柔玉小姐慌忙道:「哥哥快去,婢子、從人即刻到來,倘被他們撞見,不但有損於哥哥,亦且遺冤於小妹。如再遲疑,小妹即去稟知爹娘,哥哥那時休要見怪。」 正說間,遠遠聽得韓香和絳雪的笑聲,蔣青岩忙向袖中取出一張詩稿,放在桌上,飛奔下樓去了。嚇得柔玉小姐心中突突地跳,忙將詩稿藏過。韓香和絳雪早已來到。蔣青岩躲在暗中,看那韓香雙手把著一張精緻仿古的琵琶,笑盈盈和絳雪同上樓去。歇了半會,然後才聽得調弦定響,漸漸彈入正調,彈得指尖飛舞,紛紛攘攘,恍如金戈鐵馬之聲。柔玉小姐道:「此非項王該下之戰乎,不然,胡為壯然以悲、凄然以怒耶?」再一轉其聲,將斷不斷,欲離不離,兒啼母泣,風高馬嘶。小姐道:「此非十八拍之遺音乎,不然,何以夷猶不決、似戀將離耶?」又一轉其聲,如思如慕,如寄如訴,悄然而深,神情飛度。柔玉小姐聞之,不覺長嘆道:「此鳳求凰之減調也,請止勿彈。」韓香道:「小姐真神人哉!昔日文姬辨琴,至今傳為美談,今日小姐似又過之。小姐既不樂聽此曲,妾尚有新曲一套,請小姐靜聽,待妾細彈。」此時已將三鼓了,那韓香再整冰弦,冷彈慢拔,這一曲比前三曲更覺難聽,其中聲響,有似兵敗將死、君亡臣竄者,有似老監呼天、宮娃泣夜者,這一彈,連那窗欞兒都彈得搖戰,燈影兒都撥得昏黃,怨恨悲傷,萬端交集。柔玉小姐不覺聲音哽咽,說道:「此曲何以傷心至此,豈雍門之琴、漸離之築乎?我不忍聽。」此時蔣青岩在樓下聽得此曲,也忍不住潸然淚下。那韓香彈了一會,停了手,問道:「小姐知此曲乎?此前朝《後庭花》也。」柔玉小姐道:「原來是亡國之音,若一再彈,令我心碎。姐姐你這一手琵琶,真可謂千秋絕技。」韓香笑道:「妾本意欲與小姐遣悶,不料到添了小姐的感傷,今日即承小姐見賞,敢求不吝珠玉,見贈一詩,也不在了賤妾年來的苦心。」柔玉小姐道:「詩卻容易,只恐讚歎不盡,今夜夜已深了,料不成寐,我們作個竟夜之談,你一邊啜茗焚香,我一邊做詩,你意下如何?」韓香喜道:「如此韻事,有何不可。妾替小姐捧硯,求小姐多作幾首。」柔玉小姐道:「你但說要幾首,我便作幾首贈你。」韓香笑道:「妾雖然是這般說,也不敢十分苦勞小姐的心事,適間止彈得四曲,只求四首便夠了。」柔玉小姐聽了,也笑道:「所望不奢,也好打發。」韓香忙來磨墨。這柔玉小姐,真箇才情敏捷,一壺香茗才熟,四首新詩旱完,向韓香說道:「詩已成了,待我去尋一幅松綾寫來相贈。」韓香驚道:「小姐,你敢是曹子建的後身么,怎生神速乃爾!」柔玉小姐輕移蓮步,到箱中取了一幅白綾,約有二尺來長,放在桌上拂得平平的,將那玉筍般的纖指兒,拈著霜毫,一氣寫完,卻是四首七言絕句。那字兒寫得宛如簪花美女,步月蟬娟,好生可愛。韓香接到手中,將這詩一句句嬌聲朗誦。頭一首道: 聰明端是女中豪,學得琵琶絕世高。 一曲項王垓下戰,悲哥叱吒響弓刀。 其二 誰遣文姬去復歸,曹公高誼古今稀。 閨中妙手彈偏苦,母泣兒啼淚滿衣。 其三 繡閣宵深影不孤,琵琶如訴繞庭梧。 弦中且止求鳳曲。慚愧文君已二夫。 其四 一曲新聲不可聞,歌殘金縷淚紛紛。 君王舊事風流甚,輦道閑花怨夕曛。 韓香誦罷,喜不自勝,走向柔玉小姐跟前,深深拜謝道:「兒女小伎,蒙小姐賜以珠玉,感刻良深。」柔玉小姐笑道:「巴音俚句,尚恐不能盡其萬一,何足言謝!」 此時,蔣青岩尚在樓下,將小姐這詩一句句都聽得明白,記得清楚,暗暗稱羨不已。卻見夜已深沉,只得東轉西撞,回到書院中去。這夜韓香與柔玉小姐同榻。青岩回到書院中,將後門依舊鎖了,輕輕摸到自己榻上睡下,細想這夜的光景,也依了那柔玉小姐的韻。和了四首。又想到:我適才聽那小姐想念之意,甚覺關切,只是他為人正氣,不是個可以苟合的。我於今直索想一個法兒,打動我姑父,乃是上策,千思萬想,在枕上反覆不寐,直到天明起來,梳洗完備,將夜間和韻的詩,寫了一個斗方,自己拿了,細細觀看。那詩道: 自負風流氣本豪,仙娥遇後眼偏高。 想思遠勝吳江水,不畏并州快剪刀。 其二 苧蘿山畔欲忘歸,誰道夷光曠代稀。 夜何妝樓偷半面,似多春恨不勝衣。 其三 女伴挑燈興不孤,可憐孤鳳立庭梧。 琵琶撥盡傷心事,羨汝知音勝丈夫。 其四 私語關心我恰聞,相思從此更紛紛。 月明春花緣猶賽,孤負朝光與夕曛。 蔣青岩自己看了一回,將斗方藏在一邊,然後換了衣服,竟進內堂來,替華刺史問安,恰好遇著柔玉小姐姊妹三人,走出華夫人的卧房來。蔣青岩忙忙上前作揖,那姊妹三人也不迴避,都道了一聲「哥哥萬福」。只有柔玉小姐因夜間的緣故,羞得那白玉般的臉兒,從耳根邊只紅到面門。兩個妹子不知就裡,只認作是姐姐怕羞,也低著頭一齊去了,眾丫頭、侍妾看見蔣青岩,忙去報知華夫人和華刺史,華刺史分咐請進卧房。蔣青岩到卧房中問候了一回,知華刺史病體已愈,吃了茶,便回到書院中來。張澄江和顧躍仙聞得華刺史的病體好了,都甚是歡喜,向蔣青岩道:「小弟二人,待令岳父出來,觀其動靜,卻要回去,恐家母懸望。」蔣青岩道:「小弟的意思,也正如此,我們同來,還須同返。」按下不提。 且說柔玉小姐,因早間撞見蔣青岩,坐在繡房里道:「那蔣郎咋夜雖然唐突。卻也是個情種,只是將我華柔玉看差了,我豈是私期苟合之人。他若能央一個媒妁向我二親道意,也未必不成。我要遞一個口氣與他,又無人可托,且是女孩兒家,羞答答不好啟齒。」想了又想,忽然想起道:「他昨夜有詩在此,要我和他,待我取出來看看。」立起身來,先將樓門兒關了,然後向箱中取出蔣青岩的詩稿來,展開從頭細細觀看,再三吟哦,不覺低聲贊道:「絕妙好詩,我華柔玉若得配此人,也不孤負了我的才學。我不免將他這詩和了,裡面微露此意,教他竭力圖謀,得便遞與他,卻也無妨。」當下拈起筆來,也不思索,一首一首和將去。不多一會,將那四首詩都和完了,取過一方彩箋,寫得端端楷楷,也不落款,自己拿在手中,低低吟誦。那詩道: 幾年庭院閉東風,自信人間路不通。 芳草渾將衣帶綠,山花閑映玉釵紅。 鶯兒隔樹歌相和,燕子窺簾語略同。 誰遣尋春來此地,題詩錯擬蕊珠宮。 其二 高樓計日怕春歸,漏日春花已漸稀。 蝴蝶有情常禿樹,睛絲無力故牽衣。 堂前舊識來雙燕,竹上新斑想二妃。 靜卷朱簾無個事,夕陽山頂暮雲飛。 其三 聰明未敢擬前人,學得吟詩暗惜春。 團扇偶題工尚淺,霜毫無法筆難神。 憐才喜遇風雷手,問字漸為閨閣身。 白雪調中休見狎,紅裾著地不沾塵。 其四 三春花月幾多時,蝶使蜂媒怪爾遲。 每以私奔輕卓女,頻將自薦笑西施。 憐君客枕應含恨,念妾深閨亦鎖眉。 不見東風桃李樹,回頭花落子遲遲。 柔玉小姐將詩吟詠了一回。低聲喚道:「蔣郎,蔣郎,天若使我是個男子,與你並驅中原,也不知鹿死誰手!」說罷,正要封了,以待便中致與蔣青岩。忽聞有人上得樓梯響,柔玉小姐忙將詩稿藏過一邊。只見韓香急急忙忙走到跟前,說道:「小姐不好了,禍事到了!」柔玉小姐聞言,驚得面如土色。不知是甚禍事,且聽下回分解。 ------------------ 第五回 假女婿成真女婿 惡姻緣變好姻緣 詞曰: 春事多闌,相思不斷,權門忽地求姻眷。暫將才子認東床,那知竟遂東床願。彩筆驚人,珠簾隔面,河東三鳳堪同羨。想應端為此入來,雕龍綉虎筵前獻。 右調《踏莎行》 話說那柔玉小姐,聽得韓香之言,一驚不小,忙忙問道:「我家隱居深山,是甚禍事?」韓香道:「小姐你還不知么,這件禍事卻是從三位小姐身上來的。朝中有個權臣越公楊素,他是隋家開國元勛,權傾中外,性極剛戾。不知他怎生知道我家有三位小姐,於今特差一個官兒,齎了聘禮來到,說他越公聞得三位小姐都是傾國傾城之貌,要求一位與他兒子做親,若肯依允,便無他說;倘若不允,他便要下手我家哩。」柔玉小姐道:「天啊,此事如何是好?」韓香道,「小姐莫惱,於今卻又恭喜小姐了。」柔玉小姐道:「你敢發痴么,既是這般禍事到了,安有喜事,難道老爺將我許了楊家不成?」韓姐道:「不是,不是。老爺見楊家人到,一時無計推脫,只得權將蔣官人假作大女婿,張官人假作二女婿,顧官人假作三女婿。我想別事都權得,這件事可是權得的?將來三位小姐,定屬他三人,恰好小姐許了蔣官人,豈不可喜!」柔玉小姐聞言不語。韓香道:「待妾再去打聽,看老爺怎生打發那差官,起身再來報與小姐。」 話分兩頭。再說華刺史,備了千金厚禮送那差官,托他婉辭。又請出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來,與差官相會。那差官見了他三人,心中想道:「聞他三個女兒都是國色,這三個女婿,卻也都是天人,若比俺那楊公子,及得他哪一件來!於今這華老既送我恁般厚禮,我自當替他婉辭,倘越公不信,也只索由他。」當夜華刺史盛席待那差官。蔣青岩和張、顧三人相陪。他三人此時歡喜非常,盡情痛飲,料想這段姻緣,一定要弄假成真,胸中到覺感激那楊素老兒。 次日,打發那差官回頭去了。華刺史進到中堂,與夫人愁眉相對,道:「我們隱居深山,只道可以全生遠害,不料那權臣還放我不過。於今雖是暫時回他去了,還不知後事如何。我想三個孩兒都已生成,蔣家郎君和那張澄江、顧躍仙三人,品格不凡,門楣相敵,只不曾面試英才。我昨日既將他三人抵答那差官去了,他三人未必不信以為真,我到不好處得。我的意思,今夜備一個酒席,到書院中與他三人作謝,席間便考他們一考,若是才學超群,我便認真,將女孩兒許他,不知夫人意下如何?」華夫人喜道:「老爺所見極是,妾身初見蔣家侄兒的人品,聞他未曾娶妻,妾身就要與老爺商議,要將柔玉孩兒許他,因老爺抱恙,未暇及此。後來又聞得那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的人品,都出類超群,若使三個孩兒得嫁了他三人,真是快事。料他三人定有真才實學,也未必便考得倒他,妾身即刻就去分咐廚下備酒便了。」華刺史說罷,便起身走出書院中來。 卻說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也正在那裡商量。蔣青岩道:「我們三人在此,原無他望,單為想著這段婚姻。小弟細觀家姑父昨日的舉動,多半是借我們行權,其實未決。他夜間必出來陪我們飲酒,兩兄都要著實恭敬,認真翁婿,看他怎生說話,萬一他口氣不改,我們便各尋一物為定。」張澄江道:「我有琥珀鴛鴦扇墜一枚。」顧躍仙道:「我有碧玉鎮紙一方。」蔣青岩道:「我有秦時宮鏡一面。」正說間,伴雲走來報道:「姑老爺來了。」蔣青岩和張、顧三人一齊來迎住,果然比往日加倍謙恭,張澄江定不肯與華刺史對坐。華刺史道:「澄江兄,今日何以過謙至此?」張澄江道:「往日是通家子侄,還可假借;今日乃翁婿至親,名分有在,豈敢僭越?」華刺史聞言,笑而不答,彼此謙之再三,華刺史也無可奈何,只得說道「老夫昨日示愛,權借兩兄作退兵之計,婚姻之約,尚容思議,兩兄何以這般認真?」顧躍仙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天下事皆可以行權,曾未聞權作夫婦之禮。令愛小姐雖是千金艷質,晚生輩亦非碌碌庸人,若恐胸中抱負疏淺,聽憑老先生當面考試便了。」華刺史道:「老夫所以疑俟之故,正為此耳。觀兩兄人品氣概,自是高才飽學,老夫信之久矣。但小女輩,病在略知文墨,都要老大當面請教一番,他才深信。」張澄江道:「如此極妙。且擇人而事,自古賢女皆然,請老先生即刻命題給韻,限以時刻。」華刺史道:「如此請坐了,待老夫進去就來。」華刺史忙進內宅,向華夫人道:「那張、顧兩生,十分將婚姻之事認真,情願面試。夫人你可速去分咐廚子,將酒席擺在大廳上,將屏門邊都掛了帘子,你領三個女孩兒坐在簾內,觀他吟詠。」夫人聞言,一把喚過韓香到跟前,與之說其緣故,叫他去請三位小姐整妝到前廳,看那三個才子做詩;一面催廚下擺酒。華刺史自己走到房中,向書架上取了三張錦箋,箋上都寫了詩題,題下限了韻,一樣折得方方的,籠在袖中。又喚過韓香來,分咐道:「外面上席之時,你可攜了琵琶在簾內,聽我揮使。」韓香領命。 外面書童進來稟道:「大廳上酒席已擺設齊備了,屏門上的湘簾已掛了,請老爺安席。」華刺史隨即起身,走到廳上,著院子去請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上席。他三人忙整衣冠,喜孜孜前來聽考,一齊來到廳上。華刺史也笑臉相迎,一個一個打恭安席。四人坐定,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見簾內隱隱躍躍,那香氣一陣陣飛透出來,知道是三位小姐在內看他三人吟詠,他三人一發添了許多詩興。酒過三巡,華刺史便向袖中取出那三張錦箋,捏在手中,向張澄江、顧躍仙二人說道:「老夫放肆了,拈有三個題目在此,連青岩舍內侄也要請到一二。」蔣青岩笑道:「如此方見姑父公道。」華刺史道:「老夫還有一說,舍下有一義女,善彈琵琶,於今老夫著他在簾內,待三位題目到手,令他彈一曲來陪,如曲終而詩不就者聽罰。」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一齊道:「此事極妙,可作將來一段佳話。」華刺史然後將那三張錦箋放在一個大花瓶內,向他三人問道:「三位年齒孰長?長者請先開一題。」蔣青岩聞言,便向張澄江、顧躍仙拱手道:「小弟告僭了。」說罷,伸手向瓶中取出一張錦箋來,箋上寫著:「題西子採蓮圖」,得「子」字,要五言古詩一首。蔣青岩尚未看完,只聽得琵琶已響,一個書童捧了文房四寶,立在蔣青岩身邊。蔣青岩喜孜孜提起筆來,揮如夙構,一揮而就,呈到華刺史面前道:「草草完命,幸賜塗抹。」華刺史連忙雙手接過,細細觀看。那詩道: 昔日有佳人,芳名號西子。 清晨自浣紗,暮作採蓮女。 游魚各驚散,鴛鴦復高翥。 同伴愧不如,持花謬相比。 花質本亭亭,斯人妙容止。 莫采並頭花,雙雙照溪水。 華刺史看了一遍,擊節連聲,稱讚不已,隨即收入袖中。聽那琵琶,才彈得半曲,華刺史一發敬服。那掌珠、步蓮二位小姐在簾內觀見,十分駭然,只有柔玉小姐是見過的,雖不驚訝,卻也暗暗歡喜。第二是張澄江,向瓶中取出一箋,展開看時,上寫著「題天台採藥圖」,得「來」字,要七言短歌一章,擬柏梁台體。這裡剛剛看完題目,那簾內的琵琶再響,張澄江也不思索,信筆揮成,聽簾內的琵琶正彈得熱鬧哩。張澄江雙手將詩送到華刺史面前,華刺史恭恭敬敬,接到手中,高聲朗誦道: 劉生阮生本仙才,春風采葯游天台; 路迷忽見桃花開,洞口仙人帶笑來。 雲錦衣裳芙蓉腮,問君何日離塵埃; 纖縴手酌黃金罍,勸君痛飲休徘徊。 時來七世人相猜,舊時城郭半蒿萊; 胡麻一飯真奇哉,何不學仙空沉埋。 華刺史看罷,高聲贊道:「秀逸高古,允稱絕調,老夫何幸,得遇仙才!」說罷,輪到顧躍仙,起身向瓶中取出那一張箋紙來,捏在手中,讓那琵琶彈完了,方才看題。那題是「題子卿歸漢圖」,要五言絕句四首,即用「子卿歸漢」四字為韻。那簾內的琵琶聲,早已相催。這顧躍仙不慌不忙,一首一首,寫得風行雷動,頃刻間四詩揮就,也送到華刺史面前,華刺史起身接住。此時三位小姐及華夫人,與那些內外大小男女,知與不知,見他三人下筆如此神速,無不暗暗喝采。那韓香反受他三人的捉迫,一時指法俱亂。這華刺史也被他三人驚倒。再看顧躍仙這四首詩,頭一首道: 自信無還期,入關如夢裡。 茫茫十九年,禿節報天子。 其二 故舊半凋謝,重傷去日情。 春風吹白髮,後起盡公卿。 其三 攘攘長安城,家家不掩扉, 黃童與白叟,邀看老臣歸。 其四 單于感忠誠,遠送還鄉縣。 哀哉律與陵,望子若霄漢。 華刺史看罷,讚嘆不已,喜得手舞足蹈,忙忙走下席來,親到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面前,各奉酒一大盅,道:「老夫不知三位乃曠世奇才,險些兒當面錯過百年之約,敬遵命矣。」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一齊出席,拜謝道:「後學小子,謬蒙稱許東床之選,實愧王郎,但客中若無厚聘,各有微物一種,聊代荊釵。」說罷,三人隨即同到書院中,去取了那三件寶物來到,各人手捧一物,遞與華刺史。華刺史看蔣青岩的,是一面菱花宮鏡;張澄江的,是一枚琥珀鴛鴦墜;顧躍仙的,是一方碧玉鎮紙,都是罕有之物。華刺史一一記明,分咐了一個書童,去取了一個雕漆方盤來,將那菱花鏡壓了西子採蓮圖,琥珀鴛鴦墜壓了天台採藥歌,碧玉鎮紙壓了子卿歸漢詩。安排停當,喚出韓香到屏門口,分咐道:「你可將這盤內三件寶物和詩稿送與夫人,教夫人將這菱花鏡和西子採蓮圖詩付與大小姐,琥珀鴛鴦墜和天台採藥歌付與二小姐,碧玉鎮紙和子卿歸漢詩付與三小姐,要三位小姐各以寶物為題,賦詩一首來回答。」韓香一邊答應,一邊將身子往簾內縮將去。 此時三位小姐尚在簾內,因聽得他父親受了蔣青岩和張、顧三人的聘禮,含羞入內去了。華夫人以問韓香進去,只見三位小姐還坐在中堂哩。韓香望著他姊姐三人恭喜道:「三位小姐,恭喜賀喜,聘禮在此,請三位小姐收起。」這三位小姐都將臉兒背過一邊,低頭不語。華夫人道:「我兒,這是你們終身大事,況那三個才子,也是世間難逢難遇的,配著你姊妹三人,正是郎才女貌,我做娘的和你爹爹都十分快意。我兒,你們快快收了去。」三位小姐只是不動,華夫人只得將那三件寶物,照依華刺史的分派,替三個女兒安在袖中,說道:「你父親要你三人各將這寶物賦就一首回答。此乃父命,你們不可違他。且你們聰明素著,若不做時,那三人只當你們不會做。」這三位小姐被華夫人一激,真箇回房做詩去了。韓香也隨後跟去,按下不題。 卻說外面張澄江和顧躍仙向華刺史道:「小婿們於今不是外客了,須要請見岳母老夫人,以便日後來往。」華刺史道:「這也無妨。」便走進裡面,向華夫人道:「那張家女婿和顧家女婿,要請你出去拜見。我想於今既系至親,便出去見見無妨。」華夫人聞言,連忙整整衣服,喚四個丫頭相隨,同華刺史一齊走到廳來。張澄江和顧躍仙忙忙出席,整衣下拜,蔣青岩也在內同拜。華夫人道:「青岩侄兒是從見過多遭的,不須又拜。」蔣青岩道:「往日是拜姑娘,今日是拜岳母。」華刺史聞言,不覺失笑。華夫人只受了他三人兩禮,他三人起來。一併站在下手。華夫人細看這三個女婿,真箇都是人中麟鳳,不覺喜逐顏開,向蔣、張、顧三人道:「三位賢婿請坐,寬飲幾盅,老身有事,不及相陪。」說罷進內去了,華刺史在外相陪,翁婿四人,盡興痛飲。飲到中間,韓香捧了一個盤兒,盤內捧了三張彩箋,寫了三首詩,站在簾內說道:「三位小姐的詩在此。」華刺史道:「你只管捧過來,這是三位姑爺,此後不須迴避。」韓香只得低了頭,捧到席前。華刺史先取柔玉小姐詠菱花宮鏡詩,遞與蔣青岩等三人同看。那詩道: 皎皎凌秋月,菱花兩參成。 秦宮與漢代,成敗爾分明。 蔣青岩等三人看罷,一齊喝采。華刺史向蔣青岩道:「這首詩賢婿就收下罷。」蔣青岩連忙放在袖中。再取過掌珠小姐詠那琥珀鴛鴦扇墜的詩到席上看,那詩道: 千年松柏精,鏤成鴛與鴦。 松柏耐歲寒,鴛鴦會雙翔。 看罷,也連聲稱讚,華刺史便交與張澄江收下。再看那步蓮小姐詠碧玉鎮紙的詩,那詩道: 玉體本堅貞,好靜觀書卷。 無風吹不移,色映苔痕淺。 三人讀了一遍,亦復讚嘆不已。這顧躍仙亦不待華刺史開口,他便將這詩放在袖中去了。蔣青岩等三人,又齊起身向華刺史稱謝,又各奉華刺史三大杯酒,說道:「三位令愛高才博學,皆岳父岳母倆大人家教,今日豈可不痛飲幾杯?」華刺史也不推辭,翁婿四人,飲至更深方散。 不說華刺史回入內宅事,且說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心中萬千喜慶,都道那自觀和尚是活佛出現。轉到書院中,各人取出小姐的詩來,拿在燈兒下細細吟誦,比讀四書經傳還恭敬百倍。又彼此換看一番,然後各人收藏了,方才去睡。這蔣青岩和衣睡在枕上,想道:我今夜這般快意,不知俺那柔玉小姐,此時怎生快意哩,又道:這時節敢還未睡,我不免再偷步到他那裡,看他是怎生動靜。便輕輕地走下床來,側耳四聽,只聞鼾睡之聲滿耳,惟有那張澄江和顧躍仙二人在慶上吟哦讚歎,喜而不寐。蔣青岩也不管他,自己竟走到房中,取了前日和韻的四首絕句斗方,籠在袖裡。又悄悄套開後門,竟望柔玉小姐的妝樓下來,遠遠望見樓上樓下燈光照耀,笑語喧填。蔣青岩不敢從正路去,卻從旁邊亂草中轉到妝樓後面,只見後面的門兒半掩,蔣青岩將身閃入門內,向那壁縫裡細細張看。原來是柔玉小姐姊妹同韓香共四人圍坐在一張桌兒旁鬥葉子,那絳雪同了兩個丫頭在階檐上煎茶,蔣青岩看著燈光之下,恍如四朵名花,好生可愛。卻說柔玉小姐正是臨庄之時,面前已是順風旗,得了三捉,再過兩巡,又是空湯,得了一捉。到臨了,柔玉小姐手中剩了一張二十子,那三傢俱無捉牌。柔玉小姐大笑道:「又成了一個色樣子。」大家看時,卻是王矮虎遇著一丈青,正是夫妻相會。韓香笑道:「這矮物事好造化也!」柔玉小姐也笑道:「他雖矮,那一丈青也太長些,真可謂過猶不及。」那掌珠和步蓮二位小姐聞言,都齊齊發笑。柔玉說道:「莫笑,快算將籌馬來。」那三家算算順風旗,現百子,及夫妻相會,又是一弔三家,每家各輸籌馬三十餘副,柔玉小姐共贏籌馬百餘副。柔玉小姐將籌馬向韓香面前一攤,道:「夜已深了,明日再斗。韓姐,你可將這籌馬收下,明日做個東道,到園中去看牡丹。」掌珠和步蓮二位小姐一齊說道:「此事最妙,只苦了韓姐包足。」韓香笑道:「明日的東道,總讓妾一人獨做,只當替三位小姐恭喜,如何?」正說話間,忽然聽得樓梯上就象一個人滾將下來一般,把眾人嚇了一驚,眾丫頭連忙一齊點火去看。不知是人是鬼,且聽下回分解。 ------------------ 第六回 小姐防嫌托心腹 韓香縫綻換詩詞 詞曰: 妝樓不讓黃金屋,有女持身似冰玉。休作尋常花柳看,婚姻有約歸須速。詩詞題和頻相囑,偷向碧桃花下候。終朝不見阮郎來,別有奇緣致衷曲。 右調《玉樓春》 話說從人聽得樓梯上滾得響,吃了一驚,一齊點火去看,絕無影響,又點火上樓去看了一回,那樓上的門窗都關得好好的,並未曾開動,眾皆驚訝不已。絳雪在旁說道:「是鬼,是鬼。我前夜同韓姐去取琵琶,回來之時,在燈影下遠遠望見一個白臉後生鬼,一閃就不見了,只怕如今就是那鬼。」柔玉小姐罵道:「休得胡說!」這柔玉小姐口中不便說出,心中卻也想道:這一定又是蔣郎來竊聽我們的說話,這痴子,於今婚姻已訂,佳期有日,怎生只管到此攪擾,倘被人看破,豈非白圭之玷,此事怎生是好!心下十分躊躇。那掌珠和步蓮兩小姐,都一齊告別回房去了。韓香也要動身,柔玉小姐道:「韓姐,你今夜在此和我相伴吧。」韓香笑道:「小姐,我卻是膽小的,要在里床睡,恐有鬼來時,我好躲在床背後去。」柔玉小姐也不覺失笑,便攜了韓香的手,一同上樓。那絳雪到樓下取了湯水,收拾茶具,不住地高聲咳嗽,忙忙收拾完了,持了一壺香茗,兩步作一步奔上樓去,閉了樓門,服侍小姐安寢不題。 卻說適才在樓上滾下來的,正是蔣青岩。他因見眾人都在樓下,思量要上樓去看看小姐的衾枕,不料一時失腳,滾將下來,跌得巾歪骨痛,把額角跌綻了銅錢大的一塊肉皮,抱著頭忙忙躲入樹林之中,又好笑,又好惱。又想道:「我這額角上跌了這一塊肉皮,倘明日張、顧兩人和岳父看見,一時卻怎生答應。」想了一會,道:「我只說是昨夜吃醉倒在床上,滾下來跌破的。」自己一人站在樹林中,只待眾人查看過了,打探聞得柔玉小姐留下韓香相伴,只得學個鷺鷥捕魚之勢,一步一步,在那黑影里步回書院中來,從新脫了衣服,上床去睡。心中打算,明日瞞過了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私到園中去看那三位小姐賞牡丹。一邊打算,一邊昏昏睡去。 再說柔玉小姐留住韓香的意思,原非要他相伴,只因蔣青岩一事在心,恐怕將來做出話柄,損了他的名節,故留韓香在此,要和他商議一個計策,善止蔣青岩的來往。兩人在樓上對坐在燈下,又礙著絳雪在跟前,不便開口,只得分咐絳雪道:「我與韓姐還要做詩閑談,你可將茶兒溫了,添上些燈油,你自去和衣睡睡,我這裡有事之時,再來喚你。」絳雪聞得小姐放他去睡,就如放赦一般,忙來添滿了燈油,將茶壺暖在茶包內,他自去和衣睡了。韓香見柔玉小姐這般動靜,理會不出,欲問又止。柔玉小姐側耳細聽,那絳雪早已睡著,柔玉小姐方才立起身來,望著韓香深深一拜。那韓香不知就裡,忙忙答禮,驚訝道:「小姐卻是為何事,豈不折殺我也?」柔玉小姐道:「姐姐,我有一言與你商議,望你千萬不可泄漏。」韓香道:「小姐說哪裡話,賤妾本一下人,蒙小姐愛同骨肉,形影相依,自恨圖報無地。倘有可用之處,賤妾敢不盡心竭力,怎敢漏泄!」柔玉小姐道:「我非不知姐姐待我之厚,故先試之耳。」說罷,遂攜了韓香的手,輕輕走到樓下,暗中坐了,就將前日她去取琵琶之時,蔣青岩怎生上樓,他怎生正言厲色相拒而去,今夜在樓梯上滾下去的,多應又是他,說了一遍,道:「我想當初婚姻未定之時,男女相念之情,彼此不免;於今婚姻既定,此心各安。且夫婦大倫,豈可視作等閑花柳!他只該急急回去,打點來完娶,怎生還在此攪擾,萬一老爺和夫人得知,怎生是好?今夜特與姐姐商議,他方才料必聽得我們說明日到園中賞牡丹,他明日一定也要到園中來閑耍,煩姐姐留心,待他到時,指他到一邊,與他說知此意,道那楊素老兒,恐未必便肯干休,萬一再有甚風波,豈不悔之晚矣!姐姐千萬替我勸他回去,做他的正事要緊。」韓香道:「蔣官人原來這等不老成,若非小姐說,賤妾竟一毫不知。小姐之言,可謂老成之至,只有一件,此事必須小姐或寫一書,或作一詩詞,內中含著此意,待我致與他。若只是我口說,恐他疑我是知音故阻,且妾雖是下人,也覺羞答答,不好十分脫熟。」柔玉小姐道:「姐姐見得有理,只是書札我卻不便寫。他前夜留得有詩四首在我處,我已和了。於今待我再做一首詞兒,一起封與他便了。」韓香道:「如此極妥。」柔玉小姐連忙同上樓來,信筆寫了一首詞兒道: 春楦許結鳳鸞儔,喜從頭,兩恨收。漫似當年,花下舊風流,好買歸帆收拾早,人再至,免懸眸。歡娛百歲待悠悠,夜深游,勸須休。怎把尋常花柳覷妝樓。側耳權門還可慮,心上事,莫淹留。 右調《江城子》 柔玉小姐寫完,取出前日和韻的四首詩來,一起封了,正待交與韓香,又復中止。韓香道:「小姐莫不疑妾有異心么,妾便向燈前發誓,若我韓香異日走漏小姐的心事,便隨著這燈兒促滅。」柔玉小姐忙忙止著,道:「若得姐姐如此,可知是好。」當下將詩詞交與韓香收了。 卻說韓香初聞柔玉小姐之言,心疑小姐與蔣青岩有染,及至見了詩詞,方才信柔玉小姐是個貞節的女子,心中甚服。此時夜已三鼓,柔玉小姐和韓香方才就枕,從此兩人更覺親切。次日韓香早起,就在柔玉小姐樓上梳洗了,到華夫人房中伺候了一回,轉到自己房中。只見掌珠和步蓮二位小姐處,早差了兩個丫頭,送將東道銀子來了。韓香再三不收,送了幾次,然後收了。韓香一面備辦酒肴果茗,一面去稟知華夫人。這華夫人是最愛三個女兒的,又是韓香來說,不好阻他之興,只得說到:「他們既要去,你可分咐園公緊閉園門,不可令老爺得知。」韓香應諾去了。 卻說蔣青岩絕早起來,打扮得異樣風流,只候吃過早飯,便要抽身。不料這日早飯獨遲,直到小中,方才飯到。華刺史出來相陪。吃過了飯,華刺史坐了談笑,竟不動身。蔣青岩胸中十分著急,卻沒個法兒遣得他去。華刺史談了一會,又向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三人道:「我想楊素那老賊,未必便肯丟手,老夫自那差官去後,魂夢不寧,只怕還有甚風波到來。夜間與老妻商議,到要三位賢婿作急回府料理,到秋初一齊來此,或贅或娶,各完大事,那時老夫的責任便輕了,不知賢婿們意下如何?」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連忙答應道:「小婿們出外多時,定省久缺,連日正要請命於岳父,以便束裝。今既蒙岳父許以初秋完娶,小婿們明早即當返舍料理。至於楊素那廝,他心中雖然不悅,料無處可以發端。不須深慮。青岩兄或者還可少住。」蔣青岩道:「小弟與兩兄同有大事在身,自當同返。」蔣青岩口中雖是這等說,心中覺得:「明日便行,未免太速了些。」沒奈何,只得聽他二人的信止。只恨華刺史不動身,他不礙到園中與柔玉小姐一會。直等到中午,華刺史方才起身入內。分咐備酒,與三個女婿餞行。 蔣青岩忙忙要抽身到園中去,又被張澄江和顧躍仙纏他,又挨了一會,日已西向,才得脫身。急急忙忙走到花園門首,只覓園門緊閉,裡面有人說話。蔣青岩恐怕他院子們在內,不便敲門,只得在門外站住。站了一會,見那園門忽開,一個彎腰曲背的老兒,同著一個黃頭髮的小廝,各挑了一擔枯枝亂草,走將出來,反手將園門帶上。那小廝道:「阿爹鎖了門去,衙內小姐在亭子上看花,恐有外人混了。」那老兒道:「此處那討外人,我們挑去就來,鎖他做甚?」說罷,挑了便走。蔣青岩站在一邊,讓那兩個老小走過了身,正要進那園中去,忽聽得張澄江和顧躍仙二人在那喊道:「青岩兄!青岩兄!」蔣青岩聽得,吃了一驚,只得倒迎上前來。張澄江和顧躍仙二人說道:「青岩兄,有甚好去處,何不攜我兩人同游一游。」蔣青岩道:「偶爾閑步,無甚好處可游。」顧躍仙道:「我們何不同到後桃源一游?」蔣青岩道:「恐他園內有人,不便進去。」張澄江道:「我們於今都是自家人,使是岳父曉得何妨!」一邊說,一邊竟大跨步走到園外邊,一手將園門推開,便往內走。蔣青岩不得已。一同進去,轉彎抹角來到溪邊,兩岸的桃花,盡隨流水,一片綠陰,數聲黃鳥,因口佔一首詞兒道: 聲老黃鵬,一溪清淺桃花片。舊時嬌面,待與重相見。好事多磨,怎奈人牽伴。雙雙燕,來去堪羨,遙望香閨遠。 右調《點絳唇》 三人正在觀看之際,不料那個挑柴的老兒,忙忙從後趕來,叫道:「官人們,官人們,後面是內宅,今日又值夫人小姐們在亭子上看花,不要亂走。」蔣青岩原意不肯同張澄江和顧躍仙進去,恰好聽得此言,忙忙扯住他二人道:「正是,正是。我們快回去,莫待岳父知道,說我們不避嫌疑。」張澄江和顧躍仙笑道:「青岩兄是前度劉郎,落得做好人。也罷,我們且回去,少不得重來有日。」說罷,三人攜手,一路走出園來,那老兒連忙將門閉了。此時日已暮,蔣青岩悶悶而歸。 再說那三位小姐和韓香,早飯後便同到園中,坐在牡丹亭上著了一會圍棋,然後賞花,那花果然開得茂盛。大家賞玩了半日,韓香起身到向日放蝶的所在,去觀望了幾次,絕無人影。直到日暮,聽得有人說話,韓香和柔玉小姐心虛,怕是蔣青岩被人撞見,心中不安,只得大家散了,各歸房去。柔玉小姐又煩韓香到前邊去打聽消息,韓香去了一會,來回復道:「前邊無甚說話,只聽得廚下辦酒席,道是替三位姑爺餞行。」柔玉小姐喜道:「他若回去,我便無憂了,只不知何時起身?韓姐你再到前面去,若聽得行期,再來和我說聲。」韓香唯唯而去,才到中堂,只見蔣青岩和夫人坐在堂屋中間講話。韓香在旁細聽,那華夫人道:「本該相留多住幾時,既為此大事,只索早去料理,七夕前後,老身便相望了,萬不可遲。」蔣青岩連聲應諾。華夫人道:「恐你姑夫在外等你上席,你且出去,明早去時再進來走走。」蔣青岩便起身前去。華夫人見蔣青岩身上的長衣,後面綻了一條線路,忙道:「侄兒且住,你值身上綻了線縫,可脫下來縫縫。」蔣青岩忙忙脫將下來,自己一看,笑道:「早是姑娘看見,不然豈不令人取笑!」此時恰好韓香在旁。華夫人接過與韓香道:「你可拿去替蔣官人縫一縫。」韓香接到手中,忙忙走到自己房內,將衣服縫了,心中想道:「我何不將小姐的詩詞,安在他袖裡。」韓香竟取了詩詞,正要放入袖中之時,聽得那袖中也有紙響,取出來看時,也是一個斗方兒,上面寫著四首絕句,後面寫道:枕上次韻。韓香展看那詩,卻是和柔玉小姐贈我彈琵琶的原韻,也不及細看,收過一邊,忙將柔玉小姐的詩詞放在那衣袖中,拿到中堂遞與蔣青岩,穿了出去不題。 卻說韓香轉到自己房中,取了適才蔣青岩袖中的詩稿,鎖了門,竟望柔玉小姐身邊來。柔玉小姐見了韓香。便問道:「可知他行期何日?」韓香走到跟前,低低說道:「適才撞見蔣官人在夫人裡邊,說道明日就行。」柔玉小姐道:「怎生去得恁速?」韓香笑道:「蔣官人早去一日,小姐的佳期早一日,可知越速越好哩。小姐你可曉方才有件湊巧的事,蔣官人的衣服綻了一條線縫,夫人命妾替他縫縫,不料他袖中有一張詩稿,卻是和小姐前夜贈妾彈琵琶的四韻,被妾將小姐昨日那詩詞抵換在此,豈非湊巧之事!」柔玉小姐道:「事雖湊巧,萬一他在人前失落出來,怎生是好?」韓香道:「此事無妨,蔣官人只當是自己的詩稿,必然留心。」柔玉小姐又問道:「他的和韻詩,做得如何?」韓香忙向袖中取出,遞與小姐,小姐道:「你念與我聽吧。」韓香便展開那詩稿,從頭念起,念到「相思遠甚吳江水,不畏并州快剪刀」,柔玉小姐贊道:「深情絕調,我弗如也。」再念到「夜向妝樓偷半面,似多春恨不勝衣,」又贊道:「此一聯真可謂詩中畫矣。」再念至「可憐孤鳳立庭梧」及「至負朝光與夕曛」兩句,又贊道:「怨恨凄其,無不及至,只可惜不曾贊得琵琶。」韓香道:「下人小伎,況蒙小姐賜以金玉,已覺消受不起,安敢再望大君子之贈乎!倘異日小姐恭喜之後,或能轉求片言,亦未可知。」說罷,這韓香不覺凄然淚下。柔玉小姐問道:「韓姐,你有甚心事,何不向我說知?」韓香長嘆一聲,說道:「小姐,妾有一段苦衷,久要向小姐訴說。妾蒙老爺並夫人大恩,愛養亞於骨肉,又蒙小姐過愛,待以心腹,此恩此德,沒齒難忘。但念三位小姐將來於飛遠去,夫人老爺年高,妾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將靠何人?且妾年已二九,夫人老爺雖不久留妾身,料不過嫁一村夫小人,至高不過一商賈子,且小姐知妾心事,妾雖下賤,頗有向上之志。偶爾念及,不覺傷心。」柔玉小姐聞言道:「聽說此情,真覺可念,萬一他日我若遠去,我少不得向夫人說,求他將你嫁一個讀書人,遂爾之願,必不負了你我相愛之情。」韓香道:「此亦非妾所望,妾之本意,只願終身朝暮相隨小姐,得見才子佳人,唱和吟誦,妾便老作婢妾,亦所甘心,望小姐留意。」柔玉小姐點頭道:「我亦有此心,只不知上天可肯遂我兩人心愿,且待臨時再作道理。」看官,你道韓香這一節話因何說起,只因他自己有幾分才色,又且乖巧伶俐,連日見蔣青岩這等少年人品,胸中其實羨愛,若不是華家規矩森嚴,他已和蔣青岩早占春光了。今日之言,明明說出,這也是人情之常,只是在柔玉小姐不便開口,須要看他兩個緣法如何。 那閑話休題,再說蔣青岩在前廳飲酒,翁婿深談,三鼓方散。蔣青岩回到書院中,和張澄江、顧躍仙一齊分咐家人院子,明日早到山外去雇轎馬人夫,未及分忖畢,眾家人院子答應道:「一切轎馬人夫,都是華老爺雇備停當了,只待明日早行。」三人聞言,各去安寢。蔣青岩走到房中,除了巾幘,解衣就枕,忽然想道:我前日有一個詩稿在袖內,今日那韓香替我縫綻,不知可曾看見。忙向袖中摸索,覺那詩稿的捲兒大了些,取出來向燈下看時,吃了一驚。只見那詩稿卻是封著的,再拆開裡面看時,變作兩張,全不是自己的詩稿,口中暗暗叫奇。細看那詩稿上的手跡,認得是柔玉小姐的。再看那詩,卻是柔玉小姐和他紀遇的四首。那詩中的意思,還是未結親以前的,語語正氣,字字開情。那首詞兒,是既結親以後,勸他早歸,莫誤大事,叫他不可再近妝樓,恐被人看破的意思。蔣青岩看了喜道:「俺那柔玉小姐,真是個冰清玉潔之人,想我這衣服一定是他親手縫的了。」忙拿起那件衣服到燈下,看著那新縫之處,親了幾個嘴兒,叫了幾聲親親熱熱的小姐。又想道:「我那詩稿,此時一定落在小姐那玉纖纖的手兒、黑溜溜的眼兒里了。」自言自語,直到漏聲四下方睡。次日絕早起來,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一齊進去謝別華刺史和華夫人。不多時,華刺史送他三人出來,後面跟了三個院子,捧了兩個拜盒,每個程儀二十四兩,門外轎馬人夫俱已齊備。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一齊別了華刺史起程。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第七回 拂權臣竟遭枉禍 囑佳婿同上長安 詞曰: 說到人情劍欲鳴,偶因卻聘惱權臣。重來底事非非想,怨粉愁香靜掩門。無別計,急登程,明珠金釧語諄諄。長安有路須同往,看取奇謀為脫身。 右調《鷓鴣天》 話說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當日起身,行了四日,才到錢塘江口,一齊渡江,各自歸家料理。光陰迅速,忙忙就過了兩個來月,他三家的六禮都備得整齊。蔣青岩親自到張澄江和顧躍仙兩家來,定起身的日期,三人同議定七月初三日,一同起程。到了初二日,三家都將行李收拾停當,各家派了幾房家人,僕婢相隨。初三日早飯後,一同到銀杏樹前,渡江前去。不數日,早到苧蘿山下了,三家共尋了一所大家莊院,歇住行李、家屬。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見天氣尚早,便商量著一個老成院子先去報知華刺史,觀其動靜。商量已定,當下喚了一個老成院子來,分咐道:「你可到華老爺宅中去,稟道三家的相公俱已到了,先著小人來稟知,討了回話,即來覆我。」蔣青岩又恐那院子不認得這山路,著伴雲同去,伴雲領命,同那院子忙忙走到華宅門首,只見門上悄無人影。院子和伴雲射門甚久,裡邊才走出一個院子來,開了門,認得伴雲,忙問道:「你幾時來的?」伴雲和那院子答道:「我家相公和張相公、顧相公同來完婚,今日才到,住在山下,先差我兩人來稟知你老爺。」華家的院子道:「二位還不知我家老爺被禍么?」伴雲和院子驚問道:「被甚麼禍事?」華家院子道:「只因向日楊越公家來求親,我家老爺不曾允他,他懷恨在心,平白地上一本,說我家老爺是前朝的廢紳,躲居深山,謀為不軌,半月前奉旨將我家老爺扭解進京去了,將來不知可能保全性命哩。婚姻之事,還說不起。」伴雲和那院子大驚道:「怎生有這等變異的事,我們相公豈不空來了?借重你進去稟知夫人,討個回信吧。」華家院子道:「我家夫人因見老爺年高路遠,放心不下,也同去了,只有三位小姐在家,留下韓香陪伴,門戶封鎖,開閉有時。」伴雲和那院子聞言,沈吟半晌,只得告別,一齊回到下處,將華家這一節事,細細述與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三人知道。他三人聽了,驚得目瞪口呆,半晌無語。蔣青岩向張、顧二人說道:「奇哉,奇哉!那自觀和尚的詩,又應驗了,此事怎生是好?我們三人須索要替他出一臂之力,他年老無子,將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慨然許我三人,知我三人非碌碌輩,可以娛他夫婦之老。於今他既遭此禍,我們若不作個計策救他,不但半子之道有愧,並知遇之德全忘矣。」張澄江和顧躍仙齊聲道:「兄長之言,講得最是,倘有可以用力之處,我們三人自當同心合意前去,但恨一時沒個計較。」三人沉吟半晌。張澄江道:「我想岳父岳母進京時,料我三人必來完婚,定有甚語言說在家中,明日須差一人前去,問個明白,再作商量。」顧躍仙道:「此言有理,但聞他宅內不容男人出入,若差院子去,終是無用,須著一個停當的家人媳婦,直入他內宅,一則去看看三位小姐,二則討個下落,倘岳父岳母有甚說話,三位小姐定知。」蔣青岩道:「有理,有理。小弟有個奶娘在此,此婦極其精細停當,兼且華家人多半都認得他,待小弟去分咐他,即刻前去。」蔣青岩隨即起身,到後面莊房邊,喚過那奶娘到眼前。那奶娘姓方,年紀有五十來歲,果然生得精細。蔣青岩細細分咐他一遍,叫他即刻換了簪珥衣服,前往華宅去問候,又悄悄說道:「你見他家大小姐之時,要悄悄說道:『大官人多多拜上小姐,因人眼眾多,不便寫書,叫小姐寬心等待,老爺在京,吉人自有天相,料無甚事,小姐莫要憂壞了身體。』不可忘了。」那方奶娘牢記在心,忙去換了一身新衣,蔣青岩著伴雲領了他,前去不提。 卻說那華家的三位小姐,自父母入京之後,終日提心挈膽,慮著京中,不知怎生髮落,廢寢忘餐,朝啼暮哭,一個個花容瘦損,昏昏眠睡。間或起來坐坐,又未免對景傷情,還虧韓香在旁勸解。這日三位小姐聞得外面傳說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都到了,都不覺長嘆。忽然又聽得一個丫頭進來說道:「中門外傳說蔣家差了一個奶娘在外,要進來問候三位小姐,要取鑰匙開門。」柔玉小姐聞言,躊躇了一會,方才取出鑰匙,遞與一個管事的家人媳婦道:「你將這鑰匙去開了門,放那奶娘進來,倘有甚書童、院子,不得放入。」那家人媳婦領命前來,將中門開了,見了那奶娘,說道:「原來是方奶娘,多年不見了。」一面說,一面鎖上中門,竟領這方奶娘到柔玉小姐房中來。此時柔玉小姐因父母入京,園中不便,卻移在華夫人房內同韓香安歇。見方奶娘到了,柔玉小姐含悲忍淚,起身迎住,低聲說道:「勞你遠來,請坐看茶。」絳雪聞言,忙去捧茶,韓香走來相陪。方奶娘看著柔玉小姐,澤如捧心西子、出塞明妃,容光憔悴,精神凄楚。方奶娘不好便開口說,就提起他心上的苦來,直待茶罷,方才從從容容說道:「我家官人和張家、顧家兩位官人,不知姑老爺遭此風波,有事來遲,特著老身前來問候三位小姐,兼問姑老爺、姑奶奶臨行可有甚話,留在小姐口中,分咐老身問個明白,以便替姑老爺作個計較。」柔玉小姐聞言,不覺哽哽咽咽,說道:「我家老爺,不幸生我姊妹三人,致有此大禍,臨行時止說道:他無子侄可托,你家官人們來時,若念親情,肯同到京中一會,好歹共作個商量;倘不肯去時,請各自回家,靜聽消息,別無甚話。你回去可對你官人們說,我老爺當初將我姊妹許他三人,雖為免禍,實是憐才,萬一不能替我老爺出力,異日有個山高水低,我姊妹三人,那時惟有一死,以報親恩,你官人們年少才高,將來前程遠大,佳配甚多,料不似我姊妹們這般薄命。」柔玉小姐說到其間,將衫袖搵著臉兒,嗚嗚痛哭,韓香也哭將起來。連那方奶娘也著實凄慘,讓柔玉小姐哭罷,欲將蔣青岩叫他致意的一節話與柔玉小姐說,又礙著韓香在前,欲說又止。柔玉小姐會意,低低說道:「這韓姐是我心腹之人,有話但說無妨。」方奶娘方才說出。小姐聽罷,長嘆一聲,道:「你可回去替我悄悄拜上你官人,道你官人比張官人和顧官人不同,須要盡心竭力,才是豪傑。」說罷,向妝盒中取出金釧一雙,明珠十顆,將一方汗巾兒包了,悄悄付與方奶娘,說道:「內有金釧明珠二事,煩你送與你官人,叫他將此二物變些路費,急急進京,至囑,至囑。」方奶娘接了,暗暗收入身邊,再去見掌珠、步蓮二位小姐,那二位小姐的言語,也與柔玉小姐的一樣。此時天色已晚,方奶娘起身告辭,韓香及眾家人媳婦都道:「天氣晚了,山路多虎,明日回去吧。」方奶娘不得已,只得住下。這夜柔玉小姐在枕上,聽得秋風鐵馬之聲,愈增悲苦,因口佔一詞道: 風波惡,秋聲碎碎秋雲薄。秋雲薄,雙親去後,寸腸如割。佳期不遂今時約,梧桐鐵馬魂蕭索。魂蕭索,孤燈雙淚,把人耽擱。 右調《憶秦娥》 次日,方奶娘絕早回來,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一齊來問消息,方奶娘將柔玉小姐的話說了一遍,道:「三位小姐,都是一般說話。」蔣青岩等三人聽得,都十分感嘆道:「三位小姐不但才色過人,且知孝道,可敬,可敬!既然岳父要我們入京商議,我三人義不容辭,況三位小姐的說話又這等激烈,我們雖蹈湯赴火,亦難迴避。」三人商議已定,次日著人去回覆三位小姐,道他三人即刻入京,叫他三位寬心。那三位小姐聞言,都著實歡喜,寫了一封平安家信,寄與父母。那方奶娘拿著柔玉小姐的明珠、金釧,直到眾人少散,方才悄悄遞與蔣青岩,又把小姐致意的言語詳詳說了。蔣青岩接過珠、釧到手。暗暗拆開,仔細觀看,想道:這兩件東西,料是小姐親用之物,俺蔣生雖貧,也斷不可廢了,留待身邊時時把玩,只當見俺那小姐一般;想小姐的本意,也未必不然。因成絕句二首,就題在汗巾之上。詩道: 忽地風波欲斷魂,重來含淚掩朱門。 黃金寶釧遙相贈,把玩依稀玉腕痕。 又 十顆明珠著意長,開緘猶作鬢雲香。 今宵枕上權同夢,留取他時助曉妝。 蔣青岩寫罷,仍舊將汗巾兒包了,藏在身邊,當日同張澄江、顧躍仙一同收拾行李起身,轉到家中。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各去稟知母親,同了蔣青岩,星夜望京中進發。 行了一月,方才到京,三家主僕先將行李安在一個潔凈飯店中,然後到四處找問華刺史的下處,聞知華刺史到京,尚未審結,權發入羈候所聽候,華夫人就寓在羈候所左邊。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聞言,連忙就尋到華夫人寓所來。華夫人見他三人到了,放聲痛哭道:「三位賢婿來得極好,你丈人時時相望,只恐三位未必肯來,於今足見高情,只不知你丈人這禍事,後來怎生髮落。三位賢婿可速到所中去相會,同他商議一個全生之計。」蔣青岩等三人聞言,不及細說寒溫,便喚了華家一個院子引道前來,華刺史見這三個女婿到了,悲喜交集,說道:「我華某隻因不曾死得國難,上天見怒,故有今日之禍,料難逃避,專望三位賢婿來此一決。」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齊聲道:「岳父平生忠孝,自有天相。今日之事,不過是那權臣懷恨而起,又無一絲反形態跡,料不足憂。小婿們此來,倘有可圖,定當齊心竭力,以報岳父知遇之恩。」華刺史忙忙搖手道:「禁聲,恐外邊耳目眾多,聞知不便。」因扯他三人近身,附耳低言道:「老夫帶得金珠古玩頗多,賢婿們可悄悄去訪覓,趁此未審之時,倘有門路可通,聽憑三位賢婿主張。」顧躍仙道:「小婿有一個年伯姓臧,聞他現做冢宰,小婿一向鄙薄其人,今不得已,待小婿明日去候他,探他與那楊素交情如何,再作計議。」蔣青岩又取出三位小姐的平安信,送與華刺史看了,仍帶回與華夫人觀看。當下他三人一齊別了華刺史,轉到華夫人下處,回覆過了,吃了酒飯,同回飯店,當夜不提。 次日,顧躍仙寫了一個「年侄」的名帖,又開了一個極厚的禮單,帶兩個院子相隨,坐了轎,前往那冢宰衙門前來。行不半晌,早已到了,只見那冢宰門首,好生熱鬧,怎見得,有詞為證: 滾滾烏紗滿道,紛紛紫袖排衙。六卿之長勢誰加,職掌周官最大。有賄貪奸高擢,無錢清正胡拿?陳隋兩代臉兒花,不畏千秋唾罵。 右調《西江月》 顧躍仙見那門首官僚雍塞,只得分付且將轎子歇在一邊,待其稍散再去投帖。候了半日,直到傍午,那些官僚才略略散去。顧家的院子拿了名帖,帶了一個傳帖的賞封,到門上來投遞,那把門的官,半晌不睬。這院子將那封兒遞與他,再三相煩他,然後才去傳稟。又等了半晌,只一個聽事官兒出來回道:「老爺說近日公令森嚴,不比前朝,一切年家世好,都能相諒,著小官出來,多多拜上,原帖不收。」顧躍仙聞言,長嘆道:「世事至此,令人髮指,這老畜生,他只道他位尊勢大,吞不知愧,不知將來地獄中何處著他哩。幸得我顧躍仙不是來做秋客,若是來做秋客的,豈不做了失路之人!」忙忙坐轎回寓。蔣青岩和張澄江忙來相問,聽得恁般說話,兩人都齊聲唾罵,只得去回覆了華刺史,再作道理。 又過了兩三日,蔣青岩等三人坐在寓中,千恩萬想,沒個計較。張澄江偶到門前門望,只見遠遠一乘轎子,後面跟著三四個小廝,走近前來。張澄江細看那轎內坐的,卻是一個鬼眼愁眉、白須短項的老頭兒,坐著轎子,竟進隔壁三四家一個大曹門裡去了。張澄江問店主人道:「寶店隔壁那個大曹門,是個甚麼樣人家?」那店主人道:「說起他的門弟來,到也好笑,只是他一時的造化到了,遇著貴人看顧,十分炫耀。」張澄江道:「他是個甚麼人,遇著那個貴人看顧?」店主人道:「張相公你道他是個甚樣的人,他本是一個老風鑒,姓李,道號半仙。他少年時曾許楊越公老爺位極人臣,於今果如其言,因此越公老爺信他如神,請他到俺京中買這所房子,與他居住。這京中大小事,凡有越公老爺案下的,有他去說了,便依行了,便是他也肯替人方便,人都感激他。那越公一刻也離他不得,他每日早去晚歸,賺的銀錢也看得過哩。只是無妻無子,自已受用。」張澄江聞言,口中不語,心下想道:「此人既是楊素的心腹,我們何不將岳翁的事托他,或者是個機緣,也未可知。」故意又和店主人說了幾句閑話,然後走將進去,將這一節事和蔣青岩、顧躍仙商議。顧躍仙道:「既然有這個好門路,何不竟去拜那個相士,與他當面商議?」蔣青岩道:「此事不是輕向人說的,且去請那店主人進來,待小弟再細細問他一問,自有處治。」當下著伴雲去請了那店主人到房中,大家起身請他坐下,蔣青岩問道:「老丈,適聞向張舍親說的那李半仙,老丈平素可與他相認么?」店主人答道:「不敢相瞞,在下年來極承他照看,凡是到小店中來的客人,有甚事求他,都是在下去講,到常時賺他幾兩銀子用用。」蔣青岩聞之,便扯了那店主人的手,低著聲音,將華刺史這節事的始末,細細向店主人說了一遍,又道:「那華老爺無子,只生三位小姐,十年前便許了我們三人,那楊越公不知,只道是華老假辭推託,故此下手。奈華老爺當年為官清正,宦囊蕭索,無力謀為。於今我們三人各替他設法些須,尋個省便的門路救他,以見我們半子之情。既然這李半仙是老楊的腹心,敢煩老丈,晚間無事到他那裡,將此情與他說知,探他口氣如何,可肯擔當做否?」店主人道:「此事不難,待在下少遲就去,晚間便有的信奉復。」說罷起身,蔣青岩等三人齊齊送他出房,轉到房中,著院子去買了些酒肴,三人同飲,候李半仙的回話。直到上燈後,那店主人方才走來,向他三人說道:「在下適才見過李半仙,他道令岳華老爺這節事,他細細曉得,他道三位相公若真箇要救令岳之時,先送他三千兩銀子,他有句話兒對三位相公說了,事體便妥。若三位相公得便,今夜便同在下去會他一會,當面講講,如何?恐他明早又進越公府中去了。」蔣青岩道:「這也有理,只恐夜晚不是拜客之時。」店主人道:「他與人說話議事,都是晚間,這有何妨!三位相公可速穿了衣服同去。」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三人果然一齊整了衣巾,著院子帶了三個「侍教生」的帖子,竟來拜那李半仙。不知李半仙怎生計較,且聽下回分解。 ------------------ 第八回 李半仙燈下說因由 蔣青岩客中遇神騙 詞曰: 怪怪與奇奇,美色黃金兩更危。就裡奸謀難逆料,堪悲,指出根由嘆魍魎。到處恐棲遲,不是舟行即馬馳。路上風霜渾不怨,因誰?遙念娉婷望父歸。 右調《南鄉子》 話說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及店主人一同來到李半仙門首,守門人傳了名帖,李半仙忙忙出迎,廳上的燈燭,點得雪亮。賓主五人見禮已畢,照次坐了,那李半仙定睛把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一看,不覺大驚,忙忙立起身來,向他三人從新一揖,道:「老拙不知三位貴人降臨,失敬了。」蔣青岩等三人也忙答禮道:「學生們不過一介書生,生非其時,得保無禍足矣,何敢望貴?」李半仙道:「三位先生體得過謙,老拙這雙眼睛,四十年來從不曾看錯一人,三位先生的尊相,只在這半年之內,都要位列玉堂,名登金馬。」說著,又向他三人身上細細摸索一回,又驚道:「三位通身仙骨,前世若非神仙,日後定當羽化。蔣先生的喜氣重疊,一年之內,都要應驗,只要謹防拐騙。適間王店官所云令岳之事,老拙於今一文不要,一切要都在老拙竭力,只待三位先生得意之時,再當領謝便了。」蔣青岩道:「我們三人雖少有才學,實無意功名,平白地誰送將功名來。」李半仙道:「三位不去尋功名,那功名卻來尋你,你若不做時,不但有禍,兼且損壽。三位先生切莫以老拙之言為謬。」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半信半疑,說道:「既承過許,異日自當圖報,若家岳之事,豈敢白勞?」李半仙道:「老拙雖是俗人,卻是砼砼不疑的,三位先生不必多心,令岳之事,內中有個緣故,三位請入內堂,待老拙細講。」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一齊同李半仙走進裡邊一個堂屋內,促膝而坐。李半仙道:「三位先生曉得向年越公府中有個侍兒喚作紅拂的么?」三人都道不知。李半仙道:「那紅拂生得天姿國色,越公極其鍾愛,朝夕越公左右,老拙曾相他不是凡人,不料前日竟私奔了那李藥師去了,這空兒至今無人補得。不知何人說令岳翁有三位小姐,容顏絕世,他做託名兒娶,實欲自取。後來見令岳不允,心中懷恨,故有今日,老拙細知始末。連日觀越公的念頭,必不可已,依老拙替三位先生細想,必須是用一個指鹿為馬之計,方能了事。」蔣青岩道:「怎生叫做指鹿為馬,請先生指教。」李半仙道:「三位須作速回本處地方,不惜多金尋覓一個出色的女子,教他認作小姐,將來送與越公,待老拙在內多方讚歎,打消他的念頭,那時令岳便可無恙了。」蔣青岩道:「世間別的還多,獨有那出色的女子最是難得的,便尋得有時,也須寬了幾時的工夫,萬一楊公等不得,將家岳處治起來,那時怎生是好?」李半仙道:「這卻不難,老拙有一計在此,待老拙明日會見越公之時,無意中露風兒,道令岳昨日差人來找我,說他三個女兒,唯有一個的顏色最好,於今重病在家,待調理好了,情願送來侍奉左右。他聽了此言,自然不肯難為令岳,三位先生但放心前去。」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三人聞得,一齊下拜道:「學生輩不知先生乃當世豪俠,此恩此德,不但家岳舉家頂戴,即學生輩亦歿齒難忘。」李半仙連忙答禮,當夜盛席相待,蔣青岩三人飲至三更方散。 次日,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三人絕早起來,一齊去報知華刺史夫婦。華刺史夫婦喜出望外,大家商量一回,留張澄江、顧躍仙在京,早晚排遣計議,單托蔣青岩一人南歸,尋覓絕色女子。蔣青岩毫不推辭,領了華刺史的家書,華刺史又與他八百兩銀子,帶在身邊,說道:「倘有絕色的佳人,賢婿切莫論價,或千金數百金,俱到舍下去取。」蔣青岩領命,次日便起身南發。一路上想道:絕色女子,天也不肯多生,便有也一時難遇,眼下事體甚急,這難題叫我怎生去做才好。想了一回道:「差矣。古人云有志者事竟成,我既受託而來,況又為著小姐大事,便是上天下地也辭不得辛苦,少不得替他尋一個替身來。我聞得從來的絕色,惟有吳門與維揚還有,我於今先到吳門去尋覓一回,再到維揚,料然必不脫空。」算計已定,一路上風雪賓士,行了一月有零,已是十月下旬了。 到了蘇州,蔣青岩分付船家將船搖到虎丘寺前,到寺內看了下處,安置了行李。這日天色已晚,不便就進城去尋媒婆,只得且住下。吃了茶飯,著院子看了行李,喚伴雲相隨,到千人石上及生公講堂前隨喜了一回,又到迴廊下來瞻眺,只見暮煙如海,落木吟風,那閶門內外,燈火連綿,好一片夜景。再回頭時,見一彎新月早掛峰頂。蔣青岩不覺動了客中之感,又念著柔玉小姐,信口做了一首詞兒,道: 峰頭月,暮煙如海溪光白,溪光白,寒鴉古木,雁聲悲切。止因有個人難撇,驅馳不避風和雪。風和雪,幾時偎倚,共成溫熱。 右調《憶秦娥》 蔣青岩做了這首詞兒,自己吟詠了幾遍,轉到大雄寶殿上來隨喜。見那殿上擺得香花燈燭,齊齊楚楚,四壁滿掛佛像,樑上綉縹緞一二十,眾禪僧在那裡打點開經,見蔣青岩進殿,大家都來問訊。蔣青岩問道:「寶剎做甚麼法事?」那眾和尚答道:「正是。明日十日,是城內陸學士的夫人七十大壽,他三位公子在敞寺做三旦夕報恩延行水陸道場,故此今夜開經,明日這寺內甚是熱聞,居士早些來隨喜。」蔣青岩聽了,也不在意,竟別了眾和尚,回到寓所,當夜不題。 次日未及五鼓,便聽得人聲嘈雜,殿上鐘鼓齊鳴,吵得蔣青岩不能安枕。沒奈何,在枕上支吾了半夜。將及天明,便起來梳洗,院子收拾早茶來吃了。蔣青岩也無心去看做道場,著伴雲守下處,自己帶了院子,從人空里擠出門,叫了一隻小船,望閶門而來。到了城中,也去拜了幾個相知,又去託了幾個媒婆,混了半日,方才回來。 卻說那些媒婆,當下就悄悄向院子問了蔣青岩的腳色,聽得是司馬的公子,心中都想要賺一個大包兒,便各人爭先去訪問。卻早有許多小人知道了。到第二日就有來請蔣青岩去相的,蔣青岩也不怕煩瑣,聽說便去看看,其人都甚中平。第三日是陸學士家道場圓滿之日,這虎丘寺中人山人海,男女混雜,都來隨喜燒香,其中也有大家的宅眷。蔣青岩坐在房中,聽得伴雲和院子在廚房中說道:「那一個女眷年少,生得標緻;那一個婢子,生得風騷;那一個妝扮得整齊;那一個的腳有一尺來長。」蔣青岩聽得不覺心動,走出房來,也不到大殿上去,卻立在金剛殿門首台坡上,看那來來往往的男女。不料那些男女們見蔣青岩生得風流年少,人人反要看蔣青岩幾眼。過了半晌,絕不見一個好婦女。蔣青岩正看得沒興,只見一個帶孝的老婦人,領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身穿縞素,從殿上走出來,那女子果然生得鳩娜。怎見得,有詞為證: 艷質偏宜縞素,天資不屑鉛筆。才披短髮學堆鴉,兩道春山如畫。對眾深懷靦腆,何人使近喧嘩。娉娉婷婷一嬌娃,料得芳年二八。 右調《西江月》 蔣青岩看了,甚覺動心,便隨著那女子走下台坡來。只聽得後面有人低低道:「原來就是他的女兒,果然生得好,便是數百金也值。」蔣青岩聽得,正打著自己的心事,忙轉過頭來,往後一看,卻有兩個已老學少、似文實俗的人,一個頭戴二寸高的方巾,直貼著頭皮;一個頭戴五尺長的披片巾,真蓋著眉毛和鼻子,都穿的是水田直掇。蔣青岩便住了,有意要向那兩人問那女子的根底。那兩人也便立住不動,看著蔣青岩拱手道:「蔣先生象是看動了火了,何不娶他回去做個寵夫人。」蔣青岩道:「學生與二位素未識荊,何以得知賤性?」那兩人道:「蔣司馬的公子,何人不知!」蔣青岩道:「請問二位貴姓尊表?」那戴方巾的道:「小弟賤姓脫,小字太虛。」戴披巾的道:「小弟賤姓邦,小字子玄。小弟二人正要到尊寓奉拜,因賤名在小价身邊,小价一時走散,不意到先與先生相遇於此。」蔣青岩道:「既忝神交,何須用柬,便同到小離一談何妨。」脫太虛聞言,看看邦子玄道:「久聞蔣先生為人四海,果然名不虛傳。我兩人竟同到蔣先生尊寓認認,也好時常去領教。」邦子玄道:「言之有理。」三人竟攜了手,同蔣青岩到寓中,蔣青岩與他二人從新施禮,賓主三人坐下。蔣青岩道:「適才同見的那女子,果然有幾分姿色,聽得二位在背後的說話,象是曉得他的根底,不知肯見教否?」脫太虛得:「那女子是敝府第一人,他父親姓馬,與小弟們相知,也是個妙人,琴棋書畫皆能,止生這一女,見此女人品出色,資性聰明,便把自己所能的事都教與他。這馬朋友不幸去春沒了,此女與寡母相依度日,尚未許人。」蔣青岩道:「可知他要嫁何等之人?」邦子玄道:「那樣聰明絕色的女子,自然嫁個風流儒雅的男人。只他母親不是親母,有些可笑,也不管做大做小,是村是俗,他只要五百兩銀子,一邊對銀,一邊上轎,所以一時沒得這樣大老官。」蔣青岩聞言,心中暗喜,便向脫、邦兩人道:「他若果肯與人作小時,學生此來,特為此事,敢求二位作伐,倘得成就,自當重謝。」脫、邦二人道:「此事不難,那女子若見了先生這樣風流人品,料應歡喜,只是五百兩銀子,卻少不得他的。」蔣青岩道:「他若允時,便依他的數目也使得。」脫、邦二人道:「既然如此,小弟二人即刻就去與他講,明早便有迴音。」蔣青岩道:「如此極感,千萬明早與學生一信。」脫、邦二人齊聲應諾,告別而去。蔣青岩坐在寓中想道:「這兩人象是這蘇州的老白相,單替人管這些閑事的,料非無影之談;且那女子雖不及柔玉小姐,卻也看得過了,若得成就,也不負我這番奔走。」當日不題。 次日飯後,果然脫太虛、邦子玄二人吃得醉醺醺的來了,蔣青岩忙忙接住問道:「那事可有些妥局么?」脫、邦二人道:「恭喜,恭喜!一說便妥了,明日便可行事,蔣先生可將五百之數備辦停當,銀色要高,小弟二人明早飯後同在三塘右首浪船上奉候,先生帶了銀子,一齊到馬家成事,如何?」蔣青岩聞言甚喜,分付院子去買酒肴,留他二人飲酒,他二人也不推辭,豪餐痛飲一回,方才起身。蔣青岩關上房門,去查點身邊那銀子,共存七百五十兩,當下將兩個皮拜盒盛了五百兩,又將一個紅封封了二十兩,打點停當。次日飯後,叫了一隻小船,著伴雲和院子各捧了一個拜盒,一同上船,到三塘上來,找那脫太虛的浪船。正找尋間,只見脫太虛早已站在一隻船頭上相迎。蔣青岩同進艙內,那艙內滿滿坐了一二十個人,脫太虛遂叫蔣家院子和伴雲將拜盒安在旁邊一張桌上,那些人個個恭恭敬敬,都來向蔣青岩見禮,每人作下揖去,口中便有許多久仰渴慕,說個不了。剛剛這個作完了,那個又上,蔣青岩不起頭,作了二十多個揖,足足有兩個多時辰,然後安坐。只聽得院子與伴雲也在前艙同幾個小廝謙遜唱諾哩。蔣青岩正要開口,那脫太虛便說道:「昨約先生今日來成事,不料那女子又有一個母舅在內大吵,不肯將甥女速嫁,正要來奉復,恰好先生到了。」蔣青岩道:「他母舅既然不肯,學生也不好強他。」邦子玄道:「正是。先生且將白物帶回,待小弟們再去求他,若得他母舅肯了,即來報命。」蔣青岩聞言,仍舊教院子和伴雲捧了拜金,怏怏而歸。 過了兩三日不見一個回信,蔣青岩也只道是那女子的母舅不肯,也便丟下了。又過了兩日,一起媒婆來說,有個女子,要請蔣青岩去看。蔣青岩留眾媒婆吃茶,眾媒婆問道:「連日可曾看幾家么?」蔣青岩即便將前日脫太虛、邦子玄說那馬家女子的一節事,與眾媒婆說,眾媒婆驚道:「相公,你遇了騙子了!我們這城內那有甚馬家女子,那脫太虛和邦子玄是兩個大騙子的綽號,這兩人單在城外夥同地棍拐騙來往的公子客商,他的騙法鬼神莫測,本地方官要拿他之時,他不是一溜,便是用錢買囑,因此再不得除害。蔣相公,你可曾有銀子落他的手,過他的眼么?」蔣青岩聽了這篇話,心中大驚,說道:「原來他兩人是騙子,我到不曾留心。幸得我前日的五百兩銀子,只拿到他說話的船上,放了一會,還不曾過他的手。」眾媒婆道:「不好了,中了他的計了!相公你回來,可曾打開銀子看看?」蔣青岩道:「不曾開看。」眾媒婆道:「蔣相公,你快去打開看看,只怕已被他脫騙去了。」蔣青岩忙去開了拜盒看時,不覺失聲道:「呀!好怪事,怎生卻是兩拜盒鵝卵石了。」眾媒婆聽了道:「如何?已被他脫騙去了。」蔣青岩道:「奇哉,奇哉!銀子事小,我只不信那騙子是個甚麼法兒,便會抵換得去。我前日的拜盒放在桌子上,並不曾轉身,不過只作得幾個揖,那兩個騙子又不曾近我的拜盒,怎得到手,此事真叫我解不出。」眾媒婆笑道:「是了,是了。前日同相公作揖,可有許多人么?」蔣青岩道:「正是。」眾媒婆道:「可是那些人同相公作揖之時,一個未完,一個又上,口中嘮嘮叨叨,一個揖作到地下,半晌不肯起來么?」蔣青岩道:「你說得不差。」眾媒婆道:「相公,你作揖之時便著了他的手了,那叫個地皮遮眼之計,只怕那時連盛管家也被他弄到一邊作揖唱諾哩。」蔣青岩不覺笑道:「你一發說著了,這蘇州的人心怎生這般奸險?於今料無追尋之處,且去看你們說的這個女子如何,再做道理。」 卻說那院子和伴雲在旁聽了這一響,又見銀子被人騙去了,兩人氣得眼睛睜得燈盞般大。院子道:「相公,難道白晃晃的五百兩銀子,被人揭去就罷了?我小人從少跟隨老爺,那一樣事體沒有見過,只有我們騙人,何嘗被人騙我。於今這兩個騙子,他既在這蘇州做這把道兒,料不遠行,待小人去訪一訪,若拿住他時,也替後來人除了一個大害。」蔣青岩道:「這蘇州的地方廣大,你一個人到那裡去緝訪?料那五百兩銀子,也坑我不了,我於今便鳴之官府拿那騙子,也非難事,但事不可緩,且去下干正經要緊。」院子道:「相公雖然量大,小人卻氣他不過,待小人到城裡城外去緝訪,伴雲跟了相公去相親。」蔣青岩道:「這也使得,只不可胡亂賴人。」院子領命,磨拳擦掌去了。眾媒婆也催了蔣青岩同去相看女子,伴雲導轎,出門半日,相了幾家,都不中意。回到窩中,分付伴雲將兩個拜盒的石頭倒了,自己在房中悶坐。想道:「我前日帶來的銀子所余不多,眼下便有看得中意的,也沒有銀子買他。我臨出京之時,岳父曾向我說,若要銀子用時,可到山中去取。我於今須急急到山中去,一則送家信與三位小姐,二則取些銀子,再往維場,帶去尋覓佳人。」 不說蔣青岩在寓中悶坐,躊躇算計。且說那院子自早間離了虎丘,到城內城外,放眼並耳,細心緝訪那兩個騙子,走得肚中飢了,到一個飯店內吃飯。那店官聽得這院子的聲音不是本地,因問道:「客人從那裡來的?」院子道:「我們是建康人,住在荊州,前日從京中回來,從此經過,被你們這邊的騙子騙了許多銀子去了,於今只得城內來緝訪。」店官道:「我這敝地的騙子最奸,既被他騙去,你一個外路人,往那裡去緝訪得著?」院子道:「不難,不難。那騙子的姓名我都知道,我四處去問也要問著他。」店官道:「那騙子叫甚名字?」院子道:「一個叫做脫太虛,一個叫做邦子玄。」那店官聞言,把舌頭一伸道:「呀!這兩人是有名的神騙,他此時也不知往那裡去了,客人到不如回去吧。」院子只是搖頭,將飯吃完,到柜上會鈔,向腰間取出一個銀袱,銀袱內約有十餘兩散碎銀子,稱了飯錢,走出店門。只見旁邊立著一個人,頭戴破氈帽,身穿袖襖,腳踏草鞋。望著院子悄悄說道:「大叔可是要緝拿那脫太虛和邦子玄的么?」院於道:「正是,正是。你敢是知道那騙子在那裡么?」那人道:「我聞得那兩個騙子在一個所在,只是那騙子厲害,大叔肯謝我幾兩銀子,我才同去。」院子道:「這個自然,若拿住了那騙子之時,便加一謝你。」那人道:「既然如此,可待我去吃些飯來同去。」這院子那裡肯放他脫身,忙忙扯住道:「不要去,我買飯奉請便了。」那人也不推辭,便同院子到一個葷飯店中,盡量吃了一飽,一同起身,這院子跟了那人轉彎抹角,不知往那裡去。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第九回 贈寒衣義女偷情 看花燈佳人密約 詞曰: 生怕風霜勞遠客,特檢寒衣悄去添溫熱。相見有情辭不得,樓頭共絡同心結。此去暫時成間別,幾日揚州正值觀燈節。燈下忽逢前世孽,佳期暗納同歡悅。 右調《蝶戀花》 話說蔣家那院子,同著那人轉彎抹角走了許多路,將到盤門,那人指著一個浴堂說道:「大叔,這個浴堂今日新開,裡面絕精的香水,我做個小東,請大叔洗過浴去。」院子道:「恐那騙子去了,我們且去拿住他,改日再來。」那人道:「不妨,不妨。那騙子今日會酒,此時尚未到哩。」院子聞言,便放心同那人走進浴堂。那浴堂內果然潔凈,每人一個衣櫃,衣柜上都編成號數,又有一根二寸長的號等拴在手巾上,凡是洗了浴出來的人,那掌柜的驗籌開櫃,再不得差錯。當下他二人脫了衣服,拿了毛巾和號籌,同進浴池,那浴池內香水初熱,兩人洗了半晌,那人道:「大叔,我替你洗洗脊背。」院子道:「這是極妙的事,只恐太勞動你。」那人道:「這有何妨,只等拿住騙子之時,將謝重些便有了。我這手中不知是誰人洗過的,有些孤臭。」那院子聽得,忙將自己的手巾遞與那人,道:「我這條手巾還乾淨,著實替我洗洗。」那人接到手中,替他洗了一會。院子口中不住的說道:「好水,有趣。」不料那人早已將自己的手巾、號籌換了院子的去了,這院子那裡留心,還在水中打滾燙著哩。那人捏著手巾、號籌,故意說道:「好水!我去小解來,再洗它一個盡情。」說罷,忙忙走出來,把號籌與掌柜的驗過,開了衣櫃,將院子的衣服急急披在身上,拖了鞋子,其餘的零碎卷在一處。挾著在助下,急急忙忙打發了浴錢,飛奔往外去了。然後這院子消消停停走將出來,看那人已不見了,連忙問道:「掌柜的,那個戴氈帽的到那裡去了?」掌柜道:「我這裡來往的人多,到不曾留心。」院子心中急躁,罵道:「被這狗肏的騙了一飽去了。」回顧看自己的衣櫃已大開在那裡,裡面空空的,驚得目瞪口呆,望著掌柜的嚷道:「不好了,你錯開了我的衣櫃與別人,我的衣服、銀錢都被人拐去了。」那掌柜的道:「客人你這話是那裡說起,我這衣柜上都是有號數的,又有號等拴在手巾上,驗籌開櫃,認籌不認人,自來不錯。除非是你不小心,在浴池內被人換了號籌,與我柜上無干。」院子聞言,忙看自己手中的號籌,卻是先前那人的,方才曉得是洗脊背之時被他換去,急得捶胸跌腳,又不好對人說得,只得叫掌柜的開了那人的衣櫃,將那人的破氈帽、破袖襖及爛草鞋和一條帆風成群、有襠沒腰的褲子穿了,長吁短嘆。剛要走出浴堂,那掌柜的趕上一把扯住,問他要浴錢。這院子此時那有一文,被那掌柜的啐了幾口,放出浴堂。這院子好生氣惱,走出浴堂門外,四下張望一回,不見那人的影響,只得回虎丘寺去。一路想道:「自己積了許久,積得幾兩銀子,都被他騙去了。」身上的衣服又臭氣渾身,蟣風走動,心中越想越苦,到了半塘寺前一塊空地上坐著,傷心痛哭了一場。又想道:「我在主人跟前說得響噹噹的,要拿騙子,於今騙子不曾拿得,自己到變作一個花子了,怎生回去見主人。」躊躇了一會,天色已晚,只得回來。剛到虎丘寺門前,正撞著伴雲,伴雲從首至足看了半晌,問道:「阿叔,你為甚出門半日,弄得這般嘴臉?」院子忙將伴雲扯到一邊,悄悄將遇騙子的話說了一遍,把個伴雲笑得滿地打滾。這院子一發氣得只把肚皮來抓。伴雲笑了一會,同著院子轉到寓所,院子也不好去見蔣青岩,到是伴雲先去稟知。蔣青岩聞言,也忍笑不住,忙喚院子進去,見這院子的打扮,不覺嘎嘎大笑道:「神騙!神騙!那人想必也是脫太虛的支派。」蔣青岩只得去取三兩銀子與他,叫他去買兩件衣服穿了,明日好雇船同往華宅去。院子接了銀子,便去買了幾件半舊衣服,穿在身上。次日,雇了一隻船,主僕三人前往杭州進發。當時有曉得蔣青岩主僕被騙的,做了四句口號道: 姑蘇馬騙真如鬼,主僕雙雙盡受欺。 寄語四方來往客,切須謹慎密防伊。 蔣青岩主僕三人行了四日,到了湖上,至家中分付管帳的院子,急將秋收的火稻發賣,回來便要銀子湊用。次日絕早收拾渡江,不上三日,便到苧蘿山下,先著人去通知過三位小姐,然後將行李搬到後園停雲閣中住下,將華刺史的家報及李半仙之言傳與三位小姐知道,三位小姐甚喜。當夜備了酒席,送到閣中款待蔣青岩。蔣青岩要到柔玉小姐處通個問候,奈無人可托,那柔玉小姐見蔣青岩為他父親不憚賓士,不畏寒冷,心中越覺感激,他也要著人到蔣青岩身邊來謝謝,又礙著兩個妹子及家中眾人的耳目,只得悄悄與韓香商議。韓香道:「此事不難,那停雲閣與小姐舊時的妝樓相去不遠,小姐到夜間開了後門,到妝樓上坐了,待妾會邀蔣官人到跟前,面謝一番,如何?」柔玉小姐道:「這個使不得,我與他不比當時兄妹,不便相見,只煩你替我一行罷。」韓香道:「小姐之言有理,等夜靜時,妾替小姐去致謝便了。」柔玉小姐道:「今夜且莫去,我想人出外已久,天氣寒冷,未必多帶寒衣,我有水紅綿衣一件,煩你同我在燈下改作長領,送與他路上禦寒。」韓香道:「這個當得,足見小姐關切之情。」正說間,一個丫頭走來問道:「二小姐、三小姐著我來問大小姐,不知明日可打發蔣官人起身?」柔玉小姐道:「明日是臘月初五,是月忌之日,到後日吧。」那丫頭去回覆去了。到晚間人靜,柔玉小姐叫絳雪關上房門,向箱中取出那件水紅綿衣來,同韓香兩人將女領拆了,換上一條長領,折得停停當當,放過一邊。又做了兩首詩,以代面謝,詩道: 感君高誼海同深,一襲寒衣表寸心。 此去早須尋國色,閨中側耳聽佳音。 又 舟車來往雪霜中,客路迢遙尚未窮。 薄命累君君不怨。始知才子定英雄。 柔玉小姐將綿衣和詩都封了,只待明晚送與蔣青岩,按下不提。 且說蔣青岩看見小姐的妝樓與他的寓閣相近,想起舊事,也做了一首詞兒道: 重來無計睹容光,朔風吹冷斜陽晚。妝樓下,雁聲長,笑語茫茫。蝴蝶不知何處?佩環如隔紗窗。歲寒遊子獨凄涼,此意誰傳! 右調《畫堂春》 蔣青岩將這首詞兒寫了,放在桌上,要設法致與小姐,等了兩日,再設個計策。 到第三日二更時分,將欲就枕,只聽得那妝樓上有人走動。蔣青岩也不管是人是鬼,竟往樓下走來,剛走到樓梯邊,聽得暗中有人喚道:「蔣官人!蔣官人!」蔣青岩聽見是女子聲音,忙上樓來問道:「是何人呼喚小生?」那女子道:「是賤妾韓香,奉大小姐之命,特來問候官人。」蔣青岩道:「原來是韓香姐。」忙忙在暗中作了一個肥諾道:「小生一向承姐姐關念,又曾在小姐樓下聽彈琵琶,真可謂千秋絕技,想慕之心,除了小姐就到姐姐了,正恨不得與姐姐一言。只是夜深風冷,何不到小生那閣上坐了細講。」韓香聽了,心中有些怯懼,不肯上樓,說道:「賤妾何等之人,勞官人想念,琵琶賤伎,偶爾替小姐遣悶,不料官人竊聽,方恐污耳,怎當得絕伎二字。賤妾此來,因小姐感官人為老爺之事不憚風霜,賓士南北,小姐要親來面謝官人,一則宅中耳目眾多,二則於禮有礙,特著賤妾親來代謝,外有寒衣一件,絕句二首,送與官人,小姐立候迴音。官人有甚說話,便在此講,不到閣上去吧。」蔣青岩道:「小生與你老爺翁婿至親,恩同父子,奔走微勞,何足言謝。今蒙小姐如此眷愛,小生雖肝腦塗地,亦所不辭。既有寒衣、佳句在此,小生自當拜領。」韓香便雙手將那寒衣和詩箋捧了,遞與蔣青岩。蔣青岩在黑暗處看不明白,雙手接了一個空,韓香不覺失笑。蔣青岩聽得,方才摸到韓香身邊,接將過來。早被韓香身上那些鬢雲口脂之香鑽入肺腑,況且蔣青岩又是久曠之人,客夜凄涼,見了韓香這般溫柔知趣的女子,又是柔玉小姐的知己,一時按捺不住,要拿他權做小姐,便一把摟住,道:「姐姐,夜深人靜,望發慈悲。」韓香道:「貴人尊重,妾雖賤質,粗知書禮,素聞夫人、小姐之教,頗知自守,此事斷難從命。」蔣青岩道:「姐姐既肯替小姐到此,與小姐只當一體,今夜便是小姐親來,小生也放他不過。況小生又非鑽穴踰牆之比,既配得過小姐,料不辱沒了姐姐,望姐姐見憐,異日決不敢相負。」蔣青岩一邊說,一邊就強解韓香的衣服,這韓香是個女子,那裡抵撐得男人住;且他久已看上蔣生,只因貴賤不敵,情理難通。今夜也是天緣湊巧,韓香也不十分作難,早被蔣青岩扯落下衣,已摸著那光肥緊暖香乾淺的寶貝了。韓香低頭無語,被蔣青〔岩〕抱到樓窗邊一張空榻上,將一手託了韓香的粉頭,二人緊貼酥胸。原來那韓香是一個處女,嬌啼宛轉,一點腥紅早已沾在湘裙之上,蔣青岩見他不是殘花敗柳,也甚是惜玉憐香。二人云雨已畢,蔣青岩還抱住不放。韓香道:「恐小姐懸望,放妾去吧。」蔣青岩方才放手。二人立起身來,各人整衣,韓香的繡鞋兒脫落了一隻,蔣青岩替他在暗中摸了一會,拾在手中,捏著韓香的腳兒,替他穿了。蔣青岩向韓香深深作揖,謝道:「小生承姐姐見憐,此心銘刻不盡,望姐姐勿怪唐突。」韓香道:「賤妾此身,一旦托之君子,誓不再事他人,望官人想一個妙策,打動夫人,使妾得隨小姐同事官人,妾願足矣。」蔣青岩道:「姐姐既有此心,小生自當竭力,必不誤了姐姐的終身。」韓香聞言,也向蔣青岩拜謝,正是; 天緣有分成歡會,夜靜無人兩定盟。 蔣青岩道:「姐姐在此少待,小生前日到此,念著小姐,也做了一首詞兒,無人寄與小姐。於今待小生到閣上去取來,煩姐姐帶去。」韓香道:「官人快去疾來,賤妾不能久候。」蔣青岩忙忙到閣上,將那詞兒封了,拿來遞與韓香,道:「煩姐姐拜上小姐,道寒衣、佳句足見多情,老爺之事,都在小生身上,教小姐寬心自愛,任期不遠,面謝有時,此外別無甚話,望姐姐牢記。」韓香應諾,說道:「官人前途保重,賤妾不及相送,那件寒衣,切莫待夫人和老爺看見。」二人攜了手,直到內宅後門邊,方才作別。 不料柔玉小姐見韓香去了一個更次,不見迴轉,心中也有幾分猜疑,且韓香一向在小姐跟前極贊蔣青岩的人品,小姐此時見家中人睡熟,絳雪也在夢中,自己走到後門邊張望,恰好看見蔣生和韓香,二人親親熱熱,攜手而來。小姐暗暗點頭道:「韓香已佔我的頭籌了。」忙忙走到前邊卧房中來。這韓香雖不知小姐在暗中見他和蔣生的行徑,自己心中卻十分不安,且發鬆鬢亂,胸中突突地跳,走到小姐跟前,氣喘喘的,面紅耳赤,半晌還說不出話來。小姐只是暗笑,問道:「蔣官人可有甚回話么?」韓香道:「蔣官人多多拜謝小姐,他也有一首詞兒在此。」忙向袖中去摸,那詞兒已失落了。小姐道:「韓姐,你為甚這等著忙?快些點火去尋,莫被別人明日拾去,做出話柄。」韓香忙忙點火,到後園去尋了一會,在樓梯邊尋著了,拿來遞與小姐。小姐看罷,然後二人齊齊同去,將後門照舊封鎖了,同到房中。韓香只覺語言羞澀,神情恍惚。小姐笑道:「韓姐,你的心事,我已看破了,你我兩人情同骨肉,何必瞞我!但望天從人願,異日夫人若肯將你隨我同事蔣郎,我決不將以下之人待你。」韓香聞言,忙向柔玉小姐雙膝跪下,道:「賤妾今日之事,實該萬死,蒙小姐寬宥,銜結難忘,只望小姐替賤妾做個計較。」柔玉小姐道:「此事夫人料必肯從,我卻不便啟齒,須是臨時你自己向夫人求懇,待夫人問我之時,我自有道理。」 話分兩頭,再說蔣青岩別了韓香,轉到停雲閣上,將柔玉小姐贈他的寒衣和詩句拿出來細看一番,將詩箋收起,把寒衣穿在貼肉,只待明日起身,當夜不題。次日清晨,只見華家四個院子,抬了兩個皮箱走上閣來,向蔣青岩道:「三位小姐拜上蔣官人,這箱內有紋銀一千兩,托官人帶去使用,若不夠之時,可再著人來取。」當下蔣青岩查明收了,分付院子和伴雲將這銀子做幾處收起,隨即起身。 行不數日,到了自己家中,又帶了二三百兩銀子,再帶四個老成院子相隨,雇了一隻揚州的回頭大划船,主僕五人星夜進發,七日之間過了鎮江,進了瓜州閘。次日絕早到了揚州鈔關,此時已是臘月望後。這揚州本來繁華熱鬧,又兼年節逼近,家家忙辦歲事,因此那街市上一發擠塞不通。蔣青岩到城內瓊花觀中住下,著二三個院子分頭去尋那些媒婆,叫那些媒婆到城內城外養瘦馬的人家去訪問,要頂尖出色的女子,若是中等的,都不要來說,眾媒婆都應承了。怎奈年底無日,各家婚娶又忙,竟沒一個來說起。蔣青岩沒奈何,只得挨過年節,直到正月初六日,是個吉日,街市店面都開齊了,眾媒婆才略有幾個上街走動,蔣家的院子又去尋那些媒婆。一連幾日,也有幾十家來請蔣青岩去相的,蔣青岩到丟了幾兩銀子的相錢和轎錢,絕沒一個出色的。不覺已是十三試燈之夜了。這揚州最喜興燈節,況且天下太平,人民富饒,大街小巷都搭起燈棚,家家懸紅結綵,大門至中堂門戶洞開,花燈連絡,鑼鼓之聲喧天震地。各家都有賞燈的酒席,男女雜坐燈樓上,偎紅倚翠,蕭管凌雲,煙火花炮,相繼不絕。燈棚上懸了各種珠燈,料絲、魚骨、羊皮異樣名燈,還有龍燈走馬,鰲山獅子。那來往看燈的王孫公子,都是鶴氅貂裘,街市上竟無立錐之地。怎見得,有詞為證: 火樹星橋夜不收,繁華佳地古揚州。鰲山霽月光爭勝,多少紅妝倚翠樓。斟琥珀,勸醍醐,滿城蕭管興悠悠。金鞍玉勒誰家子,旋著解衣作隊游。 右調《鷓鴣天》 這夜蔣青岩也帶了伴雲同到街上看燈,前前後後看了一回,被人擠塞住了,不得回寓,立在一所高樓之下。那樓上樓下燈光如晝,上面坐了許多濃妝艷服的婦女,彼此談笑,絕無一個男人在內。那婦女中有兩個出色的,都是宮妝,一個穿紅,一個穿紫,都只好二十內外,雖非絕色,卻也算得揚州的魁首了。蔣青岩盡情朝上觀看,忽見那個穿紫的婦人起身到樓窗邊,手托香腮往下張望。蔣青岩正仰面望著樓上,那婦人在燈光之中瞥見蔣青岩人物風流,十分留顧。蔣青岩見那紫衣婦人向他留情,他也著實眷戀不舍,不料那一夥婦女都擁到樓窗邊來,那紫衣婦人一聲長嘆,到退後去了。蔣青岩還痴痴的站在樓下,站了一會,要取路回去,卻不見了伴雲,只得在此等候,心中還想那紫衣婦人復來。此時燈也漸漸稀了,人也漸漸散了,只候伴雲到來一同回去。 正等候間,忽然背後有一個人扯他衣服,蔣青岩回頭一看,只見一個青衣女子立在背後,悄悄說道:「相公隨我到巷內來講話。」那女子說罷,便進旁邊一條小巷去了。蔣青岩忙趕到巷口,見那女子站在黑影里叫道:「相公快來!」蔣青岩不知何故,只得走到女子身邊,問道:「女郎,你有甚話對我講?」那女子道:「相公,你只隨我來,自有好事到你。」蔣青岩聽了,竟大著膽,隨了那女子走到一所大院牆邊。那女子輕輕將兩扇門兒開了,領蔣青岩進去,仍舊將門關了,走到一間雪洞內,道:「相公請坐在此,我去去便來,不可咳嗽。」說罷,那女子竟自去了。蔣青岩坐在雪洞中,心下想道:好奇怪,這是甚麼緣故,難道就是這個女子看上了我不成?欲待撇了他回去,又恐撞見他家的男人,不當穩便。沉吟了半晌,只聽得一個老者口中嘮嘮叨叨,說道:「你們去看燈吃酒,叫我老人守了半夜,還要我來照看後門。」一邊說,一邊走到後門摸了摸,竟去了。蔣青岩嚇得戰兢兢,氣也不敢出,又等了一會,立起身來,走到雪洞門首張望,只見那青衣女子手中提著小燈籠前走,後面卻是先前燈樓上的那紫衣婦人,兩人側著腳步兒,向雪洞中走來。蔣青岩又驚又喜。那青衣女子先走進來,向蔣青岩道:「蘭娘在外有請。」蔣青岩忙走出雪洞來,那穿紫的婦人早已立在門外。蔣青岩向那紫衣婦人深深作揖,道:「小生何幸,蒙娘子青盼。」那婦人也深深答禮,悄悄說道:「此處非說話之處,請郎君即到內室細講。」便一手攜了蔣青岩的手,竟往內室中來。蔣青岩此時如在夢中,隨那婦人轉彎抹角進了幾層內宅,又過了兩個天井,方才是那婦人的卧房。卻甚深僻,一連三間,中間做堂屋,左邊是卧房,窗前幾株梅樹,斜靠著假山。卧房中點得燈燭輝煌,那婦人叫那青衣女子將前後的門戶關了,然後攜蔣青岩回到房中,那房中擺設得齊整異常,蘭麝撲鼻。近床放了一張水磨花莉的八仙桌兒,桌上擺了許多佳肴美食,桌下籠了一盆炭火,左邊一併放了兩張竹木藤椅。那紫衣婦人請蔣青岩上首坐了,他自己便坐在下首,和蔣青岩肩頭相併。那青衣女子忙來篩酒。蔣青岩道:「酒且少停,敢問娘子貴姓芳名,夫主何人,尊庚幾何?」那婦人道:「賤妾姓沈,小字蘭英,今年二十歲,夫主姓皮,曾任川南別駕,因老罷革職,於今又進京謀幹去了,賤妾是他側室。適在樓頭望見郎君人品風流,真乃神仙中人,不覺心動,特著婢子相邀,不意郎君竟肯惠然見臨,實是三生有幸。敢問郎君尊姓大名,仙鄉何處,貴庚幾何?」蔣青岩道:「原來娘子是別駕的寵君,小生失敬了。小生蔣青岩,江南建康人氏,與娘子同庚,今夕何夕,得近芳容!但恐大夫人及宅中男女知覺,怎生是好?」蘭英道:「此事不妨,大夫人雙瞽多年,不管閑事,家中一切都是賤妾掌管,其餘眾人俱不得知,房中這婢子宜春是妾心腹。郎君但放心在此,倘蒙不棄,早去晚來,妾所欣望。」蔣青岩道:「小生既蒙娘子錯愛,自當與娘子極盡歡娛,何勞叮囑。」說罷篩上熱酒,兩人一遞一杯,飲過數巡,那蘭英早已面透桃花,淫心發作,將一隻小腳兒搭在蔣青岩身上。蔣青岩此時也魂迷意亂,一手挽住蘭英的香肩。蘭英看著蔣青岩道:「冤家,你怎麼生得這等風流標緻,若使我二人三年前相遇,也不致嫁著那個老厭。」蔣青岩道:「今日相逢,亦未為晚。」蘭英將一杯酒吃了一滿口,雙手捧過蔣青岩的臉來,將那酒從兩點朱唇中一滴滴的、香馥馥的吐在蔣青岩口中,彼此情興如火,也不待酒完,各人解衣上床。這蘭英雖然嫁了三四年,奈那個別駕年老無能,他那件妙扎兒從不曾得個飽餐,今夜遇了蔣青岩這個風流少年,氣力雄壯,陽物又大,盡情顛插,那牝內又緊又熱,弄了一更多天氣,約有千餘合,弄得沈蘭英嬌聲浪語,發亂釵橫,淫精狼籍,方才罷戰。兩人十分爽利,十分美滿,這夜一連弄了三次。睡至五鼓,沈蘭英叫蔣青岩起來,穿了衣服,自己同宜春兩人仍舊送蔣青岩從昨夜那後門出去,囑付蔣青岩今夜早來。蔣青岩出了後門,定了一定眼光,然後找路回寓。正是: 潘安擲果事非奇,瞥見風流意已痴。 如此姻緣真不意,桃花流水恰相隨。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第十回 蔣青岩堅辭袒腹 袁太守強贅乘龍 詞曰: 誰想這姻緣,陡地胡纏。金閨久已聘蟬娟。任爾嘮叨心不轉,與石同堅。計就假相扳,酒改如官。把人沉醉在樽前。扶入洞房如夢裡,兩不相干。 右調《浪淘沙》 且說伴雲那小廝,因望見前街上跳獅子,便悄悄撇了蔣青岩,從人空里擠去觀看,及至回來,不見了主人,四下尋覓,絕無蹤影,心中想道:「莫不是相公先回下處去了?」急急奔到下處,不見主人。伴雲急得跌腳,只得拉了兩個院子,一路同到前街後巷,高聲大叫道:「相公!相公!」叫了一更天氣,那裡有半點影響。內中有一個院子道:「相公又不是小孩子,難道這等大路就不認得回來,只怕弄出甚事來,被人拉去了。我們且回去,明早再作道理。」又一個院子埋怨伴雲道:「你這貪玩的孩子,滿街上都有燈,跟著相公也看得,為甚撇了他,包你明日有三十個竹片打哩。」伴雲聞言,急得哭將起來,三人只得且回下處,和衣睡倒。 到雞鳴的時節,聽得外面射門,院子忙忙起去開門,卻是蔣青岩回來了。覺得滿身香氣,全無怒意。只問道:「伴雲回曾回來?」院子道:「回來了。小的們又四處找尋相公一回,不知相公在那裡?」蔣青岩也不做聲,走到房中,從新脫了衣服去睡,睡在枕上,想道:「夜來這段姻緣真是奇遇,只可惜我有大事在身,不能久留,不然竟可與蘭英時常往突。」又迫:「那婦人雖在我身上多情,卻不是個正氣的人,萬一被他家人曉得,豈不弄起丑來,到不如做一個一宿之緣,從此丟下了吧。」這蔣青岩雖是這等想,怎奈色能迷人,終是割捨不下。睡到日中才起來,又同媒婆去看了幾家女子,回到下處。吃過晚飯,坐到一更時分,也不帶伴雲,竟自一個換了新衣,分付院子道:「我在這不遠一個人家閑談,恐回來遲,你們在下處看守行李,不必跟隨。」說罷,竟獨自一個從黑影里望皮別駕後門首來。怎奈天氣尚早,裡面無人照應,蔣青岩只得又到前后街上混了一會,聽得譙樓上已是一更盡了,然後轉來。那青衣女子已站在後門外等候,見蔣青岩到了,忙請進去,二人竟往蘭英卧房中來。蘭英接住,歡喜非常,捏著蔣青岩的手道:「郎君真信人也。」當夜枕席之歡,極盡情態,蘭英將紫玉鳳釵一枝、玉硯二方贈與蔣青岩作表記。二人睡到雞鳴,依舊送蔣青岩出來。蔣青岩回到下處,梳洗完畢,閑坐一會,又有幾個媒婆來請去相親。蔣青岩道:「春光和暖,正好在街市上看看光景,不必雇轎。」只叫伴雲相隨,同了媒婆步行,到各家相了一回,都不中意,眾媒婆各自散去。 蔣青岩主僕二人在街上閑步,忽聽得鳴鑼響道,眾店一齊收了招牌,說道:「太爺來了。」蔣青岩聞得,走到一個古董店門首站了,讓他過去。那職事過了半晌,方才是一把黃傘,罩了一乘四人顯轎,轎上坐了太守。那太守在轎上,一又眼不轉睛地將蔣青岩看了一回,忙喚一個皂隸分付道:「你們可去問那古董門首站的那位少年相公姓甚麼,住在那裡,即便趕上來回話。」那皂隸領命,忙走到古董店前,看著蔣青岩說道:「小的奉本府太爺之命,來問相公尊姓,尊府何處?」蔣青岩不知為甚緣故,又不好欺他,只得照直答道:「我姓蔣,是建康人,下在瓊花觀又玄房內。」那皂隸問古董店上借了紙筆,記寫明白,飛奔去回覆太守不題。 卻說蔣青岩見太守問他的姓名,心中著實疑惑。回到下處,正分付院子收拾早飯,只見先前那皂隸手中拿了一個名帖,忙忙走進下處來,向蔣青岩道:「小的奉太爺之命,請相公進行一會,有名帖在此;還有小轎一乘,在外伺候,求相公即便起身,太爺在後堂等候。」蔣青岩叫伴雲接上名帖來,看那帖子上面寫著「即刻候教」,下面寫著「通家侍生袁直拜。」蔣青岩看了名帖,向那皂隸說道:「我與你太爺素不相知,可知請我做甚?」那皂隸道:「小的不知,相公自去相見便曉得。」蔣青岩見那袁太守清,料非惡意,便寫了一個「鄰治晚生」的帖子,吃了飯,帶了伴雲和一個院子跟隨,坐了轎子,竟往太守衙中來。 原來這袁太守是隋朝上柱國韓禽虎的外甥,山西平陽府人,登第未久,借母舅的勢力,不上數年便做到揚州太守,為官到也清廉,只是性氣剛直,他要行的事,別人一毫也違他不得。因此,這揚州人起他一個混名,叫做袁鐵槍。說休饒舌,卻說蔣青岩到了太守衙門首,那皂隸請他到後衙門外下了轎,左右隨即傳梆,忙忙開門,請蔣青岩進去。那袁太守笑臉相迎,攜著蔣青岩的手同到堂上,敘禮安坐畢,蔣青岩打一恭道:「晚生素未登龍,忽蒙台召,不審有何見諭?」袁太守道:「學生日勞吏事,不知高賢辱臨敝治,有失迎迓。適喜從途中望見芝宇,真如鶴立雞群,玉山照目,特專刺奉迎,欲一領清淡,幸勿以俗吏見棄。」蔣青岩道:「晚生一介書生,才疏學淺,謬蒙青盼,但恐有負老先生知人之明。」袁太守笑道:「足下太謙了,敢請尊號?」蔣青岩道:「賤字青岩。」太守又細問蔣青岩的家世門弟,蔣青岩一一說了。袁太守道:「原來令尊就是陳朝大司馬蔣公,學生失敬了。不知足下尊庚幾何,曾有家室否?」蔣青岩道:「賤庚今年二十,已曾聘下,尚未完娶。」袁太守又問所聘何人,幾時完娶,蔣青岩道:「家岳乃前朝湖州刺史華某,吉期約在春末夏初。」袁太守聞言不語,分付左右擺上酒席,賓主二人對飲,飲酒中間說了許多古今成敗及眼前時政。袁太守見蔣青岩少年博學,而且氣度軒昂,語言清亮,心中甚是敬羨。即屏門內立了許多內眷,一個個都偷眼看蔣青岩的人品。飲到更闌,蔣青岩起身告別,袁太守再三相留,蔣青岩只得又坐下,袁太守道:「學生敝衙門今日有一件訟事,甚是難斷,要請足下替學生想個斷法。」蔣青岩道:「老祖台明比神君,自能片言折獄,何以過問書生?」袁太守道:「學生實實躊躇不決,足下休說套話。」蔣青岩道:「不知卻是一件甚麼事情?」袁太守道:「本地方有一個書生,先曾聘了一個貧家之女為妻,未及安娶;後又聘了一個富家之女。於今那貧女之父告到學生案下,道那書生停婚再聘。那書生道,是那富家勢逼為親的,那富女之父也投了一張詞來,道他女兒情願讓貧女為姐,他甘做妹子,若不依從他,他便終身不嫁,大家爭論。此事如何處治?」蔣青岩道:「此事果費躊躇,況斷離一事,從來為民上者所不忍為。聽那富女之言,亦覺可憫,依晚生的愚見,還是將貧富兩家之女都斷歸那書生,只以受聘之先後分大小便了,不知老祖台意下如何?」袁太守道:「有理,有理。學生本意也是如此,明日就依這主意審決便是。」又飲了一會,直到二鼓方散,袁太守仍舊分付先前的轎子,送他回寓。按下不提。 再說這袁太守,有兩兒一女,兒子尚幼,女兒年已十六,因是八月十五日生的,名喚秋蟾。這秋蟾小姐生得如花似玉,德性賢良,又且聰明伶俐,知書達禮。袁太守夫婦愛之如寶,幾番要替他揮婿,絕沒個中意的。今日忽然撞見蔣青岩,滿心歡喜,便是那袁夫人在屏門後張見,也十分中意,都要將秋蟾小姐招他為婿。怎奈聽蔣青岩已經定親。夫妻二人著實躊躇不舍。袁太守道:「不妨,不妨,我自有主意。」至次日,喚了四個官媒到內衙,分付道:「你四人可到那瓊花觀又玄房,去見那建康蔣相公,說本府有一位小姐,要招他為婿,一切財禮不煩費得。他若准之時,重重謝你;如若不準,也速來回話。」 四個官媒領命,飛奔來到瓊花觀內,找到蔣青岩下處。這蔣青岩此時真箇是: 紅鸞天喜心相照,原與仙郎較合歡。 那李半仙之言,真箇不差。四個官媒一齊向蔣青岩磕了頭,便將袁太守著他四人來說親的話說了一遍。蔣青岩道:「我昨日已向太守說,我已聘了華老爺的小姐,只在目下完婚,怎生又有這番說話?你四人可去多多拜上太爺,道我已經有親,此事斷難從命,容日後負荊請罪便了。」官媒道:「蔣相公莫要錯了這頭美親,袁老爺是黃堂太守,又是當朝上柱國韓老爺的外甥;那袁小姐生得千嬌百媚,直賽過蕊宮仙子、月殿嫦娥,德性又好,文才又高,尋常多少公子王孫,要問他一聲也不能夠。如今太守反來求相公,相公何以不允?且大人家兩妻的甚多,這礙著甚事,求相公允了的好。」蔣青岩只是搖頭道:「做不得,做不得。」四個官媒又再四求懇,見蔣青岩再不轉口,只得回覆太守。 袁太守聞言不悅,道:「這痴子,難道我現任的太守,到不如林下的刺史么?」又分付四個官媒道:「你們再去向蔣相公說道。若是蔣相公不肯依從,便照依昨日那斷官事的主意便了。」那官媒只得又到蔣青岩身邊來,將袁太守方才之言說了。蔣青岩聽了,暗暗驚道:「原來他昨日說的那樣官事,是借來套我口氣的。」向那官媒道:「你和太守說道,太爺是巍巍太守,不比那打官事的人家,我已心感太爺之情,不必苦苦相強。」四個官媒又來複命,袁太守怒道:「你們去吧,我自有道理。」裡面夫人聽得,忙出來問,袁太守道:「他竟不肯依從,於今我也不去求他。」又向夫人耳邊如此如此說了一會。夫人點了一點頭,進去了。 袁太守分付左右,打轎到瓊花觀去拜蔣相公,左右連忙擺了職事,請太守上轎,竟往瓊花觀來。那衙役先將拜帖投到蔣相公下處,眾道士忙忙開了大殿,擺下兩張椅子,一齊出門迎接。不半晌,袁太守到了,蔣青岩走到門外迎住,一同到殿上見了禮,賓主二人坐下。袁太守故意笑道:「適間冒讀尊聽,抱罪良多,不意足下心如鐵石,可敬,可敬。」蔣青岩謝道:「蒙老祖台高誼,晚生銘刻難忘,方命之罪實不得已,正欲負荊階下,不意大駕先臨,望乞寬宥。」袁太守道:「即此一端,足見足下人品,學生方且自愧,何敢見怪!今日署中紅梅大開,學生恐足下寓中寂寞,特備一後,欲屈足下同賞,幸即命駕。」蔣青岩心中因卻婚一事,恐他有計,再三推辭託故。袁太守道:「想是足下怪學生不曾庄啟。」隨即分付隨身的書吏,補上一個六葉的請啟來。蔣青岩見袁太守如此,只道他是真誠,不得已說道:「既然老祖台決意相召,晚生即當趨赴便了。」袁太守喜道:「如此方見我輩忘形之交。」又說了幾句閑話,方才起身。臨上轎時,又著一個門子在此,候蔣相公同去。 蔣青岩果然分付院子雇了轎,起身到太守行中去。不一會到了。那袁太守依舊歡天喜地相迎,這日行中的酒席十分齊整,兩班子弟合唱。蔣青岩到未半晌,便吹打上席,席間就是主客二:人。那袁太守是山西人,酒量極大,和蔣青岩兩人先還是小杯,到撤席之後,便喚了大犀杯。袁太守也不看戲,將兩席合做一席,守住蔣青岩,要杯杯見底。怎奈蔣青岩的量只中平,那裡對得袁太守過,吃了半晌,早已醺然大醉。袁太守又再三強勸,只得又吃幾杯,把蔣青岩醉得如泥,睡在椅上。袁太守分付戲子回去,又叫過蔣家的院子來,說道:「你主人醉了,不能坐轎,留在我的街中宿了,你們明日來接吧。」那院子只得回去。 袁太守見眾人都散了,分付將宅們緊閉,行內走出二三十個丫頭、養娘來,手中捧了新衣花紅,走到蔣青岩身邊,一齊動手,替蔣青岩換了一衣新郎的衣服,披紅插花起來。又有兩個官媒在旁唱禮撤帳。眾丫頭、養娘七手八腳,扶的扶,抬的抬,竟把蔣青岩送到秋蟾小姐的繡房中來。那秋蟾小姐也是濃妝艷服,新娘打扮。袁太守夫婦分付官媒扶蔣青岩同秋蟾小姐坐帳,此時蔣青岩正在醉鄉,那裡曉得人事,任他們撮弄。坐帳已畢,兩個官媒便先送蔣青岩在小姐床上睡倒,將繡房倒扣了,他們各自散去,只有小姐房中兩個丫頭輕綃和岫雲在門外伺候。那秋蟾小姐終是個女孩兒,動也不動,坐在花燭之下。 蔣青岩在床上鼾鼾熟睡,直到天明方才清醒,口中叫道:「伴雲,遞尿鱉來。」叫了幾聲,不見人答應,睜開眼睛一看,只見鴛衾綉枕,錦幔牙床,不覺大驚道:「中計了。」連忙掀開帳子,看見一位佳人,千嬌百媚,端坐在床前。蔣青岩急急穿上鞋子,要往外走,怎奈門兒反扣,只得叫道:「開門!開門!」外面輕綃和岫雲答應道:「天氣尚早,姑爺請再睡睡。」蔣青岩聽了,一發焦躁,如坐針氈。又過了一會,那官媒和養娘們才來開了門,捧進湯水來。蔣青岩便要往外走,那官媒道:「蔣相公,前面是夫人及小夫人們的卧房,出去不得。」蔣青岩沒得計較,只是亂嚷。此時袁太守夫婦已梳洗完了,同到女兒房中來,蔣青岩見了,也不待袁太守開口,便嚷道:「老祖台為人公祖,怎生陷人於不義?若決要強逼為婚,我便撞殺在此。」袁太守冷笑道:「你真是個痴子,我本堂堂太守,情願將千金小姐招你為婿,也不玷辱了你。你若依從,我與你便是翁婿;倘若因辭,我便叫人將你拿住,你的罪名卻也不小,你還自己三思。」蔣青岩聽說,啞口無言,心中想道:「我此來單為柔玉小姐和岳丈的事,若不從他,似此光景,料他不肯輕輕放過,萬一他將不義之名冤賴於我,那時我便說得明白,也耽誤了日子,豈不誤了大事。於今沒奈何,只得應承了他,再作道理。」躊躇已定,向袁太守說道:「既蒙老祖台決意見愛,待晚生權時定下,候晚生與華小姐成親之後,再來完娶,不知可否?」袁太守聞言道:「此說也還通得,只不知異日華小姐與小女怎生相稱?」蔣青岩道:「老祖台已有公案在前,只作姊妹稱呼便了。」袁太守嘎嘎笑道:「這也使得,我便依你,你可將隨身之物留一件在此作聘。」蔣青岩想了一想,無甚物件,止有金簪一枝,是他父親的遺〔物〕,常帶在頭,只得除將下來,遞與袁太守,道:「晚生身邊並不從帶得甚物件,只有此簪,巧先君遺物,權留作聘,異日再備六禮,如何?」袁太守道:「既是令先尊的遺物,一發妙了。」連忙接到手中,遞與秋蟾小姐收了,便攜了蔣青岩的手同到廳上,分付官媒鋪下氈子,袁太守夫婦每人受了蔣青岩兩拜,夫人便進內去了,以新照依翁婿禮坐下。 此時伴雲和院子已在門外等候,袁太守留蔣青岩吃飯,飯罷起身,回到下處。蔣青岩想起夜間之事,不覺大笑,喚一個老年院子到跟前,將袁太守昨夜的舉止細細說了一遍,道:「我偏生這般冤孽事多,我想揚州的女子也只中平,料沒有絕色。我在此一刻千金,華老爺在京不知怎生懸望,我不如明日去辭袁太爺,往建康去走一遭,再作商議。」院子道:「相公之言極是,但那華姑老爺處,須是相公寫一封書,差一個人先去安慰他一番,說道此處有些光景,不久就到京;再修一書安囑李半仙,托他周全,如此方妥。」蔣青岩道:「你言有理,我今日便修書,明日就打發人去。你可到外面伺候,若有媒婆到來,你們只管先去看,倘看得中意,再來請我。」那院子領命去了。蔣青岩在房中休息了一會,然後打點修書,備了一封厚禮,去送李半仙。忙了半日,書禮完備,就叫一個院子過來,著他進京去看華刺史,分付明白,與他二十兩銀子作盤纏,叫他明早起身。天氣已晚,伴雲上進燈來.蔣青岩坐在房中,想起昨夜不曾到沈蘭英那裡去,今夜要去別他。正思想之間,只見伴雲來說道:「外面有一個丫頭要見相公。」蔣青岩知是蘭英使宜春來了,忙道:「悄悄喚他進來。」只見那女子輕輕走到跟前,果然是宜春。那丫頭手中拿了許多東西,悄悄向蔣青岩道:「蔣相公,俺家蘭娘多多拜上,問相公昨夜為甚不去,蘭娘直等到雞鳴才睡。請相公今夜早些過去,這是蘭娘送與相公用的沉香、芥片、青果、松子。」蔣青岩道:「多謝你蘭娘厚惠,我昨夜因有事失約,今夜必來。」蔣青岩取了一塊銀子打發宜春,說道:「你且先去,我隨後就到。」那宜春去了。正是: 世間色是心頭賊,男女相逢不肯休。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第十一回 柳碧煙掃雪吟詩 蔣青岩挑燈說誓 詞曰: 誰遣仙娥親掃雪,單衣不念肌膚洌。斂怨含凄何處說,因悲切,新詩句句肝腸結。有個知音剛聽得,夜深籬畔情相接。欲仗卿卿權救挈,心頭血,燈前共把山盟設。 右調《漁家傲》 話說蔣青岩當夜到沈蘭英身邊,蘭英接住,歡喜非常。二人相偎相依,蔣青岩細將昨夜袁太守設計招親之事,向他說了一遍。蘭英道:「冤家,你這等人品,誰人不愛,這也莫怪那袁太守。」蔣青岩道:「我明日要往建康。」蘭英聞言,驚道:「你好狠心,有甚要緊事,就忍心撇了我去。」不覺兩淚如雨。蔣青岩只得將至情相告。說道:「我今年少不得要到袁太守這裡來完親,那時再圖歡會,不必過憂。」蘭英道:「既郎君有此大事在身,妾也不敢強留,但望郎君莫忘妾意,倘得便就來會會,不要教人想殺。」二人說得難捨難丟,一齊解衣上床,這一夜蘭英並不曾放蔣青岩歇氣,直弄到五更方住。兩人正想熟睡。只見宜春走到床前,說道:「天將明了,蔣相公快些起來去吧。」這正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蔣青岩和蘭英二人聽得,連忙一齊起來,穿了衣服,蘭英脫下自己貼肉的一件大紅綿襖,叫蔣青岩穿了,說道:「去後見這衣服,只當見妾一般。」又取了黃金十綻,贈與蔣青岩作路費。蔣青岩深感蘭英之情,不得已割捨,彼此垂淚而別。蔣青岩走在路上,想起這段恩情,口佔一詞道: 燈月共輝輝,樓上娥眉。多情招我入香閨。顛倒鳳駕渾似夢,俏語聲低。幾夜便拋離,兩地孤棲。平生佳遇此番奇,可惜好花先有主,難與同棲。 右調《浪淘沙》 蔣青岩回到下處,催那進京的院子起身,自己又去睡了一會,然後起來,梳洗完備,坐了轎子,親自去辭袁太守。這日袁太守國接上司,絕早出城,分付行內人道:「蔣相公若來時,請到內行寬坐,候我回來。」眾衙役和衙內的家人都一齊應諾。不一會,果然見蔣青岩到了,連忙請進行中坐下,行內登時擺出一桌茶果,家人小廝齊來報事。吃過點心茶,隨後又是早飯,蔣青岩略略吃了些,即便立起身來,在後堂閑步,見左邊有一個花亭,亭上有一個書童在那裡掃地。蔣青岩便到花亭上,看了一回,又見花亭背後有一間書房,門兒半開。蔣青岩問那書童道:「那邊可是你老爺的書房么?」書童道:「正是,姑爺請裡面坐坐。」蔣青岩真箇走進那書房去,書房中甚是擺設得齊整,只是書案上卻沒有甚正經書,都是些文卷及京報、縉紳而已。蔣青岩無心看他,再到旁邊一個書架上翻看,頭一部便是《漢魏樂府》,蔣青岩信手抽出一本,到榻前一張小桌上開了觀看,裡面有彩箋一張。蔣青岩忙忙展看,那箋上卻是一首詠新月的詩,詩道: 已別苦寒月,春宵見一鉤。 照人猶淡淡,掛柳正柔柔。 半面初窺鏡,全身未上樓。 廣陵潮漸長,梅影入簾浮。 蔣青岩看罷,稱羨不已,不知是何人所作。再看那字法端楷,墨跡猶新,想那袁老未必有此才情。且這手筆老道中又兼嫵媚,頗似閨秀之作,難道是秋蟾小姐做的不成。正猜疑間,那書童走進前來,向蔣青岩道:「姑爺看見了,仍舊夾在書內,這是小姐詠月的詩,拿與老爺看,老爺因公事未暇,尚不間批評哩。」蔣青岩驚喜道:「果然是你小姐做的么?」書童道:「怎麼不是,俺小姐從小兒就會吟詩作賦,老爺凡有應酬,都是小姐代筆。」蔣青岩聞言,心中不語,心下得意,道:「我只道華小姐是當今才女第一,不料此處又有一個對手,我前日見那秋蟾小姐的容貌,雖略有些兒不及柔玉小姐,卻也可與掌珠、步蓮二妹爭光,我蔣青岩只怕要折福哩。我不免竟和他一首,寫在這箋後,與秋贍小姐看看。」當下就借桌上的筆墨,和了一首詩道: 春晚妝初罷,遙天系玉鉤。 細風吹影薄,流水弄光柔。 淺淺窺銀蠟,匆匆下翠樓。 團圓期不遠,幾樹暗香浮。 蔣青岩將詩寫在彩箋之後,仍舊夾在書內,送到架上放了,起身轉回廳堂上來。那書童又捧上一盅香茶,遞與蔣香岩吃了,方才聽得喝道之聲。袁太守回來,看見蔣青岩在此,兩人作了揖。更問蔣青岩可曾用飯,十分親熱。蔣青岩讓袁太守用過早膳,然後才將自己要往建康的話與袁太守說。袁太守道:「賢婿既有正務,不佞也不好強留,只是小女終身之事,須要在心,倘到華家完親之後,望即到此,恐不佞任滿,又不知升往何處,萬不可遲緩。」青岩連聲應諾。袁太守遂分付兵房書吏,差他拿一隻齊整划船送蔣姑爺到建康,明早伺候。分付已畢,又備了盛席,替蔣青岩餞行,翁婿二人飲到更闌,蔣青岩起身作別。袁太守又到衙內去封了一百二十兩程儀,八色大禮,夫人也送出幾疋尺頭鞋襪來與蔣青岩,蔣青岩都拜謝收了。袁太守道:「舟中一切食物都已備下,不必費心。」蔣青岩再三稱謝,袁太守又叮囑了許多言語,方才分手。 次日絕早,那兵房書吏領了船家來見過蔣青岩,交與蔣家院子。蔣青岩當日起身上船,那船果然寬大齊整,船內的米菜食物堆了半艙,無所不備,竟象走長路的一般。蔣青岩看了暗暗笑道:「這段姻緣是那裡起的?」心中也甚覺難為那袁太守。 飯後開船,次日晚便到建康。蔣青岩尋了一個潔凈禪庵住下,少不得又去尋媒婆,說他要娶妾。這建康府是歷代建都之地,風俗繁華,江山錦繡,佳人才子往往出在這裡。那些媒婆聞得蔣青岩要娶妾。都害了賺錢的病,一傳十,十傳百,把蔣青岩的下處幾乎踏平了,弄得蔣青岩終日不得空閑。終日相張家,看李家,竟似蘇、揚一樣,沒個中意的。蔣青岩十分焦躁。 此時是正月下旬,連日甚是寒冷,這日忽然彤雲密布,一場大雪從午間落到半夜,竟有六七寸深,從來春雪沒有這般大的。次日,蔣青岩偶然到後院看雪,聽得隔籬有掃雪之聲,隱隱如聞嘆息。蔣青岩移步到籬邊張看,只見一個女子,生得玉容雲鬢,皓齒娥眉,嬌艷窈窕,體態輕柔,若與柔玉小姐同行,也難分上下。只可憐這女子,如此隆冬,體無兼衣,淚痕滿面,一雙小腳兒立在雪中,手內拿了一把笤帚,戰抖搜在那邊掃雪。蔣青岩見了大驚,道:「世上既有俺柔玉小姐,那裡還有這佳人,怎生上天既生這般顏色,為甚又教他受這般苦處,真箇可憐可恨。但不知他是何人家,為甚忍心教他做這般苦事,便是婢妾生得如此艷治,也該另眼看待。」蔣青岩正在猜疑嘆息之際,忽見那女子將笤帚停下,回顧凄然,口中嘮嘮叨叨地吟道: 雪白紅顏有夙因,紅顏對雪更酸辛。 憐伊本是空中物,拋落今同地上塵。 蔣青岩聽了大驚。那女子又吟道: 纖纖十指雪同寒,掃盡階除淚未乾。 薄命不如原上柳,春風無分只摧殘。 蔣青岩聽罷,十分慘然,又驚又羨道:「這女子不但顏色過人,亦且才情高俊,料不是以下之人,其中必有緣故。我若突然便去問他,他定含羞不說,待我也做一首詩問他,看他怎生答我。」蔣青岩便信口吟道: 瞥見形容意已驚,忽聞悲調更凄清。 籬邊有個知音客,好把傷心事說明。 那女子聽得,忙將臉兒調轉,向蔣青岩這邊一張,見是一位超群出眾的風流秀士,料必是個情種,或者他能救我,也未可知。隨即和韻一首,念道: 傷心尊命事堪驚,何處知音聽獨清。 多少衷腸難共語,夜深籬畔說分明。 蔣青岩聽了,知那女子要訴衷腸,恐人知覺,約夜間籬邊相告。那女子答過蔣青岩的詩,也便回前邊去了。蔣青岩也轉到前邊,向那庵中的主僧道:「我前面那房朝北,風色甚冷,今夜卻要移榻到後面去,特與長老說知。」那主僧道:「既然房中風冷,但聽相公之便。」蔣青岩當下分付伴雲,將行李搬到後房去,這後房到那籬邊,止隔一個天井。蔣青岩到了夜間,仍舊著伴雲在前房歇宿,他獨自一個在後邊。等到二更時分,蔣青岩輕輕走到籬邊,此時雪消末盡,餘光照人,蔣青岩細看竹籬那邊,早已站立著一個佳人。蔣青岩走進竹籬邊,低低叫一聲:「小娘子拜揖。」那女子在雪影中忙忙答允,道:「相公萬福。」蔣青岩道:「早間承小娘子見約,特來領教,敢問小娘子貴姓芳名,為何有如此才貌,受這般苦楚,望小娘子直言,倘可用力,定當相救。」那女子聽問,不覺淚如湧泉,做聲不出。過了半晌,答道:「早間偶爾悲吟,不期污耳,更蒙佳章賜問,料相公定是有心人,故相約至此,一訴衷腸,敢問相公尊姓大名?」蔣青岩道:「小生姓蔣,字青岩,祖籍金陵,近居西湖。」那女子道:「妾與相公正是同鄉,妾姓柳名碧煙,妾父在陳時,曾任執金吾,陳亡後五年,父歿,母違父志。時妾甫三齡,寄養於舅氏,舅氏亦文士也,及八歲,妾得攻書識字,十三而舅氏亦亡,舅母不良,但愛己子,而婢以待妾,十五而舅母亦故。表兄以妾為奇貨,利得多金,遂百計誘妾,將妾嫁彼胡將,胡將回齷齪武夫也。且喜大娘悍妒無比,自妾入門以來,絕不許胡將與妾一面,妾身賴此得以不染,所苦者大娘朝夕罵詈,又使妾供賤役,每欲賣妾而不遇其人。今幸蒙相公見問,敢罄衷腸,倘蒙救援,使妾得出牢籠,妾當銜結以報,幸相公秘之。」蔣青岩聽了,又恨又嘆,把自己一段偷香竊玉的念頭,都去過一邊,想道:「我正在此尋覓佳人,他大娘既要賣他,且他還是處子,我何不將些金銀買了他去,一則救了岳翁,二則救這女子,豈非一舉兩得!」因向碧煙道:「小生聞小娘子之言,心誠憫側,小生到有救小娘子之力,只有一言,不知小娘子肯依否?」碧煙道:「相公但說,若有利於妾,自當敬從。」蔣青岩便交華家的事,從頭至尾向他說了一遍。碧煙道:「姜不幸被人欺誤,致受此苦,若再作侍兒,較個相去幾何?」蔣青岩道:「小娘子差矣,那楊越公權傾中外,位壓群僚,他的侍兒姬妾個個都是珠圍翠繞。若小娘子這般容貌才學,到他府中自然專房擅寵,比之今日,豈非九天九泥乎!」碧煙道:「相公之意雖是仁矣,但妾本意實在相公,不意相公捨己從人,負妾初心矣。」蔣青岩道:「小娘子之意,小生豈不知之,奈事有不得已,只求娘子前去,以解其紛。昔西子入吳,後來仍歸范蠡,今日娘子入越,安知異日不重歸小生乎?請小娘子思之。」碧煙道:「妾與相公邂逅,亦是前緣,今日之事,聽其裁處。」蔣青岩深深向他一揖,謝道:「蒙娘子見諾,感德多矣,但不知明日央媒相求,還是求胡將,還是求大娘,望娘子指教。」碧煙道:「好壞胡將出征已久,主張在大娘,只須向大娘說便了。」此時夜已四鼓,寒氣侵衣,蔣青岩恐碧煙衣裳單薄,說道:「夜深霜冷,請小娘子自便,明日自當竭力謀為,定不負小娘子之望。」碧煙此時也覺寒冷,聞蔣青岩之言,兩人告別,各自歸房安睡。 次早,蔣青岩便著院子去尋媒婆來,蔣青岩向煤婆道:「我聞隔壁胡家有一妾,要打發出去,你可到他家問他大娘一聲,休說是我央你去的,並不可令別人知道,如事成,重重謝你。」媒婆聞言,失驚道:「呀,偏放著恁般一位佳人,老身卻就忘了,相公放心,包你一說就成,還是個女孩哩。相公少些,待老身去去就來回信。」那媒婆當時便往胡家去了,不半晌,喜孜孜來回道:「相公,他奶奶肯到肯了,只是價錢重哩。」蔣青岩問他要多少身價,媒婆道:「胡奶奶說,他家爺當日是六百兩銀子娶的,原封不動,於今仍舊要六百兩銀子,若肯信他這數,一邊兌銀子,一邊便抬人。」蔣青岩聞言,想到,那等一個佳人,便是六百兩也不算多。便向媒婆道:「胡家說的數目,我便依他。你明早來同去成事,只有一說,我卻是要帶往遠處去的,要說過在先。」媒婆道:「此事不須相公慮得,那胡奶奶原要賣他到外路去的。」蔣青岩道:「如此卻好。」媒婆又到胡家回覆不題。 蔣青岩見媒婆去了,隨即著院子到江口,雇了一隻大江船,撐到秦淮河下住了。將囊中銀子兌出六百兩,將皮箱盛了。次日清晨,媒婆到了,蔣青者分付院子捧了銀箱,自己和媒婆同到胡家來。那胡家總沒一個正經男人在家,只有兩三個牛精一般的小廝,站在廳旁,看見蔣青岩的人品,都道:「好個白臉相公,俺家柳娘今夜有一場狠攮哩。」那媒婆忙忙進去與胡奶奶說了,那胡奶奶竟親自走出來。蔣青岩抬頭將那奶奶一看,好生惡剎,怎見得: 身長體胖,眼大眉粗。黃頭毛,叢簪花朵;尖額角,高聳雙顴。又麻又黑的麵皮,粉填脂補;一出一進的牙齒,鐵打金鑲。十指宛似釘鈀,小腳渾如臭鱉。豺聲虎勢,壯士魂飛;狗臉蛇心,佳人偶喪。 蔣青岩沒奈何,也只得作他一揖,他也深深躋了幾躋,便和蔣青岩對面坐了,叫左右抬過一張桌子,放在中間,拿過一架天平來,將銀子兌了,寫了紙,三面交付明白。那胡家老婆望著屋裡邊喊道:「柳家孩子,快出來。」只這一聲,把蔣青岩嚇了一驚。不一會,柳碧煙婷婷走將出來,向胡家老婆拜了一拜。此時蔣家的院子已有轎子在外伺候,碧煙上了轎,蔣青岩分付院子先送碧煙到船上,他隨後轉到庵中,謝了主僧,著伴雲和院子喚了人夫,將行李挑上船去。 蔣青岩到了船上,請碧煙到前艙,作揖道:「娘子此後在內艙安置,小生趁此天早,上街去替娘子買幾件衣眼、器皿來。」碧煙感謝不盡。蔣青岩分付伴雲在船備飯,他自喚了兩個院子相隨,上岸去了。這碧煙獨自一個坐在船中,想道:「我看蔣郎這般人品、才學,實實羨慕,准料此身又屬他人。這也難為蔣郎,他一則為結髮之情,二則為翁婿之好,我有個道理,待到了越府之後,相機而動,到底要遂了我的初心,但不知蔣郎之心如何,待他回來,試他一試。」正思想間,伴雲捧進飯來,碧煙吃罷。蔣青岩回來,買了許多衣服、被褥、氈毯、帳幔、梳箱、脂粉、盆簡之類,挑了一擔上船,蔣青岩分付伴雲搬到後艙,交與碧煙,碧煙十分感激。 此時日已將暮,蔣青岩分付船家將船撐到城外去,以便明日早開。眾船家聞言,一齊動手,將船撐到城外住了。伴雲上燈進艙,蔣青岩又叫伴雲上一盞燈,送到碧煙艙中去,然後院子和伴雲替主人鋪疊衾枕。吃過晚飯,蔣青岩著他們自去睡覺,獨自一人倚著船艙,看那一天星斗,兩岸明燈,心中想道:「如此良夜,又有這般佳人,依然寂寞,我若當日不遇柔玉小姐,今日這碧煙豈不屬我?」又道:「一個碧煙換一個柔玉,也不吃虧,只是這碧煙十分屬意於我,若得那楊老兒早早死了,或者還有屬我之日,亦未可知。」左思右想,只是忘情不了,忍不住腳,竟走到碧煙艙門外,仰頭一張,見那碧煙獨自坐在燈下,手托香腮,如有所思。蔣青岩低聲問道:「小娘子,此時還不安寢,得無嘆寂寞乎!」碧煙聞言,忙立起身,答道:「賤妾既蒙救援,得離苦海,安敢便愁寂寞,實有所思耳。」蔣青岩道:「小娘子所思何事,何不向小生言之?」碧煙沉吟半晌,方才說道:「敢問那楊越公為人,還有些快氣么?」蔣青岩道:「聞他少年也曾做幾件好事,不知近日何以至此。」碧煙又問道:「他多少年紀?」蔣青岩道:「已將六十了。」碧煙聞言甚喜。蔣青岩見碧煙問得古怪,再三盤問道:「不知小娘子這般問他做甚?」碧煙嘆道:「妾之心事,實不敢相瞞,妾本擬身事相公,不料相公為著這件大事,妾不得不替相公一行。若那越公是可以俠氣動得的,妾便以俠氣動之;如其不可,他年將六十,料經不得許多酒包銷磨。敢望相公異日手繡房之側,為妾留片地,庶幾得再事相公,亦未可料,那時不識相公肯見約否?」蔣青岩聞言大喜,道:「小生實不能忘情於小娘子,適間千思萬想,只得著這件大事,有負小娘子多矣。若小娘子果有此心,小生當計日以待;且柔玉小姐最賢,萬無他說,請與小娘子大燈前說下誓來。」碧煙聞言,連忙走將過來,和蔣青岩一同望燈而拜,說誓道:「兩人異日有負此盟者,上天誅戮。」說誓已畢,各賦詩一首,相換為質。蔣青岩的詩道: 一天星斗共明燈,作證盟言視莫輕。 敬把洞房留一半,閨中酬和待卿卿。 碧煙的詩道: 籬邊邂逅本前緣,燈下山盟兩意堅。 此去定須圍劍合,相期同上五湖船 蔣青岩取出一幅白綾,將詩寫了,付與碧煙,碧煙向腰間解下一條汗巾,寫了付與蔣青岩。從此,兩人情投意合,一路上唱酬談笑,極盡其歡,只不及邪事,這是蔣青岩的好處,若是第二流人物也做不來。有詩一首贊他道: 從來美色難相近,美色當前眼易昏。 誰似蔣生心不愧,坐懷柳下可同論。 要知蔣青岩何日到京,那碧煙可中楊越公之意,且聽下回分解。 ------------------ 第十二回 李半仙把酒談朝政 楊越公扶病受佳人 詞曰: 求刺吹毛,窮谷深山都到。妒臣忠,還嫌子孝。沒些廉恥,似心瘋狂跳。比淫孀,再婚重醮。更有貪夫,欲心難了。況功名巍巍不小。金釵成陣,國色何曾少?鹿為馬。 右調《風中柳》 話說蔣青岩的船到了揚州,也不會候袁太守,也不去看沈蘭英,就在城外催了轎馬人夫,星夜望京中進發,只一個月,趕到京中,此時才是二月二十八。蔣青岩領了碧煙,一齊到華夫人寓所來,華夫人見了碧煙,歡喜不盡。說道:「便是我三個孩兒,也不過如此。」蔣青岩忙忙止住道:「岳母不要高聲,恐鄰人聽得。此後分付家中大小都叫小姐,恐有外人相問,只說是大小姐。」華夫人聞言,深以為然,即著人去報知華刺史。又分付收拾茶飯,與蔣青岩和碧煙吃了,叫碧煙重新去梳洗妝扮,不一會,碧煙打扮得嬌艷非常。華夫人分付家人雇了兩乘轎子,自己同碧煙坐了,蔣青岩先行,一齊來到華刺史身邊。蔣青岩先向華刺史見了禮,然後是碧煙走過來,向華刺史道:「爹爹在上,孩兒拜見。」華刺史故意說道:「孩兒遠來辛苦,不消行禮罷。」碧煙拜了起來,走去坐在華夫人後面。華刺史同蔣青岩坐在一邊,喜容滿面,暗暗向蔣青岩再三稱謝。蔣青岩向華刺史附耳低言說了一會,華刺史連連驚訝。蔣青岩道:「事不宜遲,岳父只得忍著肚腸,明日便將表妹送入楊府去吧。」華刺史故意做傷心之狀,向碧煙道:「我兒,你爹爹不幸做官一場,不能使你早遂于歸之願,將你身子陷入權門,雖然事出不測,情非得已,我做爹爹的卻怎生忍心得下。」碧煙也故意掩面道:「爹爹說那裡話,孩兒的身子都是爹娘的。昔日木蘭從軍,緹索詣闕,總因救父之難,況今日爹爹之禍,都因孩兒身上起的,義當前去。且家中還有兩個妹子,可以承歡朝夕,爹爹不必過傷。孩兒請明日便去,令爹爹早脫縲紲。」華刺史道:「孩兒之言,足見大孝,明日便煩你蔣家哥哥,拿我的官銜帖子,送你進去。」正說話間,張澄江、顧躍仙兩人都到了,與蔣青岩見了禮,又向碧煙作了揖。兩人細看碧煙,心下暗暗驚訝道:「蔣兄敢是在天上去來,不然怎能得這一個仙子!那楊素者言生,好造化也。」此間同在所中的人,都在暗下偷看,都道原來華公有此美女,那楊素怎肯甘心。 話休饒舌。再說華夫人坐了一會,自帶碧煙回寓去了。蔣青岩和張、顧三人陪華刺史坐談,只因那所中人眾,絕不曾說起那蘇州、維揚之事,況蔣青岩先有院子進京,華刺史夫婦及張、顧二人已都知道了,惟有張澄江向蔣青岩悄悄恭喜。到是顧躍仙止住。蔣青岩笑道:「別後的話也長,事也多,待正經事妥了,再細細陳說。」翁婿四人談了一回,蔣青岩便拉了張、顧二人一同回原日的下處去。到晚間,三人同去會李半仙,謝他一向周旋之德,半仙忙問道:「可曾覓得美人來?」蔣青岩道:「美人已覓有了,現在家岳母下處,擬明日送入越府,特來請教。」李半仙道:「恭喜,恭喜!越公連日抱恙,今早皇上造官問安,尚未全愈,三位也不要管他閑事,明早先待老拙進去,與他說聲,三位隨後便送那美人進去。」蔣青岩等三人一齊應諾起身,李半仙道:「蔣先生今日遠來,老拙有一杯水酒,替先生洗程,敢屈張先生和顧先生奉陪。」蔣青岩連連稱謝,三人從新坐下。不一會佳肴羅列,美酒齊斟,賓主四人暢飲。飲到中間,李半仙道:「老拙今早在越府見報上有吏部一本,為缺人才事,他本上道:『前朝的名宦舊紳,都觀望不出,並其子弟都拘阻不容應試,其中豈無抱王佐之才、懷經濟之策者。當今中外一統,急宜選才守成,以求王治。伏乞陛下速下嚴旨,庶使矯名竊譽者,無敢吠堯;懷瑾握瑜者,終能用漢。』奉聖旨:『這一本說得是,該各道節度使及守土官,速查各地方所有陳朝舊紳,除年六十以外者准致仕,其未及六十者,俱勒令赴京.照職補用,如有冒推老病、故為觀望者,以叛逆論;其舊紳子弟,亦該查明,令赴職,有違避高尚者,亦以叛逆定罪。該各節度官知道。』聞這旨一下到各地方去了,依老拙看,這旨意十分嚴厲,三位料難脫索,老拙的相法就要應了。」蔣青岩等三人聽得此言,都著一驚,面面相視。李半他知他三人不願取功名,勸道:「三位先生休得太迂,年青才大,正是功名路上人,且尊相已定,邊天不祥;況三位先生原只當是未嫁的女子,比那再婚不同,三位先生休要錯過。」三人道:「先生見教極是,只恐有見識的女子,寧甘終老深閨,必不肯失身匪人,以辱父母。」李半仙過:「老拙非敢相強,但恐有患於三位耳。」蔣青岩等三人因這一番議論,都快快不樂。李半仙又道:「這些事且丟開,敢問蔣先生此行,老拙看的氣色可曾有些應驗么?」蔣青岩道:「極驗,極驗,件件不差,若論先生的相法,真可謂神仙,豈但半仙而已。只是說來話長,待明日家岳之事妥後,大家相聚一處,待學生細細說與先生聽。」四人又飲了一回,方才作別回寓。 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同坐在廳中,蔣青岩道:「適聞半仙之話,我們三人將來想個甚麼脫身之計?」張澄江道:「這是奉嚴旨的事,地方才必不肯輕視,我們又無多金買囑;且法令之初,萬一不濟,豈不累及身家性命。不若依了半仙之言,趁在京之便,我們三人拼了做一起吧。」蔣青岩道:「待明日再與岳父商量,看岳父主意如何。」三人說了一會,三人睡了。 天明起來,梳洗完畢,打聽李半仙已進越公府中去了,三人齊到華刺史身邊。華刺史寫一個官銜帖,付與蔣青岩,蔣青岩連忙到華夫人下處,見過華夫人,再去看碧煙。只見碧煙打扮得描不成,畫不就,坐在房中下淚。見蔣青岩到了,忙忙立起身來。蔣青岩心中甚是割捨不下,也不覺流淚,說道:「小娘子,今日之事,實不得已,望小娘子忍耐,作速前去,不用悲傷。」碧煙只得揩了眼淚。蔣青岩出來,問左右轎子可曾齊備,左右道:「齊備多時。」蔣青岩忙請碧煙上轎。此時華夫人也舍他不得,當真掉下淚來,分付院子跟蔣青岩和碧煙前去。碧煙沒奈何,吞聲上轎,竟望楊素府中來。不一會到了楊府門首,蔣青岩看那門首,好生威武。怎見得: 棨戟森森,弓刀凜凜。金獸面耀日輝煌,帥字旗臨風飛舞。半掩朱門,上書開國元勛之第;遙連紫禁,同推一人以下之尊。文官武將,錦玉聯翩;駿馬香車,風塵馳驟。連因抱病罷笙歌,何事暮年貪美色。 蔣青岩分付將碧煙的轎子歇在一邊,他自己走到門首來打探,只見門內一個官兒,錦衣烏帽,走上前來,向著蔣青岩問道:「秀才可是替華刺史送美人來的么?適間令公爺傳諭,著小官在此伺候。秀才可有手本在此,待我去傳稟。」蔣青岩忙將華刺史的官銜帖子送與那官兒,那官兒連忙進府去了。蔣青岩走到轎子邊,向碧煙道:「小娘子,那門官已進去傳稟了,小娘子切記好生答應;舟中之言,切須在念。」碧煙道:「相公放心,倘不如願,請以死報。」話猶未完,那官兒同了李半仙已到轎前,說道:「請美人到二門外下轎,令公有恙,蔣先生不須進見吧。」蔣青岩道:「如此學生只在左右候個迴音便了。」 不說蔣青岩在外等候迴音,且說柳碧煙的轎子同李半仙和那官兒到了二門,請碧煙下了轎。李半仙將那碧煙一看,心中驚道:「怎生又是一位夫人之相!」那府中的人看了碧煙,個個魂消。走到第五重門,那官兒轉去了,門內許多姬妾侍兒相迎,見了碧煙,個個退步。這李半仙年老,久作入幕之賓,竟領碧煙來到楊素榻前,那榻前說不盡的珠圍翠繞,富麗非凡。李半仙指碧煙朝上拜了四拜,立起身來。那楊素看見碧煙的容貌,心下分快樂,覺得病體好了幾分,問道:「你是那華刺史第幾個女兒,喚甚名宇,今年多少年紀?」碧煙道:「妾乃華刺史的長女,名喚柔玉,今年一十八歲。」楊素點頭道:「你就是華柔玉么?好,好,果然名不虛傳。你可用心服事我幾年,待我百年將近,尋一個才子配你。」叫左右侍兒去取舊日紅拂房中的鎖鑰,付與碧煙道:「房中一切俱有。」碧煙拜領。楊素向李半仙道:「李丈,你可去對那華家的來人說,我甚歡喜,明日便放他主人,叫他主人還在京多住幾時,待我病體安痊,還要請他相會。」又分咐左右去取黃金一百兩,與華刺史補作聘金;白銀一百兩,賞與來人折酒飯,左右領命。不一會,黃金、白銀排得停當,著一個欽賜的內監棒了,隨李半仙出來。李半仙又著先前那傳帖的官兒,去請了蔣青岩到二門邊,將楊素分付的話及楊素歡喜之意,細細與蔣青岩說了,然後將黃金、白銀交與蔣青岩。蔣青岩接了,謝過李半仙,忙忙來回覆華刺史夫婦。華刺史夫婦甚喜,感激蔣青岩不盡。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也向蔣青岩作揖,謝道:「我們三人之事,卻累吾兄一人受勞。今日功成,小弟二人坐沾其德,心中之感,真不可言盡。」蔣青岩謙遜不已。華刺史要將楊素送的金子送與蔣青岩,蔣青岩道:「今日之事,雖為岳父,實小婿自為,此金只可留謝李半仙,小婿要他何用!」華刺史道:「賢婿既然如此推功讓德,這金子就煩賢婿帶去,送與李半仙,道老夫明早出去,再當登謝。」蔣青岩道:「這卻有理,待小弟晚間送去。」 正說間,忽聽得所門外邊有人喧嚷。華刺史方欲問時,只見一個管所的官兒,進來報道:「楊令公差官在外堂,請華老爺相會。」華刺史聽得,忙整衣冠出來相見,那差官見了華刺史,深深作揖道:「小官奉令公爺鈞旨,清華老爺回寓,待令公老爺病癒時,回旨便了。」華刺史向差官深謝,要留那差官待茶,那差官忙忙作別去了。 華刺史歡天喜地,分付院子收拾行李,先挑到華夫人寓所,華刺史翁婿四人,隨後步行而來。華夫人見了,喜得手舞足蹈。當日三個女婿公同替丈人慶賀,席間蔣青岩將昨夜李半仙對他說吏部本內的事情及聖旨批行一節告訴華刺史。華刺史道:「怎又有這節事,這卻是違背不得的.到虧老夫多生幾年,不然也是這網中之人了,只有三位賢婿卻逃避不去了。於今風波最大,祖宗血食、身家性命要緊,不可兒戲。」蔣青岩道:「小婿們正要請教岳丈,如此怎生是好?」顧躍他又將李半仙勸他三人的話述了一遍。華刺史道:「此人之言,亦是正理,假令三位的令尊在時,老夫就不敢勸賢婿出仕了。」蔣青岩道:「做便去做,只未免有負先人之志。」華刺史道:「賢婿實忠孝之心,怎奈勢不由己,且自古亦未有子孫高尚者。趁老夫同在京中,看三位賢婿取了金紫,一路回去完婚,也是才人快事,賢婿們不用遲疑。」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等聽了華刺史之言,俱已心從。 四人飲到日暮,華刺史分付雇了四乘轎子,四人坐了,帶了拜帖和楊素送的一百兩金子,同來拜謝李半仙。正值李半仙回來,門上傳了帖,李半仙連忙出迎,賓主五人同到廳上行禮。華刺史向李半仙拜謝,李半仙道:「老先生休要折殺了老拙,今日之喜,實皆令婿蔣先生之力,與老先生之福,老拙何功。」華刺史又將那黃金送與他,他再三不受,強之不已,李半仙只取了一錠,其餘仍著華家院子收回。李半仙道:「老拙早間見那位美人,卻又是一位貴相,恐將來又是一個紅拂。」華刺史道:「久聞老思兄風鑒如神,不知老夫的相上,將來可得老死紅塵否?」李半仙定晴將華刺史看了一回,道:「老先生無子而有子,將來樂地神仙,壽登大耋,凶無半點;且目下喜事重重,不過百日即見。」華刺史笑道:「老病廢人,得無禍以終年足矣,何敢望喜。」大家說了一會,同要起身,李半仙留住道:「老先生且少坐,老拙要請教蔣先生前日在江南所遇之事,望蔣先生見教一遍,如何?」蔣青岩聞言,先將他在蘇州主僕雙雙遇騙之事細說一遍,大家拍手大笑道:「神騙,神騙,不知蘇州何以往往出此奇人,豈風水所至乎!自後我們遇著蘇州人,切要謹防。」蔣青岩又要說揚州之事,恐華刺史不喜,只得先向華刺史道:「小婿在揚州之事,罪實難逭,奈彼時勢不可轉,不得已相從,想岳父定能諒察。」華刺史道:「賢婿說那裡話,你當日若不依從,我的大事壞矣。前日老妻到所中,與老夫言及此事,我和他兩人都道賢婿依從的最是。且小女最賢,這有何礙?賢婿不妨細細道與李恩兄聽聽,也見得天下事無奇不有。」蔣青岩方才從頭至尾向李半仙說知。李半仙驚訝道:「奇哉,異事!世上一般還有這樣會擇賢能愛才的人,只是太行霸道了,未免露出西人本相。恭喜,恭喜!老拙的相法自信不差,果然有驗。」這翁婿四人同贊了李半仙一回,然後起身。 走到半路.只見一叢人站了看那壁上的告示,華刺史同蔣青岩等立住轎子看時,就是前日吏部奉旨搜求人才的告示,限各處舊紳的子弟俱以三月盡到京,四月應試;或有路遠不及到京者,限下科取齊;各舊紳年未及六十者,限七月到齊,以便拴補。華刺史看著三個女婿道:「三位賢婿,你看這旨意甚嚴,須安心在此應試。」翁婿四人一齊回到寓所。華刺史隨分付院子到貢院口左邊賃了一所大房子做下處,請三個女婿同寓攻書;一面打發院子回家報喜信與三個女兒,及送信到蔣家、張家、顧家去訖。專候三個女婿應試,按下不提。 卻說那柳碧煙自入楊素府中去,且喜楊素的病體纏綿不愈,因此尚未沾染,不過早晚走到楊素榻前看看。楊素也不甚叫他隨眾服事,到也十分安閑快樂,比那掃雪之時,真不啻天淵。只是碧煙胸中,刻刻有個蔣青岩;蔣青岩心裡,也時時有個碧煙。 光陰易過,匆匆便是三月下旬了,果然各處的舊紳子弟,無論有才無才,通與不通,都到了京師,各賃了下處。奉旨改月不改日,即以四月初九頭場。到了這日,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一齊進場。這年的大主考也是陳朝的舊臣,姓李名如陵,此人素有才名,只可惜晚節不美,卻到是有眼目的。見了蔣青岩、張澄江和顧躍仙三人的卷子,贊服不已道:「世間安得還有此奇才,若不遇我老李,誰人認得!」當下就將這三個卷子從頭圈起,圈上加圈,再三細看;批了又批,十分快心。 蔣青岩等三人交了卷子,早早走出場來,華家及他三家的家人院子一齊上前接住,他三人坐轎回寓。華刺史坐在廳上等候,見三個女婿出場來了,連忙起身迎入。茶飯已畢,華刺史說道:「三位賢婿,今日辛苦了,想應十分得意。」蔣青岩等三人一齊答道:「逼勒上鉤,有甚得意,不過了事而已。」華刺史笑道:「賢婿們便是了事,也還勝人一百倍,不知今日是甚麼題目?」蔣青岩道:「守成策一道,擬司馬相如《子虛賦》一篇,玉階春柳詩一首。」華刺史道:「好題,好題,三位賢婿,且將春柳詩寫與老夫看看。」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同將春柳詩寫出,遞與華刺史觀看。華刺史接到手中,序次看去。蔣青岩的詩道: 紫禁春光早,垂楊拂面低。 兩行金殿正,萬樹三階齊。 淡月照時淺,遊絲著處迷。 宮衣還借色,遮莫聽黃鵬。 張澄江的詩道: 御道排高柳,春風樹樹黃。 新鶯藏宛轉,斜燕共飄揚。 欲奪金鋪色,爭同綉帶長。 十宮齊拜舞,影里見翱翔。 顧躍仙的詩道: 種柳近天顏,尋常未許攀。 色初分翠蓋,蔭漸護仙班。 舞月腰爭細,臨風態更閑。 皇家春浩浩,宮闕綠波間。 華刺史看罷,大喜道:「三詩工麗庄雅,氣吞雲夢,壓倒一切,真屠龍手也,定須高發無疑。」蔣青岩等三人齊道:「此等詩,那得叫好,岳父可謂過獎矣。」三人全不以功名為意,正是: 我本無心求富貴,誰知富貴逼人來。 要知何日放榜,且聽下回分解。 ------------------ 第十三回 三才子同登鼎甲 眾佳人共賞荷花 詞曰: 誰有奇才天忍負,試看三君把臂青雲路。宴罷瓊林嘶馬去,六宮粉黛爭相顧。日暮歸來香滿袖,夢裡佳人也在花開處。急整歸裝休更住,想思莫把佳期誤。 右調《蝶戀花》 話說華刺史見三個女婿的詩句驚人,料必高捷,專望揭曉。到了二十二日,那龍虎榜高高掛出,果然蔣青岩等三人都中了,又在一連,就象華家招女婿的一般,一毫也不顛倒。頭一名是蔣岩,第二名是張平,第三名顧成龍。眾報子一齊報到華刺史寓中來,華刺史夫婦滿心歡喜,替他打發了報子,然後向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三人恭喜,他三人也覺平常。及至殿試,他三人又中了鼎甲,蔣青岩是狀元,張澄江榜眼,顧躍仙探花。次日同赴瓊林大宴,那隋文帝看見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才品超群,年紀都不上二十歲,心中大喜,深慶得人,敕諭穿宮太監打掃六宮街道,候他三人宴罷,走馬游宮。這日該楊素壓班陪宴,因楊素病體未愈,是宮相代他宴上的筵席,比往年十倍整齊。蔣青岩和張、顧三人宴罷,一齊宮花插帽,紫袍掛體,乘了駿馬,前面綉仗彩旗迎導遊宮。那六宮的宮娥彩女,看見三人美如冠玉,風流少年,無不思量羨慕。三人游宮已畢,謝恩出朝,又去遊街。那長安街上看迎狀元的人如山似海,都道華刺史怎這般大的福分,就得了這樣三個女婿,一路兒中了三個鼎甲,真是從古以來未有之事。人人驚羨,個個稱奇,一時傳作美談。這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三家向日的門生故吏、年家世好,久不往來的,及京中大小文武官僚,紛紛的到華家下處來慶賀,把華刺史的下處弄得就象吏部的衙門。連那臧冢宰,此時也來送賀禮。蔣青岩等三人遊街已畢,少不得去謝主考、宰相與吏部及楊素各大臣,那楊素卧病,未及相見,臧家宰抱愧,推故不會。見過主考和宰相及其餘大小文武,然後去拜謝李半仙。半仙迎入,拍手笑道:「何如?何如?老拙的眼睛,何曾看錯。」三人向李半仙作了揖,齊齊說道:「先生真神人也,雖麻衣、鬼谷,何以過之,容當厚報。」半仙又看著蔣青岩道:「狀元,你的氣色,十日內又有一件喜事到了。」蔣青岩道:「還有甚喜事,不過得官而已。」李半仙道:「不是,不是,這種氣色,主有婚姻之喜。」蔣青岩笑道:「這件事只恐先生相差了,學生的婚事,極早也還有幾月。」李半仙道:「不差,不差,自有應驗。」漲澄江、顧躍仙二人聽了,也覺不信。又談了一會,方才回去。 不數日,蔣青岩授了翰林修撰,張澄江、顧躍仙同授了編修之職,一齊到任,好生榮耀。他三人到任未及三五日,便要告假,省親完娶,華刺史勸他再緩幾日,他三人只得聽從。 卻說那楊素,一日病體稍愈,偶看殿試錄,見三個鼎甲的姓名,想道:這三人的姓名,我象在那裡認得。卻一時記憶不真。恰好李半仙在跟前,因問道:「李丈,這三個鼎甲的姓名,你一向可曾聽得人說么?」半仙笑道:「老令公真是貴人多忘,那狀元的娘子,到在令公府中不多時候,令公到就忘了?」楊素聞言驚道:「原來就是華柔玉的丈夫。」李半仙道:「那榜眼、探花總是華刺史的第二、第三個女婿。」楊素聽了,默默無言,又驚又悔,心中想道:「我當時只道是華刺史冒名卻聘,誰知當真是他的女婿,那蔣青岩不中還可,於今恰又中了狀元,與我同朝,我雖是他前輩元勛,他一時無處奈我何,異日卻怎好與他相見。萬一天子得知,亦非美名,我今若要將柔玉還他,將來要再尋一個柔玉,卻又難得;若不還他,又覺不便,且柔玉自入我府中,我因卧病,並不曾幸他一幸。」又道:「一不做,二不休,我怎肯到手的佳人又送與他,不如尋一件事將他遠遠外凋,以滅其口。」又想道:「他初中狀元,料無甚過惡可尋,於今天下太平,又無甚邊防要緊。」左思右想,沒個決斷。李半仙在旁看見楊素的神情,料是為柔玉一事不好處治,也想道:「我若將真話向他說了,他又要恨蔣狀元和華刺史;且那假柔玉的相貌不凡,又是大家女子;況他年老,我何不從旁贊勸幾句,勸他送還華家。待那女子去尋一個年貌相當的嫁了,也不孤負他的青春,也算我老年的一件功德。」因問道:「那華柔玉可在左右么?」楊素道:「聽說他偶有小病,我今日不曾要他服事。李丈,你問他做甚麼?」李半仙道:「在下恐他在此,聽得蔣青岩中狀元,心下又要感傷哩。」楊素聽了,沉吟半晌道:「老丈,我有一言與你商議,不知那一著妥當?」便將自己心下適間躊躇未說的一節話,向李半仙細說一遍。李半仙道:「還是將華柔玉送還他為是,令公位極人臣,何求不遂,那在這一個女子!且那蔣狀元的相貌,在下看他將來也是個大位,令公若肯還他,不但他一人感令公大恩,天下人都服令公的仁德。在下的愚見如此,聽憑上裁。」楊素聞言,將頭點了幾點,向旁邊一個侍兒道:「你去看那華柔玉可走動得,若能走動,可與他出來,我有話問他。」侍兒領命,忙忙走到碧煙房中,說道:「姐姐,令公爺問你走動得時,叫你出去,有話問你哩。」這碧煙原非真病,只因聽得蔣青岩中了狀元,心中十分歡喜,要想個脫身之計,故此託病在房,細細思想。忽聞楊素喚他,只得和那侍兒一同來到楊素榻前。楊素見碧煙到了,問道:「聞你有病,可曾好些么?」碧煙道:「賤妾偶觸風寒,今已小愈。」楊素將一雙眼定定地看了碧煙半晌,說道:「你可曉得你丈夫中狀元么?」碧煙不知此問是好是歹,不敢答應。李半仙恐怕碧煙一時沒主意,言語與他不合,連忙在旁說道:「你丈夫蔣青岩中了狀元,你可曉得么?」碧煙會意,方才答應道:「賤妾不知,但他才堪王佐,學貫古今,今日得中狀元,也不負他平生大志。」說罷,淚流滿面。楊素見碧煙的光景,料是思歸之意,故意怒道:「你這妮子,怎敢在我跟前作此苦態,敢是還思想去跟隨那蔣生么?」碧煙道:「老爺請息雷霆,賤妾素聞老爺功蓋天下,名震四方,秉日月之明,行聖賢之事,以義教天下。得新忘故,賤妾不敢為也,那蔣生雖與賤妾未遂伉儷之歡,實久有百年之約,向因老爺過求醜陋,不得已割捨前來。臨別之時,他對天發誓,道他終身不娶,他今日雖中狀元,難免絕嗣之恨。這節事都是賤妾累他,賤妾為此不覺傷心,求老爺原察。」楊素聽碧煙這一段話說得十分直捷、十分可憫,料非虛語,因轉嗔作喜道:「我站試你,你既有念故之心,我豈肯做奪婚之事!你可立在此間,我即刻差人將你送還你父母,待你仍舊去嫁蔣生,完你這段姻緣,你卻不可忘我。」碧煙聞言,忙忙雙膝跪下,向楊素拜謝道:「若得慨發仁慈,賤妾此去,自當朝夕頂禮,以祝千秋,安敢有忘大恩。」楊素隨即分付左右備小轎一乘,差官一員,送碧煙回華刺史寓所去。不一會,傳轎已備齊,碧煙重來叩謝楊素,仍舊是李半仙領他到二門外上轎。那差官騎馬相隨,同往華刺史寓中來,行不半晌,早已到了。 這日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三人都進過衙門,回得甚早,正在寓所和華刺史商量告假之事。忽見門役進來稟道:「楊令公爺差官送回小姐來。」華刺史聞言驚道:「那楊老兒卻送甚麼小姐到來?」蔣青岩聽得,料必是碧煙用計脫身回來,忙向華刺史附耳低言道:「岳父不必驚訝,這一定是送碧煙還我。於今岳父須還要認作是柔玉小姐,不可令那差官看破,其中有個緣故,待那差官去後,小婿自當奉告。」華刺史聽說,故意向那門役道:「小姐在那裡,快請進來。」一邊說,一邊自己走到外面相迎,掀開轎簾,果然是碧煙。華刺史迎住,一同來到廳上。華刺史問道:「我兒,你怎生不在令公府中,卻又回來,為甚緣故?」碧煙答道:「楊令公因聞蔣郎中了狀元,不便相留,特遣孩兒回來,仍歸蔣郎,別無緣故。」華刺史道:「既然如此,可喜可喜,你快進去見你母親,待我與那差官相會。」說罷,碧煙進裡面去了。此時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因恐那差官看破,都避過一邊。華刺史分付衙役,請差官相會。那差官走進廳來,望上便要行禮,華刺史忙忙扯起,說道:「有勞足下了,敢煩足下回去稟覆令公,說老夫明早同蔣狀元來登謝。」又賞那差官二十兩銀子,那差官去了。 華刺史從新請過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來,笑道:「小人世界,不可一日無功名富貴,那楊老兒認真碧煙是柔玉小女,見青岩賢婿中了狀元,他便恭恭敬敬將碧煙送回來,較向日的舉止,豈非天壤!但碧煙這女子是我們的恩人,且又生得容貌不凡,我們將來須要替他尋一個快婿,以報其德。」張澄江和顧躍仙都答道:「極該!極該!」只有蔣青岩默默無言。華刺史見蔣青岩的神情,不知為甚,想道:「他適才說那碧煙回來,其中有個緣故要向我說,待我問他,看是甚麼緣故。」因問蔣青岩道:「賢婿先前說碧煙回來有甚緣故,此時不妨與老夫說了。」蔣青岩道:「小婿方才沉吟,也正為這緣故,岳父倘不見責,小婿方敢享知。」華刺史道:「翁婿至親,有甚話不可直說?」蔣青岩欲言又止,華刺史再三諮問,蔣青岩然後才說道:「那柳碧煙為初與小婿邂逅之時,他本意實屬小婿,小婿再三將至情告他,他方肯勉就,然向婿之心終不肯轉。及到舟中,他又與小婿定盟說誓,欲重圖劍合,情願與小婿做個側室,小婿感其真誠,各題詩一首,相換為質,不料果有今日。」華刺史聞言道:「此事極好,正是天從人願,莫道是做側室,便要做正,小女也該讓他。老夫向日和三個小女若不得此人,焉有今日,知恩不報,有約不完,豈可謂之人乎!此事在小女聞之,亦當欣喜。賢婿寬心,待回到故鄉之早,老夫當與賢婿,以完前約。」張澄江和顧躍仙聽得這節事,都想道:蔣青岩好大福分,便得了兩個絕代佳人,兩人十分羨慕。華刺史隨即走進裡面來,向華夫人說知,華夫人也毫不阻撓。碧煙聽得,滿心歡喜。華夫人當下分付家中大小,都稱碧煙做碧娘,且碧煙性極溫柔謹慎,華夫人十分愛他,待如親女。華刺史又向蔣青岩討當日定盟的詩看,蔣青岩向身邊取出,遞與華刺史。華刺史看罷,贊道:「此女德、色、才三事俱全,難得難得,小女何幸,得此益友。」張澄江和顧躍仙亦從中稱羨。大家坐了多時,又遇李半仙到來,道及楊素送還碧煙之故,華刺史翁婿都齊齊謝他贊助之德,又將碧煙向日亦曾與蔣青岩訂盟的話與他說知。李半仙笑道:「蔣先生十日內的喜事也應了。」蔣青岩驚道:「正是,正是,先生何以神驗至此!」又大家閑話一回,李半仙作別去了。 他翁婿四人同吃過午飯,分付門上人道:「凡有來拜謁的官府,都回道出門赴席,不必通報,止將門簿開記明白,待遲日回拜便了。」把門人領命而去。他三人卻同到書房內商議乞假的本稿,抵暮,本已修完,連夜喚寫本人到寓所,照式寫了。次日五更三點,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一齊捧了本章,同進朝房,候文帝登殿。朝見已畢,三人一齊將本章是到文帝御前,文帝看了,當面批允,三人一同謝恩出朝,回到寓所。蔣青岩和華刺史同去謝了楊素,又伺張澄江、顧躍仙到吏、禮兩部去討誥命封贈,到兵部去討勘合。忙了幾日,諸事完備。此時正是五月望後,看定起身吉日,是本月二十四日,那些在京及同衙門各官,或公餞,或私餞,又忙了四五日,早已是二十一日了。蔣青岩等三人具一副千金的厚禮來謝李半仙,李半仙過日正在家中,見他三人到來,忙忙迎入中堂。敘禮已畢,三家的院子齊將禮單、禮物呈上,李半他再三推卻道:「三位貴人在此,老拙全無杯水之敬,反承厚惠,何以克當!」蔣青岩道:「學生輩三人蒙先生周旋照拂,感德良深,些須之敬,聊表微忱,異日再當圖報,望先生莞存。」李半仙道:「這盛儀斷不敢領,老拙實非故意推卻,另有一言奉懇,倘三位貴人見允,這便是萬金之惠了,但不知三位貴人能慨然否?」蔣青岩等三人齊道:「先生但說,自當領教。」李半仙道:「老拙本一貧窮術士,蒙越公青目,年來衣食頗豐,卻也不曾倚勢借權,做一毫昧心害理之事。只因命相孤獨,年已六十,無一男半女。那越公雖待我不薄,奈他年壽無多,冰山易倒,未可久留。老拙曾遇一異人,傳授養生秘訣,頗有效驗,意欲覓一片清凈之地,結一茅庵,以終余年。近聞令岳老先生隱居之處,遠絕塵囂,倘得三位貴人為老拙覓得一椽,感當不盡。」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一齊答道:「聽先生之言,真是達人,此事最妙,何不就此同行?」李半仙道:「楊越公處,一時未便即辭,既蒙台允,稍遲數月,定當相訪。」蔣青岩等三人坐了一會,一齊起身,打從舊日飯店門首經過,又將五十兩銀子賞那店主人,謝他當日指引之功。然後回寓,將李半仙適才所懇之事,說與華刺史。華刺史道:「此事甚易,且老夫久有出世之念,若得此人相伴,真是快事,待他界日到我山中之時,自有道理。」說罷,各去料理行事。到了二十四日五鼓,華刺史和三位翰林女婿一齊起馬,那職事之盛,比一切京官不同。張澄江、顧躍仙兩人轎前都是兩對金字牌,一對是「欽假省親」,一對是「欽賜歸娶」,只有蔣青岩轎前少一對省親的牌。蔣青岩看了,想起自己的父母,不覺凄然,又轉想道:「這等功名,也不是我父母快心之事。」 不說這裡榮歸,且說柔玉、掌珠、步蓮三位小姐在家,聞華刺史之事已無恙了,又聞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三人同在京中應試,料他三人學優才大,自然高發,三位小姐十分歡喜。一日,柔玉小姐對韓香道:「我們久不到園中去游賞,今日天氣困人,你先同絳雪去看,園中可有甚花兒開得好時,來約我去看看,以消睏倦。」韓香聞言,忙拉了絳雪同去開了後門,到園中去了。去不多時,兩人笑嘻嘻各摘了兩袖杏子走將來,向柔玉小姐道:「園中光景甚好,那地內的荷花開得比往年更甚,中間一順三色三枝,開得有團扇般大,小姐快去看了。」柔玉小姐道:「你可去約了二小姐、三小姐同去。」正說間,只見掌珠、步蓮二位小姐來了。柔玉小姐道:「來得好,我正要來相約,同到園中去看荷花。」掌珠、步蓮齊答道:「我們也為日長難遣,要和姐姐同去游賞一游賞,既然如此,即便同行。」柔玉小姐分付絳雪鎖上房門,姊妹三人,隨身三個丫鬟,連韓香共是七人,一路兒來到園中,同到荷花池畔賞荷亭上來。看那荷花,比往年更盛,中間一順三枝,正中是一枝青蓮,左邊是一枝大紅,右邊是一枝錦邊,比群花高一尺,大一圍,香氣氤氳。柔玉姊妹三人看了,驚訝不已。韓香在旁笑道:「這花依賤妾看來,定是三位姑爺的佳兆,此時想已宴罷瑤池矣。」三位小姐聞言不語。韓香又道:「三位小姐可記得去年賞牡丹的時候,轉眼間便是一年多了,花兒已都開遍。」柔玉小姐不覺嘆道:「人生幾何時,都被這花兒草兒催老了,有情人能不慨然。」韓香也長嘆道:「小姐,你此後見了這花兒草兒,都是歡容笑口,只有俺韓香此後見這花兒草兒,都是淚眼愁眉。」柔玉小姐道:「韓姐,你且自寬心,天下事未可逆料。」說話之間,忽見幾個丫頭、養娘飛奔而來,不知為甚緣故。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第十四回 泥金報三捷臨門 綰春樓雙珠入手 詞曰: 正有蓮花瑞,泥金報已來。蒼天真不負多才。況道榮歸,指日雀屏開。皓月窺鸞鏡,秋風繞鳳台,雙攜神女夢中猜。分付凄涼,都去別安排。 右調《南柯子》 話說三位小姐同韓香眾人,忽見養娘們飛奔前來,不知是為甚事情。正要問時,幾個丫頭、養娘跑得氣喘喘的,向三位小姐說道:「恭喜三位小姐,三位姑爺都高進了。」韓香笑道:「想是都高中了。」養娘們道:「正是,正是。大姑爺中了狀元,二姑爺中了榜眼,三姑爺中了探花,都做了翰林,指日榮歸。三位姑爺家都抄有泥金報,差人在外,替三位小姐報喜哩。」這三位小姐聞言,不覺喜形於色,掌珠、步蓮兩個小姐向柔玉小姐道:「姐姐,恭喜蔣家哥哥中了狀元。」柔玉小姐道:「二位妹妹的喜,也與我一樣。」韓香道:「三位小姐於今都是誥命夫人了,大家帶挈俺韓香。」絳雪道:「韓姐,你方才說那三枝荷花應在三位姑爺身上,於今果然,敢是你身上有八卦么?」韓香罵道:「小油嘴兒,你的好日近了,還在此說甚胡話。」大家歡笑一回。柔玉小姐分付管帳的備酒飯款待三家的來人,再封二十兩銀子賞他做路費,家人媳婦領命去了。三位小姐轉到中堂,各各歡喜回房。柔玉小姐坐在房中,想像蔣青岩在京得意的光景,及他兩人當日的情兒,做了一個詞兒道: 花前忽地傳消息,聽說罷,歡心醉。瓊林宴撤玉驄嘶,天子門生及第。依稀想像,紫袍金帶,千里渾如對。愁腸盡付東流去,往日事,他應記。琵琶樓下夜沉沉,更有新詩申意。凌花鏡里,容顏仍舊,從此相思遂。 右調《御街行》 柔玉小姐將這首詞兒寫了,拿在手中,自吟自詠了一回,收過一邊,拉了韓香,同去尋兩個妹子下棋。從此姊妹三人同著韓香,或下棋,或賦詩,或品香廚茗,終日歡聚,把一向的愁都化成冰雪。按下不題。 卻說華刺史夫婦同三個女婿,一路上軒軒昂昂,逢府過縣的官兒都來迎接,送下程、請酒、換夫馬,好生興頭。一日到了揚州,蔣青岩恐怕耽誤了時日,分付船家不要聲張,將船悄悄過了揚州,並不令袁太守知道。直到六月下旬,才到杭州。那杭州的大小官員,都來接見過了。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三人都要留華刺史盤桓幾日,華刺史道:「賢婿們榮歸,少不得要謁廟祭祖、各官來拜賀及豎旗送扁,一切事務煩冗。料沒工夫盤桓;且老夫出門日久,小女們在家懸望。等三位公事完畢到寒舍之日,那時盤桓的日子正多,老夫明早定要渡江。」蔣青岩道:「既然岳父不肯少住,小婿也不敢強留,但明日渡江,必須換船,岳父岳母今夜何不移到合下,草榻一宵,明早起來未遲。」華刺史道:「這卻使得,老夫正有一言要與賢婿商議。那柳碧煙本當就此送歸賢婿,念他與老夫有恩,老夫意欲帶他同到寒舍,待小女完婚之日,一同花燭,以見老夫報德之意,不知賢婿意下如何?」蔣青岩道:「岳父之言最是,世間從無先妾後妻之禮。」張澄江和顧躍仙也道華刺史此舉極妥。當日華刺史將行李搬到蔣青岩宅中,張澄江和顧躍仙各自先入城去,看過母親,從新到湖上來,陪華刺史夜飲。飲酒中間,蔣青岩等三人同問道:「敢請岳父,不知小姐們該在何時到府,求岳父見教。」華刺史道:「眼下天氣炎熱,路上難行,八月初旬相候便了。此番賢婿們若到山中,竟到小園居住,不必更尋下處。」三人應諾,直飲到三更方止。次早,華刺史起身渡江,三個女婿全副職事,三乘大轎,送華刺史夫婦上了渡船。作別而回,各自去料理公事不題。 卻說華刺史夫婦,行不數日,到了家中。三位小姐接住,悲喜交集,一家大小歡喜非常。三位小姐拜見已畢,華夫人背後走過一位美人來,向三位小姐見禮,三位小姐一齊驚訝,不知這美人是誰,只道是華刺史新討的姐妾。三位小姐同看著華夫人,不知該怎生行禮。華夫人會意,說道:「孩兒,這是你我的恩人柳碧煙,行賓客之禮便了。」三位小姐依言,和碧煙平拜了幾拜,韓香也來見禮。華夫人向三個女兒笑道:「孩兒恭喜,你們是浩命夫人了。」說罷又扯柔玉小姐到一邊,將碧煙代他到楊素府中作侍兒,解了一家禍事,後來楊素因蔣青岩中了狀元,將碧煙送還,及向日碧煙在舟中曾與蔣青岩訂盟,情願為妾的一節話,向柔玉小姐細述一遍。柔玉小姐喜道:「原來向日託名救我們的,便是此人,他與我家有這等大恩,孩兒禮讓他為正,但不知他多少年紀了?」華夫人道:「他與你同庚,小你兩月。」柔玉小姐道:「如此,是孩兒的妹子行了。」華夫人又指著柔玉小姐向碧煙道:「這是我柔玉孩兒,你和他兩人極皆親熱,從此你兩人便同房歇息吧。」碧煙聞言,從新向柔玉小姐一拜,道:「賤妾無狀,望小姐寬容。」柔玉小姐忙忙答拜,道:「妾受妹妹大恩,恨無以報,何出此言。」韓香在旁,看著碧煙和三位小姐容顏爭美,宛如一母所生,心下想道:「蔣官人好造化也,既中了狀元,又得了這樣一妻一妾,真箇佔盡人間美事。」 當夜碧煙果同柔玉小姐一房安歇,柔玉小姐和碧煙坐在燈下,細細問其根源,方知碧煙是執金吾的小姐,又見他言語有章,舉止端雅,心下甚是愛他、敬他。碧煙因向日在舟中曾聞蔣青岩道柔玉小姐之才,今見房中奇書滿架,捲軸成堆,想青岩所言不差,因問道:「妾聞小姐學同班女,才過文姬,今幸得侍左右,敢求佳作見教一二。」柔玉小姐道:「閨中人偶識數字,絕無佳作可觀,妹妹想多吟詠,幸以教我。」彼此謙了一會,忽見韓香走來,見他二人彼此要請教,笑道:「小姐你也瞞不得碧娘,碧娘也瞞不得你,終究是要看見的。小姐何不先拿出幾首來與碧娘看,碧娘自然要拿出來與小姐看。」柔玉小姐道:「實無甚著作,止有前日贈你彈琵琶的四首還有稿,待我取來請教便了。」說著便起身去取來,遞與碧煙。碧煙展看一回,連聲讚歎道:「詩既清新,字復勁秀,真女中曹、劉也,賤妾當北面事之矣。」韓香道:「碧娘,你此時卻推脫不去了,快將詩來。」碧煙笑道:「俗語云:醜媳婦少不得要見公婆。但我無囊筐,偶作一二首,都忘卻了,只有掃雪濤二首還記得,待妾寫出,請小姐塗抹。」韓香便去取了一張箋紙,送與碧煙。碧煙接在手中,抬起筆來,中鋒懸腕,將兩首掃雪詩寫了,雙手遞與柔玉小姐觀看。柔玉小姐細看,那詩意凄然,字法嫵媚,十分敬服,道:「妹妹此詩,語意精深,慘人心目,直可與《明妃出塞曲》並傳,妾當遠拜下風。」彼此談至三鼓,方才就枕。從此,柔玉小姐和碧煙兩人親愛非常,就如同娘共乳的一般,行坐不離,唱酬不暇,便有好茶好香,也要兩人同賞,真是日中管、鮑,妝台快友。便是那掌珠、步蓮二位小姐,也如碧煙甚是親密。 話休煩瑣,再說華刺史自到家中,便忙忙替三個女兒備辦嫁妝,上自金銀翡翠,下至箱櫃、桌椅、器皿等項,無一件不出奇出色。獨有柔玉小姐的,是一正一付。到八月初頭,諸事已備,華刺史和夫人商議道:「我兩個老人家單生這三個女兒,若個個都嫁出去,豈不寂寞殺了!若都要留在此間,那張家、顧家還有母親,料他未必依從。只有蔣家侄兒無父母之累,一定要留他在此,替我支持家事,養生送老,便是張家、顧家兩個女婿要帶女兒口去,也要須住三年兩載,如此方可。」華夫人道:「妾身也是這般見識,正與老爺相合。待他三人來時,須說過在先,只恐老爺不便當面講得。」華刺史道:「這也容易,他三人來時,我約山中的那田老兒來,托他轉說便了。於今還有一事,三個女兒身邊,每人只有一個丫頭,必得成雙才好隨嫁。」夫人道:「妾連日也思量此事,只恐此時沒處尋買,便買得也未必中他三人之用。我房中除了韓香,其餘的五個丫頭,撿三個好些送與他三人便了。」華刺史道:「此說到也極妥,吉期已近,今日是個好日子,便喚過眾丫頭來,我兩人撿選一撿選,送與三個女兒吧。」夫人聞言,忙喚過自己的五個丫頭來,華刺史撿了生香送與柔玉小姐,伴綉送與掌珠小姐,紫騖送與步蓮小姐,當下著一個養娘分頭送到小姐房中去。不一會,那送伴綉和紫鸞去的養娘都回來,道:「二小姐、三小姐都收了。」只有送生香與柔玉小姐的養娘去了半晌,仍舊同生香走來,回覆道:「大小姐不收。」華刺史夫婦都不知女兒為甚緣故,兩人商議道:「想是柔玉孩兒不喜生香,此外卻沒有好的,怎生處治?」華刺史悄悄向華夫人道:「不然,將韓香送與他吧。」華夫人道:「這也使得,只恐韓香到未必肯做隨房的丫頭,待我去問他看。」此時韓香正在跟前,華夫人便叫他過來,問道:「大小姐吉期在邇,隨嫁無人,適才將生香送與他,他又不要,我想大小姐平日最愛你,我意欲將你與他,教他異日還替你尋一個好人家打發你,不知你肯去否?」韓香聞言,正合其意,心中十分歡喜,連忙答應道:「賤婢蒙老爺和夫人大恩,恨無可報,一向又承大小姐相愛,與眾不同。賤婢連日也因大小姐將嫁,正難割捨,亦有此心,不敢稟知老爺和夫人。今日既蒙分付,敢不依從。」華刺史夫婦見韓香心肯,兩人甚喜,從新將韓香送與柔玉小姐,卻將生香送與碧煙。柔玉小姐果然收了,且是甚喜,碧煙也收了生香,出來謝了華刺史夫婦。華刺史夫婦見柔玉小姐收了韓香,方才心安。只有韓香,此時心中的歡喜,更覺不同,正是: 往日相思今已遂,天從人願喜非常。 華刺史又出去分付院子,將後園的綰春樓打掃潔凈,都用絳紗裱褙齊整,做柔玉小姐的洞房;將東書院收拾,做掌珠小姐的洞房;將西邊的待月軒收拾,做步蓮小姐的洞房,都是華刺史親自監看,細細收拾得象錦窩綉窟一般。剛剛收拾完備,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一齊到了,這番來比前番大不相同,不但他三家的主人是翰林體統,便是那些家人、院子,一個個鮮衣駿馬,公然大叔的形狀。往時稱主人做相公,於今都改稱老爺了。華刺史見三個女婿到了,忙請到後園,一起住下。當夜大開筵宴,盡醉而散,次日,華刺史因自己有事,著院子去請了這山中的幾位老友來相陪,其中有一個田能富,是這山中的老學究,為人極老成。華刺史便有前日與華夫人商議之言托他向三個女婿說,三個女婿都一一聽從他。這日是八月初九日,華刺史擇定本月十五、十六、十七一連三個吉日,十五日替柔玉小姐完親,十六、十七兩日替掌珠、步蓮二位小姐花燭。到了十三日,華刺史夫婦帶了幾個能事的家人媳婦和養娘們,同到綰春樓上替柔玉小姐鋪房,將那樓上左邊房內鋪下兩張水磨花梨大八步床,上面一張是柔玉小姐的,橫頭一張是碧煙的,都是錦慢珠幃,綉衾鴛枕,其餘擺設之精,不可言盡。華夫人又替韓香備了許多衣服、釵環、衾枕、帳褥及一切箱寵之類,也竟象嫁女一般。這日也在右邊房內鋪下兩張獨睡涼床,著他與絳雪同住。這也是華夫人見屈了韓香些,所以加厚;又且從小時愛他,故與眾不同。 話休饒舌,且說十五日早間,蔣青岩送進珠冠霞帔來。華刺史叫柔玉小姐拜受封誥,柔玉小姐再三讓與碧煙,碧煙不受,然後小姐才拜受了,戴上珠冠霞帔。晚飯後,華刺史和華夫人同送小姐和碧煙先進洞房,然後花燭高燒,鼓樂齊奏,迎蔣青岩進房。蔣青岩此時頭戴烏紗,腰垂紫綬,金帶紅袍,愈加標緻,走上樓來,進了洞房。青岩居中,左邊是柔玉,右邊是碧煙,同坐花燭。眾人在燈燭之下覷著他三人,真象兩朵名花夾著一株玉樹,好生可羨!有詞為證: 八月佳期當十五,綰春樓上春多。天香飄緲佳婆娑。兩枝花映水,一片月臨梭。及第檀郎年更少,風流才調難過。雙珠齊入鳳鸞窩。襄王歸楚蛐,鳥鵲架銀河。 右調《臨江仙》 花燭已畢,眾人散去,將洞房門關了。蔣青岩向桌上取了一支花燭在手,拿到柔玉小姐身邊,細細照了一照,低低說道:「小姐可記得放蝴蝶的時節,小生要正看小姐的嬌[面],看也不能夠,今日卻和盤到手,小生好僥倖也。想那夜在妝樓上被小姐正言相拒,不知小姐今夜還能拒小生否?」柔玉小姐含笑答道:「使妾無當日之拒,今日有何顏見相公乎!」蔣青岩笑了一笑,又到碧煙跟前來,向碧煙道:「娘子,今日劍合珠還,皆娘子真誠所感,但不知向日舟中的詩句還在否?」碧煙道:「賤妾蒙相公大恩,訂盟一詩謹秘懷中。」說罷,果向懷中取出,交與蔣青岩,蔣青岩也向懷中取出碧煙的詩來,遞與碧煙。兩人完了公案,蔣青岩方才轉到柔王小姐身邊。替柔玉小姐解衣松扣,柔玉小姐也不十分推拒,只道:「柳家妹妹是妾恩人,姜未可僭先。」蔣青岩道:「大小先後,自有定分,小姐不必過謙。」蔣青岩此時情興如火,雙手抱小姐同入錦衾。成就了百年之好。正是: 翡翠衾中,輕折海棠新蕊;鴛鴦枕上,漫飄桂蕊奇香。情濃處,任教羅襪縱橫;興至時,那管雲鬢撩亂。一個香汗沾胸,帶笑徐舒腕股;一個嬌聲聒耳,含羞赧展腰肢。從今快夢想之懷,自此償姻緣之願。 兩人歡會已畢,蔣青岩摟定柔玉小姐睡了半晌,然後起來,披了衣服,走到碧煙床邊。只見碧煙和衣睡倒,蔣青岩輕輕去替碧煙解衣,碧煙在睡中驚起,見蔣青岩不覺羞容滿面,半推半就,任蔣青岩鋪擺。一會衣服解完,兩人同赴陽台。蔣青岩只道碧煙兩度適人,料非完壁,不意還是處女。嬌啼宛轉,竟與柔玉小姐一樣,蔣青岩滿心歡喜。雲雨既畢,蔣青岩將碧煙抱到柔玉小姐床上,三人共枕而眠,說不盡的恩情,道不盡的美滿。只有韓香在對面房中,想著這裡的歡娛快樂,翻來覆去不曾合眼。次日,柔玉小姐和碧煙一齊起來,韓香和絳雪早打扮得花嬌柳媚,同進洞房來服事柔玉小姐梳妝,生香也隨後。蔣青岩不知就裡,見了韓香,忙忙一揖,道:「韓姐為甚來得恁早?」柔玉小姐忍不住笑道:「這真是故人相會,分外親熱,相公從此不要稱姐了,他於今已做隨房,只要相公另眼相看就夠了。」蔣青岩驚訝道:「可是當真么?」柔玉小姐道:「怎麼不是。」蔣青岩道:「世間不信有許多天從人願之事,小生自然另眼看他,只要小姐也與小生同心。」柔玉小姐道:「妾與他分雖上下,情好最深,今日得做隨房,實遂其願。」蔣青岩心中又添一喜。柔玉小姐對韓香道:「你此後不必同絳雪、生香一起來服事,無人處你不妨與我同坐,待遲些自有道理。」韓香聞言,忙向小姐拜謝,又向蔣青岩行了上下之禮。然後小姐和碧煙一齊梳妝,絳雪、生香兩邊服事。蔣青岩卻悄悄立在錦幄之內,拿出小姐和碧煙兩個的喜帕來,細看那帕上的腥紅。柔玉小姐和碧煙都在鏡中瞥見,一齊走來奪去收了。蔣青岩笑了一回,忽然想起柔玉小姐贈他的明珠、金釧,於今好去取來,替小姐助妝。連忙走去取了珠釧,送與柔玉小姐,道:「此小姐向日所贈,小生藏在身邊,相伴許久,今日當奉還了。」柔玉小姐道:「些須之贈,不意相公珍重如此。」當下仍將金釧戴在手中,將明珠贈與碧煙,從此柔玉小姐和碧煙也不分房,夫婦妻妾三人及韓香,如魚得水。正是: 恩情自信人間少,歡樂應知天上無。 十六、十七兩日是掌珠和步蓮二位小姐花燭之期,那兩個洞房也是一般整齊;那二位小姐也是珠冠霞帔,一樣風光;成親之後,夫婦也是一般恩愛。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都十分感激蔣青岩,聯衿三人比向時更覺綢纓,姊妹三人較往常愈加親熱,華刺史和華夫人都十分快意。 卻嘆光陰易過,轉眼就是滿月,華刺史設了極盛的筵席,內外歡飲。如此三日,這山中遠遠近近都來慶賀。一日諸事打發完了,上下清閑,華刺史同三個女婿在廳上談笑,華夫人也同三個女兒及碧煙五人在內堂閑話。華夫人偶然提起往事,說到蔣青岩在蘇州被騙一節,大家笑了一回。柔玉小姐道:「這件事孩兒曾聽得些影響,卻不知其詳,原來是如此,這也算得一種奇聞。」華夫人笑道:「蔣大官在揚州所遇的事還奇哩,想必他對你說過了。」柔玉小姐道:「他在揚州又遇甚奇事,他並不曾向孩兒說。」華夫人便將蔣青岩在揚州遇著揚州的袁太守看他的人品,要將女兒招他,蔣青岩再三不肯,被他誘去將酒灌醉,強招他到女兒房中去,蔣青岩勢不由己,勉強依從了,卻不曾成親的話細細對柔玉小姐說了一遍。柔玉小姐驚訝道:「這節事果然又奇,孩兒全然不知。到虧他有見識,依允了那太守,不然一個孤客,那太守即不忍下手他,萬一羈留他在衡中,豈不誤了京中的大事,安得有今日之聚?」華夫人聽柔玉小姐的話與他老夫婦當日的一般,絕無忌妒不悅之意,不覺贊道:「我兒你真箇賢良,我當日與你父親在京聽得此事,也是這般見識。若是人家那不想情理女子,只道他薄倖,停婚再聘了。我想蔣大官至今不對你說的意思,也多應為此。」柔玉小姐道:「這有何妨。他既與袁太守約定在此完親之後再去人贅,此時也該去了,他那裡多應望著哩。」華夫人道:「你少時間他,看他是甚主意。」剛說得話完,只見生香在後面走來。柔玉小姐問道:「相公可曾到樓上來?」生香道:「相公才到樓上來了。」柔玉小姐因聽得袁太守這一節事在心,要去問蔣青岩,連忙起身,竟往綰春樓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第十五回 華小姐催赴揚州約 袁太守重贅狀元郎 詞曰: 著急促郎行,有個懸眸處。難得傾城性更賢,今古稀奇事。為惜女如花,特選乘龍婿。依舊當年醉里人,想見歡滋味。 右調《卜運算元》 話說柔玉小姐正要將袁太守的一節事問蔣青岩,聽得生香說蔣青岩在樓上,連忙起身望綰春樓來。將出後門,生香悄悄向柔玉小姐說道:「適間我同韓姐在樓上,撞見相公上樓來,叫我到樓下走走,說要和韓姐說話,不知說甚麼,小姐快走去聽聽看。」小姐聞言,笑了一笑,曉得蔣青岩要與韓香敘舊,自己到不好上樓去。要轉回前面,又恐華夫人問他,只得住了腳,坐在近樓一塊太湖石上,讓蔣青岩和韓香完事。一雙眼卻望著那綰春樓的前窗。直過了兩頓飯時,才聽得蔣青岩叫生香。柔玉小姐方才起身到樓上來,正撞著蔣青岩下樓。蔣青岩見柔玉小姐來了,疑是生香去請來的,不好意思,只得笑臉相迎,道:「聞你在岳母處閑談,不知談些甚麼,我正要來竊聽,不料你就來了。」柔玉小姐笑道:「我們談的是揚州袁太守之事。」蔣青岩聽了這句話,不覺面紅耳赤,半晌無言。只得和柔玉上樓來,對面坐下,說道:「那揚州之事,實勢不由己,連日正要相告,又恐你見怪,所以遲疑。」柔玉小姐道:「相公差矣,相公向日若不依從那袁太守之婚,妾與相公焉有今日!安非妒婦,頗達情理,相公不必多疑。那袁太守憐才擇婿,也非惡意,相公須急早去完親,莫教那袁小姐懸望。」蔣青岩先時只道柔玉小姐見怪,於今聽了這篇話,深服柔玉小姐之賢,連忙深深一揖,道:「聽小姐之言,真是古今未有的賢婦,到是我無知人之明了。我與袁太守原約定在此完親之後才去,此時也可去矣,正待與小姐商議前去,了此一段心事。今既承慨許,我則日便與岳父說知,五七日內動身便了,便我與小姐新婚未入,未忍遽別,奈何?」柔玉小姐道:「相公,你乃豪傑丈夫,何出此言!雖新婚未久,此去亦是大事,又非萬里之行,何離別之足道乎!但望相公前途保重,余不足慮。」蔣青岩聞柔玉之言,反覺自己多此一番兒女之態。柔玉小姐問道:「那袁小姐多少年紀,喚甚名字,生得如何?」蔣青岩道:「他是八月十五生,名喚秋蟾,今年十六歲了,人品在小姐和碧煙之下,在韓香之上,也曾讀書,向在他父親書房中見他作一首新月詩,大有才情。」柔玉小姐道:「我又得一快友矣,可喜可喜。相公可記得他那新月詩么?」蔣青岩道:「也還記得。」便念與柔玉小姐聽。柔玉小姐聽了,贊道:「清新俊逸,真女中才子,我不及也。相公此去,須早些帶他到山中來,大家唱和,萬勿久留宮署,使妾懸望。」這柔玉小姐真箇難及,不但不妒,且是越說越喜,巴不得那秋蟾小姐立刻就到他跟前,和他相聚唱酬。兩人商議已定,柔玉小姐偷眼望著韓香房中,見韓香還在妝台前整鬢哩。柔玉小姐絕不提起,心下常要叫蔣青岩收他做個側室,反慮著父母上,恐怕看薄了蔣青岩,所以遲遲有待。 次早,蔣青岩梳洗完畢,便到前廳來,將他要往揚州完親的話對華刺史說知。華刺史道:「正是,此事也不宜太遲了,恐袁太守只道是小女不賢。」忙叫書童取曆日過來,替蔣青岩看起身的日子。看了一回,說道:「後日二十六日,是出行吉日,賢婿就起身吧。」蔣青岩連連應諾。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也道他要回去省母,華刺史也許了。當日各人收拾行李。到二十六日飯後,各坐了大轎,一齊起身。 話分兩頭,且說那袁太守,自蔣青岩別後,時時想念。一日公事稍暇,坐在書房中看書,忽然掀出秋蟾小姐的新月詩來,見那詩後又添一首詩,字跡與小姐全不相同。再看那詩,卻也做得和小姐的不相上下,就是和韻之作。袁太守甚是驚訝,忙喚書童來問道:「我這書房中曾有何人進來?」書童道:「沒有。」袁太守罵道:「好胡說,小姐這詩箋上,明明是甚人和一首詩在上面,怎說沒有?」書童道:「是了,是了。是向日蔣姑爺在衙中等候老爺之時,偶然到此,他在書中看見,和在上面的。」袁太守方才釋然,心中喜道:「原來蔣生也有這等高才,真可謂才品兩全了,便是我女孩兒這般才學,也該叫他曉得。」忙忙拿著這詩箋走到秋蟾小姐房內,將詩箋遞與他道:「孩兒,這是你的新月詩,後面不知是何人和了一首在上,你看他做得如何?」秋蟾小姐聞言道:「孩兒的詩在父親書房中,怎得有人看見?」袁太守道:「你且看這詩做得可好,我再對你說這和詩的人便了。」秋蟾小姐將那詩細細看了,果做得好,說道:「此詩下筆風流,命詞大雅,句句是新月,非名手不能。」袁太守笑道:「我兒好眼睛,這便是那蔣家郎君做的。」夫人在旁問道:「蔣家郎君在那裡看見,幾時和的?」袁太守便將書童之言對夫人說知,夫人道:「我向見蔣家郎君的人品不凡,也料他定有大才,不想果然,可喜可喜。」秋蟾聽說,心中也暗暗歡喜,將這詩箋收入袖中。袁太守同夫人走到中堂,曲指一算,向夫人道:「蔣家郎君已去四個月,此時想已到華家完過親了,我們也須備辦妝奩,恐他來到。」夫人道:「老爺此言有理,何不取過筆硯來,將所要的物件開出一篇帳來,及早備辦:至於一切金珠首飾之類都是有的,不必費力。」袁太守聞言,正要叫丫頭去取筆硯,忽聽得外面傳梆書童拿進一本殿試錄來,稟道:「這是京中來的一本殿試錄,送報人送來的。」袁太守一時忘卻了,驚訝道:「今歲又非大科年分,那得有殿試錄。」忽然想起來:「是了,是了。這是前日奉旨選用舊紳子弟的試錄。連忙開看,只見一甲第一名是蔣岩,建康府人。」袁太守大驚,向夫人道:「奇哉,奇哉,蔣家郎君竟中了狀元!」夫人也驚訝道:「只怕未必是他,他向時不曾說他要進京的話。」袁太守道:「怎麼不是他,世上那有同名同姓又同府的事,他當日在此起身之時,那要他們舊紳子弟進京應試的旨意還未下,想是後來在建康見了旨意,起身去的,此時料已入翰林,正在京中哩。他就要告假歸娶,也要到秋間。」夫人聞言.喜出非常,忙去報與秋蟾小姐知道,秋蟾小姐聞之,暗暗慶幸,輕綃和岫雲兩個丫頭及衙內大小都來向小姐賀喜。袁太守心中喜甚,當下走出後堂,傳進那個送報的人來,當面說道:「適才那殿試錄上的蔣狀元,是本府的姑爺,你們報房中也該先來報喜。」那送報人聞言,忙忙扣頭,道:「小人們不知,容明日再來補報便了。」袁太守道:「你明日來報,本府自有賞錢。」那送報人領命去了。這是袁太守要人知道蔣狀元是他的女婿,以防蔣青岩背盟之意。果然次日絕早,那報房中派了四個人,買了一張雙紅大紙,上寫道: 捷報 本府太爺 貴姑老爺蔣諱岩, 殿試一甲第一名, 欽授翰林院修撰。 京報人:高元、賀相、黃甲、宮保。 這四人拿了這張報單,一齊報到府堂上來,正值袁太守早堂,見這四人來報喜,便分付將報單貼在大堂上,賞了報子十兩喜錢。當時衙門中人及同寅各官都曉得了,齊來恭賀。不數日,揚州城內城外,人人都說太爺的女婿中了狀元,那同寅的京官及揚州的士紳,因此在太守面上愈加趨奉。袁太守十分快意,竭力備辦嫁妝,單候蔣青岩來完親。 光陰荏苒,不覺暑退涼生,金風動樹,早是八月下旬了。忽有杭州司李,是袁太守的舊人,任滿欽取進京,打揚州經過,來拜望袁太守。袁太守偶然問道:「老年台在任時,可知有個蔣生字青岩的在湖上住么?」那司李道:「曉得,此人是個少年真名士,今已中了狀元,半月前奉旨歸娶,在湖上住了幾日,小弟去相會過,後來又到紹興去了。」袁太守聞得此言,打發那司李去了,即便進行與夫人說知,要差人去賀蔣青岩。商量已定,當下修了一封書,備了一份極豐厚整齊的賀禮。次日差四個家人前往蔣青岩身邊去,就將書札交付四人,賞他二十兩盤纏,分付道:「你們四人星夜到西湖上蔣姑爺家去,我問蔣姑爺已往紹興,你四人可要他家下一個院子,引你四人同到紹興尋蔣姑爺,將書札文明,候蔣姑爺同來,作速前去,不可有誤。」四人領命,即刻起身去了,按下不提。 再說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自山中起身,四日便到了杭州。張、顧二人各自分頭回家去了。蔣青岩也回到家中,家中大小都來叩見。次日,府縣各官聞他三人完親回來,都來賀喜。第三日蔣青岩早去問候張、顧兩家的老夫人,便約了張澄江、顧躍仙兩人一齊出城,同到靈隱寺去拜謝自觀和尚。到了寺中,眾僧都來迎接,蔣青岩問道:「你自觀大師一向安穩么?」眾僧齊齊答應道:「自觀大師已圓寂過了。」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聞言,一齊驚訝道:「是幾時圓寂的,誰人是他的付法?」眾僧道:「是八月八日午時圓寂的,受付法的就是大師向日的那個沙彌。」蔣青岩道:「快請那沙彌相會。」內中一僧連忙去請,不一會,那沙彌到來了。蔣青岩等三人細看那沙彌,就是向日在山門外邀他三人進去吃茶的。那沙彌也認得他三人,便上前問訊。蔣青岩等三人一齊起身見禮,那沙彌道:「先師限滿西歸,知三位居士功成名遂,必過荒山,留下十六字,付小僧達上。」說罷,便向袖中取出一條紙兒來,遞與蔣青岩等三人,他三人接到手中,展開同看,那紙條上寫著四言四句: 三鳳重來,老僧西去。 後事人人,勿忘初志。 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看罷,不勝驚嘆,向那沙彌說道:「我輩三人向蒙令先師指示,果然句句應驗,事事完成,今日特來拜謝大德,不料竟爾西歸,令人迫感不盡,先師教言,自當佩誦。但不知令先師塔在何處,敢煩指引前去一拜。」沙彌道:「先師塔院就在後山,三位請行,小僧引道。」蔣青岩等三人一齊起身,同著沙彌來到自觀和尚塔前,三人一齊拜倒,那沙彌也在旁答拜。拜畢,轉到大殿上來,那眾僧早已擺設下一桌齊整茶菜,那沙彌陪蔣青岩等三人吃了一會。蔣青岩叫沙彌取過緣簿來,他三人各寫了一千兩布施,修蓋大殿,以報自觀和尚立德。寫完了,三人作別起身,轉到湖上。蔣青岩拉張、顧二人同到家中,擺出酒來,三人同飲,席間將自觀和尚的遺言取出細看,曉得其中的意思是教他三人拿定主意,不要做官。三人又嘆息感念一回。張澄江、顧躍仙因問蔣青岩何日往揚州,蔣青岩道:「三日之內,也就要起身了,小弟還有一書,煩兩兄回山之時,致與岳父。」張、顧二人道:「吾兄行時,小弟二人還要來奉餞,回來好吃喜酒。」說罷,又飲幾杯,方才別去。 蔣青岩送他二人去了,轉到廳上,只見外面走進四個人來,一齊向蔣青岩叩頭,道:「家老爺多多拜上姑爺,聞姑爺中了狀元,及第榮歸,特差小人們前來恭賀,有書札在此。」蔣青岩聽這四個人口稱姑爺,料是袁太守差來的,忙叫取書來看,這四個家人連忙將書札一齊呈上。蔣青岩拆開書信看了,分付左右將禮物收下,說道:「我正要到你老爺任上來,完成大事,不料又勞你們遠來,你們可到外面休息一二日,和我同去。」又分付廚下備酒飯,待他四人。此時已是十月初二日,到初四日,杭州太守送了一隻大座船來,蔣青岩分付打掃,將行李搬上去。晚間,張澄江和顧躍仙同備了盛席,雇了一隻太湖船,在湖中飲到半夜,同到蔣青岩家宿了。次早,蔣青岩忙寫了一書,留寄華刺史,他三人方才分別。 初六日絕早,蔣青岩上船,船頭上依舊打了狀元及第、奉旨歸娶的四面金字牌。當日開船,一路上吹吹打打,好生熱鬧。正是: 一路鼓吹驚水族,兩牌金字感皇恩。 路上因是船大,行了十二日,才到揚州。那袁家的四個家人齊去報與袁太守,袁太守甚喜,忙送酒席下程,只因吉期將近,翁婿間不便拜謁。蔣青岩的座船就住在鈔關門外馬頭上。此時已是十月中旬了,擇下二十二日行過大禮,到袁太守街中去。袁太守也探下十月二十八日招親,隨將吉期報與蔣青岩,蔣青岩打點精神,專候入贅。 到了二十八日午後,蔣青岩先在船上香湯休浴,換了吉服,單等去做新郎。剛到上燈時候,只聽得岸上鼓樂之聲漸漸相近,爆竹連天,花燈映水,就象來娶親的一般,一齊到船上來,迎接蔣青岩。蔣青岩隨即上了大轎,轎前擺了全付職事,竟望太守行中來。這日,袁太守街中有許多官紳接親,從大門鋪紅結綵,直接著內衙,兩邊燈光照耀,如同白晝。袁太守也是吉眼,同各官坐在後堂等候。不一會,蔣青岩的轎到了,袁太守忙走到轎前,請蔣青岩下了轎。旁邊四個官媒,掛紅插花,將蔣青岩攙入衙內,眾丫頭、養娘各持花燭相迎,竟送蔣青岩到秋蟾小姐洞房中來,成合巹之禮。袁太守在外面陪各官看戲飲酒,飲不多時,各官散去。 單說蔣青岩和秋蟾小姐,此時合巹已畢,這夜蔣青岩清醒,不比向時沉醉,在花燭之下細細看那秋贍小姐,若無柔玉小姐和碧煙兩人在上,他也算得世間有一無二的容貌了,心中之喜,真箇說不出來。聽得外面人靜,便起身將洞房門拴了,拿出那軟款溫柔的手段,憐香惜玉的工夫,將秋蟾小姐抱入羅幃,輕探花蕊,細驗腥紅,兩人成就鸞文鳳友,好生快樂,有詩為證: 新人原是舊新人,曾到桃源未問津。 今日重來花正好,三生石上有前因。 二人恩情美滿。次日起來,雙雙出來拜了袁太守夫婦,那袁太守夫婦見女兒女婿才貌相當,喜得心花都開。外面慶賀的鄉紳、士夫及現任上下各官絡繹不絕,一連幾日大開喜筵。稍得閑暇,又去拜謝這些官宦。翁婿二人,一連忙了半月,方得清閑。 此時已是十一月中旬,一日初雪,袁太守正同蔣青岩在衙賞雪,外面忽然報進來,報袁太守升了京兆,命已下了。蔣青岩忙向袁太守恭喜,袁太守反覺怏怏不樂。 蔣青岩問道:「岳父高升,理當歡慶。何以不樂?」袁太守道:「不佞所以悵然之故,非為遷升,只因小女初事君子,料不能同去,一時難割捨耳。」蔣青岩道:「後面日子正長,相見有日,不必深慮。」第二日,又聽得新太守是蘇州司馬,不日就到,袁太守只得匆匆收拾,移到察院中居住,等候交待,讓出衙門修理不題。 卻說蔣青岩偶然想起沈蘭英,要去探望他,又礙著自己於今是一位官長,不比當日做書生之時,不便去得。只得悄悄喚得伴雲,分付道:「你到晚間可到我向時看燈的那樓下去,站立在左右探望,若遇著向日夜間到瓊花觀來請我的丫頭,他名喚宜春,你可招他到無人之處,道我是蔣相公家中來的.問你家蘭娘近日安否,他若問我在那裡,你道我在蘇州,特遣你來問候他的,討個的信來回我。」泮雲領命,到晚間果然走到那樓下,只見門內有幾個男、婦站立,卻不見那宜春丫頭。等了半會,男、婦都進去了,將門半掩。伴雲心焦欲回去,又恐主人見責,只得坐在對門一個小酒店中,一邊吃酒,一邊張望。忽見這酒店中當壚的一個年少婦人正象宜春,那婦人也連連偷看伴雲。伴雲心中想道:「我們離揚州不上九個月,怎生這宜春便嫁了人,只怕看錯了。」再定睛細看,的確是宜春,一毫不差。伴雲隨即起身到柜上會鈔,那婦人拿過戳子來稱銀子。伴雲見左右無人,故意問道:「對門宅子里[有]個宜春姐,怎生不見出來?」那婦人道:「客人你問他做甚?」伴雲假說道:「他家蘭娘是我的表姊,我出外多年,今日回家,特來問他一個信息。」那婦人笑道:「客人你休哄我,我便是宜春,我認得你是向日那建康府蔣相公家的大叔,你敢是蔣相公差來問候俺蘭娘的么?」伴雲也笑道:「正是,我看娘子也甚象宜春姐,原來正是。請問宜春姐,是幾時恭喜嫁出來的,於今蘭娘安否?」宜春道:「可憐我與蘭娘的事,說來話長。俺蘭娘自你家相公別後,時時想念,不多日子便得了個虛弱之症,剛剛一百日,正是六月初十夭歿了,臨落氣之時,還連連叫了幾聲蔣相公。那時俺家老爺已從京中回來,先見蘭娘病危,十分傷痛;及至聽得他叫蔣相公,家老爺便疑心起來,把蘭娘草草殯殮。將我幾番拷打,問蔣相公是誰,說我一定曉得,幸我支吾得好,八月間將我賣與這張店官填房。我只道你相公已忘卻我蘭娘了,誰知還來問他,真是有情人。於今你相公在那裡?」伴雲道:「我相公在蘇州,特著我來問候,不料他已作古人,可嘆可嘆。」伴雲當下稱了酒錢,別了宜春,忙來回覆蔣青岩。蔣青岩聞言,暗暗感傷,分付伴雲悄悄買了些紙錢,自己回到街內空地上,低低喚著沈蘭英的名兒燒化了。正是: 一陌紙錢雙淚濕,低聲細語喚蘭英。 數日,新太守到任,袁太守去交待明白。未知何時進京,且聽下回分解。 ------------------ 第十六回 六美共歸金馬客 眾賢同隱苧蘿山 詞曰: 記當年,桃李下,遇娉婷,立畫橋。流水瀅瀅,多情蝴蝶。此時無計報深恩。玉堂金馬,盡都配、絕世傾城。喜知音,同攜手,山中約,薄虛名。羨丹砂服食長生,金魚紫綬,由來孤負了初心。何如丘壑,少塵事,理亂無聞。 右調《金人捧玉盤》 話說袁太守,將一切舊事交待明白,打點從陸路進京到任,上下各官都來祖餞。袁太守也無心赴席,夫婦二人,終日同女兒躊躇不舍,又遷延了幾日,已是十二月了。此時秋蟾小姐已做過滿月,袁太守只得要起身。看了本月初十日是登程吉日,頭兩日騾轎夫馬俱己齊備,初十日已刻起馬。蔣青岩和秋蟾小姐直送到三十里外,方才灑淚而別。 不說袁太守進京,再表青蔣青岩和秋蟾小姐,轉回察院中,隨即寫了一隻座船,行了十來日,到了杭州,領了秋蟾小姐到家中拜過家廟。因恐柔王小姐和碧煙懸望,刻不停留,帶了幾房家人媳婦,隨即同秋蟾小姐起身,往苧夢山去。行不數日,到了山中,先打發伴雲和院子前去報知華刺史夫婦和柔玉小姐,隨後緩緩來到華家。秋蟾小姐先拜見了華刺史夫婦,次後與柔玉小姐及碧煙二人見禮,從此就分了次序,柔王小姐第一,秋蟾小姐次之,碧煙又次之,見禮已畢,才是掌珠、步蓮二位小姐過來,和秋蟾小姐行賓主之禮。此時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久已轉回山中來了,都在外面與蔣青岩敘寒溫、道恭喜。華刺史分付廚下備辦喜筵,內外歡飲。柔玉小姐在席間燈下細看秋蟾小姐,生得容貌超群,向知他的才學,時常在家同碧煙、韓香兩人談說,碧煙和韓香兩人也巴不得與秋蟾小姐相會,今日見了,大慰懷想。這秋蟾小姐見柔玉小姐妹妹及碧煙的姿色,自愧不如也,知柔玉小姐姊妹和碧煙都是女中才子,心中甚是欲羨。當夜酒散,柔五小姐分付家人媳婦替韓香將床櫃箱籠移到樓下的房裡安宿,讓右邊的房與秋蟾小姐。這夜蔣青岩少不得在柔玉小姐房中歇宿,兩人敘舊,真是新婚不如遠歸,兩人極盡綢繆之情。次夜輪到碧煙,蔣青岩真箇應接不暇。次日秋蟾小姐看見韓香,見他舉止與婢子不同,細問柔玉小姐,方知韓香將來也是蔣青岩要收做小星的,當日也與韓香敘了一個大小之禮。果然半月後,蔣青岩又收起韓香作了第四。從此,柔玉、秋蟾二位小姐和碧煙、韓香大小四人,就如一母所生的一般,同心合氣,共事蔣青岩,彼此絕無一毫嫌隙。蔣青岩也有大有小,絕不厚此薄彼。那秋蟾小姐感柔玉小姐待他情厚,他也十分敬重華刺史和華夫人,如同自己的父母一樣,和掌珠、步蓮二位小姐也往來得甚親密。華刺史夫婦見秋蟾小姐有才有德,甚是愛他,視如己女。蔣青岩夫婦妻妾五個,同到花前月下,互相唱和,匯成卷帙。有詩一首美蔣青岩的快樂,詩道: 名花簇擁玉堂人,月白花香笑語親。 夫婦齊眉吟郢雪,小星攜子賦陽春。 千秋想像誰能及,絕代風流孰與倫。 天上也應無此樂,蔣生端自有良因。 蔣青岩本來無意功名,不得已中了狀元,於今受著這般快樂,一發把功名二字看作糟醨;且見自觀和尚的遺訓,教他勿忘初志,也是不要他做官的意思,因此決意不讓,終日除了閨中之樂,便與華刺史、張澄江、顧躍仙三人究論古今,或尋幽覽勝,悅如世外神仙。張、顧二人也覺功名無味,便和蔣青岩訂了同隱之盟。 一日,庭前臘梅盛開,華刺史備了酒席,約三個女婿同賞,正飲酒間,門上人來傳道:「門外有一個老翁,道他從京中來訪老爺和三位姑老爺。」蔣青岩道:「這一定是李半仙來了。」華刺史和張澄江、顧躍仙一齊都道:「料必是他。」翁婿四人連忙起身,迎將出來,果然是李半仙,後面跟了兩個黃髮村童,挑了兩擔行李,絕不似當日在京中的氣象。華刺史翁婿四人,相見大喜,一齊攜手進廳,又敘了一回間闊,然後分付院子將李半仙的行李送到園中大士堂安置,從新換了酒席,替李半仙接風。飲酒中間,華刺史問道:「那楊老兒怎肯放先生遠來?」李半仙道:「老拙與楊公雖是前緣,亦有定數,於今緣數將盡,老拙一辭再辭,他也就見允。若待緣數已盡之後,令他辭我,便見慚愧了。」華刺史聽了李半仙這段話,著實敬服。又問及京中近事,李半仙道:「近事一發難問了,那老一輩的文武雖還有幾個,卻都是過時的人了;楊公雖在朝,卻又老邁顛倒;其餘新得志的那一班文武,都是怕死愛財的;至於那些失節的前朝舊紳,一發無恥喪心。且東宮相貌凶淫,將來定非守成之主.這隋家的天下,恐未必久長。」蔣青岩嘆道:「得之易,失之亦易,自古皆然,只可恨我們一時失腳,墜入污泥之中,悔無及矣。」主客五人說了一回,又飲了一回,直到二鼓、李半仙不勝酒力,華刺史叫院子打燈籠,同三個女婿親送李半仙到大士堂內去。這大士堂是華刺史夫婦求子之所,堂內供的是白衣大士,堂在園左角,絕不用一毫壁畫粉飾,甚是潔凈幽雅。他翁婿四人直候李半仙睡了,又派四個院子在此輪班上宿服事。然後回到廳上。和三個女婿商議道:「半仙到此,老夫心下甚喜,要替他蓋一個茅庵,使他快心終老,以報其德。我想這山中人跡罕到,比靜室還幽僻些,不若竟將那大土堂分作一邊,另開一門,讓他靜養,一切薪水動用都在我家內供應,料也不讓尋常庵院,三位賢婿以為何如?」蔣青岩等三人道:「此事甚妙,待小婿明日將岳父此意對他說,看他肯否。」當夜不提。 次早,華刺史梳洗完畢,同三個女婿齊齊來望李半仙。說話之間,蔣青岩即將華刺史之意述與李半仙知道,李半仙甚喜,道:「此處最妙,老拙曾有一個夢境,與此處無異,極當領受,便恐攪擾不便。」華刺史道;「恩兄說那裡話,當日老夫在京中,若非恩兄相救,此處今日不知已屬何人。比皆恩兄所賜,何必多心,老夫正要藉此領教。」說罷,即分付院子叫匠人將大士堂砌隔一邊,另開一門向西。不數日完成,華刺史題扁在門上,曰:「報德隱居」。從此,華刺史終日與李半仙講究內養的工夫,後來連華夫人都拜李半仙為師。果然李半仙的內養傳自異人,真能延年卻病。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一人常時得他指示氣色,事事俱險。李半仙道:「蔣青岩相中有五子,張澄江有兩子兩女,顧躍仙有三子。三位之內,蔣青岩先應驗了,柔玉小姐、秋蟾小姐、碧煙各生一子,到是韓香生兩子,五子之中,到是韓香的居長。掌珠、步蓮二位小姐,後來的兒女都各如其數。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三人,愈服李半仙相法之神。一日,蔣青岩和華刺史同過大士堂,與半仙閑坐,談及修養工夫,蔣青岩也甚在過中,與李半仙多相契合。李半仙驚道:「先生幼讀儒書,這節事何以得知?」蔣青岩笑道:「先生差矣,從來真正學者,三教九流、諸子百家,何書不讀,何事不講?學生雖不及古人,然世間一切所有之書,未讀者亦少。」李半仙道:「先生真天人也,使遇漢文之主,又當在賈生之上矣。」華刺史聽蔣青岩說及讀書,因問道:「老夫向日見令先尊藏書最多,於今想都在湖上,何不著人取來,待老夫閑時看看。」蔣青岩道:「果然先君藏書頗多,變亂以來,獨此幸未遭兵火之厄。小婿一向也有此意,明早即遣人去載來。」次日,蔣青岩果然寫了諭帖,差伴雲和向日隨身一個院子,兩人同到湖上去裝載書籍,分付將諭帖把與家中管事的老僕,賞了盤纏。伴雲和院子領命,去不半月,便將書籍盡行裝載入山來了,約有十餘車,真箇是擁書萬卷,不讓南面百城。 這日是張澄江生日,請華刺史、蔣青岩、顧躍仙、李半仙四人同在東書院飲酒。聞得書籍到了,正要起身到廳上去看,只見那裝書籍來的院子,著一條麻繩拴了兩個人,伴雲又拴了一個人。那拴的兩人,一個頭上歪戴破矮方巾,一個反戴破飄巾,身上各披著兩塊破席,赤腳爛鞋;伴雲拴的一個人,身穿破衫破褲。華刺史和李半仙、張澄江、顧躍仙四人都不知就裡,只有蔣青岩定睛將那兩人一看,驚訝道:「他是脫太虛、邦子玄那兩個騙賊,你們在那裡捉獲得來?」院子道:「在紹興城外拿住的,聞得紹興人說他兩個在紹興做騙局,不料反被他紹興人將他行李衣服腰纏,一騙精空。在城外討飯,沒人舍與他,饑寒不能走動,卻被小人拿住。」蔣青岩聞言,不覺大笑道:「好厲害紹興人,比騙賊更狠。」華刺史等四人聽得,方知他兩人就是脫、邦兩個騙賊,也笑道:「久聞他二公大名,帶上前來,待我們識識他的尊面。」院子果然帶上來,華刺史等大家細看那脫、邦二騙賊,面瘦如鬼,僅有一絲餘氣,不能言語。蔣青岩此時到動了惻隱之心,向院子道:「他既然如此形狀,不拿他來也罷,只不曾問他向日在金剛殿下遇見的那女子,畢竟是誰?」院子道:「小人們曾問他來,他道是他兩人在閶門聘來的一個小粉頭。」蔣青岩道:「原來如此。」又問伴雲拴的是甚人,院子道:「他是脫太虛的義子脫風,就是在浴池內騙小人的。」蔣青岩道:「我原料他是此二騙的支派,果然不差。他三個騙賊於今既已惡貫滿盈,天報已至,我也不處治他。你二人可送他到十里之外,讓他們生死自去,速速回來收拾書籍,不可多事。」華刺史、李半仙、張澄江、顧躍仙都道蔣青岩處分得極是。伴雲和院子只得遵命,送那三個騙賊出山去。去不多時,轉來回覆,然後同眾書室、院子將書籍照單查明,搬到後園集古軒中安放。不數日,有人從山外來說,山外有三個人齊齊餓死,蔣青岩知是那三個騙賊,到嘆息了幾聲,丟過一邊。 再說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陡覺精神恍惚,夢寐不安,兩人猜疑,不知主何吉凶。正要同去煩李半仙看氣色,只見他兩家的家人,都從杭州到了,蔣家也有人同來。蔣青岩、張澄江、顧躍仙三人都一齊問家信,張家、顧家的家人道,他兩家的老夫人都抱恙在身,請張澄江、顧躍仙回去。張、顧二人聞言,心中驚懼,都要急急回家,延醫調治。蔣家的院子道:「袁老爺差一個官家到我家說,有要緊的書信寄與老爺,要小人領他來,官家在外。」蔣青岩忙叫傳那官家進來,那袁家的院子走進廳來,向蔣青岩叩了頭,雙手將書信呈上。蔣青岩拆書細看,方知韓擒虎已死,東宮弒父自立,改元大業,任用姦邪。袁太守因母舅死了,失了牆壁,已經罷官,夫婦二人在京思念女兒,要托蔣青岩替他在這山中尋覓一所房屋,他也要到山中來居住,以便和女兒來往。蔣青岩將這書送與華刺史看,華刺史看了嘆道:「綱常倫理,紊滅殆盡,此是何等世界!真令人人自危,我們這般日子,休要輕視了。」蔣青岩也嘆息了一回,帶這袁家的院子去見秋蟾小姐。小姐問過父母的平安消息,又見書信上說也要到這山中來住,心下甚喜,便催蔣青岩作急去尋覓房屋。蔣青岩道:「這山中除了華家岳父這所房子,此外並無第二所,除非到山外尋覓。」秋蟾小姐道:「這也無妨,只要近些。」蔣青岩便到前邊來,和華刺史商議,華刺史道:「山外到有一所大莊院,到也乾淨,只恐袁老先生要雕樑畫棟,這卻沒有。」蔣青岩道:「他們西人到也不論,既有這所莊院卻甚好,但不知是誰家的,要多少銀子?」華刺史道:「那所莊院是個姓劉的土豪家的,我一向聽得他要八百兩銀子,離此處只有十里之遙,若要看時,我著人跟隨賢婿去。」蔣青岩道:「如此甚好。」華刺史即忙分付兩個院子,蔣青岩坐了兩人小轎,竟往劉家莊院上去,暫且按下。 再說張澄江和顧躍仙二人,聞得母親有恙,急急要回。又想:「人家生兒娶婦,理當侍奉公婆的湯藥,且自招親以來,尚未廟見,當日岳父岳母曾說三年兩載憑我們帶去,於今已有三年了。」張、顧二人暗中商議一回,兩人各去與小姐說知,兩位小姐都道:「媳婦侍奉湯藥,禮所當然,相公但去與我爹娘說明,我自當同去。」張、顧二人忙將此意來請教華刺史和華夫人,華刺史夫婦聞言,心下雖然捨不得女兒,見他二人說的是正禮,不好卻他,且當日有言在先.只得道:「既然二位老親母有恙,小女禮當同去侍奉湯藥,我兩人豈有他說。只望二位賢婿待兩位親母病癒之後,還同小女來住住,我兩老人無子,所娛目前暮景者,僅此三女。」張澄江、顧躍仙二人道:「此事何勞分付,若家母病癒之後,少不得帶令愛來此居住。於今就回去時,也只帶些隨身要用之物,其餘都仍舊封鎖在各房,以待重來。」華刺史和夫人都道:「如此極好。」張澄江和顧躍仙二人正說話間,蔣青岩看過房子回來,向華刺史道:「房子甚好,價銀實要八百兩,明早便去成事。」說罷,聽得張、顧二人要回去奉母,也道該得。此時是大業元年三月初九日,張、顧二人見丈人、丈母都依允了,忙去擇了本月十一日起身,當日便去收拾隨身用物及雇備轎馬。次日,蔣青岩親自帶了銀子去,將那房子買了。到晚間,華刺史備酒替張、顧二個女婿餞行,華夫人也在內堂替掌珠、步蓮二位小姐惜別,母女十分難捨,當夜無言。次早,張澄江、顧躍仙二人一齊帶了家眷起身,華刺史夫婦及柔玉小姐都和掌珠、步蓮二位小姐灑淚而別。蔣青岩也寫了回書,打發袁家院子回京去了。 光陰如箭,轉眼間便是四個月,袁太守果然挈家來了,便住在那所莊院之內。蔣青岩和秋蟾小姐連忙同去省問,華刺史和袁太守也彼此拜望,請酒一番,柔玉小姐和碧煙、韓香都去拜見那袁太守夫婦,袁太守夫婦都極感謝柔玉小姐的賢德。自此通家往來,秋蟾小姐時常到袁太守家中去住。 話分兩頭,卻說張澄江和顧躍仙兩家的母親,一個是本年七月歿了,一個是本年九月歿了,兩處的訃言報到華刺史和蔣青岩兩處來,華刺史和蔣青岩同遣人致吊上祭。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同二位小姐,都竭盡子媳之職,回首三年,孝服已滿,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都將母親葬了,一同挈家來到山中居住。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同事華刺史夫婦,如同父母一樣,華刺史夫婦甚是感激,歡喜老景無憂。他聯襟三人,也就如同胞兄弟一樣親熱,內外大小,和氣藹然,真可謂亂世三賢,末劫麟鳳。華刺史夫婦直活到八十之外,無疾而終,家產分作三分,與三位小姐。李半仙年至九十五歲,見雙鶴下降,端坐而逝。袁太守夫婦也都壽至七十,其兩子後來皆出仕,官至七品。蔣青岩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年過四十,便絕欲修真,分付家人、院子不得稱老爺,後皆壽登九十,眼見四世,唐太宗屢征不起。臨終時俱見上帝敕書相召,各聚子孫分付道:「死後止用布衣、瓦棺,木主上不得寫官銜階,無面目見先人。」柔玉、秋蟾、掌珠、步蓮四位小姐及碧煙、韓香皆壽至古稀,臨終時或聽空中仙樂,或間鶴鳴,先後去世。蔣青岩五子俱登進士,張澄江、顧躍仙兩人之子後得貴顯。張澄江二女,一嫁蔣青岩次子,一嫁顧躍仙長子。三姓世世婚姻不絕,至元時不知移住何處。後人有詩一首紀此盛事,詩道: 史筆多遺事,千秋竟失傳。 孤臣亡國淚,才子異鄉緣。 蝴蝶殊難報,鴛鴦豈羨仙。 惡風吹未散,明月喜重圓。 已驗禪僧偈,真多淑女賢。 名花圃玉樹,上苑跨金鞍。 至樂人間盡,高人世外傳。 偶然成獨賞,不朽待如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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