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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的大境界,是鄭重地吃一塊蘿蔔

文/畫事君

1925年8月,夏丐尊在杭州西湖請弘一吃飯。

「送了兩碗素菜去,原只是些蘿蔔白菜之類,可他卻是幾乎要變色的盛饌。」弘一鄭重地用筷夾起一塊蘿蔔那種了不得的神情,夏丐尊見了,幾乎要流下歡喜慚愧的淚來。

7年前,弘一還是在家的居士李叔同,在虎跑寺斷食,是夏丐尊說:「這樣做居士究竟不徹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

李叔同遂出家,離開兩江師範學校時,也只有校工聞玉擔著小小行李卷,夏公一人相送而已。

出了校門,叔同止住夏公,不必遠送。夏公踟躕片刻,從命佇立,眼見得先生與聞玉的小小身影沒入樹林深處。

弘一大師晚年慈照,攝於1937年9月,上海,時年58歲

唐後千年,一公重振律宗

弘一法師修的是律宗。律宗是最講究持戒的佛教宗派,祖庭是唐代的終南山凈業寺,因此又稱南山律。

我曾徒步登上凈業寺。南山律後,更加輕鬆易修的禪宗興盛,但凈業寺它仍然立在巍巍秦嶺之上,千年不毀。

這是一個不收門票的寺,殿門左側,坐著一個和尚,說著河南話,同我聊天。

和尚每天做什麼?

念經,打坐,掃地。

幾點起來念經啊?

四點。

凌晨四點嗎?

早上四點。

每天吃的啥?

蘿蔔白菜,饃。

吃幾頓啊?

早上一頓,中午一頓。

您念經,知道經文是什麼意思嗎?

一開始不懂,念著念著就知道了。

凈業寺一景

他身邊放著一張桌,擺著佛教書籍,還有一個功德箱。

我問,要捐了功德才能拿書嗎?

他說,隨意拿,但是一人只能拿一本。

這一段對話中,我已看見他所持的幾條戒律:吃素、不非時食(過午不食),不妄語,不坐高廣大床(享樂)。

清末民初,佛門戒律廢弛,不法僧人玷污宗教,形象醜惡。弘一在家時,嘗讀律宗,對書中所載,心有所動。後來,浙江海鹽的一位徐蔚如居士,來晤弘一,說「自古至今,出家的法師們,講經的多,講律的少,近百年除慈舟法師外,無人弘律,你可以深研律學,重振宗風。」

1905年,李叔同(左)赴日本留學前,在天津自宅與其兄下圍棋留影。

律宗戒律,與他早年生活差距甚大。叔同年輕時,戀名妓,捧女憂,過著富貴公子的生活。然而官能刺激,多變易幻滅,享樂種種,也每每成為了厭倦枯寂的前奏。李叔同成為弘一後,一生致力於律宗。

律宗祖庭後繼有人,當謝弘一法師。

釋迦牟尼,從王宮中走出,於菩提樹下成佛,弘一則從高門大宅中離開,消逝於西湖一葉扁舟。

持戒,弘律

弘一的持戒,非常嚴謹。

他總共只有7件衣物,包括鞋子,即使大冬天也很少穿夾襖(這也是他後來遷居嶺南的氣候原因之一)。弘一吃飯,連油都沒有,白水煮菜,加一點點鹽。冬天,有客來,供奉他一盤橙子,剝開吃兩瓣,便覺欣喜。學生李鴻梁見了,覺得「完全是個苦行頭陀,不禁鼻酸」。

弘一外出講經,住處艱苦,只有兩塊木板搭的床鋪,他毫不介意,覺得很好。弘一直到六十歲,一直都自己打掃,掃地,拭幾,擦燈、洗衣。

弘一曾到青島湛山寺講經,離開當日,住持一大早便去送他。然而只見禪房之內,床鋪整齊,洒掃乾淨,炕桌上點著一支香,弘一已經離去了。

每每聽及這個故事,總覺得像神仙一般。

1937年,弘一大師58歲,時應青島湛山寺倓虛法師之請,赴該寺講律,臨行時,在太原輪上留影。

弘一不僅獨善其身,更是盡己所能,四處弘律。

我查到一處資料,講的就是弘一傳戒的事情。1926年3月,弘一在杭州,為居士龐契誠開示《在家律要》。

「在家居士既閱法有素,知自行檢點,嚴自約束,不蹈非禮,不敢輕妄行,則殺生、邪淫、大妄語、飲酒之四戒,或可不犯。唯有在社會上辦事之人,欲不破盜戒為最不容易之事。」弘一講的不破盜戒,並非是不偷盜,而是不佔非己之利。

弘一傳戒完畢,手書戒律,贈與龐居士。所傳的戒,從內容來看,似乎就是居士在家、與短暫出家都可持的「八關齋戒」。

今秋,廈門保利恰有一件弘一手書《八關齋戒》,應當為大師傳戒時所書。

弘一 楷書 「受八關齋戒法」

鏡框 水墨紙本 45×60cm

八關齋戒,戒的是欲,養的是慈悲

八關齋戒的戒律是: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非梵行。四不妄語。五不飲酒。六不非時食。七不花鬘莊嚴其身及歌舞戲等。八不坐卧高廣大床。

這八條戒律,以我粗淺的見解逐一看來,看似簡單,但卻難行。

一不殺生。

持的是一份慈悲心。佛陀在喝水前,用一塊紗布濾過,因「水裡有八萬四千蟲」。

弘一在落座前,都要輕輕搖一搖舊藤椅,豐子愷不解其故,問之,弘一答曰,舊竹器里每每生有小蟲,搖幾下使之落地去求生,免得被自己壓死。

被老師的精神感染,豐子愷繪製《護生畫集》。弘一非常高興,破例為畫集寫下白話詩,傳揚護生觀念。試錄二首:

蠶的刑具

殘殺百千命,完成一襲衣。

唯知求適體,豈毋傷仁慈。

懺悔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猶如素衣,偶著塵浣。

改過自新,若衣試麈(塵)。

一念慈心,天下歸仁。

簡單易懂,而近乎偈語。正所謂老僧說的家常話。

《護生畫集》

二不偷盜。持的是一份自律心。

不僅不能有「不與而取」的行為,更不能有這種念頭。銀錢、貴重財物,一草一木,寸紙尺線,都不可貪。所謂「慎獨」是也。

三不非梵行。

「梵行」是凈行,「非梵行」是不清凈的行為,指淫慾。這是種出世善因,關閉生死之門。

四不妄語。

不可打妄語,也就是不說謊,不吹牛。更不可為私利撒謊欺人。

但有種方便妄語,可以說,也就是善意的謊言。假如你在山上看見一隻野兔跑過,獵人追來,問你野兔的去向,分明野兔往西跑,你告訴他往東跑。這是護生,就是方便妄語。

不可妄語中還有不可惡口——用惡毒語言咒罵別人。不可兩舌——翻弄是非,挑撥離間。不可綺語——花言巧語,黃色下流。

1920年夏,弘一大師赴新城(今浙江富陽新登)閉關。圖為弘一大師與當地居士合影。

五不飲酒。

飲酒本無罪,但酒能使人失態、失去理智,導致破戒,所以飲酒、賣酒,都是居士菩薩戒里的重戒。

六不非時食。

「非時」指中午至次日清晨,不非時食,即過午不食,這叫「持齋」,「持齋」雖不是戒,卻是戒之體,是八關齋戒中最重要的一條。

「齋」是內心清凈,摒絕雜亂。過中午而食者,即為雜亂不凈。三世諸佛,都是過午不食。

弘一出家後,直到圓寂,一直秉持過午不食之戒。

七不花鬘莊嚴其身及歌舞戲等。

不「花鬘莊嚴其身」,讓在家人種出世之因,衣著力求樸素,不迷戀裝飾品。凡香水、香粉、香脂均不應使用。

「歌舞戲」指唱歌跳舞,持八關齋戒,不可貪戀塵世娛樂。

八不坐卧高廣大床。

過去的「床」,實為坐榻。什麼叫「高廣大床」呢?

藕益大師《十戒威儀錄要注釋》說:「床腳高一尺六寸,坐時腳不掛空,過此量者,即名為高。但可容身轉側,過此即名為廣。既高且廣,即名為大。」

就是說,坐具的高度不能使腳懸空,寬度不能容納身體翻轉側卧。

沙發是不行的,席夢思也不行。佛說身體是皮囊,物質滿足生存即可,一切享樂,皆不可行。

弘一大師曾睡過的床

弘一出家後,極盡簡樸,薄衣寒食,幾乎是苦行僧般的待遇。簞食瓢飲,可謂楷模。

我發廣大菩提心,自他利益皆成就。

懺除一切不善業,隨喜無邊功德蘊。

先當不食一日中,後修八種功德法。

弘一用塵火褪盡的書體寫下這篇《八關齋戒》。

所有想要持戒的人,不論在家還是出家,「從今日今時發起凈心。乃至過是夜分汔。於明旦日初出時。於其中間奉持八戒。」

戒律使你重新審視慾望,重新面對色相,重新體味有和無,使你更加親近佛陀,更能被他所度化,不墮輪迴,去往西方極樂。

「受八關齋戒法」局部細節欣賞

破我執

此次廈門保利的秋拍,還出現了一對弘一法師的聯語:而無眾生想,常行大慈心。

弘一 行楷五言聯

鏡框 水墨紙本 67×17cm×2

說明:為同一藏家舊藏。弘一法師對聯為大師書贈廈門圖書館原館長李禧先生。後李禧轉贈印度尼西亞歸僑、鼓浪嶼政協委員郭俊年。上款人「綉伊」即李禧(1883-1964),字綉伊,號小谷,廈門人,著名學者、詩人和書法家,工花卉,筆近惲壽平。與陳桂琛、柯伯行、弘一法師等時相往來,相交甚篤。

這是集華嚴經的句子。字面意思是說,不要總覺得自己在度化眾生,常常保持慈悲心,做慈悲的事,才是更要緊的。施恩者,不要覺得自己在施恩,更不應想著有回報。

所謂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這是一個「破我執」的聯語,大乘佛教在度眾生時,不要有我的執念。

我執,是自我意識的障礙。當「我」變得過大,智慧就被淹沒。只有消除了我,消除了時時刻刻需要強調的存在感,變成「無我」,才可成佛。

1907年,李叔同(左)於東京春柳社演出「茶花女」一劇。時年28歲。

弘一出家後,曾在豐子愷家中看到自己出家前的照片,有梳辮子的,穿西裝的,著戲服的,演茶花女的……弘一法師一一看過,解說時,彷彿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不動情緒,面帶超然而虛空的笑。

弘一圓寂後數年,屍骨尚且無碑誌。因為他生前遺囑,不得為身後事(喪事)募捐化緣。

這就是無我。

這幅對聯的上款人李禧,是當時廈門圖書館的館長。弘一為他寫下這幅聯語,後來他在對聯上寫道,「俊年老兄喜藏書畫,持此轉贈。」俊年老兄,是郭俊年,印尼華僑、鼓浪嶼政協委員。

這應該是另一個看破空與色的故事。

萬般皆丟下,唯留書藝

弘一法師在家時,會圖畫、音樂、戲劇等各樣才藝,但他出家後,將這一切都放下了。

財產子孫,都是身外之物,學術文藝,是暫時的美景,連自己的身體,都是虛幻的存在。

「文章一小枝,於道未為尊」,文藝自然是不如宗教的。遁入空門的弘一法師,所保留的唯一,也是服務於宗教的書法而已,只因常可以寫寫佛號、偈語、戒律去散播佛理。

弘一大師與廣洽法師(右)、高文顯合影。廣洽法師於抗戰爆發後赴新加坡弘法,後曾為新加坡佛教總會主席。高文顯為弘一大師《我在西湖出家的經過》一文的記錄者。

民國九年,弘一與人在祥符寺談論書法。沙彌來報:衢州駐軍團長在門外第三次求見,還是一見為好吧,他已面有怒色了。

「不見!」弘一法師很堅決。「他見我無非求一張字,這就贈他一張佛號,煩你轉交吧。」

弘一法師把自己的字看做工具而已。但是在世人看來,那是偉大的藝術。

南社舊友尤墨君,與弘一談論書法,法師只說自己是「先碑後帖」,並無其他複雜說法。

然而,葉聖陶卻在夏丐尊那裡見到了弘一法師習字的墨跡。「弘一法師於書法是用過苦功的,各體皆臨,寫什麼像什麼。」

弘一法師用過的書桌

藝術始於摹仿。用認真的態度去摹仿,自然而然,會遇到蛻化的一天,不傍門戶,不落窠臼。

用葉聖陶的話說,弘一的字,好像一位謙恭溫良的君子,不卑不亢,從容論道。每字落筆,疏密有致,恰當無比,竟然一絲一毫移動不得。有時像小孩子的天真,卻又是飽含功力的純熟。

有人描述弘一法師的接待訪者的情景:

他接待訪者常正襟而坐,面呈微笑,眼觀若鼻,手捻佛珠,自然謙和。如有問,他必答,倘無問,他不言。對坐者總有一種欽佩之心,而又有一種親切之感。

這可不是字如其人么!

1939年,弘一大師與性常法師在一起。

高僧易得,弘一難求

弘一出家7年後,與夏丐尊在杭州,吃了本文開頭的那頓飯。

夏公此時見到的弘一法師,破席包著行李,毛巾黑破不堪,夾起一塊蘿蔔,鄭重欣喜。夏公雖然落淚,然而欣喜。他寫道:「人家說他在受苦,我卻說他在享樂,蘿蔔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怕要算他才如實嘗得了。」

除了夏公,弘一法師的高足豐子愷,也能理解他的老師。

豐子愷說,人生有三層境界,好比三層樓,一層是物質生活,二層是精神生活,三層是靈魂生活,有人終其一生為衣食豐足,有人為文化藝術醉心,而只有極少人,探求人生究竟、靈魂來源、宇宙根本。弘一法師,就是這第三層樓上的人。

弘一大師圓寂處——泉州溫陵養老院晚晴屋。

弘一出家後,他的夫人追來杭州,找到叔同。弘一始終不發一言,飯罷雇了小船,叔同從不回頭,「但見一槳一槳盪向湖心,連人帶船一起埋沒湖雲深處。」

叔同夫人大哭而歸。

每讀至此,常暗想,若我是叔同夫人,縱有萬般不忍,亦會欣喜放手,一世相守的丈夫固然可貴,但環顧世間,弘一能有幾人!

1919年,初出家時的弘一大師在杭州玉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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