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多焉得玉無痕——試論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 ? 國學網
李曉雪
一
1
如果沒有愛情人類將不得健康繁衍,世間沒有什麼感情比愛情更具有魔力!愛情的力量埋藏在每個人生命的最深處,它的能量巨大,它是生命最根本的力量。愛情的因緣是生命中最為獨特的一種,完全陌生的兩個人在愛情中能體驗到最深摯的愛,這種愛超越一切,竟可成為自我存在的歸宿和意義。也許正是在愛情中人們才可通過對方找到完全的自我,通過對方實現自我的情感和愛意,這愛意中抑或有與宇宙息息相關的禪境,因此它才如此令人著迷。愛情是人類的宿命,這生命的密碼力量巨大,為了愛情的自由人們可以用一生的時間去等待去守候,甚或也可以付出生命。生命是這麼可貴,而為了愛情的自由,它竟也輕得如同鴻毛,這是愛情對生命的超越。如果還有誰對愛情沒有敬畏之心,那麼他就還沒有真正開始生活。
《紅樓夢》中賈寶玉和林黛玉向我們展現了愛情的細膩纏綿、刻骨銘心、醉魂攝魄和苦悶彷徨的惆悵鬱結之意,讓我們領略了愛情的至美至幻。愛情的宿命沒有人能夠掙脫,這是久遠的因緣,它來時悄然無聲,但又如同閃電雷鳴,你一旦被擊中就立即成為愛的奴僕,掙扎一無用處,只會被愛的繩索越束越緊,想要逃脫卻又無處躲藏,對於這宿命的因緣我們除了進入,別無選擇。
我們先來看一看寶黛這宿命的因緣,由此拉開他們愛情的序幕。
那僧笑道:「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於離恨天外,飢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嘗,趁此倒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即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1]
「風流冤家」是前世的宿命,這宿命是未償的情債,有債就需得要還,不還無以了結。寶黛的情債竟是如此特別,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黛玉原是靈河岸邊的一株仙草,因灌溉之恩無以回報,便在五內鬱積了纏綿不盡之意,以待因緣。赤瑕宮神瑛侍者因凡心偶熾,要下凡造歷幻緣,這絳珠草便要一起下世歷劫,用一生的血淚償還!還淚一說真是千古奇聞,但細思卻又不奇,試問哪位女子的愛情之花不是用眼淚來澆灌的?只是象黛玉這樣用盡了一生的眼淚,淚盡而逝的痴情更讓世人納罕!前世的情債註定了黛玉曆幻的一生是因情而生、因情而逝的,愛情的魔力讓黛玉痴迷於其間,這樣深深的靈魂的沉醉讓她不惜以付出生命作為代價,試問有誰的痴情能超過黛玉?有誰能象黛玉一樣全然領略了愛情中那深刻的欣喜與痛楚?愛情,這靈魂深處的共鳴讓黛玉的一生如痴如醉!
黛玉的一生只為一「情」字,她在愛情里純粹而專一,她毅然地向愛情的深處走去,旁然別無它物。寶玉是赤瑕宮神瑛侍者攜了那通靈的石頭從天而降的,由仙入凡,經歷人間的幻象,以幻修幻,了結未完的情緣,這是寶玉曆幻塵緣的使命。寶玉徜徉於人間的溫柔富貴之鄉、忘情於那些既美且才的女兒們之中,又被黛玉一次次深情的眼淚帶領著走入愛情的深處。黛玉在愛情的深度里感悟生命,寶玉在愛情的廣度里尋找真諦。愛情的魔力正隱藏在此處,那同中有異的糾扯誤會與纏綿,註定黛玉要用眼淚來灌溉愛情之花,也註定寶玉要經歷諸多的磨難,最終才能找到那愛的真諦。寶黛的愛情探索正向我們揭示了男子和女子探索愛情的不同路徑,這不同里隱藏了性別的奧妙。女子終將通過找到專一的愛情而獲得生命的意義,男子也終將通過領悟愛情的專一而獲得完整的宇宙。愛情帶我們去的那個世界充滿了愛的柔情、充滿了清澈的智慧,那個世界廣袤而深邃,那裡是生命的起源和歸宿。但我們對愛情的探索卻是充滿艱辛的,每一步的前行都伴隨著眼淚的糾扯、靈魂的煎熬。
寶黛的愛情悲劇向我們揭示了愛情的虛幻,更向我們揭示了生命的虛幻。寶黛愛的深處竟成了人生痛的深處,這至真至深的愛情最終卻連同黛玉的生命一同逝去了。曾經的愛情變得那麼虛幻飄渺、不可觸摸了,可這飄渺難觸的愛情卻深深的刻在了寶玉靈魂的深處,成為了他一生中的痛楚,這痛楚之深使得死亡也會變成恩賜!愛情使寶玉透徹了紅塵中的溫柔富貴不能久恃,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字緊相連屬的空相,最終使寶玉遠離了顛倒痴狂,洞徹了宇宙的實相。經歷了如此的幻緣,寶玉自會完成「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2]的生命探索,也許這才是愛情對生命的真正啟示。
黛玉和寶玉的愛情是償還前世情債的幻緣,也是因情悟道的機緣。愛情的痴迷是最深刻的痴迷,它難以掙脫,要掙脫愛情的束縛,使它變成生命中最深刻的體驗與享受,這就需要改寫生命的密碼。這密碼一旦被改寫,你將會獲得超越小我束縛之上的自由,此時才是因情悟道了,你將與道同行,愛情也與道同行。此時的愛情才是真正的愛情,你的愛將神聖純潔,整個宇宙就都在你的愛情里了。
2
我們看了寶玉和黛玉那因情而來、因情悟道的前世宿命,接下來就再看看寶玉和黛玉這一對風流冤家投胎到這溫柔富貴鄉的情形,我們先來看寶玉:
子興嘆道:「……不想後來又生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作寶玉。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異。只怕這人來歷不小。」子興冷笑道:「萬人皆如此說,因而乃祖母便先愛如珍寶。那年周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獨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說來又奇,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3]
秉天地靈秀之氣而來的非凡之人,從來都是難入世人眼的,其偏僻乖覺更是不被世人所理解,稟賦一段痴情而來的寶玉在世人眼裡竟可成為淫魔色鬼!他那一段「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更是奇性奇情,千古未聞之言,這是對男尊女卑的外在表象世界的完全顛覆,這是對不被污染的至真至純的靈性生命的崇高讚美。不俗的人誤入紅塵,不被世人所容,其敏感的心靈只會遭受更多的磨難,命運也會更比常人坎坷悲慘,而這坎坷也許正是上天的旨意。寶玉是天生的情種,他的痴情是古今無雙的,他也配得上「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綽號,他的淫全在意間,是一片由心而發的體貼之意,這體貼是對女子們最深切的愛憐,這愛憐中有無限悲憫的詩意。這樣一個情種沉醉於愛情之中又會是何等纏綿繾綣呢?而愛情又會使他擁有怎樣一顆豐富的心靈呢?這敏感的心靈又能讓他體驗到多少人生的苦難呢?寶玉經歷的每一次苦難都在揭示著生命的短暫、青春的易逝,宇宙的實相那個永恆的虛空會在每一次苦難後面展現。也許我們對苦難的命運不該心生哀惋而應當心存感激,因為如果沒有苦難,我們就不能成長更不能成熟。寶玉是在心靈的苦難中成長成熟的,也正是這情的苦難,才最終讓他完成了「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生命使命,使他掙脫了層層束縛,走進了那個廣大自由的境界。
我們再看那個絳珠仙子入得紅塵又是何等情形:
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問:「常服何葯,如何不急為療治?」黛玉道:「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捨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蔘養容丸。」[4]
黛玉自非凡胎,乃為絳珠仙子下凡,黛玉的情是至純至痴的,入得紅塵只為一「情」字,「細思『絳珠』二字,豈非血淚乎?」[5]。絳珠仙子下凡,因有一段痴情未了鬱結在胸中,也是不足之症,可見情苦之深連仙子也不得解脫。黛玉為愛情付出了她一生的情思、一生的眼淚,也付出了她如花的生命,淚盡而逝的宿命留給了我們無可排遣的感傷!這愛的巔峰竟也是痛的深淵,這不禁要讓我們深深的思索,為了在愛情里得到幸福,可最後卻被深邃的痛苦撕碎,到底我們怎樣才能得到幸福,真正的幸福又隱藏在何處?
寶黛的愛情是上天安排的宿命,是前世未償情緣的因果,他們糾纏在其中無法掙脫,這吸引來自靈魂的深處,它無以言表又無可逃避,它是那麼深刻的存在,但又是那麼飄渺難觸。這情感是心靈中最深刻最真實的存在,可是它在凡俗的生活中又變得那麼虛幻和空靈。正如吳宓先生所言:「天下有真幻兩種境界,俗人所見眼前之生活,以為是真實無比,其實不過剎那間即消失的無影無蹤,只是幻境而已。而那些看似虛無,不可捉摸的一時一地之精神、真理等,毫無憑藉,卻能長久,隨人類進步而長存於歷代人心中,並且因歷史的演變得以錘鍊凈化,它們看似幻境,卻是唯一真境的根本,是最高的真實。」寶黛的愛情正向我們展示了這虛幻中的真實,那心靈深處的吸引看似那麼飄渺,可它確是唯一真實的存在。這個世界的虛幻與真實總是這樣交相呼應,讓我們顛倒於其中難以分辨,必須要藉助一雙慧眼,才能透徹這真假有無,而曹雪芹也正給了我們「假做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6]的指引。黛玉淚盡而逝的宿命給了我們無限的惆悵,但她的愛情卻超越了短暫的生命得到了永恆,這讓我們對黛玉的痴情無力評說,她使我們不得不對生命的價值重新思索。黛玉的生命是在愛情中舒展開來的,她的愛情充滿了生命的力度,她的痴情給了我們太強烈的震撼!
愛情的話題是一個如同生命一樣沉重的話題,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把生命中最深的激情、最深的纏綿賦予了寶黛的愛情,這愛情真是讀來字字皆是血。這深摯的靈魂之愛在無限的濃情中幻滅了,這幻滅抑或會在永恆中得到了重生,抑或是回到了生命最本原的虛無。談論愛情的話題讓我們不得不與曹雪芹有著一樣複雜的心情,這複雜的糾纏是我們不得不從生命的深處對愛情進行謳歌和讚美,它是那麼美妙,它是那麼深邃,它帶給了我們生命的詩意和存在的意義;它也帶給了我們刻骨的痛楚,它讓我們品嘗了魂靈默契的欣喜,但又讓我們窺見了靈魂單獨的實相,這痛楚在愛情的消逝中變得越加的深切,讓我們的惆悵無從排遣!或許我們應該掙脫愛情的束縛,掙脫這生命中最深的苦與樂的糾纏,但是愛情這宿命的因緣我們又如何躲避?
我們再來看寶黛的初次見面,從中來看他們這亦真亦幻不可逃脫的宿命。先來看黛玉眼中的寶玉: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心中想著,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帶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系著一塊美玉。黛玉一見,便大吃一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哪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7]
再看寶玉眼中之黛玉:
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坐,細看形容,與眾各別: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8]
前世的宿緣無法逃避,靈魂的吸引埋藏在生命的最深處,一旦因緣成熟這無可逃遁的力量就要爆發,一見如故是前生未了的情緣,這情緣將在這一見之後再續。愛情是人類感情中最高貴純粹也最稀有難得的情感,茫茫人海萬萬人中你偏與他有著這靈犀的相通,這相通是一剎那對對方的完全了知,這是心靈的相契,這相契只需心靈在最初相遇時一剎那的共振便全部獲得,這是超越了凡俗之上的靈魂的溝通,正可稱之為「神交」。黛玉見寶玉一驚,驚的是「何等眼熟到如此!」,寶玉見黛玉一笑,笑的是「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黛玉見寶玉寫一「驚」字,寶玉見黛玉寫一「笑」字,一存於中,一發乎外。」[9]可這一驚一笑卻是發乎一情一念而來的!生命中那最深刻的認同由此打開,對自我另一半的證悟便從此踏上征途。
寶玉那「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的將喜怒嗔笑集於片刻一時的風采千古以來何人曾有!這樣的神韻只可在我們的想像中完成,即使是想像,這樣的萬象俱足除了神聖之外,凡人誰可企及?可寶玉的這神韻偏偏又有一個黛玉能對,「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這亦喜亦憂的情致與寶玉那若嗔若笑的神韻該是同出一源的吧,真真一雙天地奇人,整部《紅樓夢》里再無第三人有如此容貌與神韻了!這千古的宿緣又怎能躲避?
3
既然已有了還淚的宿命,我們就來看這一對風流冤家第一次見面會是如何,這淚又是怎樣酬還的:
(寶玉)又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眾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有也無。」因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痴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嚇的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們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10]
寶玉這個極痴之人見了黛玉的形容風韻,心中對黛玉的品性已深深的了知,只一剎那雖無言語的神交,已註定他們的相知定與凡俗不同。不同凡俗的相知,開始的問話也一定奇異。正如賈母所言,那從胎裡帶來的五彩美玉正是寶玉的命根子,寶玉一問便是直從這命根子問起,寶玉的痴處正是要從與黛玉這一見的相知中尋找些許的證明,既然自己因那玉生來與人不同,那這個神仙似的林妹妹的品性更與別個不同,她也該有塊美玉與自己相配才好。寶玉之問真是「奇極怪極,痴極愚極,焉得怪人目為痴哉?」[11]寶玉對黛玉的這一問,雖是平常言語,可這平常的言語偏是心靈的語言,這也就難怪眾人不解其語了。再看黛玉也是個痴人,痴人與痴人相遇容易會意,旁人便摸不著頭腦。黛玉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有也無。」可見寶玉這一問的心意黛玉已知,可命運偏是戲弄,心雖相知並無物可對、無物可證!因黛玉無物可證,寶玉便犯了痴病,將那玉狠命摔去,奇物正要奇人可對,今有了奇人卻並無奇物,可見這奇物也就再無奇處了,「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這是寶玉和黛玉的默契無處可依的傷痛,這傷痛在寶黛初次相遇時便已註定,這傷痛引得寶玉滿面淚痕!寶玉的眼淚已在黛玉的還淚之先了,黛玉淚盡以酬知己,可見黛玉的每一滴淚都沒有白流的,因為寶玉堪稱知己。愛情中那靈魂的默契和體貼之意無以言表,除了意會之外,也許只可用眼淚來傳情了!
黛玉的眼淚在寶玉滿面淚痕之後接踵而來了,這第一次的相見便有了第一次的還淚,真不知以後屢屢還淚又會如何!
鸚哥笑道:「林姑娘正在這裡傷心,自己淌眼抹淚的說:『今兒才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因此便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12]
寶黛的第一次相識就與眼淚相伴了,這愛情的元素此刻便已注入!寶玉的眼淚是因知己的無物可證而流的,而黛玉這第一次的眼淚又是因何而來的呢?我們且看脂評的一段,或可為我們揭示些許:「而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為惜其石而落。可見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幹,萬苦不怨。所謂『求仁得仁又何怨』,悲夫!」[13]黛玉的眼淚只為知己而流,只為愛情而流,黛玉那從春流到夏的不幹的眼淚滿含著深深的憐惜,這怎能讓讀者不為此情此痴一哭呢?黛玉第一次的還淚已有如此之深的深意,而作者卻偏偏寫的如此清淡,大概是因為以後黛玉的還淚還會有一次高過一次的汪洋吧。
愛情是靈魂的生活,它是心靈的上品,這註定愛情的表達也不同凡俗。在愛情里語言是蒼白無力的,語言只可表達部分的思想,對於心靈的體驗它總是顯得無能為力!解讀愛情的語言需要讀懂那閑淡之極的話語之外的深意,懂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奧妙。眼淚是愛情獨特的表達,它更有著言語之外的深刻和更為豐富和複雜的含義,這也正是為何黛玉一次次的眼淚能將寶玉引入愛情深處的原因。愛情的表達除此之外還有詩歌,這詩句是心靈感觸的呈現,是無法剋制的自然流淌。身陷愛情之中,愛情會變為你的全部,無論你身處何處、在做何事,愛情總在你的心底隱隱閃現,這隱隱的閃現卻具有最深的力量,因為它竟可輕易進入你的夢境。因此,當你身處愛情之中,你將會用生活的全部來表達你的愛情,因為此刻你的存在就是愛情的存在,愛情與你不可分割,你與生活不可分割。
4
沒有誰的愛情是一帆風順的,磨難可將愛情引入深處,愛情中的苦難會讓我們成熟,也會讓愛情成熟並結出碩果。寶玉、黛玉、寶釵他們三人在愛情中糾扯著前行,這是命中注定的因緣。即使那個已經透徹了生命大道的寶釵對這段情感一直保持著克制和超然,但命運仍然將她糾扯在其間。「木石前盟」是命中注定,「金玉良緣」也是命中注定,在命運的巨掌里沒有人能夠掙脫!
在黛玉的第一次還淚之後,寶釵便由命運安排著進入了這場情感的宿命。他們三人的糾纏,是在寶黛孩提時純真朦朧的初戀隱隱萌動時就開始的,他們的愛情註定要在這糾纏中艱難的前行,每一步的前行都會伴隨著黛玉的眼淚的。我們且來看第五回中他們三人這糾纏的開始:
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亦自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那寶玉亦在孩提之間,況自天性所稟來的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弟兄皆出一意,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其中因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卧,故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既熟慣,則更覺親密,既親密,則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這日不知為何,他二人言語有些不合起來,黛玉又氣的獨在房中垂淚,寶玉又自悔言語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的迴轉來。[14]
寶釵「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又「行為豁達,隨份從時」,大得人心,這怎能不讓黛玉嫉妒呢?黛玉從不掩飾自己的性情,對寶釵的「悒鬱不忿之意」也任其自然地流露著。黛玉有著一顆晶瑩剔透的心靈,即使黛玉在嫉妒里,我們也能看到她特有的真純,只是「寶釵卻渾然不覺」。黛玉對寶釵的嫉妒有著孩提的純真,這樣的情感無論如何也不會讓黛玉垂淚的,那麼黛玉的眼淚又是因何而來的呢?
在寶釵未來之前「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亦自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此時,寶黛的友愛之情還是孩提的純真。寶釵來了之後,寶玉「視姊妹弟兄皆出一意,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其中因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卧,故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此時的寶玉對黛玉和寶釵的感情也還是孩童的純真,只是寶玉這孩提的純真之情即將得到成長。寶玉這純真之情我們見於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的開始,緊接著寶玉便遊歷幻境,領略了風月之情,從一個孩童成長為一個男子。在此之後寶玉對所有女子之情都會是一個有情有欲的男子的感情,而再也不會是孩提的童真了。此後的寶玉便踏上了由情悟道的征程,在女子們真純的世界裡去領略那「古今之情」「風月之債」的酸甜苦辣。
如果說遊歷「太虛幻境」是寶玉成長的契機,那麼黛玉情竇初開卻是因寶釵的到來為契機的。黛玉對寶玉那孩童的純真之情,因寶釵的到來而被打破了,那童貞之情向著愛情的方向悄然轉變。對情感專一的渴望,此時在黛玉心裡忽隱忽現的閃爍起來,將她引入那初戀時既甜又酸的體驗之中,這悄然的轉變,這初戀的滋味正是:「既熟慣,則更覺親密,既親密,則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愛情的種子在「求全之毀,不虞之隙」中開始發芽!如果說寶玉和黛玉第一次的眼淚是對愛情種子的確認,那麼這種子發出的第一片嫩芽便是由黛玉的眼淚來澆灌的,黛玉這次的眼淚已完全具備了愛情的特質。愛情是要求純粹和專一的,黛玉的眼淚正是因此而來。愛情一旦發芽就再也沒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擋,它將沿著自己的軌道前進,能量鬱積沉澱,終將在一刻爆發,展現它的絢爛之美,展現生命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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