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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談杜甫律詩風格的多樣性

杜甫詩歌的風格,人們多稱之為「沉鬱」。是指其詩歌內容憂思深廣,意境蒼涼雄渾,感情深沉,「風格的感情基調是悲慨」(參見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細讀杜甫詩集,我們會發現,「沉鬱」確實是杜甫詩歌的主要方面。杜甫生活在唐朝由盛轉衰的年代,時代的悲劇、人民的痛苦和詩人的苦難遭遇產生共鳴,使得他的詩歌更多地體現了深沉的憂思,表現出「沉鬱」的風格。

杜甫身陷長安時寫的《春望》,前半部分寫春望之景,昔日繁華蕩然無存,惟有山河仍在,人民死傷殆盡,惟草木茂盛。昔日可娛之花鳥,今則見之而泣,聞之而悲。後半部分寫春望之情,由烽火不息到盼望家書的到來,最後以「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作結,具體而生動地表現了詩人憂國傷亂的極端沉痛的思想感情,風格沉鬱。再如《登岳陽樓》,由於國家民族的災難一直繼續著,窮、病、愁、苦像影子一樣追隨著他,因而詩篇中充滿著沉鬱的色彩和悲劇氣氛。一個「無」字,一個「有」字,道出了無限深沉的愁苦。詩歌尾聯,更是凄然欲絕,可謂沉鬱至極點了。

  

事實上,詩歌所反映的客觀世界是多樣的,作者的思想感情和生活環境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因此我們也就不能用一成不變的眼光看待一個詩人的詩歌風格,而應該根據具體作品作具體分析。一個偉大的詩人所反映的生活應該是廣闊的,他的創造才能應該具有多方面的適應性。他的風格從來就不是單一的。明胡震亨有言:「偏精獨詣,名家也;具范兼熔,大家也……清新秀逸,沖遠和平,流麗精工,莊嚴奇峭,名家所擅,大家之所兼,浩瀚汪洋,錯綜變幻,渾雄豪宕,閡廓深沉,大家所長,名家所短。」(《唐音癸簽》卷六引)被公認為大家的杜甫,其詩歌風格也是多樣的。元稹在《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志銘並序》中說:「至於杜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王荊公說:「至於甫,則悲歡窮泰,發斂抑揚,疾徐縱橫,無施不可,故其詩有平淡簡易者,有綿麗精確者,有嚴重威武若三軍之帥者,有奮迅馳驟若泛駕之馬者,有淡泊閑靜若山谷隱士者,有風流蘊藉若貴介公子者。」(《遁齋閑覽》)

下面,我就從杜甫詩中選出幾首代表不同風格的律詩,稍加闡述,以窺杜詩風格多樣化之一斑。

  

房兵曹胡馬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

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

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

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

此詩具有「豪放之格」,和我們舉的《春望》、《登岳陽樓》風格迥異。詩的上半首寫馬之狀。此馬乃大宛汗血馬。耳如削筒,鋒棱瘦骨,神氣清勁,不比凡馬空多肉;奔跑起來竦身輕足,如憑虛御風。下半首寫馬之才,此馬能趟瀾注坡,臨危脫險,驍勇飛騰,橫行萬里。實際上,作者已把自己的理想注入詩中,把自己的想像附著於胡馬,趙云:「此詩矯健豪縱,飛行萬里之勢如在目前。」(《杜詩鏡銓》卷一)王漁洋評曰:「落筆有一瞬千里之勢。」(《石洲詩話》卷六)此詩的風格乃是豪放。我們知道杜甫沉鬱詩風的真正形成,是在困居長安以後的事情,而早年,詩人曾有過「快意八九年」的吳越和齊趙的浪漫。當時,唐帝國正在繁盛的頂點,詩人以才學自負,雄心勃勃,對國家、對自己都抱有極大的希望。用詩人自己的話來說是「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氣靡屈賈壘,目短曹劉牆」(《壯遊》)。本詩是作者早年作品。曾被譽為「攝畫鷹之神」,時見靈氣飛舞的另一首杜律《畫鷹》,也是此時之作,可和上面一首對讀。隨著唐王朝的衰敗,「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沉鬱的調子取代了杜甫早期豪放的歌聲。但即使在後期,杜甫仍常常努力從痛苦中昂起,唱出激昂的歌聲,如《贈韓諫議》、《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之八》等都是。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宋歐陽修認為杜甫和李白一樣,具有「豪放之格」。

曲江對雨

城上春雲覆苑牆,江亭晚色靜年芳。

林花著雨燕脂落,水荇牽風翠帶長。

龍武新軍深駐輦,芙蓉別殿漫焚香。

何時詔此金錢會,暫醉佳人錦瑟旁。

前人認為該詩「詩語偏濃麗」。上四句寫曲江雨景。春天的傍晚,布滿著烏雲並下著雨,這本是陰景。但杜甫卻給我們描繪了一幅比春和景明更美的圖畫。「林花著雨」後用「燕脂落」為之著色,「水荇牽風」後用「翠帶長」作比,既寫出靜態,又寫出了動態,有色彩,有光亮,使得林花「紅濕」嬌嫩之態,水荇因風弄碧之姿宛然在目,纖濃可愛。下半首寫雨中所思,雖然可能含有懷念盛世的思想,但「何時詔此金錢會,暫醉佳人錦瑟旁」這類詩句和「沉都」的風格卻實在掛不上鉤。這首詩的風格應是纖濃。杜詩中這類作品不太多,但確實是存在的。在這之前的《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二首,《城西陂泛舟》等作品就屬這類。以後也有類似的作品,如寫於成都的五絕《即事》:「百寶裝腰帶,真珠絡臂韝。笑時花近眼,舞罷錦纏頭。」寫於梓州的「江清歌扇底,野曠舞衣前。玉袖凌風並,金壺隱浪偏。競將明媚色,偷眼艷陽天」,「白日移歌袖,清霄近笛床。翠眉縈度曲,雲鬢儼分行。立馬千山暮,回舟一水香」(《數陪李梓州泛江,有女樂在諸舫,戲為艷曲二首贈李》)。黃生《杜詩說》評《曲江對雨》詩云:「雨景則寂寥,詩語偏濃麗,俯視中晚以此。」(見《杜詩詳註》卷之六引)楊倫也看出杜甫這類詩風格特殊,他在《杜詩鏡銓》卷二評《白絲行》詩時說:「慧心香口,直似飛卿,公詩真無所不有。」我們試舉溫飛卿詩《題柳》一首來比較:「楊柳千條拂面絲,綠煙金穗不勝吹。香隨靜婉歌塵起,影伴嬌嬈舞袖垂。羌管一聲何處曲,流鶯百囀最高枝。千門九陌花如雪,飛過宮牆兩自知。」與所舉杜詩相比,風格同是纖濃,從表面看來,真是「直似」。然溫詩有一個通病,即「往往以綺麗風花累其正氣,其過在於理不勝而詞有餘也」(《苕溪漁隱叢話》卷十引《詩眼》)。杜詩中的骨力,遠非溫庭筠剪紅刻翠的情調所能比擬。可見,同是纖之詩,是大有高下之分的。

  

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多病所須唯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

仇兆鰲說:「江村自適,有與世無求之意。」(《杜詩詳註》卷之九)杜甫的「事事幽」之「幽」,就是尾聯點出的安閑自適,「與世無求之意」。我們知道,此詩是杜甫到成都後所作。在這以前,詩人歷盡艱險,經過「歲拾橡栗隨狙公」,「短衣數挽不掩脛」的痛苦顛沛,才於乾元二年底到達成都,得到了一個比較安定的生活環境。生活的閑適,使得詩歌風格也出現了閑適。這種情況,在成都詩里有較多的體現。如《卜居》、《堂成》、《遣意》二首、《漫成二首》等等皆是。一般地說來,生活的風帆不可能永遠在風波中行進,總有風平浪息的時候。因此,作為舊時代的文人,他們的情緒也就不可能永遠是昂揚或痛苦的。他們大多有表現閑適思想的詩篇。就拿杜甫生活的唐代為例吧,被奉為山水詩之祖的王、孟且不說,就是那位「惟歌生民病,願得天子知」的白居易,也寫了大量的閑適詩,如大家熟知的《錢塘湖春行》等。

旅夜書懷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此詩筆力強健,氣勢雄渾。上四句寫旅夜之景,下四句抒旅夜之懷,「持而往之,不見其強,引之使來,浩然無量」(《詩品注釋》)。有它特有的雄大氣魄。紀昀說,此詩「通首神完氣足,氣象萬千,可當雄渾之品」(《唐宋詩舉要》卷四引)。這是極精闢的見解。這首詩和李白的《渡荊門送別》風格相近,但兩詩相較,又名有千秋。李詩寫晝景,言送別,比杜詩雄闊;杜詩寫夜景,為抒懷,比李詩高遠。雖然杜詩的結句有些蒼涼,然兩詩都氣勢充裕,筆力強健,渾化無跡,風格同樣是雄渾。前人論「雄渾」時說:「此非有大才力大學問不能,文中惟庄馬,詩中惟李杜,足以當之。」(楊振剛《詩品解》引《皋解》,見郭紹虞《詩品集解》)雖失之過嚴,但確是有識之見。

露下天高秋水清,空山獨夜旅魂驚。

疏燈自照孤帆宿,新月猶懸雙杵鳴。

南菊再逢人卧病,北書不至雁無情。

步檐倚仗看牛斗,銀漢遙應接鳳城。

全詩如行雲流水,體現出清麗的藝術風格。首聯移情於景,在白露高天空山獨夜之下,乃有「旅魂驚」;頷聯緊承上聯,寫了天上的新月和江上的疏燈以及在這寧靜的夜色中傳來的女子搗衣聲。下半首更是將一種普遍的感情移到形象上去描寫,令人擊節稱絕。《杜詩鏡銓》在這首詩上批道:「清麗亦開義山。」確實,李義山最好的律詩就是如此。我們不妨舉《二月二日》為例:「二月二日江上行,東風日暖聞吹笙。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萬里憶歸元亮井,三年從事亞夫營。新灘莫悟遊人意,更作風檐夜雨聲。」李商隱的這首詩和前面所引杜詩相比,所寫的景色正好相反,一是秋夜,一是春日,然風格卻是如此相似。兩詩都以清新明麗的語言和輕快流動的筆調抒寫思鄉的情懷,創造出富有情韻的意境,體現出清麗的藝術風格。就這點而言,受杜甫影響最大並真正能得其精髓的當數李商隱。

僅從上面舉的幾首律詩,我們就可以看出杜甫詩歌風格,絕非光用「沉鬱」所能概括得了的。我們舉出這幾首,也僅僅為了說明杜詩風格的多樣性,它絕不是杜詩風格多樣性的全部,其他如「沉著」、「險峻」、「典雅」等,在杜詩中也有體現,我們分析杜甫詩歌風格的多樣性,目的是為了更準確、更全面地理解杜詩。正如清人所說:「詩如龍,然首尾爪角鱗鬣一不具,非龍也。」(趙執信《談龍錄》)

陳桂華 江蘇省揚州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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