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位者在忌憚什麼?(文/王路)
曹操說過一句話,「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
大概許多人以為,這句話表示曹操有篡位的野心。事實恰恰相反,這句話表示曹操對篡位心存畏懼。不是野心,而是露怯。
曹操露怯,不是因為膽小。而是因為,在他的時代,篡位的風險成本要比司馬炎時代高太多。其實,這中間不過幾十年。從孔融被殺算起,到嵇康被殺結束,只有短短55年(208到263)。而這55年,是中國史上篡位成本暴跌得最快的時期。
208年之前的中國,和263年之後的中國,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中國。這種截然不同,主要不是體現在生產力上,也不是體現在制度上,而是體現在大眾心理上。可惜沒有量化的數據,比如群眾對某些事件看法的投票,不然可以用計量方法分析分析。
現在,只有從文本分析。我們就從一句話開始吧。曹操說「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之前,還說了一句話:「施於有政,是亦為政」。
這句話孔子說過。有人問孔子怎麼不從政,孔子說,只要把孝悌之心施行到一家之政上,兄弟友愛,就叫從政了,何必身居高位才算從政。曹操就說,只要把天下治理好就算從政,何必要當皇帝才算從政呢,所以我做周文王就夠了。
不要以為曹操是矯情,是偽裝。還有看起來遠比曹操更矯情更偽裝的人,比如王莽。但如果熟悉王莽的故事,就會發現,很多結論是要打個問號的。
王莽生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漢兵追殺到大殿時,他說:「天生德於予,漢兵其如予何。」很不巧,類似的話孔子也說過。孔子原話是:「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桓魋想害孔子,孔子認為天命在己,桓魋不能把自己怎麼樣。王莽就學孔子說,老天不亡我,漢兵能把我怎麼著?
王莽臨死前兩天沒吃飯,手裡卻抱著符命和威斗。符命是上天預示帝王受命的符兆。威斗由銅合金鑄成,長兩尺五寸,形似北斗,作用是「厭勝」(厭讀作壓),就是用詛咒壓服別人。
由這兩件事可以看出,王莽腦子實在有點不好使。在這種情況下居然不溜之大吉,反而搞迷信。不僅搞迷信吧,他還相信孔子——你說你都篡位了,對上不忠,對下不慈(他殺了自己兒子),還有臉引用孔子?
其實,並不是王莽腦子不好使。王莽呆板,迂腐,是有的;但更重要的,是當時人人都這樣,人人都迷信,都言必稱孔子——從漢武帝到漢獻帝時代,全中國的人都這樣。你看張角,還把「歲在甲子,天下大吉」寫在官府大門上。這是一種大眾心理。這種大眾心理,是王莽得以成功篡位的原因,也是曹操不敢篡位的原因。
這種心理的形成,要歸因於漢武帝。中學課本上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是錯誤的。儒家地位之所以在漢武帝之後提升,在於儒家是六經的代言人,是儒家因六經而貴,而不是倒過來。武帝本人並不尊崇儒術,董仲舒也從未得到重用。正確的說法,在泰山孔子廟的門前掛著,至今還在:「登泰山而小天下,黜百氏以宗六經。」這才是中肯的。
因為表章六經,漢武之後整個社會有一種風氣:尊三代,法上古。王莽之所以起家,主要就是靠社會流行這種風氣。上古三代的禪讓制,王莽拿來利用上了。最早是泉陵侯劉慶上書,說皇帝太年輕,王莽應該像周公那樣攝政。在尊三代、法上古的風氣下,效法周公,是有理論依據的。
因此王莽就處處模仿周公。武王重病時,周公曾向先王禱告,說自己比武王更能侍奉鬼神,祈求以身代之,並不讓成王知道。漢平帝重病,王莽也禱告,並囑咐百官不要透露。結果武王病好了,漢平帝卻死了。王莽的模仿,今天看來當然很拙劣,但在五行災異說非常流行的西漢,是很有影響力的。
後來,有人說挖到一塊白石,上書「告安漢公莽為皇帝」。太后明知這是騙局,但太保王舜說,事已至此,天下人都相信這個。太后只好採取折中的辦法,讓王莽代行皇帝職權,服天子冕,南面朝群臣,稱「假皇帝」。安眾侯劉崇起來反對,打了一仗,敗了。期門郎張充等六人劫持王莽,擁立楚王,失敗被處死。這時,有人弄出來兩隻銅箱子,上書「赤帝行璽某傳予黃帝金策書」,意思是劉邦之靈上承天命,要傳國璽給王莽。這時候,無論是王莽在廟堂上的權力,還是鄉野之間的輿論風氣,都已經完全成熟了,王莽才得以即位。
後來,王莽政權雖然垮台了,但宗六經的學術並沒有驟然改變。這種遺風影響了整個東漢,直到曹操的時代。而曹操不敢篡位,一方面是鑒於王莽的先例,另一方面是輿論風氣的反對。建安十七年,董昭勸曹操進封魏國公,荀彧反對。後來,曹操封魏王,崔琰、毛玠反對。
曹操不敢不顧眾人反對而篡位,是因為東漢末年,知識分子的議論尚左右政治的力量。這種議論叫做清議,也叫清談。顧炎武說,「天下風俗最壞之地清議尚存,猶足以維持一二,至於清議亡,而干戈至矣。」
在曹操的時代,知識分子還是很勇猛的,敢動不動就和當局對著干。曹操制酒禁,孔融作《酒德賦》一篇,說酒有各種好。曹操要殺楊彪,孔融身著便服入見說:「今橫殺無辜,則海內觀聽,誰不解體?」曹丕搶了袁紹的兒媳甄氏。孔融直接寫信給曹操罵他。但幾十年後,到了司馬昭的時代,就幾乎沒人敢這麼幹了。
三世紀知識分子的角色變化,可以從一個詞的內涵變化中反映出來:「清談」。東漢末年,清談就是清議,臧否人物,激濁揚清。到了魏晉時代,清談變成了空談玄理。(詳見唐長孺《清談與清議》)這種轉變的原因,有兩條線。明的一條線,是魏晉兩朝對知識分子的壓制與屠戮,使其不得不噤聲以自保。前有曹操殺孔融,後有司馬昭殺嵇康。
但更重要的,恐怕是暗處的一條線,即知識分子本身,開始對儒家學說生出反動的心理。每個學說都有它的生命周期。東漢末年,正是儒家學說的衰退期。這點無論在知識分子身上,還是在政治家身上,都有明顯體現。典型的代表就是孔融和曹操。曹操發布《舉賢勿拘品行令》,哪怕不仁不孝,也可以被推舉。這在當時是很令天下震驚的。
孔融在社會上影響力很大。當年孔融被黃巾軍圍,讓太史慈去請劉備,劉備大驚,說孔北海居然還知道天下有劉備嗎。孔融是孔子後代,卻是反對儒家學說的。儒家說父慈子孝,孔融說父親之於子女,不過是情慾發泄,母親之於子女,無非像東西寄存在瓶里。儒家認為父親偷了牛,兒子應該把他藏起來。孔融卻說,如果遭遇饑饉,父親不肖,寧可去救別人。
但無論曹操也好,孔融也好,雖然對儒家的名教綱常已經生出反動心理,但又往往不自覺地以其作為判斷是非得失的依據。例如曹操殺孔融時,說他「違天反道,敗倫亂理,雖肆市朝,猶恨其晚」。而孔融勸曹操不要殺楊彪時,也用了孔子的「舉直措枉」一詞。
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套綱常不壞,篡位者就心存忌憚。看看三個篡位者的篡位過程有多麼反覆磨嘰,就可以明白這點。
曹操在世時,加九錫、封二十郡、爵魏王、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蹕,依然不敢稱帝。
曹丕受禪,皇帝下禪讓詔書三次,李伏等勸進一次,許芝等勸進一次,司馬懿等勸進一次,桓楷等勸進一次,尚書令等勸進一次,劉廙等又勸進一次,曹丕都推辭了。清朝趙翼評價說,「此雖一切出於假偽,然猶見其顧名思義,不敢遽受,有揖讓之遺風。」
司馬懿拜丞相,加九錫,不敢稱帝。司馬師加黃鉞,劍履上殿,還是不敢稱帝。司馬昭進位相國,加九錫、封十郡、爵晉公,辭了十餘次,後來受晉王之命、建天子旌旗,但仍然不敢稱帝。
對此,司馬光有極好的總結:「自三代既亡,風化之美,未有若東漢之盛者也。……政治雖濁而風俗不衰。……以曹操之暴戾強伉,加有大功於天下,其蓄無君之心久矣,乃至沒身不敢廢漢而自立,豈其志之不欲哉?猶畏名義而自抑也。」
「名義」的力量,能左右一個朝代的指導思想。比如晉朝,只提「孝」不提「忠」,就是因為天下由篡位而來,「忠」字實在提不出口。晉明帝時,侍中王導侍坐,講了司馬昭手下刺殺魏皇帝曹髦的事,明帝聽了,頭垂到床上,說若真如此,晉祚安能長久?
不過,在孔融的時代,對儒家學說的反動心理,已經開始萌發了。漸漸由溪流而匯聚成大海,直到阮籍、嵇康的時代終於完成。
阮籍比孔融小57歲,嵇康比孔融小71歲。三十年為一世,嵇、阮和孔融之間,相隔了兩代。阮籍出生時,孔融剛死兩年,依然名滿天下。天下受孔融、禰衡的影響如火方熾。到了阮籍、嵇康,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東漢時尊經崇儒、激濁揚清那一套沒有了。曹髦被殺是260年,司馬炎稱帝是265年,孔融死那年出生的人,如今也將近60歲了。經過兩代人的時間,儒家的精神,基本上被滌盪乾淨了。此後就出現了長達數百年的大黑暗。
這之後的禮崩樂壞,從篡位者對遜位者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來。無論曹丕還是司馬炎,對遜位的皇帝都封公封王。而經過魏晉一百多年的談玄論道之後,劉裕篡位時直接把晉安帝殺了,後來齊、梁、陳、隋、北齊、後周篡位,無不果斷地把前朝皇帝殺掉。
之前的篡位者不敢殺,之後的篡位者敢殺,並不是後來的篡位者秉性就喜歡屠戮,而是因為世風的力量。這種力量是潛在的。因為潛在,所以不易被察覺,因為世風的變化是個漫長的過程。要通過對至少一代人的影響,才可以發生作用。
而儒家的偉大之處正在於,想要通過對世風的影響,來改變政治。儒家說「立於禮」,所立之禮,是要在人心上施加一重規範,建立一套秩序。「法」是從外在發生作用,而「禮」是從人心上發生作用。所以,法家的學說適用於衰世,因為卑近易行;而儒家的學說適用於盛世,因為規模恢宏。但世運的盛衰轉變需要一個很長的周期,往往世風還沒轉移,提倡它的人已經死了。正如曾子所說,「君子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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