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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彬:作家不應考慮所謂的「成功」

顧彬:作家不應考慮所謂的「成功」

2012年 來源:左岸文學

採訪者:育邦

受訪者:顧彬

1975年夏,顧彬先生第一次來到南京,並參觀了莫愁湖。2011年5月8日,南京詩人黃梵、批評家何同彬和我一起陪同他故地重遊。我問他1975年時對南京有何印象,他說,1975年南京是一座無聊的城市,因為天氣很熱,十二點到三點鐘大家都在睡覺。快走到湖邊的時候,我問他當時的印象,他記得當時湖邊有很雄偉的城牆,四周很空曠,沒有現在的這麼多建築。

在下午四點時,我們坐到莫愁湖內的棋文樓,顧彬先生接受了本刊的獨家專訪。

育邦:作為一位獨立的批評家,您經常就中國文學有關問題發出自己的聲音,同時也惹來了許多爭議,甚至有國內媒體送您一個綽號,叫「顧大炮」。這會不會給您帶來困擾?

顧彬:我根本不看別人寫我什麼文章等。如果看的話,我怕我會驕傲。但我覺得應該做一個謙虛的人。另外呢,我應該走我自己的路,不應該讓別人影響到我。如果我發現某一種批評或評判是對的,我應該改正我自己。我怎麼會知道這些批評呢?特別可能是有道理的對我的批評。因為別人會給我報告中國媒體對我有什麼報道,我也會關注我的妻子和在北京的親戚收集相關的報道,他們會及時告訴我。有親戚差不多每星期從北京打電話給我妻子,中國媒體有關我的消息,如果我的妻子覺得重要,她就給我報告。

育邦:我覺得您的一個重要的身份是批評家,您如何看待批評家與作家及其作品的關係?

顧彬:在我們的國家出一本書,出版社是不會請批評家寫評論的。我們的批評家不可能從出版社或者作家手中拿到紅包。如果有錢收,也是報紙給的。所以有一個評論家要寫什麼就寫什麼,你願意寫評論就寫。批評是獨立的,批評家不會考慮有沒有紅包。

另外,批評家與作家的關係是非常複雜的。德國有一位非常重要的批評家,現在80多歲了,在荷蘭出生的猶太人。雖然他曾經遇到很多困難,但1945年之後他還是決定來到德國。他是一位獨立的批評家,說什麼是什麼。他和君特·格拉斯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近幾年,他公開批評格拉斯最近的小說寫得不好,為此,格拉斯與他絕交了。還有一位女作家,80年代時,他非常重視她的詩歌,當女作家開始寫小說,他就公開批評甚至批判她,所以他們也不再來往。但因為是一位年紀大的批評家在批判一位年輕女詩人的小說,反而迴響很大,書銷售得很好。

在德國有一個說法,沒有書評不如有一個否定、否認你的書評。就是說,與其沒有書評,不如有一個罵你的書評,如果批評家的評論是很過分的,反而容易刺激讀者購買這些有問題的書。

育邦:作為一位批評家,這要求他思想上是獨立的,學術精神上是自由的。他不會顧及利益或者朋友情面的。

顧彬:對,我也是這樣的一個人,所以我現在有很多敵人。比方說,以前我有一個德國朋友,他在德國出版了一本《中國作家辭典》,是一本比較早發表的辭典,2004年的。當時書評很多,讚譽有加,所有的人都說它好。我想這是一本重要的書,我應該關注它。但我發現這本書有問題,就寫書評告訴讀者《中國作家辭典》的問題在哪裡。他很生氣,跟我說我們一輩子也不做成朋友了。如果這是他的反應的話,我覺得他在這個問題上不是認真的。

育邦:這其實關係到一個批評家的胸懷,他沒有包容豁達的態度。

顧彬:對。

育邦:由於互聯網、消費主義、快餐文化的興起,嚴肅文學或者說純文學的讀者越來越少,也日益邊緣化。請您談一談,在當下的語境下,純文學作品如何與大眾讀者建立一種合理的、良性的循環關係?

顧彬:沒有辦法。我認為好的文學不可能是大多數人看的文學,好的文學是少數人看的。我們今天看的明天不看,今天不看的可能明天看。

我給你舉一個簡單的,也是可怕的例子:197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德國作家伯爾,基本上已經沒有人再看,好像他在中國的地位還比較高。現在,在德國,研究德國文學的學者都說伯爾不是一名真正的作家,因為從現在看來,他沒有什麼文學價值了。為什麼呢?他所有的小說都有兩個明顯毛病。20世紀40、50年代,他的作品還是可以的,他的德文也不錯,沒有什麼大的問題;而到了60、70年代,他寫的作品與現實太接近,老談當時西德的政治問題,也就是太政治化了,還有一些社會上非常具體的問題,但是,他說的那些問題現在都解決了,誰還要看的他的作品呢?伯爾喜歡用一種老百姓的語言,現在我們每天都用這種方式的語言,大家聽夠了,厭倦了。現在看,他真正的作品是他在二次大戰時寫給家裡的書信,但那時候,他根本不是作家,甚至還沒有確定要走上作家的道路。這種情況就像1974、1975年我在北京,那時人們都在爭相閱讀浩然,可是,現在還有什麼人看呢?

在德國,如果一個作家的書賣了一萬冊,我覺得他開始有問題了。一般來說,一個好的作家在德國賣3000或5000冊就差不多了。

群眾,也就是大眾讀者,並不一定要看我主張的精英文學,他們要看一種讓他們快樂的讀物,這我根本不反對。他們需要有人給他們講一個精彩的故事。他們想了解當天發生的故事,肯定有人當天就去寫。人們會拚命地去看這樣的書。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人家就不一定還喜歡。所以,最不可靠的是大眾讀者。他們今天喜歡,明天不管。

育邦:您知道,在我們中國文學界,多年來普遍流行著「諾貝爾文學獎焦慮症」。作為中國文學的專家,您對此問題有何看法?

顧彬:諾貝爾文學獎是次要的,誰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誰並不一定就是好作家,你看我前面說的伯爾就是這樣,現在都沒有人看他的作品了。最近有一些作家,包括高行健在內,文學水平是很低的,但他能得到諾貝爾文學獎,跟政治有關係,他利用政治獲獎。現在楊煉也準備得諾貝爾文學獎,但他沒有辦法。他用了一些辦法,可是有問題。

所以說,諾貝爾文學獎並不真是一個好文學的文學獎,不少時候它是一個政治獎。但是也有一批獲獎的作家水平很高,他們的風格獨特,語言優美。

我注意到中國人與荷蘭人有兩個共同點,第一,都沒有獲得足球冠軍,第二,都沒有一個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但我覺得荷蘭有一個非常優秀的作家,一個遊記小說家,他的小說和詩歌寫得都非常棒,語言非常優美。如果下次有人得諾貝爾文學獎,我覺得應該是他。他70多歲了,他的作品在德國非常成功。他的德文翻譯家非常優秀,我不能相信一個人的翻譯為什麼能那麼好!

作家寫作不應該考慮文學獎。別管它,作家只關心寫作就可以了。

育邦:中國當代文學在目前的世界文學版圖中到底佔據著一個怎樣的位置?

顧彬:我認為中國的詩人和他們的作品在世界文學中還是很有地位的。在德語國家中,很多文人、文學愛好者,特別是詩人對你們中國詩人都有較高的評價。當然有很多詩歌是我翻譯的,每次開中國詩人的詩歌朗誦會,去的聽眾很多,反應也非常不錯,書也大賣。

育邦:關於虛構文學,也就是小說,我想就不那麼樂觀了吧!

顧彬:嗯,對。在德國,最成功的當代文學應該是陸文夫的《美食家》,一直重版、再版,大概出了四五版。其中還有裝幀設計特別優美的版本,德國電視台也報道過。《美食家》寫得非常幽默,但結尾不是太好,我不滿意。丁玲的《莎菲女士日記》也有重版,但寫作時間較早,不能算是當代文學吧!魯迅、茅盾、巴金有翻譯,偶然有一些重版。但在德國,1949年之後的中國當代中長篇小說還沒有哪一個比得上《美食家》成功。

育邦:一件文學作品要以另外的語言忠實呈現,就必須有優秀的翻譯文本。您也是一名傑出的翻譯家,請您談一談文學與翻譯的關係。

顧彬:上午我在南京大學演講的時候,也談過翻譯問題。我舉一個例子吧,余華和莫言在美國很紅、在德國也很不錯,他們的作品很成功,這主要依賴葛浩文的英文翻譯。誰沒有學過翻譯學呢?我也寫過翻譯方面的文章和書。但葛浩文的翻譯不是認真的翻譯,他的翻譯不是我們所說的「忠實」,他的譯本與原作對照有很多錯誤。陳思和也談過這個問題。他翻譯的並不是所有的字、所有的句子、所有的段落,而是運用一種綜合翻譯手段,他概括地,把書的大概意思、大概內容用英文重新寫一遍。他不翻譯,他重新寫作。也就是這種原因,他把中國當代小說家的作品翻譯成世界上的暢銷小說,成功的小說了。葛浩文不翻譯很多部分,比如他翻譯的那本姜戎《狼圖騰》,原作中有些可能是法西斯或納粹的精神傾向,都沒有翻譯出來,否則所有的猶太人都會反對他,否則這本書在美國在德國或者其他西方國家就不會有人買有人看。也可以說,葛浩文把翻譯作品民族化了。

這是按照讀者和出版社的要求、按市場的要求來翻譯的。其實這沒有什麼不好。但這個問題很複雜。

育邦:我們《青春》雜誌是一份主要面對青年讀者和青年作家的全國性文學雜誌。成為一名好的讀者與成為一名好的作者一樣困難。有時候,我們無法滿足讀者的各種要求。您能否就此問題談談您的看法?

顧彬:文學不能僅僅滿足讀者的要求。如果一味地滿足讀者的要求,就會變成通俗讀物。通俗讀物可能今天會紅,明天就沒人要了!今天還有人看張賢亮的小說嗎?他的作品完全不是文學的,那時候無論國內還是國外誰都看,現在再看呢,他的故事是開玩笑的。

一個作家、一本雜誌應該走自己的路。你們如果覺得讀者有一點點道理的話,可以滿足一下他們的要求。但一個作家不應該把他賣給讀者,今天你滿足他的要求,明天他就扔掉了,他是喜怒無常的。

育邦:對於青年作家的成長,您有什麼具體建議嗎?

顧彬:我經常與一些中國作家交流,有些青年作家問我怎麼寫才能在國外成功。我還記得,有一個中國學生來找我,他從來沒有發表過作品,但他寫了一個小說,他請把它我送給馬悅然看。他是什麼意思呢?「他應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但是他從來都沒有發表過什麼東西。文學之路非常艱辛,非常辛苦。不辛苦的文學道路不是好的文學道路。一名作家,他在寫作的時候,就不應該考慮意義上所謂的「成功」。對作家的嚴格要求是文學品質,他需要掌握優美的,好的語言。我認識國內國外很多作家,他們掌握自己的母語都非常的困難,這也是正常的。中文複雜,德文複雜,好的中文和好的德文更是如此,需要很多年才寫得出來。

育邦:現在的文學雜誌越來越困難了,請您談談這個問題,它如何在文學發展中承擔自己的責任呢?

顧彬:你們中國的文學雜誌現在越來越有困難,在我們德國也一樣。我們的學校教育是很有問題的。現在大學的升學率都非常高,也就不能對高中生和大學生做精英教育的要求,他們的德文水平都比較差。上大學時,他們學習文學、閱讀文學的興趣和機會也減少了很多。像20世紀60年70年出生的人,就沒有辦法接受語言水平很高的文學作品。比如德國有一個叫漢莎出版社的著名出版社,他們一直出版文學雜誌,一年6期,在50、60年代紅極一時,作品水平都相當高,當時在全國的發行量有4萬多份,我估計現在有7000份就不錯了。但我非常重視這份雜誌,一直到現在還在看,因為我想了解世界上還有哪些了不起的作家。但很多人都不看了,因為這雜誌語言太複雜,思想太複雜,沒辦法看。

育邦:最後問您一個私人問題,您喜歡中國美食、中國的茅台五糧液,喜歡吃辣子,有一位中國太太,可以說您有豐富的中國經驗。這些生活經歷與經驗對於您的生命來說意味著什麼?

顧彬:首先是健康問題。我現在用中文寫小品,剛剛寫了大蒜。我1981年來中國的時候,當時生病,但是不能吃藥,譬如阿司匹林,過敏,臉腫得像小豬一樣。我的中國朋友就建議我吃生蒜。1981年開始,我每天都吃生蒜,也吃生薑和辣椒,到現在為止,除去1988年的兩天之外,我沒有生過病。所以說,中國給我帶來健康。德國人從不吃大蒜,所以他們很多人很早就死了!我很健康,還能活到92歲,120歲……這樣,我就可以翻譯更多的中國文學作品。

第二,我喜歡美,特別喜歡中國的園林之美、圖畫之美,總覺得還看不夠。在中國各地,只要有機會,我就看中國的園林、圖畫,這是享受。

第三,我特別喜歡古代中世紀中國文人的生活要求,他們有很多快樂。所以,我在北京的時候,就跟很多朋友吃花生米、喝白酒、吃餃子,這非常好。

顧彬的詩:

我不將玫瑰翻譯為時間,

也不將撕裂時間翻譯為凋零玫瑰。

那是別人的事,

我只是聞著花瓣……

——顧彬《終究玫瑰》

顧彬簡介:

沃爾夫岡·顧彬(WolfgangKubin),中文名顧彬,作家、詩人、翻譯家、學者。1945年生於德國下薩克森州策勒市,波恩大學漢學系主任教授,1989年起主編介紹亞洲文化的雜《東方向》及介紹中國人文科學的雜誌《袖珍漢學》。他是德國最著名的漢學家之一,以中國古典文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和中國思想史為主要研究領域。主要作品和譯著有《中國詩歌史》、《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中國文學中自然觀的演變》、《中國古典詩歌史》、《現代中國小說(1949—1979)》、《中國現代文學》、《中國的婦女與文學》、《中國的文化、政治和經濟》、《魯迅選集》(六卷本)、《子夜》、《莎菲女士的日記》、《家》、《寒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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