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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玉·甄玉·石頭·神瑛04

四,從「人石兩分」到「以假混真」

經過前面三個部分的分析,我們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到,圍繞著《紅樓夢》序幕部分中「石頭」與「神瑛」兩個神話並立的問題,作者實有過一前一後兩種截然不同的構思。前一種構思,即所謂「人石兩分」的構想:把賈寶玉和他脖子上的那塊通靈玉,視為完全獨立的兩個主體。讓「神瑛」神話的主角——神瑛侍者,去充當全書男主人公賈寶玉其人。而讓「石頭」神話的主角——頑石,幻化為賈寶玉脖子上的通靈玉,然後作為一個虛擬的獨立觀察者,來代替作者對全書展開敘述。後一種構思,則全然不同。此時,曹雪芹已不再將賈寶玉和他脖子上的通靈玉視為完全獨立的兩個主體,而是毅然取消了通靈玉的獨立主體地位,把它與賈寶玉在人格上融為了渾然的一體。那個瀟洒、帥氣的神瑛侍者,也不再充當賈寶玉本人,而是成了另一個神秘人物——甄(真)寶玉的前身。反過來,那塊本性粗蠢的頑石,倒成了賈寶玉真正的前世。而頑石(賈寶玉)於太虛幻境中竊得了神瑛的形貌和一部分靈性,又冒名頂替地投胎入世,佔有了原本屬於神瑛(甄寶玉)的身份和因緣,這樣才造成書中兩個寶玉一模一樣,幾乎難分真假的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的複雜局面。而這樣一種更為精妙、繁複的新構思,我們參照所謂「人石兩分」的命名原則,姑且稱之為「以假混真」的構想吧。顯而易見,曹雪芹當初正是出於前一種「人石兩分」的構想,才一口氣為小說安排了「石頭」神話與「神瑛」神話兩個楔子。而隨著「人石兩分」構想的被廢棄,特別是書中「石頭」視角的被淘汰,兩個神話中的「石頭」神話本也應該在作者的歷次增刪中被淘汰出局,整個小說也應該隨之演變為直接以「神瑛」神話開篇,並以「神瑛」、「絳珠」的故事為全書唯一的神話框架的局面。然而,作者「以假混真」的構想的及時生成,卻又賦予了「石頭」神話全新的內涵。在經過了相當大幅度的修改以後,本來已面臨被徹底淘汰的那個「石頭」無材補天,幻形入世的故事,又獲得了曹雪芹重新的起用,並再次成為了全書的篇首和全書兩大神話框架之一。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又恰恰是後一種「以假混真」的構想,才使得《紅樓夢》把兩個神話並立的局面一直保存到了現行的脂評本系統當中!而毫無疑問,從「人石兩分」到「以假混真」,這正是《紅樓夢》在其成書過程中所發生的一次最為重要的轉折!

然而,眾所周知,《紅樓夢》卻並不是一部得以徹底完工的作品。按曹雪芹生年的「癸卯說」、卒年的「壬午說」計,曹雪芹當生於雍正元年四月二十六日(公元1723年5月30日),卒於乾隆二十七年除夕(公元1763年2月12日)。這位天才的小說家在人世間實際只活了不到四十年的時間。所謂「天不假其年」,這顯然使他直到去世,也沒來得及對他的作品進行最後的拋光打磨。——不僅業已迷失的後三十迴文稿沒能來得及重新補出,就是前八十回部分也未能進行最後的校訂整理和拾遺補缺。於是,我們也就看到,《紅樓夢》的現行脂評本系統的文情設計,雖然從整體上來說,已經轉向了「以假混真」的新構思,但還是或多或少地殘留下了若干關於「人石兩分」的舊痕迹。此種情形使得整部小說猶如一張多重曝光的照片,這在很大程度上也就干擾了人們思維和認識,使得前面我們一直在分析、闡述的這個《紅樓夢》兩個神話並立的問題,曾經在很長時間內都不能得到世人正確而完整的理解。不過,反過來,這種新舊羼雜的局面,卻也使整部小說如同一處有著多個文化堆積層相互疊壓的歷史遺迹:只要通過對其中新層、舊層認真清理和分析比對,就能逐漸動態地還原出作者在構想這部作品時,其思路的演變過程。而事實上,如果仔細的話,我們不難發現,作者為實現這個由「人石兩分」向「以假混真」的構思轉變,他至少在三個方面,都作出了巨大的努力。

首先,這種努力表現在「石頭」視角的中途廢棄之上。前面,我們已經說過,將「石頭」同賈寶玉脖子上那塊通靈玉划上等號,然後讓其作為一個有獨立視角的觀察者,代作者敘事、立言,這在小說的前二十回中曾經是一種相當普遍的寫法。然而,到了小說第20回以後,這樣的寫法卻忽然銷聲匿跡了,再也見不到其蹤影。原先那個饒舌之極的「石頭」,由此直至小說前八十回終了,也再沒有跳出來發過一次言,講過一次話。這顯然是那個「石頭」視角的寫法遭到了作者本人中途淘汰的表現!關於這一點,前文已經講的很清楚了,此處不再多論。而這裡需要補充說明的是,曹雪芹之所以要中途廢止「石頭」視角的寫法,乃是基於對整個「人石兩分」之構想的否定,而並不像有的學者所認為的那樣是簡單地出於某些「純技術」方面的原因。過去,在紅學界,也有論者關注到了《紅樓夢》中那個「石頭」視角被中途廢棄的問題。但以往的紅研者往往更傾向於從所謂「純技術」的角度,來對於這一現象加以解釋,即認為曹雪芹是因為在具體的寫作技巧方面遇到了某些困難,才選擇了放棄「石頭」視角的寫法。關於這一點,沈治均先生在其《紅樓夢成書研究》一書中的闡述,應該是最具有代表性的說法:

作者所面臨的困難是明擺著的:這種單一視角旁觀的敘事觀點,適用的篇幅是有限的;若運用於百回以上的長篇說部,就會限制觀點轉換的自由,勢必使敘事捉襟見肘。要是……石頭不在場就中斷敘事,那麼賈寶玉便不得不帶著這「勞什子」處處現身,目睹「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窺破賈珍與秦可卿的變態私情,竊聽趙姨娘與馬道婆的東窗詭計。這是不可能的。若……石頭本不在場也插話議論,似乎全知全能,就會大大削弱其觀點的獨特性。如所周知,長篇小說一般很難拒絕觀點的轉換,即便賈寶玉在場也不能總讓石頭唱敘事獨角戲。可見,今本中石頭敘事相當獨特卻又形同贅疣,當是作者在創作過程里中途放棄這一觀點的結果。(沈治均《紅樓夢成書研究》第82頁)

上述沈先生的說法,粗看不無道理,但細讀卻也有很值得商榷的地方。固然,如果把「石頭」視角作為「單一視角旁觀的敘事觀點」來使用,其局限性是十分明顯的。但沈先生以及持類似觀點的論者,卻可能恰恰忽略了一點,即作者完全可以將「石頭」視角與其他人物的視角配合起來使用!的確,如果單一地使用「石頭」視角,如果「石頭」不在場就無法目睹「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窺破賈珍與秦可卿的變態私情。但如果將「石頭」視角與賈瑞、賈代儒、賈珍、秦可卿等人的視角配合起來使用呢?也未必就不能合情合理地完成小說的敘事。而事實上,在現行脂評本系統的前二十回中,作者幾乎就是這麼做的!在前二十回中,作者將「石頭」視角與其他人物的視角相互搭配,根據情節的需要,自由地進行轉換。我們甚至就根本不覺得存在什麼「限制觀點轉換自由」的問題,更說不上是什麼「捉襟見肘」、「形同贅疣」。或者,我們可以換一種表述方式,「石頭」視角作為「單一視角旁觀的敘事觀點」,對於長篇小說來說,確實有其明顯的局限。但這並不妨礙作者把「石頭」視角當作多種敘事視角中的一種來使用。從純粹的寫作技巧的方面來講,作者完全可以通過「石頭」視角與其他人物的視角的配合、互補,來彌補其先天的不足,而根本用不著徹底淘汰這樣一種敘事手段。而事實卻是在小說第20回以後,這樣一種寫法卻遭到了作者全部的芟除。這就顯然不能簡單地從「純技術」、「純技巧」的領域去找原因了。對此,我們甚至可以再補充一條:如果純粹從寫作技巧上考慮,採用「石頭」視角的寫法,有時侯還有著其它任何視角的寫法都不具有的獨特優勢,可只要是在小說第20回以後,作者依然是刻意地迴避了「石頭」視角的出現。這方面最突出的事例,便是小說第53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一段。且看原文:

次日,由賈母有誥封者,皆按品級著朝服,先坐八人大轎,帶領著眾人進宮朝賀,行禮領宴畢回來,便到寧國府暖閣下轎。諸子弟有未隨入朝者,皆在寧府門前排班伺候,然後引入宗祠。且說寶琴是初次,一面細細留神打諒這宗祠,原來寧府西邊另一個院子,黑油柵欄內五間大門,上懸一塊匾,寫著是「賈氏宗祠」四個字,旁書「衍聖公孔繼宗書」。兩旁有一副長聯,寫道是:「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亦衍聖公所書。進入院中,白石甬路,兩邊皆是蒼松翠柏。月台上設著青綠古銅鼎彝等器。抱廈前上面懸一九龍金匾,寫道是:「星輝輔弼」。乃先皇御筆。兩邊一副對聯,寫道是:「勛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亦是御筆。五間正殿前懸一鬧龍填青匾,寫道是:「慎終追遠」。旁邊一副對聯,寫道是:「已後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榮寧」。俱是御筆。裡邊香燭輝煌,錦幛綉幕,雖列著神主,卻看不真切。只見賈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樂奏,三獻爵,拜興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退出。(第53回)

——很清楚,以上這段原文明顯是以薛寶琴的視角來展開描寫的,而作者之所以選擇薛寶琴的視角,乃是因為她是「初次」經歷這樣的場面,有一種新鮮感在裡面。不過,嚴格地講,作者這樣寫卻實在是一個不小的敗筆。何也?因為作者不僅以薛寶琴的視角描寫了賈氏宗祠的外觀,還細緻地摹繪只有進入宗祠院內以後才能看到的場景:白石甬路、蒼松翠柏、月台上設著的青銅器、抱廈以及正殿匾額、門聯上的字跡等等。任何一個熟悉中國古代宗法制度的讀者都知道,宗祠向來是被一個家族最為神聖的地方,大凡在祭祀的時候,只有本族的男性才有資格涉足。而女性,包括本族的女兒和媳婦,是根本不會被允許進入的。更何況,薛寶琴還是一個外姓女子,她與賈府既沒有血緣關係,也沒有姻緣關係,就更沒有資格踏入賈氏的宗祠了。而既然薛寶琴根本不可能進入賈氏宗祠,她又如何能夠看到只有進入院內以後才能看到的場景呢?就算她此時就站在宗祠的大門口,能透過開著的五間大門看到院內的白石甬路、蒼松翠柏,乃至月台上設著的青銅器、抱廈的匾額及門聯,但她的視線還要再透過月台、抱廈,看清楚正殿上懸著的鬧龍填青匾以及所謂「已後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榮寧」的御書對聯,這樣的視力,也未免太過於異常了吧?再者,賈府諸子弟忙著在祠內祭祖的時候,一個不相干的外姓女孩不說迴避,還偏要站在那裡盯著一大堆男人來來回回地看,按當時的禮法,似乎也太不成個體統了。其實,如果把上面的觀察者,換成賈寶玉脖子上的那塊通靈玉,則所有的不合情理之處,就都可以一一理順了。想想看,那塊通靈玉本來就懸掛在賈寶玉的脖子上。既然賈寶玉可以隨著賈氏諸子弟進宗祠祭拜,那通靈玉也自然能夠被攜帶進去。而且,隨著賈寶玉進入宗祠的路線,那通靈玉也正好可以像一部不斷向景深處推進的攝像機一樣,依次錄下宗祠大門、甬道、月台、抱廈和正殿的景象。——這正與小說所展開摹繪的順序完全相同!更重要的,此刻,「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毯,守焚池」,所有能夠進入宗祠院內的賈氏子弟都各有各的忙活處,也恰恰只有那塊通靈玉才有這份閑心和閑功夫來充當這個觀察者和記錄人的角色!所以,純粹從寫作技巧上講,此處正是小說中最適合以「石頭」視角來展開描寫的地方之一。然而,事實卻正好相反。一向精於描寫的曹雪芹,卻寧可採用破綻百出的薛寶琴視角,也要迴避那個「石頭」視角的再次出現。這說明了什麼?這隻能說明作者此時根本就不是簡單地比照著寫作技法上的優劣來安排行文的,他還有更大的通盤考慮。這就是他要從總體上取消「石頭」(通靈玉)原來的獨立主體性,廢止「人石兩分」的構想。這樣,即使是「石頭」視角在具體的寫作技法上還有若干獨特的優勢,在小說第20回以後的行文中,也再不能允許它出現了。而反過來,作者為廢止「人石兩分」的構想,寧可容忍一種雖有許多缺陷,但與新構思大體和諧的新寫法,也要放棄一種雖具有若干具體優點,但與新構思格格不入的舊寫法,這也足見其為實現從「人石兩分」到「以假混真」的轉折,所下的決心是何等之大了。

其二,作者在廢除「石頭」視角的同時,還強化了賈寶玉本人與「石頭」、通靈玉三位一體的特性。這方面,最典型的一個例證,就是小說第25回的「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從原文的敘述來看,這似乎是一個稀奇古怪的故事。趙姨娘與馬道婆密設「魘魔法」謀害寶玉、鳳姐。寶、鳳二人幾乎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就忽然發起瘋魔來。但見他二人又是上躥下跳,又是拿刀弄杖,見人就要殺人,見狗就要殺狗,尋死覓活,醜態百出。堪堪日落,二人愈發糊塗,乾脆倒在床上,不省人事,如渾身火炭一般,性命垂危。閤府正鬧的確不可開交,忽然有一僧一道不期而至,告訴賈政,賈寶玉脖子上的那塊通靈玉,便是可以驅除邪祟,起死回生的「希世奇珍」。那和尚說:「長官,你那裡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聲色貨利所迷,故不靈驗了。你今日取他出來,待我們持誦持誦,只怕就好了。」賈政聽說,便將寶玉項上取下那玉遞與他二人。那一僧一道接了通靈寶玉,擎在掌上,說了幾番旁人似懂非懂的瘋話,再摩弄一回,交還到賈政手上,又作了幾句交代以後,便飄然而去。果然,到了晚間,寶、鳳二人便蘇醒過來,脫離了生命危險。又靜養了一個來月以後,竟至完全康復了。——作者寫下這麼一個突兀而起,又嘎然而止的故事,他究竟是想告訴我們些什麼呢?難道僅僅是所謂的「魘魔法」么?那麼,什麼又是「魘魔法」呢?難道僅憑兩個蠢婦、賊婆的一點點小伎倆,就能把兩個大活人害到性命垂危,連眾多名醫也束手無策,只能靠一僧一道二位仙師出面,以扭轉乾坤的地步?看慣那些三姑六婆的種種江湖騙術的曹雪芹,竟然也會相信此等低劣的迷信之談嗎?事實顯然不會如此。而實際上,作者之所以要這麼寫,實在是包含了其重大的用心。不錯,從表面上看,寶、鳳二人是被所謂「魘魔法」所害,但從二人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甚至「口內無般不說」的「癥狀」上看,其發病的真正根由,恐怕還恰恰是他們自己心中的一個「色」字!用癩頭和尚的話說,這就叫做「被聲色貨利所迷」!「聲色貨利」,歸結起來,仍然是一個廣義的「色」字。「色」者,佛教,禪宗用語也,用以指代世間的有形、有欲諸目,非專指俗人所謂的「女色」、「美色」。寶玉、鳳姐俱為一個有形、有欲的「色」字所困。而確切地講,鳳姐是迷於財勢之欲,寶玉是迷於兒女之情。本來,人有「色」欲,有「色」心,都很正常,無可厚非。可是,如果一個人追求塵俗的慾念,達到了痴迷的程度,而絲毫不知有更高層次的超越和解脫,那麼,在變幻無常的世事面前,其人其心就很可能變得可悲、可鄙、可憎了。在作者看來,一個人若為「色」字所惑至深,甚至會喪失生命的本真和善良的天性,弄不好還很有可能「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你看,寶、鳳二人發病時那上躥下跳,胡殺亂砍,又滿嘴胡話,「口內無般不說」的醜態,不也正是紅塵中無數痴心妄想者的寫照嗎?所以,和尚道士「持誦」通靈的作用,也就是要用佛、道所主張的一個「空」字,去點醒當事人對於世俗之「色」的迷戀。而事實上,也只有悟了「空」,也才能抵禦世俗慾念的種種誘惑,防止心中邪魔的侵害!不過,以上邏輯在展開的時候,卻也有兩個小小的疑問:第一,原文中和尚說的分明是那通靈玉「如今被聲色貨利所迷,故不靈驗了」,如何就成了寶玉、鳳姐二人「被聲色貨利所迷」呢?第二,那通靈玉「如今被聲色貨利所迷,故不靈驗」,而一旦解除了這種痴迷,它就能靈驗起來,救寶玉、鳳姐性命於垂危。但區區一個通靈玉,又如何就有這麼大的法力,可以拯救二人於千鈞一髮之機呢?如果我們堅持用「人石兩分」,通靈玉是與賈寶玉無關的獨立觀察者的觀點去看待原著,上述兩個疑問自然是難以自圓其說了。對於第一個問題,我們尚可以勉強解釋說,通靈玉整天被賈寶玉配帶在身上,所處環境與賈寶玉相同。賈寶玉「被聲色貨利所迷」,它也就跟著「被聲色貨利所迷」。但對於第二個問題,這樣的解釋反而更增加了其自洽的難度。按此說法,通靈玉不過是與賈寶玉本人同時「得病」的另外一個「病友」罷了。它如何就有拯救後者的本事呢?事實上,據小說第1回的交代,那「石頭」在遇到一僧一道之前,連自己站起身來,向別人行個禮的行動自由也沒有。而一僧一道也只是把它變的小巧,又鐫上了幾個字而已,並沒有賦予其更多的「特異功能」。我們實在難以相信,僅僅是這麼一個純粹的蠢然一物,竟然反而會有去救治比它聰明靈慧得多的那個「神瑛侍者」的奇異能力!但如果我們放棄「人石兩分」的構想,轉而從「人石合一」、「以假混真」的角度去重新審視,上述兩個問題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石頭」也好,通靈寶玉也好,它們並非獨立於賈寶玉之外的什麼主體。在精神上,三者本來就是一體!這樣的話,賈寶玉「被聲色貨利所迷」,不也就等於通靈玉「被聲色貨利所迷」嗎?更進一步,那個通靈寶玉對於賈寶玉來說,又意味著什麼呢?它是賈寶玉的前世遺蛻,是當初那個頑石之體的幻身。這樣,它也就隱喻了當初頑石在青埂峰下蕭然坦卧,與猿啼虎嘯為伴的那一段經歷,代表了賈寶玉前世今生中最粗蠢,卻也最質樸無華的本性和本相。自然,本相是可以被掩蓋的,本性也是可能被蒙蔽的。一旦其被掩蓋、被蒙蔽,人就有可能經不起種種世俗慾念的誘惑,而終至陷入邪魔歪道里去。怎麼辦呢?這就需要有人去提醒他,喚醒其沉睡的本性。而一僧一道的所謂「持誦」通靈,就恰恰起到了這樣的功效。——因為通靈寶玉就代表著賈寶玉的本性,所以「持誦」通靈,也就是喚醒賈寶玉心中最為質樸的一面!而一個人,也只有被喚醒了這一面,才能在紛繁的世事中抵禦邪念的侵蝕,以自救(救寶玉),並捎帶著救人(救鳳姐)。這才是所謂「紅樓夢通靈遇雙真」的真正意義所在!而更加耐人尋味的是,那和尚在臨走前對賈政的一番交代:

「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懸於卧室上檻,將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內,除親身妻母外,不可使陰人沖犯。三十三日之後,包管身安病退,復舊如初。」(第25回)

——這個「親身妻母」,自然是指賈寶玉的「親身妻母」,而不可能是通靈寶玉的「親身妻母」。不可使「陰人」,也就是女性「沖犯」,也就罷了。但是不是賈寶玉的妻子或母親,這對於通靈玉又有什麼關係呢?顯然,這隻有在通靈寶玉與賈寶玉本來就是精神和思想上並無差異的「一體」的情況下,才能說通!通靈寶玉也就是賈寶玉的精魂,它只有跟賈寶玉的母親,以及一僧一道為賈寶玉安排的妻子——薛寶釵這樣的不愛塗脂抹粉,專愛素雅淡泊的女性相接觸,才不算是「濫情」,不算是「粉漬脂痕污寶光」!那麼,作者此處把通靈寶玉與賈寶玉寫成是同呼吸、共命運,連親緣關係也可以疊合、共享的一體,也就是另外一個角度上支持了小說由「人石兩分」、「石頭」視角向「人石合一」、「以假混真」的轉折!

與前面一個事例可謂是異曲同工的又一個例子,乃是己卯本、庚辰本上對於小說第8回《嘲通靈頑石》一詩的微妙改動。眾所周知,《紅樓夢》第8回,在金玉初識,寫寶玉與寶釵相互欣賞對方脖子上所掛佩飾的時候,作者以所謂「後人」的名義,對賈寶玉的那塊通靈玉,進行了一番看似嘲諷,實則同情之至的吟詠。為討論方便,我們先把甲戌本上的這首詩的全文輯錄於下:

女媧鍊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親就臭皮囊。  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在己卯本、庚辰本的原底稿上,這首詩幾乎被原樣照錄(唯一的例外是「女媧」的「女」字被錯寫成「大」字)。然而,頷聯中的「親就」二字,卻又旋即被抄手用筆劃掉(己卯本用硃筆圈出、庚辰本墨筆塗掉),另改為「污濁」二字。於是,整個頷聯也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污濁臭皮囊。

熟悉己卯本、庚辰本的讀者都知道,這兩個抄本上的諸多改筆當中,並不缺乏抄手擅改,甚至妄改的地方。不過,如果仔細辨讀的話,不難發現,這些出自抄手之意的擅改和妄改,一般只是出現在原底稿存在錯訛、遺漏,或者原底稿的用詞,本身就比較生僻、拗口,不甚符合通常北京方言的用語習慣的情況之下。而上述一處改筆,放到己卯本、庚辰本的諸多改筆,特別是這兩個本子前八回的諸多改筆當中,就顯得相當特殊。無論是己卯本,還是庚辰本,此處原底稿上文字都明白無誤,所謂「幻來親就臭皮囊」,既不存在任何錯訛、遺漏之處(兩本的原底稿都不存在錯漏的情形),用語行文也通通順順,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問題。這與那些擅改和妄改的情形,簡直判若天淵!所以,我們倒很有理由懷疑,這一處的改動,其實根本就不是簡單地出自抄手的意圖,而是另有所本。換言之,就是說這一改動,實際上是出於曹雪芹自己的意志!

如果上述推測沒有錯的話,問題就變得很有一番「嚼頭」了。曹雪芹為什麼一定要將「幻來親就臭皮囊」一句改成所謂「幻來污濁臭皮囊」呢?從詩詞的平仄聲調來看,兩者其實不分軒輊。「親就」二字,一個為陰平,一個為去聲,合起來為「平仄」。「污濁」二字,一個為陰平,一個為入聲,合起來也是「平仄」。——按「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的法則,都能與上聯中「幽靈」二字的「平平」之聲相對應。若是單純從文法上來考慮,前者甚至還略勝後者一籌。所謂「幻來親就臭皮囊」,這一句包含了兩個連續的動作——「幻來」、「親就」,語義相對豐富;而所謂「幻來污濁臭皮囊」,「污濁」本身即包含了「臭」的含義,再與「臭」字連用,實在是有同義重複的嫌疑。然而,作者又何以會在後來的改動中又選擇「污濁」二字呢?細品起來,這其實正與小說的總體構思由「人石兩分」向「人石合一」、「以假混真」的轉折大有關係!這裡的關鍵在於所謂「幻來親就臭皮囊」,其「親就」二字的文意,又大有模糊、曖昧的地方!考察所謂「親就」二字,這個「親」即可以作出完全不同的兩種解釋:一是「親近」、「貼近」。二是「親身」、「親自」。那個「就」也可以作兩種解釋:一是「湊近」、「靠近」(如「就義」、「就近」等辭彙中「就」字的用法),二是表示「開始到……之中」(如「就職」、「就位」等辭彙中「就」字的用法)。於是,「親就」二字,也就有了兩種含義:一是「親近」、「靠近」,二是「親身就位」、「親自進入到……之中」。連帶著,整個頷聯,所謂「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親就臭皮囊」,也就可以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釋義。按「親近」、「靠近」的解釋,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大荒山下的那塊頑石,失去了原來那種「天不拘兮地不羈」的幽遠質樸的真境界,通過變幻形體,得以靠近一個所謂的「臭皮囊」,即賈寶玉的肉身。——這很符合「人石兩分」兩分的定位。因為按「人石兩分」的構想,頑石本來就沒有成為賈寶玉本人,它只不過是變成了賈寶玉的一塊飾物——通靈寶玉,得以整天貼近這個溫暖的肉身而已。然而,按「親身就位」、「親自進入到……之中」的解釋,這兩句話的意思就全然不同了:大荒山下的那塊頑石,失去了原來那種「天不拘兮地不羈」的幽遠質樸的真境界,通過變幻形體,親身進入到了一個「臭皮囊」,即賈寶玉的肉身之中。——這在很大程度上,卻又支持了「人石合一」、「以假混真」的構想!因為「人石合一」、「以假混真」的構想一個很重要的特徵,就是認定頑石不僅變成了通靈寶玉,還直接投胎,成為了賈寶玉本人——賈寶玉的身體不過是頑石按神瑛的模樣竊得的肉身,是頑石之精魂的又一個新的載體罷了。所以,關於頑石(的靈魂)就位於一個新的肉身,即「臭皮囊」的解說,也就很符合了這樣一種構思。於是,我們便可以清楚地看到,正因為使用了「親就」二字,同樣的一句話,竟然可以隨意地沿著兩個背道而馳的方向去解釋,並分別支持兩種對立的、互不相容構思!相比之下,如果把「親就」二字替換成「污濁」二字,由此而生的歧義和混亂,就要小的多了。整個頷聯現在變成了所謂「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污濁臭皮囊」,我們大體上也就只能得到一種解釋了:大荒山下的那塊頑石,失去了原來那種「天不拘兮地不羈」的幽遠質樸的真境界,通過變幻形體,得到了這麼一副外表好看,內里污濁的「臭皮囊」。——按此文義,賈寶玉的身體,正是頑石通過變幻形質,所獲得之物!這就完全站到了「人石合一」、「以假混真」的立場上,與小說原來的「人石兩分」的構想再無關係了。由於資料的缺乏,我們目前尚無法知道,在甲戌本之前的更早手稿中,曹雪芹對於此詩此聯的這個地方,是否還試用過其它的什麼辭彙。不過,很可能作者的思維還基本上停留在「人石兩分」的階段的時候,他就使用了「親就」二字。隨著「人石兩分」之構想的廢棄,以及「人石合一」、「以假混真」之構想的確立,此二字本來也應該隨之被替換下來。但它卻恰恰以其沒棱兩可的特性,得以被保留了下來,以至於一直留存到甲戌本上和己卯本、庚辰本的原底稿上。但在更後來的修改當中,作者「人石合一」、「以假混真」的構想愈發堅定,經過反覆的推敲,他再不能容忍如此語義模糊、曖昧的辭彙存在,這樣才有了最後以「污濁」二字替換「親就」二字的改筆。——如果這個推論也沒錯的話,讀者不妨想想看,這不也是對《紅樓夢》神話框架之大轉折的又一個微妙的反映么?

有意思的是,隨著曹雪芹創作構思的轉變,脂硯齋等「圈內」的批書人,對於小說中賈寶玉與「石頭」之關係的認識,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譬如,小說第5回中一條關於《紅樓夢引子》的脂批,便是一個很好的事例。在《紅樓夢引子》中,作者的第一句話,便向讀者,也向自己提出了一個設問:

「開闢鴻蒙,誰為情種?……」(第5回)

——那麼,究竟誰是所謂的「情種」呢?巧得很,這裡也正好就有一條脂批,對這個問題作出了獨到的解答:

非作者為誰?余又曰:亦非作者,乃石頭耳。(甲戌本第5回側批)

其實,對於上述問題,最標準的回答,倒應該是說:「非寶玉為誰?」因為直接去「懷金悼玉」,去追思薛寶釵、林黛玉那樣年輕女子的,畢竟是書中的賈寶玉,而不是曹雪芹本人。可脂硯齋卻偏偏說的是:「非作者為誰?」這是何故呢?說穿了,道理也並不複雜。因為小說中的賈寶玉,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以作者自身的經歷為藍本和原型而塑造出來的。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作者也就是賈寶玉。然而,脂硯齋又很快地作了自我否定,提出了第二種解釋:「余又曰:亦非作者,乃石頭耳。」這又該從何說起呢?其實,如果從真正嚴格的角度來講,作者與賈寶玉之間,卻又是並不能完全地划上等號的。在賈寶玉的身上,可以有作者青少年時代的影子,但在他的身上,也同樣可以融合進作者成年以後的理想,以及作者見聞所及的其他一些青少年的特性。賈寶玉的故事一方面以作者自身的經歷為藍本,另一方面卻又並不是作者自身經歷的機械摹寫和重複。他是所謂「童心復來夢中身」的虛實結合,是經過「幻化」的藝術結晶。而這樣一個藝術結晶的名字又是什麼呢?他的世俗的名字當然是賈寶玉。那麼,他的非世俗名字又是什麼呢?脂硯齋此刻就把他叫做「石頭」!這樣,繞了半天,我們也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寫下這個明顯比較晚出的批語的時候,脂硯齋等「圈內人」,已經在邏輯上將「石頭」與賈寶玉完全地視同為一體了。而從這樣一個事例中,我們是不是也同樣可以窺見所謂「一芹一脂」親密無間、氣息相通的若干特性呢?

其三,作者還增設了甄寶玉這麼一個人物形象,以照應神瑛侍者的下落,並起到象徵小說「背面」寓意的作用。前面我們已經論述過,從「人石兩分」的觀點出發,甄寶玉這麼一個人物完全是多餘的角色。在「人石兩分」的構架下,「石頭」是通靈寶玉,「神瑛」是賈寶玉本人。整個神話都沒有甄寶玉的位置。即使搬出「自敘說」,把甄寶玉解釋成作者自己,事實上,也存在著年齡和季節的明顯時差。更何況,真要嚴格按照「自敘說」的觀點,賈寶玉本身就已經是作者本人了,又來一個甄寶玉,而且也是作者自己。而賈寶玉與甄寶玉,一個在北,一個在南,那曹雪芹本人也可能同時既在北京,又在南京嗎?可見其左支右絀的尷尬之態。但如果摒棄「人石兩分」的觀點,改從「以假混真」的構想來照觀,則甄寶玉這一形象不僅不為多餘,而且變得十分必要了。此時,賈寶玉與通靈寶玉已不再分任兩個角色,而是融為了一體,共同充當了那個「石頭」的後身。而既然「石頭」又冒充了「神瑛」,降世以後佔據了「神瑛」的位置。那個「神瑛」又該托生何處,化作何人呢?這時候,作者再為小說憑空增添出甄寶玉這麼一個形象,乃至金陵甄氏一族(區別於姑蘇甄士隱的甄家),以照應神瑛侍者的下落,便是順理成章的了。那麼,我們也就可以反過來認為,甄寶玉形象的出現,這正是作者「以假混真」之構想得以全面形成的標誌。也正因為甄寶玉這個形象,恰恰是作者專門為「以假混真」之構想而增設的人物,而且在所謂的「真」與「假」所構成的小說內在張力中,居於「真」的一端,所以,這個人物形象一開始就帶有濃厚的「風月寶鑒」之「背面」的色彩。其實,《紅樓夢》本身就是一面「風月寶鑒」。書中既有不少被小說濃墨重彩、大肆渲染,卻又被作者暗中否定的「正面文字」,又有不少看似被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實則卻包含了作者之重大用心的「背面文字」。而如果把《紅樓夢》「正」、「反」面文字相互交錯的一百一十回(脂評本前八十回加上後三十回佚稿),視為一個整體,我們則又可以粗略地把書的上半部(即第1回至55回)看成是「風月寶鑒」的「正面」,把書的下半部(即第56回以後)看成是「風月寶鑒」的「背面」。在前面的五十五回中,作者不惜以最大功本加以描繪的,是賈府的富麗豪奢,以及大觀園中的萬紫千紅。而到了後面的五十五回中,則作者的主要精力便轉向了描寫賈府的逐漸衰落和大觀園群芳風流雲散的悲劇。——在目前尚能看到的八十回以內,賈府雖仍然勉強維持著一個龐大的空架子,卻是內部勾心鬥角,敗相日顯。大觀園內也是一片秋風蕭瑟景象:二尤之死、晴雯被逐、迎春遠嫁……可悲可哀之事接連出現。所謂「悲涼之霧,遍被華林」是也。而從脂批所透露的最後三十回來看,就更是「大故迭起,破敗死亡相繼」了,直至落到只剩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地步!那麼,這一切與甄寶玉又有什麼關係呢?這裡的關鍵在於,作者在經歷了人生強熱強冷的變化以後,他是傾向於把塵世的一切榮華富貴、眼淚痴情,都看作是「虛」,是「假」的;反過來,只有對「萬境歸空」之本相的徹悟,以及超越了世俗佔有慾的大悲憫和至情大愛,才被他看作是「實」,是「真」。而甄寶玉乃至金陵甄氏一族,既然姓「真」,也就天然地與小說的「風月寶鑒」之「背面」,具有血脈相通的聯繫。而這個奧秘,最先是由脂硯齋點破的。他(她)說:

甄家之寶玉乃上半部不寫者,故此處極力表明,以遙照賈家之寶玉,凡寫賈家之寶玉,則正為真寶玉傳影。(甲戌本第2回側批)

——脂硯齋指出甄寶玉乃是小說「上半部不寫者」。考察現行脂評本的前五十五回,關於這個甄寶玉,我們看到,除了第2回賈雨村口中的那一段有所提及以外,也確實再沒了音信。而作者又何以對其「上半部不寫」呢?他顯然是要把這個甄寶玉留待至小說的下半部——與破敗、死亡、悲涼和徹悟的下半部中大顯身手。很明顯,在書的後五十五回中,金陵甄家將以比京城賈家更快的速度走向破滅,甄寶玉也將比賈寶玉更早地告別兒女情長,走上解悟之路。惟其如此,也才能反過來與仍然沉醉於富貴繁花夢中的賈寶玉形成鮮明的對照。而巧得很,也恰恰是在小說下半部的起首回,即全書的第56回中,作者第一讓甄寶玉的形象以比較直接的形式,出現在了賈寶玉的夢境當中:

寶玉心中便又疑惑起來:若說必無,然亦似有;若說必有,又並無目睹。心中悶了,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盤算,不覺就忽忽的睡去,不覺竟到了一座花園之內。寶玉詫異道:「除了我們大觀園,竟又有這一個園子?」……一面想,一面順步早到了一所院內。寶玉又詫異道:「除了怡紅院,也更還有這麼一個院落。」忽上了台磯,進入屋內,只見榻上有一個人卧著,那邊有幾個女孩兒做針線,也有嘻笑頑耍的。只見榻上那個少年嘆了一聲。一個丫鬟笑問道:「寶玉,你不睡又嘆什麼?想必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寶玉聽說,心下也便吃驚。只見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個夢,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花園子裡頭,遇見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裡頭,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寶玉聽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裡。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裡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了。」一語未了,只見人來說:「老爺叫寶玉。」唬得二人皆慌了。一個寶玉就走,一個寶玉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快回來!」(第56回)

這種情形,正好出現在全書的第56回,顯然絕不是一個偶然。而無獨有偶,到了小說第60回以後,有關金陵甄家,特別是甄家盛極而衰,一敗塗地的信息,也一下子變得異常密集了起來。如以下一些文字:

閑言少述,且說當下眾人都在榆蔭堂中以酒為名,大家頑笑,命女先兒擊鼓。平兒采了一枝芍藥,大家約二十來人傳花為令,熱鬧了一回。因人回說:"甄家有兩個女人送東西來了。"探春和李紈尤氏三人出去議事廳相見,這裡眾人且出來散一散。(第63回)

賈珍想了一回,向賈蓉道:「你問你娘去,昨日出殯以後,有江南甄家送來打祭銀五百兩,未曾交到庫上去,你先要了來,給他去罷。」(第64回)

賈母因問道:「前兒這些人家送禮來的共有幾家有圍屏?」鳳姐兒道:「共有十六家有圍屏,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內中只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紅緞子緙絲『滿床笏』,一面是泥金『百壽圖』的,是頭等的。還有粵海將軍鄔家一架玻璃的還罷了。」(第71回)

探春道:「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卻不能。我原比眾人歹毒,凡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裡間收著,一針一線他們也沒的收藏,要搜所以只來搜我。你們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說我違背了太太,該怎麼處治,我去自領。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第74回)

話說尤氏從惜春處賭氣出來,正欲往王夫人處去。跟從的老嬤嬤們因悄悄的回道:「奶奶且別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幾個人來,還有些東西,不知是作什麼機密事。奶奶這一去恐不便。」尤氏聽了道:「昨日聽見你爺說,看邸報甄家犯了罪,現今抄沒家私,調取進京治罪。怎麼又有人來?」老嬤嬤道:「正是呢。才來了幾個女人,氣色不成氣色,慌慌張張的,想必有什麼瞞人的事情也是有的。」(第75回)

尤氏等遂辭了李紈,往賈母這邊來。賈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說甄家因何獲罪,如今抄沒了家產,回京治罪等語。賈母聽了正不自在。(第75回)

——如此頻繁地提到金陵甄家之事,顯然是作者有意向讀者發出的一個信號。那又是關於什麼的信號呢?這一點,也是脂硯齋最早點破的:

好,一提甄家。蓋真事將顯,假事將盡。(庚辰本第71回雙行夾批)

——何為「假事」?榮華富貴,兒女情長,即是「假事」。又何為「真事」?紅樓一夢,萬境歸空,即為是「真事」。這樣,所謂「真事將顯,假事將盡」也就有了兩重寓意:第一,甄家的盛極而衰,一敗塗地,正是對賈家將來徹底破滅的一個預示。其二,假事已盡,真事將顯,甄寶玉這個人物也就該在小說中正式登場了。而當他手持通靈寶玉出現在賈寶玉的面前,賈寶玉在塵世的一切因緣,也就到了行將結束的時刻。

毫無疑問,正是有了包括以上三個方面在內的若干努力,作者才最終得以在整體上完成了小說神話構思由「人石兩分」向「以假混真」的轉變。儘管作者生前並沒有來得及對小說作最後的拋光打磨,以至於使今本中仍殘留了不少舊稿的痕迹。但如果仔細地辯讀現行的脂評本系統,卻仍不難深切地感受到,全書的總體構架早已經是轉向了以所謂「人石合一」、「假作真時真亦假」的邏輯為中心的設計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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