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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柳宗元不識時務是最大的歷史誤區

今天有的研究者也沿習傳統的思維理念,用世俗的觀點評價柳宗元,說柳宗元只所以終生遭貶,是冒傻氣,不識時務。用這種觀點評價歷史人物,其實是一種人格價值地扭曲。

柳宗元雕塑

作者:郭新慶

  禍患時最能彰顯人的品行。佛教有一句話說萬劫不復,佛家稱世界從生成到毀滅為一劫,萬劫就是無窮無盡的萬世。用它來比喻柳宗元的人生遭遇是再恰當不過了。柳文《誡懼箴》和《憂箴》是兩篇說「憂」、「懼」的小文,四字一句,一為九十六字;一為一百二十字,讀之上口,簡潔清晰。細細品讀,文中透著不屈的氣質和高貴的人品。柳宗元所說的話,不是一時的憤怨,而是經深思熟慮的箴言。

  柳宗元說:人不知道懼怕,用惡事加身也沒用。智者為道遭難是一件美好的事,這樣想就不會恐懼了。這顯然是在說自己永貞革新遭貶的事。他認為:「災禍來了才知道害怕,這是「昧昧勿思」,小孩子不知事,不是智者所為。「君子之懼,懼乎未始。」說做事前就預知和想到其中的風險。又說:「君子不懼,為懼之初。」說他們參加革新之前,就已經為最壞的結果做了準備,所以 「禍至」時不為之恐懼。觀微知著,柳宗元一生抱定大中之道,雖為之得禍,他說「君子不恥」,「君子不懼」。說到「憂」,柳宗元認為;沒有憂患意識,就不會有安寧的日子,每天就會陷於憂愁之中。柳宗元「所憂在道,不在乎禍。」他不是為個人得失憂愁,是為自己追求的大中之道不能實現而憂憤。遭貶雖然內心憂煩痛苦,可「雖死優遊」。柳宗元經過深刻的反省,他認為自己沒錯,不為之後悔悲傷,就是被貶至死也不遺憾。他安慰自己不要在意這些,要悠閑自得地面對它,把煩惱和痛苦當成悠閑的散步。柳宗元就是這樣一個執拗的人,認準的道理,到死也梗著脖子,不卑不亢,拒不向皇權和惡勢力低頭,這在歷史上是少見的。

  柳宗元有不少記述當時失意者的文章,他這是藉此抒發心志,表達他對這個黑暗社會的不滿和控訴。《覃季子墓銘》寫一個窮困一生的讀書人。覃季子特別喜歡讀書,雖家境貧窮,但為人耿直,氣節不俗,從不接受別人的施捨。他精通經史,熟讀司馬遷《史記》和班固的《漢書》,上下縱橫貫通。他集數十家之說,作書《覃子史纂》。覃季子學識淵博,不僅精通儒、墨、名、法,還涉略動植物學,凡是有益於世人的東西,他都收錄在自己的書里。可他不喜歡作官取士這些事。他因著書聞名,曾被人表薦做了太子校書的小官,後來不幸死於永州。臨死時,他慨嘆說:是希望出名一生窮困呢,還是不求聞名只求富有呢?是持正耿直一生不順利,還是糊裡糊塗、趨炎附勢呢?可見自古做人處世的艱難。覃季子死後若干年,柳宗宗元遭貶來到永州,他感傷覃季子書文不能大行於世,於是為他寫墓志銘,想讓他的事傳留下去。柳宗元在墓志銘里說:覃季子為了名望就得甘守窮困孤獨,而想富有就得忍受恥辱啊!這其實表達的是柳宗元自己的人生價值取向和不俯仰時俗的心態。

  《柳集》有一篇《李赤傳》,文章寫的很奇巧,其實是一篇記實之作。 李赤,是江湖浪人。他說,自己善為詩歌,可以和李白相比,為此他自號李赤。不知什麼原因,我們沒見過柳宗元談說過李白﹑杜甫這兩個人,偶然間從《李赤傳》里蹦出「李白」二字,感到很驚奇。李白持才狂放,「以神仙風姿」傲世;而李赤是患有精神病的浪人。唐朝江湖浪人大都是底層的讀書人,在門閥當道,科舉仕途無望,一些懷才不遇的年青人對前途失去了信心,只好浪跡江湖,行走山林,以此來排解胸中的鬱悶和不滿。從《李赤傳》看,李赤是一個很有才情的讀書人,他作詩歌與李白相比,可見心氣之高。李赤很受時人敬重,可卻鬱郁不得志。他說人世是廁所,就連帝王居住的京城也沒什麼兩樣。李赤後來犯病溺死在廁所里。有人說這是受廁鬼所惑。而柳宗元不同意,說李赤瘋癲是得心病的表現,哪有什麼廁鬼啊?蘇軾也這樣認為。柳宗元認為,李赤這些瘋話,其實是正話反說,是瘋人說真話。柳宗元說:今天世人都只知道笑話李赤瘋痴,可能象李赤那樣不追名逐利的又有幾人呢?說李赤瘋的人,你如能反省自己,不計名利去追求道義,才是幸事,何必沒事去笑李赤呢?在那個社會,才情橫溢的讀書人,找不到出路,遭心疾而死,這是對那個不合理社會的一種控訴。柳宗元從來不信迷信,當然不會認廁鬼之說。柳宗元這是在藉此事指責那些違心屈勢的人沒有資格笑話李赤。

  柳宗元有一首詩是敘說掩埋馬夫張進屍骨的事,表現了他對底層勞動人民的深切同情。在永州,柳宗元聽人說有個叫張進的馬夫屍骨被風吹雨淋散露在荒野,他哀嘆:「生死悠悠爾,一氣聚散之。」便讓人重新把屍骨掩埋好。柳宗元說:我這樣做不是想讓在地下的你知道,只是想讓我的心得所安寧啊!他說,做馬夫有什麼低賤恥辱,作貴人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人一旦死了,屍骨腐爛了,還有什麼美和丑的區別。這是柳宗元進步哲學思想的體現,在等級森嚴的社會,只有長年貶居在民眾中的柳宗元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大府李卿外婦馬淑志》這是請託之作,一般並不把這類應酬之事當回事,為此劉禹錫把它收在外集里,可此篇短短百十字的碑誌好象並不盡然,柳宗元特用騷聲銘之,其間透出的信息也較耐人尋味。碑誌作於元和五年(公元810年),永州司馬任上。

  馬淑,廣陵(今江蘇揚州)人,母親劉氏是妓女。馬淑為遺腹子,自小就隨母在南康(今江西贛州市)作歌伎。文中李卿是李抱玉之子李幼清,曾為睦州刺史,有政績。元和二年(公元807年),李幼清被鎮海節度使李錡誣陷,流放循州(今廣東惠州市東),路過南康時,因喜慕,收馬淑為外婦。所謂外婦,是外室之侍妾。元和三年(公元808年)正月,憲宗以群臣上尊號大赦,李幼清量移永州。永州的文人多為李家的舊好,每日載酒與之歡聚,馬淑自然於酒席間操琴謳歌助興。來永州二年,馬淑就積疾而亡,年僅二十四歲。柳宗元為其作墓志銘說,馬淑容貌豐腴美色悅目,技藝精湛新聲感人。可美色新聲解人憂者的心苦又有誰體味,苦心人示出的美色新聲是用淚水合就的,那哀婉凄美的音聲今天好象還能聽到。在等級森嚴的不平等社會,柳宗元如此看人論事太難能可貴了。

  古語說:人以群分,物以類聚。交友最能看出一個人的品德和為人。柳宗元一生活在感情世界裡,他對情感的執著,在歷史上是少見的。而親情和朋友的友情又是支撐他長年在殘酷惡劣貶境里生存,並走完人生的支柱。柳宗元與八司馬等人的交往最讓後人傾服,他們政治上志趣相投,是同志知己,感情上情趣相依相印。正如清代李越縵說:「八司馬中,固多君子,其氣象格律,皆出於學問。」 據史傳所言,韓曄有俊才;韓泰有籌畫,能決大事;陳諫警敏,一閱簿籍,終身不忘;凌准有史學;程異性廉約,精於吏治,善理財;皆各有所長。程異在八司馬中為下乘,而在當時朝中群僚里,卻是高流。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程異為鹽鐵轉運副使,裴度平吳元濟叛亂,全靠他調度運籌供應軍餉。淮西之亂平後,程異奏罷茶鹽店,以減輕百姓負擔。隨後程異被升為鹽鐵使兼御史大夫。轉年,憲宗用程異為相,程異為參與王叔文永貞革新事,一個多月不敢當印秉筆。後來鬱悶死去了。

  我們不妨再舉一個事例說一下。元和六年(公元811年)四十歲的呂溫死與衡州。柳宗元和呂溫的好朋友段弘古來永州,見面一瞬間,柳宗元說:「袖中忽見三行字,拭淚相看是故人。」 一觸目袖中的字跡,淚水就模糊了雙眼,好像看見故人似的。呂溫是柳宗元平生最親近的人。此人雄才大略,二十八歲時作《諸葛武侯廟記》言民不思漢,「惟活元元」(老白姓)。其民本思想,與柳宗元「利安元元」,渾無二致。又作《古東周城銘》,公然向被奉為儒家經典的《左氏》展開挑戰。無天無神,唯以《春秋》大義為人生信念。這可與柳宗元的《天說》和劉禹錫的《天論》相比翼。柳宗元這群年青人之所以聚在一起,是共同的人生理念和信養追求使然,他們與當時官場為利混在一起的人不一樣。永貞革新時,呂溫出使土蕃未被牽連。後因得罪宰相李吉甫被貶為筠(jūn)州,再貶道州刺史,後又遷衡州刺史。呂溫在二州體恤百姓,受到人民熱愛。呂溫死時,二州百姓哭者逾月。湖南人重社飲酒,每到社祭那天,不酒去樂,會哭與神所而歸。永州在二州中間,岸上和舟船上的哭聲,柳宗元都能聽到。柳宗元慨嘆說,這樣場景,只在古書里聽說過,今天看到了。當時有個叫元微之的人,也作詩記述了這件事。

  「永州多謫吏」。《柳集》里有數篇文章記載元和初年,柳宗元與同貶在永州的「謫吏」及失意文人交往的事,其中吳武陵與柳宗元交往最密,並保持了一生的友誼。吳武陵,信州(今江西上饒)人,元和二年中進士。柳宗元貶到永州時,吳武陵在元和三年初因事被流放來永州,由於情趣相投,兩人很快就成了分不開的朋友。吳武陵文章寫得好,又有史才,很得柳宗元賞識。柳宗元曾寫文章稱讚說「一觀其文,心朗目舒,炯若深井之下,仰視白日之正中也。」深井觀日,滿眼亮色。心悅之情,一語道出。其用語之精妙,讓人合卷難忘。其實,早年在長安時,吳武陵就與柳宗元相識。吳武陵為人耿直,為文大氣、豪放,有文名。藩鎮淮西節度使吳少陽聞其才,曾派說客鄭平去邀請吳武陵作他的賓客,吳武陵避而不答。後來吳少陽兒子吳元濟反叛,吳武陵寫書信譴責他,從中可看出他反對藩鎮的鮮明態度,不但不為之所用,還公開斥責他的反叛。在永州柳宗元把吳武陵當成最知心的朋友,說他是「有助我之道」的人。柳宗元的重要著作《貞符》和《非國語》都是在吳武陵的鼓勵和支持下完成的,《柳集》里存有柳宗元和吳武陵討淪《非國語》的《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還有多篇為兩人同送別友人詩而寫的序。思想默契,情深意濃。柳宗元和吳武陵是很特殊的朋友,從年齡和資歷上看,吳武陵應是晚輩,他「每以師道」事柳宗元,柳宗元「每為一書,」他都到處去宣揚、光耀。柳宗元慨嘆說:吳武陵愛我深厚啊!在永州,柳宗元和吳武陵住的地方僅一水之隔,吳武陵住在瀟水之西,故而柳宗元詩里有「美人隔湘浦」的話。柳宗元經常與吳武陵等人在一起集會,探西山之幽,游小石潭之景。《柳集》里有兩首柳宗元贈吳武陵的詩,詩里充滿相思之情,又多憤疾不平的話。柳宗元為吳武陵遭貶嘆惜,為他才華不得施展而不平。一次集會,吳武陵不在,雖隔一溪之水,相思之情卻隨雲遠去,恨不能兩人馬上相見。柳宗元按捺不住情感,連夜作詩贈吳武陵,以表相思之情。柳宗元曾寫信向岳父楊憑推薦吳武陵,希望能找機會舉用他。柳宗元讚揚吳武陵 美少年,「才氣壯健」,作文章有西漢古人的情狀。吳武陵對柳宗元也是情深終生,從史料上看,吳武陵是當時唯一敢於直言為柳宗元喊怨叫屈的人。《新唐書》本傳說: 柳宗元再貶柳州做刺史時,吳武陵北還京城,深得宰相裴度器重。吳武陵藉機向裴度進言:說柳宗元沒有子嗣,柳州又賊患不斷,應該派武人去替換柳宗元。他還給工部侍郎孟簡寫信說:古稱一世三十年,柳宗元都被貶十二年了,應是半世了吧?天怒打雷閃電,不會整天吧?聖人在上,那有一生一世怨怒人臣的?況且,八司馬的程異、劉禹錫、韓泰、韓曄都已被免罪提拔了。唯獨柳宗元與猿鳥為伍。而柳氏還沒有後代啊!可惜的是裴度還未來的及起用柳宗元,他已含冤死去了。吳武陵後來還向唐、鄧節度使李愬推薦過革新派的骨幹成員李景儉,據說詩人杜牧也是受他提攜中進士的。史書說他有「知人之明」,是個奇特有機謀的人。後來平淮西叛亂時,是吳武陵讓韓愈向裴度獻策的,他還致書吳少陽的兒子吳元濟,勸其歸順朝廷。吳武陵晚年做韶州刺史時,因事獲罪,在審問他時,因不滿主審官吏的傲氣,他在路邊的佛堂題詩說:「雀兒來逐颶風高,下視鷹鸇(zhān猛禽)意氣豪,自謂能生千里翼,黃昏依舊入蓬蒿。」燕雀焉知鴻鵠之志,這是在指責小人得志別太猖狂。孔子說:不為小人儒,要為君子儒。柳宗元和他的朋友都是堂堂正正的君子。吳武陵的詩今天讀來其豪氣沖霄,如見其人。為什麼柳宗元這些正人君子不被當時社會所容?宋以後許多封建文人為什麼反對柳宗元,揚韓抑柳?因為柳宗元撕裂天命論和等級制的偽裝,是在掘封建社會的祖墳,這是大逆不道的事。他們說柳文「是非多謬於聖人」。其實柳宗元主張的儒道和他們不一樣。他們指責柳宗元參加王叔文的革新集團是「失節」,這些顯然都是皇權思想和門閥世俗的傳統思維作怪。這從反面恰恰認證了柳宗元的思想和為文之道的進步性。而從另一方面看,學柳不但得不到好處,還會招災惹禍,當然不會為當官者所取。今天有的研究者也沿習傳統的思維理念,用世俗的觀點評價柳宗元,說柳宗元只所以終生遭貶,是冒傻氣,不識時務。用這種觀點評價歷史人物,其實是一種人格價值地扭曲,這對當今官場,尤其是對青年人成長是非常有害的。試想我們的為官者,不為百姓辦事,整天追名逐利,不講原則,權錢交易,風行潛規則,我們的國家會怎麼樣?年青人都屈從世俗,中華民族還有未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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