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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與詩學

國學與詩學

劉夢溪

國學不能擴大化。所有東西都變成國學,等於沒有了國學。我認為國學概念要瘦身,要縮小。無限制擴大國學的內涵和外延,等於沒有了國學。

多少年來,我們忘了道德理性具有絕對價值,我們強調的是跟傳統徹底決裂,否定一切過去的道德。把所有傳統的德行都以「封建「一詞概括之,那還得了。

在我看來,國學首先是學問的根底問題。沒有人說,我是研究西學的。再狂妄的人,也不敢這麼講。他可以說,我研究義大利美術史,或者說,研究德國哲學、法國藝術。還可以說,我研究美國歷史。這些說法都可以成立。就沒有一個人可以自稱,他本人治西學。從來沒有人這麼講過。同樣,也沒有一個人講過,他本人是研究國學的。天下沒有此種人。你要問鄧廣銘先生研究什麼?他一定說,「研究宋史,做得不好」。甚至他也不會說,他研究中國歷史。越是大家越如此。如果遇到研究古代文學的,問他最近作什麼題目?「最近作陶淵明」,或者,「寫了一本《杜甫傳》」,這樣回答都無不可。他絕對不講,「本人研究國學」。沒有一個人這樣講。儘管天下人,糊塗的也不少,也不致糊塗到自稱是研究國學或西學的地步。

那麼國學是什麼呢?國學是中國學問的根底。這個根底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個是小學,一個是經學。經學就是「六經」,再擴展,是十三經。其實十三經已經推衍開了,基本的還是「六經」。 「樂經」不傳,實際上是「五經」。就是《詩經》、《書經》、《周禮》、《周易》和《春秋》。這就是經學。漢代一大批註釋、傳疏、義證,晉唐又有一批,宋明又有一批。清代重新回過頭來再注再疏。後來的經學,不是經學的原典,而是經學史。中國的經學在中國學術史上怎樣流變,有漢宋之爭,有明清之變。研究經學史,不了解清代學術不行,因為他們把字、詞、義解釋得更清楚了,漢宋儒的不少錯誤得到了糾正。不了解清代學者對經學的重新檢討研究,念字就會念錯,發音就會不準確。對「五經」音義的校正,是清儒的一大貢獻。

宋代重視義理,也就是「六經」的義理和思想。濂、洛、關、閩四大家,基本上都是回到「六經」,重構儒家的思想體系。重歸「六經」並不是容易的事情。他們抓住了《周易》。所以朱子研究《易》,二程對《易》的研究極高深,張載也研究《易》。張載講《易》是有名的,但在程顥、程頤面前,他主動讓出一席之地。為什麼清儒反宋?他們覺得宋儒講空話。字音都沒有念清楚,空談義理,有什麼意思?清儒就指出這個字那個字以前念錯了。這樣一種功夫,主要的研究對象是針對「六經」。清儒的原話,「讀書必先識字」。你說「經」,是哪一本「經」?是古文還是今文?具體是哪一個文本?所以清儒的功夫在甄別和辨偽,目的是恢復「經」的本原。要恢複本原,必須有小學的功夫。小學的功夫就是文字學、訓詁學、音韻學。文字學是認字,訓詁學是釋詞,把字詞的意思解釋清楚。這還不行,還要懂音韻。說這個字,漢代這樣讀,宋代那樣讀,清代是這樣讀的。清儒把「六經」的字一個一個弄準確了。所以要說國學,最主要的應該是經學和小學。要懂經學,就得懂小學。小學是工具和路徑,不懂小學,通經之路就走不過去,就沒有能力研究經學。

我的看法,現在大講國學的,很有一些是閉目塞聽,亂講一氣。為什麼?百年以來,最大的學術斷層,是一兩代學人很少有人真懂經學和小學的。這就是為什麼,章太炎是天字第一號的國學家。他可以稱作國學大師,他的功夫主要在經學和小學,特別是小學。黃季剛(黃侃),是他的弟子。黃侃沒有多少著作,51歲就死了。他的學問,在北京大學沒有人敢輕視他。現在要選國學大師,你必須把黃侃置於國學大師的行列。他連專門著述都很少,為什麼?他的功夫在小學。他覺得自己的經學不足,所以拜劉師培為師。兩個人的年紀,黃比劉大七八歲。黃侃的經學當然也很好,你看他的《白文十三經》批註,就思過半了。

國學的真正根底在這裡。最早給國學下定義的,是胡適。他說,國學就是國故學的簡稱。什麼是國故?所有中國歷史上的人物、典籍、制度、語言、風物、民俗,全是國故。這些如果都是國學的話,誰去研究?他把國學泛化了,他的定義沒有被大家採納。學術界後來比較一致的看法,什麼是國學?就是中國的固有學術。對這個定義的最早質疑者是馬一浮。中國的固有學術太多了,你說的是先秦的學術、漢代的學術、宋代的學術,還是清代的學術?這是一個學術史的流變問題。學術史流變的學問,沒法跟一般的民眾,跟一般的國學教材聯繫起來。研究學術流變,是學者的專門事情。真正的國學的內涵,國學的義理,是所有中國人的事情。馬一浮1938年在浙江大學演講,是竺可楨校長請他講國學,馬先生講,現在人們把我國的固有學術叫國學,意思是區別於外國學術。他說國學這個名稱是「依他起」,因此嚴格說,「本不可用」。為什麼有國學?因為有西學。「依他起」的概念,自身不夠充足,所以不能成立。可是你們要叫我講,可以,如果一定要使用國學概念的話,國學就是「六藝之學」,就是詩、書、禮、樂、易、春秋。馬先生重新定義了國學的概念,我最服膺的就是馬先生的這個定義。

馬先生的定義,很少有人給予特別的關注。馬先生早已被邊緣化了,沒有人講他的定義對與不對。我近年研究馬,所以特別注意他的這個定義,覺得這個定義真正把國學的本源講清楚了。什麼是國學?國學就是「六藝之學」,就是關於「六經」的學問。「六經」是中國學術的源頭,是中國人立國、作人的根本精神依據,是中國文化裡面具有普式性的價值。作為中國人,根就在這裡。這裡邊一些基本的德行、義理、道理,是萬古不變的。有人以為,那是過去的道理,現在要有新的。不,基本的德行是不變的。關於施琅大將軍的一個電影,裡面涉及到對清朝的態度問題,引起很多爭論。李澤厚在美國發表一個言論,他說,「道德理性具有絕對價值」。這是康德的話,意思是說,不是所有的理性規則都會成為過去的。一個民族的基本道德理性可以流傳千古,具有絕對價值。李澤厚熟悉康德,他講出來了。可是,多少年來,我們忘了道德理性具有絕對價值,我們強調的是跟傳統徹底決裂,否定一切過去的道德。把所有傳統的德行都以「封建「一詞概括之,那還得了。

傳統中一些基本的德范,有恆在意義。我為什麼特別講「敬",把它從所有德范中提出來?中國文化中最具普世價值的範疇,「敬」是最重要的,這是中國文化的信仰之維。所以,我講,敬有絕對價值,而且有普世價值。這是中國的,但不能說只有中國有,西方就沒有相應的概念。西方的禮儀秩序,彰顯出來的價值理念,一定有跟「敬」相類的東西。所以,中西可以互闡。絕對不能說,天下只有中國有(敬),其他國家沒有。柏拉圖、亞里斯多德。康德,他們著作中闡釋的秩序與信仰,有和「敬」不約而同的的精神旨歸。

所以,我覺得,國學不能擴大化。所有東西都變成國學,等於沒有了國學。我覺得我這個看法非常重要。按我這個看法,國學可以進入國民教育。我一開始提出中小學可以開國學課,講什麼內容?講「六經」。「六經」不好懂,可以找「六經」的入門教科書,就是《論語》和《孟子》。歷來如此。台灣的國學教育講的也是這些。還包括《大學》、《中庸》。其實《大學》、《中庸》很難讀。《論語》、《孟子》是日用常行,不講空話。但其中的基本義理都來自「六經」。所以小學可以學《語》、《孟》,讀一點「經」,為什麼不可以?

金耀基先生看到我的文章,他說,你提的問題非常重要,等於在現代的知識教育體系當中,補充了價值教育,但是,為什麼只在小學開設?他說中學、大學也許更重要。我吸收了他的意見,覺得中小學,大學一二年級,都應該有國學課。不必太多,一禮拜上一次就可以,不耽擱學生吸收現代知識。小學生讀《論語》、《孟子》,不必加註釋,就讀白文。我小時候念《語》、《孟》,也都是白文。以前有句俗語,「你四書沒念完,就開講?」什麼意思?叫你不要多講話,告訴你,「四書」念完了,才有資格講。實際上是告訴人們,讀《論語》、《孟子》,主要是念白文,反覆念,慢慢的,所謂「讀書百遍,其義自見」,最後,就懂了。我當時還說,百年之後,幾百年之後,《論語》、《孟子》、《大學》、《中庸》,以及「六經」的選讀,將變成中國人跟現代性連接的文化資源,可以變成中國人文化性格的一個特別識別符號。

我們百年的文化斷層,斷的就是這個。這是作人的基本德范。現在人們最缺的是什麼東西?你看我們現在的中國人,在文化上欠缺什麼?就是中國傳統中幾千年不變的那些基本的精神價值。真誠能變嗎?信能變嗎?敬,對神聖事物的敬意,能變嗎?孔子提出的一些德律,仁、恕、愛,「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能變嗎?孟子講的一些東西,他的「四端」說,惻隱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羞恥之心,能變嗎?難道人可以沒有同情心,沒有恥感,沒有羞恥之心嗎?所有這些基本的律條,帶有永恆性,並不隨時間而變移。這是作人的一些律條,跟一個人承擔的社會義務不一樣。一個人的基本精神價值充實好了,這個人就可以立起來了。所以先修身,然後齊家、治國、平天下。主體先充實好了,做什麼都可以,家也可以齊得好,社會責任也可以擔當得好,天下也可以治理得好。

如果國學擴大化,整個中國的學術史都是國學,那麼你是念先秦的,還是漢代的,還是宋代的,還是清代的?一般民眾不可能去念那些東西。所以國學概念,我認為要瘦身,要縮小。無限制擴大國學的內涵和外延,等於沒有了國學。現在很多人講的國學,至少一部分是沒有經過深思熟慮之論。國學都耗散掉了,還不自知。我對馬一浮的國學概念的解釋,同意我意見的人,少有正式回應。馬的觀點,其實重要得不得了!他是讓我們不要泛化國學,要把國學變成國學。

所以,照我的看法,一般的詩文寫作,不應該包括在國學的範疇之內,那是另外的功夫。寫詩,寫文章,這不是國學。古文念得好,現代的文章就能寫好。沒有古文的功底,現代的文章也寫不好。古詩文裡邊,有道,也有學。詩本身就是一種修養。但古人還會問他背後的「學「好不好,學問怎麼樣。所以古人把詩看成學的別體,不看成學的本身。詩就是你的「學」,對不對?不一定對。當然,學問好,詩的格調也會不同。所以,古今的大家,為什麼詩好?是因為學問好。有人也會寫詩,平仄韻律對仗,一點挑不出毛病,可是背後沒有學問,沒有德范的支撐,就索然無味。缺了這兩條,詩的價值就降低了。我稱讚范曾先生的詩,是因為他的學問根底好。我們兩個講得來,是因為他的詩背後的東西,能和我相通。為什麼很多人的詩達不到這樣的水準境界?是學問的限制。范先生的學問,有家學傳統。他的詩,是直接從范伯子來的。今天柳存仁先生的信也講到了這一層。我因為研究陳寅恪,研究義寧之學,對散原的詩下過功夫,對他的詩我評價很高。晚清的詩,叫同光體,基本是宋詩的規則法度。這裡有很多有趣的故事,說來複雜。同光體有一些大家,像陳散原,像范先生的曾祖范伯子,還有鄭孝胥這些人,他們真正會寫詩,他們在晚清的背景下居然把詩開出了新局面。

詩分唐宋。唐詩闊大,各種流派,邊塞也好,山水也好,寫實也好,浪漫也好。可是,到了宋代,詩與唐代完全不同風格了。所以有人說,唐後無詩。這話對不對?唐後無唐詩,但是有宋詩。宋代的詩開了中國詩學的新生面,蘇東坡、黃庭堅的詩,也是前無古人。還有詩餘做補充。宋代的詞又開出另外的新局,各大家都出來了。蘇東坡、歐陽修、李清照、陸遊、辛棄疾。宋代的詩,與禪宗有相當的結合。無禪就無宋詩。唐那樣的闊大,已經打開那樣大的局面了,盛唐格局大得不得了。宋詩又開出這麼一個新格局來,它跟思想結合得更好了,跟宋代思想最高的點,跟宋代理學相表裡。

宋代理學根本的貢獻,在於它不單是對孔孟的繼承,還吸收了佛教特別是禪宗的思想,也吸收了道家和道教的思想,成為宋代理學。陳寅恪把宋代理學稱作「新儒家」,因為它跟先秦,跟漢代不一樣了。新在哪裡?在於它吸收了各家思想,形成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個奇觀,一個大的思想匯流,所以不得了啊!朱子的學問,包括二程、周、張,都了不起。這是宋代思想的大格局。以詩來講,宋詩的地位同樣是很高的。講中國詩的歷史,唐了不起,宋也了不起。元代的詩其實也很了不起,像元遺山元好問,他的詩也了不起。明詩能輕視嗎?明詩又是大家輩出。明詩有什麼特點?明詩是返唐的,重新回到唐。明代的詩有唐詩的餘韻。清詩又開一新局,清詩是返宋的。從清詩可以看到宋詩的神韻,最典範的代表就是晚清同光體諸大家。他們不是一般的返宋,他們得宋詩的神韻和一些基本的規制,形成了一個流派。

判斷詩的好壞,跟學連在一起。有學問的詩跟無學之詩,是完全不同的。有學問的詩,味道深遠,有學問襯底,故深。所以陸遊講,功夫在詩外,主要是學問。學問的累積如何,決定了詩的基本面貌。范(曾)先生,你是詩學大家,我這樣講,可不可以?

范曾:我同意你的觀點,你講得非常好。不過,有一點,我補充一下。你不必講詩學不是國學。你講到「六經」,樂經沒有了,五經中,第一個就是《詩經》。宋代朱熹有《詩集傳》,他們把詩當作重要的學問。詩學,我覺得能納入國學範疇。為什麼這樣講?孔子對詩非常重視,他說,不學禮,無以立,不學詩,無以言。這不只是方法或者語言技巧的問題。中國的語言技巧,學本身也在其中。好的學問,離不開好的文章。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詩是中國國學的載體之一。經學離不開對詩學的研究。「六藝」,禮、樂、射、御、書、數,這裡的「禮」,要與《詩》、《書》、《禮》、《樂》、《易》、《春秋》中的「禮」相區別。禮、樂、射、御、書、數,大體是個技藝方法的問題,這當然也是國學的很重要的方法問題。剛才你談到的一個重要觀點,唐詩、宋詩、元詩、明詩、清詩,他們各有特色,各有發展。我想,這是國學的無盡藏,是非常博大的領域。很多大學者的集子,很多都有詩和文,不一定光是研究一個小學和經學的問題,詩本來就是「五經」之一。

劉夢溪:《詩經》里的詩,和後來的文人詩歌寫作,不能同日而語。《詩經》經過孔子的刪訂,溫柔敦厚思無邪,有大公大德存在。中國過去的大學者的文集,一般都是把「學」,比如解《易》,解《語》、《孟》,研究《詩經》的傳注什麼的,放在文集的前頭,末編才是自己的詩文。過去很少有大學者不會寫詩的,這是中國學問的一個傳統。當然有的寫得好,也有寫得不夠好。但是詩文和「學」的輕重不一樣。他們一般都不把詩文看成「學」。

作為「六經」之一的《詩經》,跟後來文人雅士寫的詩,是不同的概念。《詩經》是中國人文的源頭,它的博大淵雅,是後來任何一個單獨個人無法達到的。《詩》三百篇,已經成「經」了。它不僅是儒家的基本經典,也是中國學術的基本經典。不管是李白和杜甫的詩,還是蘇東坡和黃山谷的詩,它們都不能叫「經」。區別就在這裡。《詩經》所以被稱為「經」,是中國文化的基本禮儀德范、精神價值在裡面,是可以作為中國人修身的教材的。古人蒙學開始,一般先念《詩經》,絕不是先念唐詩、宋詩。即使到了明朝清朝,發矇的時候,也是先念《詩經》。先念蘇東坡的詩,是要挨打的。李白、杜甫、蘇東坡,詞曲,白話小說,是自己偷偷念的書。《詩經》進入了學校教育,李白、蘇東坡不能。《詩經》與後來的學者文人寫的詩,完全不能相提並論,彼此的地位價值不一樣。《詩經》是中國文化的一個淵藪,是詩學的源頭。我們不能說,杜甫、李白是中國文化的淵藪。他們都是中國文化的流裔。諸子百家、四部的學問,都是「六經」的流裔,詩文更是流裔的流裔了。

范曾:我同意你剛才講的,有些東西,是恆居不變的。這恆居不變是用什麼來衡量呢?天下沒有不變的事物。恆居不變是以我們人的生命的長度來衡量的。康德在《實踐理性批判》中說,我心頭忽然升騰起兩個詞:道德和星空。道德,不會因為時代變化而變化。2500年前壞人的「壞」,和現在的「壞」無不同。2500年前,如何才是尊師重道,現在也一樣。這是恆居不變的。康德另外有句名言,「本體什麼也沒發生」。為什麼本體什麼也沒發生?本體是以幾十億年、幾百億年的長度來衡量的,以一個人生命的長度來看,的確,本體什麼也沒發生。康德是大科學家,他也感到,有些東西是恆居不變的,比如道德。對詩學的問題,我們各持己見,你保持你的,我保持我的。我非常贊同你對道德理性的看法。

本文是作者一次在中國文化研究所雙周學術座談會上的談話。范曾先生在場,他對詩學是否包涵在國學的範圍之內講了重要意見。談話由本所學術秘書廖齊先生根據現場錄音整理,經作者校訂,載2011年3月6日《人民政協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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