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 — 中國往事上的一抹唇紅
西施 — 中國往事上的一抹唇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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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末年,吳越爭霸。我們後來印象中那些操一口呢喃軟糯之語,在花柳繁盛地、溫柔富貴鄉吟詩作賦、曲水流觴的江南雅士,還沒有生長定型。那時節,他們強悍驍勇的前輩持長戈利劍,沐血雨腥風,在吳越大地拚死廝殺,天與地都為之蒼黃灰暗。
唯有一個女子,成為這鉛灰粗糲背景下的緋色。是她,西施,令這段凄惶倉促的歲月,有了另一個側面,並以美艷、柔潤的方式定格。
從此,西施成為一個符號,代表極致、絕色之美,代表女人的奇異魅力,還代表別的許多……她在「俗」和「雅」兩種文化中被一再抒寫,比歷史上任何一位著名美女都更頻繁地進入成語、俗語、典故。在中國語言和文化中,「西施」兩個字已經無法被置換。
甚至,為著圖保險求省事,歷代人還達成心照不宣的共識,但凡至美至鮮之物,乾脆一概拿「西施」命名了事:那種毛髮華麗、儀態萬方的宮廷寵物犬被命名為西施犬;貝殼類海產沙蛤,內藏鮮嫩雪白的「小舌頭」,被稱為西施舌;美食家冒死一嘗的河豚,它淡紅色的特別細膩鮮美的魚白,就叫西施乳……
在杭州通判任上,蘇東坡經常留連西湖。1073年的一天,他閑來又與友人泛舟湖上。天光水色,清婉旖旎,把酒臨風,怡然自得。不過,西湖的天也是說變就變。方才還空明晴朗,忽然就飄來雨絲風片。好在,西湖是晴有晴的妙,雨有雨的美。那首最滋養西湖的《飲湖上初晴後雨》,也就順風順水湧上筆尖:
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西湖的秀潤、恣媚,只有最端麗、明艷的女子才夠資格與之媲美。想來,落筆時,古往今來多少名姝佳麗從蘇東坡腦海里飛快掠過。這個,不夠吻合;那個,欠缺一點。忽然靈光驟閃,有個形象翩若驚鴻,躍進腦子——西施。
這首詩一出,西湖與西施就永遠被組合在一起。查慎行評說,「多少西湖詩被二語掃盡,何處著一毫脂粉顏色。」武衍說:「除卻濃妝淡抹句,更將何語比西湖?」真是這樣,後來的詩人點染西湖,誰人能出其右?於是,西湖別名西子湖。以西子之美形容西湖,也成千年定評。
除了這首最負盛名之作,東坡詩中還屢屢將西子與西湖並稱:「西湖真西子,煙樹點眉目」(《次韻劉景文登介亭》),點綴西湖的淡煙疏柳,彷彿西子的美眉妙目;又有「只有西湖似西子,故應婉轉為君榮」(《次韻答馬忠玉》);連潁州西湖也沾了光:「西湖雖小亦西子」(《再次韻德麟新開西湖》)……
東坡的才情何等奔涌恣肆,無論寫景狀物抒情,筆端何等搖曳飄灑,時而以佳茗喻佳人,時而用「玉環飛燕」形容身材差異,總是妙麗奇巧,新意頻現。但他就是喜歡一再拿西子比擬西湖,決不怕單調重複,決不讓西湖跟別的美人也多點牽連。東坡是一根筋地認定,他心目中最美的女人一定要與最愜意的景緻搭配,相互烘托,相得益彰。
春秋末年,吳越爭霸。吳王闔閭在公元前496年的槜李之戰中敗給越軍,因傷而亡。自此兩國結怨愈深。夫差繼位後厲兵秣馬,發誓替父報仇。正好勾踐主動挑戰,夫差率吳軍大破越軍。勾踐被俘,在范蠡、文種等大臣輔佐下,以厚禮、美色重賄吳國太宰伯嚭,得免一死。此後,越王與王后等到吳國為人質,卑事吳王。歷經萬般屈辱,卧薪嘗膽,越王終於返國,並採用文種之策,以美女和奇珍異寶獻與夫差使其奢靡喪志。最後,勾踐終於率越軍成功破吳,一雪前恥。
算起來,自公元前473年勾踐率越軍大敗吳師,夫差自殺,吳國滅亡,西施離開著名的館娃宮,已兩千四百八十餘年。時空漫漫,但西施的故事依然婦孺皆知。最通行的版本是:勾踐在吳國為奴,被夫差准許回國後,經多年經營,越國國力漸趨強大,但仍毫不鬆懈。他下令於國中遍訪佳麗,用以繼續迷惑吳王。范蠡慕名而至諸暨苧蘿山下浣紗溪畔,尋得名不虛傳的浣紗女(一說賣柴女)西施。返回國都,西施甫一亮相,果然艷冠群芳。范蠡和西施此時已互生愛慕,雖千般纏綿,為國家大計,卻不得不擱置兒女私情,將佳期約定在滅吳之後。西施、鄭旦等美人經過多方精心訓練,「飾以羅縠,教以容步,習於土城,臨於都巷,三年學服而獻於吳。」(《吳越春秋》)被送與吳王夫差,夫差果然目眩神迷,不理朝政。最後,吳國文恬武嬉,而越王勵精圖治。吳國大敗,夫差羞憤自刎。西施、范蠡終續前緣。
無疑,西施很難左右或影響夫差的決斷。最大可能是,文種「滅吳九術」之一:「遺之以好美以熒其志」(贈送美色珍物以擾亂吳王,使其消沉、迷惑)。這一計或許有效。至於說吳國之亡,全仗西施以讒言讓吳王怒誅伍子胥,繼而親小人、遠賢臣,驕奢淫逸,使百姓怨聲載道等,未免有越國人出自善意的誇張或吳國人有失公允的遷怒。
這一點,歷來倒有許多人都看得明白。晚唐詩人崔道融說:「宰嚭亡吳國,西施陷惡名。浣紗春水急,似有不平聲。」(《西施灘》)。晚唐另一位詩人羅隱也同樣為她鳴不平:「家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西施》)絕色佳人從來不是傾城傾國的禍水,她們跟家國興亡之間,難以輕而易舉畫上等號,這是羅隱一貫的立場。他的絕句《帝幸蜀》也為楊貴妃鳴不平:「馬嵬山色翠依依,又見鑾輿幸蜀歸。泉下阿蠻應有語,這回休更怨楊妃。」當初唐玄宗避安史之亂入蜀,「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楊玉環當了替罪羊,被迫投繯自盡。待到僖宗也避亂奔逃四川,總不可能再去嫁禍楊貴妃了吧?王安石也持類似觀點,他的詩借西施的口吻說:「謀臣本自系安危,賤妾何能作禍胎?但願君王誅伯嚭,不愁宮裡有西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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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施初入吳宮,一上玉階,便顯出令人眩暈的美貌。她輕盈地步入大殿,飄然行來。原本漫不經心的夫差立即聚精會神,甚至情不自禁地整了整衣冠,理了理鬍鬚。西施愈走愈近,粲然奪目,艷光四射。夫差驚訝得合不攏嘴,那一瞬間,所有珠環翠繞的絕代佳人彷彿紛紛隱身,那些花容月貌也曾賞心悅目,此刻卻頓失鮮妍。他的眼睛立刻被西施填滿。
夫差對越王的臣服、馴良、善解人意,十分滿意。自此,「館娃初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吳梅村《圓圓曲》)。西施成為吳王寵妃。
說起來,吳越自古多嬌娃,遠一點的齊晉美女也不遜色。那時,越國早已匍匐稱臣,夫差還動不動就要伐齊攻晉的。以吳國之威、夫差之尊,吳王飽覽秀色,對美女早已見慣不驚,但西施異乎尋常地令他驚艷。
西施不是尋常意義上需要固寵的後宮嬌娃,她能超逸絕倫,脫穎而出,除了庄妍靚雅,還需穠麗、佻巧、慧黠……可以想像,她別有一番秀媚穎慧與氣韻生動。古人品藻麗人,常以美而韻、美而慧為至高境界,西施無疑既韻且慧。
但是,她的吳宮歲月,被幽微浩渺的心事重重封鎖。那些繚繞不去的紛亂頭緒,跟她的使命有關,更跟范蠡有關。
范蠡與歷史上那些同樣叱吒風雲的名臣良將有些不同,他的形象似乎更具兼容性和理想色彩。在歷代文人和民間藝人的集體敘述中,他作為英雄、才子、情種與富豪的混合體,諸般氣質被糅和得恰到分寸,在不同性別的視角和不同價值觀的書寫中,各具丰神。
范蠡輔佐君王成就大業再飄然而去的獨特經歷,尤其與士大夫的人生理想、自我期許高度吻合:「胸有韜略,位居宰輔」,立蓋世之功,贏不朽之名,然後安享泛舟五湖、寄情山水的逍遙,身邊還有相互傾心的絕代佳人陪伴。更難得的是,「居廟堂之高,處江湖之遠」,進退、隱顯,都全憑自己的意願,隨心所欲。尤其是退與隱,都不像後世那些貶謫、失意之士,乃不得已而鬱郁為之。
越王勾踐即位的第三年,勾踐見吳王夫差日夜籌備攻越以報殺父之仇,意欲先發制人,搶先伐吳。范蠡權衡利弊,力諫不可。但勾踐一意孤行,興師伐吳,導致滅頂之災,僅剩殘兵五千,在會稽被吳軍包圍得鐵桶一般。勾踐後悔莫及,一籌莫展,最後是范蠡為之定計,使勾踐得以被吳王赦免。善於審時度勢,這是范蠡的高瞻遠矚。
勾踐夫婦、范蠡等到吳國為人質,昔日的國王、王后、上大夫盡執賤役。夫差欣賞范蠡的文武兼備,有心重用,讓他棄越歸吳。范蠡卻不為所動,他有理有節地拒絕:亡國之臣,不敢語政。臣在越國不能輔佐越王為善,以致得罪大王。不被誅滅,已是萬幸,哪裡還敢奢望富貴?換成很多人,一眨眼就能從吳王的階下囚變為重臣新貴,多麼求之不得呢?捨身而取義,這是范蠡的忠直。
夫差曾在遠處高台上眺望他身份特殊的囚犯,見范蠡與勾踐夫婦,雖亂頭粗服,身處馬圈,做笨重骯髒之活,但恪守君臣之禮。那場面連夫差也禁不住讚歎、歆羨。處困厄艱險而不失規矩秩序,這是范蠡的儀度。
越王勾踐歷時二十餘年,終於一雪會稽之恥。夫差萬般無奈,揮劍自盡。在勾踐報仇雪恨的過程中,范蠡是自始至終的靈魂人物。勾踐自會稽之敗後,已經深知范蠡見識卓絕,對他言聽計從。我們在史籍上不斷看到這樣的記載:勾踐經常去問范蠡,我們現在攻伐吳國可以了嗎?范蠡每次都說不行。有一次勾踐又問他:可以了嗎?范蠡終於說,可以了。於是出兵,於是順理成章得勝。運籌帷幄,克敵制勝,這是范蠡的謀略。
輔佐越王復仇後,范蠡功成身退。明白「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有賢俊之姿,獨見之明」,洞悉勾踐(或所有君王)贏得大局之後陰森戒備的心思,懂得進退出處的分寸和君臣關係的微妙。這是范蠡的智慧。
范蠡的才華終於可以為自家施展了。他也真是通才,樣樣出手不凡,「居官致於卿相,治家能致千金」,歸隱後經商致富,成為一代鉅賈,「十九年中三致千金」。這是范蠡的商才。
司馬遷的《史記》有不少篇幅給了吳越爭霸以及夫差、勾踐、范蠡、伍子胥等,僅有寥寥數筆提到越國的美人計:「勾踐獻美人、寶器於吳王。」在成書於漢代的《越絕書》和東漢趙曄所撰《吳越春秋》里,西施正面亮相。這兩本書史料豐富,後一本被學者們認為摻雜了一些逸聞傳說。緊鄰諸暨的蕭山區博物館收藏有東漢銅鏡,上面鐫刻了幾組吳越交鋒的關鍵人物,畫像旁註明了勾踐、夫差、伍子胥的身份,有兩個盛妝女子,卻只含糊地稱為「越女」。其中的一位會是西施嗎?
西施的故事,早年很是依稀模糊,但被一些文人不斷地勾勒潤飾、烘托渲染,漸趨豐滿。從民間津津有味的講述到進入史書和魏晉隋唐的志怪、拾遺小說;從唐宋詩人興緻盎然的吟詠到元代關漢卿、趙明遠的雜劇《姑蘇台范蠡進西施》《陶朱公范蠡歸湖》……而這部政治兼愛情「正劇」的集大成者,就是明代梁辰魚萬曆年間完成的傳奇《浣紗記》。
《浣紗記》開場便道出故事大綱:「今日搬演一本范蠡謀王圖霸。勾踐復越亡吳。伍胥揚靈東海。西子扁舟五湖。」全劇四十五齣中,僅《游春》《捧心》《迎施》《泛湖》等五齣戲涉及西施,占的比重並不大,不過其愛情主線貫穿全劇。西施的愛國女青年形象和一段與政治深度糾纏的愛情佳話,都從《浣紗記》開始定型。該劇辭藻富麗,場面宏大,上演後轟動一時,在崑曲發展史上有里程碑意義。清代中期以後,崑曲舞台經常上演其中《回營》《轉馬》《打圍》《進施》《採蓮》等折子戲。其他劇種的西施劇目,也大都脫胎於《浣紗記》。
無論戲裡戲外,范蠡主動送已經定情的西施入吳是最經不住推敲的薄弱環節。《浣紗記》第二十三出「迎施」中,范蠡用一句「想國家事體重大,豈宜吝一婦人」便輕輕繞過了自己的那絲猶豫。用今天的眼光看,當然相當荒誕。
在《浣紗記》里,起初兩人在溪邊已經贈紗為盟。後來,范蠡因自己未能履約及時迎娶,向西施道歉:「君父有難,拘留異邦,有背深盟,實切惶愧。」西施寬慰他道:「國家事極大,姻親事極小,豈為一女之微,有負萬姓之望。」顯得很是通情達理。接下來,范蠡讓西施遠赴吳國。她理所當然地猶豫,讓他另外找人——這也屬人之常情。范蠡則曉之以理:「社稷廢興,全賴此舉。若能飄然一往,則國既可存,我身亦可保,後有會期,未可知也。若執而不行,則國將遂滅,我身亦旋亡,那時節雖結姻親,小娘子,你和我必同作溝渠之鬼,又何暇求百年之歡乎?」看來,西施最終被范蠡說服了。梁辰魚讓他的女主角在同意接受艱巨的卧底任務時,入情入理地發出了一聲呻吟,又無辜又無奈:「何事兒郎忒短情,我真薄命。」
人們定會想到,西施擔綱女特工,是身不由己還是深明大義?范蠡「不吝一婦人」,是敢為天下先還是絕情寡義?用不同的價值觀、倫理觀,結論會非常矛盾或含混。梁辰魚讓西施和范蠡有緣有情,有盟在先,實施美人計在後。這一情節拿今天的眼光看,當然經不起深究,但它與「社稷江山」比天高比命大的傳統思維方式又是吻合的,也讓這出傳奇在當時更牽扯觀眾。
讓西施與范蠡先結情緣再赴吳國的安排,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代代中國人集體加工、潤色的結果,大家樂意認同這種講述——男女主角有曲折、隱忍、持久之情。英雄美人或才子佳人的搭配,總讓人感到順理成章,而絕色佳麗與英雄兼才子的遇合,因為經歷千般磋磨,更成千古絕唱。於是乎西施越眷戀范蠡,范蠡越神武智慧,她深陷吳宮與他無法相守的遭際也就越令人感喟。
這樣看來,西施極像是春秋版《色戒》的女主角。電影里,王佳芝謀刺易先生,愛國熱情和諸多因素之外,更有對鄺裕民的愛慕。她要跟他同心協力,共謀壯舉,將危險、痛苦置之度外。她心甘情願做他認為需要做的任何事,包括向敵人獻身。看來,古往今來愛國女青年的舍己忘我,還是找得到心理依據的。
起初,王佳芝純粹是去色誘易先生。後來,她跟謀刺對象的關係卻漸近漸密,變得微妙曖昧起來。若是將易先生置換成吳王夫差,西施的間諜生涯中,陰謀與愛情是怎樣膠著、滲透的?對無限嬌寵她的夫差,西施有怎樣複雜的感情?
范蠡與西施的關係,因為情與理、公與私的深度糾纏,還因為男配角夫差的不容忽略,尤其充滿張力。多數人願意將此看成理智戰勝情感的佳話。這出美人計能夠在西施尖銳的內心衝突中岌岌可危地演到最後一幕——任何環節出了紕漏,便功虧一簣——並勝利閉幕,西施的擔當和隱忍讓人稱奇。
所以,西施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美人。她被後人賦染了華貴、莊嚴的顏料,與輕薄、輕巧絕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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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西施的結局,說法甚多。
版本之一:越軍破姑蘇城,夫差被縛。西施見滅吳大事已竟,沉水而亡。
版本之二:吳國亡。吳人怒沉西施於江,用以追逝被夫差投入江中冤屈而死的伍子胥。
版本之三:西施歸國。越人見她依然美貌絕倫,覺得這女子既然「狐媚偏能惑主」,能令吳國淪陷,當然也可能使越國傾覆,遂沉西施於江。這個版本對西施包含的戒備與譴責,太具諷刺意味,且尤其矛盾。似乎,她從前「不惜萬金軀,何懼險象生」的種種艱辛、貢獻,都被「紅顏誤國」的腐論任意抹煞。這腔調倒不新鮮,不脫「女人為禍水」的思維定式。
不管怎樣,上面幾種說法,西施都脫不開「一代傾城逐浪花」的命運。黛玉也是這麼認定的,所以她不免唏噓感嘆:人們都只知笑話那傻乎乎捧著心口效顰的東施,卻不知羨慕東施能在家鄉一生平安,到老依舊可以悠然浣紗,而西施早已隨流水而逝。
那麼,西施的歸宿究竟如何?人們大多願意相信另一個喜樂的尾聲——她與范蠡駕一葉扁舟,凌波蹈浪,從此翩然而去,兩相廝守。「小舟從此逝,江海度餘生。」
這樣的收束算是對她艱險的潛伏生涯的回報吧?讓我們這些兩千五百年後的旁觀者,也多少感到心安與平衡。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人們認定西施盤桓吳宮的歲月是一種犧牲。以柔弱之身承載家國重負,既有無法言說的驚懼,也有對故土和范蠡難以割捨的思念,或許還有對夫差混合著複雜情感的不安與內疚。
這些足以將神經撕扯、攪拌得崩潰的緊張焦慮,無論她的白晝如何深陷綺羅珠玉之林;無論她的晚間如何夜夜笙歌,都無法輕易揮散。雖然夫差大興土木,特意為她營造的館娃宮精美堂皇、富麗絕倫;雖然夫差別出心裁,在宮殿構築的「響履廊」,使得西施每一次輕移蓮步,樓閣台殿都迴旋著清澈空靈之聲;雖然夫差為她建造的人工湖群芳爭妍、錦帆點點……但心事駁雜厚重,如亂石橫陳,這些豪奢、享樂能否讓她真正舒展眉頭?當然也可以說,西施有另一層欣慰:畢竟,令夫差揮霍靡費、少理國事,正是她赴吳的重要任務。
所謂佳話,往往是一路朝著簡潔、輕快的旋律靠攏的。它們像孔洞大而稀的篩子,將某些善意的質疑和難耐推敲的細節通通漏掉了事。比如,西施潛伏吳國數年後歸國,她曾經心亂如麻,滿腹糾結,又親歷玉碎宮傾和夫差的濺血而亡,紅顏難免憔悴,心情不免殘損;而以范蠡的身份,帷幕後、枕席間都不可能虛位以待。這些年來,他的心上和身邊增添了多少情愛或情慾的插曲?這一對渾身積滿風塵的舊人會用怎樣複雜的眼光彼此相視?還能夠波瀾不興地重新牽手嗎?
不過,這些大煞風景的懷疑、計較,都被更快意更熱烈的後續故事乾脆利落地覆蓋了。范蠡在完成滅吳大計離開越國後,居然成為富甲天下的陶朱公,這真是大快人心。《史記·貨殖列傳》載:「朱公(范蠡離開越國後改名易姓,稱朱公)以陶(今山東定陶)為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物所交易也。乃治產積居,與時逐,而不責於人……十九年中三致千金,再分散與貧交諸昆弟,此所謂富好行其德者也。後年衰老而聽子孫,子孫脩業而息之,遂至巨萬。故言富者皆稱陶朱公。」
這個故事的美妙之處更在於,范蠡不僅成為巨富,還樂善好施,富而且仁,富而「好行其德」。
所以,西施最終與范蠡重逢、隱身江湖這種結局,是萬眾一心、順水推舟達成的共謀。它的確能告慰人們曾經的揪心與不忍,最符合大眾期冀大團圓的心理。這個被民間智慧和民間溫情浸潤、琢磨了千百年的版本涵蓋甚廣。國家大義,兒女私情,被一網打盡:一個深明大義的女子忍辱負重、得償夙願;一對飽受離別之苦的愛人歷經曲折終於團聚;一代君王卧薪嘗膽,依靠群賢輔佐反敗為勝……它昭示著人們,所有磨難和艱險都可能翻越,而那些百轉千回的念想終將實現。
或許,正因為現實生活往往殘缺、破敗和黯然,人們才需要大團圓故事的大俗大喜來耀亮枯索、泛黃、晦暗的心境。
也因此,山重水複之後柳暗花明的西施傳說,在四大美人的故事中,最為人津津樂道。
楊貴妃雖寵冠六宮,君王從此不早朝。但兩人先前再怎麼纏綿,生死存亡關頭,唐玄宗在馬嵬坡為求自保,竟是賜給她一丈白綾,可謂將從前恩寵一筆勾銷。此後,李隆基再怎麼日思夜盼,楊玉環終究「魂魄不曾入夢來」。當然不可能來了,任是誰也不會再去輕信七月七日長生殿的信誓旦旦——「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那出悲劇里有感情難以蒙受考驗、誓言不可輕信的凋敝和傷感。
昭君和親,被謳歌成化干戈為玉帛的奇女子。但從家鄉秭歸、到帝京長安,再到陌生的蒙古高原,極目南方,鄉關何處?想來是要柔腸寸斷的。呼韓邪死後,思鄉情切的她曾經請求回歸漢地,但中央政府讓她遵從匈奴「父死,妻其後母」的習俗,嫁與呼韓邪之長子。她至死沒有離開胡地,與大漠孤煙、蒼茫原野相伴。
貂蟬在成功實施王允的連環計後,成為呂布之妾。呂布後來被曹操所殺。據說貂蟬被曹操送與關羽,企圖使桃園結義三兄弟因絕色美女而內生嫌隙。貂蟬的下落,一說被向來重義輕色的關羽殺掉,以預絕後患。也有說被關羽釋放、出家或不知所終的。關羽若殺了貂蟬,美人的鮮血無非將紅臉關公的面孔染得更紫。若他果真放了貂蟬,倒也不辱沒「武聖」的尊號。可是,不論這齣戲唱出哪種尾聲,此前在鳳儀亭離間董卓、呂布時被施以濃墨重彩的貂蟬,一旦功成,敘述者對其身後事竟是異常浮皮潦草:她要麼成為刀下鬼,不知向誰訴說冤屈;要麼行蹤飄忽或形單影隻,做人做鬼都說不盡的孤寒。
所幸還有西施和范蠡好事多磨、花好月圓的尾聲,以慰眾生。西施的傳奇承載了大眾對理想化生活與理想化人格的諸多遐想,有關愛情恆久、苦盡甘來、捨生取義……寄寓了他們對人生圓滿的無限嚮往。
所以,西施位列中國四大美人之首,不是沒有緣由的。用這樣的眼光來看西施之美,咀嚼這個故事澄澈、豐饒、醇厚的那個側面,品味其中的聲色俱佳、情理交錯……不禁感嘆,西施和西施傳奇,彷彿印在中國往事上的一抹唇紅:華麗、奪目、驚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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