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嘆批評本水滸傳》4

第四回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

「總批:智深取卻真長老書,若雲「於路不則一日,早來到東京大相國寺」,則是二回書接連都在和尚寺里,何處見其龍跳虎卧之才乎?此偏於路投宿,忽投到新婦房裡。夫特特避卻和尚寺,而不必到新婦房,則是作者龍跳虎卧之才,猶為不快也。嗟乎!耐庵真正才子也。真正才子之胸中,夫豈可以尋常之情測之也哉!

此回遇李忠,後回遇史進,都用一樣句法,以作兩篇章法,而讀之卻又全然是兩樣事情,兩樣局面,其筆力之大不可言。

為一女子弄出來,直弄到五台山去做了和尚。及做了和尚弄下五台山來,又為一女子又幾乎弄出來。夫女子不女子,魯達不知也;弄出不弄出,魯達不知也;和尚不和尚,魯達不知也;上山與下山,魯達悉不知也。亦曰遇酒便吃,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硬便打,如是而已矣,又烏知我是和尚,他是女兒,昔日弄出故上山,今日下山又弄出哉?

魯達、武松兩傳,作者意中卻欲遙遙相對,故其敘事亦多彷佛相准。如魯達救許多婦女,武松殺許多婦女;魯達酒醉打金剛;武松酒醉打大蟲;魯達打死鎮關西,武松殺死西門慶;魯達瓦官寺前試禪杖,武松蜈蚣嶺上試戒刀;魯達打周通,越醉越有本事,武松打蔣門神,亦越醉越有本事;魯達桃花山上,踏匾酒器,揣了滾下山去,武松鴛鴦樓上,踏匾酒器,揣了跳下城去。皆是相准而立,讀者不可不知。

要盤纏便偷酒器,要私走便滾下山去,人曰:堂堂丈夫,奈何偷了酒器滾下山去?公曰:堂堂丈夫,做什麼便偷不得酒器,滾不得下山耶?益見魯達浩浩落落。

看此回書,須要處處記得魯達是個和尚。如銷金帳中坐,亂草坡上滾,都是光著頭一個人;故奇妙不可言。

寫魯達蹭匾酒器偷了去後,接連便寫李、周二人分贓數語,其大其小,雖婦人小兒;皆洞然見之,作者真鼓之舞之以盡神矣哉。

大人之為大人也,自聽天下萬世之人諒之;小人之為小人也,必要自己口中戛戛言之,或與其標榜之同輩一遞一唱,以張揚之。如魯達之偷酒器,李、周之分車仗,可不為之痛悼乎耶?」

話說當日智真長老道:「智深,你此間決不可住了。我有一個師弟,見在東京大相國寺住持,喚做智清禪師。我與你這封書去投他那裡討個職事僧做。我夜來看了,贈汝四句偈子,你可終身受用,記取今日之言。」智深跪下道:「洒家願聽偈子。」長老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遷,遇江而止。」魯智深聽了四句偈子,拜了長老九拜,「是宜三拜也,然而洒家不省得也,拜個不住則是九拜矣。或曰:若此則何不十拜?曰:十拜者數之辭也,九拜者不數之辭也,拜個不數,則是九拜也。」背了包裹、腰包、肚包,藏了書信,辭了長老並眾僧人,離了五台山,逕到鐵匠間壁客店裡歇了,「前所見間壁一家,寫著父子客店也。」等候打了禪杖、戒刀完備就行。寺內眾僧得魯智深去了,無一個不歡喜。「完從僧。」長老教火工、道人,自來收拾打壞了的金剛、亭子。「完壞金剛、壞亭子。」過不得數日,趙員外自將若干錢來五台山再塑起金剛,重修起半山亭子,「完新金剛、新亭子。」不在話下。

再說這魯智深就客店裡住了幾日,「連日爛醉,不言可知。」等得兩件傢伙都已完備,做了刀鞘,「又向戒刀上添出色澤來。」把戒刀插放鞘內,禪杖卻把漆來裹了;「又向禪杖上添出色澤來。」將些碎銀子賞了鐵匠,「前許不肯食言,亦表兩件生活打得得意,蓋文人筆,美人鏡,亦猶是矣。」背上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禪仗,「細。」作別了客店主人並鐵匠,「了。」行程上路。過往人看了,果然是個莽和尚。「亦在過往人眼中看出莽和尚三字來。」

智深自離了五台山文殊院,取路投東京來;行了半月之上,於路不投寺院去歇,「已受大創也。○隔江望見剎竿,便吃一嚇,安肯復入這門來。」只是客店內打火安身,「此句夜飲。」白日間酒肆里買吃。「此句晝飲。」一日,正行之間,貪看山明水秀,「寫得魯達文秀。」不覺天色已晚,趕不上宿頭;路中又沒人作伴,那裡投宿是好;又趕了三二十裡頭地,過了一條板橋,遠遠地望見一簇紅霞,樹木叢中閃著一所莊院,庄後重重疊疊都是亂山。「伏一筆。」魯智深道:「只得投莊上去借宿。」逕奔到庄前看時,見數十個莊家,急急忙忙,搬東搬西。魯智深到庄前,倚了禪杖,與莊客唱個喏。「俗本作打個問訊。」莊客道:「和尚,日晚來我莊上做甚的?」智深道:「洒家趕不上宿頭,欲借貴庄投宿一宵,明早便行。」莊客道:「我庄今晚有事,歇不得。」智深道:「胡亂借洒家歇一夜,明日便行。」莊客道:「和尚快走,休在這裡討死!」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甚麼不緊,怎地便是討死?」莊家道:「去便去,不去時便捉來縛在這裡!」「莊主苦不可言,莊客已使新女婿勢頭矣,世間如此之事極多,寫來為之一笑。」魯智深大怒道:「你這廝村人好沒道理!俺又不曾說甚的,便要綁縛洒家!」

莊客也有罵的,也有勸的。魯智深提起禪杖,卻待要發作。只見莊裡走出一個老人來。魯智深看那老人時,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條過頭拄仗,走將出來,喝問莊客:「你們鬧甚麼?」莊客道:「可奈這個和尚要打我們。」智深便道:「洒家是五台山來的僧人,「便不說過往僧人,魯達亦有賊智耶?」要上東京去幹事。今晚趕不上宿頭,借貴庄投宿一宵。莊家那廝無禮,要綁縛洒家。」那老人道:「既是五台山來的師父,隨我進來。」

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賓主坐下。那老人道:「師父休要怪,莊家們不省得師父是活佛去處來的,他作尋常一例相看。老漢從來敬信佛天三寶。「佛者何也?天者何也?三寶者又何也?夫三寶者,佛法僧三是也。然則言三室,不得又言佛也。佛者,三界大師,所謂天中天也。然則言佛,不得接言天也。今混賬雲我敬佛天三寶,不知彼之所敬,為何等事耶?嗟乎!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作者深哀其不達法相,故特於劉老口中,調侃出之,凡以愧之也。」雖是我莊上今夜有事,權且留師父歇一宵了去。」智深將禪杖倚了,起身唱個喏,「俗本亦作打個問訊。」謝道:「感承施主。洒家不敢動問貴庄高姓?」老人道:「老漢姓劉。此間喚做桃花村。「好村名,可謂桃之夭夭,灼灼其花矣。」鄉人都叫老漢做桃花庄劉太公。「阿父桃花著名,令愛那不桃花坐命,皆作者憑空設色處。」敢問師父法名,喚做甚麼諱字?」智深道:「俺師父是智真長老,「不惟源流明白,兼乃不背師長。」與俺取了個諱字,因洒家姓魯,喚作魯智深。」太公道:「師父請吃些晚飯;不知肯吃葷腥也不?」「著。○然只問葷腥,卻偏不問酒,妙筆。」魯智深道:「洒家不忌葷酒,「太公只問葷腥,智深忽然自增出一酒字,妙筆。」遮莫甚麼渾清白酒都不揀選,「反先說酒。」牛肉、狗肉,但有便吃。」「次補肉。」太公便道:「既然師父不忌葷酒,先叫莊客取酒肉來。」沒多時,莊客掇張桌子,放下一盤牛肉,三四樣菜蔬,一雙箸,「箸先有了,卻不見盞,妙筆。」放在魯智深面前。智深解下腰包、肚包,「細。」坐定。那莊客旋了一壺酒,「一壺妙,下一隻盞子又妙。」拿一支盞子,「盞子方才來。○只一雙箸,一隻盞,亦必搖擺出魯達好酒急情來,真正妙筆。」篩下酒與智深吃。這魯智深也不謙讓,也不推辭,無一時,一壺酒、一盤肉,都吃了。「三四樣菜蔬,原物不動,寫五台山師父絕倒。」太公對席看見,呆了半晌。莊客搬飯來,又吃了。

抬過桌子。「只如此。」太公分付道:「胡亂教師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夜間如若外面熱鬧,不可出來窺望。」智深道:「敢問貴庄今夜有甚事?」太公道:「非是你出家人閑管的事。」「先作一跌,妙絕。蓋閑管尚非出家人本色,後文乃至赤條條坐新婦銷金帳中,真絕倒之筆也。」智深道:「太公,緣何模樣不甚喜歡?莫不怪洒家來攪擾你么?明日洒家算還你房錢便了。」太公道:「師父聽說,我家時常齋僧布施;那爭師父一個。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煩惱。」「八字奇文。」魯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這是人倫大事,五常之禮,何故煩惱?」太公道:「師父不知,這頭親事不是情願與的。」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個痴漢!既然不兩相情願,如何招贅做個女婿?」太公道:「老漢只有這個小女,如今方得一十九歲,「六字奇文,寫盡庄漢懵懂。」被此間有座山,喚做桃花山,近來山上有兩個大王,「近來二字妙,照定李忠下筆。」「眉批:一路並不說出大王名姓,只用大王二字便生出許多妙語來,如引著大王句、大王摸進句、大王叫救句、勸得大王句、騎翻大王句、撇下大王句、大王扒出句、馬欺大王句、馱去大王句,凡若干大王,猶如大珠小珠滿盤迸落,蓋自有大王二字以來,未有狼狽如斯之甚者也。」扎了寨柵,聚集著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間青州官軍捕盜,禁他不得,因來老漢莊上討進奉,見了老漢女兒,撇下二十兩金子,一疋紅錦為定禮,選著今夜好日,晚間來入贅。老漢莊上又和他爭執不得,只得與他,因此煩惱。非是爭師父一個人。」「又答還一句。」智深聽了,道:「原來如此!洒家有個道理教他回心轉意,不要娶你女兒,如何?」「魯達凡三事,都是婦女身上起。第一為了金老女兒,做了和尚。第二既做和尚,又為劉老女兒。第三為了林沖娘子,和尚都做不得。然又三處都是酒後,特特寫豪傑親酒遠色,感慨世人不少。」太公道:「他是個殺人不貶眼魔君,你如何能彀得他回心轉意?」智深道:「洒家在五台山真長老處學得說因緣,便是鐵石人也勸得他轉。「前說有個道理回心轉意,原欲以鄭屠之法治之,只因老兒如何能夠一句,便隨口嘈出說因緣來,冒冒失失,為下文一笑。」今晚可教你女兒別處藏了。俺就你女兒房內說因緣,勸他便回心轉意。」太公道:「好卻甚好,只是不要捋虎鬚。」智深道:「洒家的不是性命?「是魯達語,他人說不出。○快絕妙絕,一句抵千百句。」你只依著俺行。」太公道:「卻是好也!我家有福,得遇這個活佛下降!」莊客聽得,都吃一驚。「照前廝打,妙絕文情。」太公問智深:「再要飯吃么?」智深道:「飯便不要吃,有酒再將些來吃。」「前一壺酒,何足道哉!既要智深幹事,定應再與痛飲。然在智深既不可自討,在太公又不可直問。何則?若智深自討,則太公驚喜奉承之意不見;若太公直問,則又不似敬重三寶之太公,所以待活佛去處之師父也。故作者於此,反覆推敲,算出問飯來,而智深介面云:飯便不吃,酒再將來。一時賓主酬酢,如火似錦矣。」太公道:「有,有。」「二有字,寫出太公分外驚喜奉承。」隨即叫莊客取一支熟鵝,大碗將酒斟來,叫智深盡意吃了三二十碗。那支熟鵝也吃了。叫莊客將了包裹,先安放房裡;「細。」提了禪杖,帶了戒刀,「細。」問道:「太公,你的女兒躲過了不曾?」太公道:「老漢已把女兒寄送在鄰舍莊裡去了。」智深道:「引小僧新婦房裡去。」「處處自稱洒家,此獨雲小僧者,為新婦房裡四字,合成妙語,以發一笑也。」太公引至房邊,指道:「這裡面便是。」智深道:「你們自去躲了。」太公與眾莊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智深把房中桌椅等物都掇過了;將戒刀放在床頭,禪杖把來倚在床邊;「劉老女也?孫郎妹耶?何其房中甚似孫也?」把銷金帳子下了,脫得赤條條地,「銷金賬中赤條條一個和尚,奇文。」跳上床去坐了。

太公見天色看看黑了,叫莊客前後點起燈燭熒煌,就打麥場上放下一條桌子,上面擺著香花燈燭;一面叫莊客大盤盛著肉,大壺溫著酒。

約莫初更時分,只聽得「只聽得。」山邊鑼鳴鼓響。這劉太公懷著胎鬼,「雖寫怕極之語,然亦故作奇文。女兒做親,丈人先懷鬼胎耶?」莊家們都捏著兩把汗,盡出庄門外看時,只見「只見。」遠遠地四五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一簇人飛奔莊上來。劉太公看見,便叫莊客大開庄門,前來迎接。只見前遮後擁,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槍,盡把紅綠絹帛縛著;「高興。」小嘍啰頭上亂插著野花;「高興。○此處特地寫,非為新郎裝幌,總為後文反映也。」前面擺著四五對紅紗燈籠,照著馬上那個大王:「紅紗燈照出大王來,奇筆。」頭戴撮尖干紅凹面巾;鬢傍邊插一枝羅帛像生花;上穿一領圍虎體挽金綉綠羅袍,腰系一條狼身銷金包肚紅搭膊;著一雙對掩雲跟牛皮靴;騎一匹高頭捲毛大白馬。「高興。」那大王來到庄前下了馬。只見眾小嘍啰齊聲賀道:「帽兒光光,今夜做個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個嬌客。」「高興。」劉太公慌忙親捧台盞,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眾莊客都跪著。那大王把手來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太公道:「休說這話,老漢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戶。」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已有七八分醉了。」呵呵大笑道:「我與你做個女婿,也不虧負了你。你的女兒匹配我,也好。」劉太公把了下馬杯。「又是下馬杯。」來到打麥場上,見了花香燈燭,便道:「泰山,何須如此迎接?」那裡又飲了三杯,「又飲了三杯。」來到廳上,喚小嘍啰教把馬去系在綠楊樹上。「大王親口分付,教把馬系在綠楊樹上,如何後遂忘之?○既來入贅,則非少頃便歸者矣,據理定應把這馬寄養在太公家槽里,今只為後文一笑,故有此一筆。」小嘍啰把鼓樂就廳前擂將起來。「高興。」

大王上廳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那裡?」太公道:「便是怕羞不敢出來。」大王笑道:「且將酒來,我與丈人回敬。」那大王把了一杯,便道:「我且和夫人廝見了,卻來吃酒未遲。」那劉太公一心只要那和尚勸他,便道:「趣語。」「老漢自引大王去。」拏了燭台,引著大王轉入屏風背後,直到新人房前。太公指與道:「此間便是,請大王自入去。」太公拏了燭台一直去了。未知凶吉如何,先辦一條走路。「妙。」

那大王推開房門,見裡面洞洞地。「絕倒。」大王道:「你看,我那丈人是個做家的人;房裡也不點盞燈,由我那夫人黑地里坐地。「做家的人乃至為賊所笑,哀哉!」明日叫小嘍啰山寨里扛一桶好油來與他點。」「明日回想此語,幾成布施燈油。」魯智深坐在帳子里都聽得,忍住笑不做一聲。「七字無數情景。」那大王摸進房中,「六字奇文,大王字與摸字不連,大王摸字與房中字不連,思之發笑。」叫道:「娘子,你如何不出來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壓寨夫人。」一頭叫娘子,一頭摸來摸去;一摸摸著金帳子,便揭起來;探一支手入去摸時,摸著魯智的肚皮;「接連六個摸字,忽然接一個肚皮字,雖欲不笑,不可得也。○意在肚皮之下,不料乃吾師。」被魯智深就勢劈頭巾帶角兒揪住,一按按將下床來。那大王卻待掙扎。「六字奇文,大王字與掙扎字不連。」魯智深右手捏起拳頭,罵一聲:「直娘賊!」連耳根帶脖子只一拳。「舊時本色。」那大王叫一聲道:「甚麼便打老公!」「此句情理所無,只是扯作趣語,以發一笑耳。」魯智深喝道:「教你認得老婆!」拖倒在床邊,拳頭腳尖一齊上,「絕倒。○老公老婆,介面明快。」打得大王叫「救人!」「七字奇文,大王字與叫字不連,打字與大王字不連,大王叫救人字不連,打得大王叫救人字不連。」劉太公驚得呆了:只道這早晚正說因緣勸那大王,「捎帶一句妙趣。」卻聽得裡面叫救人。「只謂是和尚。」太公慌忙把著燈燭,引了小嘍啰,一齊搶將入來。眾人燈下打一看時,「眾人眼中看出。」只見一個胖大和尚,赤條條不著一絲,騎翻大王在床面前打。「如火如錦。○騎翻大王,四字奇文,錦衣花帽大王背上馱著一個赤條條和尚,豈不怪哉!」為頭的小嘍啰叫道:「你眾人都來救大王!」「救字與大王字不連。」眾小嘍啰一齊拖槍拽棒入來救時,魯智深見了,撇下大王,「撇下字與大王字不連。」床邊綽了禪杖,著地打將出來。「禪杖小小發個利市。」小嘍啰見來得兇猛,發聲喊,都走了。劉太公只管叫苦。

打鬧里,「三字絕倒。」那大王爬出房門,「六字奇文。大王字,爬字,房門字,從來不曾連也。」奔到門前,摸著空馬,「是空馬。」樹上析枝柳條,「不必折枝柳條也,恐讀者忘卻前文馬系綠楊樹句,故藉此提之,以為一笑也。」托地跳在馬背上,把柳條便打那馬,卻跑不去。「奇文。」大王道:「苦也!這馬也來欺負我!」「也來二字妙,隱隱藏一句罵在內。猶言禿驢欺負我可也,何至空馬也來欺負耶?」再看時,原來心慌,不曾解得韁繩,「奇文。」連忙扯斷了,騎著產註:手字旁產。馬飛走,出得庄門,大罵劉太公:「老驢休慌!不怕你飛了去!」把馬打上兩柳條,撥喇喇地馱了大王山上去。「馱字妙絕,言非大王尚能騎馬,馬馱大王還山耳。」

劉太公扯住魯智深,道:「是。」「師父!你苦了老漢一家兒了!」魯智深說道:「休怪無禮。「言赤條條也。○只四字,亦非魯達說不出。」且取衣服和直裰來,洒家穿了說話。」「如此筆力,真是心閑手敏。」莊家去房裡取來,智深穿了。太公道:「我當初只指望你說因緣,勸他回心轉意,誰想你便下拳打他這一頓。定是去報山寨里大隊強人來殺我家!」智深道:「太公休慌,俺說與你。洒家不是別人,俺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官。為因打死了人,出家做和尚。休道這兩個鳥人,便是一二千軍馬來,洒家也不怕他。你們眾人不信時,提俺禪杖看。」「為禪杖出色寫一句。」莊客們那裡提得動。「為禪杖出色寫。」智深接過手裡,一似捻燈草一般使起來。「為禪杖出色寫。○非是魯達兒氣,新禪杖實實得意耳。」太公道:「師父休要走了去,卻要救護我們一家兒使得!」

智深道:「恁么閑話!俺死也不走!」「魯達語。」太公道:「且將些酒來師父吃──休得要抵死醉了。」「太公語。○無計留君,只得是酒,然醉了動撞不得,又要公何為哉?二句無數曲折,妙絕。」魯智深道:「洒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的氣力!」「魯達與武松作一聯,此等語俱要牢記,與後武松對看。」太公道:「恁地時,最好;我這裡有的是酒肉,只顧教師父吃。」

且說這桃花山大頭領坐在里,正欲差人下山來打聽做女婿的二頭領如何,「捎帶。」只見數個小嘍啰,氣急敗壞,「四字奇文,一字不可更易。○頭上野花都不見了,謂之敗壞也。」走到山寨里,叫道:「苦也!苦也!」大頭領連忙問道:「有甚麼事,慌做一團?」小嘍啰道:「二哥哥吃打壞了!」大頭領大驚。正問備細,只見報道:「八字過得快,便令文字省了多少。」「二哥哥來了!」大頭領看時,只見二頭領紅巾也沒了,身上綠袍扯得粉碎,下得馬,倒在廳前,口裡說道:「哥哥救我一救!...」只得一句。「畫出絕倒。○只得一句四字,畫出氣急敗壞人,俗本恰失此四字。」大頭領問道:「怎麼來?」二頭領道:「兄弟下得山,到他莊上,入進房裡去,叵耐那老驢把女兒藏過了,卻教一個胖大和尚躲在女兒床上。「和尚女兒,述來一笑。」我卻不提防,揭起帳子摸一摸,吃那廝揪住,一頓拳頭腳尖,打得一身傷損!那廝見眾人來救應,放了手,提起禪杖,打將出去,因此,我得脫了身,拾得性命。哥哥與我做主報仇!」大頭領道:「原來恁地。你去房中將息,我與你去拿那賊禿來。」喝叫左右:「快備我的馬來!」眾小嘍啰都去。大頭領上了馬,綽槍在手,盡數引了小嘍啰,「非寫大哥氣憤,正寫和尚了得。」一齊吶喊下山來。

再說魯智深正吃酒哩。「神筆。○此老豈淺斟細酌者哉,一個大王去,一個大王來,而猶在吃酒,則酒量為何如也?俗筆便要說是時魯某,又吃了二三十碗酒矣。」莊客報道:「山上大頭領盡數都來了!」智深道:「你等休慌。洒家但打翻的,你們只顧縛了,解去官司請賞。取俺的戒刀出來。」「禪杖先前直打出來,戒刀還在房中,細妙無雙。」魯智深把直裰脫了,拽紮起下面衣服,跨了戒刀,大踏步,提了禪杖,出到打麥場上。只見大頭領在火把叢中,「如畫。○讀者至此,又忘是夜間矣,忽提四字醒之。」一騎馬搶到庄前,馬上挺著長槍,高聲喝道;「那禿驢在那裡?早早出來決個勝負!」智深大怒,罵道:「腌臢打脊潑才!叫你認得洒家!」「此語照耀下文,有七玲八瓏之妙。○與後史進文一樣作章法。」輪起禪杖,著地捲起來。那大頭領逼住槍,「能。」大叫道:「和尚,且休要動手。你的聲音好廝熟。「與後史進文一樣作章法。」你且通個姓名。」「奇文。」魯智深道:「洒家不是別人,「七玲八瓏語。」老種經相公帳前提轄魯達的便是。「便是二字妙,七玲八瓏語。」如今出了家做和尚,喚作魯智深。」「如今二字妙,七玲八瓏語。」「眉批:有得說姓名藏頭露尾,此處偏敘得快爽者,正為李忠認得作勢也。」那大頭領呵呵大笑,滾下馬,撇了槍,撲翻身便拜,道:「哥哥,別來無恙?可知二哥著了你手!」魯智深只道賺他,托地跳退數步,「好。」把禪杖收住;「好。」定晴看時,「好。」火把下,「妙絕。」認得不是別人,「李忠認得魯達,魯達卻不記得李忠者,所謂卿自難記,非魯達過也。」卻是江湖上使槍棒賣葯的教頭打虎將李忠。原來強人「下拜」,不說此二字,為軍中不利;只喚作「翦拂」,此乃吉利的字樣。「何以知之?」李忠當下翦拂了,起來扶住魯智深,道:「哥哥緣何做了和尚?」「要問。」智深道:「且和你到裡面說話。」劉太公見了,又只叫苦:「這和尚原來也是一路!」「百忙中下此一筆,妙絕,遂令行文曲折之甚。」

魯智深到裡面,再把直裰穿了,「精細之筆。」和李忠都到廳上敘舊。魯智深坐在正面,「好看。」喚劉太公出來。那老兒不敢向前。智深道:「太公,休怕他,他是俺的兄弟。」那老兒見說是「兄弟」,心裡越慌,又不敢不出來。「妙妙,曲折之甚。」李忠坐了第二位;太公坐了第三位。「好看。」魯智深道:「你二位在此:「不倫不類,說出四字。○以地主言之,則智深與太公是二位,李忠則強盜也。以江湖言之,則智深與李忠是二位,太公則閑人也。今偏從智深口中,說李忠太公做一路,寫得魯達天空海闊,豪傑聖賢,觸之則菩薩亦須吃刀,順之則狼虎抱之同卧,真為神化之筆也。」俺自從渭州三拳打死了鎮關西,逃走到代州雁門縣,因見了洒家齋發他的金老。那老兒不曾回東京去,卻隨個相識也在雁門縣住。他那個女兒就與了本處一個財主趙員外。和俺廝見了,好生相敬。「亦復不忘。」不想官司追捉得洒家甚緊,那員外陪錢「感恩語。」送俺去五台山智真長老處落髮為僧。洒家因兩番酒後「四字儒雅。」鬧了僧堂,本師長老與俺一封書,教洒家去東京大相國寺投了智清禪師討個職事僧做。因為天晚,到這莊上投宿。不想與兄弟相見。「輕輕二字,說來可笑,可謂不以玉帛,而以兵戎矣。」

卻才俺打的那漢是誰?「因親及親,有此一問,恩深義重。」你如何又在這裡?」「要問。」李忠道:「小弟自從那日與哥哥在渭州酒樓上同史進三人分散,次日聽得說哥哥打死了鄭屠。我去尋史進商議,他又不知投那裡去了。「於無意中補出史進,卻又不甚明白,真有熠耀之妙。」小弟聽得差人緝捕,慌忙也走了,卻從這山下經過。卻才被哥哥打的那漢,先在這裡桃花山札寨,喚作小霸王周通,那時引人下山來和小弟廝殺,被我嬴了他,留小弟在山上為寨主,讓第一把交椅教小弟坐了;以此在這裡落草。」智深道:「既然兄弟在此,劉太公這頭親事再也休提:「魯達語,何等爽直。」他只有這個女兒,要養終身;不爭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真正佛說因緣經,是非強盜之所知也。」太公見說了,大喜,「方才大喜。」安排酒食出來「黃昏整備未用,故來得快。」管待二位。小嘍啰們每人兩個饅頭,兩塊肉,一大碗酒,「皆黃昏所備筵席。」都教吃飽了。太公將出原定的金子緞疋。「精細。」魯智深道:「李家兄弟,「叫得親切。」你與他收了去。「爽直。」這件事都在你身上。」「爽直。○真是看得天下無難事。」李忠道:「這個不妨事。且請哥哥去小寨住幾時。劉太公也走一遭。」「奇語。○為要當面決絕親事,故特放此一句,不然則亦作別太公矣,然讀者以為大奇。」

太公叫莊客安排轎子,抬了魯智深,帶了禪杖、戒刀、行李。「細。」李忠也上了馬。太公也乘了一乘小轎。「奇景,卻不道丈人來也。」卻早天色大明,「可見忙了一夜。」眾人上山來。智深,太公來到寨前,下了轎子。李忠也下了馬,邀請智深入到寨中,向這聚義廳上,三人坐定。「周通未出,太公不妨坐,及後請出周通來,太公只立了不坐,都妙。」李忠叫請周通出來。周通見了和尚,心中怒道:「哥哥卻不與我報仇,倒請他來寨里,讓他上面坐!」李忠道:「兄弟,你認得這和尚么?」周通道:「我若認得他時,須不吃他打了。」李忠笑道:「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說的三拳打死鎮關西的便是他。」「不必更出名字,已自震雷貫耳。」周通把頭摸一摸,叫聲「呵呀!」撲翻身便翦拂。「寫出平日貫耳。」魯智深答禮道:「休怪衝撞。」三個坐定,劉太公立在面前。「敘得妙,有文有理,其此句之謂矣。蓋太公此來,止為要了當親事耳,若亦坐下,則將令周通、李忠,椎牛宰馬,管待太公耶?」魯智深便道:「周家兄弟,「叫得親切。」你來聽俺說。劉太公這頭親事,你卻不知。「真正因緣,強盜何知。」他只有這個女兒,養老送終,奉祀香火,都在他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裡怕不情願。「此句又帶一曲,可謂善說因緣矣。」你依著洒家,把他棄了,「放過太公,攬歸自己,既壓之以不得不從之勢,又善化其不能相忘之心,粗鹵如魯達,有此曲折語,益見其妙也。」別選一個好的。原定的金子緞疋將在這裡。你心下如何?」「要知此句不是軟語,正是硬語,周通見不是頭,所以折箭也。」周通道:「並聽大哥言語,兄弟再不敢登門。」智深道:「大丈夫作事卻休要翻悔。」「再勒一句,妙絕。○爽快是魯達天性,此偏多用勾勒,乃愈見其爽快,妙絕。」周通折箭為誓。「魯達非此不信,非周通性直也。」劉太公拜謝了納還金子緞疋,自下山回庄去了。「完劉太公。」

李忠、周通,殺牛宰馬,安排筵席,管待了數日。引魯智深,山前山後觀看景緻。果是好座桃花山:「強盜豈會游山耶,只為亂草一句耳。」生得凶怪,四圍險峻,單單只一條路上去,四下里漫漫都是亂草。「伏一句。」智深看了道:「果然好險隘去處!」住了幾日,魯智深見李忠、周通,不是個慷慨之人,作事慳吝,只要下山,兩個苦留,那裡肯住,只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李忠,周通,道:「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時,我等明日下山,但得多少,盡送與哥哥作路費。」次日,山寨裡面殺羊宰豬,且做送路筵席,安排整頓許多金銀酒器,設放在桌上。「好笑。」正待入席飲酒,只見小嘍啰報來說:「山下有兩輛車,十數個人來也!」李忠、周通見報了,點起眾多小嘍啰,只留一二個伏侍魯智深飲酒。兩個好漢道:「哥哥,只顧請自在吃幾杯。我兩個下山去取得財來,就與哥哥送行。」分付已罷,引領眾人下山去了。

且說魯智深尋思道:「這兩個人好生慳吝!見放著有許多金銀,卻不送與俺;直等要去打劫得別人的,送與洒家!這個不是把官路當人情,只苦別人?「罵盡千載。」洒家且教這廝吃俺一驚!」便喚這幾個小嘍啰近前來篩酒吃。方才吃得兩盞,跳起身來,兩拳打翻兩個小嘍啰,便解搭膊做一塊兒捆了,口裡都塞了些麻核桃;「何處得來?」便取出包裹打開,沒緊要的都撇了,只拿了桌上的金銀酒器,都踏匾了,拴在包裹;胸前度牒袋內,藏了真長老的書信;跨了戒刀,提了禪杖,頂了衣包,「數筆看他摺疊無數。」便出寨來。到山後打一望時,都是險峻之處,卻尋思道:「洒家從前山去時,一定吃那廝們撞見,不如就此間亂草處滾將下去。」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望下丟落去;又把禪杖也攛落去;卻把身望下只一滾,骨碌碌直滾到山腳邊,「爽快,自是天性。」並無傷損,「傷損容亦有之,然說他則甚,則不如並無傷損之乾淨也。」跳將起來,尋了包裹,跨了戒刀,拿了禪杖,拽開腳步,取路便走。

再說李忠、周通,下到山邊,正迎著那數十個人,各有器械。「妙筆。○不因此句,則兩條好漢取十數個客人,何須一刻工夫,魯達如何做得許多手腳。今特地放此一語,便不免挺刀相鬥,騰那出工夫來,為魯達偷酒器之地,蓋非世人所知也。」李忠、周通,挺著槍,小嘍啰吶著喊,搶向前來,喝道:「兀!那客人,會事的留下買路錢!」那客人內有一個便捻著朴刀來斗李忠,一來一往,一去一回,鬥了十餘合,不分勝負。「是好一回工夫矣。」周通大怒,趕向前來,喝一聲,眾小嘍啰一齊都上,那伙客人抵當不住,轉身便走,有那走得遲的,早被搠死七八個,劫了車子財物,和著凱歌,慢慢地上山來;「慢慢妙,又好一回工夫也。」到得寨里打一看時,只見兩個小嘍啰捆做一塊在亭柱邊,桌子上金銀酒器都不見了。周通解了小嘍啰,問其備細:「魯智深那裡去了?」小嘍啰說道:「把我兩個打翻捆縛了,卷了若干器皿,都拿去了。」周通道:「這賊禿不是好人!倒著了那廝手腳!卻從那裡去了?」團團尋蹤跡到後山,見一帶荒草平平地都滾倒了。周道看了,道:「這禿驢倒是個老賊!這般險峻山岡,從這裡滾了下去!」李忠道:「我們趕上去問他討,也羞那廝一場!」周通道:「罷,罷!賊去了關門,那裡去趕?──便趕得著時,也問他取不成。「是。」倘有些不然起來,我和你又敵他不過,後來倒難廝見了;不如罷手,後來倒好相見。「非真寫周通圖著後日也,蓋為如此便足矣,定要去討,如何了結故也。」我們且自把車子上包裹打開,將金銀段疋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提一分,「於偷酒器者,優劣如何?」一分賞了眾小嘍啰。」李忠道:「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許多東西,我的這一分都與了你。」「於偷酒器如何?」周通道:「哥哥,我和你同死同生,休恁地計較。」「於偷酒器如何?」看官牢記話頭:這李忠、周通,自在桃花山打劫。「洒家記得。」

再說魯智深離了桃花山,放開腳步,從早晨走到午後,約莫走了五六十里多路,肚裡又飢,「四字為後一回眼目,牢牢記之。」路上又沒個打火處,尋思:「早起只顧貪走,不曾吃得些東西,卻投那裡去好?...」東觀西望,猛然聽得遠遠地鈴鐸之聲。魯智深聽得道:「好了!不是寺院,便是宮觀;風吹得檐前鈴鐸之聲。酒家且尋去那裡投奔。」

不是魯智深投那個去處,有分教:

半日里送了十餘條性命生靈;一把火燒了有名的靈山古迹。

直教:

黃金殿上生紅焰,碧玉堂前起黑煙。

畢竟魯智深投甚麼寺觀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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