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局周末】都市人返鄉:記一座正在消逝的村莊(浙江,隆重推薦)

文/陳珊珊(識局智庫微信公號zhijuzk)

本文調查得非常仔細,識局君反覆看了三遍。作者郵箱是shanshan4514@163.com,歡迎與其交流溝通。

正文:

每次回鄉,對所見所聞總有一點感觸。昨夜失眠,讀了王光磊的《博士返鄉手記:越看,對中國鄉村的未來越迷茫》和劉遠舉的《城市崛起農村沒落是歷史大勢》,很受啟發,也想為我從小生活的小山村寫點東西。在可以預見的不遠的未來,那裡將變成一片廢墟或數畝荒蕪的農田。那些見證它生長、紮根、衰敗、枯萎的人正在和它一起死去,那些一出生就嫌惡它的人早已逃離。

一、村莊基本情況

這是一個位於磐安縣萬蒼鄉東北角的小型自然村,村名「長蛇頭」。至今我還沒弄清為什麼會有如此古怪的村名。小學作文里我曾寫道「蜿蜒的山路像一條無盡的長蛇,而我們村正是那低俯的蛇頭」。我縣號稱「群山之祖、萬水之源」,我鄉名曰「萬蒼」,我村又在我鄉的交通末梢上,你可以想見周邊的地質狀況。好在,山並不高。我家附近最高的山叫創旗嶺,翻過去就是天台境內。創旗嶺曾是天台販賣私鹽的商人們必走的交通要道,因其隱蔽和險峻。

我們村的村史並不漫長,五六代人,一百多年。應是隔壁鎮上的一兩戶人為躲避戰爭或因家族紛爭避居山裡,再經過幾代繁衍,到如今這規模。前年,我媽五十歲生日在全村發禮物,共發了27戶。按戶均人口3人計算,約80人。全村姓陳,沒有異姓,十分典型的血緣宗族聚居地。

由於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和經濟發展相對落後,長蛇頭並不是一個典型的東部沿海發達地區的農村,而更像是中部地區的農村。

二、村莊公共基礎設施建設(新農村建設)

1、交通。長期以來,村裡不通公路,大約需走3公里左右的山路到行政村才能見到車。交通不便利,極大影響了村裡經濟的發展。磐安是中國香菇之鄉,在我印象中1995年前後全縣農民掀起種香菇熱潮,一撥農民因此發家致富了。但是我們村沒人種,菌類生長期很短,需要每天清早採摘送去收購市場,每天三四點扛幾十公斤香菇走幾公里去賣很不現實。除了香菇,一切時令性很強的經濟作物我村都沒法種,對於一個以務農為主要收入的村莊這種打擊是比較致命的。(交通閉塞的副作用當然不止於經濟領域,它的作用十分全面,後文仍會涉及。)村裡大概是在十年前才通上的公路,我大學畢業前後。按照項目計劃書,我村與行政村之間應修起寬3.5米的水泥路,但最後路十分有中國特色地修成了3米寬,那半米的錢不知是被行政村村委會剋扣了還是被承包商吞沒了,或者他們合謀了。3米就3米吧,早年村裡人都不認為是個事。直到這幾年,村裡開車回鄉的年輕人多了,才發現問題的嚴重性——坡道會車陷人於絕境!路修好時,市場經濟早已席捲全國,村裡純務農的家庭已經很少了,有一大半阿叔阿伯在農閑時間進城做了農民工。所以這條路對帶動經濟的作用相當有限,但生活畢竟便利了。2008年以後,電瓶車在村裡普及,交通問題逐漸下降為次要矛盾。

2、水電氣。(1)水。村裡的飲用水水質一直很好,之前喝井水,約五年前,通了自來水——山泉水,不收費。村裡有一口小小30來平的池塘,全村洗曬仰賴於此。(2)電。我可能是浙江地區少見的經歷過煤油燈時期的80後,短暫的幾個月或者半年多。後來通上電了,但打個雷或下場雪很容易斷,行政村的人不派電工來,就一直斷個好幾天。村裡在1999年或2000年才通上電話,對此印象很深刻是因為高中的時候為此一度很自卑。偶爾班主任會在假期電話通知些事情,要求大家留家裡的電話號碼,好像就我一個人沒辦法提供。有線電視也是差不多同期安裝的,之前能收三個台:浙江台、金華38頻道和山東台。三年前,村裡通了廣播,並安了幾盞路燈。(3)氣。在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天然氣進村了。村民做飯主要還是靠燒柴火的土灶。也備有煤氣灶,但不常用,因為灌煤氣太麻煩了。死沉的煤氣罐送到鎮上再運回來性價比太差。

3、鄉村治污。今年回鄉過年時,發現村口原來坍塌的幾幢茅房不見了,政府在原址新建了一座生態廁所,男女共四個廁位,並在春節時正式投入使用。雖然經過試用,蹲廁質量較差,沖水能力有重大缺陷,但這依然是一個十分令人欣喜的改變。村口的西側有一條寬約1米多的小溪流經,村民習慣於將生活垃圾直接倒進小溪,然後等待一場大雨將溪坑沖刷乾淨。今年回家我爸說,溪里不讓倒垃圾了,但村裡並未設立垃圾集中處理點,不知下一步這個問題將如何讓解決。

總的說來,在我人生的前二十年,村裡基本無所謂「公共基礎設施」,全村處於自生自滅的狀態。近十年尤其是近五年來,政府對這方面的投入和建設力度前所未有,取得了相當的實效。然而,這依然遏制不住村裡人口的不斷外流。

三、下山移民(住房及人口遷移)

「下山移民」的口號喊了10多年了,但總體感覺政府在期間發揮的作用十分有限。從前,在離我們村50米遠的前方有一個更小型的村子,一共住了3戶7口人。其中兩戶是老年人,先後過世了。剩下1戶搬到外面行政村去住,村裡給了幾千塊的補貼。某天政府派了幾個車來,扒拉了幾間破房子,拍了些照片,號稱通過下山移民,實現了**村莊的整體搬遷。

雖然政府的扶持政策相當有限,但人確實在不斷往外走。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已經走了出去,逐漸富起來的人正在想辦法往外走。經我粗略統計,村裡已有14戶在外自建住宅或買房,約佔全村人口的50%,留守的多為中老年戶。全村只有兩幢磚瓦房,其他都是泥牆木頭結構的老房子,房齡基本在二三十年以上,一些老房子因長期無人居住已部分坍塌。村裡常住人口大約不到30人,平均歲數應該超過50,整個村莊籠罩著一股沉沉的暮氣。現在回鄉過年的人似乎也越來越少了。

搬出去的14戶,其中13戶在隔壁尖山鎮上。尖山是磐安除縣城外的第一大鎮,曾有傳聞萬蒼鄉要肢解拆分,其中一半併入尖山鎮,然而進程似乎受倒了阻撓。萬蒼鄉中學解體了,一大半生源併入了尖山鎮中學。萬蒼鄉政府卻屹立不倒。村民們的認同心卻似乎早已偏向尖山鎮,所以大家都選擇在鎮上置業。2001年左右,第一撥村民在鎮上買到宅基地,當時宅基地的價格是2-3萬一間(一間40多平?)。操作的流程大致是這樣的:鎮政府劃撥面向本鎮及周圍鄉鎮下山移民的指定地塊,確定每間宅基地的價格,符合報名條件的人報名,抓鬮決定誰獲得那間房。當時大家對房子並不怎麼狂熱,報了名基本都能中。當時買下三間房的宅基地蓋好房子大約只需20多萬。這樣操作了幾次之後(不定期,約兩年有一次這樣的機會),到2006年前後,地基的價格漲到了約5萬一間,在鎮上置業成為一時之風尚。然後買宅基地的流程也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不再定價,改「抓鬮」為「拍賣」,價高者得,宅基地的價格馬上實現了50%以上的漲幅。2010年的冬天,我有幸參加了一次拍賣會(場面精彩紛呈,使我對農民的狡黠、刁鑽和智慧有了十分切身的體會。當時用手機拍了一段視頻,可惜不小心刪掉了),當時地基的價格漲到了10萬+一間。之後,地基的價格仍然再漲,目前漲到什麼水準了我已經不太知曉。2010年我家死了買地基的心,決定買個套間算了。

買地基造房子無疑是農村人一個重要的關口。除非是特別富裕的家庭,不然總得全家人勒緊褲腰帶辛苦好多年才能把這一關給過了。我看過好多村民,買地基時就借錢,然後苦幹兩年把錢還了;再借錢,把房子框架豎上去,然後再苦幹三年把錢還了;再借錢,先把其中的一層裝修了,然後再苦幹一年把錢還了……人生就這樣在借錢還錢中耗去十來年,十分辛酸。

四、生計

說到農村,農民與土地的關係似乎是個母題。土地流轉制度這類議題對我來說過於宏大,我打算說一說農民對土地的情感問題。在討論這個問題時,我認為大致可以將村民按照年齡分為一個三個組別:第一組是低於40歲的青年人,成年後基本脫離了農業生產;第二組是40-65之間的中老年人,半農半工;第三組是65歲以上的老人,終身務農。第一組對土地談不上什麼感情;第二組複雜一些,他們對土地有很深的留戀,即使外出打工,也捨不得完全拋荒。但在我看來,這與其說是對土地的情感,不如說是對生產資料的情感。它並不具有唯一性。第三組比較有意思,我想重點討論一下,以我爺爺為例。

我爺爺是一款典型的舊式農民,一年到頭早出晚歸,不管颳風下雨都辛勤勞作在田間地頭,從小到大我從未見他參與過任何休閑娛樂活動。爺爺育有3子4女,他總是叫錯他們的名字,並時常搞不清長幼次序,這一尷尬的情形到晚年愈演愈烈。毫無疑問,爺爺對他耕作土地的熟悉程度遠遠超過對自己子女的熟悉程度。在將近80的時候,爺爺摔了一跤,中風了一陣。後來雖然慢慢恢復,但地終於都荒了下來,子女們也都不允許他再下地幹活了。然後,我爸和我爺爺爆發了激烈的矛盾。那幾年,葛根粉收購價不錯,一些村民上山挖葛根。爺爺沒地種了,閑不住,以80歲高齡拖著剛從中風中恢復過來的慘敗身軀要上山挖葛根。我爸把他攔了下來,說他失心瘋了。我爺爺說我爸不孝,不如讓他死了算了。爺爺要出去採茶葉,但是眼睛看不見了,手又抖得不成樣子,採回來一堆沒有的茶樹埂和老葉片,於是父子倆又是一頓吵。這樣的例子不計其數。在我爺爺心中,恐怕自己的精神生命已經在中風的那一剎那就終結了吧,因為從那一刻起他離開了土地。在餘生里,他頑強抗爭著試圖再次親近,但事實證明一切都是徒勞。將我爺爺的行為解讀為農民對土地的深切熱愛也未嘗不可,但我覺得更深層次的原因是,對我爺爺那一輩人來說,「土地」是「農民」價值的折射,並且這個「價值」具有唯一性。離開了「土地」,「農民」的自我價值感就完全摧毀了。所以,不是農民愛土地,是土地綁架了農民。

好在時代在進步,土地不再是農民唯一的憑恃,勞動力本身已經成為耕種價值。目前村民的收入來源主要有以下幾大類:

1.茶葉。磐安自古產茶,號稱「生態龍井之鄉」,產茶區主要集中在我家附近的幾個鄉鎮。茶葉收入大概佔到村民年收入的三分之一左右。每年四月份,移居鎮上的村民紛紛回家採茶,鎮上一些工廠會因此而停工。

2.其他經濟作物。主要包含三類:一是蔬菜,如茭白、青椒、茄子等。家鄉收購價為6毛一斤的茭白,在城裡菜市場可以賣到6塊錢一斤。在寧波生活久了,回去聽到蔬菜收購價都很震撼。二是藥材,如天麻、白朮等。近些年,種藥材的人漸漸少了。藥材市場價格很不穩定,前一年10多塊一斤的白朮第二年就能跌到四五塊一斤,並且種藥材是門技術活,收成不太好控制。三是樹木,如水杉、紅豆杉之類的。因人均耕地、山地面積有限且分布零散,難以形成規模化種植。

3.打工。男性主要集中在建築行業,泥工、木工、架子工、小工等。2010年以來,工人的價格漲幅確實比較大,日薪達到了10年前的3倍左右。泥工、木工等有專業技能的工人日薪目前在300以上了,小工也能到200以上。也有幾位在雕花廠工作,工資應該還不錯。這項收入大概能佔到村民收入的二分之一以上。中老年女性出門打工相對較少,青年女性一般在鎮上陪小孩讀書同時在廠里干點零工,收入不高,月薪2000左右。

4.做生意。我們村總體氣質比較木訥,缺乏經商需要的魄力和靈活。所以生意人很少,有一戶在東陽某鄉鎮開豆腐店,有兩戶在鎮上做一點小宗商品買進賣出的生意,生活水平比其他農戶略好,但也沒有發達起來。

五、人情

人情是個極其複雜的問題,我看不透、理不順也說不清。但《博士返鄉手記》里一個較為核心的觀點我並不認同,即從前的農村溫情脈脈,現在的農村只重物質,人際關係冷漠疏遠,「現代生活讓人心腸變硬」。我認為農村人(城裡人也一樣)一直都很物質,包括從前、現在及將來。至於心腸,也不存在整體性的變軟、變硬問題,人還是一樣的人。

在「人情」這一節里,我打算說兩個問題:養老和鄰里關係。

1.養老。喪失勞動能力的老人是農村裡生活最慘的一群人。首先是物質上的匱乏。我們村裡老人的養老金是60元/月,子女能給的現金也十分有限。其次是精神上的極端空虛和失落,也許這一點更致命。在我從小生活的環境里,不鼓勵甚至反對直接的情感表達,後果是大家不懂如何去愛,如何去表達愛。我活到30歲,也沒聽到父母正面誇我一句「你做得好」「你真棒」,遑論「我愛你」之類的。小時候,我說一句「我想吃**」,都要被我媽鄙視「你又不是懷孕,有什麼資格說什麼想不想的」。這不是我家的個案,是一種十分普遍的現象。大家隱藏自己的感受,也忽略別人的感受,只談具體的事。在孝順這件事情上,一般子女粗暴地理解為管個吃飽穿暖,對老人的精神需求完全忽略。如果老人膽敢提出其他要求來,我們方言里有一個專門的詞來稱呼這種行為,叫做「老變」,字面意思人一老就變,變得不懂事、愛鬧彆扭、愛折騰人。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老人都盡量壓抑自己除基本生活以外的其他需求,活成行屍走肉一般。每次回村裡,總能看到一兩位這樣的老人,他們獨自一人一動不動地坐在屋檐下,目光空洞表情獃滯,好像完全靜止在時間裡。

2.鄰里關係。從我個人體驗來說,村裡的鄰里關係是很溫暖的。我9歲住校、14歲去縣城讀書,長大以後很少在村裡常住,所以每次一回去都得到了客人般的禮遇。住隔壁的嬸嬸阿婆們給我送土雞蛋土鴨蛋、新挖的根本沒長成熟的番薯、任何好吃的我家沒有的菜……這些來自鄰居們的寵愛常常讓我很感動,這可能也是長蛇頭村對我最大的意義。但同時我也深知這只是其中一個美好的側面。我父親那一輩一般都有5個以上兄弟姐妹,但兄弟姐妹間的感情在各自成家後有一種怪異的冷漠。照我看來,村裡沒有一對和睦融洽、心裡完全無隔閡的兄弟。他們會為各自農田爭個水源而大打出手,會因父母贍養或財產分割糾紛搞得老死不相往來,長期的貧困生活使他們精於算計、錙銖必較。當村裡的女人們聚在一起,幾乎都是一本正經地八卦、探詢、評斷別人家的家事,誰家都會在背後被人指指點點。硬幣都有兩面,如果一面是淳樸、友善和溫情,那另一面就是無知、狹隘和刻薄,它們相輔相成,和諧共生。

六、婚喪

1.娶妻。在我們當地,像長蛇頭這樣的小型自然村,被稱為「小村」,與「大村」(中心村鎮)相對。在90年代以後,「小村」逐漸成為一個貶義詞,極大阻礙了村裡男青年「討老婆」。我父親那一輩人娶親,靠的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外婆生病的時候,得到了我奶奶家的許多照顧,所以外婆把小女兒也就是我媽許配給了我爸。在當時,「小村」雖然閉塞,但村裡風氣好,村民都勤勞肯干,「小村」與「大村」之間、村民與村民之間的貧富差距相對較小,村裡男青年娶親沒有遇到什麼大的障礙。

但大體在90年代,村裡出現了一撥光棍(目前年紀在40-50之間)。90年代初「要想富先修路」的標語刷遍農村,而實踐也證明了這果然不是一句空話。一撥「茶葉專業村」「天麻專業村」「香菇專業村」應運而生,公路經過的村落道路兩旁建起了成批四五層樓的磚瓦房。「小村」的劣勢全面爆發,交通閉塞,經濟落後,發展潛力低,年輕姑娘們都不願嫁到我們這樣的村莊,偶有意願的,也遭到了女方父母的強烈反對。村裡七八位男青年沒有在適婚年齡娶到老婆。最後的解決方案大抵有以下兩種:1.買雲南貴州媳婦。90年代中期比較流行。我一個嬸嬸來自貴州六盤水。我叔叔去了一趟貴州,認識了一個中介,中介給他介紹了我當時十八九歲的嬸嬸,嬸嬸就跟著來了浙江。這種婚姻形式和拐賣有區別,因為我嬸嬸是自願的,也得到了嬸嬸娘家的鼓勵和支持。但它確實是一樁買賣,我叔叔付了六千塊錢,由嬸嬸的父母和中介瓜分。我們村附近的村莊也有幾樁類似的生意。這類婚姻不太穩定,買妻現象逐漸沒落了。2.在單身多年以後娶離異有孩的婦女。一般女方的孩子都已成年或接近成年。雙方結婚後經濟上扔保留相當的獨立性。目前村裡還剩兩位打光棍的,在小地方,單身漢的名聲不太好。

約2000年以後,隨著人口外流遷徙、謀生手段的多樣化以及本村男青年自身素質的提升,村裡沒有產生新的光棍。

從婚禮儀式上看,家鄉一帶似乎保留了比較傳統的婚禮流程。古代中國婚禮有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我對照了老家的婚禮,雖然具體儀式簡化了很多,但具體流程基本能一一合上。小的時候,婚禮都在村裡舉行,酒席幾乎擺遍全村,如今盛況不在,有些在酒店辦,有些在鎮上辦。

2.喪葬。在農村,老年人十分重視自己的身後事。自我記事起,外公外婆就已備下壽材修好墳墓,早於他們過世20多年。十來年前,我們所在的行政村開始推行火葬,發生了一起老太太因害怕火化而搶先自殺的事件。但不知是不是因為道路狹窄,殯葬車開不進村裡,村裡一直沒實行火葬。近幾年,似乎又掀起一股重修墳墓的熱潮,墓碑和墳堂明顯闊氣了,一對夫妻墳墓的佔地面積可達8-10平米以上。因為在村裡辦的婚禮越來越少了,喪禮成為本村最大、也最具向心力的集體活動。本村人口稀少,一場喪禮需要動員全村力量共同參與,住在鎮上或外出打工的人們都會盡量往回趕。

2013年年初,我爺爺去世,我親歷了一場傳統的、很有民俗特色的喪禮。報喪、喪葬品準備、入殮儀式、風水先生的念詞、喪服的穿法、哭喪的時機、抬棺的方法、送葬人群的順序、下葬儀式等都有嚴格的規定和說法。村裡通曉全流程的老人越來越少了,我曾想著採訪幾位村裡的老人,把整個過程如實地記錄下來。但還沒來得及著手,村裡的老人又凋零了兩位。我父母輩對這些舊習俗還能懂個大概,到我這一輩就只能看個皮毛了。不敢設想有一日自己要如何處理長輩的後事……

七、對知識的看法

前幾天在知乎看到一個問題「『月亮本身不發光,發光的是太陽』這樣的知識究竟有什麼用處?」有一個答案說「光是知道就很開心」。答得真好。毋庸諱言,大多數農民確實理解不到這一層。在村裡,「知識有沒有用」的問題歸根到底是「知識能不能賺錢,賺錢性價比如何」的問題。這個問題我打算以我和我弟弟為例。

我是村裡第一個本科生及目前村裡最高學歷保持者。從目前的收益率來看,我爸媽是虧了。按照當年的價格,我讀完大學和研究生6年的花費,足夠在鎮上置辦下兩間宅基地,再用我弟弟大學四年的花費(小孩讀的是三本)把房子造上去,這樣一座房子放那裡也能值個七八十萬。現如今,地基是買不起了,買個套間恐怕也還得東拼西湊。我工作8年了,給家裡的回饋實在是少得可憐。但回到村裡,還是能經常聽到類似的話:「你是讀書讀出了呀」「書讀得好就是爽」。可能的原因有兩個:一是我們村裡沒有真正的富人,我的收入在村裡處於中上水平;二是村民認為在「單位」里工作是件很輕鬆的事情,每天很閑,又有雙休日。我弟弟愛好騎行,本科畢業後在某自行車店打了一段時間的工,現在某教育培訓機構當老師,目前收入達到了農民工水準,但由於起薪較低,我爸曾頗有微詞。不過,即使如此,他還是表示「不管怎麼樣,書還是要讀一下的,讀過書掙錢總是要比我們不辛苦一些」。我認為我爸的話基本代表了村民對「讀書」(知識)這件事的基本看法:讀書不一定能賺大錢,但能因此擺脫體力勞動者的命運,仍不失為一種好的選擇。所以,村民對教育這件事還是十分重視的,竭盡所能為孩子提供更好的學習環境。不過我個人感覺,城鄉之間教育機會、教育資源的不平等現象正在進一步加劇,農村孩子的上升通道進一步受阻(不過這又是另一個話題了)。

以上是我對我們村的一些觀察和記錄,僅代表我個人觀點。寫作過程中,我時而擔心自己離開故鄉太久,對村情的了解失真;時而憂慮自己身為局中人,不能對事情做出客觀的評斷。但最後我想明白了,就算主觀一些又何妨,我只要記錄自己的真實感受就可以了。另外,就像我的同事所說,我們村的情況,「共性因素有,個性因素也許更大」,放到全國、全省乃至磐安,它都不一定是一座有代表性的村莊。我所記錄的,僅僅是長蛇頭村的部分現實。

長蛇頭村的頹敗和沒落勢不可擋。對此,我常有感慨,但並不惋惜和悲慟。與物相比,始終是人更重要。村莊消逝了,但是曾經生活在期間的人過得比從前更豐裕、更自由、更幸福,這難道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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