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規啼血喚東風
《十月》雜誌原主編蘇予(1926-2016) |
圖為蘇予手跡 |
圖為冰心給蘇予的書信與題字 |
3月14日下午,手機上跳出隋麗君發來的簡訊,得知我們《十月》雜誌的首任主編蘇予,於當日凌晨3點去世……
幾乎是語無倫次地回復了隋麗君:震驚!雖然不是很意外,還是震驚……很心痛的那種。因為知道會來的,不會很久、不一定什麼方式,會收到這樣的信息……依然很難過、很難過……
90歲的高壽,常人不易,對蘇予來講尤為不易——她一生坎坷,又有多種疾病纏身,年輕時因病失去大部分左肺,晚年又患心臟病,很小的時候左眼就幾乎失明,僅有光感,右耳則完全失聰……蘇予曾調侃自己:我就是個半殘的命。
2015年春節,作家張承志看望蘇予時有很多感慨:1980年夏天他第一次把小說送到《十月》——《阿勒克足球》里那個10歲的少年,清澈童真的目光穿透苦難望著草原之外更大的世界——而年輕的作者與刊物主編,那時也對《十月》的未來充滿期望。35年過去,已經瘦弱得舉步維艱的蘇予,頑強的生命力和異常清晰的談吐,常讓晚輩後生自嘆不如。蘇予就像講述昨日的經歷般,細數著那些遠去的作家作品,她很珍惜——她真的放不下《十月》。
《十月》雜誌1978年9月份以叢書的形式出了創刊號,在國內引起極大的反響,這年底蘇予調到北京出版社做編輯。大家很快就知道有關她的信息:在1955年「反胡風運動」中受到株連,下放農村十幾年,直到「文革」後期才到朝陽師範當老師;還有她畢業於老燕京大學新聞系,是高材生,1949年以前參加革命,搞過學生運動……僅就這兩點,就得到當時文藝組很多同事的格外敬重——雖然那時「胡風反革命集團」案尚未平反。
蘇予後來回憶,那一年她還有另一個選擇是到全國政協聯絡部工作,但是北京出版社文藝組的領導呂果是她的好朋友,對她說:「你那麼愛好文學,為什麼不來編《十月》?」——她剛剛看過新創刊的《十月》,她喜歡,於是她來了。
最初蘇予就是普通編輯,第一次受命退稿是吳祖光的劇本《闖江湖》。她不覺得稿子有問題,也不知道用什麼理由去對作者講。見面後她先談起抗戰期間還在成都念中學時就看過吳祖光的劇作《鳳凰城》,還拿出他們學生劇團排演吳祖光另一部劇作《風雪夜歸人》的劇照……吳祖光根本沒細問退稿的事兒,兩人就高興地聊起戲劇創作的問題……很快《闖江湖》在另一家大型期刊《收穫》上刊出,而蘇予與吳祖光新鳳霞夫婦成了一生的好朋友。
1979年夏季,北京出版社規範部門建制,原隸屬於文藝組的《十月》獨立出來,蘇予出任《十月》編輯室主任,即第一任《十月》雜誌主編。
蘇予回憶自己編髮的第一本《十月》是1979年第三期,銀紅色的封面,描金的刊名,《飛天》《苦戀》《小鎮上的將軍》《牛棚小品》……正如著名學者謝冕對《十月》所言:「這一份誕生於黑暗與光明際會時節的刊物,從它出刊的那一天起,就把表現和講述時代盛衰、萬家憂樂當成是自己的莊嚴使命。它記載著當代中國人的淚水和血水,它盡情地抒寫著深重苦難帶來的悲哀,以及災難結束之後的歡愉。」而這一切文學的表達,都需要刊物主編具有寬廣的歷史情懷、高尚的道德追求,以及深厚的文學功底——而《十月》,選擇了蘇予。
蘇予很懷念那時的主管社領導陸元熾,懷念《十月》當年那個編輯團隊。
陸元熾是北京市文化宣傳口資深的老領導,從城工部走過來的老幹部。那時老陸在出版社對《十月》的力挺與呵護,盡人皆知,這也是《十月》能在新時期文學中有所建樹的很重要的一重保證。蘇予說在《十月》最困難的時候,她曾和老陸對坐無語,然後默默地望著窗外,彷彿在等,等時間給一個答案……有時候就是這樣,只有時間能給這個答案——老陸的案頭擺著鍾嶸的《詩品》,後來他又出版了《老子淺釋》《〈天問〉淺釋》……那一種淡泊名利的書卷氣,掩不住另一種無欲則剛的骨氣,只有見識過大世面的人才可能具有這種淡定,相信歷史。
最難的時候,常常無須多言。那一年香港《大公報》發表巴金《隨想錄》的《真話集》,朋友把一張報紙寄給蘇予,晚上下著大雨,蘇予看著報上巴老的文章,忽然號啕大哭——那是一篇平實的文章,講編者、作者、讀者的關係,講編輯的責任與奉獻,與世事風雲無干,那一刻,卻令蘇予終生難忘。
20世紀80年代《十月》成功在哪裡?是一腔熱血,是滿懷激情,還有浸入主編蘇予骨血的對文學的敬畏,她甚至不敢作出舉重若輕的瀟洒之態。她對編輯送審的稿件審閱得極其認真,她常感念一線編輯的辛苦,她說我們的編輯在外面組稿真有魄力,見到好作品先拿到手再說,有爭議就在編輯部里傳閱、討論。張興春看到劉克的《飛天》如此,還有《晚霞消失的時候》《初戀的回聲》《高山下的花環》也是,責任編輯提交後,編輯部集體討論,重要作品的終審陸元熾曾對《晚霞消失的時候》有些擔心,大家就去說服他……
在蘇予擔任主編的1979到1985的7年間,《十月》的出色有目共睹,全國性的優秀作品評選中,獲獎的有長篇小說《沉重的翅膀》;中篇小說《蝴蝶》《追趕隊伍的女兵》《蒲柳人家》《開拓者》《三生石》《高山下的花環》《黑駿馬》《張鐵匠的羅曼史》《沙海綠蔭》《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北方的河》《綠化樹》《臘月正月》;短篇小說《羅浮山血淚祭》《小鎮上的將軍》《爬滿青藤的木屋》;報告文學《大雁情》《快樂學院》《訪蘇心潮》……沒有被獎項囊括的優秀之作還有:小說《公開的情書》《晚霞消失的時候》《飛天》《如意》……劇本《巴山夜雨》《絕對信號》《車站》《吳王金戈越王劍》……這每一部作品後面,都有一位無名的責任編輯,而每一位責任編輯後面,就是主編的慧眼與擔當了。
接手《十月》後,蘇予很尊重王世敏創刊《十月》的整體設計,拿出5萬字的篇幅做評論版,別的刊物很少這樣做。而對「學習與借鑒」這個欄目她一直很欣賞,因為在她看來文學要有高度,要有傳承,要有精品意識。編輯黎汀從創刊起就負責這個欄目,也是最初《十月》的領導班子成員,她與北大中文系和外國文學研究所有著良好的互動。「文革」後北大第一批研究生錢理群、吳福輝、趙園、凌宇等人,《十月》那時就成了他們術業專攻的一個展示平台。而作為精品推介的作家丁玲、錢鍾書、沈從文……也曾對《十月》的探討文章,報以會心一笑。
劇本欄目也是蘇予的鐘愛,在燕京大學讀書時,她就是海燕劇團的團委。她是話劇迷,大後方的抗戰劇目她很熟悉,曹禺、陳白塵、吳祖光的劇作海燕劇團還演過。80年代《十月》發表的文學劇本在外界的反響很大,負責這個欄目的田珍穎說過,沒有蘇予,《十月》的劇本欄目就立不起來,蘇予對沙葉新、白樺、葉楠、白峰溪等作者都有很深的理解。劇協刊物《劇本》的原主編鳳子,也是蘇予多年的好友,她就曾多次對《十月》的劇本稱讚有加。
《十月》的重頭是小說欄目,編輯最多,蘇予提到後來被稱為「京城名編」的章仲鍔、張守仁,提到低調的侯琪,還有不那麼安分的田增翔……她說:編輯部最資深的編輯是晏明,人家解放前就是報紙副刊的編輯,但在《十月》哪裡有架子?賀新創總和他鬥嘴,我都嫌賀新創不厚道了。當時最年輕的編輯是駱一禾、何拓宇,剛從北大畢業,蘇予喜歡他們的新銳和活躍……
那是《十月》最好的時期,刊物被社會深切關注,被作者高度認可,被讀者廣泛接受,發行量逐年攀升,最高印數幾近60萬,而圖書館、閱覽室、資料室,以及各個層次的訂閱者,更使每本《十月》的傳閱率都達到空前的高度。蘇予尤其感謝當年眾多的《十月》讀者,他們很多都是極普通的工人、學生、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蘇予有朋友的孩子是捲煙廠的、印刷廠的青年工人,幾個小姐妹都各自訂一本《十月》,一年6元錢,這錢她們花得高興……蘇予有些不安地說心中一直有個遺憾,就是沒有把那麼多的讀者來信整理出來:當年有那麼多的來信啊,真是很感謝他們。
創造《十月》的輝煌,除了編輯的努力和讀者的支持,還需要穩定的作者隊伍,這方面又得益於蘇予的學識修養和人格魅力,從巴金、冰心、丁玲、曹禺、荒煤、吳祖光等文學前輩,到王蒙、張賢亮、宗璞、張潔、李存葆、蔣子龍、馮驥才、白樺、劉心武等中年作家,還有張承志、鐵凝、賈平凹、陳建功、陳世旭等青年作家,都與蘇予保有一份信任與情誼,他們構成了《十月》的一股強大支撐力。
蘇予曾說她喜歡魯藜的小詩《泥土》:「老是把自己當作珍珠/就時時有被埋沒的痛苦/把自己當作泥土吧/讓眾人把你踩成一條道路。」「化作春泥更護花」原是編輯的本分和形象——但在這默默奉獻的後面,蘇予還有著更大的人生格局,作為《十月》的首任主編,她付出的努力和她留下的業績也許難有後人可以比肩,而她的名字卻從來沒有在刊物上出現。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十月》是80年代精神的凝聚,是把信仰融入文學的結晶,過來人會記得,現在的人們呢?
也許真如張承志所說:願她們在下一個時代再被記起,願未來的文學愛好者,能從她們的故事中讀出意義。
1985年蘇予離休,她的心始終沒有離開《十月》——這是她一生中曾經傾注全部心血創造的奇蹟,也是她把終生的追求具象化的精緻範本,永難捨棄。直到最後的生命時段,極度虛弱的蘇予仍在整理著對《十月》往事的回憶……相伴蘇予65年的愛人張宛告訴我們,她是在安睡中靜靜地離我們而去……
願白雲生處有新家。
每年清明,都將會有一炷香為她點燃……
(作者為《十月》雜誌社編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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