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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墉散文精選

劉墉簡介:劉墉,1949出生台北,號夢然,祖籍北京。1983出版「花卉寫生畫法」(中英文版)。1984出版「山水寫生畫法」(中英文版)。 幽默散文集「小生大蓋」由皇冠雜誌社出版。1985出版「翎毛花卉寫生畫法」(中英文版)。 入哥倫比亞大學博士班。1986出版「點一盞心燈」散文集。 出版「唐詩句典」, 出版小說散文集「姜花」, 應聘為全美水墨畫協會年展主審。1997應中國大陸全國性刊物《中學生月刊》邀請撰寫專欄, 稿費捐贈希望工程。《殺手正傳》(摘錄)於中國時報連載。代表作為《殺手正傳》、《點一盞心燈散文集》、《不是教你詐》等。劉墉散文:·點一盞心燈 ·剪燭西窗 ·扶樹與扶人 ·富翁的大房檐 ·遲 ·造就與迷失 ·人就這麼一輩子 ·滿了嗎 ·"今是"里有"昨非" ·像今生一樣美麗 ·只怪失手 ·長相思只為長相離 ·在那心顫的一瞬間 ·當你們不得不分的時候 ·不完美的完美 ·先奉獻的愛 ·人生的棋局 ·龍游深水 點一盞心燈 小尼姑去見師父:「師父!我看破紅塵,遁入空門已經多年,每天在這青山白雲之間, 茹素禮佛,暮鼓晨鐘,經讀得愈多,心中的個念不但不減,反而增加,怎麼辦?」 「點一盞燈,使它非但能照亮你,而且不會留下你的身影,就可以通悟了!」 數十年過去…… 有一所尼姑庵遠近馳名,大家都稱之為萬燈庵;因為其中點滿了燈,成千上萬的燈,使 人走入其間,彷彿步人一片 燈海,燦爛輝煌。 這所萬燈庵的主持,就是當年的小尼姑,雖然如今年事已高,並擁有上百的徒弟,但是她仍然不快樂,因為儘管她 做一樁功德,都點一盞燈,卻無論把燈放在腳邊,懸在頂上,乃 至以一片燈海將自己團團圍住,還是總會見到自己的影子, 甚至可以說,燈愈亮,影子愈顯;燈愈多,影子也愈多。她困惑了,卻已經沒有師父可以問,因為師父早已死去,自己也將 不久人世。 她圓寂了,據說就在死前終於通悟。 她沒有在萬燈之間找到一生尋求的東西,卻在黑暗的撣房裡悟道,她發覺身外的成就再高,燈再亮,卻只能造成身後 的影子。唯有一個方法,能使自己皎然澄澈,心無掛礙。她點了一盞心燈!剪燭西窗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這是唐代大詩人李商隱名作《夜雨寄北》的詩句。想那西窗下,熒熒一燭,詩人促膝夜談,幾番風雨成隔世,共話白頭到眼前,看那燭光由短而長。由高而低、執剪修心,是何等的悠然? 你點過蠟燭嗎?看過那跳動的燭光和飛舞的燭花嗎?感受過那蘊藉中所含蓄的幽幽之情嗎?選蠟燭,實在有很大的學問,尤其是那「燭心」,偏了的不能要,否則燃燒不會均勻;太粗的不可取,因那燭火雖強,卻消逝得快,且少了情趣;太細的也不能用,因為一點微風,就會使它熄滅。至於點燃的時候,就更要講究了:那燭台要正,免得熾淚自一邊傾下;那燭心要直,免得一側燃出個大缺口;那燭心要不長不短,短了燭火太弱,多了則要跳動生煙。懂得調整燭心的人,常能使蠟燭多燃許多時間,甚至在熔成一小攤的時候,只要燭心不偏,還能多耗些時。 聽了這許多話,下次對著熒熒一燭,你一定會有許多新發現,而且即或沒有燭火在前,何嘗不能在自己的心中點起一盞燭光呢? 於是你的心,就是燭的心,要不粗不細,不偏不倚,且得常常修剪,剪得不長不短、恰恰托出一片蘊藉的光輝與溫暖。 扶樹與扶人 某人做生意失敗了,但是他仍然極力維持原有的排場,唯恐別人看出他的失意。宴會 時,他租用私家車去接賓客, 並請表妹扮作女傭,佳肴一道道地端上,他以嚴厲的眼光制止自己久已不知肉味的孩子搶菜。雖然前一瓶酒尚未喝完,他已 砰然打開櫃中最後一瓶XO。但是當那些心裡有數的客人酒足飯飽,告辭離去時,每一個人都熱烈地致謝,並露出同情的眼光 ,卻沒有一個主動提出幫助。 某人徹底失望了,他百思不解,一個人行街頭,突然看見許多工人在扶正那披颱風吹倒的行道樹,工人總是先把樹的 枝葉鋸去,使得重量減輕,再將樹推正。 某人頓然領悟了,他放棄舊有的排場和死要面子的毛病,重新自小本生意做起,井以低姿態去拜望以前商界的老友, 而每個人知道他的小生意時,都盡量給予方便,購買他的東西,並推介給其它的公司。沒有幾年,他又在商場上站立了起來 ,而他始終記得鋸樹工人的 一句話:「倒了的樹,如果想維持原有的枝葉,怎麼可能扶得動?」富翁的大房檐 從前有位善心的富翁,蓋了一棟大房子,他特別要求營造的師傅,把那四周的房檐,建得加倍的長,使貧苦無家的人 ,能在下面暫時躲避風雪。 房子建成了,果然有許多窮人聚集檐下,他們甚至擺攤子做起買賣,並生火煮飯,嘈雜的人聲與油煙,使富翁不堪其擾。不悅的家人,也常與在檐下的人爭吵。 冬天,有個老人在檐下凍死了,大家交口罵富翁不仁。 夏天,一場颶風,別人的房子都沒事,富翁的房子因為屋檐特長,居然被掀了頂。村人們都說這是惡有惡報。 重修屋頂時,富翁要求只建小小的房檐,因為他明白:施人餘蔭總讓受施者有仰人鼻息的自卑感,結果由自卑成了敵對。 富翁把錢捐給慈善機構,並蓋了一間小房子,所能蔭庇的範圍遠比以前的房槽小,但是四面有牆,是棟正式的屋子。 許多無家可歸的人,都在其中獲得暫時的庇護,並在臨走時, 問這棟小房是哪位善人捐建的。 沒有幾年,富翁成了最受歡迎的人,即使在他死後,人們還繼續受他的恩澤而紀念他。遲 「遲」這個字真是耐人尋味,「遲到」的遲是晚;「遲緩」的遲是慢;「遲鈍」的遲是 拙;「遲疑」的遲是猶豫:「遲明」的遲是接近。 遲有時是那麼優雅,像是「姍姍其來遲」;遲有時是那麼威嚴,譬如「無體之禮,威儀遲遲」;遲有時又是那麼蘊藉,好比經中的」春日遲遲」;而遲卻又常變得那麼令人沮喪,尤其是當我們發覺「今生已遲」。 「在兒童時代,我們最常用這個遲字,總是怕遲到學校、怕遲交作業,那時遲對我們小小的心靈,唯一的意思,就是「晚」。 成年之後,我們不再常用「遲」這個字,但是每當說到遲,「遲了一步」、「起步太 遲」,那遲便有了許多挽不回的意味。 到了老年,我們將很少用遲這個字,因為反應遲鈍、行動遲緩,反正什麼事都少了爭,便也不再計較遲不遲,而到那時,如果偶爾說出個遲字,似乎就有此生再也趕不及的慨嘆了。 什麼是遲?遲實在只是慢,慢慢的春天和少女的腳步是美的:慢慢的禮儀是莊敬的;慢慢的反應是篤鈍的;而慢的起步,常是失敗的。 什麼是遲?遲就是來不及了,所以欣欣的孩子,總不會遲,他只要心智身體健全,今天立志做什麼事,將來都能成。但是三、四十歲的人,若說從今天開始學醫,或許仍不遲;若要學撐竿跳,卻可能已遲。至於五、六十歲,學書法或許不遲,要想學醫,則可能遲了。總之,年齡愈大,似乎遲的事情也愈多,所以走錯了路,少時悔,要比老時悔,有用得多,因為人到老年,恐怕連悔都已經太遲。 遲,在這遲遲的人生,在我們遲遲的腳步間,遲緩的行動和反應中,有多少遲遲的季節飄逝了!抬頭,才是遲明的少年;回首,已是遲暮的白髮,而悟已遲、悔已遲、恨已遲,此生已遲。遲,一個多麼緩慢柔軟,又觸目驚心的字啊!造就與迷失 醉心戲劇的某人,不顧親朋的反對,毅然選擇一處並不熱鬧的地區,興建了一所超水準 的劇場。 奇蹟出現了,劇場開幕之後,附近的餐館一家接一家地開設,百貨商店和咖啡廳也紛紛跟進,沒有幾年,那個地區竟 然發展得非常繁榮,劇場的賣座更是鼎盛。 「看看我們的鄰居,一小塊地,蓋棟樓就能租那麼多錢,而你用這麼大的地,卻只有一點劇場的收入,豈不是大吃虧 了嗎?」某人的妻子對丈夫抱怨:「我們何不將劇場改建為商業大廈,分租出去,單單租金就比劇場的收入多幾倍!」 某人想想確實如此,就草草結束劇場,貸得巨款,改建商業大樓,怎料樓還沒有竣工, 鄰近的餐飲百貨店紛紛遷走 ,房價下跌,往日的繁華又不見了。更可怕的是,當他與鄰居相遇時,人們不但不像以前對他熱情奉承,反而露出敵視的眼 光。 某人終於想通了,是他的劇場為附近帶來繁榮,也是繁榮改變他的價值觀,更由於他的 改變,又使當地失去了繁華 。 人們常因建設自己而造就別人,又因別人的造就而改變自己,在這改變中。某些人迷失 了,不但迷失了自己,也迷失了 那些曾被他造就的人…人就這麼一輩子  我常以"人就這麼一輩子"這句話告誡自己並勸說朋友。這七個字,說來容易,聽來簡單,想起來卻很深沉。它能使我在軟弱時變得勇敢,驕傲時變得謙虛,頹廢時變得積極,痛苦時變得歡愉,對任何事拿得起也放得下,所以我稱它為"當頭棒喝"、"七字箴言"。——我常想世間的勞苦愁煩、恩恩怨怨,如有不能化解的,不能消受的,不也就過這短短的幾十年就煙消雲散了嗎?若是如此,又有什麼解不開的呢?  人就這麼一輩子,想到了這句話,如果我是英雄,便要創造更偉大的功業;如果我是學者,便要獲取更高的學問;如果我愛什麼人,便要大膽地告訴她。因為今日過去便不再來了;這一輩子過去,便什麼都消逝了。一本書未讀,一句話未講,便再也沒有機會了。這可珍貴的一輩子,我必須好好地把握住它啊!  人就這麼一輩子,你可以積極地把握它;也可以淡然地面對它。想不開想想它,以求釋然吧!精神頹廢時想想它,以求感恩吧!因為不管怎樣,你總是很幸運地擁有這一輩子,不能白來這一遭啊。滿了嗎 徒弟去見師傅: 「師傅!我已經學足了,可以出師了吧?」 「什麼是足了呢?」師傅問。 「就是滿了,裝不下去了。」 「那麼裝一大碗石子來吧!」 徒弟照做了。 「滿了嗎?」問。 「滿了!」 師傅抓來一把砂,摻人碗里,沒有溢。 「滿了嗎?」師傅又問。 「滿了!」 師傅抓起一把石灰,摻人碗里,還沒有溢。 「滿了嗎?」師傅再問。 「滿了!」 師傅又倒了一盅水下去,仍然沒有溢出來。 「滿了嗎?」……"今是"里有"昨非" 徒弟去見師父:  "我終於悟了!覺得"今是而昨非",以前的幾十年,我全錯了,可以再也不去想,只當那段日子根本不存在。"  "嗯!"師父說,"好極了!明天到山下的花店,買一把晚香玉來,要直直地去,不必繞路。"  "但不繞路就得經過風化區呢!"徒弟急著說。  "你去買花就是了!"師父揮揮手。  花買回來了,一入晚,馨香就四面泛濫,整個屋子都芬芳了。  "是照我囑咐,去那家花店買的嗎?"師父問。  "是!  "經過了風化區嗎?"  "經過了,過了兩次。"  "你不是去買花嗎?怎麼到了風化區呢?"師父眼裡閃出寒光。  "但是不經過那個風化區,就買不到花。"徒弟急忙解釋。  "過那種臟地方,花還能香嗎?"  "香!香!您沒聞到嗎?比剛買的時候還香呢!"  "這就是了!你不經過以前那段日子,哪裡能有今天。甚至可以說,你沒有迷失的痛苦,哪能有尋得的歡喜?過去的雖然過去了,但永遠有那段過去,你不能不承認它的存在。只是而令你雖然出於污泥,卻能成一朵蓮花罷了。"師父露出慈顏,"覺今是而昨非,雖然是悟卻不是大悟。大悟就無所謂昨非了,"今是"里有"昨非"呀!"像今生一樣美麗  雖然生病住院,妻仍然帶去了那面心愛的鏡子,放在床頭。  每天早上,妻照樣要梳頭,即使手臂上吊著點滴,不方便,妻還是有條不紊地把頭髮梳順。起初,編個盤在腦後的法國辮子,後來大概發現綁著辮子睡覺,頭髮容易掉,就把頭髮打散了。  即使是打散的頭髮,妻仍然要細細梳理一遍,並把脫落在梳子上的頭髮,一根根抽下來。  看妻舉著梳子,把頭髮都抽落在床單上,他好幾次過去幫忙,都被妻拒絕了。  "我的頭髮細,容易開叉,又容易掉,掉的頭髮多可惜!"妻一邊拍著髮絲,一邊嘆氣。梳子弄乾凈了,又用手摸索床單上掉落的,然後一起交給他。  他便用雙手小心地捧過,好像那些頭髮有幾斤重似的,且把頭髮偷偷裝進一個紙袋。  紙袋真是愈來愈重了,如同他的心情一般。  妻梳頭的時間倒是愈來愈短,說一隻手舉著鏡子、一隻手梳頭,實在太累。有一天,那鏡子掉在床下,碎了。  他跑過去,蹲在床邊,把碎片小心地揀起來,一面安慰妻:"還好!鏡框沒壞,把手也沒斷,下午就去配塊新鏡面。"  "不用了!"妻喃喃地說,"照鏡子累,買頂毛絲帽戴吧!免得頭冷。"  放射線治療的後期,妻常喊冷。他使總是把妻抱在懷裡,一手摟著妻的頭,一手抓著妻的手,再用自己的面頰,貼著妻的額頭。只是他的淚常止不住地淌,淌濕了妻的臉,和著妻的淚,濕了枕頭。  妻臨去之前,他匆匆趕出去,又急急沖回床邊,及時把那頂假髮戴在妻的光頭上。  "這不是假髮,這是用你自己的頭髮做的。"他在妻的耳邊說:  "願你的來生,像今生一樣美……"只怪失手 三個登山老友,結伴攀登內華達州一處峭壁。有一天上山時天氣晴朗,次日下山卻變了,零下的氣溫將濃霧結為霜雪 ,使垂直地岩壁更是滑不留足了。 三個人以登山繩相連,分別敲開岩上的堅冰,再打入鋼釘,勾上繩子,垂降到下一步。 突然,一個人的鋼釘鬆脫了,手腳在無法攀援的冰壁上滑開,剎時墜了下去,所幸身上的繩子與兩側的朋友相連,使 他吊在空中。 兩個人盡了一切力量救他,奈何垂直的岩壁上毫大可以使力的東西,而有限的鋼釘,更因為那人下墜及眼前增加的重 量,而隨時有滑脫的可能。 「你們不可能救得了我,把繩子割斷,讓我走!」懸在半空的人嘶聲哀求:「與其一起摔死,或留在這兒凍死,還不 如我一個走!只怪我失手!」 他們割斷了繩子,那人筆直地跌下去,沒有哀號。 剩下的兩個人終於安返地面,他們一起到死者的家中,那人的妻子瞬間蒼白了面孔,她 頹然坐下,沒有多問,也沒 有號哭,只淡淡地說了一句話: 「只怪他失了手!」 這是一句多麼洞悟人生的話,許多難以挽回的悲劇,我們無法責求任何人,只能怪自己失了手,這是命,也是運,因為命運都在我們自己的手中。長相思只為長相離 仲夏之夜 愛就是一種盼望, 盼望跟他相聚。 問題是,如果從來沒有別離, 又怎麼盼望盼聚? 吃完午飯,跟妻坐在窗前喝咖啡。  "這樣的感覺真好。"我說。  "是啊!"她笑笑,"可是你沒回來之前,我的時間安排得好好的,你一回來,把我全搞亂了。"  我跳了起來:"天哪!這是什麼意思?"  她歪著頭笑:"你不在的時候,我很早起床,先讀《聖經》、做體操,再叫女兒起床,送她上學。回家後,時間有的是,可以處理各種雜事,有時候還去逛百貨公司,中午常常十二點半就睡午覺了。"喝口咖啡又道:"可是現在,一點半了,還在跟你聊天。"又笑笑,"不過也好,這樣才有變化,變一陣,你又走了。"  突然覺得自己回到了遠古的漁獵時期。  男人一出門捕魚、打獵,就是十天半個月,妻子織布、制陶,守著孩子、守著家,也守望著,等丈夫歸來。  男人回來了,一臉疲憊,一堆收穫。把獵物一摔,往床上一躺,就睡了。  於是女人開始忙碌,忙著切割、腌制、懸掛、暴晒,也忙著照顧丈夫。  每次,我回到紐約,就是如此。  先是好好休息一陣子,清理萬里的疲憊,然後,妻開始幫我挂號,帶著我看病,照顧我起居飲食。  當我閑下來,她就開始忙,她忙累了,又到了我遠行的時刻。  可是,再想想,那些朝九晚五的丈夫,與家中妻子的關係不也如此嗎?  他們只是把"相聚"與"相離"的時間縮短而已。  一早,丈夫在太太的招呼下出門了,女人開始有自己的時間,買菜、洗衣、準備晚餐、接送孩子,也可能有些時間看看"肥皂劇",逛逛百貨公司,打打電話聊天,或出去跳個土風舞、打個小麻將。  算算時間,丈夫要下班了,就又回到另一種心情,開始洗,開始炒,一直忙,忙到全家都睡了,忙到第二天,丈夫、孩子又出了門。  如果把她一天的時間分成屬於"他們",以及屬於"她自己"兩個部分,不也跟那漁獵時期一樣嗎?  "緊完之後,要松;那松,就是空間。"妻說,"每個人都要有自己的空間,所以有些丈夫退休之後,一天到晚盯著老婆,著太太這兒也不對,那兒也不對,不給太太一點兒空間,就會吵架。"  可不是嗎?所以有些夫妻年輕的時候很好,老了反而吵架。老了,男人退休了,不能再天天躲出去,於是產生一個新情況--許多老先生、老太太,各自跟著一個兒女過,許久才見一次面。其實,那是另一種變通的方式,為的是給對方一些空間,也給自己一些空間。  話說回來,年輕人即使各自上班,如果有一方太黏,另一方卻"希望有自己的空間",還是可能出問題。  想起最近在電視上看到一位著名的小提琴家接受訪問。  主持人提到小提琴家以前熱戀的女朋友。  "唉!我忙,一天到晚四處演奏,不在家,她太愛我,怕離開我,所以受不了,分開了。"  主持人又轉到小提琴家現在的妻子。  "她是很有名的醫生,她也很忙,"小提琴家笑笑,"兩個人都忙,反而過得非常好。"  也想起前些時挺轟動的一個"情變"新聞。  郎才女貌,怎麼看都是一對壁人,而且是一對眾所周知的"清純情侶"。  女孩子為情人守身如玉,至今還是"處子"。男孩子也不躁進,每天伴隨著自己的愛人。  可是,就在兩個人訂婚之後,眼看將要走向紅毯的那一端,男孩子卻打了退堂鼓。  女孩子很有風度,沒有"怨對方",只是"悔自己",她甚至幫男孩子說話:  "你們看到他對我好,只是一部分,他對我家人也很好,我想只能用"長工"來形容吧!一年除了過年那三天他會回家外,其他三百六十二天,他幾乎都待在我家。"《TV&LI VE》雜誌上刊載了女孩子的話,但是跟著說,女孩子或許就因為男孩子對她實在太好了,所以訂完婚,男孩子自己開了公司之後,沒時間陪她,她根本無法理解,開始和他大吵特吵,造成分手。  "我現在知道過去真的是太不懂得珍惜了。"女孩子說。  看到這兒,我想,到底他們兩個人是不相愛,還是太相愛?太相愛,太膩在一起,久了,反而成為一種負擔,對方稍稍冷了些,就會造成不安。怪不得他們分手之後,男孩子感慨地說:"如釋重負。"  也想起我的一個朋友。  兩口子結婚十多年,老吵架。幾次走到離婚邊緣,都要簽字了,又被朋友們拉回來。  "我不是不離,"那太太忿忿地說,"我是因為辦了加拿大移民,想到馬上批下來,就可以一走了之,所以能忍就忍了。"  過不久,她果然移了民,一個人去了加拿大,她的丈夫,先氣得要死,說:  "我事業都在台灣,要走她走,我就不去。"  大家猜他們一定非離不可了。但是三年過去,每次那太太回台灣,丈夫都請客,看他們兩個人親親熱熱地黏在一起,顯然感情變好了。  有一天,提到他們的"進展",那丈夫說:  "唉!以前天天大眼瞪小眼,誰看誰都不順眼,現在,就算看不順眼,想想過兩天,她又要走了,一走走那麼久,一飛飛那麼遠,反而會有點同情,有些心酸。走的時候,送她去機場,她叮囑這個、叮囑那個,我再也不覺得她羅嗦,因為我也變得羅嗦。然後過幾個月,我去看她,她接我,看看花,看秋葉,看著看著,想到要分開,又是不合。你說,我們怎麼會不愈來愈好呢?"他笑笑,"講句實話,結婚十五年了,直到這三年,才覺得兩個人真有情,真相愛,真盼望見到她。"  "盼望見到她。"  這句話多麼簡單!又多麼有道理!  愛就是一種盼望,盼望跟他相聚。  問題是,如果從來沒有別離,又怎麼盼望相聚?  無論是朝九晚五,各有各的工作,離開八九個小時,或山南海北,各在天之一涯,離開百日數旬,總要有那不相見的時刻,才能產生更大的盼望。  "今夜鹿州月,閨中只獨看。"  想起杜甫的《月夜》,才感觸交通不便,聚少離多的古人,夫妻情可能更深;才了解"長相離"只盼"長相守";"長相思"只為"長相離"。在那心顫的一瞬間 晚春之愛 怎麼說不去想,不去想, 在我們的心底, 那個小小的角落, 還是可能藏著"他"的影子。 有個學生跟他太太吵架,請我幫忙勸一勸。  "劉老師,你知道嗎?他太過分了。"學生的太太在電話里對我喊,"他抱著我,居然喊別的女人的名字。"  "他喊誰的名字?"我問。  對方猶豫了一下,說出個熟悉的名字。  那名字我確實熟悉,不但熟悉,而且熟悉十幾年了。  十幾年間,我這學生交了好幾個女朋友,每個都叫那"熟悉"的名字。不是巧合,而是因為只要他交女朋友,就會給女朋友取個好聽的"小名",而那小名都一樣,都是他前妻的名字。  不僅如此,每次學生來我家,看電視,碰上清秀可愛的女明星或女記者,就會偷偷對我說:"老師,您看,這女生跟我前妻像不像?"  "不像。"我說。  "像!"他一定回答,"味道像極了。"接著便重複好幾遍那熟悉的名字。  "人都不知到哪一國去了,你又已經再婚,何必總提她呢?"有一天我說他。  他征了一下,笑笑:"我其實不想她,只是常因為看到像她的女人而想起她。"  接受出版社的邀請,到祖國大陸去訪問。  "我剛剛接待過一位台灣的作家。"出版社的負責人說,"他很疼老婆,愛老婆愛得要死。"  "你怎麼知道?因為他常打電話給他老婆嗎?"我問。  "他有沒有打電話,我不知道,但是從他的言談就知道。"出版社的朋友神秘地笑笑,"他到百貨公司,看見漂亮的衣服,總說"這衣服就適合我太太穿",然後買下來。還有一天,經過一個畫廊,看見一幅油畫,他又說"這畫里的女人真像我太太",接著,也買了下來。天哪!他來的時候提一隻空箱子,回去的時候,帶了滿滿三箱,全是買給他太太的。他疼老婆,還有假嗎?"  坐朋友的車去網球場。  下車,他打開尾箱,拿球具。球具拿出來了,卻盯著尾箱裡面,滿臉笑容地說:"真可愛!真可愛!"  "什麼可愛?"我好奇地過去看。什麼都沒見到,只見一大箱小盒的橘子水。  "橘子水,有什麼可愛?"我問。  "我太太買給女兒喝的,想到女兒喝的樣子,覺得好可愛。"  打完球,跟他回家,上樓,沒進門,他又喃喃地說:"好可愛!好可愛!"  "又有什麼好可愛的?"  "你看!我女兒穿的小鞋,多可愛。"他又盯著一雙小孩的紅鞋,痴痴地笑著。  回台灣,在餐廳看電視新聞,一個小學的男孩子,居然在校園裡被推土機撞死了。  孩子的母親俯在桌上哭,哭彎了腰,哭得縮了下去,倒在地上。  那段新聞過去了,原來喧嘩的餐館卻變得好安靜,我偷偷回頭,發現每個女人都哭紅了眼眶,還有好幾個在擦眼淚。  晚上,一個人在床上看《新新聞》出版的《攝影機的眼淚》。  一幅幅驚心的照片,都是斷垣殘壁、哭泣的面容和木然的眼神。  看到埔里,廢墟間一個中年女人抱著一個玩具、拖著一個大大的塑料袋,在哭。  文字寫著--  "埔里民生路二號,原本連著的六棟三層樓民房,地震後已經變成瓦礫一片。一位媽媽趴在瓦礫堆中,用手一點點地撥出磚瓦。鄰居說,這位媽媽是全家在地震後的惟一倖存者,地震後的第四天,她試圖找出一些屬於自己小女兒的物品,像娃娃、獎盃之類的,準備燒給女兒,但是,她每挖到一件東西,就忍不住地在瓦礫堆中嚎陶大哭一陣。她說:"不要回來這裡就不會傷心,一回來,看到東西就難過。""  我的眼淚也像斷線珠子般,在這深夜裡滾過兩頰。  想起最近盧春如唱的一首歌--  "我不是她,我是我……  你認清了沒有,我的名字,能不能別再喊錯……  你的遺憾,我無能為力,你和她的過去,和我真的沒關係,可不可以別再叫我陪你回憶……"  也想起張小嫻寫的一篇文章,說有一天,已經跟以前的愛人分手很久了,卻還不自覺地保留著與他在一起時的生活習慣,聽一樣的音樂,用同一品牌的牙膏,吃同樣的東西……  可不是嗎?  睹物生情,睹人思人,人溺已溺。  他確實不能取代他,她也確實不是她。那"手澤猶存"的主人,更可能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  但是,怎麼說不去想,不去想,在我們的心底,那個小小的角落,還是可能合著"他"的影子。讓我們看到每個與"他"相關、與他相似的人與物,就怦然一驚!  但這怦然一驚,可能只是一瞬,便消失,不見了。但這一瞬,卻是多麼地真實,多麼地心顫啊!當你們不得不分的時候 暮秋之愛 這世上誰都能講理, 就是夫妻不能講理。 因為夫妻之間, 有個比理更大的東西, 就是"情"  有個老學生,結婚沒多久,就跟他太太吵架,一吵架,兩口子就找我評理。妙的是,八年下來,我已經不記得為他們調解了多少次,每次只要我把兩個人分別拉到一邊,勸幾句,兩個人就好了。有一天,那男生甚至說:"老師!您知道嗎?我跟我太太能維持到今天,全靠您。"只是最近,這句捧我的話,突然變了調:   "老師!要不是為了您,我早跟她離婚了。"  我當時一怔,問他:  "你離不離婚,干我什麼事呢?"  "當然與您有關,每次我想到您過去為我們花了多少時間、費了多少唇舌,就把氣吞下來了。"學生說。  我笑笑,問他:"那麼有一天,你如果氣壞了,氣得腦溢血,也是我這老師的錯嘍!  最近,他們兩口子鬧得更僵了,我勸了幾次,無效,特別給男生寫了封信,覺得還有幾分道理,也說 出一些怨偶的問題,把它刊出來,供大家參考--   親愛XX:  今天我很傷感,因為發覺你們可能非分開不可了。  但是我這個傷感,又能變得很平靜,因為"哀莫大於心死",我知道勸了八年,到今天,我是真正的"無能為力"了。  其實在你們兩口子的身上,我更看到了這種心死,是你們的心死,使我知道"時間到了"!  回顧過去的八年,你常來我這兒說她的不是,她也跟我數落你的不對。每次你們來,都有著激動,都講自己的"有理",和對方的"無理"。  我每次也都靜靜聽,然後為你們分析,兩個人的"有理"和"無理",你們似乎都能聽得進去,各讓一步,彼此道歉,甚至接著去看電影。  你以為我"調停"成功,真是因為"說得有理"嗎?  錯了!我必須告訴你,這世上誰都能講理,就是夫妻不能講理。因為夫妻之間,有個比理更大的東西,就是"情"。  憑什麼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陌生人,甚至家庭背景、知識水平完全不同的人,能夠沒幾天,成為世界上最親密的終身伴侶。  這終身伴侶、夫妻關係、男女"接觸",實在是整個社會最基本的結構。有了它,組了家庭,有了孩子,置了產業,彼此扶持,人類的文明才得以展開。  但是無論人類變得多麼文明、多麼進步,卻始終無法改變那最基本的"結合要素",也就是--愛。  男女的結合,絕對是因為愛,而很少是因為理。也就因此,當夫妻之間能夠講理的時候,實在因為有愛;當他們之間的愛產生變化,理也就很難說了。  相反的,當夫妻真正冷靜下來,一五一十、一百一千地算計財產、評論是非的時候,那愛也就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所以有人說:"朋友容易維持,夫妻難於相處。"又講:"相愛容易,相處難。"這當中的道理都是因為朋友之間能講理,夫妻之間講理卻難上加難。  說到這兒,你應該明白了,我為什麼不再為你們調解,不再為你們說理。  因為我發現--你們之間已經沒了愛。  想起八年前,你們熱戀。那時候,你大概因為工作太累,有嚴重的口臭。  有一天,我坐你的車,她坐在前座。每次你說話,我雖在后座,都可以感覺你的口臭。可是,一路上,我卻看見她不斷偎在你的肩頭。  我當時想,天哪!她怎麼好像嗅不到你的口臭。但是跟著,我想通了--因為她深深地愛上了你。  隔一陣,你們果然結婚了。參加你們的婚禮,你笑嘻嘻地四處敬酒,口臭沒了,臉色紅潤了,連皮膚都變細了。我還聽說,她一次為你買了五套西裝。  你記得嗎?我那陣子常問你:"誰給你買的皮帶?""誰為你挑的襯衫?"  你的答案全是"她"。  我發現你的品味進步了,你整個人的感覺都不一樣了。為什麼?因為愛。  或許你要怨我,既然已經覺得你們會離婚,又何必重提往事。  我是存心要提的。因為當我發現你們彼此不再有感覺、不再有愛的時候,你們也就開始怨、開始恨,開始"否定往事"。  一個人否定往事,有什麼好處呢?那往事是你的黃金時代,當你把自己的青春歲月、黃金時代,全說成"瞎了眼"、"白過了"的時候,對於你的人生,有什麼正面的意義呢?  成熟的人承認錯誤;成熟的人,不否定過去,即使譬如"昨日死,今日生",那昨日依然曾經存在。  所以,在這個看來已沒有情的時候,你還是應該冷靜下來,想想過去的恩。  談到"冷靜",我很欣賞西方國家在離婚之前先分居一段時間的做法。因為我發覺正如流行歌曲說的,"思念總在分手後",當兩個人不再天天聚首,生活上平淡了,環境上冷清了,也就能靜下來重新想想過去的種種。  所以你注意的話,會發現許多離了婚的人,剛分開的時候會覺得對方一無是處,日子久了,卻可能漸漸改變觀點,檢討自己的不對。  還記得嗎?你在學校讀過的古詩--  "上山來麻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  這不是正講新不如故嗎?  還有,前些時過世的美國棒球之神狄馬喬,他在跟瑪麗蓮?夢露離婚之後,仍然處處護衛著她。在夢露被關進精神病院時,是向他求救,並由他到醫院拍桌子大吼:"把老婆還給我!"  夢露死後,是誰每天派人送一朵新鮮的玫瑰花到墓前?  是狄馬喬啊!  想想這些人,他們離了婚,也可能在離婚之前反了目,但是情沒有了,仍然有恩。為什麼有恩?  因為他們沒有否定過去相愛、在一起的日子。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建議你搬出去的原因。搬出去,使你能冷靜;搬出去,更能給你空間,有空間思想,也有空間修補你心靈的創傷。  對的!心靈的創傷。  離婚的人,無論錯在何方,誰都沒錯,或誰都錯了,受傷的總是雙方。  如果你受了傷,還天天面對面,那傷口就總是被揭開,難以癒合。所以夭天冷戰,住在一起,卻形同陌路的夫妻,遠不如分開,對彼此的傷害少。  正因此,當你說你堅持不簽字,不搬走的時候,我說那不夠聰明。  你可能想:"你要我死,我也要把你拖下去死。"問題是,你真拖得下去嗎?當有一天,你拖累了,自己又不想死的時候,自己卻也已經老了。  你以為可以占著那個巢,冷戰到底,不給她好日子過,豈知自己也因此沒了好日子,甚至失去了機會。  更重要的是,我們應該活在寬恕之中,還是活在仇恨之間?你們既然沒有孩子,發現實在處不來,而且沒了情、沒了感覺,何不大大方方地給彼此一個空間,也給彼此一些機會?  "君子絕交,不出惡聲。"夫妻離異,也應該不出惡聲。如我前面說的,夫妻之間常不能說理,因為有個"愛情"總擋在中間。當有一天,居然能一桌一椅地分財產,才真正是沒了愛情、可以講理的時候。  你說你們之間已經完全沒了愛,現在可以說理了,就不要再作意氣之爭,去論誰是誰非了吧!  論出來是非,又有什麼用?有討得回的公理,難道也有討得回的愛情嗎?  如果要論理,就靜下來,談談分居的事吧!談談怎樣把兩個人分開的傷害減到最小,也想想怎樣把夫妻的愛,轉移為朋友的情。當你們能平靜、泰然、以朋友相待的時候,不單你們見面容易,四周的朋友也會覺得輕鬆。最起碼,有一天,你們在我這兒相遇,我不會不知所措啊!  寫到最後,我要說個去年在美國《世界日報》上看到的報導--  在英國,有一對離婚二十年的夫妻,居然每年一起旅遊十幾回,總共旅遊的次數已經達到一百五十次。他們是在離婚後半年,開始在電話中談到可以一起出去逛逛,而開始旅遊的。於是兩個人一同計劃、一同用夫妻的名義訂房間。  看了那則報導,我常想,這對夫妻是真不相愛,還是不能相處?是不能相處,還是不能朝朝夕夕柴米油鹽地在一起生活?  希望分開之後的你們,有一天能夠重相聚,就算不能再一起生活,也能一起像那對美國夫妻般,成為一同出遊的朋友。  當然,我也祝福你們各自找到另一片天空,然後四個人來我家,有說有笑。  那將是多有風度!多麼熱鬧!不完美的完美 四季之愛 只是知道的朋友都竊竊私語: "那女人以前是個演員, 嫁了兩任丈夫,都離了婚, 現在不紅了,由他撿了個剩貨。"  太太說我最近總買"破東西"。  她這句話一點沒錯。  年初,到迪斯尼樂園新開的"動物王國(Animal Kingdom",在商品店裡買了一個叫做"跳羚"的木雕。隔兩個禮拜,東西運到紐約,打開來,嚇一跳。長長的兩隻角,都斷了。  打電話去迪斯尼,對方說立刻派車來,把東西取走,而且全額退款。  放下電話,看看那木雕斷裂處,對回去,發現接觸得很好,便拿做木工用的牛皮膠試著粘上。接著電話響,是迪斯尼打來的,說如果我喜歡這木雕,他們還有一模一樣的,要不要換一個?  "不要了,"我說,"我就喜歡這塊木頭雕的,深深的紅木色身體,靠那尾巴的地方,顏色突然變成黃色,好像一隻黃尾巴的跳羚。而且……"沉吟了一下,我說,"算了!我已經把斷角粘上去,不用換了!"  到附近的納蘇郡美術館,商店裡陳列著許多來自墨西哥的土偶,一排又一排,每個都在唱歌或吹奏樂器。天真的表情、鮮麗的顏色,把我一下子拉回童年,想到父親帶我去打氣槍時,架子上擺的小泥人。  父親的槍法准,每次都能打中許多,小泥人從架子上墜落,掉進下面的網裡,就成為我的收穫。  父親死後,我還很小心地保存那些小泥人,看著它們,想逝去的歡樂時光。只是十三歲一場火,燒去了我的家,也燒光了我的小泥人。  我把墨西哥的士偶一個個從架子上拿下來,給太太看,又給女兒看:"多可愛的小泥人!"再拿著端詳,念念有詞。大概店員看我一副想買的樣子,立刻過來問我要哪個。  我一個個比較,每個都不同,都想要,可是價錢不便宜。突然發現一個吹笛子的土偶,以及六個連在一起彷彿竊竊私語的泥娃娃,樣子很生動,價錢卻便宜得多。  "為什麼這幾個比較便宜?"我問。  "因為破了。"店員把土偶轉過來給我看,果然兩個泥娃娃是破了又粘回去的;吹笛子的那個,破了一塊,大概碎得不成樣子,所以就留個缺口,沒有修補。  比來比去,我挑了破的,因為它們好像"一家人"。  到台灣省手工藝推廣中心參觀,看見一個"化石瓶"。那是用沉積岩雕磨出來的瓶子,表面浮現著許多億萬年前沉在水底的貝殼。  或許因為貝殼的硬度不同,中間又有空隙,所以在雕磨之後,露出許多坑洞。  我挑了一個,交給店員。  她放在櫃檯上,正要包,突然停住了,舉起瓶子問:"你真的要這一隻嗎?"  "是啊!"我說,"這隻最可愛。"  小姐又看看我,笑笑,指著瓶子旁邊:"你可看清楚了喲!這下面有兩個好大的洞。"  "反正到處都是小洞,我又不能裝水,有洞沒關係。"  小姐沒再說話,一邊包,一邊揚著眉毛,用眼角瞄我,做出很奇怪的表情,大概覺得我有毛病。  接過包好的化石瓶,我對她笑笑:  "你知道嗎?我就是看上了那些洞,看上了它的破。破也是一種美呀!"  我確實喜歡破的東西,因為破的東西,讓我能夠發揮。  像那隻木雕的跳羚,我先清理斷裂的切口,分別塗上膠水,而且一遍又一遍,使膠水能浸透到每個木紋之中。再將它們接合,用鐵絲固定。  二十四小時之厲,拿掉鐵絲,用濕布擦去溢出的膠水,再調顏色,塗在介面上。除非我說,有誰能看得出經過修補呢?  話說回來,如果在店裡已經折斷,而且經過修補,我又豈能看得出,我不是也只當它是完美無缺的嗎?  至於墨西哥的土偶,我回家,用補牆壁的石膏粉,灌進去,於是原來空心的土偶,變成實心的。我再塗上顏色,它不是比原來還要結實嗎?  還有那化石瓶,我帶回了紐約,找了幾支長長的黃金葛,從瓶上的破洞穿進去,再在瓶里放個小塑料容器,裡面加上營養液。而今黃金葛愈長愈長,從瓶子里伸出,又長長地拖到瓶子的四周,青翠與古拙,成為最美的對比,每個見到的人,都讚美我的慧心。  想起我的一個朋友,單身半輩子,快五十歲,突然結了婚。  新娘跟他的年齡差不多,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只是知道的朋友都竊竊私思"那女人以前是個演員,嫁了兩任丈夫,都離了婚,現在不紅了,由他拉了個剩貨。"  話不知是不是傳到了他的耳里。  有一天,他跟我出去,一邊開車,一邊笑道:  "我這個人,年輕的時候就盼開賓士車,沒錢,買不起。現在啊,還是買不起,但是也買得起,買輛三手車。"  他開的確實是輛老賓士。我左右看著說:"三手,看來很好哇!馬力也足。"  "是用"他大笑了起來,"舊車有什麼不好?就好像我太太,前面嫁個四川人,又嫁個上海人,還在演藝圈二十多年,大大小小的場面見多了。現在,老了,收了心,沒了以前的嬌氣、浮華氣,卻做得一手四川菜、上海萊,又懂得布置家。講句實在話,她真正最完美的時候,反而都被我遇上了。"  "你說得真有理。"我說,"別人不說,我真看不出來,她竟然是當年的那位艷星。"  "是啊"他拍著方向盤,"其實想想我自己,我又完美嗎?我還不是千瘡百孔,有過許多往事、許多荒唐,正因為我們都走過了這些,所以兩個人都成熟,都知道讓、知道忍,這不完美,正是一種完美啊!"  不完美,正是一種完美。每次我修補自己買回的"破東西",都想,可不是嗎?我們都老了,都銹了,都千瘡百孔了,總隔一陣就要去看醫生,修補我們殘破的身軀。我們又何必要求自己有的每樣東西都完美無缺呢?  殘破,可以補的時候補;不堪補的時候,只當它不存在。就算那殘破太顯眼,著久了,看慣了,也就變成生活的一部分。  看得慣殘破,是歷練,是豁達,是成熟,也是一種人生的境界啊!先奉獻的愛 王太太是個孤僻的人,跟鄰居從不往來。有一天在她正在燒飯,突然聽見鄰居李小妹尖 聲哭喊,從窗子望出去,發 現一股濃煙正從李家的屋裡冒出來。 王太太慌忙地跑出去,孩子的哭叫聲更大了。想必父母不在家,眼看濃煙並未夾帶著火 苗,一向小膽的王太太居然 鼓足勇氣沖了進去,豈知才抱起小女孩,身後突然竄起熊熊的火 焰, 當她用毛毯把小女孩包著衝出火窟時,已經頭髮全 焦;灼傷片片。 就在這次火災發生之後,王太太的孤僻脾氣居然改了,她尤其關心李小妹,總是買些東 西送給她,並問長問短,有 時候李小妹不用功、不聽話,王太太可以氣得哭。許多朋友不解 地問:「你以前從來不關心鄰居,為什麼現在對李小妹甚 至好得超過自己的孩子呢?」 「因為我差點為她送了命!」 「差點為她送了命」,這是一句多麼意味深長的話。 人們的愛,往往並不一定起於別人 愛自己之後的回報,卻可能由於自己最先的奉獻與犧牲。犧牲愈大,愛得愈深。 這也就是許 多不心甘情願,被徵召入伍的青年,在經過保國的殊死戰之後,變成愛國鬥士的原因。人生的棋局 人生就像是一場棋,對手則是我們身處的環境,有的人能預想十幾步。乃至幾十步之 外,早早便做好安排;有的人 只能看到幾步之外,甚至走一步,算一步。與高手對招,常一步失策,滿盤皆輸:但是高手下棋,眼見的殘局,卻可能峰迴路轉, 起死回生。 有的人下棋,落子如飛,但是常忙中有錯;有些人下棋又因起初長考太多,弄得後來捉 襟見肘。 有的人下棋,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認輸;有些人下棋,稍見情勢不妙,就棄子投降。 棋子總是愈下愈少,人生總是愈來愈短,於是早時落錯了子,後來都要加倍苦惱地應 付。而棋子一個個地去了,愈 是剩下的少,便愈得小心地下。贏,固然漂亮;輸也要撐得 久。輸得少,才有些面子。 所幸者,人生的棋局,雖也是「起手無回」,觀棋的人,卻不必「觀棋不語」,於是功 力差些的人,找幾個參謀, 常能開創好的局面。但千萬記住,觀棋的參謀,也有他自己的棋 局,可別只顧找人幫忙,而誤了他抨上的廝殺。 如果你不知道計劃未來,必是個很差的棋士;如果你沒有參謀,必是很孤獨的棋士;如 果你因為輸不起,而想翻棋 盤,早早向人生告別,必是最傻的棋士。 請問:你還有多少棋子?你已有多少斬獲?你是不是應該更小心地,把所剩無幾 的棋子,放在最佳的位置。龍游深水 阿忠從事寫作多年,自認文筆已經到達相當高妙的境界,但是每次參加地方上的寫作比 賽,總是無法獲獎。 「既然在這個小城市裡無法出頭, 你最好參加全國性的比賽,說不定就會獲得青睞 了。」 阿忠大學時代教授對他 說。 「我在小地方尚且無法得獎,參加全國比賽又怎麼可能獲勝呢?」阿忠不解地問。 阿忠果然在全國性的文藝比賽中獲獎,並興奮地前去謝師:「沒有想到真如教授所料!但是說實在話,我至今仍不 明白為什麼在大地方反而能出現。」 「因為在全國性的比賽中,評委來自不同的省份,他們絕大多數不認識你這個人,所以 全看你的作品。」教授說: 「至於在本城的比賽,那些評委自己既有學生、朋友參加,又可 能曾經與你有些過節,你平素的言行舉止乃至交遊,全在 他們的眼中,只怕由於你是我的學生,而某些人忌我,也可能對你造成影響,結果評的不僅是作品,也多少加入了印象、恩 怨 與私心,自然難以公允。」教授叮囑他說:「不要以為小地方出不了頭,在大地方也會一籌 莫展,有真本事的人,往往 在大場面里,更能有所發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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