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斷背考
李白和杜甫,二人形影不離,一道遊山玩水,醉舞行歌,到了白天牽手、晚上同衾的地步。那些溫情的詩文到底能說明什麼?李白杜甫之間是否真有「斷背」之嫌?本文推測了八種可能。 一、 被御用會是什麼滋味?對於中國古代的文人士大夫來說,他們至高的價值理想,就是期望有朝一日被最高統治者御用,從而能在最高層面上建功立業,實現「濟蒼生安社稷」的理想。李白一生鬱悶不斷,就因為時刻不忘「願為輔弼,使寰宇大定,海縣清一」的宏願抱負;杜甫心心念念的也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而一旦真正被御用了,既不見得能建功立業,又因不堪忍受自由生命被禁錮的痛苦而牢騷滿腹。這就是中國知識分子長期的糾結,中國知識分子總是這樣,一生在權力、良知和美感之間打轉,當國家權力和個人良知發生嚴重衝突時,他們就會退縮、隱逸到以美感為本位的審美活動中。 唐天寶元年,史上最大的官迷李白漫遊到長安,拜見了著名詩人賀知章。賀知章讀了李白的詩文,大驚失色道:「你是謫仙人啊。」經由賀知章的推薦,李白被唐玄宗召見,並在金鑾殿上出口成章,深得皇帝的喜愛,不僅賞賜了飲食,還親自為他調羹,並下詔令他供奉翰林。李白本來就狂,從此越發得意了。 這天,興慶池沉香亭前牡丹開得鮮艷,唐玄宗和楊貴妃攜手並肩前往賞花。皇帝詩情突發,希望有人作詩助興,隨即召李白進見。李白剛剛與一幫街頭小混混在長安的街市中酗酒,被扶入宮中的時候,喝得爛醉如泥不省人事。唐玄宗讓人在他頭上澆了一瓢冷水,待他稍稍清醒一點了,便命他寫詩。酒勁兒上涌,李翰林這回可是拿足了架子,非得讓國舅楊國忠為他捧硯、宦官高力士替他脫靴才肯寫。沒辦法,皇帝陛下還等著傾聽新詩呢,楊國忠與高力士只能含羞忍辱滿足了李白的無理要求。玩完了惡作劇的李白思如泉湧,一氣寫了三首《清平樂》:「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真正是文采斐然。這天晚上,宮廷樂師李龜年主唱,玄宗親自吹玉笛伴奏,貴妃娘娘手捧頗梨七寶杯,品著西涼進貢的葡萄酒,聽得入了迷。君臣盡歡而散。 權傾一時的高力士,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恨李白恨得咬牙切齒,第二天便到楊貴妃面前搬弄是非,一口咬定李白寫給楊玉環的頌詩中那句「可憐飛燕倚新妝」暗含譏諷,讒言果然激怒了貴妃娘娘。得罪了高力士和楊貴妃,李白知道在宮中是混不下去了,懇請皇上放他重歸山林。被御用了三年,李白帶著皇帝賜予的賞金,算是買斷工齡,離開長安,遠離仕途,重新開始了浪跡江湖的生涯。
二、 青蓮居士踏著夕陽的餘暉走了,走出長安,李白向東漫遊,一路凄凄惶惶、無限迷茫。李白其實就是個詩人,他根本不適合當官,可他偏偏又是個官迷,早年想做官想得著了魔,24歲辭親遠遊直到42歲才奉詔供奉翰林。好不容易當上了官,而且又是在天子身邊,卻政治表現幼稚,並且一副酒徒嘴臉和「古惑仔」作風,只好落荒而逃。被召進宮的恩寵已恍若隔世,才濟天下的宏圖大願也隨京闕城樓漸漸遠逝。疲憊與失落中,他讓流浪的長靴踏進了洛陽的街巷。於是,杜甫走進了他的視野。 杜甫自幼受到正統的儒家文化熏陶,七歲能寫詩,十四、五歲時便出遊翰墨場,與文士們交遊酬唱。24歲時,他到洛陽參加科考,卻因奸臣李林甫的打壓而未能及第。從此,他築居於洛陽與偃師之間的首陽山下,過著「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的漫遊生活,寫下「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豪壯詩篇。不知不覺間杜甫已經33歲了,屢試不中已經令他灰心喪氣,莫名的寂寞令他心緒難平。他沒有料到,在洛陽,遇到了李白。 那天艷陽高照,城樓上圍了一大圈人,杜甫心中好奇,他是個愛看熱鬧的人。遠遠地就聽得圍觀者發出陣陣唏噓:「太白詩文,震爍古今啊。不愧是皇帝身前的御用詩人,果然出手不凡啊。」稍頃,雜亂的喝彩漸漸變成了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白哥哥,我愛你。白哥哥,我愛你。」 一向靦腆的杜甫奮力撥開人群,跳上城樓。果然見一位翩翩謫仙,一襲長衫肩長劍,線條剛毅的臉上英氣逼人、目光如炬,渾身上下仙氣流瀉。這人不尋常啊,眼角的斜睨彷彿要把這個世界挑起,嘴角的笑意又似乎要把海底明月撈上,花間一壺酒,倚天把劍觀滄海,斜插芙蓉醉瑤台。杜子美不知道,當年的李太白先生已經四十有四,然而早年求仙煉出的仙丹靈藥和宮廷的養膚秘訣讓他看上去像是二十齣頭的時尚青年。也許前世有個約定,讓李太白與杜子美終於在洛陽邂逅。相差十一歲,不知算不算是忘年交。他們一見如故,都有過辛酸的求職之路,都有過難以為外人道的「干謁」經歷,說不完的知心話,幾番把酒長談之後,相約同游。 兩人相遇,是在炎炎盛夏。這一次會見的時間可不短,一直持續到次年的秋天,整整一年有餘。兩個人同游梁(今開封)、宋(今商丘),登吹台、琴台,一起渡過黃河,共游王屋山,前去拜謁道士華蓋君。然而,令人遺憾的是,華蓋君已經不在人世了。一道一儒,兩人同游同詠,親如兄弟。 杜甫後來詩中「醉舞梁園夜,行歌泗水春」十字寫盡李杜一起度過的歡樂時光,醉舞行歌,夜以繼日,由秋及春,縱情娛樂,不拘形跡,漂泊漫遊釀造出詩香陣陣。李白「失意」之愁,杜甫「不仕」之苦,一切如掃,若非朋友相得,親情隆盛,何能至此? 杜甫又隨李白來到兗州,不久後,另一名大詩人高適,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李杜二人在兗州相處十天,關係進一步親密。他們尋訪一位姓范的隱士,登高懷古,飲酒賦詩。杜甫在《與李白同尋范十隱居》一詩中,記載了他們二人形同今天情侶的行為舉止,「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兩個男人,一同遊歷、吟詩作對也罷了,出遊的時候,還要手握著手;更有意思的是,喝得差不多了,兩人同卧一床寢被,無所顧忌。難怪有當今學者紛紛指出李杜有「斷背」之嫌,而且越說越像有那麼回事兒。 斷背(Brokeback),2007年8月由中國教育部公布的171新詞之一,出自李安的同性戀題材電影《斷背山》。中國古代把男人和男人相愛稱為「斷袖」「龍陽」「分桃」,所以「斷背」也就用來暗指兩個男人之間的同性相愛。 這註定將是無跡可考、無案可查的千古猜想了,李杜是否真有「斷背」之嫌?現在己經無從考證了。文字不是考古,文字留下的想像空間是巨大的。二人之間形影不離,一道遊山玩水,度蜜月,還一起修仙、拾瑤草,到了白天牽手晚上同衾的地步,那些溫情的詩文表達到底能說明什麼?
猜想的餘地是多種多樣的:一是,那些溫柔的情感可能只是文學誇張;二是,必須考慮到唐代社會跟今天是不一樣的,那個時代,同性之間的言行舉止,可能還不像今天這樣需要避諱;三是,「攜手同行、醉眠共被」都只是情感細膩的古人特別是古代文人的一種習以為常交往方式,已經被粗鄙的現代人所歪曲;四是,李白杜甫,中國詩歌文學巔峰上雙子星,真的有過某種含蓄而委婉的斷背情,並且兩情相悅;五是,杜甫只是單戀;六是,李杜只是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七是,完全是純粹的兄弟情誼;八是,杜甫對李白純屬粉絲對偶像的崇拜之情。 以上八個選項,可能是單選,也可能是多選。不過,我奉勸那些企圖發現新大陸的中外學者不必再糾纏於此了,就任其成為千古猜想吧,成為永世謎團吧。斷背不斷背都沒關係,重要的是,他們都成了豐碑。 三、 不管怎樣,杜甫對李白的「偶像」情結迅速滋長,可以說是高山仰止,那是千真萬確。他一遍遍讚美其天才放逸、行雲流水的詩歌。李白天馬行空,洒脫飄逸,用生命來追尋浪漫,讓杜甫震撼於他澎湃的熱情,並不自覺地被吸引被感染,他讚美李白「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李白詩如高度烈酒,不宜淺斟,而要痛飲;不宜小杯,而要大盅。酒酣耳熱,一醉陶然,便飄飄有凌雲之概,這令杜甫如痴如醉。李白近道,故有仙靈氣,得天人之妙相,李白這種超凡脫俗的氣質,與自然合為冥一的瀟洒風神讓杜甫景仰不已。李白還是時代的嬌子,他具有「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的自信,杜甫崇敬李白大哥快意恩仇、笑傲王侯的人格魅力。李白是世間罕見的性情牛人啊,杜甫太需要這種性格互補了,他活得累,活得沉重而剋制,要不然他的詩歌不可能「沉鬱頓挫」。李白能歌善舞,「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他愛酒如命,「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劍是李白的隨身之物,更是他濟蒼生、安天下的理想像征,「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月是李白的浪漫心靈之棲所,「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李白給杜甫的印象永遠英姿勃發仗劍而歌笑傲江湖。 他有的是狂的資本,有的是驕傲的本錢,酒、女人、劍、明月、才華、尋仙訪道、練丹求葯、名山大川,都融入他陽剛的血液,生命的維度可以張揚到一種極致的程度。壯闊的心理格局,昂揚的生命激情,蓬勃的人生氣象,猶如九天之上的瀑布水一樣,從天而落,化作男人的神采,化作皎潔的詩篇,奔涌成不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 瘋了,如果不是仙人,什麼樣的凡人能寫出這一串串神仙似的詩行? 很快就要離開齊魯大地了,臨行前夕,李白把夢中遊歷天姥山的情形寫成詩,留給東魯的朋友們作別。那可不是尋常的詩作啊,一連串光怪陸離的穿越,一系列變幻莫測的仙游,時而飛度鏡湖月,時而身登青雲梯,雲霞為他明滅,天台山為他傾倒,這鳥人,簡直絕了,不瘋魔不成活了,屈原之後,還從來沒有一位詩人敢於營造出這番輝煌瑰麗的意象,其中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分明是太白的仰天長嘯,那是中國知識分子自由的宣言,是中國知識分子人格獨立的宣言,劃破歷史的長空,迴響一千年至今。長安三載,御用宮中,雖受帝王優寵,尊嚴全無,受夠了,現在他要把三年的憋屈全都渲泄出來,他要告訴世人:我李白一身傲骨,不與權貴同流合污,老子蔑視皇權,不陪你們玩了,再不踏進長安城半步。總之,仕途誠可貴,理想價更高,若為自由戰,二者皆可拋。 到了秋天,杜甫西上長安再求功名,李白則南下漫遊,一個定居成了「渭北春天樹」,一個漂游猶如「江東日暮雲」,從此兩人再也沒有見面。 臨別,杜甫為李白送行,送到兗州的運河碼頭。冷冷清秋的早晨,霜露初降,水天茫茫,幾隻野鶴撲撲飛過,散散漫漫地撲騰過反光的河面。李白要上船了,彼此執手相望,杜甫道一聲兄弟珍重,李白眼瞼一酸,強忍住痛楚,淚水卻還是潸然掉落。沒有想到,竟是訣別。 萬水千山,遠隔天涯,對李白的這份思念,跟隨著杜甫一生,從未間斷過。直到晚年,杜甫還在天天盼望著「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多年以後,當李白再一次遊歷到齊魯,憶往思今,他動情地寫下了《沙丘城下寄杜甫》一詩:「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孤傲的李白,面對沒有杜甫同行的齊魯之行,忍不住黯然神傷,「齊歌」、「魯酒」再也提不起李白的詩興和酒興,思友之情如同永不停息的汶河水,滔滔流淌過來,淹沒了這個狂放不羈的詩人,淹沒了他的思緒。 四、
安史之亂來了。從盛世到亂世,彷彿只隔了一層薄紙,只有一步之遙。從天堂淪落地獄,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這是專制王權的中國必然的宿命,唐帝國的盛世陡衰似乎揭示出這樣一條真理:無論社會文化多麼寬容,國力經濟多麼強盛,但只要專制主義的制度土壤存在,一切堅固的城池和宏偉的宮闕皆如沙門空海,脆弱虛空,不堪一擊。 安史之亂,把大唐帝國攪拌得落花流水,奄奄一息,到處哀鴻遍野,兵荒馬亂。皇帝為奪回江山,竟卑躬乞求匈奴回紇收復洛陽,應允任意搶掠三日,使洛陽成了一片廢墟。歷時九年的殘殺,使黃河流域蕭條凄慘,人煙斷絕,獸游鬼哭。帝國人口從九百萬戶銳減至二百萬戶,四分之三慘死,殘存者以紙為衣。 山河滿目瘡痍,杜甫流亡顛沛。長安陷落後,杜甫北上靈武欲投奔新登基的唐肅宗,但半路被叛軍所俘,約半年後才冒死逃了出來,最後終於投到肅宗旗下,被任命為左拾遺。不久發生了房琯罷相事件,杜甫為此忠言直諫,卻觸怒了龍顏,險些被治罪,隨後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唐肅宗乾元二年,官軍在相州大敗,長安洛陽一帶出現大饑荒。杜甫微薄的薪水無法養活家人,於是辭掉官職,攜全家隨難民向西逃荒,赴秦州、同谷等地。杜甫原打算去甘肅投靠親友,哪知親友自家也朝不保夕,所能給予的幫助極為有限,加上隴上自然條件比關中更為惡劣,若到冬季全家將無禦寒之物。杜甫一家人在甘肅只呆了三個月,便決定南下去氣候溫暖濕潤的成都謀生。 杜甫蒼勁而清瘦的身影蹣跚在綿延的群山之間,亂世中倉皇飄零,孤苦無靠,原先清俊儒雅的容貌竟變得風霜滿面,行事也顯得遲緩而有點迂腐,背開始微駝。流離失所的旅途中,偶爾也追憶起煌煌盛世,杜甫淚流滿面,感慨萬千,「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已成永逝的風景。路途上杜甫歷經磨難,他目睹了人間的種種不幸、罪惡與苦難,一路的見聞都寫在「三吏」、「三別」里,石壕吏、潼關吏、新安吏,全是惡狠狠的酷吏;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全是生離死別。那罪孽深重的人間啊,那罄竹難書的欺壓與殺戮!誰說是盛唐?真的有盛唐嗎?看看被陰謀和血腥充斥的唐朝宮廷,弒子弒父、兄弟殘害、姦淫亂倫、綱常崩潰、人慾橫流、男權囂張、女權膨脹。太平盛世是儒家的理想社會,堯舜禹才是它的典範。傳統史學家以「物產」為標準,認為國庫豐盛,人口龐眾,國強就是盛世。這種評判標準漠視民生,不是以人為本。不把民生當作盛世的衡量標準,是史學家良知的淪喪。唐代的稅收「取之於民」而「用之於帝王權貴」,貧富不均,民不聊生。李白就曾夢想做一名俠客,解放民生被踐踏的唐朝人民。而杜甫,用他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曠世情懷向世人宣稱:國力和經濟的盛世根本算不上是盛世,我只相信人民、人心、人道的盛世。 杜甫是典型的追求高尚道德感的儒家詩人,他的人格是趨於完美的儒家人格。杜甫是真正懂得慈悲和仁愛的,他所關心的是人的苦難和民生的艱辛,所關切是人與人之間的相愛和同情,也只有這種品格才能最後拯救我們這個劫難深重的世界。杜詩最大的特點是溫柔敦厚,溫柔敦厚的本質,是用愛,而不是怨恨來寫詩。他對朋友有情,「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對兄弟有情,「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對妻兒有情,「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對山河有情,「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也對落魄的天子有情,「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對逃難的王孫有情,「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對素不相識的路人有情,「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當了小官職,從兵曹參軍任上回奉先家中探望妻兒,迎來的卻是幼子餓死夭亡的噩耗,他和妻子抱成一團,號啕痛哭。草草安葬了幼子,已哭得無聲無淚,表情僵硬,杜陵布衣歪歪倒倒地站起身,掙扎著取出紙墨,奮筆疾書寫下《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五百字一氣呵成,字字泣血。那是他對長安權貴們的憤怒控訴:「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說什麼盛世?盛世只是少數權貴的盛世,大部分人忍飢挨餓,少數人驕奢淫逸。他的苦難體驗早就超越了個人的喪子之痛,升華為全體眾生的悲憫。宋代黃庭堅寫杜甫的一句詩「醉里眉攢萬國愁」,他為什麼愁,醉了也愁,皺著眉頭,終日憂苦,正是因為博愛而心勞。他人道主義的盈盈淚光划過八百里秦川、三千里江山,關注的卻是「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他的心靈,永遠撫慰著蒼生之痛;他的悲情,永遠親吻著家國河山。21世紀的今天,到哪裡去尋找這樣純粹的人呢? 五、 李白終究耐不住寂寞,他做不了稽康、陶淵明。他在入世、出世這兩條路上,一步三回頭,無休無止地和國家政權討價還價,建功立業和自由精神似乎都很重要,太難取捨了。李白內心極為矛盾,心中終有不甘,即使四處求仙訪道也不能幫他徹底擺脫俗念。眼看自己漸入人生暮年,而壯志未酬,他對白白流逝的時光充滿了焦慮:「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安史之亂爆發, 55歲的李白重新燃起家國志向。機會來了,他加入了永王李璘的幕府,希望為平叛建功立業。不料他站錯了隊,這是政治上的大忌。永王與唐肅宗兄弟反目,進而被殺,李白也受牽連獲罪下獄,不久被流放夜郎,船駛過巫山的時候,幸運地遇到大赦放還。李白九死一生,喜出望外,立即「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遇赦後繼續流落江南一帶。 李白被判罪流放夜郎,杜甫只知他被流放,卻不知他已遇赦,音信杳無,積想成夢,於是就有了《夢李白二首》和《天末懷李白》,詩中處處為李白的安危設身處地地著想,如此知心之作在詩歌史上很是稀有。接著打聽到李白的行蹤,又寫了長詩《寄李十二白二十韻》,對李白的一生經歷作了精鍊的概括,乃是一篇具體而細微的李白評傳。我們不知道李白是否收到了這首贈詩,但杜甫沒有得到李白的迴音卻是肯定的,因為之後不久,杜甫又因「近無李白消息」而作《不見》。 多少年來,杜甫對李白的深情,一直源源不斷地埋藏在杜甫的詩作中。杜甫詩集中收錄的贈李白詩多至十五首,還有與李白有關的詩,合起來近二十首。其中對於李白的崇拜之意,無以言表:「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雖然此時杜甫的詩藝、詩名其實已超過了李白。那些詩中,還有對李白生不逢辰、懷才不遇的惋惜同情:「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李白被世人嫉妒和咒罵,杜甫自己卻比李白還憔悴,為他伸張正義,憤怒地喊出了「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李白能有這樣的朋友,乃是三世修來的福氣。而最見真情的,便是夢中回憶李白的那首詩:「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這種生離死別,幾乎與蘇軾《江城子》中悼妻異曲同工。贈李白、憶李白、懷李白、夢李白、寄李白,而且幾乎每首都是嘔心瀝血、情真意切的名作。「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千載之下讀這些一往情深的詩句,仍然令人情動衷腸。萍水相逢的男人可以產生深厚的友誼,但象杜甫這樣在夢中呼喊著李白的名字、醒來後情人般為夢中男人寫詩的,似乎絕無僅有。看到「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這裡,很多人都忍不住要掉眼淚。這是一種何等纏綿深沉的思念之情,竟然讓杜甫連著三個晚上,夜夜夢到李白?不僅如此,杜甫還時常挂念著李白的衣食住行,擔心他被貶逐以後的安全,象一個父親擔憂自己的兒子那樣深情嘆息:「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六、 唐乾元二年,杜甫西行到四川,定居成都。此間,杜甫一家先後得到彭州刺史高適、劍南節度史嚴武等人的救助,過了一段相對安定的生活。在友人的幫助下,於成都西郊風景如畫的浣花溪畔蓋茅屋居住,便是他詩中提到的「萬里橋西宅,百花潭北庄」的成都草堂。斷斷續續住了五年,難得悠閑自在、溫飽無憂的日子,才能寫下「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這樣輕快的詩作。嚴武賞識杜甫,推薦杜甫做了劍南節度府參謀,加檢校工部員外郎,是個六品虛職,所以後世又稱他為「杜工部「。杜甫過著靠友人接濟的尷尬生活,如此人生境遇使他變得極為謙卑,已經完全喪失了傳統文人的自尊,更談不上清高了。 八月秋深,狂風怒號,風捲走了杜甫草堂屋頂上好幾層茅草。茅草亂飛,飛落到浣花溪對岸。南村一群不懂事的兒童欺負他年老無力,居然忍心在他眼前做出盜賊的事來,毫無顧忌地抱著茅草跑進自家竹林去了。杜甫喊得唇焦口燥也沒有用,只好狼狽地回來,拄著拐杖感嘆自己的不幸和世態悲涼。屋頂漏雨,床頭都沒有一點乾燥的地方。像線條一樣的雨點下個沒完。自從戰亂以來,睡眠的時間本來就很少,長夜漫漫,屋漏床濕,怎能挨到天亮。他正為自己的潦倒和窘迫傷心落淚,可又轉念一想,天下還有太多比他更加不幸的窮人,他筆墨顫抖地寫下《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他又心憂天下了,怎麼才能得到千萬間寬敞高大的房子,大規模地安置天下一切貧寒的窮苦人,讓他們個個都開顏歡笑?祈願所有人的房子都不為風雨所動搖,安穩得像山一樣。唉,什麼時候眼前出現這樣高高的房屋,即使唯獨我的茅屋被吹破,自己受凍而死也心甘情願。 李白應該就是在這一時期死去的,李白的死被賦予了仙境一般的傳奇場景。李白在安徽當塗的長江上飲酒,因醉酒跳入水中捉月而溺死。他躍入江中捉月的那個動作是如此沉默無聲的,幾乎是悠然飄入大江,輕盈得宛若謫仙,如夢如幻。如果李白真是溺水而死,那麼就被杜甫所預測,杜甫在冥冥之中彷彿有預感。他在「三夜頻夢」李白之際,作《夢李白二首》,反覆提出自己的擔心:「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跳江前李白仍然念叨著要上陣殺敵、為國效力。政治上兩遭慘敗,他也未甘心、未死心。聽到李光弼出兵東南的消息,他又按捺不住心潮的狂涌,前去投軍,只因半路病倒才無奈折返,這時候他已經61歲了,心裡卻還是「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一代「詩仙」牛皮哄哄,狂得死不悔改了。 其實,李白、杜甫之間的情義並不對等。杜甫有情,李白薄情。現傳一千多首李白詩中,只有四首與杜甫有關,有的純屬敷衍了事的應答。杜甫的情義是忠貞敦厚的,李白的情義是來得快去得快。李白到處風流尋歡,一系列狎妓嫖娼的詩句中交代了他的斑斑劣跡:「美酒尊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 「千金駿馬換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李白不會考慮別人的感受,也不會理性地回報他人的付出,他的情感隨性而任性,完全由著自己的情緒和感覺來。他留給杜甫的詩實在算不上用情真摯,遠遠不及留給孟浩然的那首千古名篇「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小縣令汪倫不過是熱情地招待了李白幾天,李白似乎就感動得一塌糊塗,說「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李白自我而又自戀,他不是一個兒女情長的人,甚至是一個感情泛濫、沒心沒肺的人。李白不適合於官場,他情緒衝動,耽於幻想,天真幼稚,放蕩不羈,這種氣質和性格,決定了他那激情浪漫的詩魂只屬於山水,妻子的溫柔纏綿留不住他,朋友的眷戀相恤更留不住他。「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對李白來說,家在哪裡似乎並不重要,無非是漂泊中的一個驛站。他一生真正情有獨鍾、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出仕為官。濫情即無情,這算是一種缺陷,但對於一個站立在文學史巔峰之上的極品詩人來說,正是這樣的缺陷成就了他的獨立、自由和奔放。千萬不要用道德原則來要求李白,在做人方面李白有很深的缺陷,但沒有這種缺陷,李白就不是李白。李白是自然之子,李白把情義給了長江大河,給了錦繡山川,給了天上明月,給了數不盡的相見恨晚的兄弟和一夜歡情的美女。 李白死後,杜甫仍在《昔游》、《遣懷》兩首詩中回憶著當年與李白的交誼,對於杜甫來說,這一份情誼,全然超越了生死。杜甫的好友嚴武去世,杜甫失去了唯一的依靠,不得不舉家離開成都,再度漂泊。他於唐代宗大曆三年出三峽,輾轉於江陵、公安一帶,年底抵達岳陽。五年前,當安史之亂被平息時,杜甫在《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中曾這樣暢想:「白首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到如今,美好的嚮往和夢想已在悲慘的現實面前被擊得粉碎。杜甫五十八年人生的最後兩年漂泊於洞庭湖及湘江一帶,屈原的亡魂已在此已經飄蕩了一千多年。唐代宗大曆五年冬,晚景凄涼、饑寒交迫的「詩聖」杜甫,在誤食不潔牛肉之後,身體出現重度食物中毒的休克癥狀,終於魂斷長沙至岳陽的船上。臨終時寫道:「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只要是中國人,從很小讀書的時候就知道李杜,無論作為文學形態還是生命形態,李杜二人缺一不可。李杜,李杜,彷彿指的不是誰的狂放不羈誰的恨苦艱難,而是那兩個字,天生就應該在一起,永遠不能分離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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