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宋詞之天瘦星鎮三神李清照——花自飄零水自流

06-20

題記

賭場酒桌論輸贏，詞壇江湖任我行。

千古才女李易安，笑看鬚眉鎮三神。

(一)

宋朝詞人，最愛非東坡居士莫屬。東坡以下，當屬號稱易安居士的李清照。李清照的詞，清新婉約，獨成一家。加之她與丈夫趙明誠的婦唱夫隨的花絮，讓人感到這是神仙眷侶；再加之她與張汝舟的百日婚期，其坎坷身世令人唏噓。有人說，她酗酒，其留存下來的45首詞里，有24首與酒有關，佔比超過一半。下文再具體說說，先按下不表。曾經有人告訴我，李清照是位從未輸過的賭神，我尚半信半疑。今日讀其散文《打馬圖經序》，果然如此。現將原文抄錄如下，並附上譯文，請大家評品。我以為這篇散文沒有收錄於《古文觀止》，絕對是一大缺撼，其議論之精準，文筆之精妙，邏輯之縝密，堪稱古文中的精品。我們先欣賞其原文：

原文：慧即通，通即無所不達；專即精，精即無所不妙。故皰丁之解牛，郢人之運斤，師曠之聽，離婁之視，大至於堯、舜之仁，桀、紂之惡，小至於擲豆起蠅，巾角拂棋，皆臻至理者何？妙而已。後世之人，不惟學聖人之道，不至聖處。雖嬉戲之事，亦得其依稀彷佛而遂止者多矣。夫博者無他，爭先術耳，故專者能之。

予性喜博，凡所謂博者皆耽之，晝夜每忘寢食。但平生隨多寡未嘗不進者何？精而已。自南渡來流離遷徙，盡散博具，故罕為之，然實未嘗忘於胸中也。

今年冬十月朔，聞淮上警報。江浙之人，自東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者謀入城市，居城市者謀入山林，旁午絡繹，莫卜所之。易安居士亦自臨安溯流，涉嚴灘之險，抵金華，卜居陳氏第。乍釋舟楫而見軒窗。意頗適然。更長燭明，奈此良夜乎。於是乎博奕之事講矣。

且長行、葉子、博塞、彈棋，世無傳者。打揭、大小、豬窩、族鬼、胡畫、數倉、賭快之類，皆鄙俚，不經見。藏酒、摴蒲、雙蹙融，近漸廢絕。選仙、加減、插關火，質魯任命，無所施人智巧。大小象棋、奕棋，又惟可容二人。獨採選、打馬，特為閨房雅戲。嘗恨採選叢繁，勞於檢閱，故能通者少，難遇勍敵。打馬簡要，而無文采。

按打馬世有二種：一種一將十馬者，謂之關西馬；一種無將二十馬者，謂之依經馬。流行既久，各有圖經凡例可考。行移賞罰，互有同異。又宣和間，人取兩種馬，參雜加減，大約交加僥倖，古意盡矣。所謂宣和馬者是也。

予獨愛依經馬，因取其賞罰互度，每事作數語，隨事附見，使兒輩圖之。不獨施之博徒，實足貽諸好事。使千萬世後，知命辭打馬，始自易安居士也。

時紹興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易安室序。

李清照說，人如果聰慧，思路就會開闊，思路一開，知道的就越多；人如果專心，造詣就會精深，通曉的奧妙也會越多。可是，如此簡單的道理，很多人就是不明白。乃至於不僅聖人之道學不到家，連遊戲之事，也只是得其皮毛就止步不前。其實，賭博沒有別的訣竅，就是找到爭先的辦法而已，只有專心致志的人才能學得好。你不得不佩服李清照思維縝密，把道理講得井井有條，甚至將圍棋術語中的「爭先」，活學活用到賭博之中，真是個聰明的閨女。

李清照承認，我天性喜歡賭博，只要是賭博我就沉迷於其中，甚至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不知趙明誠如何受得了)。不過我賭了一輩子，不論多少，每賭必贏，這是什麼道理呢？不過是因為我玩得精罷了。如此坦誠坦白，易安真是性情中人。我很想知道她的丈夫對此是什麼態度，可惜找不到有關材料。不過，從他們良好的夫妻感情可以判斷，趙明誠對老婆的這一嗜好，一定是不反對、不干預。

李清照接著回憶，這年十月初，我跟著逃難的人，從臨安沿著錢塘江往上，經過子陵灘，到了金華，住在一個姓陳的人家裡。白天還好說，每到晚上，夜長燭明，怎麼打發呢？只有賭博了。我想，李清照此時賭博的心態，是苦而非樂。

李清照還介紹，自己最喜歡玩的賭博叫打馬。打馬分兩種：一種是一將十馬，叫關西馬；一種是沒有將，二十馬，叫依經馬。(沒聽說過，是不是失傳了。)而且還自豪地說，我特別喜歡依經馬，並把它的賞罰規則研究得十分透徹，在每條規則後面寫上注意事項，還讓她的子侄輩們畫上圖案。她要讓後世之人都知道，命辭打馬的，是從我李清照開始的。

這真是個奇女子，不僅善賭，而且善於總結概括，甚至還不忘保護知識產權。借用一位偉人的話，就是以革命的理論指導革命的實踐。然而，真正讓李清照載入史冊的，不是她的賭技，而是她的詞藝。

（二）

20多年前，我第一次去濟南，這個號稱泉城的城市，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印象。在趵突泉公園，我意外發現這裡還是易安舊居所在地，瞻仰一番後，我買了一本《漱玉詞》，這也是第一次濟南之行的唯一收穫。

讀李清照的詞，我有兩大疑惑，一是她酷愛賭博，經常沒日沒夜地玩，難道是賭場給了她填詞的靈感？二是她酷愛飲酒，現存的詞里有一半以上跟酒有關，難道是因為生活不幸福，心情苦悶以酒澆愁嗎？第一條顯然不是，因為除了那篇《打馬圖經序》，在她的詞里找不到賭場的描寫。第二條好像有些道理。因為李清照後半生孤苦伶仃，加上南宋朝廷偏安一隅，她看不到任何希望。更何況匆忙嫁給一個無賴張汝舟，百日之後，主動上書朝廷要求離婚。這在以程朱理學為核心價值觀的宋朝，絕對是件大逆不道的事，她因此還蹲了9天大獄。

但李清照的前半生，可謂婦唱夫隨，幸福得不得了。丈夫趙明誠喜歡收藏，是金石學家，於詞卻不甚了了。聽到別人老是誇自己的媳婦所填之詞，如何如何地好，甚至經常被人介紹「這是李清照的丈夫"時，面子很是掛不住。於是便勤學苦練，學起填詞來。一段時間過去，覺得功德圓滿，便動起了跟媳婦比試的念頭。一日，好友來訪，我們的明誠老兄便將自己嘔心瀝血的十幾首作品，還偷偷地塞進自己媳婦一首詞，一併呈好友評鑒。好友閱罷，說這些詞總體還過得去，但有一首卻是上乘之作，其中那句「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簡直讓人拍案叫絕。明誠老兄聽罷，對自己媳婦完全折服，因為好友所推崇之詞，正是他媳婦李清照的《醉花陰》。夫妻之間發生這樣的趣事，是不是羨煞人也！下面，我們看看這首《醉花陰-薄霧濃雲愁永晝》的全文：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這首《醉花陰》，也跟酒有關，「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酒神才女李清照，到底寫了什麼與酒有關的詞，還是下回分解吧。

(三)

李清照生於官宦之家，從小受到良好教育，不僅有女性的細膩，而且深受齊魯文化的熏陶，具有山東人的大氣。因仰慕陶淵明，取其《歸去來兮辭》一文中的「審容膝之易安」而自號為「易安居士」，並為自己的住處題名為「易安室」，故人又稱她為李易安，把她獨具一格的詞體稱作「易安體」。清人王士慎說，婉約以易安為宗，豪放以幼安稱首。幼安者，辛棄疾也。在男性詞人占絕對主導地位的宋朝，乃至歷朝歷代，易安能與幼安並稱，足見其在詞壇江湖的地位。

李清照有個雅號，叫「易安三瘦」，皆與其三首詞有關。

這第一瘦是《如夢令》，這是一首流傳很廣的詞作。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第二瘦是《醉花陰》，上文已說過，不妨再讀一遍。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第三瘦則是《鳳凰台上憶吹蕭》，這也是李清照的代表作之一，較長但好記。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者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北宋有位詞人名張先，因為他的詞中有三句帶「影」字，世稱張三影。如「雲破月來花弄影」（《天仙子》），「嬌柔懶起，簾幕卷花影」（《歸朝歡》），「柔柳搖搖，墜輕絮無影」（《剪牡丹》）。張先詞中「影」字用得巧，李清照詞中「瘦」字用得妙。李清照能把「瘦」字用得這樣精緻，還是因為有酒。你看第一瘦，昏睡了一晚，酒意還未消除，醉眼朦朧中，花似人，人似花，一會紅，一會綠，你可以閉著眼睛想像那樣場景，非常有意思。第二和第三瘦，想必是因為丈夫趙明誠不在，李清照獨守空閨，百無聊賴，只好借酒消愁，用瘦字表達內心的凄苦，讀後令人動容。

李清照還會因喝多了酒，而忘記了回家的路。這種事發生在大多數人尤其是女性身上，會因太丟人而三緘其口。而我們的易安居士卻是個性情中人，坦蕩之人，對此卻不以為然，讓人倍感李清照的真實可愛。《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現實生活中，有太多的粉飾和虛偽，李清照能夠這樣真實的表達，而且是揭短，非常人之所為也。有人說李清照是個酒鬼，哪有點大家閨秀的樣子？我以為，酒神與酒鬼的區別在於，酒神把酒當成詩，酒鬼把酒當成酒。酒神可以獨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酒鬼只能群娛，在推杯換盞中尋找心靈的慰籍。

李清照是酒神才女，詞中有酒，酒中有詞。她也經常獨酌，以此抒發自己的苦悶。當然，現實生活中，很多人都會獨酌，包括我自己。只是，我一喝酒，就會頭腦發熱，心跳加速，然後倒頭就睡。而李清照獨酌，卻才思泉涌，妙語連珠。唉，人比人，氣死人。不比了，還是去欣賞李清照的酒後之妙詞吧。

(四)

安徽池州，長江邊的一座美麗城市。這裡有我國四大佛教名山之一的九華山，有唐朝詩人杜牧在此任太守時，寫下的那首家喻戶曉的《清明》詩，還有李白泛舟時，留下「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千古佳句的秋浦河。

池州，也是趙明誠夫婦命運的轉折點。那一年，在此安家的趙明誠接到朝廷詔書，辭別妻子李清照，隻身赴建康(今南京)上任。誰知，這一別，竟成永訣。上任途中，趙明誠身染重疾，到了建康後，終告不治。接到消息的李清照，悲痛欲絕，變賣了家產，僅帶上丈夫的收藏和金石資料，開始了後半生顛沛流離的生活。

從池州往東200多公里的地方，是安徽和縣。公元前202年，西楚霸王項羽帶領800人馬，突出重圍，來到和縣的烏江江畔，自刎而亡。那年夏天，途經此地的李清照，有感於項羽的大丈夫氣概，提筆寫下了豪氣干雲的《夏日絕句》：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南宋朝廷的逃跑主義，讓李清照倍加欣賞項羽寧死也不願苟活的英雄本色。她的老鄉，同為山東人的辛棄疾，也空有一腔報國之志，只得慨嘆「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李清照敢於以下犯上，借古諷今，充分展現了她的膽量和氣魄，這在歷朝歷代也不多見。

公元1130年，李清照隨逃亡大軍，乘船在海上避難。晚上，她做了一個夢，第二天，便依夢境寫出了她所存詞集中唯一一首豪放風格的《漁家傲》：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彷彿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這首詞把真實的生活感受融入夢境，把屈原《離騷》、莊子《逍遙遊》以至神話傳說融入詞中，使夢幻與生活、歷史與現實融為一體，構成氣度恢宏、格調雄奇的意境，充分顯示了李清照性情中豪放不羈的一面。

大約在公元1135年，李清照輾轉來到浙江金華，寄居在一位陳姓人家。在金華期間，她遊了雙溪和八詠樓。在這兩個地方，她留下了兩首風格迥異的詩詞。先看那首婉約的《武陵春-春晚》：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與《武陵春》詞風完全不同的，是李清照游八詠樓時所作的七言絕句《題八詠樓》：

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後人愁。

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

金華八詠樓雖未列入四大名樓，但與四樓相比絕不遜色，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百度一下。李清照的這首七言絕句，大氣磅礴，雄渾開闊，寄託了作者對美好河山的無限熱愛。

研究李清照，你會發現，她既是常勝賭客，也是善飲酒神，還是詩詞大家。而這不同角色居然集中在一位女性身上，用現在的話說，簡直是屌爆了。除了欽佩、仰視和嚮往之外，你還能有什麼其它看法呢？這樣的女性神人，不鳴則已，一鳴所展示的豪氣，沒有絲毫的掩飾和做作，她所展露的家國情懷，是發自內心的豪邁和馳騁。

無論李清照是什麼角色，畢竟還是位女性，她的詞作很多也充滿了女性的細膩情感，如那首膾炙人口的《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五）

李清照生於公元1084年，父親李格非是蘇東坡的學生。在她46歲那年，即公元1129年，丈夫趙明誠病故。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幼年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喪子，乃人生三大不幸。中年喪夫的李清照，在經歷了人生巨大痛苦的同時，也深深體會到世態的炎涼。尤其是南宋朝廷軟弱，不求進取，偏安一隅，致使國土淪喪，百姓遭殃，對剛經歷喪夫之痛的李清照來說，更是雪上加霜。

於是，李清照更加思念已經駕鶴西去的丈夫趙明誠，那年七夕之夜，她回憶著與趙明誠婦唱夫隨、琴瑟和鳴的一幕幕情景，不覺愁腸百結，寫下了充滿愁苦的《行香子·七夕》：

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雲階月地，關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牽牛織女，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人生不就是這樣嗎？「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風雨難測，陰晴不定。即便如此，我這個已進入老年、國破家亡的老太婆，又能怎麼樣呢？豪情萬丈的年輕老鄉辛棄疾，也只能去當個公安局長，做點維持治安的瑣事；具有雄心壯志的陸放翁，更只能在夢裡「上馬擊狂胡」。我也渴望如「梁紅玉擂鼓戰金山」，「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可是，明誠啊，我現在只能步履蹣跚，尋你而去。儘管一路卻冷冷清清，我依然尋尋覓覓，你知道那路上是多麼的凄凄慘慘戚戚啊！夜晚的秋風，已有很深的涼意，那就喝幾杯吧，可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最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此時李清照杯中，絕對不是酒，而是一顆凄苦孤獨之心，「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者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寫不下去了，還是讓我們完整地欣賞李清照這首經典詞作吧。

聲聲慢-尋尋覓覓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者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然而，李清照畢竟是李清照，她並沒有被苦難壓倒，而是決心戒酒戒賭，將丈夫趙明誠遺作《金石錄》逐字逐句地校勘整理後，呈奉給朝廷。大約在1155年，「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懷著對死去親人的綿綿思念和對故土難歸的無限失望，在極度孤苦、凄涼中，悄然辭世，享年至少71歲。